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咤黑道的中间人,爱上了美丽不幸的女杀手。
女杀手却与雇主之间,有了一场白蛇许仙般的缠绵。
只有当时光的步子杳去,才得以见证这恩恩怨怨……
一、情痴
“其实七百两银子杀一个人并不算多,”舒十七握着一把小银刀,漫不经心地修着指甲,“毕竟杀手都要冒掉脑袋的风险,我们做这个行当的,就是要做得双方公平。”一壶酽茶已经泡得淡而无味,太阳也从天心落到了西方的一角。星风酒楼上的雅阁里,两个人已经对坐了三个时辰,舒十七的指甲也足足修了三个时辰。可是任谁看去,他轻轻磨指甲的动作依然是那么优雅,不沾半点烟火气。
“舒大侠,我知道您的价钱公道,可是我实在只有这么多啊,”对面的白衣书生双手扣着桌子,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恳求,“我即使死,也要手刃那条恶狗!”
“第一,”舒十七竖起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既然找我,不会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要手刃仇人你就应该自己练了武功去杀他,买凶杀人,没法让你手刃仇人。第三,”这一回竟是七根手指在书生面前轻轻晃动,“七百两银子杀慕容涛,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你若是觉得贵,就请另找高明。”
舒十七冷笑着看那白衣书生,只见他的汗和泪水一齐滚落,又是悲愤又是无奈,几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如此场面,舒十七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这时候万万不能着急,一着急就露了自己的底牌,这价格也就抬不上去了。杀手做的是无本买卖,却是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前朝兵乱的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买凶杀人。可现在是太平盛世,买家出不起好价钱,杀手又何必去冒那天大的危险?作为一个中介人,舒十七是按价钱提成的,每介绍一单买卖他抽三成。这个书生压了价,有三成是压在舒十七的身上,他哪里有这么傻?
“扑通”一声,白衣书生终于不顾脸面地跪倒在舒十七面前:“舒大侠,您救小生这一次,来生做牛做马,小生也要报答的恩情!”
舒十七端起凉茶,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小口,长袖顺势一遮,却是悄悄地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他最不耐烦,生意场上只讲银子,讲什么报恩报仇都是笑谈。他喜欢那种手面阔绰的黑道人物,也喜欢好说好散的客人,像白衣书生这种粘上手甩不去的湿面粉,则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客人。放下茶盏,舒十七依旧是笑意盈盈:“计公子,据在下所知,计家是我们开封城少有的大户人家,区区七百两银子都不肯出,未免没有杀人的诚意吧?”
白衣书生是计家的三少爷计明康,开封城里儒雅的公子中他也算得上一号。可是此时的计明康拖着长长的哭腔,满脸都是泪痕,只顾一下接一下地磕头:“舒大侠有所不知,小生是侧室所生,家里上下素来都看不起小生。就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小生变卖了母亲留下的首饰所得,您就是剥了小生的皮,也难再多出半两了。”
“连母亲的首饰都变卖了,只为给一个没名分的女子报仇?”舒十七冷笑,“计三公子竟是个痴情人,那死去的女人能遇见计三公子这样的痴人,也是好福气。”他此话出口,计明康更是泪如雨下,磕头不止:“舒大侠,您不念翠翠死得可怜,也念小生这一腔痴情,就开恩一次吧!”
“唉,也罢,你且回去,我想想办法就是了,却不一定成。”舒十七终于挥了挥手,长叹一声。
“多谢舒大侠!”计明康一脸激动,就如死里逃生一样,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退出了雅阁。
雅阁里只剩下舒十七一个人,栏杆外已是星星点点的夜色,春风徐来,一树垂柳遮月。舒十七一脸淡雅的笑,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向了栏杆外。
“哈哈哈,舒兄弟好闲情!”一人熊躯虎步,大笑着掀开帘子闯进来。
舒十七轻笑一声道:“终日奔波,只为吃一口饱饭,哪里说得上闲情?没有好酒,只有清茶,饮一杯解渴吧。”
进来的魁梧汉子嘿嘿一笑,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谁不知道‘袖里生杀’舒十七的算盘精?我们这些人,杀一个人不过得五六百两银子,你动动嘴皮子凑合一单买卖,就得两三百两银子。我们三个五个月做一桩,你一个月怕要做上六七单生意,我们那点卖苦力的钱,在兄弟你的眼里算什么?”
舒十七淡然笑道:“可是官府要抓,却最容易抓到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先不说别的,眼下有一桩下三滥的买卖,你有没有兴趣做?”
“下三滥?”汉子好奇道,“那要看有多糟了,我熊灿不怕对方的手头硬,就怕钱不多。”
“比你想得糟得多,”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
熊灿的一张黑脸白了白,而后他狠狠啐了一口道:“呸!舒十七,你莫不是暗里抽了大头吧?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这价钱简直他妈的丧尽天良!慕容涛左右手鸳鸯蝴蝶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老熊这颗头还不想送去给他祭剑。”
“我只是随口说说,”舒十七拍了拍熊灿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当然不会介绍这般下三滥的买卖给你,谁不知道汴梁熊灿熊贯山是有名的杀手?三百两请你,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还是你舒十七知我,”熊灿大笑,“正好,今天来找兄弟你去喝酒。”
“喝酒?”舒十七略微有些诧异。他和熊灿之间除了拍拍肩膀故作亲热之外,余下的也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来往,熊灿断然犯不上请他喝酒。即使喝了酒,舒十七也不会少抽半分银子。
“嘿嘿,”熊灿干笑了两声,“我一个兄弟今天过生日,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梳香苑最有名的十个红姑娘,当真是风骚香甜,个个和蜜一样,让人恨不得一把都抱在怀里。”
“那又如何?”舒十七笑道,“莫非熊兄可怜舒某年长无妻,找在下一起去聊解寂寞么?”
熊灿又嘿嘿笑了两声,小声道:“兄弟你也知道,老熊没那么好的心肠。只是那十个小娘子都是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无一不通的绝顶货色,平日里都是服侍那帮读书的小白脸的,兄弟们虽然有钱,要了她们的身子不难,却不愿丢了面子。我想破脑袋,只有兄弟你是个风流人物,镇得住那帮小娘们。有你在,大哥面子上也有光彩。”
舒十七大笑:“软玉温香,丝竹歌舞,倒是在下最喜欢的。”
熊灿一见他如此说,急忙扯起他的胳膊:“那还等什么?只要兄弟你愿意,今儿晚上最娇最媚的小娘子就归你了……”
“可惜,”舒十七端起茶一饮而尽,“在下今晚已约了别人,熊兄的好意,只有心领了。”
“你这个人就是不干不脆!”熊灿语气大变,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雅阁。
雅阁里还是舒十七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月色,低声道:“月上柳梢头,也该是时候了。小二,结账!”
