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妮与宋琳的缘分,是从宋琳手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开始的。
李小妮和丁浩是十月结的婚,仪式办得很简洁,在酒楼雅座设了三桌,请的都是亲戚,同事朋友一个也没请。丁浩说,都二十一世纪了,不用计较那些虚的东西,只要我们俩恩爱就行。李小妮知道丈夫的心思。丁浩其实是要面子,怕别人见他娶了一个外来妹,模样既普通,讲起话来又带黄梅腔,背地里笑话他。丁浩说,酒席办多了,亏钱,没啥意思。李小妮想,酒席办得越多,红包收得就越多,不但不亏,还能赚点儿呢。这些话,李小妮放在肚里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没劲了。做人谁没个虚荣心啊。李小妮不想在细节上太过计较。
婚后,小两口到丽江度蜜月。原先丁浩想就近找个地方,杭州无锡什么的。李小妮坚持要到丽江。去丽江玩一趟的费用,够去杭州无锡十来趟了。李小妮倒不是有多喜欢丽江,只是心里觉得,丁浩娶她娶得太便宜了。结婚毕竟一生只有一次,他好歹也工作五六年了,应该有些底子。结婚时房子是老公房,家具也没添什么,项链戒指是他奶奶拿老货熔了再打的。他花费得实在不多。要是连旅游的钱都想省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丁浩答应得还算爽快,立马就从银行取了一万块钱出来。这让李小妮欣慰了许多,心想,这个老公还是挺好说话的。
去丽江的飞机上,李小妮吐得一塌糊涂。呕吐袋换了七八个,到后来空姐都急了,说你要不要紧,不行的话我们通知地面叫救护车。李小妮说,没事,吐完就好了。她把早上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个干干净净,睡了一会儿,果然就好了。李小妮是第一次坐飞机,新奇得不得了,东张西望,把扶手上的按钮按了个遍。喝饮料时,她问丁浩,这个要不要钱的?丁浩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说,不晓得,应该不要钱吧。李小妮喝了四杯橙汁三杯芒果汁两杯咖啡,走马灯似的上厕所。坐在靠走道的那个人被她弄得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脸色不大好看。
坐在李小妮前排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起身去卫生间时,手在椅背上搭了一下,无名指上那枚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李小妮的目光顿时就被吸引过去了。女人五官清秀,鬈曲的长发,穿一件黑色低领毛衣,领口那一圈毛茸茸的。李小妮也不是没见过宝石戒指。小店里买的,几十块钱两个,那光泽是死的,假的,木的。这颗不一样,莹光从里面柔柔地透出来,一层层地漾开,蓝得像湖水,能把人的目光牢牢定住,像上了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
女人拿手去撩头发,手指是雪白的,戒指是湛蓝的,头发是乌黑的,色彩分明,举手投足都轻轻柔柔的。坐下时,她朝座上的男人微微一笑。李小妮猜那人应该是她丈夫。女人把椅背朝后放低,大概是想睡一会儿,力道大了些,碰到了李小妮的膝盖。李小妮还没说话,她已察觉了,回头说了声“对不起”。
她声音清清脆脆,一笑,眉毛弯弯的。
李小妮觉得,这女人一定是个有钱人。李小妮没接触过什么有钱人,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女人又捋了捋头发,那枚蓝宝石戒指分外耀眼。
到丽江已是下午三点。李小妮和丁浩拿着行李,跟着导游来到酒店。古城客栈,装潢得古色古香,木门木窗,连锁匙都是旧式的。门前一个很大的院子,溪水潺潺流过,旁边有一口井。俩人放下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来。
一条小溪绕着古城,弯弯曲曲的,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流水声。导游说,走在丽江不怕迷路,只需顺着溪水,“顺水进古城,逆水出古城”,大致便不会错了。青石铺成的路,日子久了,被踩得锃亮。一群少女穿着当地纳西族服装,站在街上,皮肤黝黑泛红。丽江海拔高,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清澈得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线,通透得很。空气清新爽洁,闻着便觉得心情舒畅。
晚上,李小妮在露天酒吧里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和那男人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两瓶啤酒,还有一些小吃。女人拿着照相机,不停拍周围的风景。一会儿,她举起酒杯,要和男人干杯。男人笑笑,干杯了。女人看上去兴致很高,话也很多,可那男人不怎么说话,一直在摆弄他的手机。
女人瞥见李小妮,一笑。李小妮也笑了笑。
李小妮和丁浩没喝酒,点了一份意大利面,一份烤肉,一份蔬菜,是晚饭。
这里的东西实在是贵。李小妮一边吃,一边心疼。她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块,这一顿饭就要一百多,够她平常半个月花销了。丁浩赚得比她多,也不过两千来块。那天去旅行社付钱的时候,李小妮就有些后悔了。想想真是不值得。普通老百姓,日子还得算计着过。李小妮想,等过了蜜月,可不能这样了。
女人又要了两瓶啤酒,一个麻辣鱼火锅,正中放着,热气腾腾。她手握酒瓶,那枚蓝宝石戒指在灯光的反射下,显得愈发湛亮。
你干吗老盯着人家看?丁浩问李小妮。
李小妮忙把目光收回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活像个小偷似的。
第二天出发去泸沽湖。车上,李小妮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坐在他们前面。李小妮想,怎么这么巧呢。停车吃饭时,大家一起聊天,李小妮知道了这女人叫宋琳,男人是她丈夫,叫朱以谦。俩人是拼团进来的。
真巧,又见面了。宋琳笑着对她说。
是啊,真巧。李小妮也说。
宋琳原先准备去瑞士滑雪,机票酒店都订好了,出发前两天,旅行社打电话来通知,瑞士发生雪崩,行程取消。朱以谦的意思是,下次再去吧。宋琳不肯,说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可不能浪费。硬拖着他到旅行社再看了一圈,说,去丽江好不好?朱以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淡丢下一句:随便你吧。
宋琳兴致勃勃地整理行装,出发时,连走路都是飘着的。朱以谦说她像个小姑娘,怎么就高兴成这样。宋琳嗲嗲地说,好久没出去玩了嘛。她心里晓得,其实这情绪一半是真,一半是装的。宋琳开了五年饭店,早练得一身钢筋铁骨,水泼不进,刀砍不入。小姑娘?她怎么会是小姑娘呢——顾冰冰才是小姑娘,年轻、貌美、充满朝气,像春天才冒出的嫩芽尖。
这次出来,朱以谦是有些慌的。顾冰冰发短信对他说:“我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您,离开您我会窒息而死的。相信吗,说不定我们会在丽江相遇。”他反复揣摩这几句话,反复揣摩顾冰冰这个人。她要是真来丽江怎么办?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多血质,感情用事得很。朱以谦心里越慌,脸上就越镇定,没事人似的。
他以为宋琳不知道,其实宋琳在旁边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他。
宋琳有个当私家侦探的朋友,得过她不少好处,嘴巴也紧。她不费什么工夫,就把朱以谦和顾冰冰那点儿事弄清楚了。风度翩翩的导师与情窦初开的研究生,接触久了,便生出些异样的情愫来。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咖啡,发生过几次关系。
依着宋琳的脾气,换了其他人,早被整得一塌糊涂了。可朱以谦不一样。她是想和他白头到老的。宋琳猜大概是结婚久了,加上她一直忙饭店的事,没空陪他,才会被人乘虚而入。男人骨子里都是花心萝卜,一丁点儿诱惑也禁不起的。这道理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饭店开门做生意,那些孤男寡女,专挑角落里的座位,俩人紧挨着,趁人不注意便摸来摸去,点菜时大方得眼睛也不眨一下,除了谈恋爱的小青年,多半便是暧昧关系了。陪老婆哪会吃那么贵的菜?——这些,她见得太多太多了。
宋琳想来想去,既然不准备闹翻,那就要赶紧补救。论年轻貌美,她比不上那女孩,可她有十多年的感情垫底,像锅贴外面那层焦焦的皮,厚厚实实包着里面油汪汪的热汤,有滋有味。嫩芽尖算什么呀,青青涩涩,最多只是一时的新鲜,耐不了久的。宋琳想明白这点,看朱以谦的目光变得愈来愈温柔,情意从里面一点点地渗出来,眼波流转,很妩媚了。
开了六小时的盘山公路后,车子终于到达泸沽湖。下了车,人犹如置身画中,浓墨淡彩,一笔、一划、再一抹。远远看去,像群山中嵌着的一块瑰宝,美得都不似在人间了。丁浩为了找个好的拍摄角度,差点从半山腰滑下去。李小妮吓出一身冷汗,说,你可别让我刚结婚就当寡妇。她到哪里都抓住他的衣角。丁浩说,你当我是小孩啊?李小妮说,你就是小孩。丁浩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李小妮道,你虽然比我大,可是你不会照顾自己,所以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
丁浩的手放在外面久了,冻得冰冷,李小妮把他的手握住,凑近了,呵热气。一边呵,一边问他:冷不冷?丁浩坏笑说,换个地方就不冷了。李小妮问他:哪里?话音刚落,丁浩两只手就往她大衣里伸去。李小妮羞得忙不迭躲开,已经晚了,胸前已被他重重摸了一把。丁浩嘿嘿笑着,心满意足的。
李小妮骂道:要死啊!朝四周瞥去,刚好与宋琳的目光相接。只是一下子,很快便转开了。李小妮脸颊立刻便红了,心想这个人的目光有些奇怪。李小妮偷偷又朝她看了一眼,见她正拜托别人替她夫妻俩照相。她丈夫比她高了一个头,俩人依偎着,对着镜头微笑。李小妮觉得,这对夫妻挺般配的,这男的应该是个当官的,派头摆在那儿,不会是小老百姓。这女的确实也挺像个官太太。想到这里,李小妮不禁又朝她手上看去。可惜她戴着手套,见不到那枚戒指。
分配房间时,导游告诉大家,这里分为标间和民房两种。标间有独立卫生间,民房则没有。行程中原先订的都是民房,如果想升级到标间,要多付一百块钱。
李小妮想,不就是睡个觉嘛,白白多出一百块钱,不划算。不过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她观察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半人升级,一半人照旧——看来心疼钱的人不止她一个。李小妮放心了,到导游那里拿了民房的钥匙。
宋琳换了标间。房间里没有空调,她把电热毯开了,坐在床上。朱以谦一直在发短信。她问他,给谁发呢?朱以谦说,老孙,问我休假到什么时候。宋琳嗯了一声。朱以谦走进卫生间,刚关上门又出来了,慢条斯理地拿过手机,把刚才的短信删掉。踱了几步,装模作样陪着看了会儿电视,才又进了卫生间。
宋琳只当没看见。
晚餐简单得近乎粗糙。八个人一桌。五花肉、炒大蒜、焖萝卜,番茄蛋汤。宋琳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拿纸巾抹嘴。朱以谦也吃得不多。一旁,李小妮和丁浩狼吞虎咽。那盘五花肉倒有一半是他俩吃掉的。李小妮拿汤舀了饭,呼噜呼噜吃得喷香。一桌子的人都吃完了,只剩他们还在吃。宋琳觉得李小妮的样子挺逗,便把菜朝他们跟前移了移,说,慢吃。李小妮一愣,有些窘了。宋琳微笑道,是出来度蜜月的吧?李小妮说,是啊。宋琳道,这猪肉倒是散养的,其实很香呢。李小妮愣愣地说了句:那你也吃。宋琳一笑:我不大爱吃肉。
吃过晚餐,导游宣布,晚上有个烤肉节目,是自费的,每人交五十块,就能吃到现烤的牦牛肉和羊肉,还有鱼虾。
导游开始挨个收钱。李小妮问丁浩:去不去?丁浩说,随便你。李小妮看周围的人,好像都交了钱。正犹豫着,导游的手已伸到了面前。
李小妮迟疑了一下,说,我们不去了……这个,我不大爱吃肉。
话刚出口,她便察觉了。讪讪的,都不敢看宋琳了。离开餐厅时,她和丁浩走在最后面,见大家跟着导游都上了车。宋琳和朱以谦也去了。李小妮心里闷闷的,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走在楼梯上,她恨恨地说:有什么好吃的,五十块钱在上海够买十斤肉了。丁浩说,导游能抽成,他巴不得我们都去。李小妮想到宋琳,说,她不是不爱吃肉嘛,怎么也去了。丁浩问:谁?李小妮说,就是坐我旁边那女的。丁浩嘿了一声:人家有钞票,高兴,你管她呢。
回到房间,丁浩就把李小妮推到床上,没头没脑地脱她衣服。李小妮说,脏不脏?都没洗。丁浩喘着气说,你不嫌我脏就行了。李小妮拿脚把他往床下踹,说,一人一张床,这床小。丁浩说,床小才好呢。说着伸手挠她的痒。李小妮咯咯笑着,人便渐渐软下来。
众人吃完烧烤回来,李小妮和丁浩还在疯。李小妮说,好像有人在敲门。丁浩说,这时候谁会敲门?李小妮说,我怎么知道,你去看看。丁浩很不情愿地披上衣服,下了床,刚打开门,头还没探出去,身后被人推了一下,整个人便跌了出去。李小妮飞快地关上门,没命地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丁浩敲门,说,别闹,快开门。李小妮说,那你说句好听的。丁浩说,我爱你。李小妮说,太轻了,听不见。丁浩恳求说,别闹了,人家都上楼了。李小妮道,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进来。丁浩只好说,我爱你。李小妮忍着笑,道:还是听不清。谁爱谁?你不说清楚,只好在外面挨冻了。
几个人从楼梯那里慢慢地走过来。丁浩把衣服紧了紧,下身只穿一条短裤,哆哆嗦嗦的。已经有人发现他了,惊讶地睁大眼睛。丁浩心里说了句“妈的”,一吸鼻子,心一横,对着门里大声道:
“我爱你!丁浩爱李小妮!”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一只手将他拉了进来,另一只手也很快凑了上来,抱住他的腰。紧接着,一条柔软的舌头便伸到他嘴里。
宋琳洗完澡出来,朱以谦已经睡着了。电视还开着。宋琳上了床,朝他看了一会儿。她知道他没睡着。宋琳叫了声:以谦。
没动静。宋琳又道:亲爱的。伸手去碰他的脸。
朱以谦睁开眼,说,怎么了?宋琳笑笑:没什么,看你睡着了没有。朱以谦打个呵欠,说,白天坐车太累了。宋琳问,要不要我帮你按摩按摩?朱以谦说,不用,你自己也累了。早点睡吧。
宋琳看着他,忽道:我们睡一张床吧?
