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戮夕阳下浴血长啸的杀手用他未冷的鲜血编织了一个杀手的童话
一、逃亡
丁中正在策马狂奔。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跑了十多个时辰了。凛冽的寒风猛烈地侵袭着他,豆大的雨点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但是他毫不在乎,只是打马狂奔。他要逃离,逃离那血腥的江湖,逃离那无休止的杀戮!
他胸前还紧紧地拥着一名女子。事实上,这女子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他除了知道她叫吴绮,此外就一无所知了。而且,他十多个时辰之前,刚刚杀了她的父亲——紫衣侠吴道南,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过,他会和吴绮一起逃亡!
怀中的吴绮并不安分,一个劲地挣扎着、扭动着,口中也在不住地咒骂着“混蛋”、“王八蛋”之类的粗话,她甚至想杀了他,可惜她无能为力——她被丁中如铁箍般的右臂紧紧圈在怀内,根本无法动弹。
雨水顺着丁中的衣襟滴落,将他从里到外淋了个透湿。可丁中知道,雨纵使再大,也洗不掉身上的血腥味。这三十年来,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实在是太重了……
河南吴家与丁中并没有什么仇恨。丁中也不认识河南吴家的任何人。但昨天傍晚时候,“大哥”吩咐下来了:“日落前让吴家满门不存!”丁中一向最听“大哥”的话,所以他也就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大哥”交待的任务。
昨天的夕阳似乎较往日别有不同,特别辉煌,特别灿烂。当时丁中握着剑,怔怔地望着夕阳,竟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但是,夕阳下的吴家大院却半点也不宁静。刀剑撞击、鸡飞狗跳、人临死前的惨呼……血横流、箭疾飞、刀光寒,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悲惨画面。
丁中眯着眼睛望着夕阳,倾听着夕阳下的杀戮声,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厌倦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片静寂。一个女子的哭声闯入丁中的耳朵:“爹,娘,你们不要死呀!不要死呀!”丁中一定神,收回看夕阳的目光,向那女子看去。只见她身穿着翠绿衣衫,长发披肩,一只碧玉珊瑚发夹夹住了头发,头低着,紧紧地抱着一个虬须大汉的尸体,痛哭不已。
丁中慢慢地走了过去,扫视了一下院子中的人,他的五个手下有一个左胳膊被砍断了,有两个正倒在血泊中,不知死活。对方看样子已无活口,除了那个女子!丁中用剑顶在那女子颔下。那女孩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就在二人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丁中只觉得心中一震,手中的剑差点儿掉在地上——他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双眼晴啊,悲伤、愤怒、无助,还有——恨!
对,是恨!丁中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童年时那次血淋淋的经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他手中的剑开始微微颤抖,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他这一生中,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心惊胆战!他知道,只要自己手中的剑往前一推,那女子就会倒在她父亲身边。他已看出那女子根本没有武功,有武功的人也逃脱不了冷剑丁中的剑,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丁中竟下不了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终于,手中的剑颓然地垂下。他低下头,命令那几个手下撤退。
这时一个手下道:“大哥,斩草要除根!!”丁中的眸子忽地一亮,手中长剑向后一刺,身子疾退,那说话之人张大了嘴,惊讶的表情尚未表露出来,咽喉上已穿了一个洞。其余几人俱大惊,齐叫道:“大哥!”丁中不理,手中剑如穿花蝴蝶闪动,片刻之后,他的几个手下全都躺在了院子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信和恐惧。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他们的大哥为什么要下此辣手?
丁中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动。他一把拉起那女子,身子一晃,跳到了门外自己的那匹白马背上,急驰而去。
那个女子就是现在在他怀中挣扎、咒骂不已的吴绮。
天地间仍是一片茫茫雨幕,丁中也不知道自己要带她逃到哪里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戮,而他,却想逃出这血腥的江湖,逃离这无休止的杀戮,这一切有可能吗?
