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江湖冰冷,江湖容不下鹤立鸡群。
仗剑远游的儿郎,在情人的剑下,梦醒、痛醒……
一、十年磨一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是唐代与孟郊合称为“郊寒岛瘦”的诗人贾岛的一首《剑客》。贾岛的诗的确很瘦,惟独《剑客》很壮——雄壮、豪放、壮阔、壮烈。因此,萧山虽然并不喜欢贾岛这个人,但却非常沉迷他的这首诗。
每次在涧边磨剑的时候,萧山都会不自禁地狂吟这四句诗,甚至,心潮会剧烈澎湃,血脉会剧烈沸腾:我磨剑是为了什么?是浴血疆土,是除恶扬善,还是纯粹为了磨剑而磨剑?
幽涧的水清澈透亮,玉白的细石,悠然的游鱼,历历入目。萧山用手指一弹剑背,“嗡”的一声龙吟,久久未歇。他忽然挥出三剑,幽涧激起水花,水花晶莹剔透,映着淡绿的浅草,亮丽异常。当水花簌然飘落,又入涧中,再无迹可寻时,萧山手中的剑却发生了变化。剑当然还是剑,可剑尖上竟挑上了五尾挣扎的小鱼。萧山凝思片刻,突地发出一声轻叹,手臂骤然一振,那五尾小鱼疾落入山涧,竟然活跳跳地又畅游起来。
整片松林在风中微微一颤,萧山挽剑入鞘,一抬眼就望见鬼道人立在松下。那里只有一株虬曲无状的黄山松,他一手倚杖,一手捧着深褐色的茶壶,正静静地盯着山涧这边的萧山。
鬼道人没有一丝笑意,十二年来,萧山从没有见过他的笑脸。他甚至认为,鬼道人也许从来就未曾现出过任何表情。他不喜也不悲,脸上好像永远蒙着一层面具。鬼道人木然地凝视着萧山,平平静静地道:“你要走?”萧山的心一颤,他不敢回答,垂下头,因为他怕鬼道人那两道可以射透他心扉的目光。鬼道人又说道:“你能不能不走?”萧山依旧垂着头,他心中珍藏了十二年的一个小秘密,在推他、催他,他一定要下山,一定要!
鬼道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喝了口茶,又把那口气吐出来,才说道:“你既然要走,我也就没法留得住你。不过,江湖上人心险恶,事事要慎重。你可以随时回来,这里是你的家。”萧山举头,那古松下已没有了鬼道人的身影,不觉失声道:“师父。”鬼道人的声音从林梢上飘过来:“时下烽火四起,正值乱世,你要格外小心才是。”又听他一声长叹,吟道:“悠悠不尽清清水,脉脉犹亲淡淡山……”只一时,已余音杳然。
萧山知道这是鬼道人题的《山居》:身经百劫苍穹意,髯雪鬓霜非少年。
当日柳亭挥泪别,今朝月下踏云还。
悠悠不尽清清水,脉脉犹亲淡淡山。
漂泊他乡风雨苦,此生只愿梦长天。
可是,萧山总觉得这首诗过于消沉,没什么可取之处。他不明白鬼道人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他很不明白。
——他就是不明白。
二、玉剑书生
任何人都可能有许多小秘密,。山也有。他之所以要急着离开罗浮山离开鬼道人,主要还是为了彭梦琰。萧山唤彭梦琰为“琰儿”。琰儿在萧山的梦中藏得最深的一页。鬼道人携他来罗浮山之前,琰儿才八岁。萧山一直很清楚地记着那年春季放风筝于野外,那风筝是彭老爹替他俩扎的,是只大蝴蝶,点缀在蓝天上,清新而美丽。风筝的线断了,缠在苦楝树上,飘不起坠不下。琰儿流泪了,直到萧山把风筝从树枝上取下来,她才破涕为笑。那一笑真美,明媚得就像一朵盛放的月季,以至于今日的萧山还会为之痴上半天。
十二年了,琰儿是不是有了婆家?彭老爹是不是还在日夜不息地咳嗽?现在才赶去,是不是太迟?但琰儿说过的,她一定会等他回去,一百年她也等。她是不是真的还盼着他的回归呢?
“我一定要嫁给你!”
“嘻嘻——”
“我不骗你,你对琰儿最好。我一定要等你回来,一百年我也会等。”
“琰儿,你真好。”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但萧山想到那一段苦难而美丽的岁月,嘴角就会露出浓浓的笑意,一直到客栈中第三杯酒下肚时还在笑。
萧山刚要喝第四杯酒,就觉得斜对面临窗的位置有人正冷冷地望着自己,好像不是盯他的人,而是盯他搁在桌上的剑。萧山心头甚是纳闷:“我的剑并不是什么宝剑古剑呀?”那汉子打扮得很寻常,只不过腰畔斜斜地佩着柄长剑,眼睛又细又小,像老鼠一般。细目汉子似乎已知道萧山察觉了他,就干脆起身过来。萧山心中忐忑。细目汉子先发话了,没有询问他的字号、来路,非常直接地问道:“这柄破剑是阁下的吗?”萧山一愕,因为那支铁剑虽非削铁如泥,但绝非什么破剑,心中微微有气,反问道:“是在下的又怎么样?”那细目汉子诡异地一笑,道:“非常简单,阁下赶快把这破剑扔掉就可以了。”萧山道:“我为什么要扔掉自己的剑?”那汉子冷冷地道:“除了八大名剑,在江南玉剑山庄百里之内,没有一个陌生人敢佩剑。”萧山一听“玉剑山庄”四字,耳生得很,说道:“玉剑山庄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那汉子甚是气愤,萧山竟然连玉剑山庄也没有听说过,这无疑是对玉剑山庄的侮辱。于是,细目汉子拔出剑,“唰唰唰”三招,众客人瞧得眼花缭乱。几个熟悉玉剑山庄的人知道这细目汉子是山庄的护院小鸿。这三剑大有名堂,名曰:后羿射日、渊明折菊、大江飞舟,一剑比一剑辛辣凌厉。
谁知小鸿三剑使完,萧山还好端端地坐于桌前,那凌厉无匹的三剑甚至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沾到。小鸿呆住了。只听萧山徐徐说道:“现在该我出剑了吧!”就见银光一闪,几乎比闪电还快。小鸿只觉眼皮子一凉,就发现那柄他所谓的破剑犹在鞘中,似乎从未拔出过。
“眉毛——”小鸿一抚额前,才知道两道眉毛不见了。他二话没说,疾掠出门外。
萧山大马金刀,依旧缓缓品酒。有个酒客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跑?”萧山奇道:“我胜了他,为什么还要跑?”那客人道:“因为玉剑书生卢公子就要来了。”萧山问道:“卢公子?他是干什么的?”那客人见他这般不在乎,暗叹一声,也不想多事了。
原来玉剑山庄的少主卢承祖是江南八大名剑之一,也是浣花剑派的传人,又通四书五经,人称“玉剑书生”。小鸿是卢承祖的门下,剑术仅得卢承祖之一二。但他所说的话却没有错,没有一个陌生人敢在玉剑山庄方圆百里内带剑。如果佩剑,则是存心向卢承祖挑战了。
过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白衣青年进入客栈,颇有风流倜傥之态,唇上的两撇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他一进来就见到萧山和那柄铁剑,显得很恼怒。萧山也知道这白衣青年就是玉剑书生卢承祖。
卢承祖道:“就是阁下伤了小鸿么?”萧山道:“你就是玉剑书生?”卢承祖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萧山道:“你是剑客,还是书生?”卢承祖道:“你知道你将要付出什么代价?”萧山道:“你一点也不像书生!”两个人只顾说自己的,谁也不肯回答谁,最后才听卢承祖傲慢地道:“到鹿鸣亭决一死战。”萧山不太愿意与这种人比剑,但是卢承祖实在太霸道了,假使不教训教训他,日后不知还要欺压多少人;私心里,萧山也希望能一举挫败玉剑书生,扬名立万。
鹿鸣亭是一处非常荒凉的原野,黄昏的风轻轻吹动二人的衣衫,映着无限好的夕阳。
卢承祖冷冷一笑道:“卢某剑下不杀无名之鬼,你快报上名来!”萧山道:“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卢承祖道:“杀你这种人还需要信心么?”他冷哼一声,立即击出九招,似天边流星,若灿烂朝阳。
卢承祖是浣花剑派顶尖的高手,七十二手浣花剑法不知演练过几千几万遍,并且能在眨眼间发出九招。这次他又连刺九剑,他对自己异常满意,他觉得这一次剑使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干净利落,满天剑花,一气呵成。
萧山发现这九剑中有一剑刚才小鸿已使过,就是“渊明折菊”。但卢承祖的剑比小鸿又何止快了一倍。因此,他立即拔剑,也刺出九剑。“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双剑连击九次,每碰击一下,卢承祖就后退一步,一连退了九步,第十剑再也递不出去。
萧山手中的剑已抵住卢承祖的咽喉,只要剑尖一送,卢承祖就得毙命。可是萧山淡淡笑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卢承祖脸露惊恐之色,茫然道:“你不杀我?”萧山闪电般的收剑入鞘,傲然一笑,随即隐于重重暮色中。
卢承祖独倚亭前,狠狠道:“你逃得脱我的剑,但你有没有本事逃过颜茂的七星剑和潘舞阳的长河剑呢?”
三、名剑·名人·出名·名
自古以来,剑客知多少?以剑成名的武学宗师又有多少?一个人学剑也许并不困难,但想要出人头地,成为名剑名人,则不知要付出多少青春和汗水?然而,无论何时,世人总是多为两字所困:名、利!名利名利,名还放在利的前面。古来不知有多少骚人墨客、英雄豪杰甚至小贩山农为这个“名”字如痴如狂,不择手段!
人生百年,当躯壳化成尘土的时候,能留名于世的又有几人?又能留下些什么呢?岳飞百世流芳,秦桧却遗臭万年。八大名剑呢?当漫长的千百年之后,又有谁还记得,江南曾经有过八大名剑?
