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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坊

        幽暗的小小药坊,飘散着白梅般的酒香,隐居在此的女神医,正在用新月针,缝出江湖上骇人听闻的秘密。

        

一、新月针



        肩上的刀伤,殷殷地不停渗血。何小桥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在画眉林道口分手的时候,慕容只匆匆丢下一句话,说他的师姐林如意住在清水镇,开了一间独楼药坊。可是她在这座不大的镇子上,一直转到了日头偏西,也没遇见有谁知道什么独楼药坊。

        “算了算了,”小桥觉得伤口越来越疼,仿若火烧,“随便找个郎中看看,再打听林如意的下落吧。就不知道这个偏僻小镇上的郎中,有没有好的。”何小桥喝着面汤,她向店小二打听。“怎么没有哇?”小二的话匣子一下子给捅开了,“姑娘您是才来的吧。远近百里谁不知道清水镇银街的林大夫,那是活神仙呀!您只管打听打听,光咱们这镇上,叫念林、敬林的小毛头,都有二三十个!”何小桥将信将疑,小二接着道:“林大夫的医术,那可真是神了。坐在帘子后面,只伸那么三个手指头一摸,立刻就清清白白,药到病除……”

        “从帘子后面?”何小桥听着感觉有些蹊跷。

        旁边一个老人道:“她一个姑娘家,当然会有些自恃身份。”

        “是个姑娘?”小桥又惊又喜,“那她的闺名,是不是叫做如意?”

        “那个,不知道。”小二却说不上了。

        不管是不是,何小桥按着小二的指点,匆匆来到银街。天色已暮,药坊门上倒是挂了一块匾,不过空空的一字也无。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扣响了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小的玄衣侍儿,藏在面纱后面的眼睛,把小桥扫了一遍,然后一言不发,身子一飘,把小桥引入了前厅。前厅幽暗不明,浮着白梅的香气。可是这香气又不那么纯净,似乎要掩盖些什么。小桥的手,不知不觉扣住了剑柄。

        “林大夫在家么?”小桥低声问道。

        “在。”——侍儿的声音倒并不很冷。她转身打开一个巨大的柜子,找着什么。小桥站在地上,一时手足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还不快把衣裳脱下来。”侍儿淡淡道。小桥愕然,看见侍儿手里,捧着一盘亮闪闪的东西。

        “你是受了血燕子王景堂的一记乌金刀。他那刀上的毒,虽不至立刻要命,但如果不拔掉,时候拖长了,你要吃一辈子的苦。”何小桥恍然大悟,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就是传说中的林大夫。

        林如意给何小桥服了一剂解毒的药,然后问:“你怕不怕?”小桥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她在这个神医面前,倒是十分放心,就道:“不怕!”林如意似乎在面纱后冷笑了一下。

        刀伤不深,没有化脓,血也快凝了。林如意在何小桥脊梁上扎了几针,何小桥发现自己的肩膀渐渐地没了知觉。

        林如意打开了一只葡萄缠枝青花小瓷瓶,一股浓烈的酒香在黑暗中弥散开。她用酒濡湿了一块白净丝棉,在伤口四周擦拭一遍。换一块,再擦,慢慢地换了三次。小桥嗅着药酒的香气,不觉有点昏昏然。她不觉得疼,林如意很快地把创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引出微黑的血来。

        小桥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出,不一会儿由黑变红,知道身上的余毒已拔掉,暗暗心喜。

        一盏油灯亮了,衬得不大的厅堂更加幽暗。小桥看见林如意从盘中拈起了一根细细的短线,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指间是一枚晶莹的针——如果说那是针的话。因为林如意分明是就着灯光在纫针眼儿,但那针不同寻常,是弧形的,像新月一样。

        何小桥怔怔地瞧着,林如意穿好了针,毫不犹豫地向何小桥羊脂似的皮肤上刺去。

        “啊——”虽然不觉得疼,小桥还是惊叫一声。然则林如意的新月针,已经轻快的穿过伤口两边的皮肤,带过一条黑线。也不见她的手指如何把黑线挑了两下,就打了一个伶俐的方结,不松不紧。

