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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牙

        第一节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般干部管离职回家赋闲的处级以上(含正副处级)领导,不叫离休或退休,而是统称拔牙。至于说人们为什么要用拔牙这个词来替换离休退休,这会儿想找到正版的说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拔牙的替代意思隐晦,才会搞得拔牙这个词,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格外有嚼头,总能给一般于部之间的心照不宜留出升级空间。而那些有资格享受拔牙这一称呼的领导们,这会儿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心情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拿疙疙瘩瘩的话,在一般干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茬儿,平衡他们不平衡的心态,时代洪流卷得领导们也随大流了,也都把嘴巴上的离退休替换成了拔牙。

        天气刚刚转暖,罗思德就从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也就是说他拔牙了。

        拔牙的日子单调、冷清,不好打发,这都是搁在嘴边上的事实,尤其像罗思德这样吃了几十年政工饭的人,拔牙后嘴上的能耐和脑子里的课题都交公了,落个两手空空,没啥专业可以去散发余热,郁闷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过不去的大毛病。为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态提前感受几个来回,让那种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干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脑和心脏,这样等到身份从主任置换成拔牙干部后,不至于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里烦躁、抓瞎,罗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习动作,他时常在一些人脸上,或是某一件具体事上,故意颠倒黑白没事找事,整出一些麻烦来找点亏吃,抓点罪受,从人为制造出来的仿真苦闷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拟拔牙心态的承受能力。

        心思朝哪使,梦就往哪儿靠,要不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不久前,罗思德做了一个梦,有关拔牙的梦。事后他觉得这个梦好玩儿,就给这个梦起了个名字——拔牙梦!

        有一天,罗思德坐着乌黑锃亮的奥迪来到能源局职工医院牙科看病,一个长相没啥特点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诊。

        女大夫问,哪有毛病?

        罗思德拧着脖子,偏着脸,张开嘴,用右手食指朝里一捅道,虫牙!

        女大夫往前凑子凑,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拖着长音问,你是局里的罗主任吧?对,对,我是罗主任,罗思德;罗思德说,脸色很是受用。

        女大夫点点头,往下并没有拿好听的话把罗思德忽悠起来,罗思德受用的脸上生出了几许失望。

        女大夫把罗思德的头端正,俯下身来,目光伸进他的口腔,紧接着就说,不能补了,拔牙吧罗主任。

        拔牙?一脸惊骇的罗思德,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来。

        女大夫二话不说,几把就将他先前的样子,再次摆弄出来。

        罗思德仰着脸,喘着大气,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论,我还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细算一下,至少还有十四天半的时间,凭什么现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组织保证,我罗思德一没改户口,二没伪造学历,三没涂改简历,四没夸大业绩。

        女大夫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用手里的拔牙钳子指着他的鼻头说,少啰嗦,这是爱护你,知道吗?

        什么?爱护我?罗思德听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经都拧麻花了。

        女大夫指着他不服气的嘴,换了语调说,你看你这些牙,过去吃山珍海味,吃的太狠了,疯过头了,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拔掉你会得口腔癌的罗主任!

        你逗我玩儿吧?我那个部门,没多大油水,在机关大楼里就算是清水衙门了。平时人家吃肉,我们大不了跟着喝口汤。罗思德说,心虚地看着女大夫。

        汤里有胎粉、虎辕;熊臂、鹿茸、燕窝;鲸翅、龟裙;老参、天麻、枸杞、桂圆、红枣、果根、地银、灵芝、金头、粉针,中华大补汤啊,罗主任,你们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说。

        冤枉,冤枉啊!罗思德手脚朝上,大声嚷嚷道,这不成了人家偷驴,我罗思德拔橛子?

        女大夫一挥手,干净利落地说,少废话!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说,想早死还是怎么着?

        你是说……全拔光?罗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斩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颗不剩。女大夫摇头晃脑。

        罗思德一看退路后面是悬崖,眼神立时就挺不起来了,身子一软,有气无力地说,大夫,拔一颗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那哪行。女大夫态度坚决。

        罗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

        我们月底拿奖金,全凭拔了多少颗牙,尤其是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干部的牙值钱,拔一颗,奖励一百块钱呢。女大夫说,口气因钱而软了一些。

        罗思德咬了一下牙,翻着眼皮问,一般干部什么价钱?

        女大夫说,拔一颗,他给一百的话,我们找他五十,我们绝不乱收费。

        罗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问,那局级领导的牙呢,你们拔一颗多少钱?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脸,带着怨气道,这我就说不到谱上了,局级领导的牙,我们摸不到,全由院领导来拔,不过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值钱,这一点不会错。

        罗思德挣扎着又要从椅子上起来,女大夫就发脾气了,手里的小钳子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疼得罗思德直咧嘴。

        你们这些乌鸦,我要去告你们!罗思德挺着脖子抗议。

        黑吃黑,没人追。女大夫说,脸上的肌肉一绷,一只手的手腕翻转了一下,就把罗思德的嘴巴捏开。

        一团热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气味混在一串呜呜声中,从张开的嘴巴里滚出来。

        女大夫嫌味,头急忙歪了一下。

        罗思德还在没命地呜呜,好像还蹋了女大夫一脚。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闲篇了,用另一只手拿来注射器,一针就扎到了罗思德乱动的舌头上,推光药水道,好了,没事了,你这就会安静的罗主任。

        果然,不大工夫,罗思德的神智就给麻药吃净了,躺在椅子上,动不动了。

        梦到这个步骤,罗思德醒了。

        时值半夜,屋内屋外黑成一片,罗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捌刚才的梦,就觉得腮帮阵阵发酸,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大动,生怕惊醒了身旁的老伴,只是轻轻磨了几下牙,感到该在的牙,都还在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挪出双腿,蹑手蹑脚下了床去卫生间放了一泡尿水……

        罗思德在现实生活中最后一次预演拔牙心态,是在他拔牙前两个星期,那天政策研究室全体人员去溪水湾酒楼聚餐。

        溪水湾酒楼是一家中档水平的酒楼,坐落在能源局机关大楼对面。这些年来,局机关里的一些中层领导,但凡张罗没有局领导参加的吃吃喝喝时,都愿意往溪水湾酒楼甩步子,省些脚力是个图头,再一个便当,就是不必吃一把利索一回,等饭单子签到了一定数额,溪水湾那个会说话会来事的中年女老板,自然会揣着一大沓签单,还有优惠卡、某某超市代金券什么的找上门来,楼上楼下溜溜一转,手里的签单就都换成了支票。

        那天聚餐的气氛说来还行,酒桌上没什么怪味,大家都故意不提罗思德要拔牙的事,尽量找乐呵的话题说,而罗思德也没有拿这个场子借酒撒疯,大家哼什么曲他就唱什么调,时不时还装傻充愣地跟大家扯把淡,整个儿不拿自己当在位领导的架势,他甚至还给大家念了手机上的一个段子,说的是领导讲话的艺术:

        对下级讲话:我强调几点;对同级讲话:我补充几点;对领导讲话;我体会几点;对小秘讲话:今晚几点?

