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地暖和起来,冻僵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土地开始松动,先是路边的草根悄悄发芽,田里的麦苗返青,一场春雨过后,空气中水雾弥漫,河边的柳树林就染了一层湿漉漉的嫩绿,有零星村民棋子般地散落在潮湿的水汽中整理他们的土地,施肥或挖田墒,于是在这没有什么希望的田野上,便有了二些动静结合的生气。这情景从远处看起来,倒很像是一幅技法比较讲究的水墨画。
雨停了。一个寂静的清晨,太阳从河边的柳树梢上腾空升起,水洗后的天空蔚蓝,空气透明而干净,拖着一长一短两条腿的来宝背着一篓子香烛去镇上赶集,他走在早晨清淡的阳光和柔软的风中,激动的心情就像田里的麦苗一样滋滋地生长,卖完了这篓子香烛,晚上就能见到不远千里嫁过来的媳妇了。
来宝三十二岁了,还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梦里有许多回跟女人缠绵,醒来后,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枕头,他不知道梦里的枕头怎么就成了风情万种的女人,摸摸脖子,又酸又疼,阳光从窗外漏进来,落在了空虚的床铺上,来宝就对着阳光长时间地发愣。在省城做生意的同村伙伴张鱼问来宝,“在梦里也没跟女人睡过?”来宝摇摇头说没有,张鱼睁着一双鱼一样丑陋而灵活的眼睛,“要不哪天我带你到城里找女人睡一次。”来宝一长一短的腿不安地颤动着,“我不敢。”张鱼说,“是不敢还是不想?”来宝答非所问地说,“我想娶一个正经女人做老婆。”
张鱼跟来宝从小就一起上树下河,摸鱼捞虾,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夏天,狗热得伸着舌头直喘粗气,孩子们每天放学后先到河里游水后回家。张鱼是孩子王,那天中午放学走到河边,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条水蛇,攥住蛇尾巴甩了几甩,煽动加威胁地说,“爬上树往河里跳,跳得最远的就是孙大圣,谁不跳就让蛇咬他!”张鱼第一个爬上一棵歪脖子古柳,挥着手高喊一声“为了新中国,冲啊!”还没喊完人已经一头栽进了深水中,所以声音的后半部分实际上被淹进了水里,当时岸上的孩子们先是很盲目地鼓掌喝彩,可直到水面上水花已经抹平了,张鱼还没上来,于是,先前很振奋的孩子们迎着刺眼的阳光又吓得全都哭了起来,水性最好的来宝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儿就拽着张鱼的头发浮出水面。拖上河埂的张鱼像一条死鱼一样脸色苍白,鼻腔里嘴里堵着淤泥,来宝用脚踩着张鱼鼓起的肚子,“哇”的一声,张鱼呕出一大口泥水,醒了过来。小伙伴们流着泪蹦跳着欢呼,“活了,活了!”一贯嚣张的张鱼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浊水,对来宝说,“你是老大了,今后我都听你的。”
二十年后,张鱼为来宝带回了一个女人。
小时候的来宝水性好,记性也好,那篇《刻舟求剑》的古文,来宝看一遍就能背下来,张鱼睁着一双鱼眼睛背了半天还是丢三落四结结巴巴。初三还没念完,张鱼说宁愿坐牢也不愿读书了,见到文字和公式就像吃饭咽下苍蝇一样难受,活着没有比读书更痛苦的事了。十六岁那年的春天他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外出打工去了,张鱼辍学的第三天,来宝父亲出事了,在县城建筑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来宝借了一辆自行车直奔县城,一路上想象着父亲满嘴的牙全都摔没了,肚子里的血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往外冒,来宝越骑越快,心急火燎的他总觉得父亲就坐在车后面,等着他送医院抢救,晚一分钟就要出人命。在临近县城的一个下坡,车闸失灵的自行车与一辆运石料的手扶拖拉机结结实实地迎面相撞,他只听到“砰”的一声,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天后来宝醒过来了,躺在了县医院病床上的来宝一睁开眼睛就用目光寻找父亲,亲戚们告诉他父亲已经走了,他以为父亲出院走了,接着就闻到了一股医院的味道并且心情平静下来,等到他绑着石膏拄着拐杖回到家里时,他看见了父亲在黑镜框里意气风发地对着他笑,一心想通过打工供儿子读高中上大学的来宝父亲,送到医院实际上没来得及抢救就死了。来宝见到父亲的遗像当场就昏了过去。左腿粉碎性骨折的来宝三个月后,扔掉了拐杖,也扔掉了上高中读大学的希望,从此他拖着一长一短的腿在对父亲的反复回忆中与母亲相依为命,村里少了一个大学生,多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农民。二十岁时,他跟一个远房舅舅学了一门制香烛的手艺,农闲和逢年过节熬制香烛,做好后走村串户叫卖,逢集背着篓子到集上摆摊,挣些零碎的钱贴补家用,日子总算能过下去,可像他这样的残疾人要想娶一个老婆就像他当初躺在病床上想上大学一样几乎就是痴心妄想。他连夜熬制的红烛只是照亮别人的洞房,温暖着别人的欲望,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办喜事的人家常常在付了来宝香烛钱后又抓几块喜糖给他,“跛于,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来宝也不生气,接过喜糖总是憨憨一笑,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叫他“跛子”,因为他本来就是跛子,那时候,他常常会对给他喜糖的人家说一句比较时尚的话,“那还得看缘分呢!”声音不是很坚决,底气有限,所以听起来总觉得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好像全世界的女人时刻都在梦想着接受他“缘分”的挑选,这怎么可能呢?听的人也就很勉强地笑笑,不跟来宝计较语气的真实。
然而,“缘分”在这个温暖的春天即将成为事实,这一事实不仅证明了来宝能娶上媳妇,更证明来宝是一个有价值有尊严的男人,村里人不懂这些词,但来宝懂得这些词的分量。张鱼说,“那女人简直就像电影明星刘晓庆二十四岁时候的模样。”女人是四川的,跟刘晓庆是老乡,不是二十四岁,而是二十八岁。
来宝卖完香烛回到村里,已是黄昏时分,来宝看到浩荡的春风中晚霞像着了火一样借着风势漫天燃烧,整个村庄也都似喝醉了酒一样满目通红。偶尔有零星的狗叫声从村巷里传出来,村庄反而更安静了。来宝背着空空的竹篓,一身轻松,两条腿非常匀称,双脚落地步调一致听指挥,“跛子”的绰号完全是污蔑。这瞬间的感觉让来宝对即将嫁过来的女人很有信心。
女人走进来宝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女人小心地尾随着两个男人进门,进门的脚步又轻又软,这种感觉不像明媒正娶,倒像是小偷的一次业务演习。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张鱼,一个是女人的表哥。
昏黄而幽暗的灯光照亮了女人和女人身边的两个男人。
女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李丽红。
一路风尘的张鱼很夸张地向来宝介绍着女人李丽红以及她的表哥王林,“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张鱼站在灯光下唾沫飞扬,脑袋不规则地晃动着,光棍来宝的媳妇是他带来的,而且不拿一分钱介绍费,所以脸上也就很公开地洋溢着一副功德圆满的表情。张鱼觉得这么多天来为残疾哥们儿两肋插刀不计得失的奔波几乎算得上见义勇为了,二十年前来宝在水里救过张鱼的命,二十年后张鱼在婚姻上救了来宝一命,没有女人的男人活着跟死了是一样的。
屋里弥漫着烟草的气息和水果糖的味道,一些残余的蜡烛油的气味很尖锐地穿插其间。来宝妈平时看着来宝背着篓子外出卖香烛的时候,总以为他是去媳妇家了,晚上回来肯定是跟媳妇一起进门的,这种幻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几乎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今天果然来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而且是以来宝媳妇的身份迈进这个家门的,来宝妈被这猝不及防的事实弄晕了,无所适从的姿势由此及彼,她除了给每人的茶杯里频繁地倒茶,然后就只能坐在那里反复地搓着一双粗糙的手。“来宝娶上媳妇,我死也瞑目了。”张鱼几天前说要给来宝买一个四川媳妇时,来宝妈抹着眼泪说了这样的话。
李丽红穿一身朴素的衣裳,始终低着头,面对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灯光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害羞与紧张,这是一个良家妇女最典型的形象。在李丽红偶尔抬头的瞬间,来宝隐约看到了女人忧郁的表情下埋伏着万种风情,如果不是她家里遭遇不幸,她肯定是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人,跛子来宝会背许多唐诗宋词,他有能力对即将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进行最美丽最高贵的想象,这个细腻而滋润的年轻女人就是这个村里二十四岁的刘晓庆,想到这,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在来宝的全身上下川流不息。
女人的表哥王林衣冠楚楚,他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叙述表妹的悲惨遭遇,在叙述的高潮部分,李丽红在重复的痛苦中仿佛又受了一次伤害,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而表哥王林语速太快,强调表妹贤慧善良勤劳的时候,其迫不及待的表情因过于夸张和熟练,看上去倒像是上门推销假化肥的老“江湖”,这引起了张鱼的警惕,他鱼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王林,企图从他的声音的缝隙里寻找蛛丝马迹,而王林却装作若无其事,这种悄无声息的对峙就像两个人在黑灯瞎火中掰手腕。
来宝却陶醉于一个鲜活生动的女人离自己仅一步之遥,女人的气息从烟雾中剥离出来,毫无保留地钻进来宝荒芜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的感觉中。表哥似乎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了来宝的内心想法,于是他无中生有地弹了弹身上的并不存在的灰尘,做出一副最终拍板的姿势,“兄弟,你要是中意我表妹还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表哥蠢蠢欲动的脑袋,脑袋上渗出了不易觉察的细汗。
这样的叙述方式似乎预设了一个糟糕的前提,这就是李丽红的来路和动机非常可疑,然而这世道假的像真的,所以真的也就像假的,连乡下人都知道,如今除了假广告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好在李丽红不是第一个受委屉的人,也很正常,只是张鱼怪怪的眼神让来宝很不痛快,他踢了一脚张鱼的皮鞋,“你的鞋怎么这么脏?”
