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蕙有一副冷灶肠。
季莲心跟夏蕙外婆说。夏蕙十二岁以前,季莲心偶尔带着她回外婆家过年。那会儿外婆家做饭还用烧柴,大铁锅锅盖一掀开来,一厨房的雾气,她们背对着夏蕙,季莲心往灶里添柴,外婆则往覆盖了白纱布的竹帘子上面贴馒头。
外婆说了句什么,夏蕙没听见。
夏蕙一直记得这句话。倒不是记恨什么的,季莲心十二岁开始唱戏,是跟着戏曲故事长大的,春恨秋愁,对什么都有点儿怨怨的。从小到大,季莲心说夏蕙的地方多了,嫌她什么什么都随了老夏,个子虽然高,但骨头架子太大,身体老是硬梆梆的,一副抻不开揉不烂的呆板相儿;性情又格涩,不爱说不爱笑,门帘子偶尔还摘下来换洗呢,她的脸一年到头挂足365天;有一次季莲心以为夏蕙不在家,跟老夏发脾气,一下子把话扯远了,说也难怪女儿跟自己这么隔阂,她根本就是个阴谋的产物,是老夏用强力种下的一粒种子,虽说也在季莲心的身子里发芽长大了,但夏蕙每个细胞都体会了当母亲的悔意恨意,所以她完全是逆着季莲心的心思长大的,一样是怀胎十月生出的女儿,人家得了个贴身小棉袄儿,她却生出块石头来。
“石头好啊,”季莲心一数落夏蕙,老夏就打哈哈掺沙子,“《红楼梦》就是由一块石头写出来的,所以叫《石头记》。”
夏蕙长相随了父亲,性情也随父亲,季莲心天天发牢骚,她和老夏全当她在家闷出了毛病,闲发了戏癫,骂也由她骂,闹也任她闹,全当身边在上演一出戏,热闹激烈都是季莲心自己的事儿。
夏蕙上了高中以后,季莲心把对她的不高兴从嘴皮子上一并收进眼睛里去了。一是女儿大了,本来跟她就不亲,如今更是一句话听不顺耳,就跟她装聋作哑,十天半个月别指望她开口;二来,社会上各种生意各种老板各种机会越来越多,季莲心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夏蕙早晨去学校,下了晚自习回来,有一半时候,见不到季莲心的人影儿。老夏倒是天天在家,抽烟看球赛,守着厨房里的两个砂锅,一个是给季莲心的,一个是给夏蕙的。
“高考可不得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老夏一见夏蕙进门就起身整理饭桌,把砂锅像宝贝似的端到她面前,“多吃多喝,有体力才能把别人挤下去。”
喝着老夏煲的汤,吃着老夏做的饭菜,夏蕙经常在心里琢磨季莲心说她的那句“冷灶肠”,这是个病词,季莲心可以说她是冷灶,或者冷心肠,但她把这两个比方捏到一起了,弄得半生不熟的。
夏蕙在大学里读最后一年时,老夏出了车祸,她毕业留校后,住进了教师单身宿舍,条件一般,厕所和水房是公共的。对季莲心,她解释说要一边教课一边读硕士,回家住的话时间太紧张了。还有一层夏蕙没说出来,老夏一死,家里原来的热烈气氛也跟着走了。这回可真是冷锅冷灶了,要是再加上母女两人无言时对视的冷眼,更应了“寒天饮冻水”那句话了。
对夏蕙住校的事儿,季莲心哪怕连一句“我老了,遭人嫌弃了”的调侃都没有,好像夏蕙不自己识相提出来的话,她没准儿还要劝她继续在学校里待着呢。老夏死了不到三个月,季莲心就把原来的三室一厅卖了,在黄金地段最好的小区里买了个一室一厅,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套房,同时兼有五星级酒店套房没有的女人味儿和文化气息。老房子里的东西季莲心一件也没带过来,就连她的衣服,也好像从里到外都是新买的。季莲心还换了发型,后面烫成波浪,额前留着刘海儿,像《罗马假日》里的赫本。这种俏皮要是搁在一般中年女人的身上,肯定无法卒睹,但季莲心就没问题,优雅文静,婉转古典。
夏蕙每个周五回家看季莲心。季莲心这半辈子都是由老夏侍候着过来的,不爱做饭,她们就出去吃。到后来,两个人干脆约在饭店见面,一起吃饭,聊聊天气、健康等话题。
吃过饭,她们还有其他的娱乐节目。季莲心喜欢舞台表演,每天在报纸上搜罗演出的消息,话剧歌剧舞剧京剧以及其他剧种,都是她喜欢的,她们还看过马戏表演和魔术比赛,从夏蕙那方面说,跟季莲心在一起度过一些时间就像遵守某项法律,是必要而且也是重要的,至于具体以什么方式来遵守,倒无关紧要。和季莲心在剧院里消磨的那些时光,她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时间长了,倒也慢慢体会出演出的各种妙处,加上季莲心时不时地对她品评、感慨几句,这些感受和评论,变成了她跟朋友、同事,以及学生们相处时的谈资,夏蕙一向话少,偶尔来上几句“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瓦残垣”之类的唱词也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舞台美学也好,宛若绿锦缎的被子翻出一截猩红里子,让人惊艳。在夏蕙任教的外语学院,她的修养和品位是令人推崇的,她对母亲的孝心也被人传颂。
没有演出看的日子,季莲心带夏蕙去喝咖啡。她总是能找到新开的咖啡馆。有五星级咖啡馆,有会员俱乐部,也有几次是在小巷里头,开车左弯右绕的折腾了半天,最后在黑暗中看到一串闪烁的霓虹灯,廉价的彩色珠子似的,在夜色里欢快地跳跃着。
咖啡馆里面也不怎么样,钻进鼻子里的不是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而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灯光昏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水漂烛,要有特别好的眼力,才能看清其他顾客的脸。夏蕙想不出季莲心是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是谁带她到这样的地方喝咖啡的?
疑问是疑问,她却是一贯随遇而安的样子,跟着季莲心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
“这里有个歌手,很会唱蔡琴的歌。”
要么就是,“这里的沙发坐着蛮舒服的。”
沙发确实很舒服,像一个怀抱,让人留恋的理由是你随时可以离开,而且肯定会离开。
那个唱歌的女孩子也真唱得好,并没有一味模仿蔡琴,而是另辟蹊径,有一些地方她随机做了改变,低的地方挑高,高的地方她却唱得模糊,中年的沧桑味道因此而改变,变成了青春的寂寞。
一瞬间,夏蕙想起老夏煲的汤,泪盈于睫,那些汤水之于肠胃,也是浪花的手,也是某种温柔。
喝咖啡的时候,季莲心会问一些和男人有关的问题。
“最近有没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没有。”
“有没有人对你感兴趣?”
“好像没有。”
“那有没有认识有可能性的人?”