        “不把你的皮缝上,伤口如何好得了。”林如意淡淡道,“等七天之后,伤口合上了,我再给你把线拆掉,不留痕迹的。”转眼间缝好了,又用药酒擦拭了三遍。小桥瞪着肩上那条黑乎乎的百足蜈蚣似的伤口,脑子里直发懵,不觉道:“如意师姐……”林如意已在清理针线了,闻言一惊。原来她这小名,从来只有家里人知道。

        “你是什么人?”她紧紧地攥着一把新月针。

        “我是慕容的……”小桥脸一红,转口道,“我叫何小桥,是慕容叫我来找师姐治伤的。”

        “哦……”林如意的声音,忽然变得朦胧悠远起来。她缓缓地卸下玄色面纱。小桥这才看见她的脸。如意只是瘦弱得厉害,却不像小桥以为的那样年幼。确切地说,根本看不出年纪来。她毫无血色,面庞几乎透明,看得见下面根根青筋滑动,甚至白色的骨头也隐然透出。轮廓嶙峋的脸上,一对眼睛大得夸张,眼角一束皱纹,依稀勾出曾经秀丽的痕迹。小桥忽然有些心酸。只听如意喃喃道:——“慕容他自己呢?该吃药了,他怎不回来?”

        

二、黑白绣



        夜阑人静乌夜啼。何小桥拥着薄被,絮絮地跟林如意聊着闲话。这间小小的后房里,白梅的香气黯淡了。小桥已经明白,林如意的房子里散不去的是酒香。师姐给人家疗伤缝皮,不知存了多少药酒呢!不过,就算是药酒,也还掺杂了些别的味道,是什么呢?

        远远的,林如意坐在一盏小小油灯下,指上还拈着新月针。她在绣着一件衣裳,说是给慕容的皮衣。师姐好辛苦。小桥看着她单薄的身形,并不比墙上的一片影子真实多少。四围的墙上悬着各种刺绣,山水亭台、花鸟鱼虫,朦胧的灯影下看来栩栩如生。师姐的针线也很不凡呢。小桥简直越来越景仰如意。只是这些绣品都是黑白的,布料也黄得厉害。奇怪!

        小桥一边看画,一边向林如意讲述慕容的辉煌成就——如何在侠客山庄战胜了三十六派的高手,成为武林霸主。慕容今年才二十六岁,他的出现,令萧条了十余年的中原武林为之一亮。

        更厉害的是慕容的武功,贯通各门各派。小桥出身汉阳何家,见识不可谓不广,可是慕容有一些绝妙的招数,连她也说不清。林如意看她兴致勃勃,便不打断。等她说完了,方帮助她一一补充齐全。

        “师姐,你好厉害。倒像是你亲眼看见了一样!”小桥惊叹道。

        林如意淡淡一笑。她笑的时候,脸上会晃过一道红潮,仿佛血要涌出,令人心惊不已。

        “也是了。慕容是你看着长大的吧?”小桥自己说着,“他的三招两式,你自然清楚。”岂止是清楚呢?如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他慕容么?宋朝的时候有一个慕容世家,能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据说因为他们懂得天下所有的武功。我的师弟,也是身具天下十三派名家的绝顶武功,无人能敌。所以,叫他慕容。”小桥眼前,浮起了慕容玉树临风的样子,不觉道:“而且传说中的慕容家的少爷,也都是翩翩佳公子。师姐,你说慕容天下无敌,真的么?他真的可以永远做武林的霸主么?”如意不答,捻着亮亮的新月针。

        “师姐,你方才说什么他吃药来着。”小桥想着想着,又担忧起来,“我怎的从未听他说过。他,他有病么?”如意道:“他打小身体就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药。他——”她瞧了一眼小桥,若有所思,“原来没有告诉你。”不会吧?慕容永远是那样生机勃勃的,身体不好?小桥不信,可又不敢问。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时候,他说有一点点发烧。”

        “已经发烧了?”林如意一凛,飞舞着的针也停了,旋即道,“还不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小桥心虚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声音一下子生硬起来。

        

三、芙蓉楼



        芙蓉楼上,风拂栏杆。半垂的湘帘后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人影,青衫如水,斜倚长剑。