朱以谦一愣,说,这床小,一起睡太挤了。
宋琳笑了笑,说,我就是喜欢跟你挤。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好暖和啊,她躺下说,老公的被窝就是暖和。朱以谦说,我是无所谓,就怕你睡不好,我们俩个子都不小。宋琳笑道,没关系,只要和老公一起睡,睡不好也没关系。
半小时前,朱以谦收到顾冰冰的短信,——“我已经在来丽江的飞机上了。”惊出一身冷汗。顾冰冰这个姑娘他还是了解的,冲动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朱以谦寻思:她不是真想让我离婚吧——都不敢往下想了。
宋琳的手指在朱以谦胸口拨啊拨,指甲轻轻抠着,麻麻痒痒的。朱以谦心里七上八下,哪有闲情理她,又不能推开她,只好假装睡着。渐渐地,宋琳也没了兴致。把手抽回来,关了灯。一丝睡意也没有。眼前浮现出顾冰冰那张圆圆的鹅蛋脸,甜甜笑着。宋琳不禁有些气馁了,其实是气苦。她想,又不是她在外面有男人,怎么反倒是她这么辛苦。
宋琳翻了个身,朝向另一边睡。忽然想起刚才丁浩在屋外敲门的情景。小两口耍花枪,一举一动都是甜蜜的。因为甜蜜,还有年轻,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宋琳羡慕得要命。
次日一早,大家就起床了。此刻的泸沽湖,笼罩着薄薄的晨雾,远远看着,完全是神仙住的地方了。导游带大家去当地摩梭族屋里去家访,每人三十块钱。李小妮不想去,丁浩说,我倒想去看看。李小妮说,那你去吧,我在湖边等你。
李小妮沿着湖边走。太阳一点点露出脸来,湖面镀上一层金色。柳树倒垂在水里,旁边是几艘木船,一个船夫坐在船头抽烟。李小妮一瞥,见宋琳站在湖边。李小妮愣了愣,还没想好是不是过去,宋琳已笑着和她打招呼了。
早啊。宋琳说。
早。李小妮道。
宋琳问,怎么没去家访?李小妮想:你不是也没去嘛,你未必不晓得我是心疼钱,故意问的吧。便懒懒地道,我对这个不大感兴趣。宋琳点头说,我也是。都是假的,跟演戏一样,真要看当地的风土人情,可不是这么看法。李小妮听着很对胃口,跟着道:就是。
李小妮见她眼圈有些发黑,问她: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宋琳一怔,说,嗯,我在外面睡不习惯。李小妮点点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就好了,到哪儿都睡得一样踏实,一躺下去就打呼噜。我老公说我睡觉像只小猪猡。
我是安徽人,李小妮说,喏,就是唱黄梅戏的那个地方,七仙女与董永晓得不?就是我们那里唱出来的。
宋琳笑笑,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李小妮也坐了下来。不远处,一轮红日稳稳地浮在湖面上。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因是陌生人,没有顾忌,反倒比普通朋友还自在些。
宋琳问她:你们几时结的婚?李小妮告诉她是上个星期。宋琳感慨道,多好啊,现在正是最开心的时候。为什么叫蜜月?就是因为像蜜一样甜。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们是老早过了。你现在正浸在蜜里呢,好好珍惜吧。
李小妮“哦”了一声,说:我觉得你们现在也很开心啊。
宋琳笑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李小妮问她,你们结婚多久了?宋琳说,六年。
李小妮撇撇嘴,说:就是嘛,结婚这么久了,还会出来玩。我们要是结婚六年,肯定不会出来玩了。李小妮本来不想说下去的,想想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了,说了也无所谓,便说下去——来一趟丽江多贵啊。旅游就要花钱,还不实惠,我宁可买点吃吃穿穿。这次出来,连个钱响也没听见,一万块就没了。你不晓得我有几心疼。像你们这样的才叫旅游,我们其实是穷大方,勒紧裤腰带出来的。
“所以说呀,”李小妮傻傻地笑了笑,“我觉得还是你们比较开心。”
宋琳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道:就算天天出来旅游,也未必就会开心。
李小妮朝她看,道:“你不开心吗?”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该这么问,太直接了。宋琳稍一迟疑,那句话在心里打了个转,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不开心,所以才出来。”
李小妮诧异地看着她。
宋琳朝她笑笑。不远处,一群红嘴鸥停在湖面上。宋琳掰了一块面包丢去,顿时,它们全过来了,在她头顶盘旋。宋琳又扔了一块面包。一只红嘴鸥张开嘴,在半空中接住了面包,一振翅膀,咕咕叫了两声。
李小妮见到她手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心想,她怎么会不开心呢,她那么有钱,说不开心肯定是假的。戴那么漂亮的戒指还会不开心?嘿,有钱人都爱装腔作势。
宋琳见李小妮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嘴上一圈淡淡的绒毛,阳光下闪着金光。她可真幸福啊!宋琳暗暗叹了口气。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夫妻恩爱更幸福的呢。
李小妮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菜场买菜,买豆浆油条,回到家,丁浩差不多也起床了。服侍他吃完弄好上班,李小妮开始整理房间洗衣服,到八点五十分,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出门来,慢慢地踱到超市,换上工作服,客人便陆续进来了。超市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上,走路只需五分钟。李小妮当初选择到这家超市当收银员,也是因为离家近,上班方便。让同事帮忙顶个半小时,她就可以回家做午饭和晚饭。丁浩的奶奶腿脚不方便,一日三餐都要别人做好端到她跟前。
丁浩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奶奶拉扯大的。丁老太有严重的关节炎,厉害的时候连动都不能动,整个人就那么躺着,拉屎撒尿都要别人侍候。当初丁浩和李小妮第一次见面时,丁浩就把这事给提了出来,他说,我将来是要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做我的媳妇就得照顾我奶奶。李小妮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说,照顾就照顾呗,我六岁就帮我妈洗床单了,八岁已经能买米换煤气了。李小妮见家长那天,丁老太给了她个软钉子碰。丁老太腿脚不方便,嘴巴上却一点不含糊。她说:我孙子是三代单传,我把他当宝贝似的养大的,你要好好待他,也要把他当成宝贝。李小妮想这老太说话挺有趣的,便说,我知道了,奶奶。丁老太接着说,我孙子相貌堂堂,捧的是铁饭碗,你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是你前世积德,烧了高香了!李小妮觉得这话不是很中听,但也没太往心里去,笑笑,便过去了。
李小妮的工作是做一天休一天,一半时间待在家里,对着丁老太。除了一日三餐,她还要经常扶丁老太下楼晒太阳。本来阳台上也能晒太阳,可丁老太硬是说下面空气好,不接接地气,老闷在家里会生病的。李小妮就问她,奶奶,那以前我没过门的时候,您也常下楼晒太阳接地气吗?李小妮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丁老太就不高兴了,晚上等丁浩回来,便把李小妮的话学给他听,说,你媳妇嫌我麻烦,不想照顾我了。丁浩问李小妮,李小妮听了一愣,想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多心啊。李小妮个子瘦小,丁老太却和丁浩一样又高又壮,每天扶着她上下楼,李小妮总要累出一身汗。邻居看见了,都说丁阿婆啊,你这个孙媳妇算是讨着了。丁老太却说,我把孙子养得这么大,现在让孙媳妇做这么点事,也说得过去。
李小妮削苹果给丁老太吃。丁老太叫起来:你削的苹果皮怎么这么厚?半只苹果都被你削掉了。李小妮说,知道了,下次削得薄一点。丁老太絮絮叨叨:看你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怎么苹果皮削得这么厚,奇怪,想不通……
李小妮在炉上烧开水,一转身去收衣服便忘了,等到一壶水烧剩半壶才想起来。丁老太抱怨:你晓不晓得水多少钱一个字,煤气多少钱一个字,过日子哪禁得起你这样浪费。还有,水是不能反复烧开的,喝了会中毒的,你晓不晓得?唉,跟你说也说不清,外地来的就是什么都不懂……
李小妮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倒也相安无事。换了别人,等老公回来总要诉会儿苦,可李小妮到了晚上,大半倒忘了,剩下的那一小半,她想想也不值得说,都是小事。丁浩也是个马大哈,从不问老婆,到了房间一脱衣服就是要快活。李小妮被他带得也对那件事起劲儿得不得了,俩人只要一上床便是干柴烈火。这件事丁老太也要管。一次她对丁浩说,乖孙啊,眼圈都抠下去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她嫌这话说得还不明显,又加了句:要肾亏的呀。丁浩和李小妮的脸立刻红得像番茄。
超市的同事劝李小妮:跟老的住在一起就是别扭,趁早搬出去单过。李小妮说,算了吧,总不见得撇下她一个孤老太太,丁浩不会肯的。一个同事说,那就雇个保姆,也省得你整天端屎端尿爬上爬下的照顾她。李小妮笑了:你逗我是不是?我这点工资,全给保姆还不够呢。同事说,那就请钟点工,一天来个两小时,至少能帮你打扫房间烧顿饭。李小妮听了没吭声。她想,要是有钱该多好啊,钱能解决许多问题。
一天,李小妮到银行去存钱。丁浩的工资留着做生活费,她的工资每个月存起来。是零存整取。银行的利率太低了,存三年也就那么点钱,还要扣利息税。李小妮扳着手指算到年底能存多少,过年还得寄点钱回去给爸爸妈妈。她嫁到上海来,爸妈逢人便夸耀,好像女儿挖到了宝似的。其实,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钱,穷人多着呢。
李小妮办完手续走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叫“抢钱!”一看,有个男人从前面窜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女式包,后面跟着一个女人,边跑边叫“抢钱!”李小妮来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她中学时得过全校短跑冠军,一般人不是她对手。果然,她很快便追上了那男人,拽住了包。男人骂声“找死啊”,想把她推开。李小妮死死拽住不松手。男人急了,拔出一把匕首便朝她捅去。李小妮拿手一挡,刀尖从她的手臂上划过。这时,警察到了,抓住了男人。丢包的女人也跟了上来,连声道谢。李小妮手臂上一阵刺痛,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女人说,谢谢,谢谢。
李小妮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一看,那女人竟然是宋琳。
宋琳也非常惊讶。她道,怎么是你?!
她瞥见李小妮手臂上的血,叫起来:呀,你受伤了,我陪你上医院。
朱以谦接到宋琳电话的时候,正和顾冰冰在办公室里。顾冰冰拿论文给他。旁边没有其他人。朱以谦看了两行便放下了。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吓我?顾冰冰很委屈的样子:朱老师,我什么时候吓过您?
朱以谦说:你发那些短信,不是吓我是什么?
顾冰冰嘴巴一撇,说,朱老师,我可不是吓您。我原先是真想去的,可后来我老朋友来了肚子疼,就算了。朱老师,您是不是怪我没去?她嗲嗲地问他。
朱以谦叹了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太太是多聪明的女人,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真的冲过来。你呀,你呀,我差点被你吓成神经病。
顾冰冰一笑,从后面钩住他的脖子。
朱以谦忙不迭地让开,说,哎,当心被人看见。顾冰冰说,看见就看见,怕什么。朱以谦看她一眼,摇头道,你这个姑娘啊,你是不是把我吓成神经病还嫌不够,还想要我的命?
