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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钩

        红颜四大名捕中的新月,历经飞云铺一劫,丧天荡一战,野猪驿一袭等十数役,已抵达京师长短亭,迎接这千里来归的侠女的,没想到却是陡现的杀机。

        上西楼。新月如钩。色变“大老虎”。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此时,正是腊月初六的日子,中天一弯新月,纤腰楚楚,更兼天寒地冻,空气森冷,煞是惹人怜爱。这是在诸葛先生府的西楼,也就是素常他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嫣红、新月、冶艳谈论军机大事的地方,而此时,站在诸葛先生身边的却不是四个人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他属下最精明能干的总管梅允诺。

        梅允诺,三十七岁,出身江南。曾栖身于京师六大势力里的百忍堂,很为百忍堂做了几件露脸的事,深得百忍堂堂主于风雷的赏识重用,但却在于风雷欲请他摄副堂主权位之时,飘飘然功成身退,投入诸葛先生门下。其人,心机玲珑剔透,举一而反三。其武功也驳杂不可考据,以诸葛先生近四十年的江湖阅历,竟不能确定其到底是学自何门何派。

        他投入诸葛门下之初就曾单骑闯泰山,拘拿鲁西大寇褚板山于泰山绝顶;又于七天之内破了河间府陆家一十三口皆被挖眼掏心的灭门惨案,声名大振,渐有直逼红颜四大名捕之势。但,他为人非常之谦虚。这,也是深为诸葛先生重用的一大原因。

        诸葛先生曾说:古之成大事者,莫不韬光养晦,莫不耐得住寂寞。

        梅允诺就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此时,他听了诸葛先生低声的吟哦,道:“先生好清雅的兴致,不过,似乎,所思在远道?”诸葛先生顿首道:“不错,允诺,只有你最了解我的心思。”梅允诺停了停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先生是在思虑着新月姑娘的安危?”诸葛先生没有回答。

        天上,新月如钩。

        梅允诺的心思真的是极端缜密,先生想到哪里,他就能追思到哪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老三新月奉先生密令去西夏追查一份绝密的卷宗,今日凌晨以飞鸽传书来报:卷宗已得,正星夜赶赴京师,估计两日内可达。这,就是先生此时所最最挂念的。

        梅允诺道:“先生何须顾虑若此?以新月姑娘的身手和心智,两日路程绝无大碍,更何况,今日之京师,‘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各自为战,想必谁家也无闲暇管卷宗的事情吧?至于江湖上的杂家帮派又有什么人敢对皇家御赐的‘红颜四大名捕’不敬?”诸葛先生想了一刻道:“其实,六大势力和江湖杂家倒皆非我所顾虑,我担心的是,”在这里他的话顿了一顿,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该说出下面的几个字,“我担心的是——大老虎。”梅允诺的身体在月光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因为,他绝对没有想到,新月去追查的秘密卷宗竟然牵涉到那个人的秘密,那个人在诸葛先生这边称呼的代号就是“大老虎”。诸葛先生回转脸来,看着梅允诺的脸,不语。

        两张脸,一张年老的是掌佐京师平衡安危的诸葛先生,一张年轻的是诸葛先生麾下最为心思敏捷的梅允诺,但此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纵横的忧虑之色。

        “大老虎”指的就是京师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其实,往深里说,权相蔡京比之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又过之更甚了。

        梅允诺想了想道:“那卷宗,是对‘大老虎’不利的证据?”底下的话,他咽在喉咙里没有说,既然是“大老虎”的把柄,那么自然是牵扯到“生辰纲”和“花石纲”里的事情,权相蔡京在这两件事里的秘密是绝对不敢给皇上知晓的。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诸葛先生已然自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诸葛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梅允诺道:“那么,新月姑娘此行必定是绝对隐秘的了?”诸葛先生道:“连你在内,知道此事的绝不超过六个人。”六个人,自然就是诸葛先生、梅允诺和红颜四大名捕。梅允诺想说,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他见到先生一脸的忧虑,这样的废话怎么能说得出口?也许诸葛先生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没有用的废话半句也不说。

        诸葛先生缓缓道:“你知道关于‘长江暗桩’的事情么?”

        “长江暗桩”是诸葛先生一方安插在京师其余各方势力中的“死间”,专司刺探敌对势力情报,这,梅允诺当然知道。

        此时,他脑子里一动,既然己方有“长江暗桩”,那么,京师“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和“大老虎”一方又何尝没有他们自己的“死间”埋伏在己方阵营?

        他的双眉一掀,诸葛先生已经笑了,跟聪明人谈话最是省心。他接下去道:“你听说过‘破帽遮颜过闹市’里的人物么?他们就是‘大老虎’一方的‘死间’。”梅允诺看着诸葛先生的眼睛,没有回答。其实,他心里的问题很多,譬如“破帽遮颜过闹市”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潜伏于诸葛先生府的哪个部门?他们知道多少关于诸葛先生一方的秘密……但是,他从诸葛先生的眼睛里已经读出了这所有问题的答案。

        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诸葛先生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才担心着新月的安危。事关权相蔡京的大厦将倾,他绝不会坐视不理的。诸葛先生对梅允诺说:“如果新月有难,她必定会发救急金牌到你的‘搜狐堂’请求支援,允诺,新月这边的一切就全依仗你了。”梅允诺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倾力而为之。”京师有谚:得珠玉三千,不如得允诺一诺。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飞云铺。今天真冷。我岂是阿福。

        飞云铺的早晨来得特别早,因为,它是飞云镇里地势最高的地方。因其高,故人稀,更何况是这么清冷的一个深冬的早晨?所以,阿福的面摊前就只有一个埋头吃面的顾客。那是一个星夜兼程的官家驿差,想必是为了向京师那边递送加急书信才不辞辛苦地赶路。

        他吃得很快、很急也很香,以至于连头上的风帽、身披的斗篷都没来得及除下,只顾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个稀里呼噜。

        阿福笑了。他通常只有在看见客人喜欢吃他做的面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憨憨的笑。说老实话,他做的面并不好吃——何止是不好吃,简直就是非常难吃,要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把面摊摆在这个飞云镇里最冷僻的角落?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没有别的店家跟他抢生意!如果论抢生意,他肯定抢不过别人,因为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侥幸活下来,但脑子却变得痴痴呆呆的,说话也结结巴巴——所以,飞云镇里的人都知道——阿福是个白痴。

        阿福是个白痴,可他绝对不是个坏人,这也是飞云镇里的人都一直坚信的,因为他总会在吃面的赶路人快吃饱的时候及时地送上一勺面汤来。

        现在,他就举着一勺汤向吃面的客人走过来。他未说话先“嘿嘿”地笑,他的笑绝对不会比飞云山上的大山猴笑得更好听,幸好那客人还没有被吓到。一顶连衫带肩的宽阔风帽斜斜地遮过他的左额,却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帽上衫上有淡淡的霜痕和尘色,想必是通宵在兼程赶路。

        面前的一大海碗汤面已快吃完,他的确是太饿了,而且——累!他听见了阿福的笑,微微顿了顿握筷子的手,缓缓地半抬起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大脚,这么冷的天,大脚拇指仍然固执地露在鞋尖上那个破洞的外面。他轻轻叹了口气:有这么一双脚的肯定是个穷苦的人——他已经决定等会儿付账的时候会多留点银子给他……脚以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风帽已经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他听见阿福道:“客、客官,汤、汤来、来了——”好冷的天,要是吞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再来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想必能驱逐连夜的寒气罢?他道:“谢谢。”说了这句话,他却仍没有抬头,只是把碗向前推了一推。阿福却没有把汤倒进碗里,只是握着勺子傻站着。