关于女人李丽红的身世和来历,张鱼道听途说,只能是略知一二,而表哥王林本来就操着像外语一样拗口的方言,加之旅途劳累,情绪激动,所以说得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很难听出头绪来。因此,对来宝女人的来历作一个清晰交代此时就显得非常重要。
李丽红的漂亮与生俱来,她母亲曾经是大巴山里一个民间剧团的当家花旦,十里八乡谁都说她长得跟刘晓庆一样好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们见了她腿就迈不开步子了,这迈不开步子的人当中就有家乡的乡党委书记老苗,苗书记花言巧语地将她母亲骗到了床上并赌咒发誓要娶她,于是她母亲就寻死觅活地跟在村里当石匠的丈夫离了婚,等到她满怀对书记太太的幸福生活无限憧憬,一路小跑赶到苗书记房间时,乡政府那位一脸麻子的门卫告诉她,苗书记已调回县里当上了副县长,再赶到县城,苗副县长却死活不认账了,最后他让县公安局的两个警察拎着手铐将她母亲逐出县城。此后她美丽无比的母亲遁入空门,出家当了尼姑。及至李丽红女大当嫁后,佝偻着腰的父亲带着她进大山深处的“普济庵”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慈眉善目,手捻一串枣红色的佛珠,望着有小刘晓庆美誉的李丽红,母亲声音如水地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慕荣华,不贪财色,男耕女织,落地生根。”父亲遵从神喻,将女儿李丽红嫁给了山里结实的农民耿树为妻,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面息的农耕生活,可结婚不到一年,耿树在山里开山炸石时,被一块崩落的石头砸伤了脑袋,送到医院抢救,命保下了,人却成了植物人。李丽红端屎端尿服侍了三年,家里欠下了一万多块钱债务,最终丈夫耿树还是撒手人寰一命归西。李丽红回到娘家后,心灰意冷,准备随母亲一道削发为尼,母亲甚至为她起好了法号“玉如”,可正当收拾好行囊打算出家的时候,父亲在赶山场回来的路上,农用车栽进了大山里,一车人死了八个,父亲摔断了脊椎,花了两万多块钱治疗后出院,从此瘫痪在床。钱都是借来的,家里唯一的女儿李丽红不得不出门打工还债、为父亲治病。可出门打工一没路子,二没技术,谁都不难明白,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单身闯荡这险象环生的世界,无异于将她送进狼窝虎口,于是李丽红就向在县电子仪表厂当推销员的表哥王林求助,王林经常跑江淮一带的业务,觉得这一带虽不很富裕,但比大巴山里要好得多,他建议表妹李丽红在这一带找一个家底殷实、忠实可靠的人家嫁过来,既解决终身大事,也可挣些钱寄回去还债和为老父亲看病。说起李丽红的父亲在家里与八十岁的奶奶相依为命,李丽红伤心抽泣得气都喘不上来,来宝妈陪着李丽红一起抹眼泪,并用手轻轻地捶着李丽红的背,“姑娘,别哭,谁家都会有个小灾小难的,我们不亏待你,慢慢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叙述完整清晰地交代了李丽红的坎坷而不幸的身世和来历,而且使李丽红在还没有成为来宝媳妇之前就已经像一个优秀劳模一样被确立了贤慧而善良的价值地位,所以她不像是走投无路嫁过来的媳妇,倒像是上级派下来的领导和主人,最起码来宝妈是这样想的。而读过不少唐诗宋词的来宝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关于女人的定义,他想起了“红颜薄命”这个词。
王林将李丽红的身份证和一张丧偶未婚的证明递给来宝,“要是你们双方都没意见,明天就可以带上这些证件去办结婚证。”
来宝接过身份证和未婚证明,只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就死死地攥紧在手里,如同攥紧了女人的袖子和自己一生的幸福,他的手在春夜寂静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来宝将一万八千块钱递给表哥,王林抓起钱直接往黑色公文包里揣,来宝妈一边往杯子里加水,一边说,“她表哥你再数一数吧!”王林嘴里咬着香烟很含混地说了—句,“我相信你们是忠厚人家,不会错的。”说着就很勉强地数了起来,数到后面时,节奏与频率急促而马虎,一万八千块钱的准确性显然已不重要,数完后既没说多也没说少,而是迅速地将厚厚两捆钱塞进包里。这一细节谁都没看出来,只是他抬头的时候目光与张鱼有一秒钟不到的碰撞。
一万八千块钱是给李丽红父亲还债和做第二次手术急用的,所以这些钱就被赋予了体面而仁义的性质,来宝妈说,“你给亲家公捎个信去,让他放心养病,身体好一些了,就过来看看闺女。”王林匆忙地站起身说要连夜赶回县城,明天一早就要坐火车回去,临走前,他对李丽红说,“舅舅那边有我照料,好好地跟来宝过日子,既要细心,又要耐心,就是不能粗心。”李丽红连连点头,脸上挂满了泪痕。表哥王林跟来宝握手道别的时候,还开了一句玩笑,“我把表妹托付给你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来宝握着表哥汗湿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张鱼拍了一下王林的肩膀,“你表妹是我介绍过来的,有我在,谁敢动她一丝歹意,我就让谁把户口迁到阴曹地府去。算起来,我在江湖中也混了一二十年了。”张鱼与王林的目光短兵相接,意义看似含糊却又心照不宣。僵持片刻,俩人都笑了起来。
花二十块钱,村里的刘四骑摩托车连夜送王林去县城。摩托车启动的时候,村里一些忠于职守的狗尖锐地叫了起来,直到摩托车的声音和灯光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村庄才安静下来。
李丽红惶惑地坐在来宝妈对面,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我爸。”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来宝妈安慰她说,“等你爸身体好些了,接过来住一段日子。”
张鱼将来宝拉到屋外的黑暗中,“今天夜里你也不要客气了,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不要睡得太死了,把门反锁上,要是跑了,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来宝说这怎么行呢,张鱼说现在“放鹰”的女人太多了,村里陈中柱的媳妇住了一个半月就跑了,吴营村买来的一个媳妇当天夜里就跑了,来宝说陈中柱家里每天上厕所都跟着,太不相信人了,是给气跑的,赵岗村的赵大成家媳妇不都嫁过来八年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去年两口子一起回广西看望岳父母,秋毫无损地回来了,不要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样坏。张鱼说现在这世道为了钱连娘老子都敢杀,放你一次鹰也许只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笔小业务。
来宝不睬张鱼,张鱼说人跑了我可不负责。俩人在黑暗的春夜里争吵得很厉害,远处有一些蛙声遥相呼应地叫起来,空气很潮湿,好像又要下雨了。
来宝妈打了一个哈欠,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就进屋睡了,堂屋里的来宝和李丽红都听到了里面夸张拴门的声音。这声音明确地告诉来宝和李丽红,今晚上留给他们俩人的只有一张床铺了。