八大名剑是江南骄傲的一页,起码十年八年内提起他们来人们会悚然动容。八大名剑是指八个人:西湖净寺的铜梅上人、雁荡山脚下的剑花漫天十二娘、天涯孤剑邵非、一舟明月一舟欢的孙逸舟、王月夫妇,还有吴越剑神潘舞阳、七星剑颜茂、玉剑书生卢承祖。
八个人,八把剑,八个名。
可是现在,冒出个萧山,而且萧山也出名了。
王孙居中坐着五个人,他们的神情极为凝重,心中仿佛压着块石头。
先开口的是从姑苏赶来的剑客蓝老爷子。十年前,蓝老爷子也很出名,后来冒出八大名剑,蓝老爷子的“金乌剑”才黯然失色。可是,他的话依然很有分量。他说:“萧山是鬼道人的弟子,使的是无名剑。”王孙居的主人是一舟明月一舟欢。孙逸舟接口道:“鬼道人是谁?无名剑法又是什么剑法?”孙逸舟和王月本是师兄妹,四年前结为伉俪。一套“鸳鸯剑”,一套“蝴蝶剑”,夫妻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因此江湖上提起孙王二人,都会想到两句话,前一句是“蝴蝶鸳鸯扶梦归”,后一句是“一舟明月一舟欢”。这两句话在武林中流传很广,就算六七岁的儿童听说二人名号,也会摇头晃脑地吟诵出来。“一舟明月一舟欢”一句就是“金乌剑”蓝老爷子赠的。蓝老爷子道:“鬼道人是个隐士,老朽也不知他栖居何处,但老朽见过他的剑法,无名剑法!”孙逸舟“哦”了一声,凝声道:“那老爷子有没有和他交手?”蓝老爷子喟叹一声,突然把右手的袍袖一扯。王月惊叫一声。原来蓝老爷子的右腕有一道伤口,深三分,长五寸,皮肉红猩猩地翻卷着。就算孙逸舟胆识过人,也面露惊恐之色。以蓝老爷子的武功修为,能令他遭受如此重创的剑法岂非不可思议?蓝老爷子道:“那无名剑法高深莫测,走的路子刚猛却怪异。不是老朽鼓吹,十多年前,就算铜梅上人也未必能在百招之内击败老朽,但当时鬼道人手中执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柳枝,三招之内就给老朽留下了这个记号。”柳枝?三招?
孙逸舟像听天书一样,若不是蓝老爷子德高望重,他死也不肯相信有人居然以一根柳枝在三招之内重创了蓝老爷子。他腔调都有些变了:“那鬼道人的剑法不是跟鬼魅一样么?”蓝老爷子沉声道:“那倒没有如此严重,但那三招的的确确已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他使很轻松,可老朽怎么也分辨不出他出剑的方位。”坐于蓝老爷子对面的,一是“天涯孤剑”邵非,另一位是庐山派的白岩先生。蓝老爷子给孙逸舟夫妇咏了句“一舟明月一舟欢”,“蝴蝶鸳鸯扶梦归”就是白岩先生给和上去的。白岩先生也是很有威望的武学宗师。他说道:“难怪蓝兄十多年来不再使剑。不过,蓝兄又从何判断萧山就是鬼道人的弟子?”蓝老爷子道:“听传闻,萧山所使的剑式与无名剑法非常相似。”白岩先生道:“传闻又非眼见,蓝兄恐怕是猜测吧!”蓝老爷子有些不悦,漠然道:“白岩兄如果见过无名剑法,恐怕也会像我一样,永远也忘不了。虽然已经过去十四年,但那三招剑式却依旧历历在目。以‘玉剑书生’卢承祖的剑法,本也不会走不上十剑,只是卢承祖太轻敌了。最后萧山指向卢承祖的那一剑与当年鬼道人的第二剑十分相似,因此老朽认为那一剑十有八九就是无名剑法中的‘风来疏竹清’。”白岩先生道:“鬼道人把那三招剑式一一说与你听了么?”蓝老爷子道:“不错,他割断了老朽的手筋,本来老朽还是不服的,谁知他把那三剑一一作了精辟的分析,老朽才真正知道鬼道人的高明。剑式的诡异只不过是其表象而已,其内涵刚猛、稳健,而且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白岩先生淡淡一笑,仿佛不太相信,不屑地道:“那个叫萧山的击败颜茂的七星剑时,又用了几剑?”孙逸舟苦笑道:“十八剑!”白岩先生这才动容,因为他比较熟悉颜茂,也见过颜茂的剑法。他以为颜茂绝对可以跻身于当今十大剑手之列,居然有人仅仅使了十八剑就令颜茂败阵,是骇人听闻,不禁问道:“颜茂七星剑上的七颗星有没有发出来?”颜茂的七星剑背上镶嵌着七粒宝石,酣战时,可以当作铁莲子发射出去,防不胜防。
孙逸舟道:“发了。但是,七星射出之后,不但没有碰到萧山的一片衣角,萧山的铁剑却趁机抵在了颜兄的咽喉上。”蓝老爷子双眉一皱道:“拨开飞星,趁势锁住敌手喉头,又是那一招‘风来疏竹清’。”这时,白岩先生方相信蓝老爷子所言非虚,拨飞七颗猝不及防的暗器,还要顺势制住对方,即使他也难以做到。他若有所思地道:“吴越剑神潘舞阳呢?难道他也不出二十招便败在姓萧的剑下?”吴越剑神潘舞阳的剑长七尺二寸,叫做“长河剑”。自长河老人过世之后,潘舞阳就成了长河剑派的第一高手,去年还投入张士诚帐中,成为张士诚的六大护卫之一。在军中,那长河剑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不知饮了多少人的热血。
孙逸舟黯然道:“潘兄不但没有走到二十招,甚至连十招都没到。”白岩先生骤然变色。
王月补上一句:“是七招。”白岩先生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七招——七招就击败了潘舞阳,这哪里还是人所能为的?只听王月继续道:“他先用了六招荡开潘兄的长河剑,再笔直地一剑刺至潘兄的胸前。”蓝老爷子叹道:“这一剑正是当年鬼道人所使的第一招‘带霜分紫蟹’。”白岩先生道:“那么鬼道人所使的第三剑是什么招数?”蓝老爷子道:“‘云深不知处’!”他顿了顿,又凝重地道:“江南八大名剑,已有三把剑折在他的剑下,日后能制服他的不知是铜梅,还是十二娘?”白岩先生也发出一声叹息。
却见一直没有说话的“天涯孤剑”邵非突然站立起来,冰冷地道:“我去会会他!”说完就踱出庭院,他的背影竟然非常落寞孤寂。
四、天涯孤剑
“天涯孤剑”邵非是个孤独的剑客,无论谁见到他都会禁不住想起几十年前马致远的一首散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邵非自己也非常喜欢这首曲子。现在,他站在惊涛嘴的礁石上,正是残阳西斜,岂不正像独立天涯的一个断肠人?
惊涛嘴是个山嘴,南面海,北靠山,海面极处是一脉又一脉淡淡的山峦。山嘴前惊涛拍岸,乱石崩云。北边的林子里,都是梧桐树,满地落叶,一派萧瑟景象。邵非是个沉默的人。萧山只看了一眼就肯定了这一点,因此萧山说话也立即变得简单起来:“你,我,一定要比剑?”邵非道:“是!”萧山道:“看起来,你比卢承祖、颜茂、潘舞阳的剑术要高许多,你是孙逸舟还是邵非?”邵非寂寥地道:“邵非!”萧山这二十多天来已经了解到不少江湖上的人和事,知道邵非也是八大名剑之一,而且他的剑法仅输于铜梅上人,在八大名剑中名列第二,是天南剑派的高手。萧山笑了笑,说道:“这么说,你会天涯四剑?”邵非听得“天涯四剑”四字,落寞的眼神骤然射出骄傲和自豪的光芒,沉声道:“不错,我会天涯四剑。”萧山觉得邵非这个人除了孤独,还有许多与卢承祖他们不同的地方,不禁说道:“如果我接得下天涯四剑,你能否把我当做你的朋友?”邵非想了片刻,道:“我没有朋友。”萧山一怔,轻声道:“那我更愿意做你的朋友,因为我也没有朋友。”邵非道:“我不是为了交朋友才来找你的,而是为了跟你比剑。现在你要小心,我准备出剑了。”他说完,一声龙吟,剑已拔出,一线寒光从礁石这边直奔礁石那边。与此同时,一浪怒潮冲击在礁石上,“轰”的一声,飞花碎玉。
假使邵非出剑前不先警告萧山,萧山很可能应付不了这一剑。因为邵非出剑很快,他的剑尖离萧山胸口一尺六寸的时候,他的话音才徐徐落下。如果说颜茂的剑快如劲风,那么邵非的剑就像闪电一样迅疾而不可捉摸。所以,萧山只有暴退,他退了十二步,邵非的剑也追袭了十二步。当萧山掠过第六棵梧桐时,邵非的剑气才稍稍一缓,萧山才有机会拔剑。他一出剑就抖出十多个剑尖,疾戳邵非上三路的八处要害。就在这时,一片梧桐叶子自树梢轻轻飘过剑网,坠地时,这一片叶子早已成了碎屑。邵非也不等自己的剑势用老,翻腕一挽,挽出一朵剑花,斜飞四丈七尺。萧山仗剑跟上,“叮叮叮叮”,双剑在空中交击四下。两人身形落下,又到了先前那一块礁石上。
礁石坚硬、锐利。海涛一次次冲扑礁岸,水箭已在黝黑的岩石上射出了千疮百孔。两个身影在夕阳间此起彼落,激越、壮烈,也不失优美。
萧山架开邵非的第九十六剑之后,也使出了他的第九十六剑,才刺出,邵非就不动了,因为萧山把剑尖顶在了他的喉部。
邵非很沮丧,悲凉地道:“这一剑就是‘风来疏竹清’?”萧山道:“正是。”
“那么第一剑是什么招数?”