        驿差抬起头,向阿福望过来。阿福开口道:“我、我是阿福。”驿差道:“好,谢谢你的面。”此时,他的风帽已经向后滑落,眼见他粗眉、虎目,连鬓络腮的胡须,额上一条粗长的伤疤,面相甚是凶恶。此时,他拴在路旁野树上的枣红马也轻轻打了个响鼻,扬了扬前蹄,似是不耐深冬的严寒。驿差将一块小小的碎银子抛在桌子上,然后站起身来道:“我该赶路了。”

        勺子里的汤在冒热气,阿福道:“今天真冷呵——”他今天早晨已经是第二次重复这句话了。

        驿差戴好风帽,他自然不会理会一个白痴的自言自语,他已经迈开步子向自己的马走过去,此去京师路途尚远,他懒得跟一个白痴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阿福接下来的一句话像一根尖利的钉子一下子就把他钉在了地上——“不知道西楼的晨色会不会也这样冷?”阿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突然变得深邃而冷峻。

        驿差道:“阁下是谁——”他虽是背对阿福,但整个魁梧的身体开始发抖得像一枚落入风尘的树叶。

        阿福道:“今天真冷,你为什么不喝完我这勺孟婆汤再走?我可是已经为你熬了三天三夜了。”驿差的背影愈发抖得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单的小舟。

        插图说明:阿福道:“今天真冷,你为什么不喝完我的这勺孟婆汤再走?”

        阿福做的面汤至少应该叫做“阿福汤”什么的才对,为什么偏偏叫作给死人喝的那种“孟婆汤”?只有死人在阴间才会过奈何桥、上望乡台、喝孟婆汤的,难道,阿福已经把这风尘仆仆的驿差当作了死人?

        驿差失声道:“你是温——”,他突然弯下腰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而且一边吐一边用手去挖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把吃下去的一大碗面全都吐出来一般。

        阿福望着他,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没用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就算你把自己的胃吐出来,都没用!”

        他当然不是阿福,他是来自天下最擅用毒的温门高手“今天真冷”温天真。任何人都知道,一旦中了温门毒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温天真洋洋得意地道:“可惜呀可惜,新月一亡,以后的‘红颜四大名捕’就会只剩下‘三大名捕’了,不知道经我这一改,诸葛先生可会习惯?”此时,那驿差已经坐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温天真道:“把京师蔡相要的密函交给我,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交出密函,换来的只是死得痛快,解药当然没有,但死得痛快已经是温天真对对手最大的宽容。

        那驿差道:“我真的、真的不——”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嘶哑。

        温天真笑道:“你要说的是你不是新月?”那驿差重重地点点头,任何一个人吐了好半天之后可能都会连回答个“是”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温天真道:“嘿嘿,你真的不该扮作驿差的,因为蔡相自得到消息的十天之内已经把由西夏到京师水陆两路所有的传递官家消息的线路封锁,如何差遣、差遣何人、差遣所为何事都须得禀报得一清二楚,又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你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驿差?”权相的势力一手遮天,更兼此事事关权相切身厉害,自然是全力出击。温天真这一条路线上飞云镇以南有权相蔡京门下走狗“杀鸡取暖帮”中“雪刀郭白、夜雨唐放、快剑朱颜”三人先发现了敌人踪迹,然后以烟火信号报告,随后由南往北自敌人背后掩杀过来,而飞云镇以北有同是温门高手的“暖剑”温火由北向南劫杀,约定在飞云镇最高最偏僻处飞云铺联手合击京师诸葛先生门下“红颜四大名捕”中的老三新月。

        这,本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劫杀计划。等这张铺天盖地的网合拢,新月就死定了——只可惜执这张网的手突然出现了一个漏洞:那就是温天真犯了一个错误:他太高估了己方的实力,或者说他太低估了“红颜四大名捕”方面的实力,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次他们要追杀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温天真心里埋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他,看上了新月。

        那是在京师的“风雨楼”。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看见了在吃绿豆糕的新月——纤腰束素,皓齿如贝。

        目若寒星,眉如弯月。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虽未握过新月的手,但温天真已醉,他的心已经叠印上了新月的影子,可惜没有接近的机会。所以,知道这次的行动是劫杀新月之后,他在温门大龙头温凉面前主动请缨并如愿而来。原来的计划是等待三方会合,然后再向新月出手,可这么冷的天,温天真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而且新月已经中了他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所以他先暴露了身份。

        那驿差是新月么?温天真还没有真正确定。驿差突然又嘶哑地叫了一声道:“我、我真的不——”他在这个“不”的后面还含含混混地说了好几个字,但声音又低又喑哑,温天真努力地动了动耳朵,去辨别他话里的意思,就在此时,那驿差突然跳起来,向拴在树上的枣红马冲过去,快得像暗夜里突然从灯光中逃逸的野兔一般。

        “他要逃?中了我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还要逃?他到底是不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他的动作如此之迅速,难道他根本就没有中毒?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吃下那碗有毒的面?”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像一串繁密的鼓声敲击在温天真的心上,他惊怒,发出了“奈何索”。一条鲜红的套索,盘旋反复着向疾冲的驿差头顶上套落下去。鲜红的索。它繁乱得像温天真的思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不到又如何?求得到又如何?他是新月如何,他不是新月又如何?”温天真发出了“奈何索”,此时此地他的心情也是无可奈何……

        自起步到枣红马不过三四丈距离,驿差想的是上马、挥刀、断缰、飞奔、逃逸——驿差的手几乎已经触到枣红马马背上顺滑的马鬃,但那时枣红马突然长嘶了一声,陡的发出了一道剑光——一匹杀人的马。

        一道温暖的剑光。

        那天早晨,飞云镇上有个拾粪的老头儿看见了飞云铺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幕,然后飞奔着去讲给镇上的人听:特大新闻,特大新闻,阿福一点都不傻、一点都不结巴了,而且手里抡着一条明晃晃的红绳子去往一个驿差头上套……

        ——什么?阿福是不是发疯了?

        那个驿差要跑过去骑马,可是马在树上拴着,一下子回过头来拔出一把宝剑刺那个驿差……

        ——什么?马会拿宝剑?然后呢,是不是那个驿差突然咬了马一口?

        不是不是,那个驿差突然一招手,天上就一下子出现了一千个月亮……

        ——什么什么?什么一千个月亮?还会不会有一千个嫦娥和一千个小白兔?

        没有没有,那一千个、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一千个,总之很多个弯弯的月亮向阿福和那匹怪马头上砍下来……

        丧天荡。冰天雪地。溯雪神杖舞。

        求救的消息已经传到梅允诺身处的搜狐堂案前,消息来得很急迫:第一个消息是从信鸽的脚踝上带来的:新月于飞云铺遇袭,斩杀温门高手“今天真冷”温天真与“暖剑”温火于“一千个弯月”之下。

        梅允诺看完这个消息后轻轻叹了口气。搜狐堂里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能听得见花落的声音,所以,他轻轻地叹出的这口气也竟然在寂寂的大厅里激荡起了小小的回声。

        他自言自语地道:“想不到温天真竟然会犯如此一个低级错误?”轻视敌人、轻视对手必将遭败,更何况温天真竟然爱上敌人,岂非更错得一去千里,一塌糊涂?他败不足惜,死亦不足惜。

        第二个消息是由一个满头是汗的劲装汉子奔马疾驰送来的,他的马竟然直冲进搜狐堂的大厅里来,可见情势有多危急?消息:权相门下精锐几乎已经倾巢出动,务必劫杀新月于赴京师之途。