迷离的雨雾中,他远远地看到路边挑出一帘酒旗。这才感觉到一阵饥饿感袭上身来。他连夜逃亡,早已又饿又渴。低头看吴绮,更是憔悴不堪,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丁中叹了口气,下了马,拉着吴绮,大步走进了小酒店。
刚一进店,便不由得一怔。因为他看到,酒店里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不用转身过来,丁中也知道他是老三。
大哥、丁中、老三三人并没有结拜,但他们的杀手组织总得要有领导人,所以便以他们三人为首了。丁中是老二。丁中坦然地拉着吴绮坐在老三对面。老三正在喝酒,吃花生米,见丁中坐下,并不和他说话,只和掌柜的招呼:“再来一坛上好的竹叶青,三大盘卤菜!”菜来了,酒来了,丁中倒了一碗酒,自顾自喝干了,也不和老三说一句话,倒是吴绮有些无法忍受这种逼人的压抑。她现在满心只有一个恨字。仇恨填满了她的胸膛,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报仇,但她仍要拼死一试。
蓦地里,她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和困顿,趁丁中正仰脖子喝酒的那一刻,右手迅捷地拔出丁中腰悬的长剑,猛力向丁中左胸刺去。
丁中仍在喝酒。
然而吴绮手中的剑却没能刺中丁中的身体,不知给什么东西牢牢地夹住了。她定睛一看,竟是那个陌生人手中伸出的两只筷子!老三用筷子夹住了吴绮手中的剑,脸色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他手中一用力,吴绮拿捏不住,剑猛地脱手。老三随手一甩,那剑“呛”的一声刚好插入了丁中腰悬的剑鞘里。
老三笑了,开心地道:“二哥,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杀死手下,准备背叛我们的组织呢!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哥想错了,唉……他居然派我来杀你!”丁中喝完一碗酒,用手抹了抹唇角,坚定地道:“不,我的确是准备背叛组织了!”老三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真的是为了她?”丁中定定地盯着老三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三弟,你有没有算过,从出道到现在你共杀过多少人?”老三一愕,还未想出怎么回答,却听得丁中悠悠一叹,苦笑道:“我们自出道以来,成天就是杀人,我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啊。现在——我厌倦了!”吴绮在旁边惊奇地看着丁中,她听不懂丁中的话。老三也不懂。
老三怔了半晌,才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丁中道:“我想退出江湖,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静静地过这下半辈子!”老三突然笑了:“二哥,你除了会杀人外,还会干什么呢?你怎么养活自己?”丁中也笑道:“大千世界,我还找不到谋生的手段吗?我可以去种田,我的手指可灵活呢,可以编些篾器去卖,养我自己应当是没有问题。”老三找不到话说了,良久才道:“那——她咋办?”他指的是吴绮。
吴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为了报仇,她不怕一切,但如果现在丁中将她杀了,谈何报仇?又或者不杀她,只将她赶走,不要她和他在一起,那她就根本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她正惴惴不安地想着,只听得丁中说道:“现在她暂时只能和我在一起了,等一段时间,我送她到她的亲戚家或她父亲的朋友那儿去,这也算是我这一辈子干的惟一的好事吧!”吴绮突然叫道:“我没有亲人,我爸也没有朋友!”丁中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吴绮勇敢地挺了挺胸膛,毫不示弱地迎上丁中的目光,暗想:“我不杀死你誓不为人!”老三站了起来,道:“那好,二哥,我们再见了!”丁中仍稳稳坐着,微微点头,不置一辞。老三走到了门口,突又转头道:“前面十里有个地方叫李家坪,有一伙侠义道的人准备在那里围攻你。珍重!”望着雨雾中渐渐远去的老三的身影,丁中心中突然生起一股热流。
二、聚攻