顾冰冰嫣然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窝,说:我才不舍得要您的命呢。我只要想您一点点时间,两个小时就够了,陪我吃顿饭怎么样?我请客。
朱以谦的手机这时响了。是宋琳。让他到医院。
朱以谦赶到医院时,李小妮缠着绷带坐在床上,宋琳陪在旁边。两个警察正给她们做笔录。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对李小妮佩服得不得了,说,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像飞一样,你是不是市田径队的?李小妮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是的,不是的。
宋琳把朱以谦拉到一边,说,不能让人家白受伤,我想给她点钱。朱以谦说,给钱不大好吧,有点那个。宋琳说,有什么关系,她家里条件不大好,我知道的。朱以谦说,我怕人家会有想法。宋琳笑笑,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宋琳夫妇给了李小妮一个信封,里面是五千元钱。李小妮见了一怔。宋琳说,拿着吧,买点营养品,你流了那么多血,要补一补。朱以谦也道,这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现在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人,太难得了。我们真的是非常的感激你,请你收下吧,就当是我们给你发的见义勇为奖。朱以谦微笑。
李小妮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想有钱人出手真是大方,随随便便就是五千块,像发草纸一样。厚厚一沓钞票拿在手里,感觉很奇妙。李小妮想,放在老家,这差不多是全家人一年的家用啊。
临走前,宋琳给了李小妮一张饭店的名片,说,有空过来,我给你打对折。
李小妮把五千块钱存了起来。她没有告诉丁浩,是想着过年将这笔钱汇给爸妈。丁浩不是太计较的人,可毕竟不是亲生父母,何况他奶奶也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小妮原想立刻就寄过去的,但又怕爸妈以为她赚钱这么容易,也不好。
这阵子,丁浩厂里效益在走下坡路。乳品厂最怕卫生检查不合格,被媒体曝光。原先销路很好的一种酸奶,几周前竟被查出细菌严重超标,登了报纸,销量一落千丈,立刻就从生产线上撤了下来。职工的奖金也受到影响,减了三成。
李小妮有记账的习惯,所有的支出,都一五一十地记在本子上。她一手拿着丁浩的工资单,一手拿着账本,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她对丁浩说,这个月,光你的工资已经不够付家里开销了,又从我的工资里拿了五百块出来垫上。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们到年底就存不了多少钱了。
丁浩对钞票不像李小妮那么敏感,说,哦。
李小妮说,这个月,你有两天起得太晚,是叫出租车去上班的,白白多付了三十四块钱。烟比上个月多抽了五包,又是三十多块。还有,你嫌带饭太难看,硬是要在食堂里吃,这样一来,又多了几十块钱。其实带饭多好啊,又营养又实惠,还不用排队。
丁浩说,你不晓得,我们车间里,只有我和孙大姐两个人带饭。孙大姐都快五十了,我才二十多,又是个大男人,同事看了要笑的。
李小妮说,笑就笑吧,笑笑又不会少块肉。
丁浩说,你老公被人笑,你有什么光彩?再说,我们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嘛。又不是揭不开锅。
丁老太也凑过来帮腔:就是,男人都要面子的,你不懂。
李小妮不说话了,坐到一旁织毛衣。低着头,她看到自己织毛衣的手,光秃秃的手指。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宋琳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李小妮垂头丧气地想:换成是宋琳,肯定不会为每个月的生活费发愁,也不会没钱贴补自己父母。她家里的钱,一定堆得像小山那样高。
丁浩车间里有个值班长得了癌症,要重新提拔一个人。车间主任对丁浩印象一向不错,就找他谈了话。丁浩回家向李小妮提了这事。值班长不是官儿,但每月可以多两三百块钱津贴,年终奖系数也能提高一点。李小妮听了很感兴趣,问他有多大希望。丁浩说,车间主任既然跟我提了,希望是肯定有的,不过还是要花点本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李小妮点头说。这话对。
两人准备请车间主任吃顿饭,再送点礼。李小妮说,那就在家里吃。丁浩说,人家主任是什么人,还看得上你家里这点小菜?李小妮说,外面吃东西贵。丁浩说,我也知道外面吃东西贵,可没办法呀,外面吃才够诚意够气派。
忽然,李小妮灵光一闪,叫起来:我知道一家饭店,可以打对折!
李小妮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君再来”饭店。她想还是先来探探风,饭店太高级太寒酸都不好,到时候发现不对就来不及了。况且,宋琳是不是真的肯给她打对折,这些都是要事先搞清楚的。
“君再来”是一幢欧式老洋房改造成的饭店,门前有很大的一块草坪,心形的花圃,纯白色的外墙,顶上尖尖的,像童话里的房子。李小妮在门外看了半天,她想这饭店可够怪的。她走上前,侍应生替她开了门。
店里装潢得很别致,地板是碧绿透明的,墙上挂着许多油画,灯是嵌在墙里的,像碗的一角,罩着薄纱,灯光隐隐约约。每张桌子都点着一支蜡烛。低低的轻音乐回荡在每个角落。李小妮一眼便看见宋琳站在那里和服务员说话。她穿一条玫瑰红的长裙,腰间束一根金色的带子,领口处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别针。李小妮从来都不敢穿很艳的衣服,怕被说成是乡下人,俗气。现在她发现,只要搭配得好,色彩鲜艳的衣服其实还是很漂亮的。关键还是要看谁穿,像宋琳这样,谁要是说她像乡下人,谁自己就是乡下人。
宋琳看到李小妮,先是一愣,继而笑容满面地过来了。
李小妮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是她自己答应的,况且就算不肯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找别的饭店。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了。
宋琳让服务员把菜单拿来,问,是你自己点菜呢,还是我给你推荐几个特色菜?李小妮想,我哪会点菜啊。但又怕她点得太贵。宋琳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一笑,飞快地把菜点好了,在计算器上一打,报了个价钱:一百二十三块。李小妮一看,她再不懂,菜的价钱还是心中有数的。确实占了老大便宜了。宋琳说,这些菜应该差不多了,酒水饮料算我送你的。
李小妮说,谢谢,谢谢。宋琳是帮了她大忙了。这点钱对宋琳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她是看得比天还大的。穷人就是这点气短,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小妮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几周后,值班长人选揭晓了,不是丁浩,是另一个人。车间主任跟丁浩打招呼,没办法,那人是厂长的亲戚,上头都安排好了。丁浩蔫蔫地回到家,李小妮听说,也蔫了。吃饭是一笔开销,送礼的烟和酒又是一笔开销,都打水漂了。李小妮有些气了,说,他既然没把握,怎么收礼时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丁浩说,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见得把礼再要回来。
李小妮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丁浩洗完澡出来,二话不说就往她身上腻。李小妮推开他。丁浩说,你怎么了?李小妮说,你还有心情干这个。丁浩笑了:天又没塌下来,我为什么会没心情?李小妮看他一眼,没说话。丁浩又凑上去。李小妮心里不痛快,说了句:你就是这样没心没肺。
丁浩一愣: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李小妮问他:你就甘心当一辈子普通工人?
丁浩反问:不当普通工人我还能做什么?他看着她,说,你当初可没嫌我是工人,怎么,现在后悔了?李小妮骂道,你无不无聊?丁浩说,谁无聊了,你自己变心了,还说我无聊?李小妮气了,叫起来:你讲的是么事,讲的是么事?她一激动,安徽话便跳了出来。
丁老太在隔壁听见,急冲冲地赶过来,说,怎么,吵架啊?
丁浩没好气地说,没吵没吵,你老人家别管了。丁老太说,两个人脸都红了,还说没吵?丁浩说,跟你说没吵就是没吵,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丁老太只得退出去,一边关门一边说,唉,娶了媳妇就不把奶奶当回事了。
李小妮朝丁浩看看,上床钻进被窝。过了一会儿,丁浩也上来了。他的腿碰到她的腿。李小妮气呼呼地往旁边挪了挪。渐渐地,丁浩的手也不老实了,一个劲地往她身上凑。李小妮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丁浩趁势便抓住她的手。李小妮要挣脱,他抓得牢牢的,她挣不掉。她骂道,讨厌!丁浩笑了笑,一手搂住她,一手便把灯关了。
李小妮带了一筐砂糖橘去找宋琳。她说:
“这橘子是超市里才进的,新鲜,我带一筐来给大姐你尝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我占了便宜,你就亏钱了,我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宋琳很是意外。她老早就把那事忘了,百把来块钱的生意,才不值得放在心上,没想到李小妮还为此专门跑了一趟。她这番话简简单单,却说得很是真诚。宋琳倒有些感动了。李小妮说要走,宋琳挽留道,急什么,坐会儿吧。她让服务员泡了杯上好的龙井,再拿了些点心过来。
宋琳问她那件事怎么样了,李小妮说,没啥搞头,黄了。宋琳安慰她道,想开点,你老公年纪还轻,将来会有机会的。
李小妮说,也没啥想不开的,就是有点没劲,空欢喜一场,还花了那么多冤枉钱。本来还想着当值班长能多挣点,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琳说,钱花了还能再赚回来。只要你们夫妻同心,会越来越好的。
李小妮摇了摇头。她说,大姐你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条件好,觉得钱没啥要紧。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一分一厘都不能用错地方,用错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李小妮说着,心里一阵苦涩,都有些想哭了。
宋琳看着她两片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想起几月前在泸沽湖边聊天的情景。那时这女孩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宋琳想,自己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在忙些什么呢?——饭店才刚起步,她没日没夜地扑在外面,有时候整整一个星期夫妻俩都见不着面。钱是越来越多了,可夫妻感情却越来越淡,像泡了又泡的茶。有时宋琳会想,当初如果没有开饭店会怎么样。她继续当她的会计,拿一份薄薄的薪水,也许几年后工厂就倒闭了,她下岗在家,靠朱以谦那点工资,俩人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清苦是清苦些,买不起车子,也住不起大房子,但说不定感情倒是蛮好。
宋琳想,要是拿这些话劝李小妮,她未必听得进去。
李小妮忽道:大姐,你们家的马桶,是不是都是镶金的?我听人家说,有钱人家的马桶都是镶金的,至少也是镶银的。宋琳一愣,继而笑出声来。如果换了别人说这句话,她会觉得这人是傻子,或是故作天真。可李小妮不一样,她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这个女孩了。在云南相遇,在上海又相遇,茫茫人海,她们好像挺有缘。
李小妮和宋琳成了朋友。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莫名其妙的,两个不相干的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许多对丈夫也未必会说的话,都推心置腹地说出来。既是倾诉者,又是聆听者,要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宋琳告诉李小妮,她和朱以谦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俩人聊了一路,下车前交换了电话号码,回到上海谈了两年恋爱,便结婚了。婚后不久,她辞职开了饭店。资金是问父母借的,再加上自己的积蓄,五十万起家。生意越做越大。朱以谦也从副教授升到教授,成为学校里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朋友都说他们两个人有帮妻运和帮夫运,一结婚就顺得不得了。
李小妮怔怔地听着,问,大姐你怎么会想到开饭店呢?
宋琳想了想,说,大概一时心血来潮吧,不想一辈子拿死工资。那时年轻胆子大,换成现在说不定就不敢了。想想也后怕啊,那些钱都是我爸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讲得难听点,是棺材本。要是亏了,他们就活不成了。
李小妮说,有本事的人胆子都大。胆子小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宋琳笑着问她:你们丁浩胆子大不大?李小妮撇嘴说,他呀,该大的时候不大,不该大的时候又大。宋琳问,怎么呢?李小妮道,见到领导胆子小得像老鼠见了猫,连个屁也不敢放。在我面前倒是胆大得很,我让他往东,他就往西,我让他往前,他偏往后。宋琳笑道,少在我面前装样,我瞧他对你可是听话得很呢。在丽江的时候,你是不是把他关在门外吹冷风了?嘿,我看他老老实实吭都没吭一声。李小妮“呀”的一声,说,你看见啦?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不是的,那时候才刚结婚,不作数的。新婚哪个不是这样?我妈说新买的马桶都三天香呢,更何况是人。
宋琳笑了,说,傻丫头,你把你自己比什么了?
李小妮一想也是,咯咯笑了。
宋琳感慨道:其实小妮啊,我跟你讲,钱多钱少都无所谓,夫妻俩感情好才是顶顶要紧的。真的。
李小妮说:大姐,感情再好,没钱也乐不起来啊。要不怎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呢。
俩人说的其实都是真心话,到了对方耳里,竟有些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风凉话了。宋琳想,钱再多又有什么用,老公照样在外面搞女人,只不过这事不能跟你说罢了。李小妮想,你是因为有钱所以才这么说,要不然咱俩换换,你肯吗?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李小妮陪宋琳逛街。宋琳在商场买了一双靴子,三千五百块钱。李小妮盯着价格牌看了半天,还当自己多看了一个零。心都揪起来了,想这是什么鞋啊,金子打的啊。不过李小妮忍着没开口,免得丢自己的脸,也丢宋琳的脸。经过围巾柜台时,宋琳挑了一条围巾给李小妮,说,我觉得这颜色很适合你呢。是雪青色的羊绒围巾。李小妮瞟了一眼价格牌,六百九十九。李小妮吐了吐舌头,放下了。宋琳问她:喜不喜欢?李小妮笑笑。宋琳便对售货员说,包起来。拿信用卡结了账。李小妮惊得说话都结巴了:大、大姐,这个……不用……宋琳一笑,把包好的纸袋给她,说,拿着吧。
俩人到星巴克喝咖啡。宋琳要的是摩卡咖啡,李小妮也跟着点了这个。窗外便是黄浦江,望出去开阔得很。沙发又宽又软,坐着整个人像是陷了下去。咖啡很香很浓,浮着一层白白的奶油。周围的人脸上都是闲暇的神情,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端着咖啡杯,低声说话。李小妮猜这些人和宋琳应该都是差不多的,会买昂贵的衣服和鞋子,喝几十块钱一杯的咖啡,花钱像倒水一样。李小妮想到平常这个时候,她多半在菜场里跟小贩为一毛两毛争得面红耳赤。身上穿的是几年前买的旧衣服,头发乱得像稻草,皮夹里永远不会超过一百块钱。
宋琳手上那颗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
李小妮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同样是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呀。
宋琳开车送李小妮回家。快到家时,刚好遇见丁浩骑着自行车过来。李小妮下了车,朝他挥手:喂!喂!