        梅允诺凝视着这窄窄的纸条上寥寥数言,眉头轻轻皱了一皱,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密函,竟令权相如此大动干戈?”墙外即是风起云涌的江湖,可墙内的梅花开得正艳。梅允诺回身叫道:“小过?”小过,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梅允诺最信任的心腹,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梅允诺叫“小过”,他就会毫不耽搁地出现在梅允诺的视线里。

        果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随着梅允诺的呼声,悄然出现。

        梅允诺微笑着道:“小过,厅外的梅花开得这么好,你干嘛不去折一束回来?”他的笑是对小过最好的嘉奖,而且小过是如此的乖巧,他不能不嘉奖他。

        在第三个消息传来之前,一束盛放的寒梅已经摆放在了他的案头,而且,在梅允诺一盏雨前茶都未饮尽的时间里,小过不但已经剪好了梅花,而且带来了新月向搜狐堂求救的第三个消息:那是一枚小小的金牌,刻着两个淡雅的秦篆小字,正面是一个“救”字,反面则是一个“急”字。这正是诸葛先生说过的救急金牌,是“红颜四大名捕”与诸葛先生府紧急联络的信物,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启用。

        梅允诺淡淡道:“那个送金牌来的人呢?”他问的是小过,小过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他的案侧。

        小过答道:“那个送信来的丐帮四袋弟子已经走了。”梅允诺淡淡地一皱眉道:“什么?你已经把他送走了?”小过的神态愈加恭谨道:“据属下观察,此人已经中了南宫世家的‘溯雪神杖’,恐怕已经捱不过四个时辰了,所以才任他告退。”梅允诺“哦”了一声道:“怎么?权相那边竟然使动了南宫世家的人出手拦截新月了么?”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食、中两指将这金牌在手里捏来捏去,隔了良久道:“这件事,我们府上还有什么人知道?”小过道:“除了总管您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了。”小过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早已经把这件事忘掉了。”梅允诺赞许地点点头道:“小过,你做得很好,退下罢!”不过半个上午的时间已经收到新月三道求救消息,看来从西夏一路过来,每一步她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两天的路程,也不知道新月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熬不熬得住?

        天这么冷,梅允诺在寂寞的搜狐堂里也暗暗地想:是该多加一件衣衫了。

        新月在向京师的路上,一路她已经扮作了驿差、贩夫、走卒、抬轿的莽汉、担担子的货郎、八十岁的老太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甚至有一次还扮作回门的新娘子……

        不过,每一次都给敌人识破了。她只有躲、拼、杀、逃——躲不过就拼、拼不过就杀、杀不过就逃,但到最后逃不过呢?她还没有想过,因为她自列名“红颜四大名捕”以来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个复杂的问题,所以也就没有思想准备。

        她的目标是京师,而敌人的目标是她。

        丧天荡是一条路的名字。

        泥泞、狭窄,不过却是进京师的必经之途。这么冷的天气,路上的沙质的泥土非但不坚硬冻结,反倒是一脚下去,能踩出水来。路两边的芦苇瑟缩着显现出一派凄凉的神色来。

        两头健骡拉着一驾小小的马车正由南往北“得得”地行过来。马车上深蓝的轿帘低垂,车头上那个抱鞭子的车夫在北风里缩着脖子好像是要睡着了。这马车并无丝毫奇异之处,与之相比,自北而来的马车却大气、豪华、富贵得多。

        那北来马车其实没有行走,不过是在略微地靠向路边停着。拉车的是四匹白色的骏马,马车是白的,轿帘是白的,其余车轮、车辐、拴马的缰绳乃至驭马的车夫——“雪山狮子”贺墟瀚一身服饰都是白色的。非但白,而且新、白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辆纯净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丧天荡的烂泥里,甚是奇异,而且,那驭马的马夫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倒罢了,奇怪的是四匹驾车的白马竟然也在寒冷的天气里不动不叫,泥塑木雕般的静,任何人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都免不了向它多看上两眼。

        丧天荡的路极其之窄,所以,当小马车行近这驾奇异的白马车时,堪堪要将狭窄的路面全部挤满。雪色马车织金绣银的轿帘轻轻地一挑,露出一截雪藕般的腕子来,洁白细腻、骨肉匀停,而腕子上套着的三个金光闪闪的镯子随风轻轻荡着,更显得妩媚动人。

        这边抱着马鞭的车夫看得痴了,见到这轿帘下美丽的腕子,直爱煞到心眼里去,暗暗想到:此生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就算折寿三十载又有何憾?想着看着,嘴角的口水忍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驾车的“雪山狮子”微垂的眉皱了皱,蓦地挥手一拂,隔着丈余的距离使这边的车夫“哎呀”一声直跌到路边的泥沟里去。

        挑起轿帘的当真是个十分明艳动人、而且有十足女人味的女子。她探身向外望了一望,皱了皱眉,想必是对满地的泥泞十分厌恶,回头道:“公子要亲自下车么?”她的话音清脆,每说一个字,鬓上的环佩就叮咚作响,更显得娇媚可人。

        轿中人又咳了一声,没有说一个字。驾车的“雪山狮子”连忙跳下车来,将一大块雪色的地毯轻轻铺在车前的地上。这地毯的质地与编制工艺也极为精美,想必是来自波斯一带的精品,然而他将它铺入泥泞之中,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能有这么大排场的除了南宫世家的无雪公子之外想必再无人可以做到了。

        有一只细瘦的胳膊轻轻搭在刚刚这女子的肩膀上,这女子细声道:“公子,小心一点,外面风大。”南宫无雪轻轻移步下来,他是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体显得非常之单薄。他的脸更是白得惊心,他的身体也纤弱得惊人,他的两只手青筋暴露、而且不停地在轻轻颤抖——可江湖上有几人敢轻视他、敢轻视他的这一双颤抖的手?

        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只因为,他是这一代执掌南宫世家的少主无雪十四公子。

        “雪山狮子”的神态已经开始变得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南宫无雪的身侧,为他遮挡呼啸的北风。

        南宫无雪向“雪山狮子”道:“谢谢您,贺六叔。”他的神态非常之谦和,温文有理。然后拱拱手向已经没了车夫的骡车轿中道:“轿中可是名动京师的新月姑娘么?”他只不过刚刚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轻微地喘息了起来——难怪,他是个病人,他是有名的“病神”南宫无雪。一身是病,一身武功,无一刻无病,无一刻无神。他的全部的病就是他的全部的武功。他只不过是半个江湖人,只管半个江湖事,也即是自己南宫家的家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醇酒美人、香车宝马才是他的最爱。

        所以,他是不会死的,要死也是给美酒醉死、给美人爱死、给登徒子羡慕死,但,绝对不会给别人杀死。

        骡车上的小轿帘子微微地在风里抖着。帘后的人是不是新月?是不是已经连遭追杀、袭击,已经疲惫不堪再难经风雨的新月?