吃饱了喝足了,丁中又挟着吴绮骑马向前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到处都是人,丁中凭直觉知道那些人全是所谓的侠义道人士,有丐帮的叫花子,有武当的道士,有少林的和尚,有峨嵋的尼姑……丁中知道,自己已进入了侠义道所布下的埋伏圈。
大战还没有拉开序幕,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近百人围攻他爷爷的情形,又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奶奶和父母浴血奋战的时刻……他痛恨这些所谓的“侠义道”,他痛恨这些人口中所谓的“正与邪”,虽然他的爷爷昔年是武林中的大魔头天枭丁一,但为什么那些“正派人士”在杀死他爷爷后,还要围攻他与他的父母、奶奶,还有丁家其他无辜的人呢?若非大哥救了他,他不过十岁便成了“侠义道”的剑下冤魂!想到这一切,父亲临死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是丁家的后代,身为丁家的人,即使要死,也要壮烈地死!轰轰烈烈地死!”他心中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
突然,怀中的吴绮一动,他心中一荡,低头一看,但见吴绮的眼中正射出一股异样的光芒,就好像……好像年幼的他遭遇围攻之时的神情!时隔三十年,他竟又清晰如昨地感受到三十年前同样的感觉,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陡然间,就好似烈日之下,一瓢冰水当头浇下,浇熄了心中的怒火、胸中的仇恨,只剩下一种异样的悲伤与无助。
丁中叹了口气,从怀中模出一柄七寸长的短剑塞在吴绮手里,道:“吴姑娘,前面可能有一场恶斗,这柄短剑你拿去防身吧!”吴绮心中很吃惊,但仍接下了那短剑,只听得丁中又道,“前面是一伙侠义道中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你父亲的朋友在内。我将你交给他们,你就自由了!”说完,猛地一拍马臀,马儿立即向前狂奔而去。
前面一字排开着六个人,僧侣道士、江湖草莽都有。丁中下马,将缰绳交到吴绮手上,轻声说道:“吴姑娘,现在你可以去找你父亲的朋友了!”吴绮一怔,茫然地坐在马上。丁中豪迈地向那六人迎了上去,他想尽量以言辞动人。因为他实在厌倦了死亡,他不想再杀任何人。对面突有人长啸一声,远处有人应了一声,一时间东南西北四处都有长啸声,此起彼伏,并隐隐掩近,似乎成了合围之势。丁中眉头一皱,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围住了。
他正欲开口说话,对面有人道:“阁下可是冷剑丁中?”丁中有些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死囚犯被杀头时验明正身。他傲然抬头扬声道:“不错,我就是丁中,也就是三十五年前天枭丁一的孙子!”迎面那些人闻言,齐齐动容:“天枭还有后代在世?”丁中愤然道:“不错,想杀我丁家满门可不容易!”远处有人掠了过来,人数愈来愈多,已将近二十人了。丁中仍是满不在乎,他知道凭这二十人想杀他可不容易。那些人慢慢上前,神色都惶惶不安。丁中手中长剑一抖,那些人急忙止步。丁中道:“各位一起上吧,不要耽误我的时间。”说罢,瞟了吴绮一眼,见她仍坐在马上,手中握着那柄短剑,十分茫然地看着自己。丁中又道:“请大家放过这位姑娘,她是……”话没说完,被人截住道:“你杀人向来都是鸡犬不留,凭什么要我们饶你家眷?今日我们可是要斩草除根了!”丁中怒极,暗想我话都未说完,你们便如此武断,当下大笑一声,身子陡然拔空,向对面的六人攻去。那六人见丁中来势凶猛,急忙躲闪。哪知道丁中伸脚在其中一人的头上一点,身子再次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闪出了包围圈。
众人大骇,各自想道:“丁中果是不凡,给人围得水泄不通,居然还能从容遁去。”突听得有人大声道:“好,丁中跑了,拿他老婆来开刀就是。”他以为吴绮是丁中的妻子。众人大声响应,道:“对,对,冷剑丁中杀人从不留活口,今日也让他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吴绮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众人怒吼,想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却又无从说起。更何况,这丁中一去,恐怕一辈子也难以再遇到了,又怎能亲手报杀父之仇呢?