        店小二端着酒上楼来,嘴里嘀咕不停。他们这芙蓉楼以“三绝”而闻名,还有自酿的芙蓉清酒,其中又以清酒最令人称道。酿制用的是湘西民间的土方,概不外传。外头客人来了,每每叫上一坛。坛子是从地窖里抬出来,上桌揭封,香满四座,人就先醉了。可是来了这么多客人,没有见过还要把酒冰镇过才喝的。

        倒真是个特别的客人,进门来,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气派,令人小觑不得。那把长剑没亮出来,只怕饮过不少人血吧。

        小二一边撩帘子,一边吆喝:“酒来——”那声吆喝在空中掉下来,生生砸成两半:“——啦……”雅座不大,四角里各站了一个结实汉子,短打扮,手按着腰间的家伙。八道凌厉的目光,足以点燃一捆干柴。

        小二吓坏了,几乎是把酒坛子扔在桌上的,然后拔腿开溜。年轻客人两只指头拈起酒坛,嗅了嗅,似是满意,便自斟自饮起来。他本来面色略有些潮红,一杯冷酒下肚,渐渐变白,更显得风神俊朗。

        四个汉子等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耐不住了:“慕容!你今日终要给我们段家一个说法!”慕容微微一笑:“武林霸主,能者居之。上月侠客山庄比武,这可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你家段老爷技不如人,让贤于在下。怎的今天又想……”说着轻弹中指,忽然手中那只小小的青瓷酒杯上弹出一个圆形小孔,清酒如一根细线,对着那段家的汉子就喷出来。那人猝不及防,湿了一脸。

        慕容露了这一手功夫,几个段家人更加气愤,几乎就要扑上去撕了他。慕容不理,只是喝酒冷笑。新科的武林霸主,什么刀山血海没见过,还怕了段家这几个虾兵蟹将。

        这时门外隐隐传来气流破空之声。慕容敏捷地一闪。但这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只有湘帘的挂钩被打断了,“哗啦”一声落下,雅座里顿时一片通明。

        慕容冷笑道:“段老前辈的一阳指,果然厉害。”

        “哪里哪里。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来的正是上一任武林霸主,云南段家的族长段微之,一个雍容的中年人。段微之身边还有一个老道士,却有些眼生。

        “这位是武当掌门沐风道长,路过此地,一起来造访少侠。”段微之笑得很诚恳,“武林出了慕容少侠这样的年轻俊杰,真是令人欣喜。”

        “哪里哪里,幸会幸会!”慕容笑道。是了,沐风,原武当掌门临风的师弟。临风道长一死,武当不足为惧。不过,他们弟子多。万一来人海战术,还真有点头疼。自己跟他们没有仇,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譬如刚才少侠的一阳指,不就比老夫还更胜一筹?”段微之笑得更客气。

        慕容一怔:“这从何说起?”

        “难道少侠刚才使的,不是我们段家不外传的绝技‘一阳指’?”段微之反问。

        慕容冷笑:“什么一阳指。我的武功是师父给的,跟你们段家有什么关系!”段微之脸上一红,旋即忍住:“三年之前,我家小侄段易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不知,不知——”

        “段易是什么人,我怎会认得他。”慕容立刻打断了,脸上的不屑是明明白白的。

        段微之终于怒了,上前半步,一根手指就照慕容左眼插去。慕容不闪不避,连剑也没有抄,只是右手一抬,就把段微之的一阳指化开。段微之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连忙退开,犹自站立不稳。

        “这是‘拨云见月’!”沐风在一旁看见,忍不住叫道。

        原来段微之这一手虽狠辣无比,却是虚招,本不拟重创慕容。真正是要趁慕容躲闪之际,右手却拿住他脉门,也叫目中无人的青年知道点厉害。没想到慕容举重若轻,竟使出了武当派的拿手绝活,把他的后招统统断掉了。

        “慕容少侠,”沐风开口了,“武当的云手,又是何人向你传授?”慕容颇为不耐:“我早说过。我的武功全是师父所赐。怎么总是往你们门派里扯!我有生以来,几时上过武当山!”沐风和段微之对视一眼,轻声咳了咳,正色道:“正要向少侠请教。却不知令师何许人也?”慕容脸色发青:“有必要告诉你们吗?”沐风微微笑着:“虽说是英雄不必问出身。不过,少侠地位今非昔比,总要给大家一个交待。何况……”