来宝是读过书的人,书虽读的不多,可“非礼勿动”的念头却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他让李丽红睡自己的床,自己拿了一床席子铺到了堂屋里地上,当他抱着一床被子准备去睡觉的时候,坐在床沿上的李丽红忧怨的眼睛很惊慌地望着来宝,她声音很轻地喊了一声,“大哥!”来宝停住脚步,说,“你不要害怕,乡下很安全的。”李丽红伸出手轻轻地拉住来宝的被子,“大哥,你不会嫌弃我吧?”来宝笑着说,“我还怕你嫌弃我腿有残疾呢,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镇上办证。”李丽红松开手,捋了一下额头披下来的几绺长发,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惊心动魄,来宝心里发虚,他不敢正眼看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反锁屋门,也不会步步跟着你,天底下好人比坏人多。是吧?”李丽红愣住了,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恐惧和不安,既而一行清泪夺眶而出,“你还是锁上吧,我不会怪你的。”来宝说,“你累了,早点睡吧!”说着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这一夜,来宝睡了有生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睡在地铺上的来宝是被钥匙开锁的声音惊醒的,他睁开眼,看见母亲佝偻着腰很困难地从两扇木门里面伸出手开外面的铁锁。
来宝从地铺上很迷惘地坐起来,笨重的门吱吱咕咕地开了,像一扇被打开的牢门。
母亲咳嗽着抱怨说,“干吗要睡在堂屋里把门呢?把大门反锁上不就行了,门还是我夜里起来锁上的。”
来宝揉了揉了惺忪的睡眼,“我娶的是媳妇,不是贼。”
母亲很委屈,她抬高声音说,“人心隔肚皮,你不懂吗?一万八千块钱呢,起早贪黑卖香烛得卖上好几年。”
来宝用手指着李丽红睡的房门,“小点声!”
母亲不说话了。来宝说,“以后不要锁门了!”
母亲不吱声,一脸苍茫地去厨房做早饭去了。
李丽红起床的时候,来宝已经在煤炉上熬好了一桶烛油,搅拌好藤红后,他正在往桑木模具里浇铸烛油,这一次做的是红烛。
早饭是一锅米粥,外加三个荷包蛋,来宝妈还煮了一碗咸鱼,李丽红吃得很细很慢,看着李丽红模样清秀,举手投足,斯文得体,来宝妈觉得锁门是有些过分了,于是她不停地将咸鱼夹到李丽红的碗里,还坚持让她吃两个荷包蛋,李丽红推辞着,“妈,还是你吃吧!”声音很柔软,暖暖的,来宝妈听在耳里,心里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的。
来宝埋头喝着稀饭,这温暖的情景让他愿意用一生吃苦受累的付出疼爱这个饱经磨难的美丽女人。
早饭后,张鱼来了,他把来宝拽到屋外的老榆树下,先是盯着来宝的脸,像考古专家一样反复推敲仔细研究,然后笑了起来,“这女人是水做的,一夜云雨果然把你洗得神清气爽了。”来宝笑笑,没有否认也没承认,他觉得跟张鱼争论这个问题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张鱼说他要去省城做买卖去了,有几句话必须提醒来宝,晚上门是一定要锁的,让你妈多长点心眼儿,这个世道谁也不可靠。来宝说,“你也不可靠?”张鱼不接话,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她衣服全扒光,锁到柜子里去,钥匙放在你妈枕头下面。”来宝有些生气了,“我把人家当贼,这算什么吗?”张鱼说,“这就叫与狼共舞。”来宝用一条跛腿狠狠地踢飞了脚下的一粒石子,“你才是一条狼!”
张鱼说他只是在省城的一家旅馆大堂里跟王林萍水相逢,第二天王林就带了一个女人过来让他过目,对这个女人并不了解,要是被放了一次鹰,人财两空,他就对不起来宝,而且村里人还会说三道四,认为是张鱼跟人贩子合伙干的,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张鱼临走前扔下一句话,“你听我的没错,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张鱼早年在省城当过车站搬运工、送水工、保安,后来摆地摊卖过伪劣服装、鞋袜、手套、钥匙链、指甲剪,这些年好像发了大财,家里盖起了瓦房,每次回村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人造革公文包,据说做大生意了,究竟是什么生意,来宝也不知道。村里人都说张鱼又奸又滑,但只对来宝一个人真心实意。所以来宝跟张鱼只是斗嘴,心里还是很感动的,毕竟这个女人是他带过来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均匀地铺满了田野、村庄和村庄周围密不透风的树,来宝心里也被阳光照亮了,他要与李丽红去镇上办结婚证,先结婚,后恋爱,这应该算是残疾人来宝婚姻最大的浪漫。
来宝进屋的时候,李丽红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紫红色夹袄的口袋。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来宝并没有注意到李丽红这一细节,只是问了一句,“早饭吃饱了吗?”李丽红捂着口袋的手顺势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吃饱了。”这个动作跟她表哥王林一模一样。
李丽红的口袋里有一部浅灰色的手机,来宝进屋前一分钟,手机有一条信息,“伺候好男人,细心、热心、耐心、不要粗心”。这条信息的字面朴素而诚恳,可李丽红却觉得就像怀揣着炸药一样危险。
来宝腿有残疾,骑自行车使不上劲,李丽红说她骑车带来宝去镇上,来宝说家离镇上只有三公里,走路不要一小时就到了,等过些日子挣了钱买一辆摩托车就方便多了。去办证来宝顺便背了一篓子香烛到镇上卖,他说今天不摆摊了,香烛全部兑给王福的杂货铺里,钱虽少些,但省下时间照相、领结婚证。
一路春风杨柳,来宝感到风居然是温柔的,像女人细腻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李丽红见来宝额上冒出了细汗,她上前不由分说地从来宝的肩上卸下竹篓,“我来背。”来宝还没来得及拒绝,李丽红已经将一篓香烛背到了肩上,来宝不答应,李丽红说,“我在山里背过石头。”来宝觉得女人既懂事又体贴,幸福的感觉自上而下深入浅出。
来宝在这一带就像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谁都认识他,不是因为跛腿,而是他常年累月走村串户卖香烛。一路上遇到熟人,都知道他买了一个外地老婆,见了真人,没想到这么漂亮,所以羡慕得眼睛都绿了,他们都说,“乖乖,了不得,来宝是老实驴子的偷麸子吃。”来宝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应该理解为“笑到最后的人笑得最好”,好像是在哪本书中看过的,听到这样的话,很让人自豪,来宝腿瘸了后从来就没自豪过,这感觉让他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就像感情深厚的夫妻一样配合默契。
卖了香烛,来宝买了二斤糖果,照相、办证都是要送喜糖的。照相馆的老杨给他们照了一张两寸的结婚证照片,又照了一张穿婚纱礼服照,两个人在照片中无比幸福地笑,那笑是苦尽甘来的笑,也像是买彩票中了头奖的笑,这是来宝后来看了照片后的感觉。这感觉对他来说是准确的,但对李丽红来说未必完全准确,走出照相馆时,老杨将来宝拉进屋里说,“来宝,我看这女人眼睛里一股妖媚气,你可要当心。”来宝一下子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样讲话?你把我当冤大头了。”老杨说,“我照了一辈子相,也看了一辈子相。你要是不信,就当我没说。”来宝气冲冲地走出照相馆,站在阳光下等他的李丽红问怎么回事,来宝说,“老杨说我喜糖给少了。”李丽红说那就再给他一点,说着就走进了照相馆,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放在开了裂缝的木质柜台上,“杨师傅,再送你一些喜糖。”老杨张口结舌,紫灰色的脸上很尴尬,“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说的是屁话。”
镇民政部门的高大姐面目慈善,她在办结婚证前反复地看了李丽红的身份证和未婚证明,然后耐心细致地与李丽红说东道西拉家常,虽然语调温和,态度亲切,但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来宝觉得这像是诱敌深入,更像是温柔的审查,审查不仅是对李丽红的怀疑,也是对他娶一个良家妇女的怀疑和不信任,来宝脸色僵硬了起来。高大姐将结婚证盖好章后还是不愿交给来宝和李丽红,她攥着大红的本子,手悬在半空中对李丽红说,“家在大山里,没电话我们相信,不过,眼下放鹰的太多了,你最好把你老家乡政府的电话号码让家里报过来。好让我们核实一下。”来宝终于沉不住气了,他面部肌肉抽搐着,脸涨得青紫,语气烦躁地对高大姐说,“全世界都是坏人,就剩你们坐办公室的是正人君子了?”