夜深时候,“黑记”面馆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卖面的掌柜黑小三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沸腾的大汤锅。他随眼一瞥那最后一个客人,知道今晚再也卖不出一碗面去。不过,酒倒是还能卖出些去。
那客人一边胡乱地推着自己面前的面碗,一边低声喊着:“酒,小二,再来三两白干。”黑小三倒了二两最劣的白干,又搀了一两水,晃匀了,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酒液四溅,回头就想离开。卖这种又烧喉咙又上头的老白干,黑小三实在没什么赚头。
可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黑小三的肩膀:“我不喝搀水的酒。”黑小三回过身,刚想发作,却看见拍他的并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个青衣折扇的青年。那青年将手中折扇平放在桌上,缓缓坐到那客人的身边,捏住一把小银刀修起了指甲。
那正是舒十七。他重复道:“我不喝搀水的酒。上一点好酒,有什么上什么。”他儒雅俊逸的气派让黑小三慌忙点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取了最好的石酿春出来。“藏的时候还是短了点,只能凑合着喝。不是春天酿的,石酿春也就名不符实了。”舒十七闻着酒香微微摇头,挥手让黑小三退下去。
“阿莲,”舒十七自顾自地斟酒道,“你今日叫我来,如果只是醉成一摊烂泥,就枉费我推却了一场无边风月。”那个客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将那杯石酿春灌进了嘴里,然后喃喃道:“好酒!”只见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一把乌黑却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一点油灯下,叶莲还是美丽的。但最美的,却是她那酒后柔艳如桃花的嘴唇。
舒十七的手轻轻摸上她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摸到了她空荡荡的耳垂,然后是她消瘦的面颊:“唉,耳环也当掉了么?看来你又把钱花光了。”
“不要碰我!”叶莲猛地抬起头来,狠狠打掉了舒十七的手。她苍白的脸颊上染了酒色,有一种病态的美丽。
舒十七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我熟悉的杀手们都活不长,你活不长,我也就少了赚钱的机会。阿莲,酒会伤身。”
“不要你多说!”叶莲不耐烦地对舒十七吼道。
“我可不想多说,”舒十七摇着扇子轻声道,“我也没那么多时间。”
“我的钱又花完了,有没有新的生意?”叶莲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东市有一个屠夫,出五十两银子,要杀和他争地盘的一对兄弟。知府的师爷蔡先生,要请人上京去杀章台御史,酬金是五百两黄金。大户崔家的二姑娘红叶,要出三十两银子杀她的负心人李秀才。还有绸缎庄的赵太夫人,要出一百两银子找人杀一个南桥底下的大姑娘,那姑娘怀了她儿子的骨肉,缠着她儿子不放。”舒十七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地摇着折扇,“可惜,除了刺杀章台御史的一单生意,其它的钱都很少,你也是峨眉山回风舞柳剑数一数二的高手,请得起你的人实在不多。而刺杀章台御史的生意,酬金虽然丰厚,却怕你抽不开身上京去。”
“我不能离开开封,蓉蓉不能没有人照看。”叶莲双手拢着酒杯,喃喃地说着。她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个不停,苍白的脸整个儿涨红了,好像要咳得背过气去。舒十七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我说的不是?酒会伤身。”
“你知道什么?”叶莲狠狠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吼起来,“没有银子,蓉蓉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啊!”她从舒十七身边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愤怒地看着他。
舒十七却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忽然叹口气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单薄得可怜。这样下去,蓉蓉很快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叶莲愣住了。静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着自己的胳膊哭了。
“唉,”舒十七摸了摸她的头发,“二十岁的姑娘家却拖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偏偏女儿一条小命就吊在人参上。造化也是作弄人。”
这一次,叶莲却没有打落舒十七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儿流泪,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珠子从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滑过。
“莫哭莫哭,”舒十七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一张手绢帮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和孩子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叶莲呆呆地问他。
“办法也不是没有,”舒十七掸了掸袍子,举起一杯石酿春,却没有饮,只是端详着酒色。
“什么办法?”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钱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买人参把蓉蓉吊着,钱我以后从你的工钱里慢慢扣,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蓉蓉也长大了。”
“我不!”叶莲使劲咬着舌头,“别以为我喝醉了就来骗我,难道我不知道你‘袖里生杀’舒十七是什么样的人么?”
“喔?”舒十七眉峰一扬,“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舒十七是吃人也不吐骨头的!我要是借了你的钱,以后做的每一单生意还不都被你克扣?”叶莲冷笑一声,“给蓉蓉买人参的钱都要落在你的口袋里了。”
舒十七苦笑着挥挥扇子:“怎么到了你嘴边,我就成了条披人皮的狼?”
“你难道不是?”叶莲横了他一眼。
“二呢,就是不要蓉蓉了,两岁的孩子就靠人参吊命,只怕也养不大。”这一次还没等他话音落,叶莲那只纤纤的手掌已经携着一股劲风而来,在他白皙的脸上印下五个指痕。叶莲双目如火地瞪着他,死死地咬住自己柔艳的嘴唇。
“莫再打了,莫再打了,随口说说而已。”舒十七急忙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峨眉派的侠女,在下是不敢招惹的。要是打死了我,谁来给你介绍买卖?”
叶莲凶凶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枕着胳膊趴在酒桌上,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油灯,竟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真的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么?”过了很久,叶莲低声问。舒十七摇头:“最近这些日子也真是邪门,上门的客人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要杀的都是些市井小民,出的银子又少。莫说你,我也十天半月没开张了。今天一个公子上门来说要请人杀慕容涛,我本来琢磨着是单大生意,可是说来说去客人只肯出三百两银子,眼泪倒是收了三五升。”
“三百两杀慕容涛?”叶莲苦笑,“那客人莫不是疯了?”
“我也觉得那计公子是疯了,书香门第的少爷,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连买凶杀人的主意都想出来了。”舒十七不屑道。
叶莲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为了一个女人?”
舒十七一声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西门秀石街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翠翠,三来两去上了手,家里却不准他娶翠翠姑娘。那边计明康还被关在家里求个不停,这边翠翠的爹娘却已经发现女儿有了身孕。这对爹娘也是一对狠角色,一看女儿嫁到计家无望,趁女儿肚子没大起来,把她卖给了开武馆的慕容涛。”
“啊!”叶莲瞪大了眼睛。
“不必吃惊,和你想的一样,翠翠姑娘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舒十七道,“慕容涛当年是个辣手的淫贼,落到他手里的姑娘个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现在不敢为非作歹了,只好开武馆赚钱买小妾。翠翠姑娘一过去,他就发现翠翠姑娘不但不是黄花闺女,而且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于是他一顿皮鞭打下去,当晚翠翠姑娘就咬舌自尽了。喂,阿莲,”舒十七忽然皱了皱眉头,“即使慕容涛猪狗不如,你也不必抓我的手泄愤吧?”
叶莲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惊怒之下竟把舒十七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捏成了茄子色。她也顾不得道歉,追问道:“那计明康就是为此要杀慕容涛么?”
“不错。计明康从家里出来,却发现心上人已经被埋在了乱葬冈。此时心中大恨,不惜一切地要找人杀了慕容涛。”舒十七手转了转杯子,“人是个痴情种子,出的价钱却太低了点。”
叶莲盯着油灯呆看了许久,忽地小声道:“也许他只出得起这些银子!”