众人见吴绮不作声,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倒把他们给镇住了。有几个胆大的人道:“她一个娘们儿,武功未必强过我们。”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谁也不敢上去动手。
众人静了半晌,有人提议道:“用暗器招呼!任她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说着,当先掷了一枚袖箭过去,众人立即同时出手,漫天的暗器向吴绮这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飞了过去。吴绮似乎忘记了身处何地。死,对于她来说,又能算什么呢?满腔的悲愤不能发泄,仇不能报,恨难以雪,还不如死了呢!她呆呆地坐在马背上,根本不躲闪。更何况,就算她想躲,也无从躲起。
无数暗器挟着劲风齐向吴绮射去。突地众人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手中长剑一挥,“叮当叮当”一阵急响,所有的暗器全部被击落在他的脚下。出手的人正是冷剑丁中。丁中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侠义中人,也对弱女子出手?”众人见丁中再次出现,均骇得退回十步。忽地有人发了一声喊,数十人疾冲过来,丁中一下子便陷入了包围之中。
丁中刚给自己定了条戒律:不准杀人!他实在是已经厌倦了死亡。如潮的人群蜂拥过来,四把明晃晃的刀齐齐砍在丁中身中,鲜血狂涌而出,顿时将丁中染成了血人。
但他,却没有拔剑!
众人都愣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丁中为何不还手,再也不敢动手,定定地看着丁中,各自心头发毛。丁中伸手缓缓拔下肩头的一柄飞刀,两枚铁莲子,丢在地上,回头望了一眼吴绮,然后对众人道:“各位,我再说一次,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她还是紫衣侠吴道南的女儿,你们自称侠义道,却不分青红皂白,对一个弱女子出手。”丁中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个人,一字一字地道:“我实在已经厌倦了,请、不、要、逼、我、出、手!”众人默不作声了,互相望望,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马背上的吴绮也在看着丁中,目光之中多了一层迷惘之色。
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冷剑已受重伤,此时不除去他,更待何时?”两柄飞刀突然划破虚空,一柄直飞向丁中面门;另一柄,却是直指吴绮胸口!丁中愤怒了,他恼恨这些所谓的“侠义道”竟是如此的不讲理,如此的专横。众人在这人的带动下,再次举刀扬剑齐齐向丁中和吴绮攻来。
没有人相信丁中的话!没有人相信吴绮的真实身份!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想——赶、尽、杀、绝!
丁中大吼一声,迅疾出手。他绝不能让吴绮再遭受任何伤害——不为别的,只为偿还他良心上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
混战中,丁中拼尽全力保护着马背上的吴绮,身中刀剑浑不在乎。
暴雨初歇,雨后长虹,横跨天际。丁中透过血雾,痴痴地望向彩虹,清楚地感觉到全身的精力正一点一点地流失,他的血也即将流尽!
但在这生与死的边缘,他突然再也感受不到肉体上的半点痛疼,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在体内纵横游走,突然他仰天大笑道:“我是丁家的后代,丁家的子孙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人,来啊!”天际那道七彩的虹在他的眼内渐渐幻化成一团模糊的彩雾,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在眼前的空间流转不休,飞溅的鲜血此际看来竟是异样瑰丽。他又痴痴地想道:“即便是这样,我也可以远离江湖呀。远离杀戮、远离仇恨……”恍惚中,丁中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全身如入云端,意识也变得模糊而不可辨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中那模糊的意识终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强烈的痛疼感如决堤的洪流般无可抵挡地朝他整个人压迫过来,他忍不住重重地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如铅般沉重的眼皮。
眼帘刚一打开,一张楚楚可怜而又带着几分憔悴之色的脸庞便闯入进来。是吴绮!紧接着,丁中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身处一个简陋的小屋中。
吴绮一见他醒来,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之色。虽然这神色一闪即逝,但还是被丁中毫厘不差地捕捉在眼内。
一时间,二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屋里压抑而沉闷的空气,压迫着二人的每一根神经。良久,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三走了进来。