走出镇政府那幢呆板的办公楼,来宝愤愤不平地对李丽红说,“真不像话,审特务似的。”李丽红安慰来宝,“人家也是为你好,过些天我把老家乡政府的电话报过来不就行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女人的话像夏天一盆清水平息了来宝内心的窝火。
小镇一天,李丽红之于来宝,像刺青一样深刻,也许他们前世就是一家人了。李丽红处处为来宝着想,为他们将来的家庭着想,来宝要给李丽红买衣服,走到了商场门口,李丽红拽住了来宝,死活不愿意,她说,“我是来过日子的,不是来当衣服架子的,你挣点儿钱也不容易。”回来的路上,来宝说择个日子隆重办几十桌酒席结婚,李丽红说,“你已经给我家里那么多钱了,再大操大办,哪有那么多钱。”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来宝说,“钱还有一些,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李丽红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花手绢给来宝擦汗,手绢经过的地方,风和日丽。来宝闻到了女人的气息汹涌澎湃,他感到心跳与窒息。
这天晚上、来宝妈依然早早就睡了,李丽红打好洗脚水给来宝洗脚,来宝在女人的温柔与体贴下喝醉酒了一样晕眩。等到来宝进屋准备拿席子打地铺时,李丽红拦住了来宝,“你嫌弃我?”说着就死死地抱住了来宝,来宝的被子和席子全掉到了地上,干涸了三十多年的来宝就像炸药一样突然引爆,他们滚作一团,蹬翻了床前一把椅子。这一夜,来宝反复陶醉于李丽红滚烫的身体和激烈的呻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四分五裂与土崩瓦解是男人最高的向往,没有女人的男人就像扔在河岸上的鱼,生不如死。
第二天一早,来宝是被一阵琐碎的铃声惊醒的,他睁开眼发现鱼一样光溜溜的李丽红坐起来正在找她的紫红色夹袄,这次李丽红很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然后对来宝说,“表哥手机忘在我包里了。”来宝说,“值多少钱,给你表哥寄过去。”李丽红说,“不管它,这破手机反正也不值一两百块,改天换一个本地的卡,我们自己留着用。”
来宝没用过手机,所以对铃声的意义很糊涂,他不知道手机里一清早就发过来一条信息,“伺候好男人,幸福每一天。”这种祝福如果以密电码一样丰富而复杂的思路去推理分析,那就谁也看不懂,来宝没看到,看到了也破译不了。
屋外亮了起来,来宝听到了母亲的开门声,声音里夹杂着重金属结构很复杂的碎响。夜里大门还是被反锁上了。
来宝走进厨房对正在灶膛下烧早饭的母亲说,“妈,我们都拿过结婚证了。”母亲声音灰暗地说,“结婚证是办给政府看的,我跟你爸没办过结婚证,那也算真的,吴营村跑掉的那个媳妇也是拿了证的。”
李丽红进厨房打洗脸水,母子俩的对话刹住了。
吃早饭的时候,来宝妈爽快地同意了李丽红的意见,不办酒席。每家每户送两包喜糖,等到生了孩子,到时候再摆上几十桌请三乡八邻的喝他个天昏地暗。李丽红停下筷子,“家里已经花了不少钱了,房子还要翻盖,还是省着点好。”来宝妈于是言不由衷地夸儿媳妇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来宝妈的心情比较复杂,儿子没媳妇急得头发都白了,儿子跟媳妇同床共枕了,她又觉得家里像是没老鼠却多了一只猫。
来宝没吱声,他埋头吃饭的姿势看不出明确的情绪,他觉得李丽红不办酒席是善解人意,是一种姿态,而母亲不愿办酒席却是把儿媳妇当作打进革命队伍的特务,与人为敌,性质完全不一样。
女人的滋润让来宝变得宽容。沉默表示认同。
李丽红从这天早上开始,收拾锅碗,打理庄稼,喂猪养鸡,缝补浆洗,既勤快又利索,来宝对这个媳妇不只是满意,而且还充满了感激。
而来宝妈却总是门缝里看人,她对来宝说,“叫你媳妇不要老对着手机按得嘀嘀直叫,像发电报一样,而且总是躲在房门后面发电报。”
最近李丽红发出去的“电报”上有这样一句话,“男人对我很好。”
今年春天,燕子在来宝家堂屋的粱上衔泥做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这是好兆头。自从来宝腿摔断后,家里就没来过燕子。
来宝把这一感慨在枕头边告诉给李丽红的时候,李丽红伤心地哭了,她蜷缩在来宝的宽厚而踏实的胸脯上哭得气都接不上来,来宝搂着女人问怎么了,李丽红说我们俩怎么就那么命苦呢,来宝说贫贱夫妻,不贫贱还做不牢夫妻呢,我们互相帮衬着过日子渡难关。难关在女人的眼泪中如期而至,李丽红抹着眼泪说表哥来电话了,带回去的钱被债主们堵住门抢光了,父亲的手术还是不能做,父亲腰椎变形疼得整夜整夜地号叫,表哥说叫声像临死前的猪脖子里被狠狠地捅进了杀猪刀一样,八十岁的奶奶夜里找绳子上吊。“我既不能挣钱,又不能尽孝,有时想着,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李丽红哭得死去活来,来宝慌了,他像犯了错误一样,一时不知所措,他坐起来把李丽红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团柔软的棉花,“要不,你明天就回老家服伺一下老父亲。”李丽红哭声一下子咽住了,她惊讶地看着来宝,“你就不怕我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来宝说,“我不怕,因为你不是那种人。”李丽红说你妈不会同意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将大门反锁上,来宝说我妈老了你不要跟她计较,她怕你跑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我的面子,我是腿有残疾的人,再也丢不起面子了。李丽红紧紧搂着来宝,“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回去了。”来宝说,“那你爸怎么办?”李丽红抚摸着来宝的胸脯,“来回要路费,再说我没钱,回去也做不成手术。”来宝说,“我这还有三千块钱,本来准备办酒席的,既然你不回老家,明天你就把钱先寄回去。”
这个夜晚,李丽红极尽温柔与缱绻,缠绵的时间一直延续到后半夜,来宝在一种死得其所的满足中,说出了这样一句很没有原则的话,“即使你真的是来放鹰的,我也认了。”李丽红用手指堵住来宝的嘴,“不许乱说!”