“无名剑法的第八式‘云深不知处’。”邵非感激地笑了笑,脸上并没有露出笑意,但萧山知道他笑了。邵非道:“无名剑法总共有几招?”萧山欣然道:“一共有九招,因此叫无名九大式。本来这些招式都是没有名称的,是家师为了让我容易记住才逐个地加了称号上去。”邵非道:“那么刚才,萧兄使了多少招无名剑法?”萧山见他改口称“萧兄”,心里一喜,答道:“小弟刚才使了五招,第一招是‘云深不知处’,第十九招是‘踏雪寻梅闲’,第四十八招是‘带霜分紫蟹’,第六十三招是‘悠然见南山’,最后一招就是‘风来疏竹清’。小弟本以为邵兄对‘带霜分紫蟹’这一剑一定难以应付,谁知邵兄用剑背一拨一打,就破了这招,实出于小弟意料。”邵非道:“这没有什么,这是因为我早知道萧兄用这招破了吴越剑神潘舞阳的长河剑,已经有了准备。只是,萧兄的最后一剑,我也做过准备,本以为一定能够闪避开,谁知到了那时,居然还是束手无策。‘风来疏竹清’竟如此神妙,实是剑术中一大神技。”萧山道:“小弟早闻天南剑派有四大剑式叫‘天涯四剑’,邵兄刚才所使的第一剑和第七十二剑、七十七剑凌厉无比,几乎令小弟没有还击的机会,莫非这三招正是其中的三剑?”邵非道:“不错,第一招是‘剑指天涯’,若不是萧兄,恐怕只有铜梅上人能够在疾退十二步之后方能亮剑回击。后来那两招是‘泪洒天涯’和‘月满天涯’,本以为萧兄起码得挂彩,谁知萧兄轻轻松松几剑,反而把我迫得手忙脚乱。”萧山笑道:“邵兄错了,我出每一剑都不轻松。不过,不是小弟狂妄,我总觉得邵兄后两招的威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好像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泪洒天涯’使得再散一些,‘月满天涯’抡得再圆一些,就像这样——”他一边使剑一边解说。邵非听得入了神,不禁抚掌笑道:“是啊,泪应飘零,月应圆满,本该如此,萧兄真神人也。如果我能领悟到这一点,就不会这么快地败下阵来。”萧山看着邵非脸上有了欣喜之色,心中也莫名地一阵高兴,不由想起鬼道人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庞,心道:“如果师父有朝一日笑将起来,笑容是不是也如此灿烂呢?”他把剑插回鞘中,道:“那么天涯四剑中的另外一剑是什么名称?”邵非黯然道:“肠断天涯!”萧山喃喃道:“肠断天涯?”怒潮拍岸处,风萧萧袭来。
邵非道:“萧兄,我似乎想出了一个破解‘风来疏竹清’的法子,我们再比一阵。”萧山看看天色,微笑道:“明天吧。”邵非道:“好,明天。”谁知明天还有明天,萧山与邵非一共比了五日剑,喝了五天酒,也谈了五夜话。他们虽然是萍水相逢,却像是琴师遇上了知音,也像是棋师逢着了对手,两人都很快乐。可萧山一定要走了,为了琰儿,他不能不走。临走的时候,邵非站在惊涛嘴上,迎风而立。
当萧山行出百步,忍不住猛一回头的时候,愤怒的惊涛嘴和孤独的邵非已深深地烙上他的脑海,还有那一片梧桐树叶。
五、剑花漫天十二娘
萧山是在十月初二那一日才见到彭梦琰的。那天自清晨开始至黄昏掌灯时分,一直下着雨。
彭梦琰已经认不出萧山了,甚至还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萧山心中不由一凉,眼前的彭梦琰虽然粉雕玉琢,风情万种,但依稀还存留着当年的轮廓。心里不禁忖道:“难道她不是琰儿?邵非说她就是彭梦琰,莫非这个彭梦琰不是当日与我共牵风筝线的琰儿?”想到此处,他惶恐地道:“琰儿……我是玉堂。”琰儿?玉堂?彭梦琰对这两个名字仿佛十分陌生,几乎一盏茶的工夫,才颤声说道:“你是萧二哥?”她眸子闪亮地盯着萧山。十二年前,萧山还有个名字叫做“玉堂”。他有个哥哥,在他五岁那年便饿死了。此后,萧山的父母也相继而逝,是彭老爹照顾了他整整三年。他望着琰儿的明眸,有一些受不了,说道:“是的,我就是萧玉堂。”彭梦琰呆了一阵,美丽的瞳孔中忽然滴出两粒晶莹的泪珠,在粉颊上倏然滑下。萧山有些不知所措,道:“琰儿,你……怎么啦?……别哭,老爹在哪里?”彭梦琰竟一下子哭出声来,那凄凉的哭泣声如深树寒鸟。她啜泣道:“萧二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你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呀?”萧山惊问:“琰儿,老爹他怎么啦?”彭梦琰泪如泉涌:“在你走后不到一年,阿爹他害了风寒,一病不起。他弥留之际还惦念着你啊。”萧山的双目有些湿润,彭老爹给他做风车、糊风筝,对他百般爱怜的往事直上心头,他沉痛地道:“老爹的坟在哪里?”……
彭梦琰依然很伤感。雨就是在这时停歇,接着夜色也降临了。
彭梦琰挑亮灯盏,掌过来时,柔和的灯光映着她粉嫩的肌肤,萧山登时看呆了,心中不自觉地涌出苏东坡的两句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景象的确很美,以至于萧山在日后的许多个夜间,还会不自禁地想起。
彭梦琰果真谁也没嫁,并未食言。如果不是邵非,萧山也许找不到雁荡山脚下,因为“彭梦琰”这三个字很少有人提起,甚至连彭梦琰自己都快遗忘了。邵非说,“剑花漫天十二娘”的闺名好像就叫做“彭梦琰”。因此,萧山现在不能不问:“琰儿,你为什么改名叫彭十二娘了?”彭梦琰轻柔地道:“阿爹故后,琰儿就成了雁荡姥姥的第十二个弟子,姥姥和师姐们都唤琰儿为十二娘。久而久之,琰儿也便成为十二娘了。”萧山可以想像,彭老爹亡故之后,彭梦琰有多悲痛和艰难。他感激雁荡姥姥收留琰儿之余,又暗自轻叹:彭梦琰在几年工夫内也跻身江南八大名剑之列,要流多少泪多少汗,对一个女人来说,更是不容易啊!
彭梦琰已不似当年那般活泼了,她虽然也笑,并且笑得风情万种,明媚娇艳,但远远没有以前那么自然、单纯和真诚了。也许,十二年的风霜,在两个人的心灵间积下了某种谁也无法解释的隔阂。萧山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彭梦琰的双眸在烛火上一扫而过,又脉脉地凝望着萧山,露出笑靥,道:“萧二哥,你还记得我们的风筝吗?”她的眼神如一泓秋水,终于拨开了萧山心头的阴霾,虽然他隐隐觉得彭梦琰提起往事,是费了很大的努力,但还是颔首笑道:“记得。”彭梦琰浅笑道:“这只风筝,琰儿还保存着。”萧山心中一热。彭梦琰把风筝取了出来。
那是一只精巧漂亮的蝴蝶,颜色还依稀可辨,蝴蝶的左翅上补着一块花色薄纸,这是那次让树枝扯破的残迹;那根线上还打着个小结,是那次扯断之后再接续起来的痕迹。风筝破了可以补,线儿断了可以接,但是,感情的裂缝能不能也像风筝一样重新缝补,像线儿一样重新连接呢?
“能!”萧山的心中道,“能,只要有时间,一切都可以完好如初的。”他与琰儿的距离仅仅是由岁月造成的,应该还来得及把它缩短。如果琰儿真的忘了他,又怎么会把这只风筝一直珍藏着?萧山接过风筝,仿佛见到的是分别多年的儿时伙伴。不觉间,有泪花弹落风筝之上。他望了望彭梦琰,激动地道:“找一个天晴的日子,我们重新把它放上蓝天,像儿时一样。”彭梦琰柔声道:“是的,找个晴朗的天气,琰儿和萧二哥再去放风筝。”萧山似乎异常兴奋,颤着手把风筝放下,道:“夜深了。”彭梦琰道:“是的,夜深了。”萧山心中又是一阵悲凄:十二年,几千个黑夜,琰儿都是这样伴着孤灯度过的么?他觉得欠琰儿太多,他想,我应该尽自己的所能来补偿。
彭梦琰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萧山腰畔那柄黑沉沉的铁剑上,说道:“萧二哥也使剑吗?”萧山情不自禁地捏紧剑鞘,点头道:“是的,我也使剑。”彭梦琰的脸上飞过一丝异彩,神情好像也有些不一样了,道:“这一个多月来,江南出现了一名神秘的年轻剑客,据说以鬼道人的无名剑法一连挫败卢承祖、颜茂和潘舞阳,最近还听说连‘天涯孤剑’也败于他的剑下。这个剑客难道就是萧二哥?”萧山微微一怔,但马上想到彭梦琰是江南八大名剑的剑花漫天十二娘,而且剑法直追邵非,对这当然感兴趣,说道:“不错,我正是那个萧山。”彭梦琰才知道眼前的萧玉堂居然就是萧山,也似一怔,立即又嫣然笑道:“我们谈剑吧。”于是,他们开始谈剑。
说到风筝的时候,他们都说得很勉强;然而谈到剑,他们竟觉得非常轻松自然,滔滔如悬河于口,评点近百年来一切有名的剑客,从“一代剑魔”谈到“一代剑王”,从“百里剑痴”谈到“千手剑圣”,谈得很投入很兴奋,当然,更切磋了雁荡剑派与罗浮剑派的剑技。两人的话,甚至比十二年前还谈得多谈得深,两个人的距离也似乎一下子缩短了许多。萧山在兴奋之余,又隐隐觉得不安。如果说以前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风筝上的,那么现在把风筝换作了剑,会是好兆头么?