夏蕙笑了。
“你还笑?”季莲心盯着夏蕙的脸,淡淡地说,“眼角都有细纹了。还有你的皮肤,最近熬夜多了吧?脸色怎么那么暗淡?油脂分泌得太多,皮肤又缺少水分,眼袋都出来了。你这个样子怎么会吸引男人注意呢?”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摸出一面镜子,让夏蕙自己看。
夏蕙扫了一眼镜子,吓了一跳,镜子有放大功能,皮肤毛孔像一个解析图,确实有点儿问题。
“那就不吸引呗,我又不靠色相吃饭。”
季莲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靠什么吃饭是你自己的事儿,男人却是从色相上给女人分门别类的,不同类别区别可大着呢。”
“那就守身如玉。”
“能守身成玉倒也罢了,”季莲心慢条斯理地说,“怕只怕,守不成玉,倒变成一截枯木。”
“形状好的枯木还能当艺术品呢。”夏蕙说,“比起跟一个不爱的人将就着过日子,锅碗瓢盆乌烟瘴气好得多。”
“锅碗瓢盆有锅碗瓢盆的好处,乌烟瘴气有乌烟瘴气的道理,生活离不开这些东西。”
夏蕙想起父亲老夏,他大学毕业时,大学生还相当金贵呢,他是学生会主席,毕业时顺利进了机关,前程似锦,又娶了个美若天仙的演员老婆,谁能想到,十分红处便化灰。老夏的生活就此定格,在机关,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公务员,在家里,是混杂着汗味儿、油烟气、酒气、臭脚味儿、烟味儿的长工。从夏蕙记事开始,家里的主卧室就由季莲心独霸着,老夏冬天睡客厅里的沙发,夏天,在地板上铺一个凉席,肚子上搭条毛巾被就对付了。
“你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满意吗?”夏蕙问。
“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季莲心说,“你爸是个好人。”
“你爸?”听季莲心的语气,仿佛老夏只是夏蕙的什么人,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从血缘上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夏蕙打量着季莲心,她的青春是怎么留住的?还不是老夏煲汤煲出来的?三十年啊,一万一千多天,那些汤汇流一处也该成条河了吧?可这么多的热汤热水也没把她的胃肠暖过来。夏蕙又伤感又气愤,还说我是冷灶肠?你季莲心才是冷灶肠,连心、连血、连骨头渣子都掺着冰碴儿。
“恋爱一定要谈。”季莲心说,“人这一辈子也是分春夏秋冬的,恋爱是日暖风和的四月天,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日子。虚度了好年华,你会后悔的。”
夏蕙读硕士的时候,带她的导师同时带着另外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博士生中间,有一个叫章怀恒的男生,寡言少语,很自恋的样子。硕士生和博士生的课不同时上,只是偶尔有外来的教授开座谈会时,他们才会遇见。章怀恒孤傲,夏蕙清高,认识半年了,他们还没说过话。
第二个学期开始没多久,有一个周末,从下午开始下雨,先是毛毛雨,然后是小雨,到夏蕙走到校门口打车时,雨点已经变成黄豆大了,校门口等活儿的出租车全都被人打走了,夏蕙站在一家鲜花店门外,衣服被雨打湿了一半,抻着脖子四下看的时候,章怀恒开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他替她打开车门,“去哪儿?我送你。”
夏蕙早就听说章怀恒的家庭颇有点儿背景,但没想到他连私家车都有了,还是奥迪A6。
夏蕙上了章怀恒的车,车里的空间其实不小,但章怀恒也是长臂长腿的高个子,两个人并排坐着,有些局促,尤其是刚刚在外面等车时,头发上身上淋了雨,在逼仄的空间里,散发出淡淡的腥气,更让夏蕙觉得窘迫。车开出去好长一段,还是章怀恒先笑着开口,“我的话够少了,你倒比我还沉默。”
夏蕙笑了笑。
“她们都坐过我的车,”章怀恒接着说,“一坐进来就像麻雀似的,问东问西,叽叽喳喳地闹人。”
她们?夏蕙想,她们是谁呢?
那天的雨是个急脾气,到后来,真是像用盆泼过来似的,视线非常差,好容易把车开到夏蕙跟季莲心约好的饭店,夏蕙跟章怀恒说,“你进来坐坐吧,这么大的雨,开车太危险了。”
章怀恒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季莲心已经到了,坐在二楼最里边靠窗的位置上,头发拢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穿一件彩色条纹的无袖旗袍,阴天雨地的,季莲心脸容皎洁,托腮望着窗外,活生生是一幅油画,饭店里的广东音乐像是专为了配合她才播放的。
章怀恒问了夏蕙两遍:“她是你妈妈?”
季莲心真是年轻啊,皮肤瓷白瓷白的,说她不到三十岁,也不算过分。别说章怀恒吃惊不小,就连夏蕙,那一刻也觉得季莲心相当陌生。
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饭。出乎夏蕙的意料,饭吃得很热烈。季莲心说话并不多,但她总能引出章怀恒的话来。同样让夏蕙没想到的是,章怀恒是个很幽默的人,他的话没什么特别,很认真,很一本正经,但就是让人忍不住要笑。夏蕙想起老夏,他天天说笑话逗老婆女儿开心,但他的笑话没一个好笑的,经常弄得季莲心不耐烦。
季莲心对章怀恒很耐烦,很买账,每次笑,都像花苞似的,先抿着,然后含着,直到最后含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得春光烂漫。她又不是无知少女那种傻笑,而是深谙其味,心领神会的那种笑容,有她坐在对面,不幽默也幽默了,不深刻也深刻了,都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那以后,周末时,章怀恒总是载夏蕙去市里。有时候,他跟她们母女一起吃饭,他花钱很大方,又不张扬,借口去卫生间就把单买了。有时候,他只把夏蕙放到要去的地方,说声“再见”就离开。夏蕙细细地观察,但终究看不出章怀恒的心思,他是因为她才跟她们母女一起的呢?还是因为季莲心而走近自己的呢?或者什么都不为,只是兴之所至?又或者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什么?
在学校里,关于他们的闲话早就传出来了。女生们看夏蕙的目光颇有些微妙,好像她使了什么手段,给章怀恒下了绊才让他一头栽进她的怀抱似的。季莲心这边虽然没明确说什么,但要是章怀恒不跟她们母女一起吃饭,她也会问夏蕙一句,章怀恒怎么没来?