        南宫无雪微微笑了一下道:“无雪受京师蔡相所托,向新月姑娘请教一招。姑娘既然不愿移莲驾相见,请恕无雪要得罪了。”轿中仍无动静。南宫无雪回身道:“杖来。”车上的女子双手捧着一条通体雪白的短杖递了给他。

        一杖在手,南宫无雪的身体突然如标枪般立得笔直,他的手不再颤抖,眉宇间的萎靡之色顿消,代之的是如雪的杀气,映得他身侧的贺墟瀚眉目生寒。

        一杖,仅仅一杖。

        一招,仅仅一招,足以令北风失色的一招,南宫无雪已经发出了他的“溯雪神杖”。溯雪神杖,逆北风而行之、逆暴雪而冲入、逆天地一切而疾上——这一招叫做“白眼”——不理江湖事、不管世人青白眼,我即是我、我行我素……

        一招发出,丧天荡的天突然变了——天地变色的一招,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能发出如此声势惊人的一击。

        杖风一起,已经将骡车的轿帘卷起,有人在那一杖里突然轻轻地“噫”了一声——错,应该是有三个人同时在惊奇地“噫”了一声。

        然后,杖风息落,南宫无雪突然“呃”的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轿帘卷处,露出一个端坐的女子,柳眉杏眼、粉腮朱唇,极是俊美,但她双眼却露出恐慌万分的神情。

        第一个发出“噫”声的是南宫世家那马车上的美丽女子,她暗暗道:“原来京师赫赫有名的‘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姑娘这么美?”平心而论,这轿中的女子相貌不及她之十分之一,不过她本来以为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可能都会长得像猛张飞一样丑,所以乍见之下跟自己所想的有云泥之别,小小地吃了一惊。

        第二个惊“噫”的是“雪山狮子”贺墟瀚,因为他在这风动轿帘的一刹那里他发现轿中人根本就不是“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他大惊——新月未在轿中,那么新月何在?

        己方是否已经中了新月的圈套?

        新月是否会自另外的角度发动袭击?

        保护公子!

        这是他在短短的一刹那里思考已定的问题:保护公子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

        最惊异的是南宫无雪!

        他的杖已发出,可突然发现对面的人非名捕新月,而且对面的人根本就不会武功——更要命的是,那个女子是给人点中穴道放在轿里,所以才不能动、更不能出声……

        他的唇动了动,发出了“噫”的一声,然后收力、收杖——溯雪神杖出招难收,但南宫无雪还是硬生生地收回了这一杖。

        因为他天生聪明,是练武的上佳资质,已经将南宫世家的“溯雪神杖”修炼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饶是如此,附在杖上的澎湃内力亦反撞回来,令他内脏受了极重的伤。

        贺墟瀚抢上来扶住他的左臂道:“公子,您怎么样?”却骤见南宫无雪的脸极度惨白。

        南宫无雪喘息道:“快救那女子,她、她不会武功……”他的背无力地靠在车旁,显见疲累之至,而他身后车上的女子却苍白着脸心痛得几乎要哭出来。贺墟瀚抢过去如风般解了对面女子的穴道,反手拎出车来,掷在地下的泥水中,喝道:“快说,新月在哪?”他的面色铁青,双肩颤抖,可见已经愤怒至极,而地下的女子却“嘤嘤”地哭得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南宫无雪突然道:“贺六叔,不用问了——”的确不用问了,因为新月已经出现——刚刚给贺墟瀚击落沟中的车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甩掉了一身满是泥污的衣衫,虽满面疲惫、满身风霜,但仍英姿飒爽,可不正是名动京师的“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

        新月向南宫无雪深施了一礼道:“十四公子在激战翻飞中仍能够避免到伤及无辜,令新月无比佩服、无比感激。”她为了避南宫世家“溯雪神杖”一击而易容改扮,更雇佣了寻常青楼女子在车内假装自己,引发南宫无雪一击。她虽然算定南宫无雪必定不会伤及无辜,但“溯雪神杖”一击,天地变色,她想不到南宫无雪竟然会因收回这一杖而自伤内腑,如此仁义,令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佩。

        南宫无雪面色惨白地笑道:“无雪受京师蔡相所托,向姑娘请教,而今已践约而来,神杖已发,闲事已了,也该告辞了。”新月面容整肃道:“十四公子的仁心侠骨,新月一定会如实向诸葛世叔回禀。”南宫无雪喘息道:“无雪推脱不过蔡相所托,向‘红颜四大名捕’出手,已是极为惭愧,希望诸葛先生能体谅无雪的难处。”南宫世家里上一代有人因国事开罪朝廷重臣而被投入天牢,求到权相门下,几经斡旋才得开释。所以,南宫世家就欠了权相一个人情:“我南宫世家可以为相爷您做一件事,无论何事、无论对错,倾力为之。”这是一个很重的诺言,但权相解救的那个人也是南宫世家里很重要的一个人物,所以,南宫无雪为还情而来。

        一招过后,还情已了。南宫无雪道:“其实,我们这一战是避免不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北风又紧了起来。

        南宫无雪听说过新月的刀——新月弯刀,一刀斩下,一千个弯月的风情……南宫无雪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在看新月的手,此时,刀未在手,新月的手上却有四道皲裂的伤口。

        伤口,新伤。

        南宫无雪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新月道:“谢谢十四公子好意,不必烦劳了,而且此去京师,想必一路还有江湖朋友来招呼,就更不敢耽搁公子行程了。”来的路是一片风雨,往的路更是风雨一片。

        千山我独行,公子不必相送。新月重新上路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原先的装束,因为南宫无雪告诉她:无论怎么易容化妆,权相那方总能够捕捉到她的消息,在诸葛先生一方肯定有内奸。

        新月不想再躲避,该来的杀阵一定会来,躲也躲不过,不如痛痛快快地战一场。新月弯刀就悬在她的腰畔。

        野猪驿。磨牙吮血。杀人列如麻。

        第四道消息传来的时候,梅允诺刚刚在晚餐桌前坐下来。他的手握着一杯葡萄酒。

        苍白的手。殷红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所有的消息他都未报告诸葛先生,因为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这面救急金牌是由飞过搜狐堂的一只归鸦衔来,而这只通灵性的乌鸦放下金牌就倒下了。小过仔细地检查了后道:“它中了蜀中唐门的‘狂风沙’,能支持着冲到搜狐堂已是天大的奇迹。”梅允诺淡淡地道:“怎么?蜀中唐门已经出手了?”而后,第五道消息飞来,是一张附在一支雕翎箭上的纸条,由一张四五百斤力气的强弓直射到搜狐堂的水磨青砖墙上。纸条上写的是:神杖无功,新月奔向野猪驿。

        梅允诺自言自语道:“野猪驿?野猪驿!”

        这一顿晚餐梅允诺吃得时间很长,因为期间给传来的消息打断了两次:一次是一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闯进来的丧家犬,从嘴里吐出了一枚带着血迹的救急金牌——另一次是从天而降的一只断手,断手的掌心里牢牢地握着一只白森森的牙齿。

        握得太紧,以至于小过用一把牛角小刀用力地把断手的五只手指全都撬断了才把金牌拿出来。

        小过的脸有些发白道:“磨牙吮血?”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每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音。然后他似乎也是自言自语道:“新月这一次死定了——”梅允诺看见小过色变,道:“当然是磨牙吮血,这样一颗惨白的牙齿除了代表‘磨牙吮血帮’更无他人。”同时,他也对自己亲手组建的诸葛先生一方的消息传递网络非常满意。不管在多么危急艰苦的环境下、不管敌方的封锁有多严密,仍旧能将所有的消息千方百计传递进来,整个消息网非常灵敏且有效。

        可惜,己方损失已经太大,亦由此可以推断权相一方狙击之疯狂。更何况,权相已经启用了“磨牙吮血帮”的力量——什么时候报告诸葛先生?梅允诺在等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消息。消息来的时候,应该也就是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

        新月投入野猪驿。她已经太累、太困、太倦、太乏。敌人的攻击如附骨之蛆,躲不开、闪不掉、避不得、战不完,她心里只剩了最后一丝丝希望:援军——她已经发出了最后的救急金牌,而且她能肯定凭着诸葛先生一方密若蛛丝的消息传递网,自己的救急信号一定能传到先生府“搜狐堂”内。可,没有援军的消息,等得太久,她的耐心、希望和斗志在一寸寸消退。