灯影里,他们论剑;晨曦中,他们试剑。这是不是神仙的生活?
萧山与邵非比过剑、谈过剑,但他发现,琰儿对剑、剑的历史、剑的文化和剑式的见地,有不少地方似乎比邵非还有过之。彭梦琰的剑法走的是灵巧迅疾、以力打力、以巧制乱的路子;邵非却是走冷静、稳定、狠劲甚至还有些伤感的路子。萧山认为,邵非在八大剑手中,虽然除了铜梅上人就轮到他,但是他要击败彭梦琰,恐怕三五百招也不见得可以成功。萧山与邵非第一次比剑的时候,是用了九十六招才制住他;而面对彭梦琰,萧山自认手底也没有缓,却也是在第九十六剑时胜了她,那一招是“悠然见南山”。他用“风来疏竹清”击败了卢承祖、颜茂和邵非,以“带霜分紫蟹”破去吴越剑神的长河剑,却用这招“悠然见南山”击飞了剑花漫天十二娘的剑。
如果不使出这招“悠然见南山”,如果不击飞琰儿的剑,如果不击败琰儿,甚至如果不与琰儿比剑,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人生真奇怪,有时一些非常偶然的事和一些你并不在意的事,往往却改写了你的一生。二十多年后的一个雨夜,萧山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六、蝴蝶鸳鸯扶梦归 一舟明月一舟欢
在半个多月时间里,彭梦琰当然也与萧山提起过两句诗:蝴蝶鸳鸯扶梦归,一舟明月一舟欢。
彭梦琰说,孙逸舟、王月二人都是世家子弟,他们的雅居取名于他们的姓氏,叫做“王孙居”。他们也是八大名剑中的人物,论剑法还在卢承祖、颜茂之上。不过如果他们夫妇一齐联手,一使鸳鸯剑法,一使蝴蝶剑法,邵非也未必能走上百招,即使铜梅上人也不一定能够拆解。他俩夫妇与人比剑,一向都是齐进齐退的,对方一人他们是一齐上,对方十人他们也是一齐上。因此,他们还没有败过,起码十年内已没有败过。
十月十九,天晴。
孙逸舟、王月找到了萧山。
当时萧彭二人正在谈剑。因为剑,他俩似乎已忘了曾说过,要找一个天晴的日子把风筝放上云天。他们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剑、剑、剑!
孙逸舟是个很懂礼节的人,他非常耐心地等萧山把正在练的一趟剑使完,尽管他觉得萧山使的这套剑法并不怎么样,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到萧山收势的那一刻。
萧山把剑纳入鞘中,接过彭梦琰递过来的手帕抹了抹颈脖上的细汗,才向孙王二人走来。
孙逸舟十分恭敬地呈上拜匣。
萧山淡淡地扫了一眼拜匣,道:“孙兄夫妇有什么来意,请见告。”孙逸舟一愕,他没有料到这初现江湖的萧山竟能够一眼认出他的身份来历,道:“既然有萧兄这句话,孙某说话也就直接一点了。”他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却还是不失温文尔雅,“孙某与内子听说萧兄连挫江南四剑,不禁技痒,诚心来向萧兄讨教几招。”萧山忽然生出一种厌倦的感觉,他看得出孙逸舟夫妇很有诚意,但他还是觉得莫名的疲惫。他可以击败一个成名的剑客,也可以击败十个甚至二十个,可是,当你击败了一个剑客之后,就会有第二个剑客向你挑战,当你击败了十个剑客,就会冒出二十个三十个甚至百余个向你挑战。接受挑战,胜了,会有更多的挑战者;败了,那将是一种跌下悬崖的感觉。而不接受挑战,你将成为乌龟、孬种,永远抬不起头来。无论接受或不接受,最后他一定会累垮累死。萧山忽然觉得自己的十年磨一剑也许是一个错误,他甚至还预感到他必将掉入某种可怕的深渊。他能不能不战?他不能独立来回答这一串问题,可惜师父远在罗浮。他回首一望,瞟见彭梦琰的娇容,心里一亮,道:“琰儿,我该不该接受挑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鬼道人将会如何回答,他只知道琰儿的回答是:接受!彭梦琰说出这两个字之前考虑了很久,才非常慎重地说出来。然后,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一刻,孙逸舟,王月十分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料到萧山居然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挑战,他们原以为,萧山最少也会考虑三四天。
这一战孙、王夫妇输了,输得很惨,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蝴蝶剑和鸳鸯剑的配合,竟然在第一百八十五招时,让萧山给破了。萧山的最后一剑使的是“独钓寒江雪”。那一剑在震飞王月的蝴蝶剑之后,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用剑尖顶住了孙逸舟左肋第四根与第五根肋骨之间的空门。可是,他们夫妇走的时候竟十分高兴。
因为,萧山取胜之后告诉他们夫妇,他最后一剑是“独钓寒江雪”。孙逸舟很虚心,他真的“请教”起来:“萧兄,我与内子这两套剑法的症结究竟在哪里?”萧山“教”得也是一针见血,他说:“太文雅。贤伉俪的剑法之所以没有做到天衣无缝,只是因为太文雅。”孙逸舟的目光一亮。萧山继续道,“譬如说,当我第九招‘悠然见南山’使出之后,孙兄可以用攻招‘泥马渡江’,孙夫人也可以用攻招‘排山倒海’,但孙兄为了追求招式文雅,却用‘举杯邀月’这等见招拆招的招数,而孙夫人却使出几乎没有用处的‘大江东去’。练剑又不是读书人做文章,但求有效而已,何必非要好看雅致?”孙逸舟轻叹一声。萧山又道,“还有第九十九招与第一百四十四招、第一百六十二招,如果孙兄能够抛弃文雅之心,舍‘破竹断玉’为‘乱剑斩麻’,改‘玉泉春深’为‘老牛拉车’,变‘铜雀锁乔’为‘地网天罗’,那么贤伉俪差不多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孙逸舟笑了,笑得十分开心、真诚,他虚心地接受了这些指点,并决定,那些招式无论多么难看他都要练。
因此,他们是高高兴兴离开雁荡的。孙逸舟离开雁荡的最后一句话是:“萧兄不妨到杭州净寺去找铜梅上人。”
七、铜梅上人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人都说杭州的西湖是一颗璀璨的明珠,白堤春晓,断桥残雪,垂柳短亭,远山浅水,美不胜收。可惜现在不是残冬,更不是阳春。吴山、玉皇山、宝石山,山山萧条不堪;灵隐、净寺香火稀疏,而视作明珠的西湖,无花无舟,半池残荷半池寒,有何情趣?
萧山终于还是来到杭州,彭梦琰也陪他同来。他们对萧萧落木和凄清寒水全没有兴趣,他们径直到了净寺。
净寺中落叶满地,放生池早已干涸,萧山觉得异常悲凉。自雁荡到杭州,短短数百里,流离失所穷困而死的百姓何止千百?烽烟不尽,一股股大军烧杀抢掠,十步何止杀一人,千里果真不留行。这一切,萧山都感到很凄凉。
铜梅上人的年纪并不是很大,还不到五十,可看上去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刮得很光很光,下巴蓄着一部胡须,居然有一丝丝霜白。大红袈裟披身上,一串佛珠攒手中。但是,铜梅上人的眼睛特别有神,萧山见到他的时候,心房不禁微微一颤。
铜梅上人是认得彭梦琰的,可他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他盯着萧山说道:“你是谁?”萧山猛地一震:我是谁?他几乎不能回答,半晌,他说道:“萧山。”铜梅上人又一瞟他的铁剑,凝重地道:“你手中抓的是什么东西?”萧山把剑柄捏得更紧,愕然道:“剑!”铜梅上人似乎摇了摇头,若有所指地道:“原来你还没有把它放下。”萧山道:“上人,我是来跟你比剑的。”铜梅上人用手指轮流捏着佛珠,叹道:“为什么?”萧山又是一怔:是呀,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来跟铜梅上人比剑呢?他回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铜梅上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好,贫僧答应你。”萧山抬头。又听铜梅上人说道,“如果贫僧不答应你,你手中的剑不但放不下,心中的剑也不会放下。且跟贫僧去云房吧。”彭梦琰知道女人是不能随便进和尚的云房的,因此她独自守在外面。云房内格外寂静,没有任何声音。难道他们没有比剑?难道他们只对了几剑就同归于尽?铜梅上人究竟怎样与萧山比剑,这一战是否激烈?最终能够出得云房的是萧山还是铜梅上人?莫非他们根本还没有开始比剑,那么,一个和尚一个俗人在云房中又干些什么呢?
彭梦琰有些担心,她是担心萧山的安危?还是担心比剑的结果?晚钟响起,钟声掠过湖面,惊飞一群寒鸟,西天浮起一抹残霞。
萧山终于面含悒色地走出云房,剑在鞘中,手在柄上。他身后跟着铜梅上人,铜梅上人的脸上也是写满忧郁。他们谁是胜者?