丁浩见到宋琳,打了个招呼。宋琳朝他笑笑,开车走了。
李小妮问他,这么早就下班了?丁浩说,厂里生意不好,没活干也没人管,就溜出来了。他指指手里的菜,说,喏,菜都给你买好了,你老公好不好?李小妮一笑,上前挽住他胳膊,嗲嗲地说,我老公最好了,世上只有老公好。
丁浩把脸凑过去,李小妮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俩人依偎着往家走。丁浩问她,下午都干什么了?李小妮说,喝咖啡,逛商场,大姐还送了我一条围巾。你猜猜多少钱?丁浩说,多少?李小妮把价钱告诉他。丁浩惊讶极了。他说,哟,你可傍上大款了。李小妮咯咯地笑。丁浩说,拿人家的东西还笑,皮厚。李小妮说,你以为是我问她要的啊,大姐她硬给我的。
丁浩说,有钱人就是大方啊。
李小妮“嗯”了一声,忽道,老公,我们也做点小生意好不好?
宋琳在后视镜里见到李小妮和丁浩亲热的举动。小两口在大马路上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甜甜蜜蜜的小夫妻。什么是幸福,这才是幸福啊。宋琳想。
宋琳回到家,让保姆歇着,亲自下厨做菜,腰果虾仁、木耳烤麸、糖醋鱼、猪手煲、鸡汤。都是朱以谦爱吃的。宋琳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
朱以谦比平常晚了一小时到家。刚才,顾冰冰缠着让他送她。他拗不过她。顾冰冰是南京人,跟别人合租了一套房子,那个女生三天两头到男朋友那里去,这房子差不多便是顾冰冰一个人住。她总对朱以谦说太寂寞,晚上被窝里冷得要命,想找个人暖身子。朱以谦被她撩拨得按捺不住,在那张单人床上出过几次轨。
宋琳没有问朱以谦为什么晚回来。
朱以谦倒有些心虚了,解释道,这个,堵车,高架上堵得一塌糊涂。宋琳接过他的外衣,说,是呀,周末都堵车。
宋琳开了瓶红酒,又放了张朱以谦喜欢听的唱片。
宋琳给他夹了一块猪手,问他:味道怎么样?朱以谦说,不错。宋琳说,多喝点鸡汤,我在里面放了些虫草,很滋补的。朱以谦“哦”了一声,说,你也多喝点,你整天忙饭店的事,很辛苦。宋琳替他盛了一小碗放在旁边。朱以谦说,谢谢。宋琳一笑,说,不用谢。又问他:累不累?朱以谦说,还行。你呢,累不累?宋琳笑道,我也还行。——俩人客气得倒像是外人了。
过了一会儿,宋琳说,吃完饭我们出去看电影,怎么样?
朱以谦问,最近有什么好电影吗?
宋琳说,《无极》,还有《金刚》。朱以谦道,报纸上都说《无极》不好看。宋琳道,那就看《金刚》好了。听说在北美票房很不错。朱以谦说,我不大爱看打打杀杀的片子。宋琳笑了,说,《金刚》不是打打杀杀的片子,是部爱情片。朱以谦一怔:爱情片?好吧,我无所谓,你喜欢就去看吧。
看电影时,宋琳把手搭在朱以谦手上。朱以谦先是不动,过了一会儿,借机喝水拿开了。宋琳又把手搭上去,朱以谦又拿开了。宋琳见周围几对男女都依偎着,女的将头靠在男的肩上,亲密得很。她再看朱以谦,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宋琳想,你倒看得挺认真。她慢慢地凑上去,头刚碰到他肩膀,朱以谦触电似的弹开了。宋琳吓了一跳,朝他看去。朱以谦其实刚才在想与顾冰冰缠绵的情景,被宋琳这么一碰,瞬间竟有种被捉奸的惊惶,自己也没料到的。为了挽回僵局,他将宋琳的手握住拍了两拍。宋琳没说什么,拿过可乐喝了一口。
看完电影出来,宋琳说去逛商场,顺便给朱以谦买件衣服。她说,你好久都没买新衣服了。朱以谦说,我又不是演员,衣服够穿就行了,不用买新的。宋琳说,你可是大教授,讲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呢,不穿好看点怎么行?
朱以谦还没说话,宋琳又讲下去:穿得好看点,才招人喜欢嘛,说不定哪个女学生就看上你了,还能发展一段师生恋,多灵光!
朱以谦笑了笑,说,是吗,那就买吧,看看会不会有女学生喜欢我,呵呵!宋琳也笑了笑。她知道他越是这样,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朱以谦试穿了一件白色的夹克衫,售货员捧场说,哎呀,好精神呀,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朱以谦笑着问宋琳,这下打扮年轻了,真要有女学生喜欢我了,怎么办?宋琳微微笑着。心想你就装吧装吧,累死你。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朱以谦每天都准时到家,没课就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几次顾冰冰约他,他都拒绝了。朱以谦反复揣测宋琳那句话的意思,是纯粹开玩笑,还是敲山震虎呢。他想来想去,应该没留下蛛丝马迹才对。短信是看了便删的,学校里俩人也从不在人前有任何亲昵举动,吃饭喝咖啡一般都坐在角落里,逛街通常都戴着墨镜,谨慎得像是特务接头,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这天,朱以谦下班买了一大捧玫瑰给宋琳。宋琳说声“谢谢”,笑吟吟地把花插上。宋琳说,这花真漂亮。朱以谦说,花再漂亮,也比不上我老婆漂亮。
宋琳听了一怔。好久没听他说这样的话了,竟有些不习惯了。又有些滑稽。不过,她还是挺高兴的。没办法,女人就是吃这一套。
李小妮劝丁浩去做点小生意,说了几次,丁浩起初是不肯,到后来也烦了,说,妈的,我也想赚钱啊,可哪有本钱?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连五万块也凑不齐,做什么生意?嘿,卖茶叶蛋啊?
李小妮说,问你奶奶借点。丁浩说,我奶奶哪来的钱?再说她就是有钱也不会借给我们,亏了怎么办?老人家要跳楼的。李小妮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会亏呢,试试看嘛。丁浩说,帮帮忙,有些事情可以试,有些事情不能试的,试了不行要倾家荡产的。李小妮很看不惯他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便冲了他一句:你自己也说了,我们加起来五万块也不到,就算全亏了也说不上倾家荡产,别讲得那么吓人!
丁浩“嘿”了一声,说:“你最近跟宋琳走得近了,口气也变得越来越大,什么‘亏了也就是五万块钱’,你晓得五万块钱我要攒多久?你以为我是宋琳啊。有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多大的事。硬撑要别筋的,你晓不晓得?”
李小妮没吭声。这天晚饭,李小妮做了一个炒青菜,一个红烧豆腐,外加一个紫菜蛋花汤。丁老太吃得一张脸成了苦瓜脸,埋怨说,一点油水也没有,这样下去我皱纹又要多几道了。丁浩问李小妮,怎么都是素的,没荤的?
李小妮慢腾腾地说:菜不好,就多吃几碗饭呗。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多大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吃青菜豆腐。硬撑要别筋的。你晓不晓得?
这天,夫妻俩大吵了一架,吵得天昏地暗,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李小妮拿出乡下吵架的本事来,又是哭又是闹,还在丁浩手臂上抓了一条血痕出来。丁浩又不能真和她打,半真半假,闹着闹着,看她凶巴巴的样子,不禁又觉得好笑。
李小妮骂:兔崽子!
丁浩回骂:他妈个?菖!
李小妮骂:王八蛋狗杂种!
丁浩回骂:我?菖你十八代祖宗!
李小妮“呀”的一声,伸手就往他头上敲下去。丁浩一把将她的手抓住。李小妮挣脱不了,就用脚踢。丁浩没让开,腿上被她踢了好几下。
丁浩大声道:你再踢我就还手了!
李小妮不理,继续踢。丁浩一用力,把她推倒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她,另一只手呵她的腰眼。李小妮痒得尖声叫起来。
丁浩道,说声对不起就放了你。
李小妮大叫:放屁,放屁!
丁浩便一直呵她的痒。李小妮又是笑又是尖叫。过了一会儿,丁老太来敲门了,说你们两个小孩怎么回事,拆房子啊?丁浩才放了手。
这天晚上,李小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忽然,脑子里电光一闪,想:你不做,我自己就不能做了吗?大姐也是女的,我就不信我做不了。
第二天一早,她对丁浩说,今天起,我要做生意。
丁浩还没睡醒,揉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小妮又说了一遍:我要做生意。我想赚钱。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给你做饭,饿死你!
李小妮把眉毛抬高,嘴巴撅着,拿眼瞟他。
李小妮告诉宋琳,她准备做干货生意。
李小妮说,我都算好了,在我们那边的小菜场租个摊位,每月租金是一千二百块。我有个要好姐妹,她表叔是专做海产品干货批发的,我从他那里进货,比一般批发商还能再便宜一成。每天一两百块的生意额应该能保证,这样除去租金,还能再赚点。虽然不多,可总比超市收银员强多了。
李小妮说,大姐,做生意我是外行,你教我点门道吧。宋琳笑道,这干货生意我可没做过。李小妮说,就算没做过,生意跟生意总归都差不多,大姐你经验丰富,随便教我几条窍门就够我用的了。大姐我跟你讲,这次我可是把整个家底都拿出来了,要是亏了,我老公饶不了我。我要去跳黄浦江的。
李小妮是那种说做就做的人。她和小姐妹的表叔见了面,商量停当,进了五十斤墨鱼干,五十斤鳗鱼干,五十斤虾干,还有些小零小碎的海产品。那位表叔果然豪爽,比外面批发价便宜许多。一共花了四千多块钱。李小妮的想法是,刚开始先少进一些,看看情况,好的话再说,不好的话,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前两天,生意不大好,因为是陌生面孔,看归看,几乎没有人买。
李小妮对自己说,不能急,一急就办不成事了。她学外面收破烂的人那样吆喝:喂,鱼干来,谁要鱼干啊,上好的鱼干!
隔壁摊位那个卖干货的苏北女人冲她翻白眼:“叫甚的叫,你以为一叫就有生意啦?”李小妮不理会,吆喝几声后,居然还唱起了黄梅戏: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
李小妮坐在那里,咧开嘴,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笑。她笑得很甜,加上又是年轻姑娘,几个人不禁便停下了脚步,翻看她那些鱼干。
“买一点回去尝尝吧,这种墨鱼干烧排骨汤最鲜了,要是不好吃,你明天拿过来,我把钱全退给你。”李小妮笑吟吟的。
三四天后,来买东西的人渐渐多了。李小妮不像隔壁那个女人,一角钱都不肯让。她是很好说话的,顾客说便宜一点,就便宜一点,反正总有的赚。笑眯眯的,再嗲嗲地叫上一声“阿姨”、“叔叔”、“大哥”,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姑娘挺乖巧,卖的鱼干确实也不错,这样生意便越来越好。两个星期后,李小妮一结账,除去成本开销,居然赚了有两千来块。比以前在超市一个月赚得还要多。
李小妮做生意归做生意,一日三餐还是回去烧的,整理房间洗衣服,陪丁老太下楼晒太阳接地气,这些一点也不少。她知道分寸。丁浩已经让步了,她也要识相。丁浩到菜场来看过一次,晃晃悠悠地过来,拿了一块鳗鱼干说给晚上加菜,临走时嬉皮笑脸地丢下一句:李老板,恭喜发财啊。李小妮不指望他来帮忙,只要他别反对就行了。有时候想想,这个老公还算可以的,虽说不求上进,但大事上还是能讲得通的。平常吵归吵,吵完就没事了。李小妮想,嫁个上海老公还是没错啊,再孬也比老家那边的男人强,工资高不说,还不会打老婆,偶尔还会买个菜洗个衣服什么的。难怪啊,全中国的女人都想嫁上海男人。
李小妮把这一阵的账算给丁浩听。丁浩说,哟,赚钱了。李小妮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谁啊。李小妮给他买了一双皮鞋,给丁老太买了一件羊毛衫。丁老太拿着羊毛衫看了又看,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买什么新衣服啊,浪费钱。李小妮一笑,说,奶奶您才多老呀,八十都不到,人家九十多岁还穿红着绿呢。丁浩把新鞋试穿了,有些偏小。李小妮说,明天我拿过去换。丁浩看了看价格牌,道,一百六十块呢,还没我去年买的那双好,那双才五十块钱。李小妮说,你懂什么,这双是羊皮的,开价二百四,我还了半天价才讲下来的。
李小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宋琳带她逛商场的情景。她买的那双靴子,够她和丁浩买十年鞋了。李小妮在心里“嘿”了一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她那种靴子啊。嗯,一斤鱼干赚五块钱,一百斤五百块,一星期卖两百斤,一个月赚四千块钱,一年是五万块钱不到。十年下来差不多就有五十万了。我拿这钱开饭店,再过几年说不定也能像大姐那样成大老板。到时候我先把这房子换了,再买辆车,买贵的靴子,买贵的衣服,买宝石戒指,再去喝下午茶,呵呵……
李小妮伸出手,想象一枚蓝宝石戒指套在无名指上的情景。她手指又细又长,虽然皮肤稍黑了一点,但手形不错,戴戒指应该也很漂亮。李小妮嘴角带着笑,正想得出神,丁浩一只手已经不安分起来,在她身上游荡。丁浩扳她的脸。李小妮说,真烦。丁浩说,你怎么能嫌你老公烦?他黏膏糖似的往她身上凑,忽然眉头一皱,说道,咦,你身上有股咸鱼的味道,臭死了。
李小妮咯咯笑起来,说,看你还敢碰我。
星期天,李小妮给自己放了半天假,送了十几斤鱼干给宋琳。
李小妮在“君再来”的厨房里看到那些鱼干又小又陈,远不如自己卖的好。心念一动,便问宋琳,大姐,这些鱼干多少钱买进的?宋琳让人拿账本来看了,价钱比李小妮的进价还高了一点。李小妮说,大姐你回去尝尝我那些鱼干,要是好的话,以后你干脆从我这儿进吧,价钱差不多,东西可好得多呢。
李小妮在心里算了笔账,如果以高于进价一成的价钱卖给“君再来”,虽说比在菜场卖是少赚了点,但“君再来”是大饭店,等于套住了一个大客户,以后的生意就稳了许多。对她好,对宋琳也好,是两全其美的事。
宋琳笑了笑,没作声。她也知道进的鱼干质量不是太好,可那个供应商都合作了五六年了,关系一直不错。饭店生意是一个庞大的交易链,其实也是人情链,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贸然改变的话,吃亏的是她自己。
这个道理,李小妮不会懂。宋琳也觉得没必要对她说。
这时,丁浩打了个手机给李小妮,问她在哪里。李小妮说,我和宋姐在饭店里聊天。丁浩说,今天居委会组织老人到东方明珠参观,奶奶出去了,家里就我一个,我还指望你回家陪我吃饭呢。李小妮咯咯笑道,那真是对不起了,你一个人吃吧,我和大姐已经在吃了。宋琳听了,便道,让他也来吧,反正菜都是现成的。李小妮便对丁浩说,大姐让你来,你就来吧。
挂掉手机,宋琳说道,真恩爱啊,离开半天也要舍不得。李小妮笑了,摇手说,没有的事。大姐你不知道我们,斗鸡似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时候吵得凶了,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呢。
宋琳笑了笑。服务员把一盆骨头砂锅端上来。这是“君再来”的招牌菜。李小妮尝了一口,汤又鲜又浓,说,大姐,这汤怎么这么好喝,你有什么秘方,告诉我,我回去也烧烧看。宋琳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李小妮道,我不说。宋琳道,放点罂粟磨的粉,汤就好喝了。李小妮一愣,说,这是什么东西?宋琳一笑,说,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家里也用不到。
过了一会儿,宋琳问李小妮:说说看,你们两个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李小妮说,是我一个同事的表姐介绍的。介绍人跟我说,这男的是乳品公司的工人,上海人,收入稳定,人也老实。我一听不错啊,就去了。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六,约好在肯德基碰头。从门外进来一个男的,身体壮壮的,脸长长的,鹰钩鼻,像香港片里的打手。我看了,想,不会是这个人吧。谁知道他居然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叫李小妮。我心想这下没戏了,这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可能一起过日子的。嘿,大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宋琳笑道,那后来呢,怎么又跟他好了?