老三一见丁中醒了,兴奋地道:“二哥醒了,二哥醒了。”快步走近丁中床前,伸手搭在丁中肩上,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哥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前天我和大哥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身上足足有一百多道伤口,若非吴姑娘衣不解带地服侍你,二哥你只怕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吴绮脸上一红,突然狠狠地盯了丁中一眼,扭头便往门外走去。刚一起身,但觉眼前一个影子一晃,身前猛然间多出一个人来。丁中与老三齐齐惊呼道:“大哥!”那人却不回答二人,鹰隼一般的眼光紧紧地罩定吴绮,吴绮突然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由心头生起,刹那间遍布全身,她开始努力回避这如寒冰般的目光。
那人看了吴绮半晌,突道:“你是紫衣侠吴道南的女儿?”不待吴绮回答,他望了丁中一眼,又道,“丁中杀了你全家,你为什么还……”吴绮闻言浑身一震,窈窕的身体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求饶似的大声喊道:“求求你,莫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但“大哥”的目光将她的身形死死限定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她无处可逃,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珠玉般的泪珠飞溅开来,口中不停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的确,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和那个与自己有灭门之仇的冷血杀手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一种绝不同于男女爱欲的情感!难道,只是为了自已的复仇信念么?既然如此,那么她大可在他昏迷之际,轻轻地用一把小刀取了他的性命。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而且她并不曾为自己放弃杀死仇人的机会而后悔……她只知道,当那个冷血杀手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浴血奋战,以一挡百的情景将永远凝固在她的记忆中;纷飞的血雨中,那个冷血杀手舍生忘死,仰天长啸的情景将永远的凝固在武林的传说中……
吴绮的哭喊声变成了低低的抽泣声,但“大哥”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丁中突然猛地挣扎着坐起身来,大声道:“大哥,别逼她,我来告诉你——”他深邃的目光透过窗棂,远远地望向户外蔚蓝的苍穹,“当我伸出剑向她刺去时,她抬起头看着我,在那时,我看到了二十年前我被围攻时的情景。那时我和她一样无助,但大哥出现救了我,可是,那天如果我要杀她,又有谁能出手来救她呢?”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这几年来,我武功大成,只想将我满心的仇恨尽数发泄。可是,在我报仇雪恨的同时,我又造就了多少仇恨啊!我的杀戮太多了,我杀了太多的人,我已厌倦了死亡,我不想再杀人了。从吴姑娘开始起,我不会再杀人了!”丁中的目光由户外收回,落到大哥身上:“大哥,我现在只想隐入山林,快快活活,逍逍遥遥地了此残生。这辈子我造的杀孽太重了,如果真有地狱,我——”他似乎是鼓了十足的勇气,“我们都会入地狱的……”老三看着大哥脸色一变,心下大惊,道:“二哥!”老大脸色阴郁,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二弟,人各有志,你的心意我也不勉强。只可惜……我们兄弟再也不能一起喝酒论英雄了!”停了一下,他又道,“二弟,你伤势已好,明天我们就为你送行吧!”丁中心中一阵激动,含着热泪道:“大哥!”老大长叹一声,突然转头而去。老三深深地看了丁中一眼,随着老大出了屋子,将门带上。
老大一走,吴绮终于觉得浑身轻松了下来,低泣声也渐渐止住。她走到丁中床前,一双妙目盯着丁中:“你要去哪里?”丁中迎着她的目光,却不回答,道:“吴姑娘,你的杀父之仇还想报吗——这是我最后的一桩江湖恩怨了,你要杀我只管动手吧!”吴绮呆立,眼角忽地又滚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三、梦碎
黄昏。残阳如血。枯叶翻飞。
丁中孤骑独自向西而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欣悦——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剑,要去过自己梦想的生活了。
就在刚才,大哥和老三为他饯行,三兄弟慷慨激昂,击剑而歌。丁中感受到了兄弟间真诚的友谊。是啊,现在丁中心中没有了恨,没有了仇,惟一的只有爱。他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喜欢这个他一向仇视的世界。
他爱上这个世界了!