        那一刻,酒桌上的脸都给逗松动了,有人就着热乎劲儿说,没想到罗主任也操练时尚段子,更有好事的人,趁机嬉皮笑脸地问罗思德今晚几点?罗思德对这种紧贴皮肉的挠痒话并不躲闪,笑眯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对人家说这是隐私,哪能挂在嘴边上。

        闹哄哄的聚餐结束后,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张罗打包。

        罗思德的目光往桌上一摊,看见那盘香酥蟹,已是吃得光剩下壳儿爪子了,没人待见,就招呼女服务员,指着香酥蟹说,小黄啊,这个,把这个蟹子,也给她们打了。

        小黄迟疑了一下,刚要端盘子,胖女人的脸色就不善了,挥手对小黄道,哎哎哎,丫头,你什么眼神,那个蟹还能打吗?

        瘦女人插进来帮腔,她居然把胖女人话里指东道西那点东西,全都挑到了舌尖上。

        瘦女人说,罗主任,看你挺爱吃这个蟹的,这个包你打了吧,反正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打包,而你就不行了。

        有几个人一听瘦女人话里冒出了火星子,就紧着穿戴好,匆忙离开现场,生怕一会儿燃起火来没处躲藏。而刚才在酒桌上一直抬着举着罗思德的副主任,这会儿也不在包间里了,去向不明。

        这场面要是搁在一两年前,罗思德的俩耳朵逮着如此抓挠脸面的风凉话,就算不在嘴上滋滋啦啦放电击你,也会给你一些冷呵呵的脸色看(当然了,这要是在一两年前,胖女人和瘦女人也未必是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今天,罗恩德没有感觉到脸面受损,心里也没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干活儿,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拔牙路上,再一次跳过了坑儿,躲过了坎儿,也就是说又一次在自找苦吃中,经受住了敲打,拔牙的感觉,越来越逼真了。

        尤其是瘦女人阴阳怪气的态度,更是让罗思德在他拔牙前,找到了某种彻底结束某件往事的轻松。

        过去罗思德与这个瘦女人,差一点儿有一腿。

        那年夏天,罗思德召集下属二级单位三十几个党群干部去银角山开研讨会。会议开到了第三天,晚上九点多钟,瘦女人来到罗思德房间说明天登山的事。

        瘦女人中等个头,圆圆脸,两条细眉一看就是文出来的,与皮肉的关系看着不和谐,活泛气透不出来。倒是她那张嘴,因右嘴角上生着一颗豆大的黑痣,而意外显出了另类的别致,这样一来又会让人恍恍惚惚感觉到,其实她的两片薄唇很柔韧,她的薄唇应该是她这张脸盘上的代表作,似乎最能体现出她的少妇韵味。

        没用多长时间,正事就说到了尾声,罗思德见瘦女人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就给她泡了一杯茶。闲话磨牙的时候,情绪起伏不定的罗思德,猛然发现瘦女人的肩头上,露出了刺眼的红色文胸带子,搞得他肚子里的那颗心,嗵嗵地跳高儿,想吃一回瘦女人豆腐的欲望,充了气似的升腾起来。

        罗思德直着两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收拾自身衣物那样,整理了一下绕在瘦女人肩头上的红色文胸带。

        罗思德这一毫无铺垫的举动,让瘦女人略微惊了一下,脸色渐渐泛红,薄唇上绷着劲。

        罗思德的手,就这样焊在了瘦女人的肩头上。

        瘦女人的薄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她抬起手,往后一背,就抓住了罗思德的手。

        床就在眼前,只要上去,身子里的欲望就可以卖掉了。

        不过罗思德并没有再进一步主动,这是因为他想到了进一步主动是个原则问题,如果是瘦女人进一步主动,那今天的事,高低都会有个相应的保险系数,日后瘦女人万一要拿这事搭桥过河,自己就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找不到退路。如果要是自己进一步主动,那么日后摆弄这件事的主动权,就不好落到自己的手里了,就算遇到麻烦时可以耍赖,怕也难占上风。想我罗思德毕竟不是靠耍赖干到正处级的,所以说耍赖这种事,对自己来说具有操作与技术上的双重难度,尤其是身处困境时要想耍出点水平来,那可真是件想来容易做来难的事,所以说自己要想耍出以假乱真的赖,最好是依据一个可靠的真实背景,不然的话,底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除此之外,罗恩德留一手的另一个顾虑在于,瘦女人是自己的部下,在上床这个事上,自己要是过于猴急、过于原始、过于贪婪,显得掉价不说,也有失领导形象。床上那点事,就算是人家白给,自己也不可一口吞吃下去,怎么着也得端个半推半就的架子整点景。

        有些事,尤其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越轨事,但凡想到了因果,那就要按着因果关系的走向伸胳膊甩腿,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把行动的风险系数降到最低。当婊子立牌坊,没什么不好,那说明有自我保护意识。当婊子立牌坊是一种生存技巧。

        罗思德的心理素质,在这样一个特殊环境里还是蛮过硬的,他心里再急再热,脸上也不会热气腾腾,愣是把撂倒瘦女人的欲望,转换成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等待。

        而瘦女人,虽说哼哼唧唧已经营造出了搂搂抱抱的上床气氛,但她已经开始膨胀的身子,却也像罗思德的身子一样故意退守,看来她是不打算主动牵引罗恩德的身子人戏。

        瘦女人这么违背意愿地扛着,可能是觉得自己在被动中让罗恩德剥开更好,那样的话,身子绽放起来想必更舒服更有女人味。

        瘦女人现在渴望罗恩德对她发动总攻,省略一些过程也没关系。

        罗思德大概是意识到了瘦女人先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了,就主动往回撤,从瘦女人肩上抽回潮叽叽的手,说,你啊,虽说瘦,但是你的肌肉不错,很有弹性,看来你平时很注意体育锻炼。