李小妮说,后来谈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人好像还不错,至少比我前几个相亲的强多了。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长得不漂亮,没文化,又是外乡人,能找到像丁浩这样的真是运气了。大姐,我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和丁浩好上,是我倒追他的。你不晓得那阵子我有多辛苦,天天都做两份饭,一份自己的,一份给他,中午换两辆公共汽车送到他厂里,再跑回去上班。下了班就在门口等他,他要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要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都听他的,待他像祖宗一样。人家谈恋爱是男的宠女的,我们是颠倒过来了。
李小妮笑笑,说,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条件不如他呢,要拴住他,就得这样。我爸妈天天唠叨让我找个上海女婿,我也想找个上海人当老公啊,要不然我千里迢迢来上海干什么,安徽又不是没男人。大姐你说是不是?
宋琳“嗯”了一声。
李小妮嘻嘻一笑,说,现在好了,结了婚我就不怕他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到哪儿找像我这么好的老婆啊,又做家务,又照顾老人,把个家弄得妥妥当当的。换个上海小姑娘试试?所以大姐啊,你总说我们两个人要好,其实讲穿了,就是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我虽然脑子笨,这点我是想得很明白的。男人说到底就像小孩,谁对他好,服侍得他舒舒服服,他就跟谁好。
这时,丁浩进来了。宋琳招呼服务员再拿一套碗筷过来。
李小妮推了推他,说,我们正说到你呢。丁浩问,说我什么了?李小妮道,说你是个好人,待会儿回去一定会帮我做晚饭,还会帮我洗碗。丁浩笑起来:好啊,我做个酱油汤,再拌个黄瓜,你吃不吃?李小妮对宋琳说,大姐,他欺负我。丁浩道,我怎么欺负你了,你让我做饭我就做饭,我对你不要太好哦。李小妮撇嘴说,那好,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酱油汤和拌黄瓜,你可别怨。
李小妮一边说,一边往丁浩碗里夹菜。又给他盛了碗汤。
宋琳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李小妮刚才所说的话。
她想,对男人好,他真的也会对你好吗?
朱以谦打算和顾冰冰出去旅游一次。倒不是他想去,而是顾冰冰一直缠着要到杭州去玩,都念叨了几个月了。他实在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说来也怪,好像男人年纪越大,越是对年轻小女孩没辙,上海话叫“吃”。朱以谦就是“吃”顾冰冰。其实一开始也没怎么样,只是有些好感罢了,渐渐地,像有张看不见的网,越缠越紧,到后来竟离不开她了。她不在身边的时候,眼前全是她那张俏脸,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地回荡。连做梦也会梦见她,撅着小嘴,亦娇亦嗔的模样。一次,朱以谦梦见她说要分手,急得心都焦了,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谁知一脚踩空,就醒了。朱以谦睁开眼睛,见宋琳也醒着,便很担心,生怕刚才梦里叫了顾冰冰的名字。好在宋琳没说什么,这才放了心。
朱以谦对宋琳说,他周末要去杭州开会,星期一早上回来。
宋琳问他,可不可以带家属?朱以谦吃了一惊,笑笑,反问她,你说呢?宋琳说,我又不要公家出钱,自己去总可以吧,白天你管你开会,晚上我来陪你。
朱以谦说,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宋琳说,那我另外开一间,这样总行了吧。朱以谦“嘿”地一声,说,那还不如我们下次自己去玩呢,又何必非要挤在这个时候?
宋琳凑近了,搂着他的头颈,柔声说,人家舍不得你嘛。
朱以谦笑着拍拍她的背,说,我是去三天,又不是三年。
宋琳说,三天我也舍不得。我一分钟也离不开我老公。
宋琳把头埋在朱以谦怀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李小妮和丁浩那样,是情之所至,她却像在演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作小儿女状。这样想看,又觉得有些悲凉。无可奈何的。
宋琳听着朱以谦的心跳声,半是促狭半是开玩笑地说:
“亲爱的,你心跳得好快哦,扑通扑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朱以谦微笑道:“是吗?那说明我老婆太有吸引力了。你这么抱着我,我有点把持不住。”他说着便去解她的衣服纽扣,吻她的嘴唇。宋琳钩住他的头颈。
朱以谦把宋琳平放在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老婆,我也舍不得你。”
李小妮每半个月进一次货。问楼下开小卖部的冯干巴借辆三轮车,从杨浦骑到普陀,装好货再骑回来,来回要四个小时。天气热,这么一路骑下来,衣服全被汗湿了。有一次下大雨,刹车不灵,李小妮差点撞上一辆卡车,半条命都吓掉了。手腕脱臼了,回到家也不敢跟丁浩说,半夜里疼得直吸气,眼泪也下来了。第二天去看医生,诊断下来是轻度骨折。医生说你也真是吃硬啊,伤成这样还不快点来医院,再晚一天就麻烦了。丁浩知道后,就说她:谁让你做生意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会骨折吗?李小妮没理他,缠着绷带照样去菜场看摊子。
那位搞批发的表叔对李小妮不错,有什么好货总是让李小妮先挑,价钱也好商量。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喜欢占小姑娘便宜。每次李小妮去进货,他总要借机会摸李小妮的手,或是搭一下肩膀,蹭一下腰什么的。起初李小妮不大高兴,想你这不是耍流氓么。可是后来渐渐发现,只要让他摸一下,鱼干的价钱便会往下低一点,连讨价还价都省了。李小妮也想开了,不就是摸一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天,表叔告诉李小妮,有一批鲍鱼干,一级品,批发价二百二十块钱一斤,比外面上便宜了近两成。李小妮看了看样货,果然肉质饱满肥厚。就是贵了点,李小妮吐了吐舌头,说,十斤就要两千多块呢。
表叔说,这样才赚得多啊,老弄些小鱼干小虾干,一斤赚个两三块,那有什么意思。这些鲍鱼干你批回去,一斤起码能赚个五十块。十斤就是五百块,一百斤就是五千块。你自己想想,合不合算?
李小妮沉吟了一下,说,我批二十斤。表叔说,要批就多批点,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我还不说了。这明摆着是爷叔挑你发财,人家求都求不到呢。你错过机会可别后悔。李小妮笑笑,犹豫了一下,问:你这里一共多少?
表叔说,两百七十斤不到一点。你要是全部拿去,我算你两百五十斤。
李小妮眉头紧蹙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心怦怦直跳。一咬牙。说:
“行,我全要了,你给我算便宜点。”
表叔道:一句话!说着,笑嘻嘻地便在她手上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李小妮把家里的存折全拿出来,到银行提了钱,下午表叔便把货送过来了。表叔说,小阿妹,我对你够意思吧,送货上门,你这是贵宾待遇,晓得吧?李小妮把钱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呼吸都急促了。
李小妮说,我所有家当都在这里了。亏了我要找你拼命的。
表叔“嘿”了一声,说,怎么可能亏?你就把心吞到肚子里,等着赚钱吧。
李小妮把鲍鱼干放到秤上称了称,算下来一共是五万五千块钱。李小妮说,再便宜一点。表叔说,不能便宜了,再便宜爷叔我要倒贴了。李小妮说,再拉掉一千块,怎么样?求你了。表叔说,都讲好了,怎么又讨价还价了?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小姑娘求我。小姑娘一求我,我就心软了,我一心软,肯定就要破财了。算了,一千块就一千块,算是爷叔提前给你发压岁钱了。
李小妮一笑,把钱数了两遍,交给他。表叔收好钱,一只手便搭到她肩膀上了。李小妮没吭声,想,看在一千块的面子上,搭一下就搭一下吧。
表叔又拿另一只手去摸李小妮的脸。李小妮皱了皱眉头,还是没吭声。表叔说,你的脸可真滑啊,你每天拿牛奶洗脸吗?李小妮把头朝旁边一让,他的手便落空了。表叔笑了笑,忽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李小妮猝不及防,没躲开。
“好香啊。”表叔嘿嘿笑道。
李小妮眉头一竖,刚想发作,想想还是忍住了。她重重地推开他。
“我要回家了,”她道,“你也快点走吧。”
表叔笑道,好,小姑娘要我走,我就走,我最听小姑娘的话了。
李小妮把他送走,舒了口气,一回头,见丁浩就站在背后。她吓了一跳,再一看,丁浩的神色不大对,脸上像刷了一层糨糊,有些骇人。
李小妮去搀他的手。他甩开了。丁浩冷冷一笑,说:“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再坐一会儿嘛,搂一搂,抱一抱,亲个嘴嘛。”
李小妮一怔。
“他妈的贱货!”丁浩咬牙切齿地骂道。
李小妮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她以为和往常一样,吵几句就会好了。路上,丁浩一句话都没说,她去挽他的胳膊,丁浩重重一甩,将她摔个趔趄。
回到家,丁浩把房门一关,待在里面,晚饭也没出来吃。丁老太问李小妮,怎么回事。李小妮不敢说实话,只说厂里有点事不顺心。丁老太说,再不顺心,饭总要吃的呀,要饿坏的呀。李小妮“嗯”了一声。
洗过碗,李小妮趁丁老太上厕所的时候,走过去敲门。李小妮说,丁浩你开开门。没动静。李小妮又说,丁浩你出来吃点东西,我把汤都热过了。依然是没动静。李小妮轻声说,是我错了,你开开门。这时,丁老太从厕所出来,狐疑地看着她。李小妮笑笑,坐下来看电视。
丁老太进屋睡觉了。李小妮又去敲门:丁浩,你让我进去,我要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扔出来一个枕头、一条毯子。随即门又关上了。
李小妮一愣,把枕头放到沙发上,躺了上去。起初是懊悔,渐渐地,又有些委屈,想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又没让他碰我,手长在他身上,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赚来的钱难道不是大家花的吗?