他正想得高兴的时候,忽听听到了吴绮的声音:“丁中!丁中!”吴绮骑着一匹快马,急急地向他追来,她道:“你大哥给你下毒了!还在暗中通知了侠义道的人,要在前面伏击你!”丁中脸色一变,心中猛地翻腾起来,但旋即又镇静下来,说道:“不会的。大哥不会的!大哥他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啊?不会的,不会的!”他连说了几个“不会的”,但自己心中也有些怀疑了。暗中运气一查,隐隐觉得自己的丹田中空荡荡的,一点真气也提不起来。他的汗水就滴下来了。
丁中盯着吴绮满是血污的脸,强忍着心头的悲痛,问道:“那你……怎么……”吴绮眼里噙着泪水,道:“你刚走,你大哥就说,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即使是你也不例外!而且……他还要杀死我,你三弟当即和他打了起来,我……我……”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嘴一扁,哭了出来,“我趁他们打架的时候,逃了出来……”丁中心中一阵感动,道:“你特地来给我报讯?”吴绮默默地点了点头。
丁中急忙道:“那我们赶快回去。既然大哥如此绝情,那么三弟会被大哥打死的。”丁中和吴绮转身向来路行去,却发现四周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许多人,如同上次在李家坪一样,各色人等,执着各种各样的兵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俩。丁中向吴绮看去,吴绮的脸色煞白,身躯在微微发抖。丁中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不要怕!有我在呢!”吴绮突然一把挣脱丁中的手,坚决地道:“你走,我留下!”说完,便向前扑了出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向侠义道中人跪了下去,大声道:“各位前辈们,丁中他已经退隐江湖了,现在又中了剧毒,你们放过他好吗?我是紫衣侠吴道南的女儿,我保证他不是坏人!”泪水顺着她的脸庞不住流下来。
众人均漠然视之,五个人扑上来绕过吴绮,手中的兵器向丁中攻去。丁中无法运气,只能退避。围攻的人越来越多了,丁中躲不了几招,就被人在肩头砍了一刀。又有人发一声喊,数十件武器向他攻过来。这回,他们连吴绮也不顾了——这些所谓的“侠义道”既然认定了丁中是邪魔,那么和丁中在一起的任何人也是邪魔。
吴绮突然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将自己的身子挡在丁中的身前。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根鞭子打在了吴绮的背上。吴绮娇躯一颤,突然一道白光一闪,一把大刀又当头向她砍下。丁中忍无可忍,突地暴喝一声,尽力提纵体内的真气,右手提剑斜刺那人的手臂,那人刀势一转,紧接着,丁中便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整条右臂被对方削了下来。
吴绮侧过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发疯一样大叫着,向那持刀的人扑去,双手抓住了那人的头发,疯狂地扯着。那人大骇,将手中的刀向她左肩削去,吴绮根本不知道躲闪,反而将头向那人凑了过去,张口咬住了那人的鼻子,狠狠地向下撕扯着。旁边一人从她背后一掌将她打得口吐鲜血,但她仍旧牢牢地咬着那人的鼻子不放。
丁中刚才提纵真气,终于导致毒性发作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从眼耳口鼻中流出鲜血。他眼看着吴绮被人围攻,眼看着她从口中喷出鲜血,眼看着她身上插入几件武器的锋刃,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吴绮尽了最后的力量将自己的头转了过来,看了丁中一眼,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丁中艰难地抬起了头,用仅存的左手提起长剑,又想起了当年父亲说过的话:“你是丁家的后代!丁家的人即使要死,也要壮烈地死去!轰轰烈烈地死去!”他以剑拄地,支撑着摇摇欲倒的身躯,望着夕阳长啸起来。三十多年前的家难、数日之前的围攻……那一幕幕血红的场景,又清晰如昨地在眼前呈现出来,生与死的感觉,在这一刻,来得竟是如此的强烈……
“嗤”,一柄长剑从他的胸口洞穿而过。出乎意料地,丁中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他依旧昂首向天,长啸不已。他是丁家的后代!丁家的后代即使要死,也要死得悲壮,死得轰轰烈烈。
丁中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正好看见一片落叶飘下来,摇曳着、翻转着,慢慢地掉在地上,丁中也就缓缓地软倒在地。就在他的灵智即将离开他的时候,他听到了三弟的叫声,是那么悲惨,那么激愤。只可惜他永远也无法睁开眼睛看看他那可爱的三弟了。
吴绮已经倒在地上,但依旧瞪着一双惊恐而又悲愤的眼睛,看着这血腥的杀戮,血腥的江湖,在这生命终结的一刻,正如她所料,这个冷血杀手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浴血奋战,以一挡百的情景已经永远凝固在她短暂生命的恒久记忆中;纷飞的血雨中,这个冷血杀手舍生忘死,仰天长啸的情景将永远地凝固在血腥武林的不朽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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