        为什么还没有援军?新月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还有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只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野猪驿是京师向南最大的一个官方驿站,率兵把守驿站的是满脸大胡子的葛老爹,还有葛老爹十岁的小儿子葛猷,跟新月一见如故地腻在一起。

        葛老爹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道:“在这里把守驿站的兵卒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以一当十毫无问题,新月姑娘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下了,在我管辖的地盘上,没有人敢动你。”葛猷也在新月面前蹦蹦跳跳地说:“是呀,月月姐姐,你放心吧,我爹武功可高了。”新月道:“谢谢葛老爹。”其实,她如何能放下心?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土兵又怎么敌得过权相手下形形色色的江湖高手,她惟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在野猪驿发生战斗,就算有战斗,也尽可能地不殃及无辜。

        野猪驿的冬夜真的有点冷。大厅里熊熊的炉火已经渐渐黯淡下去,四面也想起了高高低低的鼾声。因为葛老爹下令所有的兵卒枕戈待旦,保护新月姑娘,所以所有的人都在大厅上围炉而坐,有的熬不住困着了。

        新月也睡着了,她实在已经疲倦得无法自制——她的梦很甜,梦里西楼的月光很美,诸葛先生的手也很温暖。诸葛先生轻轻地道:“新月,这一路,太辛苦你了,看你的脸色也差了许多?”新月仰望先生日见憔悴的脸庞,道:“先生为了国事日夜操劳,才是最辛苦的,先生还需多多保重。新月能够时时随侍先生左右,再辛苦也值得的。”先生微微一笑道:“那封密函可曾安全带到?”新月这一路搏杀、一路风霜,可不全是为了这封火漆封口的密函?这封密函里到底包含着什么天大的密密,竟引得权相动容失色?新月道:“先生,密函在——”她探身入怀去拿密函,却“噫”地叫出声来。诸葛先生动容道:“怎么?”新月的手却再也抽不出来,因为,她仔细藏好的密函竟然不见了!她跋涉一路所为何来?新月陡然得一惊,醒了:“怎么?密函?”她极为迅速地探手入怀中去,密函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胸前粉色肚兜的一个暗袋里,“幸好,那只是一个惊梦。”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自言自语道。此刻,她才发现小葛猷已经枕着她的小腿睡着,她笑了:“这顽皮的孩子!”

        她刚刚要动手去挪动葛猷的肩膀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蓦地,远远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突然叫起来——一声、两声,一条、两条,由远及近,次第传过来,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惊人——新月猛地一惊,而她这猛然一惊尚未落下,所有的狗叫声又都没有了——不是“停止”,而是“没有”,像有个巨人猛地把所有的狗脖子都齐齐掐住了一样,所有的狗都没法再叫出来,或者就像有人用一把极锋利的刀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狗叫声斩断了一样……

        新月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从心底打了一个深深的冷战,来自内心深处的彻骨的寒意,比寒冬、比降雪、比北风更冷上一万倍的寒意——狗叫声没有了,空气里突然传过来另一种奇怪的瘆人心肺的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凄冷的夜里磨牙。是一个磨牙的梦魇么?

        而且更有一种声音,像一万只野狗在咀嚼骨头的声音,还有什么粘粘腻腻的东西在暗夜里沙沙地爬行的声音。

        新月淡淡地笑了笑,笑意里颇有些无奈,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外面的月光正惊人的艳,新月理了理鬓边垂落的几丝秀发,轻轻走了出去。“他们都是无辜的,‘磨牙吮血帮’要来就冲我来,不要累及无辜。”

        突然,一切声音都不见了——像这些声音出现的时候一样,骤然消失,刀斩斧剁般利落地消失了。新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的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梦魇?幻觉?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真的,声音的确是消失了。她苦笑了一声:“难道是幻觉?”她返身向驿站的大厅里走近——蓦地,一股阴森森的血腥味直冲进她鼻子里来……

        “不好——”她口中低低地叫了半声,只半声,脚底一错,已经冲进虚掩的厅门,突然愣住——炉边的篝火已经渐渐黯淡,微微跳动的火光下,满地是横倒的尸体。就在刚才,他们还在跟新月一起吃饭,一起谈笑,现在他们都成了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打鼾的死人。

        葛猷呢?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难道也遭了人家的毒手?

        篝火边还有人在蠕动。

        新月抢过去,那是葛老爹!他的脸和胸膛已经给鲜血染得失去了本来面目。新月俯身下去,急急道:“葛老爹,你一定要挺住!葛猷呢?”葛老爹吃力地抬起一只血手,想去拉新月的衣服,他的眼已经像失去生命的鱼一般,口唇蠕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新月再俯了俯身子,凑近他口边,想听听他说什么,此时两个人的脸已经不过尺余的距离,葛老爹的口中突然发出一道碧绿的寒光,急打新月眉心——

        插图说明:葛老爹口中突然发出一道碧绿的寒光,急打新月眉心。

        新月料不到有此变化,急急仰身,那道绿光擦着她的前额直射进发髻中去,而且,新月的鼻子里嗅到淡淡的甜腥气,显然这道暗器上蕴含巨毒。

        新月又惊又怒,转眼看葛老爹已经斜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格格”的笑声:“新月妹妹好快的身法呀——不愧是皇上御笔亲封的‘红颜四大名捕’”她的笑声未歇,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嘿,哪里是她的身法快,是你的‘绿一色’没练到家罢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打不中,简直是废物!”那女子又冷笑道:“好、好,是我的暗器没练到家,等会儿我倒要看看七哥的暗器有什么独到之处,小妹好好学习一二。”这粗豪的声音“哼”了一声,未再开口,倒是另一个喑哑的男人声音道:“小妹和七哥都别斗嘴了,咱们还是早点解决了这俏生生的小姑娘,然后赶去风雨楼喝酒算了,天这么冷!”那女子又道:“八哥以为她是寻常江湖女子么?说解决就解决得了?对不对呀,新月妹子?”刚刚那女子以歹毒的暗器埋伏在葛老爹的尸体后暗袭新月,而片刻间又在言语中对新月一口一个“妹子”叫得甚是亲热,可见城府极深。

        新月轻轻起身,向这女子发声处拱了拱手道:“来的是冯绿花冯姐姐么?姐姐的‘绿一色’可是又精进了?”随即向黑暗的大厅里道:“还有,既然‘磨牙吮血帮’的丁七爷、洪八爷都到了,为何不现身一见?”黑暗里闻听那女子“咯”的一声轻笑,随即大厅里四面的烛火都燃了起来。三个人,一个绿衣盛装的女子,两只瘦削的手全都伸在斜背的一个黑黝黝的革囊里边。一个蓝衣服的矮胖子,手里提着一条死蛇般的长鞭。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汉子,却空着手气呼呼地立着。此三人正是“磨牙吮血帮”驾前“四大护法”中的“绿一色”冯绿衣、“铁线”洪八与“鬼雨”丁七。

        新月一字一顿道:“这驿站里的人想必、都、是、三、位、杀、的?四大护法、出手必杀,还有马三爷没来呢。”她的话音未落,陡然自野猪驿外传出一阵马蹄声。

        初时极远,瞬息驰近,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暗夜里煞是惊人。这蹄声在野猪驿大门口停都未停,直冲进大厅里来,四人的视线里同时出现了一匹枣红色健马,马上人红色的披风、红色的风帽、手里擎着一把红色的长刀,直闯进来。

        大厅里的烛火惊于来人的惊人之气势,晃了两晃,齐齐地灭了。

        来人以一股惊人之势,直奔新月。

        新月惊问:“来者为谁?”马上人高声应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在下山东济南府‘血刀’马家马大虾——”暗室间陡然有两道刀光同时飞起,一道红得惊人,天空里突然下起的血雨,另一道,有月光一般的白,月光一般地清越出尘……