有的时候夏蕙也迷惑了,她和章怀恒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几个月以后,章怀恒在电影厂的内部放映厅里请季莲心看了一部电影。事后他跟夏蕙解释说,他觉得那部电影很古典,很适合季莲心看。而季莲心的解释是,她以为章怀恒找她,是要跟她谈夏蕙的事情。两个解释都很简短扼要,两个人都很光明磊落,但夏蕙却无法释怀。她满脑子都是电影院里放电影时暧昧的光线,在那样的光线里面,章怀恒会显得老成深刻,而季莲心则年轻优雅,暧昧的光线会淹没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们在电影院里肩并肩坐着,胳膊偶尔会碰到,肌肤的短暂接触会在两个人的心里造成怎样的颤栗?他们交谈的时候要凑近对方的耳朵才行吧?季莲心的香水用得很高级很女人,幽香阵阵,不信章怀恒不意乱情迷。其实他们根本都不用交谈,光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意境,就把什么都表达了。夏蕙还注意到他们都跟她说了看电影的事情,但谁也没告诉她,他们看的是什么电影,什么时间看的电影。夏蕙同样没被告知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了电话号码的,他们是第一次联系还是第N次联系,只不过,这次凑巧被夏蕙的大学同学撞见了。
连着几个星期,夏蕙躲着章怀恒,她不搭他的车,也不接他的电话。实际上,电话章怀恒也只打了两次。他并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或者说,夏蕙不值得他死乞白赖。寒假过后,再开学时,夏蕙听说章怀恒去广州了,在一个公司里当副总。
夏蕙照常跟季莲心见面,她不能不见,她们是母女,脐带能剪掉,血管里的血能抽光吗?更别说DNA了。
她们谁也不提章怀恒。就像一首诗里说的,章怀恒就像一片云影,偶尔投映在她们周末生活的波心,很快又飘走了。
夏蕙28岁时,读博士读到第二年,季莲心对她的恋爱生活是真的操心起来了,她开始挑剔她吃饭拿筷子、喝茶端杯子的动作,给咖啡加糖加奶的手势,走路时要挺胸收腹,眼睛要直视前方,落脚点要大致沿着一条直线;站要站成一棵树,不是松树,而是想象自己是一棵开花的树,坐下的时候腰板要挺直,脸孔要略略抬起来,高兴时,笑声不要太响亮,生气时不能皱眉头,诸如此类,拉里拉杂的一大堆。连续五六个周末,季莲心不上剧院也不喝咖啡,拉着夏蕙逛商场。商场如今开得都晚,夜里九十点钟才关门,她们吃完饭,还可以逛两三个小时。
季莲心挑衣服的眼光很准,在夏蕙看来眼花缭乱的一堆衣服里面,季莲心一眼就能挑出适合她的。而她常常是在试过衣服后,季莲心跟服务员讲价钱,或者拿着购物小票去付款时,她一件一件打量其他的衣服,才会比较出自己这一套的好来。
季莲心给夏蕙挑了十几套衣服,还有配套的鞋子,几种颜色的内衣,一打一打的丝袜。夏蕙的卡刷得快要空了,衣橱里面却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都满园春色关不住了。
季莲心还带她去做头发,专找一个叫小丁的人。
小丁以前是最有名的“蓝屋”发廊里的首席大工,后来自立门户,当了老板,他的店面虽然不是很大,但收拾得整洁舒服,见到季莲心,服务员们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叫她莲心姐姐。
小丁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不矮,有点儿水蛇腰,脑袋后面梳着小马扎,冲季莲心很灿烂地一笑。
“这个弄完就给你做。”
其他几个坐在长沙发上等的女人怒形于色,“没有先来后到啦?”
小丁扭头冲她们一笑,“莲心姐姐是昨天就预约好的。”他对这些女人的笑容和对季莲心可截然不同,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那几个女人眼睛里面还是愤怒的,但嘴巴闭上了。
“莲心姐姐以前是评剧皇后。”小丁跟那几个女人说,“八十年代那会儿,我妈是她的粉丝呢。”
长沙发上所有的眼光都朝季莲心看了过来。
八十年代的评剧皇后?还姐姐?
夏蕙打量那些眼光,想笑。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说它干吗?”季莲心嗔怪了一句。“今天想让你给夏蕙设计个发型。”
小丁扫了夏蕙一眼,叫来一个女孩子,“给她洗头。”
夏蕙洗好头发回来,小丁已经虚席以待了。刚做完头发的女人觉得自己被匆匆打发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问小丁:“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哪儿不行?”小丁懒洋洋的,话说得软,听着硬。他让夏蕙在椅子上坐好,用两条干毛巾把她的肩上围紧,然后往她身上披罩布,用夹子夹好,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面,撩着,挑着,揉搓着,他的手指像女人似的修长滑腻,夏蕙脸都快烧着了,小丁抄起吹风机,把一咕噜冷风冲着她吹过去,一边淡淡地解释一句,“这样的风不伤头发”。
那个女人照了半天,没挑出哪儿不行。女人走时跟小丁打招呼,他过了半分钟才答了一声。
小丁把夏蕙的头发吹成七分干,两手托住夏蕙的脸,从镜子里面打量她,小丁是单眼皮,眼睛长得细长,盯着人看时,像两个钩子。夏蕙浑身的汗毛被他盯得都竖起来了,她觉得再待一分钟她就要发作了,让这一切都滚蛋吧,她才不想受这份洋罪呢。
小丁松开了手,抄起剪刀,一边跟季莲心聊天,一边给夏蕙剪头发。他们说起一个算命的女人,是个烟仙儿,请她算命时,要带上烟,好坏不拘,给她点上烟后,把问题提出来,她可以通过烟雾的形状看见过去及未来的事情。
小丁说他前几天刚去算过,很准。
长沙发上面坐着的几个女人原本看杂志发短信,还有一个偷偷研究季莲心的发型,听见他们的对话,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的谈话刚停顿一下,一大串问题就插了进来,那个女人住在哪里啊?什么事情都能算吗?真有那么准?她怎么个收费法儿?
“那可是个奇人,不给陌生人算,”小丁笑着说,“要不是莲心姐姐先给引见了一下,我连门都进不去的。”
“乱讲。”季莲心说,“是她觉得跟你有缘,要不然,才不会让你给她点烟。”
做完头发从发廊出来,夏蕙问季莲心,“那个算命的女人真有那么神吗?”
“谁知道呢?”季莲心说,“我从来没给自己算过。”季莲心对夏蕙的改造还是相当成功的,每天都有人对夏蕙说她最近变漂亮了,打听她的衣服从哪儿买的头发在哪儿弄的,连教授也注意到她的变化,夸她越来越清新了。九月份教授去一个海边城市开研讨会时,本来是带另外两个博士生,其中一个人患了流感,他就让夏蕙补了缺儿。
夏蕙在飞机上,认识了西蒙。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纯棉的质地,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一条很淑女的裙子,仔细打量才会发现,在棉布上面用白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龙凤图案,古色古香,手工非常考究。当时打完五折还花了一千八,是季莲心一再坚持,夏蕙才买下来的。
坐在夏蕙身边的西蒙说,你的衣服真漂亮。
夏蕙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说谢谢。
西蒙指着她胸前的玉坠说,“玉?”