“话是这么说,可出不起银子,谁帮他报仇?”
“也是。”叶莲轻轻点头。
舒十七自斟自饮,两人再也不说一句话。
一坛石酿春喝得底朝天,叶莲固然是醉倒在了桌上,舒十七也有些摇摇欲倒。他瞥了一眼叶莲昏睡的样子,长叹道:“一场不要钱的风花雪月没捞着,陪你喝酒还得我掏银子。”苦笑几声,他把一块碎银扔在桌上,努力把叶莲扶了起来,一手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挽着她的腰肢,跌跌撞撞地出了面馆。黑小三听得两人脚步声错杂着远去了,夜风里犹然传来叶莲的骂声:“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然后是舒十七的声音:“你以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现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么说睡你还真睡啊?阿莲听话,再坚持一会,就到家了……”
漆黑的小屋中,舒十七喘着气把叶莲放倒在床上。
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里面却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舒十七摇摇头,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来,把叶莲整个儿裹在了被子里。叶莲昏昏沉沉地搂住被子,翻个身,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舒十七无可奈何,从她的怀里又扯出被子,把她包了个严实。像是在梦里,叶莲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杰哥哥……”舒十七低头看去的时候,两滴清亮的泪珠从她消瘦的脸上滑过,无声地落进了被子里。
“杰哥哥,哼!”舒十七耸耸肩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全身都累得酸痛。他硬是拖着叶莲走了六七里路,练武的女子,身子虽然窈窕,重量却不轻……
他悄悄地打开门,回头看着叶莲只是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滚了,于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去,却又听见叶莲在梦里喊:“蓉蓉,蓉蓉不要怕,娘在这里……”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光,偶尔风过,扬起了小街上的烟尘。夜静得有些发冷。舒十七靠在院子外的墙壁上,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默默地看着满天繁星,手中一团银光闪烁,指缝中旋绕着他修指甲的那把银色小刀。
二、风月
早晨,星风酒楼的雅阁已经给舒十七订下了。事实上这间雅阁也没几个人能用。星风酒楼的老掌柜苏无骄本来就是黑道上的一扇消息门,来的去的消息都从他那里过。方圆五百里江湖上的事情,他算个无所不知的人物。年老以后,渐渐安分守己了,他也就放弃了黑道上中间人龙头的位置,在开封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不过人老威风在,苏无骄还是开封周围黑道上的头面人物,黑道上的消息也大半是在他这里交换的。能用他几间雅阁谈生意的人,都是苏无骄还看得入眼的人,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靠桌的一侧,舒十七摇着纸扇,和一个黑衣人并排而坐。
“阿莲,”舒十七扭头看看黑衣人,“你真的要见那计公子?”
黑衣人头上一顶范阳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目,面纱后传出了叶莲的声音:“能有三百两银子也是好的,每月给蓉蓉合药,少说也得三四十两银子。我还想存一点给她将来做嫁妆……”
舒十七的眼中有诧异的神色,他凝视叶莲半晌,忽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叶莲初而惊诧,进而愤怒:“你笑什么?”
“阿莲,”舒十七一边笑,一边扶着桌子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装束真是……有趣。”
叶莲终于明白他是笑自己的衣衫,一时恼怒,不由自主扬起手掌,反手一挥要去打他。
“哎哟,”舒十七侧身闪过。此时门帘哗啦一声,却是计明康到了。计明康看着他们两人,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舒十七闪避的姿势还未变,叶莲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计公子,”舒十七正了正衣衫,随口道,“这是在下的一位内眷,不必回避,请坐。”
计明康战战兢兢地坐下,作揖道:“那桩事情……”
“不妨。”舒十七饮了一口茶,“在下只是想知道那桩事情的原委。虽然在下做的不是正当买卖,但是自有规矩,不知究竟的生意,素来不接。”
计明康微有诧异的神色,却不敢违逆舒十七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喏喏道:“那还是去年端午,我是看龙舟的时候遇见了翠翠……”听他缓缓道来,舒十七略有不耐烦的神情,叶莲却动也不动,听得颇为仔细。
“龙舟一别,数月相思,公子竟是痴情的人!”叶莲忽然低声道。她运功压声,听起来如男子一般。只是一句“痴情”,她说来颇有叹息的意味,没有舒十七那种戏谑的语气。
“我本来已经准备迎娶翠翠,可是我爹娘他们……”计明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悄悄落了下来。舒十七看在眼里,两条长眉一挑,低低地哼了一声。叶莲微微点头:“空有姻缘之情,没有姻缘之命,怪不得公子。”
“有缘无份也是常事,”舒十七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依在下看来,公子还是珍惜身体,早觅良缘为好。过去的事情,还记它做什么?”桌子底下,叶莲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膝盖上,用的竟是真力。舒十七手上疼痛,却忍住没有出声,只是无奈地笑笑,扭头看了叶莲一眼。
“舒大侠,”计明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倒退三步,掀起袍子的前摆跪了下去,“如果您不答应仗义援手,请容小生在此长跪不起!”舒十七一抖折扇,低声喝道:“你我谈的是生意,计公子……”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叶莲在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舒大侠,翠翠已经死了,”计明康嚎啕一声,连连叩首,“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您开恩让我大仇得报,小生纵是出家做和尚,也要为舒大侠您一辈子念佛祈福,您可怜小生这个可怜人吧!”
“计公子,”叶莲依旧压着声音道,“这个买卖,我代我们舒公子接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一个月内,必有回复。”
计明康愣在那里,舒十七却醒过神来,急道:“可是三百两的酬金未免……”
“三百两已经足够!公子请节哀,这桩生意,我们接定了!”叶莲五指上的力道穿透了舒十七的劳宫穴,让他全身酸软得说不出话来。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计明康擦擦眼泪,千恩万谢地去了。
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我今次是连本也亏尽了。”
“你难道就只知道银子?”叶莲猛地掀起面纱对着舒十七,目光逼人。
舒十七鼻子里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的不平事,难道我们都管得了?我们又不是捕快。我们以此为生,谁出得起钱就为谁做事。”
“难道没有钱的就该受屈么?”
“阿莲,”舒十七皱眉道,“你只是杀手,无辜的人命你手上也有不少;我是个中间人,我做成的黑心买卖更是不计其数。难道你忘记了么?”叶莲身子颤了颤,松开了舒十七的手,愣了愣,轻轻垂下头去:“算我求你一次,接下这单生意罢。我帮他去杀慕容涛,三成银子的抽头,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舒十七看着她,没有回答。叶莲低下头不看他,过了很久,她才听见雅阁门口的帘子“哗啦”一声。“唉,客人我都让你见了,你要怎么样我也拦不住……”舒十七扔下这句话下楼去了。
楼下才是寻常的雅阁,再往下就是普通的座位,正当午时,喝酒的人吆五喝六,舒十七心里烦闷,皱着眉头抖了抖扇子。
“十七。”
“哦?苏爷?”听见两个铁球撞击的声音,舒十七已经知道来人是谁。转过身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转着铁球,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今天有空,去我那里坐坐?”