        马上人,“磨牙吮血帮”三当家马大虾的洪钟般的声音犹在野猪驿的厅堂里震荡,他的人和马已经怆然倒下,新月的刀已经穿透了他健硕的胸膛。

        这一下交手兔起鹘落,迅雷不及掩耳。

        冯绿衣、丁七、洪八三人尚来不及出手相助,马大虾已亡,新月的刀已还鞘。

        矮胖的洪八咽了口唾沫道:“嗯,好快的刀!虽然没见到新月姑娘斩杀红红星星那一战,但也想像得到那一战的风采!”丁七阴沉沉地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险得紧呢!可不该送命?哼哼,马老三是活该!”他对马大虾平日里在帮中指手画脚早就不满,此时,新月一招杀了马大虾正遂了他的心愿。

        洪八道:“七哥,现在您是咱们的头儿,咱们该怎么办?”丁七高声道:“当然是杀了她!”他说到这个“杀”字上,袍袖一展,已然向新月发动攻击——没有烛火的厅堂里很黑,只有外面凄清的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但新月还是看见了他袍袖间陡然出现的暗器——很多、很多的暗器。

        丁七的外号叫做“鬼雨”,足以证明他的暗器非常之多而且发射暗器的手法亦是极为诡秘,若非如此,焉能被称作“鬼雨”。所以,他一招手,暗器如雨——听,窗外有鬼在叫……

        “杀”字就是命令,洪八的鞭也出动,其实,他手里垂下的并非是皮革长鞭,而是一条西夏出产的“铁线”蛇,因其躯体极是坚韧,故名“铁线”,此时一经挥动,昂昂然似乎要择人而噬。

        冯绿衣轻笑道:“我也来——”刚刚那道暗器没伤到新月,她心里甚是不甘,此时在暗夜、鬼雨、铁线的交织掩护下,再次向新月发出了她的独门暗器“绿一色”,星星点点的绿光在鬼雨的背后向新月杀到——

        新月只有一把刀。

        而这把刀刚刚已经出手杀了马大虾,一经杀人,锐气已尽、杀气已尽,所以她接下来的刀法已经没有第一刀那样的威势——但丁七、洪八、冯绿衣的联手一击,比之马大虾烈马狂刀的一击又要狠辣、凶险百倍,她该如何处之?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不知道西楼的月光是否也如这般凄清?”她方要作玉碎一战,足踝边突然伸过一只柔软的小手来,然后脚底一软,突然向地底跌落下去……

        长短亭。图穷匕见。梅影横窗瘦。

        搜狐堂。

        梅允诺已经接到共十二面救急金牌,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一条鱼。鱼,是从搜狐堂前的蜿蜒小渠里捞起的,这条弯弯的渠水是从外面那条穿绕京师的御河里接引而来,而这条金背的大鲤鱼也就是从御河里游到搜狐堂前来。

        梅允诺把鱼腹剖开,拿出一幅白绫来。绫上有字,梅允诺见字、大惊——火速更衣。唤来小过。去西楼见诸葛先生。

        那时,正是三更时分。诸葛先生轻轻咳了几声道:“怎么?新月已到长短亭?”梅允诺垂手道:“不错,新月姑娘与权相门下走狗‘磨牙吮血帮’四大护法于野猪驿交手后已冲到长短亭,请先生下令接应。”诸葛先生道:“允诺,我不是已经把关于新月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你去处理了么?更何况现在嫣红、黛绿和冶艳三个都在为蜀中唐门的唐半翅那件事奔走,根本没有更多的人手支援新月,一切,你来处理好了——”诸葛先生边说边低低地喘息,似乎身体不支。

        梅允诺道:“先生的身体无恙吧?”诸葛先生道:“还好,允诺,新月就拜托你了,我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地到达西楼。”梅允诺斩钉截铁地道:“先生的托付,允诺一定尽全力而为。”

        京师城南长短亭。

        这是个寒冬的清晨,薄雾轻霜,寒意袭人。梅允诺负手站在长短亭上。

        他的心情说不出是沉重还是愉悦,已经是最后摊牌的时分,他的身边只有心腹小过一人。

        “小过,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是,小过遵命。”小过恭恭敬敬地答道。

        梅允诺低低吟哦道:“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好一个长短亭……”他与小过自接到水中鱼的消息后,连夜出城,此时,他身上着的是一件雪白的狐裘,衣衫上还星星点点地缀着盛放的梅花。

        他之所以换这件衣衫,就是为了迎接一个结果的到来。任何事,一待谜底揭开,就会变得冷酷无情,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揭开谜底的人。

        长短亭前是一片北风里稀疏摇荡的矮草,给送别的人与被送的人践踏得杂乱无章。系马高楼垂柳边,萋萋别离长短亭。长短亭就是这么一个别离连着别离的地方,但,今天,梅允诺此来却非为送别,他在等新月的出现,有时候,等待是一个残酷而漫长的过程。

        终于,他等的人出现了。长短亭前草地上有一块残草稍微显得密集的地方突然动了一动,轻轻挪开,有人悄悄露出头来。梅允诺目光如电,已经瞥见那是个小孩子的脸。

        原来,这是个地道的出口,从地道里出来的就是新月和葛猷——野猪驿一战,葛猷并没有死,而是躲在死人身体下面,借机引新月一起自秘密地道里逃脱“磨牙吮血帮”的追杀。

        新月掸掸衣服上的尘土与蛛丝。

        梅允诺已经叫起来:“新月姑娘,我们在这里——”新月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历经劫难,终于到家了。

        此时,梅允诺已经奔下长短亭,向两个人迎上来。

        新月吐出三个字:“梅总管——”喉咙里已经哽咽,再说不出话来,一路风霜,出生入死,现在,终于安全了。诸葛先生曾经对她们说过:“见允诺如见我。”先生既然如此说了,自然有他如此说的道理,所以,新月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向身边的葛猷道:“快叫梅先生——”自野猪驿到长短亭这一段颇为不短的地下通道极为蜿蜒曲折,若非小葛猷领路,新月几乎在地道里迷失。

        葛猷开口叫道:“梅先生您好。”他脸上给泪和土混合得一片狼藉,看起来肮脏不堪。

        梅允诺边奔过来边皱皱眉道:“新月,这是谁?”皱眉,就是一个小小的暗号——别人不会注意,但梅允诺知道小过一定会理解他眉目变化的意思。此时,小过紧随在他身后,一同向地道里出来的新月和葛猷两个人奔过来。

        新月道:“他就是——”她的话尚没有讲完,小过已经自梅允诺身后抢出,向葛猷痛下杀手——他的右手里突然伸出一道铁钩,瞬息之间钩上了葛猷沾满了泥土的脖颈——他的手段太过卑劣、太过毒辣,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小过的脸色有些阴沉,像今天早晨微阴的天气。梅允诺的眼色就是命令,他,只从命于一人——而且他的出手原则就是:搏虎尽全力、搏兔亦要尽全力。他才不管对手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目的就是要对手的命。

        新月吃了一惊,惊喝道:“你要做什么——”口中喝的虽是小过,但两只眼睛却望向梅允诺,因为她知道小过是梅允诺的贴身手下,但她突然发现:小过击杀葛猷的同时,梅允诺也已经向她出手——他竟然向自己出手?新月的心口上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剧变陡生,她措手不及,眼见梅允诺一只苍白的手向自己脸上抓到——手,一只苍白的手。手有五指,指上有甲,苍白的手指,漆黑的指甲。

        这应该是一只沾着剧毒的手!以这样一只冷漠的毒手进袭新月的同时,梅允诺淡淡地笑道:“新月姑娘,一路别来无恙么?”谈笑杀人、冷漠处之,方是梅大总管一贯的行事本色,只是,这一次,他要杀的是诸葛先生座下“红颜四大名捕”中的新月!