李小妮有些忿忿了。把毯子兜头一蒙,睡了。
第二天,她很早便起床,胡乱吃了些早饭,去菜场了。
鲍鱼干的生意果然不错。只一天工夫,便卖出去三十多斤。李小妮暗暗庆幸货进得多,又后悔该把价提得再高些的。她去大商店看过了,差不多的品质,贵上四五十块钱,照样有人买。李小妮想,表叔那里应该还有的,这么好的货,他不可能自己一点不留。大不了再让他揩点油。李小妮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有点贱,已经惹丁浩生气了,居然还在想这档子事。她心里乱得很。觉得做人真难啊,像小时候玩的魔方,每一步都牵着好几步,顾了这头,那头却又顾不上了。难啊。
晚上回去,丁浩还是昨天那张臭脸。饭依然是没出来吃。李小妮叫了几次,他不理睬,便不耐烦了,想,你就饿吧饿吧,饿出病来活该。丁老太忍不住了,说,你们别瞒我,我晓得你们肯定有事。李小妮说,没事。丁老太说,你当我是傻子啊,我老早就看出来了。李小妮迟疑了一下,说,是这样的,丁浩不高兴我在外面做生意,我们吵了几句。丁老太说,他不高兴,那你就别做了。女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是不大好,我也不大喜欢。李小妮撇撇嘴,没说话。
丁老太走过去敲门:乖孙啊,小两口吵几句就吵几句了,饭还是要吃的,哦?不吃饭要饿坏身子的,奶奶要心疼的。
丁浩在里面大声说:奶奶你别管了。
丁老太说,我怎么能不管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
丁老太一边说,一边推李小妮,像个木头人似的,劝你男人出来吃饭啊。李小妮说,我劝过了,他不听我也没办法。丁老太说,他不听你就跪下来求他,求到他出来为止。嘿,自己男人饿了好几顿了,做老婆的倒是笃笃定定。
李小妮一愣,倔脾气上来了,走过去重重地敲门。
“出来!”她叫道,“出来吃饭,缩在里面干什么?有话你给我出来说!”
过了一会儿,丁浩出来了。他狠狠地看着李小妮。半晌,道:“你这个死女人叫什么叫?”
李小妮没理他,到厨房盛了一碗饭,摆在桌子上。
李小妮说,吃饭,吃饱了有力气了再吵。丁浩眼一瞪:你他妈还凶了是吧,欠揍是不是?李小妮哼了一声,没说话。
丁浩三口两口扒完饭,把碗一扔,说:从明天起,不许你做生意了。
李小妮想也没想,就说:不行。丁浩问,怎么不行?你他妈的还想让那个老色鬼摸个够是不是?李小妮朝旁边丁老太看了一眼,说,你别胡说八道。
丁浩说,我亲眼看见,你赖不掉的。我跟你讲,家里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不需要你出去赚钱。李小妮忍着没吭声。丁浩又道,我说呢,怎么刚刚开始做生意就会赚钱,原来是这个道理。哼,为了赚钱,连脸都不要了。
李小妮有些恼火了。她没想到丁浩会说得这么难听。
“我怎么不要脸?”李小妮大声道,“我是陪他过夜了,还是在菜场里跳脱衣舞了?我又不是故意让他碰的,你们男人哪个是好东西,有哪个不想揩女人的油?我怎么办,抽他耳光吗?妈的,我也想舒舒服服在家里享福呀,你以为我喜欢忙东忙西?我还不是想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你看看人家过的日子,再看看我们过的日子。嘿,我不像你,你倒是过得挺自在,一点心事没有。”
丁浩说:后悔了是吧,那你真不该嫁给我,嫁个有钱人多好啊。李小妮说,你讲什么废话,我几时说我想嫁有钱人了?丁浩哼了一声。说,我早晓得,你跟那个姓宋的待久了,眼界高了,心思就活了,瞧不起我这个普通工人了。
丁老太一旁插嘴道:普通工人怎么了,我孙子哪点输给别人了。小妮不是我说你,做人要心平些,你一个小地方来的姑娘,能找到我们丁浩,该知足了。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老太大概觉得这话还不够分量,又加了句:我要是你啊,就算每天让我给老公磕三个响头也愿意。
李小妮怔住了。一团火气从丹田升起来,渐渐地,在身体里扩散开。委屈得竟有些想笑了,却又笑不出来。是那种不清不楚的难受,五脏六腑都变得挖塞起来。她愣在那里,话憋在喉咙里,难受得很,打了几个转,还是说了出来:
“既然你孙子这么好,当初又何必找我呢。南京路淮海路有的是漂亮姑娘,你倒是娶一个回来试试,看有谁肯一天三顿地服侍你们,买汰烧拖地板洗衣服整理房间,看谁肯天天扶个一百六十斤的老太太下楼晒太阳接地气。嘿,让我给他磕头,他怎么不给老娘我磕头呀?”李小妮冷笑。
丁浩先是愣了愣,随即上前“啪”地打了她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李小妮捂住脸,朝他看。丁浩恶狠狠地说,不打你,你他妈的还上天了。李小妮没再说什么,从沙发上拿过包,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丁老太在后面说,喂,喂,你去哪儿?
李小妮不理睬,噔噔噔便冲下了楼。
宋琳接到李小妮的电话,带着哭腔,说和老公吵架了,没有地方可去。宋琳说那你就过来吧,朱以谦这两天刚好出差。
半小时后,李小妮到了。眼睛肿得像桃子。宋琳让她坐下,给她泡了一杯茶。
李小妮说,大姐,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可我实在是没地方去。宋琳说,没关系的。李小妮抽噎着说,我算是看穿了,结婚真的是没什么意思,找男人还不如找条狗,还能陪你乐乐。男人真不是东西,良心都被狗吃掉了!
李小妮哭着说,我不回去了,说什么也不回去了!
宋琳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慰了两句。渐渐地,她涌上一种古古怪怪的感觉,细细辨来,竟是隐隐约约的开心。只是淡淡一点,在心头搔啊搔的,慢慢地晕开来。李小妮的不如意,像一剂膏药,敷在她的伤口上,凉凉的痒痒的,竟是说不出的适意。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觉得不好意思,有些卑鄙了。但这念头一点点地蔓延,到后来,胸腔里已是铺天盖地了。
当晚,李小妮和宋琳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人都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小妮叹了口气,说,大姐,活着真没劲啊。
宋琳也叹了口气,说,是有点没劲。
李小妮说,说什么男女平等,其实还是女人倒霉,又要赚钱,又要做家务,为这个家累死累活都没人心疼,好像是你前世欠了他的。男人好吃懒做都没关系,你只要稍微有一丁点错,他就可以骑到你头上,扇你的耳光。
宋琳感慨道,没错,女人是比男人要苦得多。
李小妮道:老天爷真不公平呀,要让女人吃那么多苦。还要怀孕生小孩,怎么就不让男人生小孩啊,还有每个月来例假,多麻烦。大姐我跟你说,我每次来例假肚子都痛的死去活来,又是头晕又是吐,恨不得有人拿根棒子把我敲昏过去,难熬啊,每次都像去鬼门关转一趟——
李小妮讲到这里。忽然呀的一下,停住了。她张大嘴巴,若有所思的。
宋琳问她怎么了,李小妮停了一会儿,失声道:
“我这个月没来例假,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我一直很准的——”
第二天上午,李小妮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你已经怀孕六周。
李小妮没回家,直接去了菜场。丁浩给她打了个手机,她看都不看,便消掉了。她想,去你妈的,你还想当爸爸呢,老娘打掉他也不给你。想是这么想,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她是很喜欢小孩的,丁浩也一直嚷嚷要个儿子,丁老太更是时不时的念叨,说你们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怎么到现在肚子还没动静?李小妮的爸妈也写信问过几次,说你们怎么样了,有消息没有?李小妮更喜欢女儿,小姑娘软软薄薄的头发,绑个蝴蝶结,像洋娃娃一样可爱。但又想有个儿子会更得宠,中国人多半还是觉得儿子好。
手机又响了,还是丁浩。李小妮把手机调到静音,看着屏幕一直闪烁,她促狭地想,你现在知道急了吧,我偏不接,急死你。心情不知不觉倒是好了些。她把鲍鱼干拿到显眼的位置,插上标价牌,向走过的顾客吆喝:“来,瞧一瞧看一看来,特级鲍鱼干来!”
这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李小妮乍一看,还以为是警察,吓了一跳。那两个人说,我们是市卫生检疫站的。李小妮愣了愣,说,哦。其中一人说,昨天有群众在你这里买了鲍鱼干,回家食用后发生中毒现象,目前正在医院抢救。我们要将你这里的鲍鱼干拿回去化验,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小妮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两个人就将那袋鲍鱼干拎了起来。李小妮跟着他们到菜场外面,上了一辆面包车。很快,车到了卫生检疫站,李小妮被带到一个小房间。有人给她倒了一杯茶。李小妮一颗心在半空中荡啊荡的。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出来了,旁边还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表情都很严肃。
他们告诉李小妮:你这批鲍鱼干二氧化硫成分严重超标,我们要予以没收。
李小妮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她先是愣住了,继而翻来覆去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工作人员把化验报告放在她面前。她看了,却又看不懂。她求助似的看着他们,盼着谁能开口说句好话。偏偏他们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李小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发疯似的跑去找表叔。表叔见到是她,借口要上厕所,就想躲。李小妮拦住他,说,你把钱还给我。表叔说,我哪来的钱?再说我也没欠你钱。
李小妮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青紫,眼睛里血丝都出来了。
她叫道:你还我的钱!你不是跟我说这是一等品嘛,一等品怎么会被人家没收掉?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钱!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拽他的衣服。
表叔躲开,说,你拉我衣服干什么?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我又没有拿枪指着你的头逼你买,是你自己愿意的,关我什么事?
李小妮“啊”的一声,扑上去撕他的脸。表叔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这个疯婆子,我跟你说,再这样我就报警了!说着一甩,将她推出老远。
第二天,李小妮怀里揣着一把刀,到表叔厂门口等他。她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如果他不还钱,她就给他一下子,让他见点血。她豁出去了。可一连几天,她都没见到表叔的人影。后来,一个好心的门卫告诉她,表叔不做了,辞职回老家了。
李小妮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记不得了。她去找以前那个小姐妹,说你表叔骗我的钱了,你去帮我要回来。小姐妹为难地说,其实他也只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我跟他不是很熟的,连他住哪里都不晓得。李小妮离开时,后面竟有个调皮的青年在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李小妮听了,真是欲哭无泪,心口上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走着走着,肚子有些饿了。她停下来,在路边的小店吃了碗馄饨。馄饨塞进嘴里,竟似觉不出味来,木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也不觉得烫。吃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滴到汤里。心里难受极了,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胸口闷得厉害。
钱没了,家当全没了,丁浩不会饶了她。这和昨天还不一样。昨天多少还有些底气,是受了冤枉的倔强,能说得过去;现在不同了,她闯了大祸了,丁浩就是和她离婚,她也无话可说。一想到“离婚”,李小妮心都揪起来了。要是真离了婚,她便什么都没有了。离过婚的外地女人,又没钱,就像一团垃圾。
李小妮跑去找宋琳。说也奇怪,人到这一步,反倒什么顾虑也没有了,一见面便说,大姐,我想问你借五万块钱。
李小妮想好了,如果宋琳问她借钱干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可宋琳只是一愣,什么也没问,便答应了。
宋琳拿了五万块钱给她。李小妮接到钱的那瞬间,先是一阵轻松,紧接着看到她手指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心里一酸,竟有些不平了。倘若宋琳郑重再三地问她钱的用途,或是说一时凑不齐,过几天再给她,这样倒好些。偏偏她只字未提,不到十分钟便把钱取来了。爽快得不得了。李小妮酸溜溜地想,这些钱对我来说是性命攸关,怎么对你来说却像五毛钱那么轻松?