“好啊,”舒十七笑笑,随当年中间人的龙头苏无骄进了他的“谦意馆”。房间是星风酒楼最好的房间,两扇窗户朝阳,阳光暖软。屋子里却颇简洁,不过是墙上的名家山水一幅,墙角的桃花一枝。中间一张小桌上,有一副棋子。
“近来生意如何?”苏无骄笑问。
“时局太平,大生意越来越少,一些小打小闹,我又懒得用心。”
“前些天听说同道中人都叫你‘袖里生杀’了。自你出道,抢了不少人的生意,你却还是不满足的样子。”苏无骄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那是苏爷的包容,否则我怕连命都没有了。”舒十七为苏无骄斟上茶,语气更加谦恭。
“莫说这个,你是个人才,就是没有我,也能出头。”苏无骄说得坦然。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上天。道上你争我斗,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谁也混不下去。”舒十七叹道,“人情人情,不过是彼此照应,自己可以过得容易些,哪里又真的有情?”
“所以说你聪明,我是四十岁上才明白这个道理。”苏无骄话头一转,“去杀慕容涛的事情如何?他在道上有几个兄弟,只怕会对你不利。”
“苏老莫不是在那间屋子里装了窃听的机关?”舒十七苦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没一个能瞒过你老人家。”
“我洗手多年了,只是有时候听听解馋。”苏无骄大笑。
“只要去杀慕容涛的人足够隐蔽,谅他那些狗肉朋友也查不出来。道上的消息,恐怕没有什么能瞒过我和苏老吧?”
“其实那是小事。我只奇怪你怎么把客人拉来见了刀手,刀手联络上了客人,我们做中间人的还怎么赚银子?”苏无骄说的“刀手”乃是黑道上杀手的代语。
舒十七苦笑着摇头:“不过三百两银子,最多抽九十两,那点小钱我不在乎,只是经不住那刀手缠我。”
“想不到峨眉的高足也成了你手中的刀手,”苏无骄微微叹息,“不是今天偷听,我还不敢相信道上的传闻。”
“您知道叶莲?”
“知道,两年前武当游世杰迷恋峨眉派掌门师姐的事情传扬了好一阵子,却想不到是这个结局。”舒十七默然,而后摇头轻笑道:“两年前那丫头才十八岁,就给游世杰弄得失了身,还怀上了孩子。那丫头心软,拼命要把孩子生下来,若不是如此,眉玉师太也不一定会把她逐出师门。”
“现在老了,我也明白常人对儿女的不舍之情,倒是怪不得她。后来游世杰莫名其妙地死在秦淮河,莫非是她下的手?”苏无骄叹一声,“听说游世杰后来死也不认孩子是他的,又在武当七老面前咬定是叶姑娘性情淫荡,和其他男子私通生的孩子。”
“原来苏老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丫头哪有那么狠的心?”舒十七咧嘴笑了笑,又呆了呆,“她现在还想着找那个杀游世杰的人为他报仇呢。女人蠢起来,真是想也想不到的。”
“那杀游世杰的人?”
“江南漕帮和游世杰结了梁子,那时候出三千两银子找的我。我请人在秦淮河的妓院杀了他。”舒十七笑道,“他生性风流,也算死得其所。”
“可那叶姑娘为什么做了你的刀手呢?我们这条道上的人,罕有她那样的身手。”苏无骄不解道。
“她有个女儿,天生的体虚。她千方百计问莫不屈讨了张药方,却是用高丽人参合的大丸子,一剂药得上百两银子,一年四季吃个不停。她是个孤儿,除了一身武功,又有什么办法赚钱救女儿?”
苏无骄闻言也是黯然:“可怜,原本也是规矩的闺女。”
舒十七却“哼”一声笑道:“若是天下人都规矩,你我还赚什么银子?”
“也是,”苏无骄也笑了起来,“如此说,你帮漕帮杀游世杰,也算是一桩善举。我们这条道上的人,虽然只认钱财,可是善举也做恶事也为,好歹对得起神明。”
舒十七低头喝茶,却忽然大笑了起来。
“十七你大笑,想必是又抓住了我的把柄。”苏无骄也不恼,笑道。
“我笑我们这一行里,多半是已经黑了心肠,只认一个‘钱’字。苏老果真是老了,居然知道还有神明。”
“说得是,我老了,不复当年意气,”苏无骄叹息,随即也是大笑,“来,下一局如何?”
舒十七摇头:“午后我要去见个人,有一笔大买卖。”
午后,大相国寺。
舒十七在寺外买了两炷香,一挂银箔,就近在香炉里化了,然后停在香炉前,一个劲地仰望着高大的菩萨。有个和尚好利,以为他有心事,急忙凑上来道:“公子可要测一测流年?”
“流年?”舒十七反问道。
“测姻缘,测吉凶,测流年,小寺香火还算旺盛,就是因为卦测得准。”
只见一个白色长衫的书生扭了脚,正蹙着眉头,抚着脚腕坐在银杏树下。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过,关切地凑了上去。)
“那,就测一卦姻缘。”舒十七笑道。
竹签子抖了出来,和尚看了,脸色却有些尴尬。
“尽管直说,”舒十七道,“我是不信的,纵使下下签也无妨。”
“不是下下签,”和尚却也老实,“此签说的是最初施主或者有所乱,后面还是好的。”
“乱都乱了,哪里好得起来?”舒十七大笑。
和尚去了,一个高大的人却忽然出现在舒十七背后。
“这位兄台,”舒十七看着地下的影子,低声道,“既然不是烧香,莫非是来杀人的?”
“在下陈方鹤,”高大的人凑上前道,“前年曾和公子做过一笔买卖,想必公子还记得。”
“等候阁下很久了。”
陈方鹤戴着一顶逍遥巾,穿一身绿袍,虽是儒生的装束,却实在没有儒生的气质。他点了一炷香,做出合十的样子,低声道:“舒公子那单章台御史的买卖在下早有耳闻,公子如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可否交给在下?”
“五百两黄金,足足折了七千两银子,好大的生意,在下不得不小心。”舒十七也做合十许愿的样子,嘴唇微微张合。
“如果公子愿意交给在下,七千两银子,舒公子可以抽四成。”
“章台御史的案子,可是要惊动朝廷的,到时各地的捕快都动起来,我担的风险可不小。六成!”
“公子,”陈方鹤作色道,“公子未免贪心了些!”
“只是戏言,我还要打点各处。”舒十七比了个“五”的手势,再不说话了。
“四成五?”
“五成!否则在下另请高明!”