        新月历经飞云铺一劫、丧天荡一战、野猪驿一袭,其余大大小小一路凡十几役尚且不计,单就此三战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今晨于长短亭见了梅允诺,以为噩梦已经结束,紧张的神经已经全部松弛,战意已尽,却没想到杀机陡现——她已无力再战!

        她也无心再战!

        只是,她眼中的绝望还带着一丝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杀我的人是你?”新月的刀呢?新月弯刀仍在,可惜新月已经没有斗志了。她突然想到当年一刀斩杀大盗红红星星的时候那一刀的风情——有时候,斗志才是决定战斗结果的决定性因素。

        梅允诺当然懂得这一点,所以他才于新月最疲惫最失望的当口出手。他的毒手杀招很致命,而且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他相信新月已经死定了——如果不是在毒手之前又突然出现了一只婷婷的玉手的话……

        一只玉手,洁白如玉,指若春葱,纤细柔软,而且这只手的尾指上还带着一枚精光闪亮的翠绿扳指。可就是这样一只娇小柔软的手突然出现,而且就轻轻接下了梅允诺的毒手七杀,将梅允诺暴露在霜天清晨里的杀气、毒气一扫而空。

        新月笑了,带泪的笑:“是你,你终于来了。”来的人道:“可不是我?我怎么能不来?”谈笑间向梅允诺连点带打,反击了十五六招。能有这么一美丽的手的女孩子京师里本不少,但能化解梅允诺毒手七杀且有余力进击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红颜四大名捕”里的妙手嫣红。

        梅允诺在嫣红的袭击里喘息道:“怎么会是你?”这一变化当是在他思虑之外。

        嫣红面若清霜道:“怎么不是我,因为是你,才会是我。”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应在梅允诺的耳中如五雷轰顶:“你早已知道是我了?难道诸葛先生也早已经知道是我了?”他的眼神开始绝望。

        嫣红道:“哼,先生早就想到是你——”

        有人,宽袍、大袖,坦坦荡荡立在方才他们站过的长短亭上。亭上有风,北风,风舞此人襟裳,分外飘逸,但,就是这么一个飘逸若飞仙的人,此时正轻轻地望了小过一眼,以淡淡的眼神阻止了小过向新月冲过去的身形。

        “哦?是他?竟然是他?来的竟然是诸葛先生?”小过的心突然有一瞬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自这眼神里想到了另一个人——权重京师的蔡京。

        两个人,诸葛先生与权相蔡京,竟然有如此相似的眼神。淡然、怜悯的眼神,两个人,同为京师所倚重,同是一动而令京师天翻地覆的大人物,竟然会有极为相似的眼神?

        小过不能动,也不敢动,因为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全身至少有十几处破绽皆暴露在对方攻势之下。

        对方未动,他自然也不敢动。他的心正在长短亭的风里沉落下去。

        风停了,战斗也停了。梅允诺的脸开始发白、发青,他想不到一向自以为掌握先机的自己败得一塌糊涂。

        诸葛先生淡淡道:“允诺,没想到是你,‘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首领是你?”梅允诺咳了一声道:“先生,我——我只能说抱歉。”诸葛先生道:“我很失望,本来以你的才干,我希望你可以作为‘红颜四大名捕’的四方接应使来共同维护京师和平的——没想到,你竟然是权相的卧底?”梅允诺道:“先生是否早就觉察到是我了?”诸葛先生道:“其实,原来没想到是你,因为你初到京师时做了几件轰动一方的大事,权相没理由不注意到你,而你一心一意投入与权相作对的我方阵营,必有所图。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允诺你所图为何?所谓‘死间’,必抱赴死之心而来,非为大仇、必为久恨。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一个叱咤江湖的武林人物?所以说,允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加入‘破帽遮颜过闹市’里去?”

        梅允诺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诸葛先生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江南梅家的人。”又是一声雷!“江南梅家,号称‘梅影横窗瘦’,也算是江南四大家之一,自从‘毒穴’温门的温红杏下嫁梅家大少爷梅花妆之后,将温门用毒的武功也传将过来,梅家声势大有在江南四大家称雄之势。允诺,你手上下的毒可不就是温门独创的剧毒‘青花甲’?”诸葛先生侃侃而谈,但声音里的失望越来越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寒冬……

        梅允诺垂目看着自己的指甲道:“不错,这的确是‘青花甲’。”他手上是“青花甲”,嫣红尾指上的扳指自然就是专门克制“青花甲”的“寒冬指”了?看来诸葛先生的确是早作了防备!

        那么,我到底是为了谁?是为了念奴么?我苦留京师,不惜为权相蔡京做“死间”,为的就是念奴?梅允诺道:“我心所图,就算不说,先生也该明白?”他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想瞒过诸葛先生是根本不可能的,包括他对念奴的感情——诸葛先生突然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你明白了么?”梅允诺茫茫然道:“我明白了?我该明白什么?”诸葛先生叹了口气道:“你须明白,你跟念奴无缘,而且,蜀中唐门第一高手唐半翅联合‘毒穴’温门温燕泥的这次大动作也是为了念奴呢。你明白么?”梅允诺望着诸葛先生的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诸葛先生道:“你走吧!”梅允诺道:“好!”虽然梅允诺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但诸葛先生知道他此来的心思,自然不会难为他。

        诸葛先生突然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懂得梅允诺的心,非图钱、权、名,一切都为了京师里一个叫做“念奴”的女子。他,为情而来。他,以为破了诸葛先生一方的密函一劫,就可以如权相蔡京许诺的一样见到念奴——可惜,权相轻诺,权相的许诺是靠不住的——这一点,诸葛先生自然清清楚楚,所以,以密函为名破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一党这一战就叫做“毁诺”战役,毁了梅允诺的诺言,也毁了权相的诺言,若梅允诺退出京师,自然“破帽遮颜过闹市”土崩瓦解。

        梅允诺要走,小过仍在。梅允诺伸手向小过道:“小过,我要走了,你,保重!”小过也伸手与他相握道:“先生,您要去哪里?水里火里,小过跟您去?”梅允诺黯然道:“我已战败,当退出京师,再不回来。”小过脸上也露出很重的忧伤道:“先生,小过一定要跟您——”他的声音突然喑哑下去,男人跟男人的别离格外令人伤感,也许,他是由梅允诺的退走而思索到自己的去路?

        长短亭前,两只相握的手越来越紧。

        突然空气里听到“格格”的数声,而且,梅允诺“啊”地低叫了一声,他的两只手生生地给小过握断了,那“青花甲”的毒自然也废了。

        他惊道:“小过,小过——”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小过会向自己下手?

        小过脸上的忧伤还未尽褪,足底翻处,一柄雪亮的短剑插进了梅允诺的小腹,右手轻挥,刚刚击杀葛猷的钩子不知怎的化作了一把寸许的小刀,反手一刀,斩断了梅允诺的喉咙。

        梅允诺的眼睛再也无法闭上,一惊之力竟至于斯?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小过——你?”他死了。他永远不会明白!