夏蕙点点头。跟外国人用英语闲聊,和平时在课堂上讲课的感觉完全不同,尤其是西蒙的英语远不及她,夏蕙变得自信起来,她对西蒙说,玉贴着皮肤挂在身上,可以因为每个人不同的血气而变得不同,好的玉挂在适合它的人身上,会变得温润,剔透,晶莹。玉有思想,有灵魂。这块玉原本是她外婆的,她觉得外孙女比女儿更适合它,就留给了自己。
西蒙听得连连点头,管夏蕙叫“玉女郎”。
他介绍自己,是巴黎人,喜欢东方文化,现在是艺术学院的交换学者,一边学中文,一边学国画。他这次去海边,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度假。
西蒙给夏蕙留了电话号码,还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下飞机时,西蒙亦步亦趋,跟夏蕙说了好几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在机场出口处打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后,冲夏蕙挥手再挥手。
“那个美国帅哥对你一见钟情了?”跟夏蕙同行的博士生逗她。
他是法国人。夏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是对她衣服上的图案感兴趣。
教授仔细打量了一下龙凤呈祥牡丹吐艳,目光落到玉坠上头,感慨了一声,“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有车来接他们。往市里去的路上,夏蕙一直望着窗外,好像被城市的景色迷住了。实际上,她的眼睛里面,晃荡的全是西蒙的音容笑貌,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在自己的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法国人的审美观点与中国人差距很大吗?还是他们一贯的绅士风度导致他们对女人不管美丑都极尽恭维之能事?又或者他只是兴之所至,跟她逢场作戏?西蒙真的会如他所言给她打电话吗?如果他打了电话呢?她接招还是躲开?夏蕙的身体里面有一团热辣辣的气,像武侠小说里面形容的真气,四处乱窜,不受她的控制。
西蒙的搭讪只是一个开始。在会议上,夏蕙除了待在房间和去洗手间,她再也找不到形单影只的机会。
与会的教授们调侃夏蕙的教授,说他带来个秘密武器。开会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用摄像机对准夏蕙的时间比某些教授时间还长。学报上刊登关于这次会议的消息时,有夏蕙一张很大的照片,她被称为“美女学者”。会议结束后,大家去一个风景区玩,夏蕙几乎成了景点,不时有人过来要求合影。
有一天夜里,夏蕙洗完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看到了一具陌生的身体,光滑、修长、红润、饱满,如此青春,如此健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适合所有美妙事情的光临,夏蕙忘了上一次认真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显然,她的相貌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了变化,眉眼依旧,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来看惯的,但在熟悉中间,如今多了一点儿通常贮留在季莲心身上的东西——风情。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没多到可以卖弄的程度,也还保持着陌生感,新鲜感,不过,跟夏蕙现在的年纪、状态非常吻合,因此就像一盏灯笼一样,让她从里往外地焕发出光彩来。夏蕙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还暗藏着这样的宝藏,就仿佛在他乡异地见到最亲的人那样,眼睛里面充满了泪水。
开会回来的飞机上,同行的博士生先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现在跟章怀恒还有没有联系,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约她周末吃饭,“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不行啊,”夏蕙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软滑柔顺了,“周末我得陪妈妈吃饭看戏,我爸过世以后,这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雷打不动的规矩因为西蒙而改变。黄金周后的第一个周末,她接到了西蒙的电话,他刚度假回来。
“嗨,我是西蒙,”夏蕙一听到这个歪七扭八的汉语,脑袋立刻变成个万花筒,转个不停,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舌头简直变成了风中的纸片儿,抖啊抖的。他约她吃饭,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说“好吧”。
接完电话夏蕙在图书馆里就坐不住了,匆匆赶回到宿舍,挑衣服挑了一个小时,把衣橱里的衣服试了个遍,她很庆幸前一段时间不惜血本的大量购入,姜还是老的辣啊,看季莲心多有远见,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夏蕙胡思乱想着,挑来挑去,最后夏蕙还是觉得季莲心帮她搭配的一套衣服最合适——
通身上下的黑色,坎袖,棉加丝的质地,上衣短而窄,领口和袖口滚着明黄色的边,扣子是手工盘制而成的,小巧的“S”形,下面配阔脚裤,底下一双米黄色的高跟鞋。唯一被她弃置不用的是丝绸手袋,袋口不是拉链,而是用丝绳抽起来的。好看是好看,但她觉得刻意得过分了。
她给季莲心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要跟教授谈事情,不能见面了。然后冒着跟她狭路相逢的危险,去找小丁做头发。
小丁看见她,愣了愣,她自己解释说,是季莲心的女儿。他想起来了,点点头。
弄完头发赶到约定地点,时间有些紧,夏蕙在街上跑了几步,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像洗发水广告女郎那样飞舞起来,吸引了很多目光。西蒙已经到了,带着一副惊艳的表情,看着夏蕙朝自己奔过来,伸开双臂抱住了她,“玉女郎。”
夏蕙很不习惯这种亲热,瞬间,全身都僵硬了,也弄不清楚西蒙是真心的呢,还是出于礼貌。不过,她想,管他呢。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
在海边待了半个月,西蒙晒黑了,皮肤变成了金棕色,似乎还在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他指着她衣服上的盘扣,笑着说:“蕙,你是草本植物,初夏开花,花朵是黄色的,有香气。”
连字典都查过了。夏蕙被西蒙盯着,脑细胞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你害羞的时候,”西蒙故作神秘地问,“你的玉也会害羞吗?”
“你猜呢?”夏蕙反问,“玉有没有喜怒哀乐?”
在餐馆里,夏蕙主动提出,“我们AA制吧?”
“在中国,AA制意味着距离,是不是?”西蒙的眼珠是蓝灰色的,像两块宝石,执意要嵌进夏蕙的眼睛里面去,“如果你允许我来付账,我会觉得很荣幸。”
来得太快了,也来得太猛烈了,像一场暴风雨,夏蕙心里嘀咕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躲开西蒙的目光低头喝汤,手里的汤勺叮一声,不像敲在瓷碗边,倒像敲在心坎上。夏蕙跟西蒙交往了两个多月,才带他见季莲心。
季莲心在电话里冷冷地甩出一句,“终于舍得让我看了?”