        瘦女人见他一转眼又领导的口气了,眼神涌动了一下,长喘了一口气,抖抖还有罗思德体温的肩头,话里有话地说,打球、跑步,户外锻炼不缺,缺只缺室内活动,罗主任。

        望着瘦女人情调悠悠的双眼,罗思德呵呵一笑,挥着手含含糊糊地说,多锻炼锻炼好。

        瘦女人斜眼看了一下还露在外面的红色文胸带,用添油加醋的声调说,老姜,不是更那个嘛,罗主任。

        看得出,此时瘦女人并不甘心,她还有期待,只要罗思德好歹把胆子放开一点,他就能把瘦女人从头到脚收获了。

        然而罗恩德却是突然一转话题,道,对了,明天登山时,务必要强调一下防火问题,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大意不得啊。

        瘦女人呆呆地望着罗恩德,像是魂儿没在身上。

        没奉献出什么也没捞到什么的瘦女人走后,罗恩德心里乱糟糟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去卫生间洗澡时,罗思德有些后悔,一块到了嘴边的瘦肉,怎么就吃不到嘴里去呢?男女间的那种鸡巴事,谁先主动与不主动,到头来还不都是件鸡巴事嘛,要那个虚空的名分干啥?罗思德沮丧地想,就别再自己跟自己扯鸡巴淡了,这次出来一定得把瘦女人放倒,像这样的出轨机会,今后找起来,绝对不可能遍地都是。顺手的事,往往都是碰巧赶上的。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罗思德仍然有机会把瘦女人搞定,但每次在机会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肯主动再进一步的罗思德了,这样磨磨唧唧一直到会议结束,罗思德也没能把一个裸体的瘦女人装到眼里。

        从银角山回来后,瘦女人就没再给过罗恩德补救风流的机会,而罗思德也没有吃回头草的意思。银角山那档半截子事,就撂荒在了他们的记忆里。有时,罗思德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静静回想银角山那一摸,感觉也就是那么一摸,没再二摸三摸往下摸,那是自己的城府所致。现在想来,那天就算是胆壮,摸到了瘦女人身上的核心地带,自己的这杆老枪,究竟又有多大杀伤力呢?别像是送小广告的顺门缝一塞了事;或是像送牛奶的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那样的话可就不划算了,因为那种事不管内容多少,只要是脱了裤子,就算一回,而一回的代价,跟摸一把的内涵是大有区别的。

        一想到能力和代价的比值,罗思德很是有些庆幸,觉得晚节没叫瘦女人的身子拿了去,看来这步棋走的还算讲究。凡事脑子发热不计后果,图一时痛快,那是蛮干,而蛮干对一个领导而言是大忌。

        那天走出溪水湾酒楼时,罗思德想:好哇,找齐了,归零了,从今往后,我不欠瘦女人什么了,她今天在打包这个事上,把她昔日在银角山丢失的那点东西都找回来了!

        其实,早在拔牙前一年多,罗思德就开始找茬儿磨合心态了,他时常奔记忆深处,找点有针对性的往事来警示自己。比如说前年,发生在局机关大门口的那场尴尬,他就时常想起。

        那次他遇见了刚拔牙不久的孙副局长,本想着像以往那样,满面笑容主动上前打招呼,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突然发现刚上任的宋局长的专车到了身边,就本能地收净脸上的笑,鬼使神差地蹲下来,做出一个系鞋带的动作,搞得正准备用一脸热乎换他一脸笑容的孙副局长一下子就呆傻掉了。倒是宋局长从车窗里伸出手跟孙副局长打了招呼。

        这时罗思德摸索鞋带的手,一下子就冻僵硬了,脸色灰不溜秋。

        等宋局长的车走了,孙副局长背着手,低头瞅着他说,罗主任,回头我送你一双带鞋带的鞋吧。

        罗思德羞得脸通红,两只根本不可能在皮鞋上找到鞋带子的手,下意识地把此时并不需要整理的袜子,往上提了提。

        罗恩德告诫自己,等自己拔牙后,若是遇上类似自己系鞋带的难堪事,自己千万要想开,不能像孙副局长那样,受不得冷落,拿风凉话挖苦人。

        人无权无势时,被熟人,被朋友,被昔日老下级的眼球弹到一边去凉快,也没什么好埋怨的,笑一笑,哪怕是一脸苦笑,也都能把眼前的事打发过去,犯不着梗着脖子,硬去比高低。

        第二节

        这是罗思德拔牙后第一次以自费的名义去溪水湾酒楼消费。

        罗思德今天请孙女青青吃饭。青青是罗思德老儿子的女儿,正在读初中一年级。

        青青的父亲出差多日,母亲一早去了天津办事,青青的中午饭只能到爷爷家里解决了,而一早就去了医院的罗思德老伴,刚才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是老姐妹的病重了,她不能回来做午饭了,让罗思德领着青青出去吃饭店。

        等青青放学回来这段时间里,罗思德为去哪里吃午饭没少费脑子,临了决定去溪水湾酒楼。照说吃一顿便饭,在小区门口随便找一家饭店就行,不必绕远去溪水湾,罗思德之所以舍近求远,意图在于借场面验验自己的拔牙心态究竟到了什么份儿上。

        溪水湾酒楼的红火,可以说是能源局食客的嘴巴咀嚼出来的。那一刻,罗恩德稍有不安地问自己,等会儿领着孙女去溪水湾,自己还能大大方方把头抬起来吗?就算头抬起来了,那舌头较不较劲儿?到时别被什么人的一粒唾沫星子就给点了死穴。

        想到这里,罗思德眉头紧了一下,觉得自己这张已经摘去了主任风光的面孔,到时想要在熟人面前不红不白,这火候还真是不好把握。再就是看人下菜碟的女老板和那些服务员,还能像从前那样把拔牙的自己当回事吗?