        “何况你的武功实在太怪异了,”段微之道,“我们不能不问,都是谁偷走了各门各派这些不传之秘。”慕容闻言大怒,猛然抽出佩剑,刷的一挥。那只酒坛应声而裂,变成整整齐齐两半。

        “灭绝剑法!”段微之和沐风齐声惊呼。

        “哼,看来还有峨眉的功夫。”段微之又退了一步,扭头对临风道,“看来我们还得跟云空师太商量商量。”慕容长铗出鞘,在阳光下如一泓清亮的秋水。

        “也是也是,”沐风立刻向慕容拱了拱手,“少侠,后会有期!”两个老头儿一甩袖子,摇摇摆摆下了楼。

        只是沐风道长临走时又回头看了慕容一眼,忽然低低地嘀咕了一声:“其实我一直奇怪,这人怎么总像哪里见过的呢!”慕容没有听见。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地板。刚才一动气,不免又是浑身燥热难耐。清冽的美酒流了一地,散出醉人的芳香。

        “小桥。”他不由得想起来,那个同样酒香四溢的地方,却是终年阴沉昏暗,还有古怪的药水,他最近才知道,那药水……

        “我不想回去。就算师姐一个人孤单,打发小桥去看看她也就够了。”但是他们追问师承,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人人都说什么武林霸主,江湖新秀。可他到底是谁,来自何方?这个问题就像一只滚烫的烙铁,烤得他发晕。是时候了。当所有的酒都挥发了以后,慕容终于做了决定。

        

四、依木兰



        一觉醒来,林如意不在房里。小桥爬起来,好奇地去看如意给慕容缝的衣裳。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晕了过去。

        那件皮衣,韧韧的黄黄的,散发着奇怪的酒气,原是一整张人皮裁成,洗剥得干干净净。而那些新月针绣上去的鸳鸯莲花,分明是一根根人的头发。

        小桥把皮衣掷在地上,往后逃去。不料一头撞在墙上,却是软软的。睁眼一看,正是林如意的一幅绣品。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这间屋子头一回显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小桥呻吟了一声,冲向门边。门已经从外边锁上了。她咬牙去撞,才发现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撩开衣袖一瞧,关节上钉着一枚一枚新月针,令她不能动一点真力。小桥用牙去咬那些针鼻儿,才懂得林如意的针为什么是这种形状。针根本不可能拔出来,略一抽动,便疼得钻心。

        “师姐,师姐!”她扑在门边,嘶声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样的。”如意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桥心里一阵空虚。

        如意续道:“慕容翅膀硬了,竟不肯回来吃依木兰。你知不知道,他是依木兰泡大的,不吃依木兰他会死。我绝不能让他死。扣住了你,他就会回来见我了。我希望他快一点。”依木兰,那是什么?小桥在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搜索着。好像以前听一个阅历丰富的江湖姐妹说过,那是一种极厉害的慢性毒药,用药后弱不禁风。雷公堂堂主的元配夫人,不就是被她婆婆用依木兰慢慢弄死的?一点痕迹不留,外人还道死于感染。堂主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林如意啊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对自己的师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来,还是盼你不来。

        脆黄的窗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何小桥没有数日子,人都要垮了,还数什么日子。一直以为跟着慕容行走江湖有几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汉阳何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轮美奂的刺绣上。林如意原来不是人。

        咔嗒。窗棂响了。小桥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慕容来了。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来看你。”慕容抚着她的头发,“这就去找师姐。”

        “可是,”小桥嗫嚅道,“她给你吃药……”慕容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小桥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慕容是早就知道的,却从不告诉她。

        “小桥,我的师姐,她一辈子很孤单,除了她早死的师父,还有我,没什么朋友亲人。”慕容的声音显得有点艰涩,而且辞不达意。“我猜,她想要一辈子留住我,所以,所以……”小桥幽怨地望了慕容一眼,发现他仍是满面通红。从芙蓉楼出来一个月多了,他的低烧,一直还没退。

        慕容咬了咬牙,决然道:“可是小桥,我是决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么依木兰,都见鬼去吧!我这就问师姐去要依木兰的解药。”小桥目光灼灼:“她肯给你么?林如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办法。”