        小过收刀而立,向已经倒下的梅允诺道:“怎么不会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诸葛先生、嫣红、新月都有暗暗的一惊。

        诸葛先生道:“原来是你!你是——”小过轻轻一笑道:“先生料事如神,自然应该知道小过的身份!”嫣红开口道:“原来,你才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总统领?你是——”她不敢确定到底小过是不是那个人,所以住口。

        诸葛先生在看小过的眼睛,良久道:“你是蔡相的第几个儿子?”此言一出,嫣红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权相蔡京为了控制京师各大势力而派出了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分头打入各大势力中,而且,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一支对战局举足轻重的队伍,他竟然派了自己的五个儿子也加入了死间行列。

        嫣红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权相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小过道:“不错,我就是蔡过。”此刻,他已经挺直了胸膛。以前在梅允诺身前他永远是卑躬屈膝的,永远对梅允诺的命令唯唯诺诺,永远是一个渺小的狗一般的侍从,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本来身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高手。

        只可惜,死间无名,暴露了姓名之后已经别无选择:“除了杀人,就是被杀!”诸葛先生叹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继续隐藏下去不用暴露身份的。”小过道:“也许吧,只是梅允诺一退出京师,恐怕对‘破帽遮颜过闹市’一族的士气打击很大,如此,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死间就给毁了!”诸葛先生道:“看来蔡相把自己的儿子用在死间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才会这样替权相设身处地地考虑,才会把权相执掌京师的大事业作为自己的事业来对待。”

        “只是不知道己方的‘长江暗桩’部队会不会有小过这般坚忍?”诸葛先生暗自思量道。

        诸葛先生耳边闻听道:“诸葛先生,小过请战!”小过是死间不假,但他要求与敌人进行堂堂正正的一战,不管生死、不管战局结果如何,他都要堂堂正正一战。

        诸葛先生惊——嫣红惊——新月也惊——新月已经问过嫣红:“为什么你救得了我,却救不了葛猷这个孩子?”嫣红答到:“因为,小过的出手太快,来不及相救。可小过的出手怎么会如此快?怎么似乎会比梅允诺的武功更高强?”此时,嫣红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小过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的武功比梅允诺高出太多!”诸葛先生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小过的武功高、狠、锐,该如何挡之?”诸葛先生手指微动,先暗暗地卜了一卦,却是——易经的第六十二卦,小过,雷山小过,震上艮下。其解曰: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诸葛先生突然微笑起来。其实,小过之名取自“君子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小过的武功要旨为“抓住敌人最微小的失误进行最有效的攻击”。

        这一战,不可不战!诸葛先生这方有三人,他终于弹指作了最后的决定道:“新月,你还能出手应战么?”他竟然要派新月迎战?新月已经历经数战、精疲力尽,立都立不稳,他竟然还派她出战敌方的高手小过?

        非但新月,连小过与嫣红都怀疑自己的耳朵。

        嫣红急道:“先生——”她要替新月出战,虽然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但总比看着新月送死的好!但她底下的话旋即为诸葛先生的眼神制止。

        “那么,先生的话自有先生的道理?”她只能这么想。

        新月道:“能!”此时,她连多说一个字都没有多余的气力。

        诸葛先生淡然道:“那么,你就与小过一战,多加小心!”这一次,小过竟然也有点小小的迟疑,向新月先抱拳道:“新月姑娘,请了——”言辞客气,但手底却毫不留情,猝然出手——

        嫣红向诸葛先生道:“先生怎么会再派新月妹妹出战?她的身体支持得住么?”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新月已经卷入小过爆发的袭击里了,她的疲倦的秀发已经为小过的掌风所激,飘飞如激流中的浮萍,情势危急。

        诸葛先生答到:“小过的武功是寻找敌人武功中的破绽进行攻击,如水银注地,无所不在,任何人的武功都不可能没有破绽,他,只要抓住一点极微小的破绽就足够了。”当然,刚刚杀梅允诺那一击,抓住破绽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击,看来小过之名,名如其人。

        嫣红自思自己的“春风弹花手”也绝对非无破绽可寻,若与小过对决绝无胜机。那么新月呢?岂非凶多吉少?

        所以,她问:“先生,新月会不会危险?”新月当然危险,因为此时,她的足下已经开始踉跄——小过的攻击果然惊人:他的两只手忽而化作刀剑、忽而化作枪戟,忽而是山西五台派的“险峰神掌”、河南王屋派的“轩辕铸剑掌”,忽而是嵩山少林派的“达摩神拳”、“佛祖拈花指”,忽而是海南燕飞堂的“鼓浪鱼拳”……而且,他足下的攻势更是杀气惊人、腿影如山,九转莲台腿、踢破山东腿、辰州僵尸腿……每一腿都有数般变化,腿腿致命——

        诸葛先生开始叹息道:“小过的武功,太高了——”嫣红想知道的是新月到底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危险!“诸葛先生道:”小过的武功已经集权相门徒所有武功之大成,实在是武学之奇迹——只有将所有的武功在心中融会贯通,才能像他这样挥洒自如。

        诸葛先生道:“昔年曾有个武林奇人将武林中所有诸家拳法交融,练成了‘百花错拳’这门武功,但他的成就比起今天的小过来恐怕不能专美于前了。”嫣红足下蓄势,准备一旦新月遇险,她就冲出解救,就算背上以多欺少车轮战的骂名也在所不惜了,毕竟姐妹情深,那一点点虚名算什么?

        斯时小过突然开始放暗器——你有没有见过有人从足底放暗器的?

        嫣红从来没有见过,但小过真的已经开始以足施放暗器了——他的武功当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刹那间,小过已经发出了数十个门派的近百种暗器,而且其中有几种竟然是蜀中唐门的独家暗器。

        风。

        暗器的风。

        充满杀机的暗器的风——

        新月在风里。

        她的刀呢?刀仍在,但已经没有出刀的机会,她只有躲,是以她的身影飘飞得像秋天里的蝴蝶。

        诸葛先生此时淡淡地笑了。他一笑,嫣红的心就放松下来。任何时候,只要先生还能笑得出来,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小过的攻势此时虽更猛,但新月的颓势已经有了转机。

        小过的攻势猛地一停,随后又猱身冲上——又一停,再冲上——如此反复了九次,每次停顿的时间都更长,而诸葛先生脸上的笑意更加地盛……

        到小过第九次停顿,再冲上的时候,新月的刀乍然而出——就一刀,仅仅一刀,一刀斩在小过的胸膛上——血溅寒霜。

        小过呆住。

        那一刀伤得很浅,因为新月力已尽,但这刀却伤了小过的心——他黯然道:“我、败、了。”——我竟然杀不了几经劫杀、摇摇欲倒的新月?

        一个暴露了身份的死间,又战败,摆在他面前就只要死路一条。所以,小过自杀于长短亭。

        先生要殚精竭虑维持京师平衡,其实,蔡相的用意岂非跟先生一样,同是为了京师之稳定,只不过两位所取的平衡点不同。只要先生与蔡相的两大对立势力同在京师,京师就永无宁日,至于其它的‘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等等,只不过是两位棋盘上或大或小的几枚棋子而已,北风日厉,先生请珍重。这是小过临死前对诸葛先生说的两句话,先生已经牢牢记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敌人看问题的症结往往是最清晰的。所以,诸葛先生非常尊敬小过这个敌人,此次侥幸以新月的“遍身破绽即是无破绽”令小过无处下手最后胜出,已经是在对权相蔡京一方的战斗中棋输一招。看来,跟权相蔡京的战斗永远是一场无法休止、不能大意的纠葛?

        长短亭上有风依然。激战结束。嫣红负着新月离开。

        至于诸葛先生,早已退归西楼,因为黛绿自河北沧州大铁牢飞鸽传书来报关于蜀中唐门高手唐半翅的消息,消息如此紧急,自然是个坏消息,所以有一场更艰苦的战斗等着他去指挥——看来,只要还有权相蔡京的势力在暗流涌动,京师就永无宁日,“红颜四大名捕”的任务就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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