        思绪岔道、跑偏,罗思德脸色生锈,眼神也恍惚起来。他求助似的捏着下巴,眯缝眼睛,踱开了碎步,在无声中细致感受身体各个部位的反应,打算搞明白究竟是哪儿要打退堂鼓?什么地方会出现泄气孔?还行,异常没出来,他身体各部位的真实感觉都没有串皮,先前那几种多虑没能赢下他的初始打算。

        罗思德到底不是纸糊的草扎的,脚底下这就踩到根了,身子挺稳当了,他扩胸松快了一下,转着头,搭眼一觑对面墙上的石英钟,从腹内抽出一口长气,举了双手拢在一起,搓几把麻木的脸。

        罗恩德和孙女打的去了溪水湾酒楼。

        在酒楼外的人行道上,罗思德忍不住回了一次头,愣是把六层高的能源局机关大楼,掠抢般吞进眼里,上身轻轻颤了一下。

        罗主任,欢迎您光临。酒楼门口的迎宾小姐说,躬身拉开一扇玻璃门。

        罗思德就像从前那样,背着手,脸微笑,点头往里走。

        大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二十几张桌子,有一多半已经给人占了。罗恩德目光四下巡视,没拣到脸熟人,一时间心里滋味怪异,不知他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

        服务员小黄打着招呼走过来。

        眼孔里平添几分敏感的罗恩德,从小黄脸上没发现不开面的表情,就没话找话问小黄老板在没在,小黄说老板去了分店。

        罗恩德说,小黄啊,今天就我们爷孙俩,你在大厅里,随便安排一张小桌就行了。

        小黄道,罗主任,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为您服务了,我正在后面忙呢。

        罗思德当然知道小黄说的后面是什么地方,就是他都熟悉的包间。

        小黄在罗思德打愣这个工夫里,喊来了服务员小梅,把罗思德交了出去。罗思德瞅着瘦瘦的小梅,眼生,一问才知她刚来没几天。

        小梅把这爷孙俩安排到了靠里的十二号桌。

        坐下来,罗思德让青青点菜,青青说,我吃什么都行。

        罗思德端详着孙女说,爷爷怎么觉得青青今天的情绪不高呢?

        青青懒散地说,疲劳,学习累的呗。

        罗思德笑笑,拿起桌上的菜谱。

        罗思德从菜谱上抬起目光时,劲没使正,拔过头了,目光忽悠蹿出去,嗖嗖飞到那边卫生间门口,撞到一副眼镜上。

        戴这副眼镜的人是局计划处的汤科长,罗思德今天遇见了第一个熟人。距离不近,隔几张桌子过话,不大合适,罗思德这么想着就抬起右手,打算拿肢体语言打招呼。

        哪知眼镜片后面的两束目光,这时透过镜片在罗思德脸上一抹,就匆匆游走了。

        罗思德一脸意外,那只已经举过头顶,但是没来得及挥动的手臂挺得似一根断树杈。

        青青嘟着嘴,歪着头,两条皱皱巴巴的目光,一会儿在爷爷脸上绕罔,一会儿顺着爷爷的肩胛骨往下滑行。

        叫小梅的服务员,也一直在偷窥罗思德的脸。

        罗思德在溪水湾酒楼里,就这样被局机关大楼里的熟人,蔫悄悄地躲闪了一把。

        不过罗思德心里没结死疙瘩,脸上也没有碰了软钉子下不来台的表情,倒是格外称赞自己刚才的拔牙心态,正是因为主动出击的缘故,才使得现实身份和社会地位原本都比自己占优的汤科长,一下子变得气短了,什么都不是了,欠我多少钱似的,灰溜溜避开了。

        唉,小汤啊小汤,你这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呢?面对一个不能把你怎么着的拔牙干部,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这不是找罪受吗?回我罗思德一个打招呼的手势,难道你那只手就能残废了?

        想到这里,罗思德实在不忍心往下琢磨了,因为他觉得汤科长可怜,值得好好同情。

        爷爷,你造型哪?青青怪声怪气地说。

        罗思德回过神来,镇静地看了青青一眼,然后不露心迹地点菜。

        溪水凤爪、香酥乳鸽、甜三丁。罗思德故意提高嗓门儿,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表情,有模有样。他翻过一页菜谱,念道,原汁扇贝、芙蓉嘎鱼。再翻过一页,念道,松仁玉米、铁板牛柳……

        爷爷!青青打断他的话,吃惊地说,爷爷,就咱俩呀,你点这么多,能吃完吗?

        罗思德手中的菜谱一晃,一双格外发亮的眼睛从菜谱上端露出来,看着孙女,问,多吗青青?

        青青显然觉出了爷爷反常,就小心翼翼地说,七个啦爷爷。

        罗思德呵呵一笑,噢,都七个了?

        青青抿着嘴,点点头。

        罗思德拔拔腰说,那就多尝尝嘛。

        罗思德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点菜,并非是想在溪水湾这个老地方充阔佬;摆谱儿,或是跟什么人过不去,而是想到了餐后要打几个有实力的包,亲身体验一下打包回家的感觉。

        在这之前,罗思德还没有打过包。

        两片嘴唇半天没开缝的小梅,这时插话说,是多了点,先生。

        罗思德沉吟过后说,算了,七个就七个吧。青青,告诉爷爷,想喝点什么?

        青青脱口道,太子奶。

        罗思德扬起头,对小梅说,好,太子奶一个,给我来一瓶青岛纯生啤酒。

        现在把主食也定一下吧。小梅低头说。

        主食……罗思德看着孙女。

        青青接过话说,两碗米饭就行。

        小梅下单子去了,青青靠在椅背上,抱着头,转动着眼珠问,爷爷,今天是不是有人给咱们埋单呀?

        罗思德觉得孙女的这个想法不是个小想法,就坚定地摇摇头,有板有眼地说,没有,爷爷今天掏自己的腰包请青青吃饭。

        刚上来两个凉菜,罗思德就跟孙女举杯了。

        第二道热菜上来时,罗思德看到局办一群人,嘻嘻哈哈从后面走出来。秦副主任在总台那儿签了单,转过身子时,罗思德觉得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心里的热气就上升了几度,紧忙侧身招手。

        秦副主任点着一根烟,跟总台内的收银小姐招招手,挂一脸笑,晃晃悠悠走出了溪水湾。

        老秦啊,这是又喝忽悠了。罗思德端起酒杯,自言自语,刚刚因某种兴奋而耸起的肩头落下来。

        爷爷,你快吃呀!青青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说,这么多菜,你不使劲儿吃,怎么办啊?