李小妮说要写借条。宋琳先说不用,见李小妮坚持,便同意了。李小妮把借条写了,折好交给她。宋琳看也不看,往抽屉里一塞。李小妮心里更不舒服了,别别扭扭的。宋琳要留她吃饭,她说不了,回家吃。宋琳问,你们和好了?李小妮有些心不在焉,便“嗯”了一声。宋琳笑笑,说,小夫妻吵架,越吵就越要好,等你把小孩生下来,你们感情会更好的。
李小妮笑了笑。她忽然留意到,宋琳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一怔,再细看时,宋琳已把头别开,去和服务员说话了。
刚结婚那阵,宋琳和朱以谦都不想要小孩,一直避孕。后来开饭店,更是没工夫理会这些,一拖就是六七年。直到朱以谦在外面有了女人,宋琳才想到应该生个小孩。
宋琳为怀孕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戒烟戒酒,每天一粒复合维生素片,每周去健身房运动三次。可快一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她去看中医。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中医搭脉后,对她说,你是子宫后位,加上激素水平太低,所以很难怀孕,但你也不要急,越急就越难怀上。你把心情放轻松,还是有希望的。
朱以谦从杭州回来,带了两袋剥壳小核桃给宋琳。宋琳最喜欢吃这个。
宋琳问他,累不累?朱以谦说,累啊,本来还想抽空逛个西湖,但日程排得实在太满,连玩的时间也没有。他说着,在宋琳脸上亲了一下,说,真想你啊,老婆。宋琳笑了笑。
吃过晚饭,宋琳把中药煎上,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朱以谦问她,这是什么药?宋琳说,补药。朱以谦微笑道,我老婆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还补什么?宋琳开玩笑说,现在不补,等变成老太婆你就不要我了。朱以谦说,怎么会呢,你就是头发全白牙齿掉光我也照样喜欢你。宋琳一笑,心想:李小妮夫妻那样要好,倒是整天吵吵闹闹,冤家似的;我们这样的,反倒是漂亮话一句接一句,听着似是恩爱得不得了。想想也觉得好笑。
洗完澡,宋琳只穿一件蕾丝内衣便走出来。朱以谦躺在床上看报纸。她过去,一把拿走他的报纸。朱以谦一愣,看她。宋琳脸色红润润的,微微笑着,额头那一绺刘海还带着水珠。她在他面前坐下,轻轻抚他的脸。
她常年做运动,身材保养得很好,该胖的胖,该瘦的瘦,一点也不像个三十好几的女人。朱以谦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些局促起来。宋琳亲吻他的脸,他的颈,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身上拨拉着。朱以谦伸手揽住她,回吻她。心里却在想前两天和顾冰冰在一起的情景。年轻女孩就是年轻女孩,活力从身体各个角落渗出来,聚拢成一团炽热的火。年轻时的火,纯得不掺一点杂质,像原始森林里的小兽,野性未驯,憨直得可爱;岁数一到,再怎么好,终归少了那种味道,做作了,变了味了,没劲了。朱以谦摸到宋琳腰上的肌肤,有些松弛了,软塌塌的一片。岁月不饶人啊。有时候朱以谦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可没办法,他是上了瘾了,离不开了。像吸毒一样,戒也戒不掉,一戒就要伤筋动骨。
忽然,宋琳在朱以谦的头颈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从未用过这种廉价香水。
她一愣,呆呆地看着朱以谦,心一点点沉下去。抱住朱以谦的手松开了。她缓缓地直起身。朱以谦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想上卫生间。
宋琳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心里酸得要命,鼻子也酸了,眼泪在眶里打转,她硬撑着不让它落下来。到后来连眼睛也酸了,五脏六腑都酸了。
宋琳回到房间,朱以谦已经睡着了。她上床,和衣坐着,看着他。他倒是睡得挺香,轻轻打着鼾,嘴角还带着笑。宋琳猜他大概又梦见了顾冰冰,也许待会儿还会再叫顾冰冰的名字。他以为她不知道。宋琳忽然觉得气恼得很。她做错什么了,他怎么能这么待她?李小妮说得不对,其实男人都是贱骨头,对他越好,他反倒逃得越远。宋琳恨恨地想。
宋琳下了床,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不知怎的,竟一下子想起了李小妮。挺着大肚子,和丁浩手拉手走在路上。李小妮并不漂亮的五官泛着光,咯咯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宋琳使劲摇了摇头,想挥去眼前这幅画面,谁知挥了又来,满脑子都是李小妮。闭上眼睛,耳边回旋的也是她咯咯的笑声。
宋琳又是羡慕又是嫉恨,想,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外地女孩子。
李小妮把怀孕的事告诉丁浩,丁浩开心极了,抱着她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李小妮又道,我不做生意了。丁浩更加开心,说,你老早就该这样了。家里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吃不起饭就喝粥,何必那么辛苦去做生意?亏得你运气好,没蚀本,你又不是不晓得,外面做生意做得倾家荡产的都大有人在。
李小妮听了,没说话。
丁老太知道李小妮怀孕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她主动承担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一日三餐变着花样,讲究营养和口味。李小妮这才知道原来丁老太的厨艺这么好,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那道红烧肉,红红润润入味得很,特别下饭。还有一道雪菜黄鱼,肉嫩汁鲜,李小妮一口气就能吃掉大半条。丁老太说,只要我孙媳妇吃得香,我天天烧,烧到你吃腻为止。李小妮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丁老太问李小妮还想吃什么东西,李小妮说,我想吃骨头汤。丁老太便起个大早,到菜场买上好的筒骨,拿回家熬汤,香喷喷的一大锅。李小妮尝了,说,宋姐告诉我,汤里再放点罂粟壳粉就更好吃了。丁浩听了,说,你晓得罂粟壳是什么?就是鸦片呀。李小妮吃了一惊,说,那宋姐怎么还往汤里放呀?丁浩嘿了一声,说,这东西吃了会上瘾,一上瘾,饭店生意就好了。李小妮说,这不是害人嘛。丁浩说,这有什么,反正又吃不死人。
丁老太不用李小妮扶她下楼晒太阳接地气了。相反的,她还每天教李小妮打木兰拳,说锻炼一下对胎儿有好处。天气好的时候,她和李小妮在阳台上晒太阳。俩人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丁老太告诉李小妮许多丁浩小时候的事情,三年级还尿床;冒充家长签名被他爸爸揍个半死;高二下半学期得过一次作文比赛三等奖;上班第一次拿薪水,给她买了一个痒痒挠,她一直用到现在。丁老太讲得绘声绘色,连眉毛都透出光彩来。李小妮听着,跟着一起笑。她也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上小学时偷老爸的零钱去买棒头糖;看见别人烫头发觉得好玩,便拿火钳烧红了去试,结果头发全烧焦了;十八岁还没来例假,妈妈都担心她会不会有病。两个女人这么聊着聊着,感情倒是比以前深了许多。那些话是长着翅膀的,扑腾扑腾便飞到彼此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丁老太说,小妮啊,你别怪我平常总护着丁浩,等你将来生了小孩,你就会懂了。等你有了小孩,你也会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的小孩是最好的,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小孩。
李小妮琢磨着丁老太的这番话,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在织婴儿的毛衣。算起来小孩应该是正月里出生,属猪。人家都说属猪的人运气好,一辈子吃穿不愁。李小妮已织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个袖子。她把小毛衣举起来,想象孩子穿上它的情景,忍不住便露出微笑。
晚上,丁浩趴在她肚子上听,说,咦,怎么没动静?李小妮嗔道,才两个月,有动静就成妖怪了。丁浩搂着她,说,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李小妮说,又不知道是男是女。丁浩说,那就取个男女都能用的名字。嗯,丁丁灵怎么样?顶顶灵,嘿,我的小孩一定顶顶灵。哈哈!
李小妮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丁浩说,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铂金戒指,镶着一颗小碎钻。丁浩给她戴上,问她,喜不喜欢?
李小妮点点头。丁浩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说,老婆,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李小妮说,我又不想跟你吵。丁浩说,我也不想跟你吵。停了停,他道,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李小妮看着他,说,我也很喜欢你。
丁浩伸手抱紧她。李小妮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那一瞬,她是有些后悔去做生意了。丁浩说得对,硬撑要别筋的。五万块钱就这样硬生生给别掉了。五万块虽然不多,却像她的脊梁,支撑着。现在脊梁骨被抽掉了,看似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却已中空了。李小妮懊悔极了。
她想,有钱没钱大概是前世注定的,有些人赚钱轻轻松松,有些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赚不到钱。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天生就是该受穷的命。像宋琳那样的,才是有钱人的命。就像那次去丽江旅游,她的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紧巴巴咬着牙去的;可宋琳不是,人家本来是想去瑞士的,丽江只是小意思。差得太远了。
李小妮原先以为,宋琳是山顶上的一朵花,高是高的,可总能爬得上,够得到。她带着希望爬啊爬啊,一不小心跌落下来,这才发现,原来宋琳不是花,是山顶的月亮,她永远也不能达到的。希望变成绝望,因为曾经努力过,便更觉得恨,是得不到的妒忌,再混上伤心。这感觉突如其来,连她自己也没料到的。
几天后,丁浩陪李小妮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医生说胎儿有点偏大,让她适当控制饮食。现在的人啊,一怀孕就拼命补,这样没好处的,医生说,胎儿太大容易难产,现在剖腹产越来越多,就是这个道理。
李小妮走出病房,瞥见长凳上一个人挺面熟,再一看,竟然是朱以谦。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俩人手握着手,样子很亲密。李小妮一愣,低头走开。丁浩问她,你怎么了?李小妮手一指,说,看见那个男的吗,宋姐的老公,你见过的。丁浩一看,说,是啊,他怎么也在这里。李小妮说,他旁边那个女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丁浩一笑,说,这还用问吗,情人呗,看他们那副样子就晓得了。
过了一会儿,朱以谦和那女孩走进问诊室。李小妮对丁浩说要去厕所,悄悄地跟了过去。她躲在门口,听见医生说,怀孕五周——李小妮吃了一惊。
回家的路上,李小妮反复想着宋琳以前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天听说她夫妻和好时流露出的失望表情,脑筋一转,便明白个七八分了。怪不得她说不开心,李小妮想,原来她老公外面有女人。李小妮又想了几遍,肯定是这样,没错。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有些倦意了,美美地打了个哈欠。她握着丁浩的手,轻轻捏了两捏,像捏面粉团似的。丁浩看看她,说,怎么?李小妮笑道。没怎么,就是想捏捏你。丁浩嘿的一声,撩了一下她的下巴。
李小妮说想吃麦当劳。俩人便到了附近的麦当劳,走进去,李小妮点了一个麦香鱼汉堡,一个麦香猪柳蛋汉堡,一份炸鸡,一份薯条。她吃得满嘴是油。丁浩说,你胃口可真好。李小妮说,那当然,我现在是两个人吃嘛。丁浩看着她,说,我觉得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李小妮嫣然一笑,没说话。
李小妮把在医院碰见朱以谦的事告诉宋琳。她说,大姐,我本来不想说的,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可再想想,还是告诉你的好。我把你当亲大姐才告诉你的,你可别怪我多事。
宋琳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她给李小妮倒了一杯水。李小妮看到她拿杯子的手微微发颤,便道,大姐,你没事吧。宋琳说,没事。
宋琳勉强笑了笑,一抬头,触到李小妮的目光——闪闪烁烁的,似有层薄雾挡着,拨开来,里面却是藏不住的快意。俩人都是微微一怔。女人的直觉是最灵的,只要眼神那么一交流,触电似的,便通透了——从眼睛一直看到心里。许多话、许多片断像闪电般划过,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心头同时打个激灵。事情便是从那一瞬起,变得有些不同了。
宋琳又笑了笑,说,男人嘛,就是那副德性。现在稍微混得好一点的男人,哪个在外面没花头?我也看开了,随他去吧,他喜欢轧姘头就轧姘头,喜欢养私生子就养私生子,无所谓,反正我又不靠他养活。
李小妮说,大姐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想不开呢。
宋琳说,小妮啊,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李小妮点点头,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是安慰的意思。宋琳那枚蓝宝石戒指闪着湖水般的光芒。李小妮看到自己那枚戒指,脸上一热,很快便把手放下去了。她瞥见宋琳在朝自己微笑,意味深长的。李小妮也朝她笑笑。
李小妮有些恶毒地想,你钱再多,老公在外面养女人,你又有什么开心?
宋琳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头也疼了。有个新来的服务员打碎一只杯子,她一下子火起,狠狠训斥了一通,还说要在工资里扣钱。那个小姑娘哭得泪人似的。旁边的人都很诧异,纷纷猜测老板娘今天是怎么回事。
宋琳不到四点就回家了。打开门,朱以谦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到她,忽地一下站起来,有些不自然了。他说,回来了?
宋琳没说话,包一扔,也坐在沙发上。
朱以谦朝她看,想说话,又不敢。他心里也是乱糟糟的。昨天,顾冰冰对他说,我大概是怀孕了。他忙不迭地陪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出“怀孕”两个字时,他头皮都要炸开了。他劝她把孩子打掉。顾冰冰却道,我不想打掉。他说,不想打掉你还想生下来啊?我看你是疯了。他挥动着双手,都失了分寸了。
顾冰冰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老婆?朱以谦愣在那里。顾冰冰接着说,如果你喜欢我,那就离婚吧。
朱以谦没想到宋琳会这么早回来。他以为她至少也要七八点钟才到家。朱以谦本来还想趁这几个钟头好好思考一下,理一理,顺一顺。现在有些措手不及了。
朱以谦看看她,小心翼翼地问,今天这么早?宋琳说,嗯。朱以谦又道,你不舒服么?宋琳道,没有,我舒服着呢。朱以谦听她的口气不对,一颗心顿时便提了起来,问,你是不是有事?
宋琳摇摇头,说:我会有什么事?我什么事也没有。
朱以谦找不到话题了,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便干脆不说了。俩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到了吃饭的时间,朱以谦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韩国烧烤。他知道她喜欢吃烧烤。宋琳忽地站起来,说,我没胃口。进房间了。
朱以谦看着宋琳慢慢地走过去,脸上冷得不带一点表情。他的心也一直悬着。他其实是有些怕这个老婆的。讲句良心话,宋琳一直对他很好,上海滩上像她这样好的老婆还真不多。她在外面做事风风火火,在家里却一直很温柔。可朱以谦还是怕她。有些人的厉害是藏在骨子里的,外表再柔情似水,棱棱角角还是掩不住。朱以谦觉得宋琳就是这种人。女人一旦给男人这种感觉,男人就会有压力。顾冰冰便不一样了。她撒娇,她胡闹,好像浑身都是刺,可那些刺是软的,像按摩棒上的一个个突起,敲在身上酥酥麻麻,舒服得很。朱以谦就是喜欢让她敲,让她刺。
他洗完澡,回到房间,宋琳已经睡了,灯也关了。才九点多。她从来不会早于十一点睡觉,今天有点反常。朱以谦不敢开灯,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上了床。他的手碰到她,才发现她没睡,只是和衣坐着。朱以谦问她,怎么不睡?