        清水镇外的白莲山,一直是鹿群出没的地方。不过这几年间,山民们不大能看见梅花鹿在山林间跳跃的身影了。据说有人夜里进山,看见一个白骨精在山崖上飞,把鹿一只只套了去。虽是无稽之谈,大家也就姑妄听之。

        慕容却清楚得很。他按了按腰间,那个小小的纸包还在。

        房屋的背后有一间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烂了。慕容知道林如意虽有卧房,却从不睡在里面。这间终年挂着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地,永远弥漫着难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烛台脚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视着她的脸,青色的血管在琉璃一样的皮肤下面缓缓跳动。案几上一只乌银碗里,玛瑙一样的鹿血将凝未凝。慕容迟疑了一会儿,摸出了那个小纸包,把雪白的鱼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后盯着粉末渐渐消融。这种药可以让人身上的血在一个时辰内凝成块,不过洒在凝结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师姐不在意。这包鱼精粉是他向药魔沈彬讨来的。做了霸主,也未见得人人肯奉承。鱼精粉的代价是潇湘神剑的性命,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惊。

        她的气息依然沉稳。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桥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着。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地跪在师父灵前。

        慕容好像是被新月针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

        “别动,小心扎着你。”师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

        她在给他缝衣裳。昨天他跳过院墙去找何小桥,背后让桧树枝给拉破了。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林如意用她的针给他缝好衣裳。慕容看见,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长发从自己肩后滑过来,黄黄的,在眼前飘啊飘。他心里一动,回头看看师姐,只见她唇上殷红刺目的鹿血还未擦去。面色愈加骇人,带着郁郁青气,嘴角却还在微笑着。

        慕容不敢逼视,待她扯断了线头,方道:“师姐……”

        “等等,师弟,今天是师父去世二十一周年,可喜你赶了回来。咱们先祭奠了师父,再说闲话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慕容倒从不晓得。他只知道,这一天是每年他回来服用依木兰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师姐讨出解药。林如意把新月针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烛,一一摆好。

        火盆里烧着零零星星的纸钱。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来。那个木龛里装的是师父的遗骨吧?白色帷幕晃来晃去。慕容其实从未见过师父的面。他记忆开始的时候,师父已经死去了。是师父的徒儿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这阴暗逼仄的药坊里,度过人生的最初岁月。照理说他该叫如意师父才对。但如意只让他叫师姐,理由么,她不说,或者含糊其词,说因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不是她是谁教的呢?

        他不知道,关于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拥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阳指、无影腿、凌波微步、云手……奇迹般地样样精通。一入江湖,所向无敌,如今总算做到了霸主,还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小桥。

        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本来是不想也罢,但是芙蓉楼上发生的事情令他警醒。坐到这个位置上,不能不思考这些事,否则别人都不会放过他。

        其实多少年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师姐这个羸弱的女子,却总像是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怀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给他洗过了脑。趁着今天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回他的过去。

        “师姐……”

        “我没有给你讲过师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断了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地冷笑,“如今你做了武林霸主,出息了,我也该告诉你了。”慕容竖起了耳朵。林如意却又没有说。过了半天,方自顾自叹了一声:“什么武林霸主,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五、如意坊



        “我们的师父林醉,是清水镇上有名的好郎中,这你大概听乡邻们说起过。但是,这只是他人生最后十年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作为天尊,曾经一统中原武林,称霸十余年。”天尊,就是他的师父?慕容忍不住兴奋起来。那是上一个时代的传奇英雄中,最光采照人的一个。在时下黯淡的武林中,有关他的传说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慕容一出江湖,便听过不少。他的风采令人顶礼膜拜,他的失败退隐更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据说最后的天都峰一战,天尊终于败给了一个武林新秀,不得不让出位置,悄然离去。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他。

        天尊退位后不到十年,在他荫庇下的十三大门派,全都遭了殃。每门中的第一高手,像武当的前辈临风道长、铁剑门掌门的妙慧神尼、永新帮的长老红豆儿、段家的年轻高手段易……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失了踪,门下弟子们四处寻找,没有结果。起初大家还议论纷纷,现下过了二十几年,没有消息,便猜想这些人多半死定了。只是经此一劫,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再不复天尊统治时代的辉煌大气。