在归途中,萧山道:“我输了。”彭梦琰一呆,她有几分相信,也有几分怀疑,以萧山的剑法,应该不会不敌铜梅上人。她问道:“用了几招?”萧山摇摇头,却不答话。
彭梦琰道:“怎么啦?”萧山微微一叹,沉声道:“铜梅上人根本没有出招,因为他的手中没有剑。”彭梦琰惊愕道:“他手中无剑,怎么跟萧二哥比剑?”萧山道:“他的剑不在手中,而在心中。”彭梦琰失声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他竟练到了这种境界?”萧山道:“不错,他练到了这种境界。我与他对面而坐,看得见他手中无剑,可又发现他指尖、肘端、膝上、胸前、口中……浑身上下,无处不是剑。”彭梦琰听雁荡姥姥谈过这种剑意,但从来没有见过。不但彭梦琰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连雁荡姥姥她自己也没有。不过,据雁荡姥姥说,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还不是剑术的最高境界,剑术的最高境界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物我两忘。当然,这种境界更非彭梦琰能想像了。萧山稍稍一顿,继续说道:“一开始,我认为他周围全是破绽,因为他身上每一寸都暴露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可后来,又发觉他根本没有半点破绽,因为浑身破绽岂不是没有破绽?”彭梦琰明白,如果对手全身没一寸不是破绽,你就根本找不到他所保护的是身躯的哪一寸,因此,一旦你攻向对手的某一处破绽,其余那些破绽就会立即变作厉害杀着。彭梦琰心底一冷,说道:“那么萧二哥是怎么攻击的?”萧山叹道:“没有,我没有攻击。”彭梦琰奇道:“你没有出剑?”萧山道:“是的,我没有机会出剑,我自始至终没有出剑。”彭梦琰道:“既然萧二哥没有亮剑,又怎么会输?”萧山黯然道:“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彭梦琰道:“什么话?”萧山苦笑了一下,说道:“铜梅上人说,他刚才已念了一段经文,问我做了什么?那时,我才知道我已经输了。”彭梦琰不解。
萧山道:“输赢之际只可意会,我绝不是铜梅上人之敌。”但胜负成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自古至今,又有几人能看透?
八、英雄嘴
十一月初七,萧山又在惊涛嘴见到了邵非,是邵非约他来的。
这次他俩只喝酒,不谈剑。
萧山发觉邵非十分悒郁,话比上次更少。他不知道邵非约他前来是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邵非绝不仅仅是为了喝酒才请他来的。他问道:“邵兄似乎有什么难事?”邵非斟满酒,又一口喝干,却没有说话。
萧山感到此时的邵非比以前还要寂寞十倍,他从未见过如此孤单落寞的人。他又问道:“邵兄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出来?”邵非抬起头,他苍白的脸色更为苍白,哑声道:“我要请求萧兄一件事。”萧山颇为纳闷。只听邵非凄然道:“萧兄最好尽快离开江南,或者,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萧山觉得邵非非常无奈,不禁问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离开江南?”邵非注视着手中的酒杯,漠然道:“因为,假使你不离开,就会有人要杀你?”萧山怔了怔,但他马上领会到邵非的言外之意,轻声道:“什么人要杀我?”邵非决然道:“是我!”萧山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呆了。
(我不可以杀朋友,但是我可以为朋友而死。)
邵非把酒饮了,冷漠地道:“我是一个杀手,只要有人请得动我,我就会替他杀人。”萧山道:“如此说来,并不是你想杀我,而是已有人请动了邵兄。”邵非道:“不错,的确有人出了高价,可当时我不知道要杀的人就是萧兄。”萧山道:“现在知道了。”邵非道:“是的,知道了,可惜已经迟了。杀手既然收取了酬金,就不能退回,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了酬金,就只有一种选择:杀人,不择手段地杀死目标。当然结果有两种,要么杀了人,要么被人杀。”他顿了顿,“虽然我的剑术与萧兄相距甚远,但是,如果我要杀萧兄,十有八九可以成功。萧兄要知道,杀手杀人,不仅仅是依仗他的武功。”萧山相信,邵非的武功或许不如他,可是,如果邵非事先不说出来而骤然挥剑,萧山绝不能幸免。因为萧山绝对不会防备自己惟一的朋友。
邵非又斟酒喝了,道:“但是,我不想萧兄死。”他的双眼有些忧伤和落寞,“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和萧兄虽还称不上肝胆相照,但是,经过几天几夜的谈剑、饮酒,我知道,你已经是我的朋友;我也才知道,这就叫‘朋友’。”萧山十分感动,道:“就因为这样,你才不愿意杀我?”邵非道:“是的,我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怎么能够下得了手?我虽然是个杀手,但我知道,可以为朋友死,却绝不可以伤害朋友。”萧山激动得把手中酒也一干而尽,道:“邵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人请你来杀我的?”邵非叹息一声,道:“不能。我既然成为杀手,不管合不合格,我都必须遵守杀手最起码的原则。”萧山道:“那么邵兄为何要我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呢?”邵非道:“因为,只有萧兄失踪,那人才会以为你已经死了,也就不会再请其他的杀手来追杀萧兄。”如果不是因为彭梦琰,萧山也许会回罗浮山。可惜这时他又想到了彭梦琰,因此他道:“我不走,我要看看是什么人要杀我?”邵非叹了一口气,道:“萧兄真的不肯离开么?”萧山想也没想,说道:“真的。”邵非忽然沉痛地叹息一声,道:“既然萧兄不肯走,那么只有我先走一步了。”他突然拔剑,萧山悚然一惊,剑尖已然刺进邵非的胸口。萧山失声道:“邵兄——”邵非依然直坐着,鲜血汩汩而出,惨笑道:“萧兄不必难受,这是我们杀手的必然归宿。”萧山心头大恸,他知道邵非是替他而死的。如果他肯远离江湖,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含泪道:“邵兄何苦这样?”邵非口角渗血,道:“我说过,杀手杀人,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为了朋友,我觉得死得其所。我不可以杀朋友,但是我可以为朋友而死。”他又喘息道:“我本来以为,我这一生不会有朋友。现在,既然有了朋友,我为朋友一死又有何妨?”他的脸色很快变得惨白,道:“但是,萧兄请答应我,离开江南。”萧山不忍地点点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简直无法接受。邵非断断续续地道:“以后,惊涛……嘴……就改……叫……英雄嘴吧!”英雄嘴,是的,邵非是一名杀手,但何尝不是一位英雄?
萧山悲痛地点头。
邵非又努力地道:“想杀……萧兄……的是……八……大……名……剑!”说完,他就垂下脖子。他是杀手,但是为了朋友,他已不再是杀手了。
惊涛嘴——英雄嘴上,怒浪穿空,卷起雪千堆。
九、一声长叹
姑苏城中。
蓝老爷子倚窗而坐,可以在夜幕中隐隐看到一角寒山寺,钟声飘忽而来。院中的柏树梢头,系一弯残月,似一柄弯弯的冷刀。蓝老爷子忽然发出一声长叹。叹息间,心头仿佛有着无限的悲凉,眉际写满伤痛。这是什么样的一声叹息?是为年华易逝岁月易老,还是为名利所累的茫茫众生……
蓝老爷子是声望甚高的武林名宿,十多年前,他虽让鬼道人废了一臂,但他还是比许多人站得高站得直,说的话做的事也依旧很有影响力。可是,蓝老爷子居然发出如此意味深长的一声幽叹,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叹气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伤心的人,他心头到底牵挂着什么事儿呢?
严十九陪在蓝老爷子身边,他给蓝老爷子斟上酒。
蓝老爷子一共有十九个门徒,惟严十九技艺未成师未出。蓝老爷子膝下无子,老来寂寞,严十九倒是甚能慰其孤独。他举杯欲饮,又缓缓放下,看了看严十九,笑道:“十九,你一定有什么事请教为师,是不是?”严十九道:“是!”蓝老爷子道:“什么事?”严十九道:“刚才弟子闻得恩师一声长叹,弟子想知道恩师因何叹息?”蓝老爷子道:“因为伤心。”严十九道:“恩师何故伤心?”蓝老爷子道:“因为有人快死了。”严十九道:“世间每天都有人会死亡,恩师何故在今宵长叹?”蓝老爷子道:“因为这次死的人特别。”严十九道:“特别?那人是谁?”蓝老爷子道:“那人叫萧山。不过,死的也不一定是他,或许是一些人。”严十九道:“哪一些人?”蓝老爷子道:“江南八大名剑。”严十九道:“八大名剑?他们怎么会死?”蓝老爷子道:“因为他们容不下一个人,不允许那人的名头在他们之上。”严十九道:“那个人就是萧山?”蓝老爷子道:“是的。两个多月前,他还名不见经传,现在却击败了江南八大名剑,过得半年,江南第一剑的称号将非他莫属。”严十九道:“铜梅上人也败了么?”蓝老爷子道:“铜梅上人已遁入空门,在尘世中,他已经死了。因此他胜即是败,败即是胜;也因此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严十九似乎有些懂了。
蓝老爷子慢慢把酒喝干,望着遮住残月的阴云,道:“快下雪了。”
十、死拼英雄嘴
此时,萧山傍于坟边,也望着缺口的月,幽幽地道:“快下雪了。”他是说与邵非听的,可墓中的人是否听得见?