因为和西蒙谈恋爱,夏蕙推掉了好几次季莲心的周末之约,她们见面提起这个话题时,除了两个人怎么认识的,关于西蒙,夏蕙对季莲心无话可说。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儿那样,亲昵自然地跟妈妈谈论男朋友,数落他的缺点,感慨他的优点,甚至可以像同谋似地讨论讨论男人的隐私。她就是做不到。不过季莲心也不是一般的母亲,如果说女儿是花朵的话,别的母亲是花旁边的一丛草,息息相通,哩吧嗦,蓬头垢面,季莲心不是,根抓在地下,身子却挑了起来,窜了出去,变成一棵树,对夏蕙而言,她的母爱是一片树荫,有形有状却没有热度,触摸不到,近在咫尺又远隔千里万里。
吃饭的地方是季莲心定的,不知道是不是赌气,餐馆名叫“老妈菜馆”。店新开张,披红挂彩的没度完蜜月呢,优惠多多,人气很旺,有股“所有的人都来吧,让我喂饱你们”的气息。
季莲心已经把位置定好了,是大厅里最好的座位,靠着窗边,两边是盆栽,闹中取静。
服务员说,季小姐打过电话,说晚一会儿到。她给他们沏了茶,茶也是“季小姐”存在吧台的,上好的龙井。
夏蕙说那我们先点菜吧。
服务员说菜也不用点,“季小姐”早都安排好了,只等她一到,就上菜。
夏蕙冲西蒙笑笑,心里疑惑,不知道季莲心耍什么花枪,人不在,但处处锋芒。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服务员离开后,西蒙问。
“美人。”夏蕙想了想,说。
西蒙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从来守时的季莲心那天迟到了二十分钟,还是穿着牛仔裤来的,裤脚塞进一双棕色矮统皮靴里,上身是米色羊绒衫,V字领,镶同色透明花边,头发先梳成一根辫子,然后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鬏,背了一个棕色双肩包。季莲心弄得跟女学生似的,更让人跌镜的是,连妆都没怎么化,眼角处有一些皱纹,说来也怪了,倒让她变得更好看了,一张有阅历,有经历的脸,给她的从容大方提供了明确的注脚。
夏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刚买的“木真了”,虽然主体还是黑色,但袖口领口,绿肥红瘦,非常热闹。单独看还颇有点儿陈逸飞“浔阳遗韵”的味道,但眼下坐在“老妈菜馆”里面,到处挂着红气球红灯笼,身前是绿油油的盆栽,加上满屋子走动着穿红色锦缎、领口袖口滚金边旗袍的女服务员,她的衣服显得既隆重又俗怆,还有些老气。
季莲心跟西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然后跟夏蕙解释说,评剧团最近要把《花为媒》重新搬上舞台,这阵子正忙着排练呢,剧团租的排练厅就在菜馆隔壁,所以她就近约了这个地方。
“蕙说你是美人,”西蒙说着大舌头汉语,拍季莲心马屁,“果然名不虚传。”
“是美人,也迟暮了,”季莲心笑了,斜睨了夏蕙一眼,“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待见了。”
西蒙没听懂“迟暮”,扭头问夏蕙“慈母”是什么意思?
夏蕙说是好妈妈的意思。
西蒙连连点头。
季莲心“噗”地笑出来,“你倒会解释。”
“你们不像母女,”西蒙看看季莲心又看看夏蕙,“像姐妹。”
夏蕙假装没听见西蒙的话,问季莲心,“怎么又排戏了?”
“有钱了就排呗。”季莲心说,“团长一天打八十个电话,并不是非我不可,主要是让我带带新人。”
西蒙示意她们,他也和她们是一伙儿的,谈话时不要把他排除在外。
夏蕙解释了几句。
“你们在排练中国古代歌剧?”西蒙眼睛发亮,看着季莲心,“我们可不可以参观?”
小时候,夏蕙看过季莲心演戏。满头珠簪,颤颤悠悠地,在灯光下面闪着夺目的光彩,绣花裙子外面垂着几十条绣花裙带,走动起来,钗环叮当,风摆杨柳。她跟书生在后花园里谈恋爱,亦娇亦嗔,卖弄风情,夏蕙听不大懂唱词,但季莲心嗲声嗲气的唱腔却听得真切,她非常难为情,唯恐别人知道自己是季莲心的女儿,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季莲心的女儿,在她背后指手划脚,说她们的坏话呢。
不过,在半个足球场大的排练厅里看不见正式演出时的盛况,这里冷冷清清的,木头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回音,他们在排练厅中间铺了红色的地毡,脏兮兮的,有舞台大小,地毡上面摆着几把椅子,开始时,他们以为那是给演员们休息时用的,后来发现,椅子的用处远不止如此,房间是它,假山是它,花丛是它,大树是它,镜子是它,花轿、喜床、红烛,都是它。
季莲心在腰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时当水袖,有时当裙摆,有时当罗帕。她穿得那么休闲现代,跟那个男女相悦的古代故事毫不沾边,可这根绸带往她的腰间一系,她跟这个红地毡象征的舞台关系一下子变得协调了,人也跟着摇身一变,变得亦古亦今、一脚戏里一脚戏外了。
季莲心袅袅娜娜,拧着腰肢迈着碎步在前面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招一式地跟在后面学。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压花骂花把花伤——”季莲心的嗓子仍然清亮,姿态也漂亮。比夏蕙小时候在舞台上看到的季莲心,更加漂亮。那时候她小,觉得戏曲五彩缤纷,光芒万丈,又咿咿呀呀,无病呻吟。戏文内容全是男女相悦,很让人羞耻的。这几年夏蕙跟着季莲心看了几十场戏,对舞台艺术的欣赏能力大为提升,就像吃菜一样,不仅吃出了味道,还吃出了奥妙。在新的眼光下,夏蕙发现季莲心是个好演员,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非常生动。
“太棒了!”西蒙不见得懂戏,但仿佛小孩子进入了糖果世界,欢呼雀跃,好不开心。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季莲心,举着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
夏蕙觉得西蒙的好奇无礼而粗暴,打扰了剧团的排练。但季莲心却没有任何表示,就仿佛她是个大明星,早就习惯了狗仔队无孔不入的追逐,非但不生气,还很享受这种干扰。其他人开始时有些不大习惯,用各种眼光打量着这个侵入者,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就都适应了。这个外国小伙子是冲着季莲心来的,季莲心不觉得别扭,别人又何必多事?导演是个年轻人,一口一个“季老师”,谦逊得不得了。跟季莲心学戏的年轻女孩,眼睛更是只盯着“季老师”,仔细看她做分解动作,或者听她分析某一句唱腔,女孩子穿了一件棒针毛衣,松松垮垮的,腰上没有绸带,做动作时,有点儿笨笨磕磕的,不像古代小姐,十足一个当代小保姆。
“你妈妈像蛇一样美。”西蒙汗津津地走到夏蕙旁边,从她身后的窗台上拿起自己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夏蕙倚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夕阳就在眼前,一小团,很鲜艳,在淡青转灰的天空上,就像古典爱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恋后吐在罗帕上的一口血。听见西蒙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季莲心,她先是走了一个连环步,然后定住,摆了个姿势,然后全身放松下来,示意着那个跟她学戏的年轻女孩子跟着她做。女孩子重复了一遍,季莲心才接着刚才的动作,且唱且动,她扭动腰肢,整个身体慢慢翻转,手臂的动作像生长中的藤蔓,确实蛇里蛇气的。
“很多男人都爱她,对不对?”西蒙的眼睛没离开季莲心。
夏蕙觉得那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这时轮到年轻的女演员唱,想不到那么美妙的声音竟是活在那样一个身体里面的,字正腔圆,婉转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虽不如季莲心那么韵味浓郁,但夏蕙觉得她天真烂漫,更适合剧情里的怀春的女主角。季莲心年纪太大,和男主角调情调得黏黏糊糊的,风尘味太重。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员唱完,他又回到季莲心的身边。跟夏蕙,连句话都没有。
夏蕙想,如果这会儿她走开,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去哪儿呢?