        “你也许想不到,那些人全都死在师父手里。”林如意淡淡道。

        慕容怔了怔,旋即明白了:“成王败寇。天尊在位置上的时候,人人都奉承他。等他一朝败给新人,退了下来,便被从前的追随者们以最快速度背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尊看透了世态炎凉,所以要报复。天尊虽然在天都峰一时失手,对付这些宵小,当不在话下。”

        “师弟,你可没有白白在江湖上历练哪!”林如意颔首道,“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单是为了这个,师父不会杀了他们,而是会把他们关在地窖里慢慢折磨,他们还得像当初那样溜须拍马,较着劲儿讨师父欢心。不过,自从药魔沈彬给了师父一本医书,师父就改了主意。”听到沈彬这个名字,慕容心里颤了颤。

        “师父早年对医药就颇有研究。他发现药魔的书里面提到一种技术。通过这种技术,可以使哪怕毫无根基的人,也可以很快掌握一门绝顶的武功。师父从天尊的位子上退下来,自是不甘心。日日想着东山再起。他一看见,立刻着手研究起这种技术来。”

        “那是什么技术?”慕容迫不及待地问。

        穿堂风灌进来,帷幕扑拉扑拉地掀动。祠堂里陈年不散的混沌酒气,一下子给搅了起来。

        “师父所研究出来的新技术,就是砍下自己的手足,缝上别人的。有了别人的肢体,就有了别人的功夫。完成这种缝合的工具,是新月针。

        “你不相信是吧。药魔在他的书中,针对这件事的可能性,进行过详细的论证。师父凭着自己的绝顶智慧,把它变成现实。临风是他的最后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已经杀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罗到了他们的肢体。他已经拥有了十二门派的武功,知道武当的临风道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所以留到最后。

        “师父败给新的霸主,是一种偶然。在天都峰比剑时,面对那个人他不能够心神安宁。而临风正是利用这一点,害他一败涂地。不过后来经过十年的磨难,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里……”林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凉。

        “不错,从前的天尊,心里还有一丝人间情义。他不在意别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总不忍心对那个武当弟子痛下杀手。一个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骄子变成丧家之犬。十年后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进,满可以杀死武当那个年轻人。也就要杀死他了,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这时候他忽然犯了病,浑身滚烫,神志不清,眼看着就要弃剑倒地。而年轻人也受了重伤,无力再伤他,只好两下里罢手。

        “我以为事情可以告一段落,就打算去救护这两个人。”

        “师姐也是一个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但是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从山顶上滚了下来,压向我们。我只来得及把师父抢出来。我惟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齑粉,连一块骨头都拾不回来。”原来当时那个年轻的霸主,临风道长的徒弟,却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说不出话来。

        “师父后来发着烧,一直昏迷不醒。我给他灌了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最后一个晚上,总算是回光返照了。他跟我说,他的研究终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于他忘记了一点,别人的身体终究是别人的,缝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针的针法再好,一旦别人的身体和你自己的身体发生反应,冲突起来,就浑身灼热欲裂,只有等死。

        “而师父留给我最后一句话,就是说能够克服这种冲突的,正是毒药依木兰。”

        晦暗的烛火,照得慕容脸色煞白。他勉强笑了笑,道:“师姐,你倒是编了个绝妙离奇的好故事。”林如意没有回答,接着讲道:“我把师父从前割下的肢体收集起来,用药酒泡了保存好,还给他修了祠堂。至于这个老道士,他在成为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杀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针,就给师父和弟弟报了仇。”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当派一代名宿临风,原来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林如意手里。

        “你又不信了。第一枚新月针,钉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针,钉入了他的咽喉。最关键的是第二枚,”她注视着慕容的眼睛,“钉在他右臂的肘窝里。”这一刻飘荡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得透明。他缓缓地卷起自己的衣袖,肘窝里露出一弯亮晃晃的新月针。

        “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吧……”林如意幸灾乐祸地瞧着,慕容伸出颤抖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抽紧。