英雄嘴前,浪激千尺。
萧山又喃喃说道:“邵兄,我一定带着琰儿离开江湖,到世外结庐而居,盼你的英魂能夜夜归来,与我共醉樽前。”风起处,枯黄的野草和那梧桐叶子簌簌直响。萧山倚剑而立,抬头遥望夜色,远处依旧是海天一色,阴雾迷迷,愁云滚滚。
“邵兄,我走了。”不料身后传来一个冷森森的声音:“你不用走了。”萧山背影一抖,他知道后面是什么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人会来得这么快,道:“孙兄,你还是容不下我!”礁岩上的人衣袂鼓动,英姿勃发,正是孙逸舟。邵非临死前告诉萧山,雇他来杀萧山的人是“八大名剑”,萧山第一个便想到了孙逸舟。孙逸舟夫妇那天败了,其实心中是绝对不服气的。萧山想不通的是,孙逸舟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杀他?因此,萧山希望孙逸舟能够给他一个答案。孙逸舟果然没有让萧山太过失望,说道:“想废了你的人不止我一个。”萧山回首,礁上已立了好几个人,潘舞阳、颜茂、卢承祖、王月都在,还有一位年届半百的白袍人,却是庐山白岩先生。孙逸舟道:“我想废萧兄的原因和他们完全一样,我们都无法容忍你那无名九大式。”萧山心中怅然,江南八大名剑,除了铜梅上人归依佛门,彭梦琰还在雁荡外,其余几剑都聚于英雄嘴了,而且都要杀他。萧山想到“天涯孤剑”邵非,如果他不死,萧山宁愿死在他的剑下。他环视四周,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什么人剑法比你们高,你们都要把他斩尽杀绝么?”孙逸舟没做丝毫的掩饰,道:“不错。你若仗剑江湖,数月以后,武林中将只知有你萧山,而没人知道八大名剑了。”萧山的神色有说不出的哀伤,道:“原来,你们是这种人。可惜邵兄他居然跟你们这班大英雄大豪杰齐名为江南八大名剑,真是污辱了他。”孙逸舟没有一丝惭愧之色,道:“他居然宁肯自己死,倒出乎我们的意料。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杀萧兄,只要萧兄从此不再用剑。”浪涛冲天盖下,打湿一大片礁石。萧山盯着一片徐徐飘落的梧桐叶子,道:“不能。我不能让邵兄白死,即使你们不愿杀我,今日我也要杀绝你们。”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色幻影,向孙逸舟劈面扑到。
孙逸舟暴退三丈八尺,也出剑,一招“老牛拉车”,与此同时,王月跟上,一招“楼台看蝶”。双剑直袭萧山前后九处要害,鸳鸯蝴蝶,天衣无缝。萧山心中恼恨,这完美的配合,正是他指点的,现在却被用来对付他。
萧山发出一阵大吼,挥剑连格八剑,疾掠七丈,才避开双剑剑势。但胸口却为孙逸舟的鸳鸯剑切开一道三分深五寸长的口子。
此时,潘舞阳、卢承祖、颜茂也一起仗剑围上,惟独白岩先生双手负背,冷眼旁观,像是在欣赏扑斗的群狮。既不带一分激情,也没有一分怜悯——他仿佛在等待。
白岩先生在等待什么呢?搏战的结果?
潘舞阳的剑是七尺二寸的“长河剑”,他离萧山七尺,能够上萧山的身躯——当今世上,群雄四起,狼烟弥漫。可是,最强大的只有三股力量,即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他们拥兵无数,帐中能人众多,每一个人都有几位贴身护卫,吴越剑神潘舞阳正是在张士诚帐中听命,由此可见他的功力实在不容小觑。而他现在所使的一招正是他平日从不肯轻易使出的绝技“长河落日圆”。夜色中,只见一道冷森的剑光直刺萧山背心六处要穴,如大漠冬日,既凄厉快疾又优美,如同梦幻一般。
如果仅仅是潘舞阳一招“长河落日圆”,萧山或许能够轻松地避开。但是,与此同时,颜茂的“七星剑”也像北斗七星一样灿烂,迎面刺到;卢承祖号称“玉剑书生”,但是他疏于书而精于剑,一招“渊明折菊”,飞斩萧山右腕;三丈外的孙逸舟、王月正迅速掠来。
萧山若是闪避已来不及,因此他只有挥剑,“叮叮”两声,荡开颜茂的七星剑,震歪卢承祖的手腕,还反手一剑刺伤了潘舞阳的右肩。他一连用了四种身法,却还是未能全身而退。先是卢承祖在剑被震歪的刹那在他的手腕上斜撩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再是“长河剑”削去了他背部的一大块皮肉,然后又让王月的蝴蝶剑在右脸颊划了一剑,若不是他闪得快,起码得破相,最后那一剑是让孙逸舟刺的。
孙王二人实在配合得妙至毫巅,一使“排山倒海”,一使“泥马渡江”,虽然难看,却几无破绽。于是,萧山让王月刺中面颊的时候,也让孙逸舟刺中左肋。
白岩先生也许不及蓝老爷子之威望,但是,武功绝不亚于蓝老爷子的鼎盛时期,好在他没有出手,只是在一边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仿佛眼前不是在进行生死决斗,而是一场精彩的围猎表演。萧山就像一头愤怒的狂狮,而孙逸舟他们却是高明的猎手。
萧山又连中六剑,他大吼一声,浑身是血,冲出重围。
怒涛咆哮,狂潮疾扑。月儿竟又意外地露出狰狞的面目,凄清惊怖,月色如雾。
这时,孙逸舟又说话了:“萧兄,你只要留下你的大拇指,我们就不会……”萧山没有把他的话听完,他不想也不愿听下去,就算他斫下拇指,眼前这群“大豪杰”就真的肯放过他么?他要拼,他的“无名九大式”本来就十分高明,如果对方五人失去一人,他还是有把握突围而去。他忽然又想到了“天涯孤剑”邵非。邵非没有朋友,他在把萧山当作朋友后含恨而逝,而萧山自己岂非也仅仅只有邵非这个朋友?邵非的自杀,岂非正是眼前这些人所迫?萧山要拼,死也要拼,他不能让邵非死得太亏太冤,他要为朋友拼,拼一次!
这时他又挨了几剑。他深吸一口气,连使三剑,是无名九大式中的“悠然见南山”、“带霜分紫蟹”、“踏雪寻梅闲”。他一面使出,一面想起了鬼道人,他理解了鬼道人为什么不让他离开,也理解了鬼道人的那首《山居》。
鬼道人嘱咐他要凡事小心、谨慎,他是不是太不小心、太不谨慎?江湖险恶,实是萧山想不到的。谁会想到江湖上的豪侠英雄竟会如此对付一个快要出名的人?萧山的心在流血。他喜欢贾岛的《剑客》,“十年磨一剑”,他出山就是想做豪放仗义、快意恩仇的剑侠,高歌谁有不平事。但这一刻,他的梦碎了,以前的种种念头,现在想来实在太天真了些。江湖上已经太挤太挤,有许多人早已扎根,并且根深蒂固,也有许多人像一叶叶浮萍,漂泊终生。而萧山在江湖上就是这样一叶浮萍,根本没有容他扎根的地方,他并不受欢迎。只有在世外,在鬼道人那里,他才可以落地生根。
萧山的肩背一凉,又让卢承祖刺中一剑。他大怒,眼中布满血丝,反手一剑,不是“风来疏竹清”,也不是“云深不知处”——无名剑法总共九式:风来疏竹清、悠然见南山、带霜分紫蟹、僧敲月下门、踏雪寻梅闲、采菊东篱下、煮酒烧红叶、云深不知处、独钓寒江雪——可是他这一次所使的并不是无名剑法中的任何一剑,他使的是“泪洒天涯”,邵非天涯四剑中的“泪洒天涯”,剑光如泪,泪花飘零,剑气悲凉。
萧山是在拼命,他这一剑“泪洒天涯”已拼得淋漓尽致。剑气悲凉,他的人也一样悲凉。
卢承祖全身一抖,咽喉、右臂、左胸倏然喷出三道血泉。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萧山,他的无望、恐惧全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他想不到萧山会突然使出“天涯孤剑”的杀手锏“泪洒天涯”,所以他血洒天涯。
萧山疾退四丈八尺,屹立礁间。
颜、潘、孙、王呆了呆,连白岩先生也不禁变色,没想到萧山竟然能在五大高手的夹击中一举毙了“玉剑书生”。此时,萧山已身中二十四剑,他浑身浴血,怒狮一般地瞪着他们。在惨淡的月光下,在暴怒的浪涛前,似站着个伟岸的天神。
十一、肠断天涯
两个月内,萧山曾用了九剑制住“玉剑书生”卢承祖,十八剑击败“七星剑”颜茂,七剑挫败“长河一条龙”潘舞阳,一百八十五剑击败“鸳鸯蝴蝶”双剑。现在,“玉剑书生”卢承祖已殁,“吴越剑神”潘舞阳受创三处,“七星剑”颜茂右臂挂彩,但孙逸舟、王月只消耗了三成力气,萧山能不能全身而退呢?特别是已满身满心都是伤的萧山?
孙逸舟、王月夫妇不敢迫近,白岩先生负手站在萧山右侧十二丈处,仰望着惨淡的云天月影。他会不会出手?
颜茂知道萧山的厉害,他也不敢向前,但他依旧可以进攻。他的七星剑上有七颗星——当然不是天空中的星子,而是比星子更为闪亮的宝石。他在潘舞阳的七尺二寸长河剑发出“大漠孤烟直”的时候,手腕一抖,本来嵌在剑身上的七颗宝石如七点寒星飞出。一个多月前,他也发出过这七颗星,但全让萧山闪开了。可今夜不同,有另外三把剑掩护,七星的光华也变得异常灿烂。
萧山没有出剑,他怔了怔,因为潘舞阳的剑尖突然偏高、孙王夫妇的双剑突然后退、颜茂射出的七颗宝石倏然消失。
颜茂惊叫:“剑花漫天十二娘!”萧山呼道:“琰儿!”太意外了,彭梦琰竟然迢迢地自雁荡赶来了,萧山竟无语凝噎。白衣如雪,手舞剑华,正是剑花漫天十二娘彭梦琰。
彭梦琰的猝然出现,白岩先生的目光却动也没动,依然抬头望着苍穹。
彭梦琰望着血迹满身的萧山,双目中满是幽怨、凄清。
这时,孙、王、潘、颜四大名剑更不敢贸然出剑了。除非……除非白岩先生能够出手。
可是,白岩先生并没有一丝出手的意思,倒是萧山又出手了。他此时的愤怒与憎恶,使他恨不得立即杀死孙逸舟等人,他不能让邵非白白饮恨九泉,不能让自己的血白流,更不能让这帮“侠者”得逞。他要杀,他使的还是邵非的剑法,使得甚至比邵非还要高明。他一剑刺向孙逸舟,出手就是“肠断天涯”。剑一出,肠已断。
可惜萧山并没有把这一招使全,他只使出一半,背心就一辣,一片冰冷的利刃已经刺入他的背心一寸七分,若再刺入三分,萧山将立即毙命。因此他只使出半招“肠断天涯”,就向前飞掠一丈多远,就想死。
彭梦琰手中的剑尖一片殷红!萧山真的想死,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剑会是彭梦琰刺的。他颤声说道:“琰儿……是你……刺我!”彭梦琰轻松地道:“不错,是我。”萧山真后悔怎么不早一点死在孙逸舟他们的剑下,因为那时候琰儿在他脑中还很美好,而现在,眼前却是残忍得让他无法接受的彭十二娘。
彭十二娘好像生怕萧山不够伤心,说道:“雇邵非来杀你的人,并不是孙逸舟,而是我;也是我让孙逸舟他们来的,他们也很乐意这么做。”心已碎,肠已断。
萧山这才知道孙逸舟他们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因为只有邵非和彭十二娘才知道他在英雄嘴。他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童年的朋友,儿时的伙伴,现在的剑花漫天十二娘,阴森森地笑道:“因为你的剑法太出色了。你知道,江南八大名剑,以铜梅上人的剑法最高,但是他已经皈依佛门,不能算是江南第一剑。真正的江南第一剑是邵非,或者是我,剑花漫天十二娘……”萧山如木头一般,说道:“就为了江南第一剑的虚名,你叫邵非死,叫我死?”儿时的朋友,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彭老爹,你在泉下能瞑目么?