“好!五成就五成!舒十七果然心狠。”陈方鹤狠了狠心,咬牙说道。
可是舒十七竟然没有回答,陈方鹤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已不再故作许愿,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一株银杏树。名动开封的舒十七可是从来不一边谈生意一边走神的,于是陈方鹤也好奇地把目光转了过去。只见一个白色长衫的书生扭了脚,正蹙着眉头,抚着脚腕坐在银杏树下。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过,关切地凑了上去。
陈方鹤道:“那不是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么?”舒十七没有回答。陈方鹤也不知道舒十七在看什么,计明康分明没有什么可看,那么只能是看那女子,可舒十七又分明是只贪钱不好色的人。况且那个女子虽然美丽,却憔悴了些——“公子,”那女子轻声道,“公子是扭了脚么?”计明康听她声音美妙,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不妨事,不妨事,小生来为一位过世的朋友祈福,一时伤心扭了脚腕,一时半会就好了。”计明康忽然有些头晕目眩。那女子衣着清雅,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却如此慰问于他,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脚扭伤了,无法走路,公子又未带仆从,不如我找人送公子去看大夫吧。”女子见计明康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那……不好吧?”
“治伤要紧……”女子说着离开了。不久,她带着几个大相国寺的雇工回来了。雇工们按照女子的吩咐,用竹竿和绳子扎了一乘凉轿,就这样抬着计明康离开了。女子陪着走在凉轿旁边,计明康红着脸低声道谢道:“有劳姑娘,有劳姑娘。小生纵然粉了身躯,也无法报答姑娘的厚意。”
“舒公子。”陈方鹤拍着舒十七的肩膀道。舒十七忽然清醒过来,他指着那女子和计明康远去的背影,愣愣地道:“你说,一个刀手焉能像这样?”陈方鹤看着他极想笑却又笑不出的神色,不禁大惊。他和舒十七打过十几次交道,素来淡雅高洁如菊花一样的舒十七从未如此失态过。
“当时,我差点以为我看花了眼。”舒十七笑道。
“这姑娘当年被游世杰侮辱,想必是心里旧情还未了,看见计明康是个痴情人,所以感动吧?”苏无骄叹息道。
“那也不必跟着去偷看他吧?而且她近日竟是三天两头地去大相国寺,计明康也天天去祈福占卜。”舒十七苦笑,“一个是杀手,一个是主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毕竟年轻,女子的心事,你还是不懂。”苏无骄沉思道。
“我不懂不要紧,只怕露了风声出去,官府查到我的头上。”苏无骄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叶姑娘好歹已经二十岁,纵然可怜计明康的痴情,也不会蠢到泄露道上的事情,何况暴露了身份,对她也不好。”他又调笑道,“你对女子素来不关心,现在竟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莫不是想妻室了?”
舒十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听说苏老有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难道是想许给在下为妻?”苏无骄摇头:“许不得,许不得。我生的那帮拙劣子孙,没半个比得上你。若是招赘你进我们苏家,只怕过些年这星风楼就要姓舒了。”
“那,在下就不和苏老的子孙争家产了。”舒十七站起身,“我得去看看阿莲。做我们这一行的就如砌墙,诸方都要抹匀,否则就是大祸。”
苏无骄点头:“如果真的抹不匀,不如扔了她,不要让祸害上身。”
舒十七凛然。他愣了一愣,长揖道:“多谢苏老教诲。”
“黑记”面馆一到夜里就静得吓人。有钱的人都去大酒楼里寻欢作乐了,而没钱的人都回家睡觉准备明日的劳作了,极少有人照顾这小面馆的生意。
“苦啊!”黑小三咕哝了一声,给舒十七上了雪菜熏肉面。
“不苦不苦,”舒十七笑道,“不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苦。”
“客官说什么?”黑小三不解道。
“我只是喝醉了。”舒十七笑。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面馆的门口。叶莲白衣长袖,默默地看着舒十七一面吹气,一面大口地吞着面条。
“客人,还是阳春面么?”黑小三见是熟悉的客人,粗声粗气地问道。可是转眼,他发现熟悉的客人好似有些变化了,变得娇柔水嫩起来。一张苍白的脸蛋透出了粉色,一双小手纤纤如玉,连那一头乌发也光润起来。三千青丝垂下,一瀑流水也似。
“十七,你找我有事?”叶莲坐在舒十七身旁。
“哦,阿莲啊,”舒十七这才发现叶莲的到来,他歉意地笑道,“喝多了些,多了些。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有什么事情快说,我还要回家照顾蓉蓉。”叶莲催促着。
“坐,等我吃些面,”舒十七无奈地说道,“今天在梳香苑,好吃好喝却没有饭,饿得我几次想出去买个烧饼。”
“你既然不想去,何必又老往梳香苑那种地方跑?”
“为了赚钱,刀山火海都得去。”舒十七笑道,“今天做成一笔大买卖,是知府请他的师爷代为在梳香苑设宴,我想推也推不掉,何况无数美娇娘,怎么愿意推辞?”
“那就不要抱怨!”叶莲冷笑道,“你们男人,多半是占了便宜又卖乖。”
“我又不是抱怨姑娘们不温柔,”舒十七酒醉中调笑起来,“我只是抱怨她们逼人喝酒太凶了。不过要是个个冷得和你一样,纵然想亲近也不敢,就更吓人了。”
“不要把我和那帮贱人比!”叶莲大怒,一手将舒十七的面碗挥上了墙。
“别喊别喊。”舒十七浑浑噩噩凑上去捂叶莲的嘴巴。叶莲顿时有了怒意,低声喝道:“你若是没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走了。”
“我只是……”舒十七欲言又止,“我只是……唉,你还是检点一些罢!”
叶莲愣住了,而后她一掌抽向舒十七的脸:“你说什么?”
脸上印着叶莲的掌印,舒十七无奈地笑笑:“喝酒误事,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只是说,你和那个计明康公子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出钱,你办事。如果你真的对他动情,只怕对谁都不好。”
“谁对他动情?”叶莲忍不住喊起来,末了声音却低了下去。
舒十七摇头:“看看,连说话都不理直气壮了罢。”一本册子扔在了叶莲面前。叶莲犹豫地拿起那本小册子,却见上面写着:“五月十三午时,大相国寺;五月十四辰时,星风楼;五月十六未时,西城门……”
“你何时见过那计公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何必隐瞒?”舒十七笑道。
“你!你监视我的举动?”
舒十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动情。动了心,就守不住自己,也难免泄露秘密。你自己冒险不要紧,可是你莫要连累我们这一行的老少!”
舒十七压低了声音厉声道:“计明康死了就死了,他要投河上吊让他去!天下可怜人不止他一个,难道你个个都要怜悯?官府要是跟着你查上了我们怎么办?我只是赚钱,犯不上为你动了春心就丢掉小命!”
叶莲呆住了,看着舒十七恶狠狠地看着她。忽然,她又一个嘴巴抽向舒十七的脸。这一次,舒十七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吼道:“凶什么?莫要以为我纵容你,便不知好歹了!”
“我……我没有动心!”叶莲使劲摇头道,“我只是有点可怜他罢了,你……你又凶什么?”
舒十七看着叶莲的眼泪缓缓流下来,顿时慌了,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手,苦笑着摇头道:“不能喝酒,一喝酒,本相都露出来了。”
他递给叶莲一杯酒,“上好的石酿春,喝一杯压惊吧。”
叶莲一边流泪,一边把酒杯抢到了手,一口就喝干了。舒十七接着倒满,叶莲就接着喝,一直到她也摇摇晃晃地像要睡过去。
“你……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赚钱,你们知道什么?”叶莲捧着舒十七给她倒的酒哭道,“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可怜?你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你就知道赚钱,你从来不想别人心里想的,你眼里多一分银子也是好的!是不是?”