宋琳说,我睡不着。朱以谦“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说,我陪你。
俩人就那样坐着,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片刻后,朱以谦去握她的手,她一抽,挣脱了。朱以谦又去握,这次用了力气,宋琳没挣掉。朱以谦叫了声,老婆。宋琳没吭声。朱以谦又叫道,老婆。宋琳还是没吭声。朱以谦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像被人咬了一口,缺了什么似的。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老婆,我很喜欢你的。”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像文艺片里蹩脚的台词,在不适宜的时候说出来,导演自认为是经典,却引得台下哧笑声一片。反倒像肥皂剧了。
宋琳似是轻声哼了一声。
“老婆,我——”朱以谦还没说完,便被宋琳打断:“我要睡觉了。”
宋琳躺了下去,朝向另一边。她头刚碰到枕头,眼泪便止不住地滑了出来。
顾冰冰接到宋琳的电话,约她在学校附近的真锅咖啡馆见面。宋琳说,我们见面的事,请你先不要告诉朱以谦。顾冰冰似是犹豫了一下。宋琳笑了笑,说。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约好是下午五点。宋琳先到了。五点十分。顾冰冰也到了。她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宋琳一笑,说,没关系。请坐。
顾冰冰坐下来,朝宋琳瞥了一眼。见她穿了一袭浅紫色的低胸长裙,头发微微鬈着,拿一枚金色的小别针斜扣着,妆容淡雅,五官显得非常精致。顾冰冰今天过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粉红色的贴身背心配牛仔裙,头发扎得高高的,青春逼人,为的就是要把宋琳这个半老徐娘比下去。可一见面,她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宋琳不算漂亮,却很有韵味。这种年纪的女人,举手投足都像是甘草,入口不怎么样,却越嚼越香,耐看得很。顾冰冰心里哼了一声。
俩人点了咖啡。不一会儿,咖啡上来了。宋琳往里放糖和伴侣,搅拌,小指微微翘着,动作轻轻柔柔。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往后一退,靠在椅背上,欣赏窗外的风景。她将耳边的刘海朝后捋去,头略略侧着,睫毛剪影投在脸上,神情淡淡的,悠闲的模样。
顾冰冰忍不住了,问她:请问,你叫我来干吗?
宋琳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她。顾冰冰愣了一下。宋琳说:“里面是一张三十万的支票。”
顾冰冰浑身一震,整个人呆住了。
宋琳不急不慢地说:把孩子打掉,离开朱以谦,这钱就是你的。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要么你就拿钱,要么你就继续缠下去,不过我可以保证,你这个博士一定读不成。选择A还是B,随便你。
宋琳说完,端起咖啡,轻轻吹了吹。
顾冰冰看着信封,眼神完全定住了。呼吸霎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那里一起一伏。额头渗出一粒粒汗珠,不停拿舌头去舔嘴唇,舔得口红都花了。她似是考虑了许久,一咬牙,拿过那个信封。宋琳笑了笑,说:“很好。你应该知道怎么对我丈夫说,是吧?”
宋琳约李小妮在酒吧里喝酒。李小妮没喝,她一个人叫了五六瓶啤酒。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絮絮叨叨的。她把顾冰冰的事情告诉李小妮。
宋琳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办不了的事。那种小姑娘,自以为很了不起,其实我拿钱就能把她给砸死。李小妮听了不是滋味,没吭声。宋琳打个酒嗝,说,跟我抢老公,她梦都别做!小妮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有钱就有一切,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
她嘿嘿笑着。后面那句话她是说给李小妮听的。她朝李小妮看,李小妮拿着酒杯,脸上肌肉是僵的,连笑容也撑不住了。宋琳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她还欠着她五万块钱呢。宋琳当然不会在乎这区区五万块,在乎的是李小妮。那天她借钱给她,她脸上就是这副表情。是尴尬,还有难堪。宋琳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啊,她有的东西,别人没有,可别人有的东西,她怎么也得不到。老天爷就喜欢开玩笑,总不肯让你事事如意,给你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你去追求,到头来多半还是不能如愿的。宋琳当初是把李小妮当成镜子的,对着这面镜子,她便以为能看见明天的自己——她和朱以谦迟早也会像李小妮夫妻那样恩爱。谁晓得这镜子竟是面放大镜,一照之下,反倒将自己的软肋看得更加清楚,躲都无处躲。
李小妮一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打电话让丁浩来接她。半小时后,丁浩到了。他一开口便怪李小妮:知道自己怀孕还弄得这么晚,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李小妮道,大姐让我陪她说话呢。你坐会儿,再陪陪大姐。
宋琳挥着手说,没事没事,你们走吧,要不然你老公要怪我了。
李小妮笑道,管他呢,他就是这副样子,好像我是重病号一样。大姐你不知道,他每天都要逼我喝两杯牛奶,营养品一个个排着队给我吃,这样下去我非补成大胖子不可。上个礼拜医生已经说胎儿超重了,万一到时候胎儿太大,生不出来怎么办?丁浩眼睛一瞪,道,别瞎说,不许触自己霉头。
李小妮一笑,对宋琳说,大姐,你怎么不生个小孩呢?宋琳摇头说,我不喜欢小孩。我先生也不喜欢。李小妮说,小孩多好玩啊,大姐你条件好,自己不想带可以请个保姆嘛,现在不生,等你将来年纪大了会寂寞的。宋琳说,寂寞我就领养一个,反正孤儿院里有的是又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停了停,又道,有钱还怕领养不到小孩?到时候我领养个十七八个的,开个幼儿园,蛮热闹。嘿嘿。
宋琳朝她笑。醉眼蒙眬的。
李小妮说,领养的哪有自己生的好啊。再说了,我听人家讲,男人到一定岁数就会特别喜欢小孩,那时候再想生就来不及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七十岁还有生育能力,女人一过更年期就没戏了。李小妮促狭地说下去:好多男人就是这个时候想到在外面找女人的。中国人讲究传宗接代,没小孩到底还是不行。再有钱,以后死了连个继承人也没有,都白赚了。大姐你说是不是?她朝宋琳一笑,心却怦怦直跳,想自己是怎么了,连这么恶毒的话都说出口,好像被什么驱使着,不由自主的。
李小妮把自己杯中的酒给丁浩,嗲嗲地道,我不能喝,你替我喝了。丁浩将酒一饮而尽,说,回家吧。李小妮便对宋琳说,大姐我们送你回去。
宋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不用,你们走吧,我自己能走。李小妮说,瞧你都喝醉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走吧,我们到外面去。
三人走到门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李小妮说,先送大姐回去。跟司机说了地址。丁浩坐在前排,李小妮和宋琳坐后排。丁浩几次转过身,看李小妮。李小妮对他笑,他也笑。柔情蜜意都蕴在眼里,掩不住的。宋琳看见了,将头转向窗外。心里酸得要命,和着胃酸,一阵阵翻江倒海,难受极了。她把车窗摇下,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好过些。
车开到一半,李小妮忽说肚子疼。丁浩急了,说,那先回自己家吧。不一会儿,到家了,李小妮下了车,对丁浩说,你送大姐回家,我自己上去。丁浩关切地问,你要不要紧?李小妮摇头说,没事,就是想上厕所,大概是吃坏东西了。
车又启动了。宋琳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丁浩的后脑勺。眼睛闭上又睁开,迷迷糊糊的。她酒量其实不错,平常陪熟客喝酒,一两斤白酒都不在话下。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几瓶啤酒就醉成这样。头疼得厉害,像钻子在里面使劲地钻。怪不得人家说伤心喝酒容易醉,还真有几分道理。宋琳对丁浩说,真是不好意思了,让你送我回家。丁浩说,没关系,大姐你可别睡着,我不认识路的。
宋琳咧嘴一笑,说,我知道。
很快,车到了目的地。宋琳打开车门,走出来,身体摇晃了两下,差点摔倒。丁浩扶住她,说,大姐我送你上去。他扶着她,上了电梯。宋琳说,十八楼。她软软地倚着扶手,瞥见丁浩在照一旁的镜子,似是在看脸上的青春痘。宋琳忽然想起李小妮对她说过——丁浩身体壮壮的,脸长长的,鹰钩鼻,像香港片里的打手。宋琳笑了笑,忽道,真年轻啊,还有青春痘,我十年前就不长青春痘了。
她冲他笑。丁浩有些尴尬,“嗯”了一声。
打开门,家里灯暗着,没人。朱以谦还没回家。丁浩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说,我走了,大姐你好好休息。宋琳先是不动,忽地一下抓住他的手臂,说,我有点难受,麻烦你陪我一会儿好吗?她声音嗲嗲的,拖着长长的鼻音。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好像一张嘴,就蹦了出来。猝不及防的,都不像自己了。
丁浩一愣,直直地看着被她抓住的手臂。宋琳柔柔地望着他,含情脉脉的。她酒劲上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走了下去。她的眼神会说话,情意从里面一丝一丝地渗出来。她每前进一步,丁浩便往后退一步。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全醉,大脑最深处那块其实是清醒的。这样的半醉半醒,正是人胆子最大的时候。一些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念头,这时都蹦了出来。
丁浩的脸都红了,整个人像是定住了。
宋琳将外套脱了,只剩一件薄薄的紧身衣,胸部那块勾勒得很是丰满。她看见他的目光一点点往上移,最终停留在自己胸前。哆哆嗦嗦的,又是贪婪的。眼里有什么东西遮遮掩掩,却又跃跃欲试。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琳忽地一把抱住了丁浩。丁浩的手微微发颤,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终于还是落在她身上。解开她裙子后面的拉链。他们滚倒在沙发上。他的唇,重重地压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没头没脑地在她身上摸索。他的节奏,狂野得让她吃惊。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是蓄势待发的弓箭,只需她轻轻一拨,便是所向披靡了。宋琳从未感受过这种激情,整个人都要疯了。她不禁对李小妮又多了几分恨意。女人是花,要雨露灌溉的。这样的丈夫,便是最好的园丁。他知道花需要什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让花开得更艳更媚。
丁浩额头上的汗,落到宋琳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宋琳闭着眼睛,脑子里翻来覆去便是那句话——你得意什么,你老公也不是好东西。一遍又一遍的。
半小时后,丁浩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宋琳点上一支烟,走到阳台,看着丁浩匆匆拦了一辆出租。宋琳先是呆呆看着,继而笑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笑意陡地聚拢来,像瞬间换了张脸,突兀得很,都有些可怖了。
宋琳对着天空喷了个烟圈。已是立秋了。今年冷得早,夜里风寒得很,呼呼吹着。笑容僵在那里,似是也冻住了。
李小妮生下一个女儿。满月那天,宋琳送了一对金手镯当贺礼,还在“君再来”摆了一桌,算是她请客。李小妮原先是说不用了,宋琳坚持要,说是一点心意。李小妮只得答应了。
菜很丰盛,龙虾、鲍鱼,每人还有一盅鱼翅。宋琳专为李小妮点了一个椰汁炖燕窝,说女人吃最补了。宋琳那枚蓝宝石戒指在李小妮面前晃啊晃,耀眼得很。李小妮看着看着,觉得它像一只小眼睛,盯着自己,无遮无拦的,看得她心都灰了。宋琳大谈生意经,说饭店最近的营业额又翻了一番,还上了报纸,电视台的记者都来采访过了。李小妮听着,觉得无趣得很。过了一会儿,她对宋琳说,我有点头疼,先走了。宋琳送他们到门口。她说,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
宋琳换了一辆白色的奔驰敞篷跑车,一百多万,停在饭店的花圃边。每个进来吃饭的人,都要对它行注目礼。李小妮见了,只瞟了一眼,便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家。也不待宋琳回答。拖着丁浩便走。
宋琳对丁浩笑了笑。丁浩忙不迭地把头转开。想做得坦然些,过了头,看着反倒更怪了。朱以谦过去就常是这副表情。宋琳心里冷笑了一下。
李小妮与丁浩站在路口拦出租。等了许久都没有车。丁浩说,我们去坐公共汽车吧。李小妮想到宋琳还在后面看着,便不同意,坚持要等出租。她头一低,看见颈里那条羊绒围巾。她本来不想戴的,是丁浩说这条围巾配衣服正合适,才戴上的。当初宋琳送她围巾,她感激不尽,现在再想想,好像从一开始,宋琳对她便是居高临下的。她送她东西,像施舍一条小狗,几百块钱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们之间,终究还是不平等的。她根本看不起她。她是个有钱人,而她呢,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可怜虫。
一会儿,旁边又多了几个等车的人,都是刚从“君再来”吃完饭出来的。一个女人说,这家店的骨头砂锅真不错,我吃了这么多骨头砂锅,这家是最好的。另一个女人说,对呀,价钱也不贵,下次还过来吃。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聊着。
李小妮听着,先是不动,忽地脱口而出:“你们知道为什么好吃?因为里面放了罂粟壳。罂粟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就是鸦片!吃多了会上瘾的,戒不掉的!”
那两个女人盯着她看。
“不信是吧?”李小妮大声道,“不信你们就打个电话给卫生检疫站,让他们过来检验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丁浩要拉她走,她甩掉了。
“我要是骗你们,我就不是人,是畜生!”李小妮赌咒发誓了。
她说完,觉得畅快得很。一回头,见宋琳就在她身后,似笑非笑的。
两个女人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滕肖澜,女,1976年生于上海,1995年毕业于民航上海专科学校。2001年起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小说集《来得及爱你》。现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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