彭十二娘道:“当然要杀。一切阻止我成为江南第一剑的人,我都要杀。邵非该死,因此我让他来杀你,是希望借你之手杀了他;而你,更该死。你为什么要回来?就算你回来,如果你能够默默无闻,我们也许可以再续前缘,可是,你锋芒太露了,势头也太健了。你想,我怎么能够让一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人,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爬到我的头上去呢?因此,你该死,锋芒太露的人都该死——”萧山听不见,他只听见心碎的声音。他想起那破旧的风筝,风筝破了可以补上,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完美。感情破裂也能补上么?即使能补,伤痕也永远难以抹去。萧山本以为与琰儿的感情已完好如初,可是,他发现全错了,他与琰儿的感情裂缝是无法用时间、精力去缝补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裂缝只能越来越大。
彭十二娘继续道:“我也可以不杀你,只需斫下你的一根手指……”萧山还是没有听见,他只听见彭老爹的咳嗽声,连日连夜的咳嗽声。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年离开琰儿和彭老爹。临别时那几句话现在显得多么遥远多么虚无多么无意义——“我会等,一百年也等。”可是,琰儿只等了十二年,萧山就带着毕露的锋芒回来了。谁知等着萧山的不再是活泼、亲切、纯真的琰儿,而是彭十二娘,和一柄冰冷的剑。
彭十二娘说了许多话,但萧山没有听进去一句。他只道:“彭老爹,彭老爹,你能安息么?”
(萧山是说完“狗屁”两字之后,跃入汹涌的波涛之中的;卷上英雄嘴的浪花竟似也是红的。)
彭十二娘一惊,刚才她一剑刺伤萧山时都没有丝毫的激动,现在居然一惊变色。
萧山又叫道:“彭老爹,彭老爹——”彭十二娘怒道:“你不用叫了,他的女儿能出人头地,他当然可以含笑九泉。”这时,萧山像是看见风筝的线儿断了。
线断!肝裂!心碎!肠断!
巨浪激起,哗啦啦打上礁岩。
萧山凄然一笑道:“你一定要我死?”彭十二娘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冰冷,仿佛萧山从未进入过她的世界,甚至连路人的感觉都没有。
萧山知道,就算他们不再出手,伤口也会将血流干的。他已无力出手,惨笑一声道:“好,我就成全你们这班大英雄大豪杰!”他向礁石走去,脚步很重、很沉,但是他却高声吟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哈哈……哈哈……什么十年磨一剑,狗屁!”萧山是说完“狗屁”两字之后,跃入汹涌的波涛之中的;卷上英雄嘴的浪花竟似也是红的。
这时,白岩先生才缓缓地转过身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十二、血溅英雄嘴
夜色依旧很浓。风从海面掠来,吹上英雄嘴时,一阵刺骨的冰冷。
梧桐的叶子已然落尽,黑森森的枝杈伸在阴森森的天光中,更显凄凉、可怖。
彭十二娘望着翻卷的浪涛,默立半晌,毕竟,萧玉堂曾经给她带来过真情与欢乐。现在,他死了,是带着悲愤而死的,如果他知道她已得他的成全成为“江南第一剑”了,也该瞑目了罢。
然而,江南第一剑未必就是彭十二娘的惟一目标。
潘舞阳仔仔细细地把剑尖上的血迹擦抹干净,又慎而慎之地把剑插于长长的鞘中。
他想,他应该回去了,回到军营去。
可是,潘舞阳的剑才插入鞘中,背后就一痛。他震惊地回过头来,就见到了彭十二娘娇俏的脸和冰冷的剑。
剑尖上滴着血,彭十二娘的脸上一片冷漠,双目冷冷地盯着潘舞阳。潘舞阳面露绝望之色,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杀了自己情人的彭十二娘,竟然会暗算于他,而且,他根本不明白彭十二娘为什么要杀他?难道……难道他潘舞阳也像萧山一样将成为“江南第一剑”么?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所以,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彭十二娘冷冷地道:“你是不是张士诚帐下的‘长河一条龙’?”潘舞阳颤声道:“是……”彭十二娘道:“那么,看来我没有做错什么。你是张士诚的护卫‘长河一条龙’,而我却是陈大帅十大护卫之一的‘剑’卫,所以我要杀你。”
“陈大帅”就是陈友谅,与朱元璋、张士诚三股势力驰骋中原,共抗元兵,却又互为死对头。因此,潘舞阳既然是张士诚的护卫,作为陈友谅护卫的“剑花漫天十二娘”,当然不会放过他。
潘舞阳口中喷出血来,切齿道:“你,你……够狠!”长河剑“当啷”跌在礁石上,接着他高大威武的身躯也倒下了。
吴越剑神,竟也经此一役而终。
涛声依旧。
白岩先生、孙逸舟、王月三人竟对潘舞阳之死没有多大反应,惟独“七星剑”颜茂,稍稍动了动容。
彭十二娘洁白如玉的脸上,竟然充满了杀气。这种杀气不但与她的风姿极不相称,而且也不符她的年龄。她才二十出头呀,可杀人的时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看着潘舞阳倒下,扭过头来,淡淡道:“因为他是张士诚的人,所以他必须死。”孙逸舟的身躯微微抖了抖。
彭十二娘又继续说道:“是朱麻子的人,也必须死。”她随即把目光对准孙、王二人。
“朱麻子”就是朱元璋。
孙逸舟知道他们夫妇已没有逃避的可能,叹道:“彭十二娘,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朱大帅的护卫?”彭十二娘道:“你们应当知道我们陈大帅的十大护卫中有一奇人,专门负责收集各种信息。别人知道的事,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因此我就很轻易地知道了孙兄和孙夫人都列身于朱元璋麾下,是他十二员贴身保镖中的两位。对不对?”孙逸舟道:“你所说的那个奇人是谁?”彭十二娘笑了笑。
白岩先生忽然也笑了笑,道:“那就是我。”他看了颜茂一眼,道:“你怎么还不快逃?”颜茂一呆,随即神智一清,立马向梧桐树林中掠了进去。他没有想到白岩先生居然肯放过他。
孙逸舟、王月见颜茂一去,两人互望一眼,决定一拼。若没有白岩先生,他们夫妻俩绝对可以与彭十二娘一搏,而且还很有把握,以他俩的“鸳鸯蝴蝶”双剑合璧,彭十二娘极可能走不上三百招。
“蝴蝶鸳鸯扶梦归,一舟明月一舟欢”。后一句是蓝老爷子赠的,前一句就是白岩先生根据蓝老爷子的韵律而和的。而今,白岩先生居然要同彭十二娘一起杀他们。
白岩先生是庐山派的,他武学上的造诣完全可以用“一派宗师”来形容。现在,他把围在外套上的腰带缓缓解下来,迎风一抖,竟是一根一丈八尺长的软鞭。
“唰唰唰”,彭、孙、王三人同时拔剑,三把剑、一根软鞭在空中“砰”的相交,又迅速地相对跃开。
只一招,四人全受伤。
白岩先生握鞭的右手手腕和左肋都中剑,彭十二娘的右肩也给划开一道口子。孙逸舟只伤了皮肉,但是王月却受伤极重,她被白岩先生的软鞭扫中,内脏震荡,吐出一大口鲜血。
“叮叮当当”,人影晃动,四人又缠斗在一起。
双剑合璧的威力已大减。因为白岩先生与彭十二娘刚才几乎没有同萧山相斗,而孙逸舟、王月夫妇却早已苦战多时。
因此,孙、王死了。
当白岩先生使出第六十二招时,软鞭再次击中王月。王月身躯飞弹而出,在礁石上洒落一行鲜血,最后撞在尖锐的利石上。
孙逸舟惨呼一声,也随即让彭十二娘一剑割开喉管,血落人倒。
蝴蝶鸳鸯扶梦归,一舟明月一舟悲。如果蓝老爷子见到孙氏夫妇如此惨死,一定会把那个“欢”字改为“悲”字。
彭十二娘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微笑着徐徐扭过头来。也是她命不该绝,她竟在这时扭过头来!一扭头,彭十二娘便见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撞面门。她不及细想,急忙倒纵,右手把剑射出,加快了后退的速度。然而,她还是让那团东西撞中胸口。彭十二娘尽管已经卸去三成力道,身躯还是没有稳住,直飞出去,撞上一株梧桐,顿时浑身剧痛,眼冒金星,气血翻涌。这时,她才发现偷袭她的竟是白岩先生的那条软鞭,惊道:“你……为什么?”说着,她连连喷出两口鲜血。
白岩先生也没能够幸免,他本来以为这一击必定可以得手,万万没有料到彭十二娘竟在那一瞬间转过头来,而且还疾射出了手中的长剑。那长剑堪堪从他前胸插入,后背穿出。他也惊恐地睁圆了双目,嘴角流血道:“因为……你杀了……潘……舞阳!”彭十二娘所受内伤极重,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她还是喘息着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白岩先生知道自己必死,而彭十二娘此刻尚无法动弹,他一手扶着插在胸背间的剑,恶狠狠地向彭十二娘走近,说道:“我是……陈友谅手下的……那个奇人,但是……我真正的身份……却是……”他的衣襟已然被渗出来的鲜血染红,喘了口气,又狞笑道:“……却是……张大帅的亲信,奉张大帅……命令……伏于陈友谅的……身边。”这时,他离彭十二娘仅仅四五步了。
彭十二娘怎么想得到陈友谅倚为消息耳目的白岩先生,竟是张士诚的亲信?若不是她出手快,恐怕她还没杀掉潘舞阳,就死在白岩先生和潘舞阳的手中了。
白岩先生诡异地笑道:“没想到你……你刚杀了姓萧的……就会立即暗算……潘舞阳……现在……我知道我……不能幸免……可你……你也休想能够活命……”说到这儿,他喷出一口血,张牙舞爪地向彭十二娘扑来。
彭十二娘连发出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躲不开白岩先生的临死一击。