在冷清的排练厅里,外面街道上人声车声仍然能隐约传进来,季莲心、西蒙、导演、演员以及几位琴师,对这些声音都充耳不闻,于是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夏蕙的耳朵里面,积少成多,越来越响,先是变成一辆醉鬼驾驶的车,横冲直撞,再接下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无数个醉鬼,都驾车在夏蕙的脑袋里面转,还不停地按喇叭,她的脑血管快被这些声音弄炸了。
他们离开排练厅时,天早就黑透了。“老妈菜馆”仍然灯火辉煌,从窗子望进去,还有几桌客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西蒙要送季莲心回家,她说不麻烦他了,评剧团有个小面包车接送排练的演员,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学校就行了。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舍的劲头就像当初在机场上跟夏蕙分开时一样。
“改天吧。”季莲心冲西蒙摆了摆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脸颊,道了声再见,上车走了。
他们看着车子开走,车尾灯从红灯笼变成两个火柴头大小的红点儿,消失在夜晚的车河里。夏蕙觉得,西蒙就像一块燃烧充分的木炭,随着季莲心的离去,他的热情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她身边站着的,不再是那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巴黎青年,而是一堆炭灰。
“我送你回学校?”西蒙问。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餐馆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特色经营的服饰店,小咖啡馆,音像商店,席殊书屋等等,从店铺里铺洒出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光,照在路上,一块一块,补丁似的,夏蕙在光影中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华丽又阴沉,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西蒙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快到十字街口了,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蕙?”
“没怎么。”夏蕙没看西蒙,盯着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西蒙看出她不高兴了,犹犹豫豫地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夏蕙鼻子发酸。去吃饭之前一切还好好儿的,西蒙搂着她,一刻不愿放松,惹来好多好奇的眼光,弄得她相当尴尬,现在她希望他对她亲热了,他却把手抄进了裤兜里。
夏蕙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时,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再见。”他冲夏蕙招了招手。
门是木头的,很沉,像棺材板。咖啡馆里面暖烘烘的,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煮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儿、烟草的气息、客人身上的香水味糅杂在一起,在纠缠不清中间各自比拼。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加了足量砂糖和牛奶的热咖啡,在口腔和胃肠里面给夏蕙做了一次按摩,她的情绪像个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对于西蒙所迷恋的东方文化,季莲心是一个活化石。他并不是对她本人感兴趣,而是对她身上所负载的文化感兴趣。
“太沉不住气了,”夏蕙有些后悔,如果西蒙发现她跟自己的妈妈争风吃醋,会怎么想?她看见服务员送了一瓶红酒到旁边桌上,那里是一对情侣。
“我要不要也来一瓶红酒呢?”夏蕙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套衣服真是太不对劲儿了,午夜时分拎着红酒去找男朋友的女郎应该穿吊带裙,或者,像季莲心穿的那身衣服,随意而亲切。
夏蕙望着那对浅酌低语、眉目传情的情侣,思绪无法从那瓶红酒上面离开,就这么去又怎么了?西蒙喜欢的不就是她身上的东方气质吗?如果刚才她的头脑够冷静的话,她就该邀请西蒙一起进来,喝杯咖啡,再喝瓶红酒,聊聊季莲心的戏曲和那块破红地毡象征的舞台,聊聊在后花园里眉目传情的书生小姐,再聊聊他们自己,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西蒙问她。她说,当然,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西蒙住在外国专家公寓。这个公寓还是“文革”前政府部门为援华的前苏联专家盖的,建筑上面动了些心思,东西两栋四层楼是俄罗斯风格,庭院却是中国古典样式,有月亮门,有树有花有凉亭,一棵银杏树下面有一个特别大的缸,里面养着金鱼。冷眼一看不伦不类的,但看熟了,又觉得舒服。
公寓里住的人员早就杂了,现在大部分是教师住在这里。各种国籍,不同肤色,像小联合国。西蒙的左边房间住着一个日本男人,头发白了一半,总是彬彬有礼,右边房间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巴西小伙子,走路也像在跳舞。西蒙说他是派对动物,他在家的时候,派对也跟着他在家,他不在家的话,一定在某个派对里。
夏蕙听见巴西小伙子房间里的音乐声,热情,欢快,她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敲门时用了很大的力量。西蒙好像刚洗过澡,打开门时,一股暖湿的气息夹杂着洗浴用品的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眼珠,像北方秋季傍晚时分的天色,这时也仿佛雨后似地,湿漉漉地,一阵柔情涌上了夏蕙的心头,她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还把手里的红酒举起来。
“周末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呢。”夏蕙说。
西蒙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将她拉进了房间里。看见她又变得开心起来,他好像也很开心。
“看我在干吗!”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电脑前面。
西蒙说了句什么,但夏蕙没听清楚,她坐在电脑椅上,眼睛盯着屏幕。那上面有季莲心的一个面部特写,身体向前,头朝后扭过来,媚眼如丝;夏蕙抓住鼠标,转到下一页,季莲心的正面,直视着夏蕙;再往后,是季莲心的全身,两手拎着绸带,一手拧在腰上,另一只手斜伸了出去;这个动作是连续拍下来的,七八张照片,体现出她走一个碎步的过程;再往下,是季莲心手部的特写,手指纤细修长,像伸出去要求什么,又仿佛要拒绝什么。
夏蕙觉得自己被带到了南极,刚刚弥漫在眼底的温暖、咸湿,转眼变成冰霜,变成了冰块。
原来季莲心并没有上车离开,她躲藏在照相机里,跟着西蒙回到了公寓,比夏蕙更早一步,也以更亲密无间的方式在跟他交流。
西蒙见她久久不动,替她翻到下一页,是季莲心在纠正学戏的女孩子的手势,夏蕙把鼠标拿过来,又翻回到那个手部的特写,细嫩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年轻,像花朵一样娇美,食指上戴了个钻戒,不小的一块钻石呢,镶在一个托儿上,没有一点点花哨,更突出了那颗钻石的价值。
她哪儿来这么多钱?男人送的,还是老夏的抚恤金?
“很美是吗?”西蒙一边说,一边又往下面翻去。
“很美,但是——”
“什么?”
夏蕙盯着屏幕上面不断变换的季莲心,各种各样的季莲心,沉默了一会儿,“她是个不幸的女人。”
“不幸?”西蒙看着夏蕙,“为什么?”