第二天早上,李丽红独自一人去镇上寄三千块钱,她对来宝说,“你陪我一起去吧!”来宝说,“家里的香烛还有五十打没做完,再说我也不会步步盯着你的,你要相信我一个大男人说的话是可以斩钉截铁的。”
来宝妈喂猪回屋里问李丽红去哪儿了,来宝在浇香烛模具,他头也不抬地说,“去镇上给老家寄信了。”
来宝妈二话没说,急匆匆走出门外,来宝并没意识到母亲急匆匆地赶到镇上追人去了。
走到村口,来宝妈遇到正骑摩托车进县城打工的刘四,刘四听说来宝媳妇跑了,他见义勇为,让来宝妈坐到车后面,“我带你到镇汽车站,要跑肯定会在车站坐车,只要抓到了,我非揍她个半身不遂。我带的有捆猪的绳子,逮到了捆回来送给来宝法办。”
李丽红骑自行车到了镇上后先去了邮局,她在柜台边转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见四周没有熟人,就骑着车去了银行,她在柜台边迅速地将三千块钱打进了一个银行卡中。汇完钱,李丽红头上冒出了冷汗,好在早晨的银行里人较少,没人认得她。
假设李丽红是“鹰”,她是可以很快离开这个小镇的,但没有人能搞清楚,不知为什么,李丽红先去了镇上最繁华的洼子街很盲目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那是不是想从这个小镇上保留下最后一些记忆,或是为了平静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内心呢。破旧的自行车在骑到王福杂货铺门前时,牙齿缺掉两颗的杂货铺老板王福突然叫了一声,“这不是来宝的媳妇吗?”李丽红一惊,从自行车上跌倒在地,好在车速慢,只是右膝着地,擦破了点皮。王福连声道歉,李丽红满脸通红,说没事没事,然后像做小偷被人抓住了一样仓皇离去。王福看着李丽红的背影,摇着苍老的脑袋说了一句,“这个来宝,真是马大哈。”
小镇的车站很乱,开往县城的班车既破又不准点,一些私自营运的农用车和拖拉机也混迹其中拉客,这让坐在站前台阶上的来宝妈眼睛高度紧张,年老眼花,一会儿眼前就有些模糊,烤烧饼的、卖臭豆腐的、拉客的、叫卖的声音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一些饥饿的苍蝇穿插其间在寻找它们的目标。
李丽红被一个腰上扎了个钱包的男人拉住了袖子,“喂,去县城吗,车费两块五,比车站的便宜一块钱。”李丽红推开男人经常抓钱的手,“你干什么?我不去县城。”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她发现了车站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黑色的背影全身上下冒着热气,头后面隐约可见如今已非常罕见的银色的簪子,李丽红骑上车就走了。
来宝妈迟钝而焦虑的目光在扫瞄到车站广场东侧时,她看到了一个紫红色的背影骑着车往公路上快速骑去。她站起身大喊一声,“刘四,快带我去追!”刘四等了两个多小时,没见到人影,早就去城里了。来宝妈忘了。
等到来宝妈拦住一辆三轮摩的追到公路上,公路上早没了那团紫红色的影子了。来宝妈急得哭了起来,“这个死来宝,哪能让她一个人出来呢?”
已是中午时分,太阳有些热,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上,空气和心情都非常沉闷,来宝妈绝望地准备回家,开三轮摩的的汉子听说老人家的儿媳妇跑了,就很仗义地说,“我带你到镇派出所报案去。”
报了案,来宝妈满头大汗地赶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哭丧着脸大喊起来,“死来宝,天塌下来了,那个没良心的,我迫都没追上。”
一进门,见来宝和李丽红正相亲相爱地坐在堂屋里,李丽红将一个削好的苹果往来宝的嘴里送。来宝妈一看这情景,目瞪口呆。李丽红说,“妈,饭已经烧好了,我们正等你吃饭呢。”
饭后,来宝妈在厨房里洗碗,来宝跟他妈吵了起来,李丽红听到了半句,“你还报了案”,门被关上了,声音也被关进了厨房里。
李丽红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她拿出来一看,发过来的信息是“钱收到,半个月内,还需要两笔钱,才能手术。”
李丽红回信息:“家里真的很困难,拜托你照顾老父亲了。”
来宝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李丽红本能地捂住口袋,然后顺势掸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尘。李丽红说,“不要跟妈争吵,她老了。”来宝愣了一下,随口说,“没事,她要再买一窝鸡,粮食涨价了,不划算的。”
屋外阳光灿烂,午后的乡村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李丽红嫁过来一个多月了,村里人都说来宝变了一个人,脸上气色红润鲜活,李丽红每两天就让来宝换一身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跛腿来宝就显得相当的整洁利索,不过一些见过李丽红的乡邻对来宝说,“你女人长得细皮嫩肉的,走路也风摆杨柳一样,好像不是乡下人。”来宝就有些生气了,好像他配不上这个媳妇,或者说这个媳妇是城里女人“放鹰”到乡下来的。来宝辩解说,“你们到我家去看看,她缝补浆洗,喂猪打狗,锄薅栽割,哪样不是顺手就来。”他说完这些话,解了气,还平添了一些自豪。
敏感而又自尊的来宝受不了别人对他媳妇的怀疑,他向李丽红诉苦,“凭什么我就不能娶一个好女人,我腿残心不残,我‘穷且益坚青云之志’,我就该有一个好女人。”说着眼睛就湿润了,就凭他说话能用文言文,他就备感委屈。李丽红将来宝头上的一根稻草拈下来,安慰他说,“日久见人心,让他们嚼舌根去吧。你不要往心里去。”李丽红也说得眼圈红了。
到满两个月的时候,来宝跟母亲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来宝将家里那把“永固牌”大铁锁收了起来,晚上睡觉前,母亲敲来宝的房门,来宝跟李丽红正在房间里看电视剧,黑白电视机里韩国爱情剧五彩缤纷。来宝出来后关上了房门,母亲将手伸向来宝,“锁呢?”来宝正沉溺于韩剧爱情的浪漫与缠绵之中,而母亲却要将他和李丽红的浪漫和缠绵每晚加上一把锁。来宝显然缺少耐心,他没好声气地说,“每天把媳妇当犯人看,这日子怎么过?”母亲急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前年赵庄的赵海买的媳妇待了六个多月,不还是跑了。”来宝一听火了,“什么买的卖的,丽红父亲病了,相互支持,你总是说话难听。”母亲拿出家长的权威,“你给我少哕嗦;把锁给我!”来宝犟着脑袋,“不给!”母亲哭了,“你要把这个家败光了,你才晓得厉害。”来宝闻着屋内烛油犀利的味道,声音也犀利了起来,“外人小瞧我们就罢了,自家人把自家人当贼,能不让外人看笑话?”来宝想到村里起早经过家门口的人看到门上挂一把大铁锁,胃里就有吃了苍蝇般的难受。
回到屋里,李丽红似乎知道了一切,她说,“还是让妈把门锁上吧!”来宝说,“我们不能自轻自贱,自取其辱。”李丽红一把搂住来宝,使劲地亲他。电视上的一对韩国男女正在黑白屏幕上赌咒发誓,爱情的场面在两个空间遥相呼应。
来宝妈一夜没睡好,后半夜猪圈里的那头黑皮猪不负责任地叫了一声,来宝妈心惊肉跳,蹑手蹑脚起床四处侦察,不见动静,才心虚地躺到床上,盯若黑糊糊的屋顶浮想联翩。天亮时,来宝妈才睡着,起床的时候,天已大亮,她看到李丽红已经烧好了早饭,正拎着食桶去喂猪。来宝觉得昨晚上对母亲有点过分,就对李丽红说了一句,“给妈煎一个荷包蛋。”
早饭后,来宝要给河下村娶媳妇的秦家送香烛,李丽红跟来宝妈一起下地,小麦灌浆了,要施肥了。李丽红进屋换衣服的时候,口袋里又震动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外,掏出手机,信息是,“手术费太高,你爸快不行了。”
乡下的夜晚很漫长,李丽红特别喜欢看电视,善解人意的李丽红见来宝没兴趣,常常主动关了电视,钻进来宝的怀里,像一头温颊的猫。来宝说的是真心话,即使李丽红一走了之,他也认了。在陶醉于女人柔情似水之后,来宝对女人说,“老天对人是公平的,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他的意思是,他对李丽红千般好,李丽红对他万般情,确实如此,春天以来,来宝一直活在感恩的心情中。