        打包!罗思德不假思索地说。

        青青挤眉弄眼说,哟,爷爷也学会打包了,爷爷去年还反对奶奶打包呢。

        罗思德呷口酒,不把青青当大人的口吻道,去年呀,爷爷观念守旧,今年爷爷进步了。

        青青把一条牛柳送进嘴里,表情夸张地嚼着。

        落肚的半瓶啤酒,在罗思德脸上制造出了红晕,这种现象在过去是不多见的。

        几条松动的牙缝又来找事了,罗思德取来牙签,遮挡着剔起来。

        青青喝了一口太子奶,眼神直直地瞅着剔牙的爷爷。等爷爷把手上的活做完,青青往前探着身子问,爷爷,人们为什么管你们这些回家待着的人叫拔牙?

        青青的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不说,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里不备的罗思德,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迷惘地盯住青青的小脸,半天才找到应付的词,说道,岁数大了,牙松动了,那就拔牙呗。青青嘿嘿一笑,挑着眼皮说,才不是呢。我听我班同学说,拔牙的意思,就是虎口拔牙!

        罗思德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也有些僵。他在拔牙前,在机关大楼里还从未听谁把拔牙的意思,具体到虎口上。罗思德想,虎口,虎口指的是什么呢?局机关大楼?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本能地瞟了一眼孙女,心里紧巴巴的。

        青青一看爷爷一副没电的样子,脸上就没了较真儿的兴趣,扬起头来,泄气地望着房顶。

        这之后一段时间里,罗思德不知为什么老走神,直到青青的两只手掌,连续在肚皮上拍出噗噗的响声,他才意识到孙女吃好了。

        爷爷你有心事。青青盯着爷爷说。

        罗思德叹口气,眨了一下眼,抓起一张面巾纸,擦擦嘴,含含糊糊地说,爷爷老了,吃不动了。

        青青的嘴唇不再动了,但目光还在爷爷脸上画问号。

        罗思德回头招呼小梅过来打包、结账。

        小梅拿着塑料袋和一次性餐盒过来。

        小梅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吞吐着问,是要……都打包吗先生?

        罗思德瞥了青青一眼,青青这时扭着身子,两只手搭在椅子背上,目光在门口那儿闲转呢。

        罗恩德耸了一下肩头,收回来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桌子上,几乎是把每一盘菜,都细细地瞧了一遍,然后不无感慨地说,能打的,都打了。噢,对了,这个和这个,并一下,还有这两道菜,我看合到一起,也是可以的。

        一看小梅打包的手法,就知道她是个新手,包打得磨磨唧唧,甚至还用手去捡掉在餐盒外的凤爪。

        好在这一幕青青没有看见,好在看见了这一幕的罗思德没往心里去,此时打包回家的心愿,能让他把过去百分之百看不顺眼的事都覆盖掉。

        多少钱呀小姑娘?罗思德问,掏出钱包。

        小梅看着账单说,一共是二百三十六块钱,先生。

        钱包刚一打开,几张粉红色的溪水湾酒楼优惠卡,就跳进罗思德眼里。这几张优惠卡是女老板在他吃送行宴那天给他的。

        罗思德感觉到了什么,一抬眼,发现青青正在打量自己,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接着脑子一转,就改变了吃优惠卡折扣的主意,把那几张粉红色的优惠卡拦腰折一下,塞进钱包的一个夹层里,顺手抽出三张百元大票递给小梅。

        青青站起来,朝着打好的包伸出右手。

        罗思德心里一热,孙女这个无声的动作让他感动。

        小梅回来了,把三百块钱往桌子上一放,说,先生,你的账已经有人结了。

        罗思德心里纳闷,往下他就想起了汤科长,猜测是不是汤科长觉得过意不去了,这才暗中拿大方往回找感情。

        是计划处汤科长结的吗?罗思德问。

        小梅嗫嚅道,这个,我不大清楚。

        罗思德没再说什么,起身来到总台,问替他结账的人是不是汤科长,对方说不是汤科长,是宣传部的冯部长,冯部长已经走了。

        罗思德心里刚犯别扭,就被他及时制止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罗思德与冯部长的关系一直吃紧,原因是那一年在分新处长楼时,他们在排名这个敏感的问题上红过脸,去年底在一次工作协调会上,二人还当着几位局领导的面吵了一架。

        冯部长今天偷摸埋单的意图,罗思德一眼就看穿了,不就是想拿二百来块钱寒碜人嘛!

        罗思德禁不住一笑,心说冯部长啁冯部长,这一回你算是看走眼了,花钱买不到笑话了,现在的罗恩德,已经不是在位时处处跟你叫板顶牛的那个罗主任了,我现在是拔牙的人了,无官一身轻,无责一身净,甭说你这个小把戏伤不到我自尊,就算你当我面,拿公款拿支票,啪啪扇我嘴巴子,我都不会在乎。

        这人啊,只有到了手无寸铁的时候,才能找到看清人世、看清官场、看清你我他恩恩怨怨的最佳视角!

        罗思德拿起放在台面上的三百块钱,掖进裤兜,回头接过青青手里的白色塑料包,清了一下嗓子说,青青,咱们走吧。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青青瞟了罗思德一眼,抄着手说,哼,爷爷还说自己掏腰包呢,我一想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罗思德没跟孙女就这个问题理论,嘿嘿一笑了事。

        青青又说,其实爷爷那会儿一说来溪水湾,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谁不知道溪水湾是你们的点儿。

        罗思德的舌头还是不往外弹字,满面笑容地拍拍孙女的头,那样子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第三节

        罗思德拔牙后再一次来到溪水湾酒楼吃吃喝喝,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下午,溪水湾的女老板打通了罗思德手机,说是昨天盘点账单时,发现罗思德最后一次签的那张单,因收银小姐一时马虎,多算了六百块钱,道歉了几句后,问罗思德是要现金,还是来溪水湾把六百块钱消费了。

        平时溪水湾酒楼的生意经,还有夹在生意经里的小猫腻,罗思德心里还是蛮有数的,自己最后一次在溪水湾酒楼签的那张单,是部门里的人给自己操办的那顿送行宴。

        那天散伙后,酒没少喝话没多说的罗思德,本不想再动手签单了,可是架不住等着接他班的副主任能说会道,什么老主任啊,你就再辛苦一次,把这张单子签了吧,往后只要老主任高兴,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签单子,怎么签都好使,我是见一单认一单!