“因为所有和她有关的男人,都会变得不幸。”夏蕙说,“没有人说得清那是为什么,就像一个咒语。我父亲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在我父亲死亡以前,一个男人因为无望的爱情为她自杀过,在我父亲死后,还有一个男人,原本好好儿的,跟她交往了不到半年,得了肺癌,死的时候就剩下一把骨头。中国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貌是和灾难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此,但有一部分女人,总难免会给爱上她们的男人们带来不幸。”
“上帝啊——”西蒙怔怔地看着夏蕙,蓝灰色的眼珠在电脑屏幕的光影中闪闪发亮。
连着三天,西蒙一个电话也没有。夏蕙怕错过他的电话,时时注意保持自己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第四天,夏蕙给西蒙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西蒙用中文说,“你好!”
夏蕙沉默了一下,用英语问他,“怎么一下子改说汉语了?”
“这是在中国啊,”西蒙说,“讲中文不是更合适吗?”
“可你以前跟我一直说英语的。”夏蕙强调。
“那是因为,”西蒙笑着说。“你不肯教我汉语啊。”
“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人教你汉语吗?”
“蕙,”西蒙笑了,“你说话像玉一样硬。”
“玉并不硬。”夏蕙想说,“玉是有血肉的石头,玉很容易被伤害。”
“你有时间吗?”夏蕙问,“我们一起吃晚餐?”
“有个派对,”西蒙犹豫了一下,说,“你想参加吗?”
“好啊。”夏蕙说。
西蒙说了时间、地点,放下电话,夏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他派对的主题,但也许这是个没有主题的派对呢,只是聚聚,聊聊,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话题。夏蕙翻柜子把牛仔裤翻了出来,黑色的,裤脚有点儿小喇叭,上面配黑毛衣,黑底有银色条纹的运动鞋是内增高的,把她的腿衬得格外长,她背的是一个大大的银色的包,既提亮了那一身黑色,又显得很潇洒。为了让眉眼醒目些,夏蕙还照着《时尚》杂志上面的美容模特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夏蕙故意去得稍晚了些,时间不长,也就迟到了十来分钟。还是季莲心以前闲聊时说过的,派对这东西,就像某件奢侈品,太当回事儿,人会显得傻兮兮的,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态度轻慢的结果会被看成是暴发户。
她进门后先看到墙上的投影电影,有小剧场银幕那么大,影像相当清晰,放的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一只手从后面搂过来,挡住了夏蕙的眼前,西蒙的口腔里散发着葡萄酒醇厚甜美的气息,“给你个惊喜!”
夏蕙笑了,她的身体在西蒙的怀抱里像出壳的蜗牛,柔软、娇嗲、慵懒,她任由他领着,在人群中穿过去,来到一个角落,她猜想他会把她当成一瓶红酒,把自己变成一个瓶塞堵住她的嘴,就像以前曾经发生过的那样。虽然夏蕙的情感阅历乏善可陈,但仍然能体会出西蒙是个接吻高手。
“准备好了吗?”西蒙低声问。
夏蕙从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一声。
西蒙拿掉了挡在夏蕙面前的手,季莲心穿了一件露臂的黑丝绒旗袍,身上披着一条黑色中夹金线的披巾,头发绾在脑后面,插了一根古色古香的金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夏蕙一阵恍惚,她觉得那不是季莲心,而是一幅油画,或者那不是油画,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再或者,这是一个梦,她只要掐自己一把,季莲心就会消失。
“西蒙一定要我来,”季莲心微笑着说,“一次次地去找我,弄得我们都无法排练了。”
西蒙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夏蕙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听不懂。后来他去为她们取饮料,“你们相处是怎么样?”季莲心问。
“你们呢?”夏蕙反问。
“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叽哩呱啦地说些什么。”季莲心说,“他非常烦人。”
她称西蒙为“他”,还说他“非常烦人”,那么自然而然,那么理直气壮。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字儿就像病菌,被夏蕙吸进了肺里,迅速地蔓延起来,全身发起高烧来,身体热得要命,头却是冷的,嘴巴里面泛出苦味儿,吐不出又咽不下。她们站在窗户旁边,天一黑,窗户就变成了镜子,夏蕙在家里左照右照怎么看怎么顺眼的打扮,到了季莲心身边就变了,又土气又便宜,扭捏做作,粗枝大叶,连带着她这个人,也变得笨拙粗糙起来。
一个男人过来,做了个邀舞的动作。季莲心笑笑,跟着他走了。
西蒙手里握着两杯橘子汁,往她们这边走时被一个金发女人拦住说话,季莲心和那个男人一进入舞池,他的眼光立刻跟了过去。那个金发女人顺着他的目光,也转头看着季莲心,夏蕙往周围看看,发现很多人都注视着季莲心,在《花样年华》的背景下面,她比张曼玉还张曼玉。
夏蕙离开派对时,西蒙正拥着季莲心跳慢舞,灯光被调暗了,即使灯光明亮,她想也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关心到她是走是留。从楼里出来,有一段路被高大的围墙完全遮蔽了,墨黑墨黑,夏蕙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这墨黑浸透了,只有心是红的,像个戴红色拳击手套的拳头,一下一下,把她往死里地打。
钥匙是几年前季莲心刚搬家时给她的,当时还挺郑重其事的,好像这个新家跟夏蕙有什么关系似的。
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夏蕙最后一次试图劝服自己,“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夏蕙听见身体里有个小声音说,这也是你的家啊,谁也没有权利阻止你回家。
她扭动钥匙,锁“咔”地一声打开了。
屋里很静,窗子是西朝阳,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在客厅的茶几上面,一只细颈玻璃瓶里面,插着三枝鸢尾花。这是从形状上看起来,像在咿咿呀呀唱戏的花。丝绒面料的长沙发颜色和鸢尾花的紫色有些相近,后面的白墙上面,挂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镜框,都是季莲心的演出剧照。
沙发对面是一个矮柜,上面有电视,音响,几十本书,以及几件工艺品。
厨房和客厅是连着的,料理台上面摆着很大的果盘,里面装满了水果,苹果、奇异果、梨、山楂、脐橙、色彩缤纷,不像买来吃的,倒像专门为了装饰房间的摆设。果盘后面摆着十几瓶酒,高矮胖瘦,各种瓶子各种酒。一打高脚杯洋派地吊在一个架子上面。
厨房连着一个不小的阳台,被设计成了小会客室,和客厅长沙发配套的两个单人沙发被摆在这里,中间隔着个小茶几。阳台左边角落里面摆着一个瓷缸,里面种着一株很大的滴水观音,右边正对着窗口的地方,吊着一个风铃,十几个木片,上面画着京剧脸谱。夏蕙在沙发上坐下,伸了伸腰,不难想象天黑后这里发生的事情,喝酒,赏月,听风铃,谈谈“今宵酒醒何处”。