李丽红正在看电视,电视上的本县新闻中播出了大姚乡两个放鹰骗婚诈骗钱财的外地女人被警方戴上了手铐,两个漂亮的女人披头散发面色恐惧,她们眼神中隐约可见不劳而获的无耻。来宝洗了脚进屋了,他只听到“此案正在调查中”,电视就关了,来宝对李丽红说,“是什么案子?怎么不看了?”李丽红迟疑地看了来宝一眼,“县城的一个女人被杀了,太恐怖了,我不敢看。”
在温暖的被窝里完成了新婚男女的必修课程后,李丽红长时间地盯着灯发愣,来宝问怎么了,李丽红红着眼圈说,“家里又来信息了,我爸手术的钱不够。”说着把那条信息翻出来给来宝看,来宝看都没看,说,“还差多少?”李丽红说,“我也不知道。”来宝说,“给我妈留的一千八百块也寄回去,我妈胆结石,现在没犯,等到秋后挣了钱再给我妈做手术。”李丽红搂着来宝说,“不行,我不要。”来宝说,“你爸就是我爸,别再说了,明天跟我去赶集,立即寄走。”
镇上逢集的日子,人很多,来宝总是让李丽红跟他一起去集市上摆摊,每集一篓香烛能卖八十多块钱,扣除成本,可赚二十多块钱,这么多年来,有手艺的来宝就是这般愚公移山一样地挣回了娶媳妇的钱。赶了十几次集,来宝常常在中午时让李丽红去买几个烧饼或包子当午饭,买饭的时候李丽红很容易搭上车就走,可李丽红没有,来宝也不相信。
所以后来当张鱼揪着李丽红的头发来到来宝面前的时候,来宝被激怒了,是被张鱼激怒了。
中午集镇上依然人如潮水,暖烘烘的太阳照得人热血沸腾,来宝的香烛还没卖完,他向王福借了两百块钱凑齐了两千块让李丽红去邮局寄走,然后再带几个烧饼来填肚子。
在镇西边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张鱼刚从省城回来下车,他看到李丽红站在一辆停下来的公共汽车门边,头伸向车里正在跟一个女售票员说着什么。张鱼飞奔过去,不由分说地揪起李丽红的头发押到了来宝的摊位前。
李丽红泣不成声,披头散发,脸上还有几个血红的手印,那是张鱼抽的。张鱼将李丽红拎小鸡一样地扔到来宝面前,“妈的,这婊子差点就跑了。亏得我当场抓获。”
来宝一见李丽红这副惨状,抬手一拳砸到了张鱼的脸上,“你是畜生呀,把丽红伤成这样。”
张鱼的眼睛挨了一拳,立即肿得跟鱼眼睛一样鼓了起来,他几乎本能地给了来宝一拳,正中肩部,本来身体就不平衡的来宝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的那条残腿倒地时撞到一块尖棱的石块上,鲜血从裤子里冒了出来。
张鱼一见这情景,连忙拉起来宝,嘴里还说着,“你昏头了,不是我当场碰到,我还以为你真娶了个良家妇女呢。”
李丽红见来宝受伤抱住他痛哭失声,周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
张鱼吼了一声,“看什么看”,说着拉起来宝扶着他往一家饭馆走去。李丽红背起篓子,紧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
在“红石榴”饭店的一个包厢里坐定后,他们就今天发生的事情进行了交流与沟通。来宝说李丽红跟我一起赶了十几个集了,都是单独去买饭,要跑早就跑了,而且还一个人来镇上寄过信。张鱼听了后,惊得张开了嘴,说不出一个字来,牙齿咬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李丽红很委屈,眼泪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她不想说,也不想解释,可看到来宝脸涨得通红,她还是讲出了实情,她觉得她没有必要为自己辩解,而是为来宝辩解。她从邮局出来后,去找厕所,一找就找到了路边,一辆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见她在路边东张西望,就停了下来,问她去不去县城,李丽红就跟售票员说不去。还没说完,张鱼就冲了过来,揪住她头发,还打了她一巴掌,李丽红边说边哭。张鱼目光死死地盯住李丽红,很不情愿地道歉说,“那是我误会弟妹了,也真是巧了,偏偏在一辆停下来的公共汽车门边遇上了。”来宝捂着自己已经风干了血迹的残腿说,“好像我就不配娶一个好女人一样,连你张鱼也这么看。”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张鱼说,“好吧,今天我请客,向你们两口子赔罪。”
一桌子堆满了鸡鱼鸭肉,酒过三巡,来宝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实际上,有一个疑问是永远无法解释的,邮局在繁华街口,繁华地段找不到厕所,偏远的路边反而有厕所?而且李丽红根本没去邮局,而是去了银行,将钱打进了一个银行卡中,当然,这谁也不知道,当然另一种可能则是,李丽红对镇上并不熟悉,而且镇里镇外实际上是一样的,距离也就是三四百米,她完全可以去镇外路边找厕所,至于从哪儿寄钱回去,银行比邮局要快得多。
如果要认真地怀疑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怀疑,DNA鉴定的儿子,还有千万分之一的差错呢,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子就不是千万分之一的杂种呢?来宝这样对张鱼说的时候,知识和水平贫乏的张鱼就很尴尬,表情显得相当愚蠢。那时候,李丽红就平静了下来,她不说话,抽泣声也停止了。
晚上回到家里,母亲问来宝腿怎么受伤了,来宝说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撞破的,来宝妈看了李丽红一眼,李丽红说已经涂了紫药水,也吃了消炎片,没大妨碍。
睡觉前,李丽红又给来宝的伤口涂了红药水,她一句话也没说,一晚上静静地搂着来宝睡,来宝感到女人与他贴得很紧,就像用胶水粘住了一样。
夜风越来越温暖,温暖的春夜里,许多人跟来宝一样做着幸福的美梦。
日子就像村前的河水一样静静地向前流淌,村里的人对来宝另眼相看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来宝跟李丽红夫。昌妇随地赶集下地,如胶似膝地朝朝暮暮。与其说村里人开始信任李丽红,还不如说信任来宝,因为来宝让女人像膏药粘住伤口一样密不透风。这是来宝的本事,不需要多说,来宝从村里人的语气、音调、神情中就能感受到。这让他扬眉吐气。
来宝这天走村串户卖完香烛回来后,给李丽红带回了一串珍珠项链,那是大刘庄跑推销的刘德保在海南花五块钱买的,来宝见很漂亮,就以二十块钱买下了,刘德保如果要五十,他也会买的,因为结婚快三个月了,李丽红还没得到过他一个首饰,一件新衣服,一种内疚感总是纠缠着来宝。
李丽红见来宝从一张旧报纸里一层层地打开拿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先是说浪费了钱,等到戴到脖子上后,就上前搂住来宝,说了一句,“谁也没有你对我好。”来宝感到李丽红身体在颤抖,流泪了,他抹着她的泪水说,“你让我有了个家,让我抬起头做人了。”
外面下雨了,雨声中蛙鸣悠扬,一道沉闷的雷声在远处的天际炸响,来宝想今年真是好年头,风调雨顺,想下雨时下雨,想娶媳妇就娶上了媳妇。晚饭后,来宝整理卖剩下的香烛,他让李丽红去房间看电视。李丽红进去后,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看包裹项链的旧报纸,在翻到第四版时,一个醒目的标题像针一样刺进了她的眼睛里,《“放鹰”女栽了》,报纸上一个外地的“放鹰”女在结婚第三天逃跑时在县城被村里人发现后穷追不舍,慌不择路的“放鹰”女一口气跑进了派出所里被警察逮个正着,报纸上说该“放鹰”女已经骗了三家,骗钱五万多块。李丽红还没看完,来宝进来了,猝不及防的她先是将报纸往身后一藏,接着又拿出来递给来宝,情绪很稳定地说,“你看,这上面报道‘放鹰’女被抓了,真可怕,好像我们从外地嫁过来的都是骗子。”来宝说,“你不要介意,那些报纸就靠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赚钱的。”
李丽红若有所思地说,“只要是外地嫁来的,就跟骗子沾亲带故了。”
来宝说了一声,“是骗子早晚要栽的,不是骗子早晚会有好报。睡觉!”
第二天早上,李丽红打开手机的时候,一条信息让她倒吸冷气彻骨冰凉,“我连发八天信息,你毫不理睬,一个星期内再不寄钱来,你爸必死。难道非得让亲戚朋友每人手拿一张你美丽的照片为你爸办丧事?”