        接班人把话都说到了火苗子上,罗思德觉得自己要是再推让,那就不知冷热了,拿客气不当人情领了,有些倚老卖老讨人嫌了,于是就拿过那张单子,也不看看钱数就签了。

        也就是说,那顿饭到底吃了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没个准数,过后女老板在单子上怎么写怎么是。

        罗思德明白,如今女老板在不明不白的六百块钱与自己之间,把玩的东西无疑是对一个老回头客身上剩余价值的念想,假如什么都不图的话,人家女老板一声不吭,还不就全省略过去了。

        不能朝那六张票子摊巴掌,这手一旦伸出去,老脸就不值钱了,想到这罗恩德对女老板说,这个星期六晚上过去吃饭,女老板就问多少人,罗思德停顿了几秒钟说,大概七八位吧,女老板说那好吧,我把星月阁留给你们。

        奔星期六的日子还有三天。

        在往星期六度的一天天里,罗思德为请谁不请谁,闷在家里嘀嘀咕咕,左掂量右思忖,就担心钱花出去了,到时候啥好也落不下。

        嗯,在位的人,这次就靠边站吧,一个也不招呼,这回专请像自己这样的拔牙中层干部。不过呢,这尺寸也不能拉得一般齐,在打算邀请的拔牙中层干部中,也不能光拿舌头去够顺眼的人,有些上班时关系处得不冷不热的人,事事都把你当杀手提防的人,时常在背后嘀咕你的人,适当请上一两个,两三个,如今都是拔牙的人了,都在往回使劲的身子骨挨在一起,谁还能硌着谁呀?再不寻机会往一起贴贴靠靠,以后怕是没有多少机会和时间再给大家贴靠了。

        至于说后三种人到时愿不愿意来,罗思德想,那是他们脑袋里转悠的事,总之自己的心态不出毛病就好。

        调子定在了嘴边上,星期五上午十点多钟,罗思德怀揣七上八下的心事,去了拔牙人扎堆的小区老干部活动中心物色人选。

        现在把话说到当下,罗思德和被他请来的六个人,已经在溪水湾酒楼星月阁包间里就着本市和能源局里一些热点话题,热热闹闹搞完了一瓶本地名酒香王香,正在喝着的第二瓶香王香也折去了一半。

        包间里烟雾弥漫,碰杯声和劝酒声的余音,缠绕着一张张生辉的红脸,不断有小高潮出现。

        唱主角的罗思德,这时脸上和嘴上都放开了,油亮的额头上,挂着细碎的汗珠,上身脱得也只剩下一件衬衣了。

        罗思德的兴头能冲到这份儿上,主要是缘于桌上的老苏和老钟,这两个他在过去一直把握不好交情走向的人,那会儿往椅子上一落屁股,就把老哥们儿老伙计的团圆气氛坐了出来,尤其是老苏,刚才跟罗思德推让座位时,脸上不动声色,嘴里打哈哈。

        老苏说,正处级上坐,正处级上坐。

        老苏退休前是局纪委办公室主任,副处级。

        罗思德刚进场,没经热身,玩笑的感觉还没出来,就很当回事地说,什么正处副处的,都一样,都一样,坐坐坐。

        一旁的蒋琛,听了嘿嘿笑道,我说老罗咽,你都没地方上班一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没拔牙呀?

        罗思德的腮帮子本能地抽搐了一下,过后定神一瞄老苏的脸,这才看破了他的虚相,晓得老苏刚才是在跟自己逗闷子,就摸了一下后脑勺,绕圈子找台阶下,一指老苏,口气多大领导似的说,嗯,就是嘛,都拔牙了,还三六九等的来官场那一套,等会儿罚酒三杯!

        老苏拖着长音说,还是亏啊,副处级整点错出来,这罚酒还要正处级亲自来喝,就这么一点小便宜都捞不到。

        罗思德笑笑,一时间接不上话了。

        喝起酒来,桌上的人就高低不论,深浅不分了,你找我脸上的乐子,我就扯你裤裆里的蛋。几个过去投罗思德脾气的人,表现得一个比一个像今晚的东道主。

        老罗啊!现在讲话的这个胖子,坐在罗思德对面,姓高,退休前占着局财务处第一副处长的位置。那时他手里有实权,巴结他的人排队,他总是牛皮哄哄,轻易不把罗思德这样的党群干部放在眼里。

        高副处长接着往下说,机关小世界,社区大舞台,没事出来转转吧老罗,犯不着闷在家里数钟点,吕主任和付处长他们几个,还不就是因为死心眼,想不开,得癌的得癌,神经的神经,跳楼的跳楼,把一口气折腾没了拉倒。

        罗思德眼前就掠过了几张死者的面孔。

        见高副处长停住了,老钟拿过话头道,老罗啁,咱们都得学萧俊驹,学老萧那股只争朝夕的活法。人家萧处长是老拔牙的了,岁数都比咱们大吧?可萧处长现在比咱们谁都潇洒,人家现在不光是当上了小区梦青春秧歌队的总领队,听说这会儿正在跟地方上一个小他二十几岁的小学老师谈情说爱呢,多来劲啊!

        高副处长点着一根烟,又说,融入到我们中间来吧,老罗,就算整天泡在一起瞎扯淡,也能多活几年。如今谁是过去的谁,谁不是过去的谁,在活动中心里,你一眼就能看透亮,大家都不装蒜了。

        高副处长这番话,勾出了蒋琛的感触,他附和说,老罗啊,老高的话不错,现在怎么活人,都不觉累了。你就说我这个脑袋吧,过去为了给人看,费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吗?不怕你笑话,我戴了十几年的假发,那罪受的,我都没法说呀!

        罗恩德看着蒋琛那颗沙漠化面积不低于百分之八十的脑袋,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那会儿他摘掉帽子后,看着有点别扭,原来他过去那头被人叫好的头发不是真货。

        首长,来电话了——首长,来电话了——甜甜的女童音,从高副处长身上传出来。

        几个人把目光投到了高副处长身上。

        高副处长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没接,按掉了。

        老钟笑眯眯说,行啊,老高,还玩儿起彩铃了。

        高副处长一甩头,说,又是我那外孙子,偷玩儿我手机了,瞎给我鼓捣。

        老钟几分揭短的口吻说,想必是你这回又忘了开振动了吧,我说老高?