季连心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也是丝绒的,和沙发一样的紫色,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束香水百合,香气浓得让人打喷嚏,和夕阳融为暧昧的一团。转过一个画着水描金黑框,图案是龙凤呈祥的大屏风,里面黑糊糊的,地软得差点儿让夏蕙跌了一跤。她在墙上摸了半天,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吓了一跳,除了屏风以外,四面都是架子,里面挂满了衣服:套装、衬衣、裙子、长裤、针织衫、风衣、大衣、旗袍、牛仔裤最少,也有十几条,鞋子差不多有五六十双,皮包足有一百多个,把一个三层架子塞得满满的,丝巾帽子之类的也有上百件,内衣全是成套的,密密麻麻地挂在一起。这些东西已经不是“衣橱”能装得下的,而是“仓库”。几面架子中间,除了两个立式的穿衣镜,还有个大梳妆台,上面摆着梳妆镜和各种护肤品、化妆品。
原来老夏的抚恤金没放在银行,放在这里了。
夏蕙跟老夏的最后一面是在尸体中心见的,老夏躺在一个抽屉里面,穿着他结婚时买的一套灰色中山装,衣服瘦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的脸被整理过,但头部的伤口仍然能看出来,要是活着,老夏会试图把自己的伤口讲成一个笑话,但现在他无能为力了,只能拉着脸任人摆布,看上去既悲哀又沮丧,还很无助。
夏蕙从尸体中心出来,看见季莲心在跟老夏单位的领导说话,她穿了一身黑套装,戴了一顶黑帽子,很合体,很漂亮,很有气质,她的忧伤就这么简洁高效地被这套装扮概括、归纳了。那位领导似乎是个很心疼女人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劝季莲心节哀顺变,在夏蕙看来,就好像他在劝她把衣服脱掉一样。
夏蕙是让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咔嚓嚓咔嚓嚓的声音惊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坐在梳妆台前面的椅子上睡着了。她跳起来,到屏风后面关掉灯。地毯非常厚,人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进来的是两个人。在门后面缠绵了一会儿,才挪到卧室里来。
西蒙说了几句法语,开了床头灯,灯光很暗,是淡淡的粉色,季莲心的脸孔在这种光线里面显得分外娇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灯光也把屏风后面变得更黑暗,夏蕙站在那里,脚开始长出根须,穿透地毯和地板,在下面的水泥地里纵横蔓延,她的眼睛没瞎,但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目,她的耳朵也没聋,但听不清他们嘴里喃喃低语些什么,她的鼻腔被香水百合的香气毒死了,再也闻不到其他的气息。
夏蕙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死人。浑身冰凉,像躺在抽屉里面的老夏。对啊,老夏,他肯定也有过这种经历吧,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任何朋友。谁会和他做朋友呢?他的男朋友谁能抵挡住季莲心的魅力,他的女朋友里谁能比得上季莲心哪怕一个手指头?
红颜祸水,真是一点儿不错。
老夏不是被车撞死的,是被季莲心这潭祸水淹死的。夏蕙坐在阳台的沙发上,从厨房里拿了一瓶葡萄酒,一只高脚杯。
夜色如铁,冰冷,坚硬,像一副盔甲套在身上。从一扇打开的窗子吹进来的风,拳打脚踢地往夏蕙身上招呼,弄得风铃惊叫着抖成一团。不过,夏蕙才不在乎,酒像一柱温热的血从口腔流进她的胃里,又随着胃的蠕动,渗透进血液,酒和血融为一体,酒像火,让血温暖起来,进而,燃烧起来。
她曾经带西蒙去一家餐馆吃过一道菜,说白了,就是拔丝雪糕,但餐馆里起了个特别的名字——世态。她觉得自己现在也像一道菜,只不过,跟“世态”刚好相反。
夏蕙喝完了一瓶,又拿了一瓶。酒启子不像启上一瓶时那么好用,有些滑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塞子“嘭”地一声拔出来。
“西蒙?”从卧室里传出季莲心丝带一般的声音。
夏蕙把酒倒进杯里,洒了一些,淋淋漓漓地洒在茶几上。
“西蒙?”季莲心穿了一件睡衣,走了过来,见到夏蕙,一下子停住脚步。
夏蕙笑,“他走了半天了”。
季莲心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对风那么坐着,会感冒的。”
夏蕙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像抽筋儿似的。
季莲心走过去要关窗子,她抓住了她的手,“别关。”
季莲心看了她一眼,停下手,把自己睡衣带子系紧了。
“喝一杯吗?”夏蕙问,“很暖和。”
季莲心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
“不好意思,”夏蕙举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笑嘻嘻地说,“我看见你们上床了。”
季莲心没说话。
“你身材真好,技术就更不用说了。看你们俩,”夏蕙比划了一下,“比看那种片子还过瘾呢。”
“西蒙不是结婚的对象。”季莲心不动声色,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他看上去真诚热情,骨子里却是个花花公子。”
“跟你很配是不是?”夏蕙说,“你看上去像大家闺秀,骨子里其实是个妓女。”
季莲心转身要走,被夏蕙拦住了。你看,夏蕙想。从老夏身上继承的粗大骨架并非没有用处。
“怎么了?做都做了,怕人说?”夏蕙发觉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你跟章怀恒也有一腿吧?他和西蒙比谁更出色?东邪还是西毒?”
“夏蕙,”季莲心温和地说,“你喝太多了,有话我们明再讲,好不好?”
“不好。”夏蕙说,“你跟多少男人睡过?我爸有多少次像我今天这样,大饱眼福?”
季莲心给了夏蕙一耳光。
夏蕙愣怔了一会儿,转了个方向凑过去,“还有这边脸呢。”
“给你一点儿教训也是应该的,”季莲心老实不客气地扬手又打了一巴掌,“不是我抢了你的男人,而是你的男人抛弃了你。你要找原因,不是到别人家里当小偷,而是应该回家照镜子。”
夏蕙把另一边脸又转向季莲心。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她却一直笑着,朝季莲心挨挤过去,她的脑子被两个人的思想占据着,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老夏。
“你闹够了没——”季莲心的声音还努力保持平静,但脸色突然变了。
多有意思。夏蕙想,季莲心终于发现她跟老夏在一起了。从夏蕙的五官、身材、表情里面,老夏活回来了。一反往常的窝囊相儿,变得锋利,尖锐了,就像二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这天夜里,老夏再一次变成侵略者,不过,这次不是身体,而是一把刀。
季莲心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着,她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低头朝自己的腰部看去,那把漂亮的水果刀原本摆在操作台上,血像一朵花苞,沿着刀口缓慢地开放。
夏蕙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手握着门把手,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儿什么,想了半天,她问季莲心:
“你不,换件衣服吗?”
金仁顺,女。著有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影视作品集《绿茶》等。现在吉林某杂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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