紧张和恐惧的李丽红在刷牙的时候将手中的瓷杯掉到地上。来宝妈看着一脸紧张的儿媳妇,说了一句,“碎碎(岁岁)平安”。婆婆已经改变了对李丽红的印象,家里的大门也不再上锁,这一段日子她每天做最好的饭菜给李丽红吃,这会使她心里好受些。
来宝不知道李丽红为什么这些天总是愁眉不展。问了几次,她都不说,最后,来宝有些急了,“你心里有什么事,不跟我说,还跟谁说去?”
李丽红跪在来宝脚下,抱着他残疾的腿哭了起来,“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累了,我让你倾家荡产了。”
来宝说,“两口子说这些算什么话!”
李丽红说她爸在医院做手术脊椎神经碰断了,现在已经完全瘫了,以前还能坐,现在完全卧床不起了,家里来电话说要想再坐起来,还得动一次手术,可一分钱都没有了。来宝拉起李丽红说,“我去借钱,等借了钱,我跟你一起回去伺候老人家。”李丽红说,“不能让你借钱,我拖累你太多了,我对不起你。”来宝没等李丽红说完,转身就出门去了。
来宝走后,李丽红又发了一条信息出去,“实在没钱了,能不能我不带钱,现在就回去看我爸?”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不是信息,是通话声,李丽红打开电话,里面一个熟悉而阴冷的声音说,“这几天最少带五千块钱回来,不然,我就将你的艳照给你家里每人发一张。你老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你他妈的心玩儿野了!”
中午,来宝回来了,他只借到了八百块钱,离五千块手术费相差太多。李丽红让他不要再借了,来宝说不行,他在屋里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来回走着烦躁的步子,突然他停下来,把手伸向李丽红,“把手机给我,找张鱼借。”
张鱼问他借钱干什么,来宝说她妈胆结石要动手术,想借五千块钱。张鱼说他在唐城谈生意,他让来宝去唐城大唐宾馆506房间找他。
来宝吃完饭就上路了,他跟母亲说自己到张鱼那里做一笔生意,要过两三天才能回来。他将李丽红拉到房里让她在家照顾好母亲,借到钱就跟她一起回大巴山看老岳父。
临行前,李丽红眼巴巴地看着来宝,她将煮好的三个熟鸡蛋悄悄地塞进来宝的口袋里。来宝说,“张鱼是很仗义的。”
望着来宝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李丽红眼泪断线似的流下来。来宝妈表情很复杂地看了李丽红一眼。
来宝不在家的日子里,来宝妈心一下于悬了起来,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李丽红,晚上睡觉前,来宝妈对李丽红说,“来宝不在家,我很怕,夜里门就反锁了。现在乡下乱得很,强盗土匪多得是。”李丽红点点头表示同意,“世道太乱,还是小心点好,妈,你就锁上吧!”
躺在床上的李丽红听着屋外的风声,她感到自己如风中的一片树叶,正在风中飘零,无根无底,下落不明。
这是春天最后的夜晚,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夏天已经逼近。
来宝走后,李丽红就像一条误人油锅的活鱼,这条鱼的痛苦在于本想跳进水里,却跳进了冒着青烟的油锅里。在来宝妈步步紧逼严防死守的照顾下,李丽红脑子里反复出现“翅膀”的想象,她扫好垃圾要出门去倒,来宝妈就过来说,“你歇着,我来倒吧!”李丽红要去河边洗衣服,来宝妈说,“我们一起去洗,你不能太累着了,还指望你给怀上孙子呢。”
河水像镜子一样清彻透明,李丽红看到河水里的脸又冷又暗,她问来宝妈,“妈,你说人有没有来世?”来宝妈说,“谁也没见过来世,要做坏事的话就是现世报应,等不到来世。”李丽红又问,“做善事呢?”来宝妈说,“善有善报,善及子孙。”李丽红盯着河水发呆,若有所思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来宝妈说,“把你手里的衣服给我洗!”李丽红愣了一下,说,“我洗好了。”来宝妈说,“你一次都没搓呢,我不会冤枉人的。”
早早地吃了晚饭,来宝妈就反锁上大门,锁门的声音很结实,声音复制出一种固若金汤的意志。李丽红频繁地换电视频道,电视新闻里的生活歌舞升平幸福美满,要是过上电视里的生活多好。李丽红心情烦躁地关上电视,然后倒在床上回忆往事和故乡。故事进行到这里,李丽红就不应该再是李丽红了,她叫李红霞。李红霞的坎坷经历与身世都是策划出来,就如同张鱼对来宝说的,“假钱造出来,银行验钞机都验不出来,造假身份证假未婚证明比造假钱容易得多。”李红霞交给来宝所有的证件和信息当然都是假的,只有衣服上的纽扣是真的。
李红霞的父母是大巴山里的农民,他们勤劳而健康,只要提起与人私奔的女儿李红霞,结实如牛的父亲恨不得一头撞死到石头上,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见不到就当死了,见了我非砸断她的腿。”说这话的时候,从没唱过戏的农妇李红霞母亲就哭得很伤心,她怀里抱着李红霞丢下的八岁的儿子也跟着外婆稀里糊涂地哭成一团。
李红霞从小机灵生动、聪明伶俐,嗓子像云雀一样又尖又亮,十二岁那年被一个民间剧团招去唱戏,几年走村串乡,跋山涉水四处演出,李红霞很快成了剧团一位头号名角,到十八岁时,出落得天仙般美丽而风情的李红霞被当地十里八乡称为“小刘晓庆”。有一个传说很能说明李红霞当年的明星派头,剧团里开饭的时候,如果李红霞还没卸好妆,饭菜就是凉了也没人敢动筷子,剧团到山乡演出,要是李红霞因感冒了不能上场,观众马上就一哄而散,哪怕李红霞哑着嗓子上台,观众只要见到李红霞就行了,就像今天人们看演唱会,哪怕刘德华周杰伦假唱放录音,歌迷们也会死去活来地疯狂,这就是明星效应。李红霞是当地无人撼动的头号明星,明星最大的特点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迷失自我后把虚幻而夸张的生活当作与生俱来的遗产不切实际地据为已有。李红霞在众星捧月的岁月里不可避免地要传染上这些习性,十九岁时,她被一个乡党委书记老耿用一瓶假冒伪劣的法国香水勾引到了床上,并信誓旦旦地要娶她为妻,李红霞怀揣着当书记太太的痴心妄想一遍遍地设计着不劳而获的幸福生活情景。可当她怀孕后挺着肚子去找书记时,书记已调到县里当上了公安局长,她一次次去找老耿,老耿当着老婆的面说不认识这个女人,老耿的老婆就很坚决地扇了她两记比较响亮的耳光。最后一次去老耿办公室,她被两个拎着手铐和警棍的警察拖出去扔到了大街上,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麻袋过期变质的面粉一样被扔到了马路上。回到家,在乡医院做完人工流产手术休息了一阵子,李红霞准备再回剧团重温明星的感觉,可这时,剧团倒闭了,剧务老张扛了一个高音喇叭、两把胡琴、三套戏服给她,说是剧团散伙分给她的。李红霞哭了一阵子后,就跟父母一起在山里采茶种地,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可过惯了明星生活的李红霞决心要嫁到城里去,唯其如此,她才能找回失去的自尊,才能安慰受伤的心灵,而一个乡下剧团的破落明星又打过胎,这时的李红霞就像一台电视机显像管坏过了,即使样式再好看,也只能降价处理。经人介绍,她嫁给县化肥厂工人老于,嫁过去以后她才发现县城里老于家的生活与她想象中的城市生活相距遥远,与明星生活更是毫不相干。两间小平房里,蜂窝煤炉的煤灰四处弥漫,屋内终日是酸菜和臭豆腐的味道。儿子出生后,丈夫的化肥厂倒闭了,她跟老于一起当起了菜贩子,夜里两三点钟起床然后去批发蔬菜天亮运到菜市上卖,明星李红霞不仅不再享受众人追捧,还要受到众人挑剔,为几分钱四舍五入成一毛跟顾客讨价还价,卖完菜的李红霞时常坐在家里暗自落泪,老于喝了几杯酒后;对李红霞骂道,“你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老于知道她婚前打过胎。
李红霞是在卖菜的时候认识王林的,王林每天来买菜,买得很少,可每次五块十块的递过去从不找零,李红霞要找钱,他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笑,走了。有一次,王林买了两根黄瓜,丢下一百块钱转身就走,李红霞追过去找钱,他推开她的手说,“明晚八点,我在梦溪茶楼请你喝茶。”第二天晚上,李红霞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去了。落座后,茶楼里温暖而暧昧的灯光里回旋着曼陀瓦尼乐队的轻音乐《爱琴海的珍珠》,王林用细长的勺子均匀地搅拌着咖啡,然后递给李红霞,他对李红霞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是属于艺术的,是属于音乐的,而不是属于黄瓜和土豆的。”一句话让李红霞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王林将餐巾纸递给李红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家。”后来李红霞问,“你怎么知道的?”王林说,“是感觉,是心灵的默契。”王林是县城一家歌舞厅的音响师,对音乐和女人的感觉特别敏锐。于是他们终于在一个有风的晚上,在王林那间出租屋里滚到了一张床上,开始了男女间最艺术化的隐私生活。直到有一天,一身洋葱味的丈夫老于将他们堵在出租屋里,一脚踹开门后,用卖菜的铁秤砣狠狠地砸过去,秤砣砸烂了桌上的音箱,音箱四分五裂,音箱里盛开的《茉莉花》旋律被秤砣砸碎了。