        高副处长咧着嘴说,行了老钟,你别自作聪明了。

        罗思德这时开了口,老高啊,刚才还说如今大家之间一眼就能看透亮呢,我怎么现在看你,看不大清楚呢?

        高副处长摇着头,指着罗思德,只是笑,不出声了。

        老钟举起酒杯,嬉皮笑脸地对高副处长说,找乐子,好!来,首长,我敬你一个。

        要喝,就都干了。高副处长此言显然是在往回找面子。

        好好,见底。

        酒把这个小插曲给挡过去了。

        倒是罗思德借着这个小插曲,想了几个问题,就是桌上的这些拔牙人,尽管谁都不谈苦,不说累,不讲烦,不流露失落的表情,但这些拔牙人,果真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吗?此时他们撂在桌面上的这份开心里,究竟有没有水分呢?再说自己,拔牙也有些日子了,可是这会儿自己的心态,坦然吗?

        罗思德把自己的心,问得往下坠了一下。

        哎,亡兄,你还没喝呢。

        亡兄?老东西,你又悼念我了,还得罚酒。

        我是说王兄,王兄,不是亡兄。

        正在闹嘴的这俩人,一个叫王启发,一个叫赵明左。

        王启发是原局工会副主席,赵明左是从局信访办主任位置上卸任的,俩人现在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活得招摇,一个活得痛快,都是小区里的显眼人物。

        赵明左在六个月前买了一辆东风雪铁龙,从此就有事干了,整天开着车到处乱跑,遇上步行的熟人,必定狠踩刹车,没命地往车上招呼你,比出租车司机还热情,你说去哪儿,就把你送到哪儿,今晚饭桌上的这些人,就是他分两趟拉过来的。

        而王启发被人津津乐道,则是因为一条狗。

        狗不是名贵的纯种狗,是条杂交的公狗,耳朵短,鼻子塌,嘴巴大,身上的毛,白一撮黑一鬏,肚皮和尾巴上,还有零碎的黄毛。

        一条不起眼的狗,稀奇就稀奇在名字上,狗的名字有意思。

        王启发的狗叫XXX。

        XXX刚在小区里露面时,王启发喊XXX,XXX,别人还不知他这是叫他的狗,等明白了XXX是他的狗名后,人们就笑了,多半是哈哈大笑,过后感慨说,这个没事找事的王启发,拔牙前在机关大楼里,可是看不出他有这么邪乎,如今拔牙了,他倒咬起人来了!

        几天工夫,小区里就传开了,说人家王启发养的那条狗,叫XXX,不叫XXX。

        罗思德第一次见到王启发遛狗时,是在他拔牙前半年,当时罗思德看着丑八怪似的狗脸,话还没从嘴里吐出来,眼睛就乐眯缝了。

        你看你这人,一脸不怀好意。王启发拿着一股劲儿说,罗主任,我再一次向你们声明,他是叫XXX,不过呢,XXX三个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三个字。

        罗思德背着手,笑而不语。

        王启发运口气,腆着肚子,一本正经地说,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岭,是山岭的岭,不是领导的领;岛,是海岛的岛,不是领导的导,以后别再瞎起哄了,听说有几个局领导,已经在生我的气了,你说我有多冤吧,靠!

        罗思德不住地点头。

        王启发一摊双手道,不说这些了,罗主任,让菊岭岛给你表演一个小节目。菊岭岛,给罗主任滚一下。

        菊岭岛就滚了一个。

        罗思德脸上的笑更浓了。

        王启发点指狗头,再下指令,爬一下,菊岭岛!

        狗就乖乖地爬了几下。

        王启发把一小块肉干,朝狗嘴扔去。

        罗思德一乐说,有意思。

        主启发拍拍手说,这叫连滚带爬,训了菊岭岛三天,他就学会了,你说菊岭岛多聪明吧!

        眼界开到这里,本可以笑出声来,尽情畅快畅快的罗思德,忽然意识到背后来了人,听地上一片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三五个人,心里就莫名其妙地颤悠了一下,担心后来人从他脸上挖走哪样破绽似的,急忙憋着一股劲儿,逆转表情,硬是把脸皮上笑容,拽到了脸皮背面藏起来,心态跟那一次在局机关大门口遇上拔牙后的孙副局长差不多。

        酒桌上,怀旧的话题不再新鲜,健康问题也是越说越气短,传说中某些在位局领导的经济问题、乱上大姑娘小媳妇床的问题,这会儿要想看到笑话,似乎也是早了点,传说与真实,毕竟是两码事。

        嘴头子一松劲,酒桌上的话题,再滚起来就七零八碎了。

        在后来东一句西一句的磨牙中,就有人提到了菊岭岛,使得几张松劲的嘴,一下子又有了活力,哈哈哈,嘎嘎嘎的笑声在空中碰击后,变成噪音,哗哗啦啦落到每一位的头上。

        叫什么不好,非叫个局领导,你算是解恨了,把瘾过足了王主席。红头涨脸的高副处长止住笑,指着王启发说。

        赵明左玩着打火机,往后仰着身子说,老高老高,你看你,又给主席添乱了不是?什么局领导,是菊、岭、岛!菊,是菊花的菊,不是能源局的局;岭,是山岭的岭,不是领导的领;岛……说到这,绷不住了,脸笑喷了。

        其余人,又一通翻肠倒胃的大笑。

        少扯淡。来来,统一……整一个。两眼喝出了血丝的王启发,有点大舌头了。

        罗思德抬起眼皮,慢悠悠说,于杯。

        蒋琛道,别别别罗主任,咱悠着点吧。

        第三瓶香王香喝到三分之一时,高副处长喝过头了,哭声抽抽噎噎,鼻涕眼泪满脸抓,像是在怀念某个去世的亲人。

        赵明左怕高副处长再喝下去出事,一百来斤打包去了火葬场,就张罗人把他架出酒楼,开车把他送回家。

        等赵明左匆忙赶回来时,第三瓶香王香见了底。

        赵明左脸上吃不住劲了,扫一眼大家的杯子,见里面多多少少都还有酒,于是提议喝一个满堂红。

        乱哄哄喝了满堂红,还有人闹酒,赵明左就紧着灭火说,诸位老兄老弟,今天就到这吧,都没少喝,等过两天歇过劲儿来,我再操持一场,咱们接着开心。说完就给身旁的小梅使眼色,让她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都拿过来。

        小梅给罗思德递外衣时,小声问道,罗主任,今天还打包吗?