        “其实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说不上来你究竟是谁,你有着师父的武功和头脑,临风的身体,却长着一张我弟弟的面庞。”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年轻人的面庞,一边还叹道:“你知道,你师姐这一手绝妙的针线活是怎么来的吗?我为了能够精确地复制出弟弟的脸,切了一张又一张人皮。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里的发绣。直到我绣满了四面墙壁,才敢下手,缝出了我可爱的弟弟。”

        “我不是!”慕容尖声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你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师父。”林如意冷然道,“几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个武林霸主吧。”慕容颓然倒在地上,双颊滚烫,浑身发抖。

        “师姐,林如意,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为什么要延续这个可耻的恶作剧?我要承担多少痛苦!”林如意定定地瞧着他。“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说你痛苦,你怎不问问我有多痛苦?知不知道,你是怎样活过来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师父的尸体都凉了,血液都在心脏里凝固了,就算换上所有的肢体也弄不醒他。是我,是我把自己的鲜血输到尸体里面,让他热了起来,让他复活。让他如新生的婴儿一般慢慢地成为你,没有我的血你活不了的!

        “那一回我毁了自己,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为了不让你像师父那样死去,后来我不能不照着师父的话,给你用依木兰。但是用了这种毒药,你的血便十分衰弱,一点点伤风感冒的小病都可以要你的小命!

        “你是师父毕生的心血,是我今生惟一的作品。那时我想,说什么也要保住你。结果我不得不一年给你换一次血,一年一次!不要对我说你的什么痛苦,我比你痛苦得多。”她撩开苍黄的长发,露出激动扭曲的面孔,“你看看你的师姐,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些年门都不敢出,人也不敢见,每天靠一点鹿血支撑生命。如果不是因为要支撑着你的生命,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慕容已经听不见了,他此时如有一万只烙铁在周身滚动,又热又痛,满地打滚。

        “救我,救我……师姐,救救我……”林如意静了下来,慢慢蹲下,好奇地瞧着满头大汗的慕容。

        “师姐,救我呀!我浑身都要裂开了。”林如意伸出袖子给他拭了拭汗,忽然道:“你说得对呀,我为什么要搞恶作剧?”

        “不不,师姐,”慕容惶恐不已,“你救救我吧,我还要活下去呀!”林如意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我既因你而生,怎肯让你死去。无奈,我救不了你了。”慕容被恐怖充满了,居然打了个寒战:“师姐不会的,大家都说你是神医。”林如意微微笑道:“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陈年事情告诉你。我本打算还让你安心做你的霸主的,可是,总不能把秘密带到坟里去。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了不是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大半在身体里凝住,不能换给你了。”

        “师姐,”慕容流着泪道,“我错了!我误会了你。这是鱼精粉的解药,是解药。你快服下去。”鱼精粉的解药,包在黄色油纸里,林如意把它捻得沙沙作响。“你不是想拿它来跟我换取依木兰的解药么?师弟,你是依木兰泡大的,想要摆脱这种药,只有去死。这就是我给你的解药了。”她抖开鱼精粉的解药包,把药粉洒进了身边的酒瓮里。

        “师姐!”慕容绝望了。

        “这也许是个误会,也许不是。”林如意凝视他,“你要我吃了解药再救你,可是我很累了师弟,不想继续了。我曾经费尽心血,希望你是师父的延续,你也的确完成了他的愿望,重登霸主之位。可是,你毕竟不是他,也不是我的弟弟。算了,我总算看明白了。这样收场,也很好。”她的透明的皮肤渐渐污浊,沉下块块瘀青的花斑。

        “师姐,”慕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你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完成师父的遗愿?”为什么?其实林如意不能够回答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能回答。

        她只是仰起了脖子:“你不配知道。”慕容感到冲天的大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他看见林如意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张冥币烧成的黑蝴蝶,蝴蝶翩翩而舞,碎裂,灰飞。

        然后他再不能呼吸。

        何小桥等到日上三竿,不见慕容回来,心里焦急不已。她发现后院起火了,火舌一点一点舔到了她的房间。小桥急了,用身子去撞房门。

        那扇门已被烧着,一撞就开。院子里已是一片火海。她的头发已被燎着。她没命地冲了出去。忽然脚下被高高的大门槛绊倒,摔倒街边。就在这时,一块旧牌匾砸了下来,小桥抬头去看。原来扣在牌匾反面的赫然是三个大字:“如意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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