李红霞跟王林当天夜里就私奔了,他们四处流浪,不久钱尽粮绝,过着毫无艺术气息的生活。在经过一个难熬的冬天之后,王林决定让李红霞以结婚的名义出去放鹰搞钱,李红霞不同意,王林打开带摄影和摄像头功能的手机,然后平静地说,“你看,你的美丽而鲜艳的身体多么诱人,既可以刻成VCD,也可洗成数码相片。”李红霞看到拍下和录下的都是他们在床上死去活来交欢的镜头,有特写,有远景。李红霞打了王林一巴掌哭着说,“你无耻!”王林笑着说,“我不无耻怎么能跟一个有夫之妇私奔呢。”后来的几天,王林反复做李红霞的思想工作,“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骗你的老耿,打你的老于,当然还有我,你连我究竟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都不清楚,只要你恨所有的男人,你就能下手又稳又准又狠。现在我们是合伙做生意,合伙做男人的生意。”
李红霞在食不果腹和朝不保夕日子的挤压下,终于走上了放鹰之路。来宝是李红霞放鹰的第四个猎物,演戏出身的李红霞美丽而风情,贤慧而温柔,善解人意又体贴入微,虽然这只是她演技实践中一个表演细节,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无法抗拒。李红霞一上门,除了第一次让表哥带去给父亲看病的一万至两万不等的救命钱,,然后再重复叙述悲惨的父亲正等着第二次第三次抢救,直到丈夫家无油可榨了,李红霞就消失了。她很容易让人信任,也很容易让男人掏钱,她的表演技术即使在大剧团也毫不逊色,属于演技派演员。
一般情况下,李红霞被放鹰的时间在一个月以内,最长的不过一个半月,四次已经让王林的银行卡里有了近十万块钱的收入。但这一次嫁给来宝一晃都三个月了,李红霞也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逃走,第一次单独去镇上寄钱的时候,她只是去车站熟悉了一下环境,因为按计划还有几笔“父亲救命的钱”没汇出来,第二次被张鱼逮住那次,要是逃跑早就跑了,当时她看到第一辆去县城的车没招手,第二辆车主动停在了她面前,可她却跟售票员讨价还价了很长时间,当然不是为了便宜一块钱,其实她一抬腿就可以上车走人了,后来李丽红始终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的情绪一旦复杂起来,脑子就乱,行动也乱,智商特别低。有八天时间李红霞不回假表哥王林的信息,八天后,玉林直接打电话给她,“你他妈心玩儿野了是吧?你想让你父母丈夫一家都能看到我们表演的我该死是吧?一个星期内再不回来,我让你在老家再当一次明星。”说着电话就挂了。
来宝第二天赶到唐城大唐宾馆506房间找到了张鱼,张鱼二话没说,当即掏出了五千块钱给来宝。然后又拉来宝到酒馆喝酒,喝完酒回房间,张鱼对来宝说:“你替我将一盒打印机墨粉带到省城去,下车后有人接你。送到后,五千块钱就算劳务费,不用还了。”来宝说,“你开什么玩笑,顺便带—盒饼干重的东西,值五千地?”张鱼说,“你妈就是我妈,她老人家动手术,我总得尽点孝心是吧?不说了,钱以后再谈。”
来宝拎着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墨盒,夜里十一点半上火车,后半夜两点半钟,坐在硬座车厢里的来宝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得很死。两个警察直扑来宝,来宝被按在火车地板上,他先是听到了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啸叫声,接着就感到脑袋上被两根棍子顶住了太阳穴,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双手已经被反铐了起来,两支乌黑的手枪抵住启己的脑袋。一个警察拎着黑色塑料袋,一个警察将来宝押到了火车上的警务室,警察厉声喝道,“塑料袋里是什么?来宝平静地说,是墨粉,你们抓错人了。”
塑料袋装着的墨粉合里,表层墨粉下暗藏了用金箔包装好的三千四百克白粉。这黑白混淆让来宝很快就因涉嫌贩运毒品罪被批准逮捕。数次审讯,跋腿来宝依然说不清下家是谁,只承认是受同学张鱼之托顺便带墨粉到省城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毒品,他甚至还用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礼勿动,非礼勿视”等文言文向警方阐明立场。
张鱼已经逃跑,证据又不齐全,案子被悬了起来,检察机关一直没有起诉,来宝也一直被关在看守所里。
来宝是一年后被无罪释放的。
一年后张鱼在广州落网,供出了事实真相,来宝确实不知道是毒品,无主观故意,且毫不知情。来宝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一位狱警对来宝说,“我们不能放你,是因为抓不到主犯,只要抓不到主犯,你就是最主要的嫌疑人,好在没起诉你。不过,你可以电请国家赔偿的。”来宝抬头看了一眼阳光灿烂的天空;说,“你们对我够好的了,让我在食堂烧饭。现在我的冤案都平反了,要赔偿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尾声:来宝回到家里时没见到李丽红,只见到母亲扑过来抱着来宝失声痛哭。她一遍一遍地摸着儿子光秃的脑袋和苍白的脸,“来宝,你再不回来,我也不想活了。”
李丽红去年在得知来宝贩毒被捕后的第二天夜里;她撬开了反锁的大门,用来宝背香烛篓的尼龙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河边的柳树上。死的时候,面色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李丽红出门了,但没跑,她上吊死了。
李丽红的死感动了全村,村里人都说李丽红生**吃辣椒,本采就是一个烈女,丈夫是为她去借钱误入圈套被捕的,所以她的死相当于为丈夫殉身,感天地,泣鬼神。村里部分老火甚至建议给李丽红立个牌坊,村委会说此事不好办。
李丽红临宛之前给来宝留下了一份遣书,遗书整整写满了四张纸,但遗书上写的是什么,来宝看过后,从没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也就成了一个迷。过了一段日子,有几个警察来找来宝调查李丽红是否放鹰诈骗的事,警察说王林在另一桩诈骗案败露落网后供出了让李丽红以婚姻名义敖鹰诈骗钱财的事。来宝脸涨得通红地对警察说,“我媳妇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调查的,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可她没跑,自杀了,葬在我家祖坟上,还有这样诈骗的人吗?”警方也觉得不可思议,又因死无对证。此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小报记者将来宝与李丽红婚姻故事写成文章刊登在报纸土,其相亲相爱。以死相报的精神打动了许多读者,李丽红的殉情故事更是让许多女孩子感动得潸然泪下,她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来宝写求爱信,但来宝一个都没回,后来有一个农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主动上门要嫁给来宝,来宝就娶了她。这个女大学生是真的,她父亲就是本镇的镇长。
来宝结婚的那天,办了二十多桌酒席,而张鱼恰巧也在那一天因贩毒罪被枪毙。不过,这已是第二年的故事了。
许春樵,男,1962年生,1983年安徽师大中文系毕业,1991年华中师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中短篇小说集《谜语》等。小说曾获《上海文学》奖,“安徽文学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等奖项。现为专业作家,在安徽省文学院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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