        罗思德嗯了一声。

        岁数不饶人,几个浑身酒气的拔牙人,出了星月阁后,事先串通好了似的,都不往外走,一个跟一个去了卫生间,处理内急。

        较之前几年,这几位拔牙人在小解上花费的时间,也显得长了一些,哼哼哈哈,吭吭哧哧,都挺费劲。

        罗思德左手掌大张大开,撑在墙上,脑袋下垂,挤出来的尿,难成一条连贯的直线,一股追一股,像是他那只扶着家什的右手,正在一捏一捏地玩儿呢。

        还有王启发,也不知尿完了没有,站在那儿悠悠忽忽都快睡着了。

        从卫生间出来,罗思德直奔门口走人就行了,因为总台那儿已经没他的事了,他刚进来那会儿就跟女老板谈妥了,六百块钱全包,酒水上若是涨出仨瓜两枣的,女老板说那就给她一个机会,她请了。

        然而罗恩德并没有往门口迈步,而是习惯性地往总台去了。途中罗思德踉跄了一下,快要到总台时,身子又往前冲了一下。不过没关系,罗思德就势一赶,两只手就扶到了台柜面上。

        您好罗主任,欢迎您下次再来溪水湾。

        罗思德抬起眼,看到收银小姐的红嘴唇上,弹起金属般的亮光。

        收银小姐又将欢迎您下次再来说了一遍。

        罗思德的身体,虚实有间地触到台柜上,目光直直地望着脸盘忽大忽小的收银小姐。

        收银小姐下意识回过头,再把脸转过来时,脸色就不再是个滋润模样了,紧紧巴巴地缩着。

        罗思德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一下又放回去。

        罗主任……收银小姐说,音调儿都卷了。

        罗思德始终不更换表情。他这一脸锈死的表情,其实并没有什么鲜明的指向,越看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收银小姐被来自台面上的一串富有节奏的嗒嗒声惊扰了,她看见罗思德弯曲的右手中指,机械地在台面上点击,一下是一下,不紧不慢。

        收银小姐眉头一开,恍然大悟,忙低头找出罗思德的餐单,还有笔,双手递给罗恩德。

        罗思德捉了笔,摊开架势,把罗思德三个草体字,刷刷刷写到单子左下方,这是他以往习惯签的地方。罗思德放下笔,嘴角咧一下,再也没看收银小姐就转过身去。

        一直候在门边的小梅,等罗思德走到门口,两脚一并,使双手把打好的包递上去,笑道,这是给您打的包罗主任。

        罗思德没反应,小梅就把手里的包,再往上提一下,语气稍有加重地说,罗主任,请您带上您打的包。

        罗思德还是没搭理身后的小梅,冲着隔门招手的赵明左挥挥手。

        什么都不是了,还狂拿劲,比原来的罗主任还罗主任。等罗思德出了门,收银小姐带着情绪嘟囔。

        小梅好心没讨到好报,脸窘得像上了红油彩,两片干燥的嘴唇使劲抹了一下,两道委屈的目光,被罗思德的背影拉出酒楼。

        算了小梅。女老板说着从角落里走出来。

        从女老板这句有一搭无一搭的话里可以听出,她刚才把小梅遭受的冷落拣到了眼里,可能也看到了罗思德签单那一幕。

        此时在酒楼外,准备回家的几个拔牙人遇到了难题。

        一辆车,六个人,是一趟挤回去,还是像来时那样,跑两趟。

        几张带着酒气的嘴,都出了动静,阐述各自对解决这个难题的看法,架势有点像开现场办公会。

        老钟望着远处说,再打辆出租车,我看也是个办法。

        蒋琛接上老钟的话,何必呢,有必要的话,我打个电话,从哪还找不来一辆车。

        没几分钟的路不说,又都不胖,还是挤一挤,一车走算了。车主赵明左说。

        罗主任,你说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吧?老苏一本正经地问。

        王启发弯着腰,扶着前车门,岔开两条松软的腿,嘟嚷道,再不散会,老子就开11路……往回走了。

        罗思德抬头说,这个问题我看这样处理吧,还是分两次走,正处级一车,先走,然后再回来拉副处级。

        静了下来。罗思德呼出一口油腻腻的酒气,不等大家回应一下他的提议,兀自打开后车门,钻进去。

        赵明左努努嘴,打开车门,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

        剩在车外的人,愣过后相互看看,都没吱声。

        蒋琛嗯了一声,正正帽子,第三个上了车。

        王启发省事,一斜膀子,就势拉开车门,吭哧着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老钟吐了一口痰,绕过车屁股,把另一扇后车门拉开,也上了车。

        就在老钟把车门关到一半的时候,踩着他脚印跟过来的老苏,急忙挥手招呼,哎哎老钟,别关别关,等等我。

        老苏的右手往前一抢,碰到了关得只剩下一条小缝的车门。

        老钟的手还搭在车门上,不过没再往下做动作,而是顺车门缝递出话来,我说老苏,罗主任刚才不是说了嘛,正处级先走,你不留下来垫底,凑什么热闹嘛?

        老苏没料到老钟会张开鹦鹉嘴,不走板地学了罗思德的舌,于是脸上走动着困惑,脖子立时挺上了劲儿,二话没说就把车门拉开了。

        老钟没提防老苏这把狠劲,嗯了一声,身子从车里倾斜出来,若不是老苏及时往回扶了一下,跟着又推一把,老钟就摔到了老苏的脚底下。

        老苏老大不乐意地说,我说老钟,你什么意思吗?你难道不清楚我拔牙前文件上有括弧——苏顺福同志享受正处级待遇!

        这时罗思德在车里说了句什么,老苏没听清楚,支着耳朵往车里看。

        于卓,男,1961年生于沈阳,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和鲁迅文学院。先后做过电工、记者、编辑等工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作品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互动圈》、《红色关系》、《天绝后路》;中短篇小说集《鱼在岸上》、《过日子没了心情》等。曾获河北省第八后文艺振兴奖、中国石油文学创作成果奖、中华铁人文学奖以及多种文学刊物奖。现居河北省廊坊市,从事自由写作,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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