“是!”舒十七笑道,“多一分银子比少一分银子好!”
“你们都是只知道赚钱的畜生!”叶莲又喊又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美得艳丽而伤心。
“等你要用一分银子来买命的时候!你就知道一分银子也是好的!”舒十七不服气地大喊道。旁边的黑小三吓得不敢出声。
叶莲终于说不出什么了,她只是趴在胳膊上流泪。
“想你的杰哥哥啊?”舒十七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别妄想了。”叶莲却不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哭。
“别哭了,一个刀手,怎么哭得像小女孩一样?”舒十七摸了条丝帕去给她擦眼泪。
“不要碰我。”叶莲低声说。
舒十七愣了一下,然后他起身笑道:“好罢,我不碰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家了。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给害了。”他跌跌撞撞往面馆外面走,手中修指甲的银刀“叮”的落地。舒十七苦笑,摇头道:“唉,抽时间来看她,只能是白费心思,改不了的傻啊!”
三、花凋
丝竹歌舞,窖藏多年的好酒,乖巧娇媚的梳香苑姑娘……舒十七摇摇晃晃在群芳之间,一双眼睛迷蒙得看不清楚。“十七,那叶姑娘还是旧习难改么?”同席的苏无骄却还清醒。“唉,”舒十七挥挥手道,“哪里改得了?还当计明康是块宝呢。”舒十七身边是梳香苑最红的姑娘荔香。此时她一面把酒杯凑到舒十七的嘴角边,一面把他抱在怀里,有心无心用丰满的胸脯蹭他的脸。她一身粉红色的轻纱透得能看见里面的小衣和粉臂,好不容易穿出来,就是为了留下开封有名的舒公子。暗地里谁都知道舒公子是开封黑道上有名的人物,靠上了他,青楼女子怕是不会吃亏了。
苏无骄叹息道:“早就劝你,当断则断。”
“不想愧对神明啊。”舒十七大笑着敷衍。“莫谈扫兴的事情。”陈方鹤举酒道。他是今日的东道,半个月前,章台御史在自家的宅院里被刺,五百两黄金就有一半到了他手里,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财神爷。“有理,喝个痛快!”舒十七也举起酒盏。
苏无骄微微有些不悦,舒十七的举动失于检点了。虽然他是黑道上有名的中间人,即使醉酒也不会把道上的秘密说出去,可是苏无骄还是觉得轻易喝醉是大忌。
荔香斟上温热的竹叶青,风情万种地送到舒十七唇边,她身上一股香气直让人昏昏欲睡。舒十七接下了酒盏,大笑道:“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他用小晏的词句挑逗荔香。荔香虽是久经风月的人,却还是羞红了脸。当日熊灿花银子请歌女,却请舒十七坐镇,看中的就是他的风流,如今他一首花间小词,就让梳香苑的红姑娘有些不能自已了。
楼下一个小戏台上,正唱着《白蛇传》一幕。梳香苑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不但有美女如玉,而且有各色小戏,都用的是少女。寻常班子里,不但许仙是男子,白蛇和小青也是男旦扮的。可是梳香苑里,不但白蛇小青是绝色,连许仙也是少有的佳人。
此时一曲《白蛇传》已经到了《断桥》一折。扮演白蛇的姑娘一边秋波流淌,一边凄婉地唱道:“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遇,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这一折是白蛇脱困以后回到断桥,回想当年大雨中赠给许仙四十八骨紫竹伞定下了情缘。那扮演白蛇的姑娘也是为了逗起客人的兴趣,唱得分外凄惨,在戏台上一个旋转,轻薄的白衣下露出粉嫩的肌肤。此举倒是赢得了一片欢呼。
苏无骄微微摇头:“声色犬马。”陈方鹤为人阴沉,只低声道:“一帮庸人。”舒十七笑道:“许仙那种小白脸,就该杀了才是!”苏无骄悚然动容,却听见舒十七继续说道,“可惜我们一介书生,也是没有办法的。”苏无骄满意地捋了捋胡子:“究竟是黑道上的大才,酒醉的时候说话都滴水不漏。”荔香看舒十七笑得开心,想必这儒雅的客人有些动兴了,急忙把他搂在怀里,一面摸着他的脸庞低声撒娇,一面把胸脯贴近他蹭来蹭去,软玉温香,柔情无边。舒十七只见眼前一张娇滴滴的脸蛋,不由一把搂住了荔香。荔香只假意挣扎了几下,就此倒在了他怀里。“老鸨,”陈方鹤见势道,“这位荔香姑娘,今晚我们包下了。”此时舒十七抱着荔香温软的身子,眼前却是荔香背后的窗户,窗下就是开封城有名的朱雀大道。静悄悄的大道上,似乎正有两个人搀扶着走过。舒十七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想看清那白衣的女子和白衣的书生时,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一时的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见鬼。”舒十七低声道。
“公子说什么?”荔香看舒十七竟然没有动情,急忙全身凑上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们看,他俩儿像不像在演《白蛇传》?”舒十七笑问道。陈方鹤和苏无骄都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台上的白蛇一句低唱。
舒十七躺在荔香的怀里睡着了。
早晨醒来时,外面是淅沥沥的雨声。仔细看去,眼前是一抹粉色的轻纱,而面颊边一片温软。舒十七此时才发现他就躺在荔香的怀里睡了一夜。“舒公子,”荔香见他醒来,急忙娇媚地笑着,“苏老和陈大官人半个时辰前就回去了。奴家服侍公子睡觉,还坐在这里不敢动呢。”
“喔,”舒十七起身,看着周身的衣衫还是整齐的,于是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怕醉后和荔香有什么苟且,可是以他的习惯,素来不喜欢和任何人有瓜葛。“舒公子好生的无情!”荔香作出羞答答的样子垂下头去。“未必无情,未必无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舒十七大笑着下楼去了。
旁边的龟奴很有眼色,急忙给舒十七递上一柄紫竹伞,却是昨天晚上许仙手里的家伙。舒十七笑道:“且等等白蛇,看她来不来。”雨丝中的开封城一片朦胧,千万条水线连着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儿,却又有点倔强,总是不肯停。于是整个开封城湿润了。孩子们见下雨,兴高采烈地骑着竹马,在雨中跳来跳去。“竹马高高跳跳,我骑竹马高高……”男孩一个劲地唱。女孩不骑竹马,只是笑着躲他。
白衣女子正在梳香苑的屋檐下避雨。龟奴们颇为尴尬,既不好请她进来,又不好请她出去。
“阿莲?”舒十七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家在西城,这么早就跑到这里来了?”
白衣女子惊奇地抬头看着舒十七,正是阿莲。她愣了一刻,脸蛋忽然红了。那是一种与酒色不同的嫣红,红得柔嫩而羞涩,就像流水桃花那样的淡而红。
舒十七恍然大悟,低声道:“你是在计家过的夜?”