谁知白岩先生忽然从半空中跌下,长剑从他的背上露了出来。他张张嘴,却再也没有能力站起来。
彭十二娘也没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下雪了。
十三、死里逃生
风筝断了线。
萧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人带剑,跌入澎湃汹涌的怒潮之中。那一刻,他心如死灰。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鹤立鸡群而遭人嫉妒遭人围杀。他更想不到的是,雇邵非来杀自己而后又组织其余几大名剑来围剿他的竟是青梅竹马的彭梦琰。
无论谁杀他,萧山都接受得了,独独无法接受的是琰儿的利剑。
十二年的期盼,于萧山终究是一场空、一场梦了。
木讷无语的鬼道人、面黄肌瘦的彭老爹、沉默刚烈的天涯孤剑、雍容大度的铜梅上人、貌若天仙心若蛇蝎的剑花漫天十二娘……一一在萧山的脑际载沉载浮。
可是,萧山没有死。
疯狂的怒涛并没有把萧山卷入海底深处,而是把他抛上了一处浅滩。
萧山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他是痛醒的,他身上的伤口起码有二三十道,短的长的,深的浅的,一动就痛入心肺,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道:“你终于醒了。”萧山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暖和的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床边有一个头戴竹笠的老人。
老人姓董,是个渔夫。萧山的命就是董渔夫救的。如果不是他,萧山难保不会让浪潮再一次卷走。即使不痛死,也会冻死。
当董渔夫救起萧山的时候,萧山面色苍白,浑身冰冷,但右手的五指却还紧紧地扣着铁剑。
萧山太累,他只说了两个字——“谢谢”,就再没有说第三个字的力气。
董渔夫和蔼地一笑,显然没有把萧山的谢意放在心上。他端起桌上的药碗,虽大手大脚,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喂入了萧山口中。董渔夫道:“你受的伤很重,这些药对你的伤有好处。”萧山感激地望着董渔夫。
董渔夫说道:“外面下雪了,并不大,可是天气极冷,你躺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把鱼卖了,换几斤酒暖暖身子。”他又指指桌上的剑,道,“这是你的剑。”他一边说,一边往腰间系了个葫芦,又从地上挽起一个沉沉的鱼篓,“这是昨夜捕的,天寒地冻,现在还很新鲜。”说完替萧山盖紧被子,才转头出去。
萧山看着董渔夫在雪天里的背影,心头一暖。
却听董渔夫在吟诵什么诗词,豪迈洪亮的声音传得很远。萧山只闻得最后一句是“莫道渔人只为鱼”。“莫道渔人只为鱼”,这是什么样的心境?萧山猛地想到鬼道人的那首《山居》:“漂泊他乡风雨苦,此生只愿梦长天。”
“此生只愿梦长天”与“莫道渔人只为鱼”岂不是同一种境界同一种归宿?鬼道人与董渔夫岂不是同一种人?
鬼道人的传艺之情,董渔夫的救命之恩,现在在萧山的心中还居其次。如果他真的死于海潮之中,那也罢了,但是他没有死,因此他绝不肯罢休,他要报仇,为邵非报仇,也为自己报仇。什么颜茂、潘舞阳,什么蝴蝶鸳鸯剑,什么白岩先生,萧山要把他们全部杀光。尤其是剑花漫天十二娘——想到琰儿,以前他的心会笑,现在他的心只会滴血。
我一定要让她碎尸万段。萧山这么发誓。彭十二娘,在他心中,如今只剩下了仇恨,风筝的线已彻底断裂。
十三天后,阳光明媚,山坡屋顶,犹有洁白的积雪。萧山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就找到了彭十二娘。
彭十二娘正坐在山坡上晒太阳,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却从指缝里见到了一步一步挪近的萧山。她显得异常恐惧、惊慌,居然说不出半句话。
萧山的右手本来是紧紧抓着剑柄的,这时却不禁一松,因为他发现了彭十二娘的双手。每个正常的人双手都会有十个手指,而彭十二娘却只剩下九根,右手的大拇指居然已经没了。练剑的人,全凭右手大拇指使劲出力,彭十二娘的右手拇指既断,终生就不能使剑了。
萧山知道这对彭十二娘来说也许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是使剑的,甚至几乎成了“江南第一剑”,当她失去了使剑能力的时候,心中该有多么恐惧绝望!她本来是要削去萧山的拇指的,她自己的拇指又怎么会被削去呢?
彭十二娘已十分消瘦、颓丧,甚至已像一个小老太婆。她盯着萧山,终于颤抖地道:“你、没死?”萧山被她沙哑苍凉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厉声道:“不错,我没死,阎王爷他不收我!”他的声音也与十多天前完全不一样,每一个字都说得冷酷而凄厉。可他还是不明白彭十二娘的手指怎么会断?
他怎么会知道,那一天,在他跃下英雄嘴之后,又曾发生过那么多血腥的事件……
开始下雪了,白岩先生已没了呼吸。雪花不停地落在彭十二娘的脸上、身上。白岩先生的一鞭已使她再没有力气站起来,她多期盼有什么人能拉她一把。她的体力已耗尽,但雪却一直在下,如果没有人来发现她,她会冻死在风雪中的。
确实有人来了,可惜来的人竟是颜茂,“七星剑”颜茂。
颜茂并没有逃远,英雄嘴的血战一息,他就回来了,他似算准这儿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
他走到彭十二娘跟前,像看戏一样地看着她,再没有一丝惧色。
彭十二娘像见到救星,用微弱的声音唤道:“帮帮我——”彭十二娘的话音未落,颜茂已微笑着摇头道:“不帮,因为是你,我才不帮。”彭十二娘绝望地道:“为什么?”颜茂道:“天下最毒妇人心,而像你这么毒的女人,恐怕一百年也不会出一个。”彭十二娘道:“只要你肯帮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颜茂冷笑道:“连对你最钟爱的人你都要杀,你说的话我怎还敢信?”彭十二娘几乎哭喊起来:“我说的是真的。”颜茂叹息着摇摇头,说道:“颜某实在不敢相信。”他“唰”的拔出了寒光四射的七星剑,彭十二娘惊道:“你、你要干什么?”颜茂干笑一声,冷冷道:“颜某绝不会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不会乘人之危,但也绝不会轻易地饶过你。”他的手一抖,白光一闪,彭十二娘一声惨呼,一根手指落在雪上。
彭十二娘没有力量反抗,只有怨毒地瞪着他。
颜茂道:“这是为死于你剑下的人讨个公道,你一定会比死还痛苦。”他叹了口气,又徐徐说道,“你虽有几分姿色,颜某却绝不会染指于你。你不能练剑,但寻常的活儿你依旧干得来,还是趁早找户好人家,这样也许可以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彭十二娘却是无意于嫁人的,她道:“你怎么还会回来?”颜茂被她问得怔了怔,稍稍一想才道:“因为,我必须来看看活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彭十二娘道:“为什么?”颜茂神秘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与孙逸舟、王月一样,都是朱大帅的人。”彭十二娘一惊,道:“你也是朱元璋的护卫?白岩先生怎会不知道?”颜茂道:“你当他真的无所不知呀。你以为朱大帅是那么容易让人查清所有根底的人?就连孙逸舟、王月都不知道我也是朱大帅的手下。”彭十二娘道:“那你怎么不帮他们二人联手对付我与白岩先生?”颜茂道:“因为我明白当时的形势,如果我出剑,同样不是你们的对手。孙逸舟、王月那时已经筋疲力尽,他俩联手也不一定能够胜你,而我更非白岩先生的对手。假使我出手,这里只不过再多一具尸体而已。何况,朱大帅的麾下,是不会做不必要的牺牲的。”……
彭十二娘盯着萧山,仿佛要流下泪来,哑声道:“玉堂,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我只希望你能够拔剑把我杀了。”带血的剑尖,冷漠的面孔,萧山真的有一种拔剑杀她的冲动,但最终还是狠不下这个心。他又想起那只大风筝,蓝天,白云,微风,还有彭老爹的咳嗽声,他几乎要原谅她了,与她携手,在世外共织一角神话。
彭十二娘的眼神已是那么寂寞,憔悴,忧伤。
萧山突然别头而去,他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他必须远离这个女人,他要去找鬼道人,要去罗浮山,要吟诵那首《山居》:
身经百劫苍穹意,髯雪鬓霜非少年。
当日柳亭挥泪别,今朝月下踏云还。
悠悠不尽清清水,脉脉犹亲淡淡山。
漂泊他乡风雨苦,此生只愿梦长天。
这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十年磨一剑”,也真正理解了那首诗。
十四、雪满罗浮山
雪满罗浮山。
萧山到了罗浮山,才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离开罗浮山了。他的根在罗浮山,而不在江湖。
松林间全是洁白的雪。有一株松树虬曲无状,松下一人,一手捧壶,一手倚杖,正是鬼道人。
萧山犹若见到了亲人,热泪盈眶,全身激荡着一阵阵暖流。
只听鬼道人笑道:“你终于回家了。”这一笑没有任何虚情假意,也是萧山第一次看到鬼道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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