叶莲的脸色几乎透出血来:“计家过的夜又怎样?你不是也在梳香苑过夜的么?”
舒十七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即笑道,“我在梳香苑过夜,你就要在计家过夜么?我和你没什么关系罢?”
叶莲答不出,只好深深地垂下头。
“你好像胖了,”舒十七悄声道,“脸色也红润起来了,漂亮了。”说着,舒十七伸手到叶莲脸上按了一下,一按一个白色的手指印子,可是很快又被嫣红遮蔽了。叶莲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猛地扭头看着舒十七。可是舒十七只是淡淡地笑着,好象酒还没醒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叶莲又回过头去,任他轻轻按着自己的脸蛋。
“女人还是不能太孤单,我送你回家吧。”舒十七说。
“不,不必劳动你了,”叶莲支吾着说道,“不过你能不能把伞借给我用一下?”
“为什么?”
“他……他在陈夫子家读书,这时候恐怕没有带伞呢。”红着脸,叶莲结结巴巴说完了这一句。
舒十七愣住了,随即轻轻一笑,把那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递到了叶莲手里:“还真像呢。”
“像什么?”叶莲有些茫然,又有些忐忑不安。没等舒十七回答,她就心急地举着伞跑了。舒十七低低地说了一句:“像白蛇。”随即冲跑远的叶莲喊:“只是切不可露了消息出去。”白色的衣裙融在透明的雨丝中,那个纤纤的影子好像在跳舞。
八月十五,黄昏时候,舒十七静静地靠在那栋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外。里面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偶尔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蓉蓉不要动,妈妈给你洗干净。”天边的火烧云当真红得像火,时而幻化成狮子,时而幻化成猛虎,围绕着一轮红日,变幻莫测。可是疲惫的阳光却长不了狮子老虎的精神,渐渐的,狮子老虎消失了,只剩下些寂寞流淌的云丝。地上舒十七的影子越拉越长,他忽然喊道:“阿莲,你洗好了没有?”
“等一等,不许偷看!”屋子里叶莲的声音颇为严厉。
“哼,”舒十七冷笑,“以为自己是谁?”许久,叶莲一身夜行黑衣,出现在舒十七的面前。一把飘扬的长发用黑色的绸子束起来,更添了几分英武。
舒十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错,你的腰很细,穿起夜行衣别有不同。”叶莲愤怒地捏住了腰间的长剑,可是又忍住了,舒十七看在她身上的眼神并不讨厌,她也知道舒十七素来不是好色的人。
“慕容涛的鸳鸯双剑,快在右手,尤其是左右合璧的一招杀手,要千万小心。”
“知道了。”
“以你的武功,对付他还是不成问题,”舒十七道,“只是我们这一行贵在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记住了。”
“今天你却听话。”舒十七奇道。
“你也是好心,”叶莲微微地笑,笑起来有一种特别柔婉的风姿,“除了那一百五十两定金,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里我还有六十两,你不必给我了,算我谢你的。这些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心里知道。”
舒十七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说,我也是为了积德。可是你没有银子,蓉蓉的病怎么办?”
“我把房子卖了,”叶莲说,“卖了七百两,我要带蓉蓉去关外。”
“关外?”
“听说关外人参很便宜,合药也便宜。”叶莲说,“我可以在那边嫁一个采参的人,听说那里的人不讲究。”
“不讲究?”舒十七苦笑,“那个计公子呢?”
“残花败柳,还希望人家富贵公子能珍惜么?我只当做是偶然相遇。”叶莲苦笑,“你即使不提醒我,我也不会说的。”
“我就是太小心,嘴于是也贱了。”舒十七低声道。
“这些年,多谢你,我们娘儿俩才能活下来。”舒十七靠在墙壁上,垂下头去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出声。风在两人间静静地吹,影子越发长了。
“我要走了,夜快黑了。伞还给你,他在上面画了一朵紫鹃花谢我,他是个雅致的人儿……你不要介意。”
“阿莲……”舒十七抬起头,眼前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小院落,叶莲已经走了。
棋盘上的黑子已经脱困而去,白子岌岌可危地守着一方角落。苏无骄无奈地说道:“棋艺你还是高一筹。今天你下得虽然慢,每一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狠。”舒十七低声笑道,“别以为我心中有事就可以乘虚而入啊。”
“心中有事?”苏无骄眼皮一翻,“说出来听听。”
“苏老探听人事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其实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阿莲今晚去刺杀慕容涛,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成胜算。”苏无骄摆摆手道:“十成罢。若不是十成胜算,你这个小狐狸又怎么放心让她去刺杀?”
“按理说峨眉的回风舞柳剑是慕容涛的鸳鸯蝴蝶剑所不能比的,尤其是最后封卷一剑,足以震慑天下,”舒十七皱了皱眉头,“可是最近那丫头举止怪异,我不得不分外小心。”
“剑术修为上,高一筹就是高一筹,不是区区一点运气可以逆转的,不必担心。”
“苏老,你说人是不是无情好?”苏无骄抬起头来,苦笑道:“这个问题好生难为人。”
“我一向以为,生意就是生意,断不该和私情扯上联系,可是那丫头对计明康一片情意,我却是劝都劝不回来。”
“不知道,”沉思良久,苏无骄道,“真的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以为无情好,可后来老了,娶了婆娘,又觉得年轻的时候没个婆娘其实也是很寂寞的。要我再抛下子女去闯江湖,打死我也不干了。”
“确是个难题。”舒十七笑道。他忽然起身道:“少欠奉陪,我还是得去抹抹泥灰,免得我这扇墙塌下来。”苏无骄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十七,我总琢磨着,你对叶姑娘好像太牵挂了一点,你是不是……”
“唉,我们这行,面面都要抹到,否则是性命之忧,不得已啊……”舒十七急急地接过话头,话音一落,人已消失不见。素来不见他有武功,可今次消失之快,连苏无骄也看不清楚。
慕容涛一脸冷汗,战栗着跪倒在黑衣女子的面前。往日他自负鸳鸯蝴蝶剑法天下少有敌手,可是在这个女子回风吹柳一样的柔剑下,他的剑法根本施展不出来。
我叫你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生死不渝!)
女子一柄银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翠翠姑娘是不是你这个淫贼害死的?”
“是……是小的该死,侠女饶命啊!”慕容涛也是江湖上混的行家,急忙叩首道。
“我叫你知道作恶多端的下场!你以为强逼就能让别人看上你么?妄想吧!我叫你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生死不渝!”女子毫无饶他性命的打算,怒叱着一剑劈落。
“只有赌上了!”慕容涛心念一闪,在女子银剑落下的瞬间,他抖出袖里的一双匕首,一面闪开剑刃,一面刺向女子的胸口。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慕容涛身藏短刀,一个躲闪不及,剑刃擦着他的头皮划过。慕容涛心下大喜,一对匕首更不留情。就要刺到那女子丰隆的胸脯了,慕容涛暗自惋惜,那么娇美诱人的身子,怎么竟是个刺客呢?要是落到他的手里,不又有一片好风景?可他毕竟是老江湖,知道这女子不能留,于是一双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手碰到女子胸脯的时候,慕容涛甚至觉得颇为快意,于是他恶狠狠地拧转了刀刃,让女子胸膛中艳红的血直喷到他脸上。
这时候,他看见了刺破光阴的银华。就在他恨不得埋首在女子胸口的时候,那一点银华钻透了他的头颅,狠狠地将他的记忆钉在了那个瞬间。
夜来大风雨。
计明康在星风酒楼上哆嗦着等待消息,整个酒楼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很恐惧,他甚至想逃跑。也许家里,那个温柔的女子还在等他,迎接他的会是温柔的怀抱。
此时,一道银色的闪电照亮天空,淡雅如菊的舒公子已默默地站在了他面前。舒十七那身永远飘逸的青衫已经湿透了,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他默默地把一个白布包袱放在了桌上:“慕容涛的人头,计公子,我们两清了!”风忽地一转,舒十七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舒大侠,剩下的一百五十两……”计明康喊,却再没有人回答。
开封有名的武教头慕容涛死了,被一柄银色的小刀钻破了太阳穴。开封府查了三年,最终放弃了。
四、相濡
春日,一个好天气,微风悠悠。
最著名的朱雀大道上,星风酒楼。一个白衣的中年书生满意地呷了一口清茶。新到的龙井分外芳香,入口虽苦,却是润喉润舌的好东西。“小二,添水。”他喊道。
小二没有来,书生却感到身后有人站着。他猛地回头,只见青衫的公子正手持折扇,微微扇动。一张英挺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只那眼神,还是淡雅如菊。他脸色苍白,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这可怕的江湖人物了:“舒……舒大侠!”
“计公子近来可好?”舒十七掸掸袍子坐下,含笑问道。
“好……好……”
“忽忽又是三年,人生一如潮水。”舒十七笑,略带风霜。
“小生,”计明康忽然发现自己久已不用这个称呼了,急忙改口道,“在下去年依父命娶了绸缎庄的三小姐,已经有了孩儿,目前生活还如意。”
“喔?已经有了麟儿?”舒十七淡淡说道,“恭喜公子了。”
计明康忽然觉得不妥,急忙拧转话题道:“大侠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平安。”舒十七道,“不知那桩事情后来了结得如何?”
计明康心里颇为不满他又提起旧事,急忙接口道:“往事如烟,年轻的时候荒唐,现在都快忘记了。”
其实他对于翠翠确实已经记忆不深,可是对于后来遇见的那个白衣女子,却依然念念不忘。他现在的妻子虽然出生在富贵之家,读书却很少,容貌也只是中等。他不时怀念起当年那个白衣女子,想起那一朝的欢娱。他深恨自己不能挽留住那女子,眼下也好享尽齐人之福。毕竟那女子的美貌温存。和自己正妻的富贵都是他不愿抛弃的。
“忘记了?”舒十七翻起了眼睛。
“呵呵,”计明康脸色苍白,敷衍道,“年轻的时候荒唐,为了一点点女色不顾王法,想来真是滑稽。现在小生安分守法,再也不敢做为非作歹的勾当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舒十七摇头轻笑。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异常暴戾而残忍。计明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舒十七狞笑着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墙壁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忘记?”舒十七冷笑,“原来计公子都忘记了……那个傻瓜!”
酒楼上的客人恐惧地看着青衣公子把白衣书生掐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舒十七松开了计明康:“你还欠我一百五十两银子呢,算十分利,每年还我一百五十两!否则,”他凑近计明康的耳边道,“我随时都能掐死你!”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青衣公子摇着折扇下楼去了。门口,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者拦住了舒十七,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一丝快意:“十七,好久不见了。”
“苏老?”舒十七诧异地看着面前须发雪白的老人,苏无骄已经老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这两年洗手不做黑道,去长白山贩了点药材赚钱,对您是缺了礼数。”舒十七拱手歉然道。
苏无骄摇头:“唉,哪能老拉你和我老头子下棋?见到你也就欣慰了。”
“星风楼现在客人怎么少了?以前一直是满座的。”
“唉,子孙不争气,把好好的家业弄得一团糟。”苏无骄叹气,“早知道不如招你作了女婿,我也算老有所托了。都是当年愚昧啊。”
“苏老不必如此。”舒十七摇头,“当时当事,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天下人都是如此。三十岁说二十岁的不是,四十岁说三十岁的不是。当年我和您下棋,还不是大言不惭地说道上的规矩吗,那才是真的愚昧呢。”
“十七,你长大了,”苏无骄道,“今后还在开封住么?时常来跟我聊天喝茶吧,我有点上好的碧螺春。”
“我已在西城买了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以后还要常讨苏老的茶喝。”
“那就好,就好。”苏无骄喘着气笑开了。
旁边的伙计把一个睡着的小女孩抱给了舒十七,不过五六岁大小,粉嫩得和一个小面人一样。
“你的?”苏无骄问道。
“我的。”舒十七抱着女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笑了。
门外一声惊雷,雨刷刷地洗刷着朱雀古道。
“竟下雨了?”舒十七道,“可惜没带伞。”
“这里有把老伞,我还常用,挺不错的,”苏无骄示意伙计把一把紫竹伞给了舒十七,“就是上面给画了朵紫鹃花,有点女人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留下的了。”
“是么?”舒十七撑开伞,四十八骨的紫竹伞,蒙着青纸,是江南苏州造的样式。
“多谢,有空下一局。”
“不过一百两银子一局可是赌不起了。”苏无骄摇头道。
舒十七笑着出了门去,还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孩儿。小女骇也顽皮,被舒十七抱在怀里,揉揉眼睛醒了,立时就拿两只小手去扯舒十七的脸。舒十七笑笑,任她扯得高兴,将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遮在了她头顶。
舒十七青衫一卷,在雨中缓缓行去。小女骇扯了他一会,却又有点困,趴在他肩头倦倦地想要睡觉。舒十七低头看看她桃瓣一样吹弹可破的脸蛋,又抬头看无数的雨丝沙沙地抚摩着紫竹伞,连绘的那朵紫鹃花都在雨意中朦胧成了一团空幻。
“舒叔叔,我们回家吃粽子吧。”小女骇把两只小手环着舒十七的脖子,噘着小嘴说。愣在雨里的舒十七醒过神来,急忙笑道:“好啊,回家吃粽子去。蓉蓉喜欢吃红枣的么?”
“不干,我要吃豆沙的。”
“好好好,豆沙的,让赵奶奶帮你做……”
朱雀大道还是旧时的格局,西边的星风楼,东边的梳香苑。没有带伞的行人们纷纷在梳香苑宽大的屋檐下避雨。梳香苑上的姑娘还在唱:“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舒十七拍了拍小女骇的背:“蓉蓉,舒叔叔这个名字太拗口了,以后你叫我爸爸好不好?”
“唔。”小女骇倦倦地答应着。
一片蒙蒙的细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雨丝中朦胧了。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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