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接过她妈手中的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看墙上那个木壳子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外边的雨还在下,“淅淅哗哗”的檐溜从房檐上一道一道白花花地挂下来,又落在檐下的打稻木桶上发出好大的声音。米香突然放下了碗,她好像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会不会是培绍?会不会是培绍?培绍会不会已经又追到了这里?米香的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站起来,惊慌地听着外边。但那不是脚步声,只不过是风把地上的一个易拉罐吹得“咯咯啦啦”一路响。米香大口大口吃过了饭,才让她妈给她洗身上的伤口。米香的妈把米香身上的伤口用稀盐水一点一点擦过,米香的背上、腿上、胸前都是给培绍打出的伤口,米香妈每给米香擦拭一下,米香都要疼得把嘴猛地张大一下,但她就是不肯叫出声来。米香的妈最后把自己的眼泪给擦了出来。米香累了,光着脚走了那么远的黑路,浑身给冰冷的雨水淋得精湿,她妈给她擦拭完伤口,她一躺倒就睡着了,但只睡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惊坐了起来,她好像又听到了脚步声,培绍那零乱的脚步声,但还是那个被风吹来吹去的易拉罐在响。米香又躺了下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睡着,大睁着眼,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米香泪眼模糊地看着头顶上的房梁,恐惧加上脚疼让她无法入睡。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钱,没有衣穿都可以对付,天天挨打的日子实在是难挨,更加可怕的是让家人也跟着受罪。米香两眼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忍不住两手捂住嘴哭了起来,但米香马上用嘴咬住了被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十万,十万,到哪里去给培绍找十万?”培绍现在真是疯了,自己拿起笔写了个条子却硬说是米香的爸活着的时候欠了他十万。
天很快就亮了,米香早早起来了,外面雾气腾腾的,院子外的玉兰树只看得见树梢,天已经晴开了,米香找了一双做姑娘时的旧布鞋子穿在了脚上,然后蹲在灶头煮稀饭,元宵节的红汤圆还有,稀饭煮好,再把红汤圆放一些进去,这真是一餐好早饭。米香的妈在一旁眼红红地“嚓啦嚓啦”切咸菜。没过多久,家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在塑料厂上班,那家塑料厂是米香家开的,米香家就是从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经有三个厂子。要不是米香的父亲出了车祸一命归西,也许第四个厂子也要开了,要不是米香的父亲一命归西,培绍也不敢这么猖狂地闹事。米香的大弟弟起来了,他奇怪米香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在灶头?而且在那里煮稀饭?他一边刷牙一边问姐姐是几时来的:“早上?还是夜里?是不是培绍又打了?”及至看到米香红红的眼也就不再问,只是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培绍这王八蛋迟早不得好死!”米香的侄子也看到了姑姑,欢喜地扑过来,“咦”了一声,问姑姑是几时来的?米香眼圈又猛地红了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对儿子大喊一声:“还不快吃了饭去上学!”米香的家里人这几年也习惯了,不问米香的事,是不敢问,横竖也没有什么好事给问出来,米香的一家人现在都怕了培绍,大家都住在一个小镇子里,宁肯给他几个钱让他远远去赌,也不愿把他惹到家里来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上次培绍来家闹事,手里还提着一个汽油瓶,说要是不给他十万他迟早要放把火把米香家全都烧掉。喝粥的时候,米香坐在灶头前,她怕家里人看到她脸上的伤,便把身子背着,一屋子都只有“嗍、嗍”地喝粥声,再加上咬咸菜头的“咯吱咯吱”声。米香一碗粥喝了好久,不知几时,米香的妈已经站在了米香的身后,把一个青皮咸鸭蛋磕磕,轻轻一蹾,放在了灶头,意思是要米香吃,又把自己碗里的元宵拨几个在米香的碗里,嘴里忍不住,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培绍原来不是这样子啊?怎么会变得这样穷凶极恶?”
吃过早饭,家里人很快都陆续走了,年刚刚过完,松散了大半个月,人人都觉得该把时间抓紧一下了,家里人,该去厂里的去了厂里,该上学的上学去了。米香站在灶台那里慢慢慢慢洗着那一摞碗,她看见大弟弟把妈拉到一边去,把什么一下子塞到了妈的手里,米香心里已经明白了,每次回来都这样,一身的伤,然后就是向家里要钱,为哪个要?还不是为不得好死的培绍!家里要是为了盖房子缺钱也算回事,家里要是有什么大事要办缺钱也罢。让米香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是自己像个叫花子一样不停地向家里要钱只是为了给培绍,培绍拿了钱去做正经事也算,比如去收购塑料垃圾,比如去想办法拉拉关系,即使是吃了喝了也比拿去赌了好。培绍的手气近来臭得不得了,一上场子就输,从年三十一直输到现在,输了就来脾气,脾气一来了就往死里打米香,说米香他们一家都欠了他,直把米香横抓了横打竖抓了竖打,无论手边是什么,抓起来就打,好像米香不是肉做的。打完了就向米香要钱,一次次说米香一家人欠了他十万怎么不还?还说抢救米香爸的时候还白白抽了他两大管子血。说他那两管子血又浓又好不知要值多少的钱。米香是有苦难说,现在她也不说,一声不吭。
洗完碗,米香去屋后看了看,前院的门已经插好了,她想看看后边的院门插了没有,米香家现在防培绍就像防强盗,米香很怕培绍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从后边的院门钻到家里来。屋后都是从四处收来的烂塑料,都一律灰灰的,用铁丝网网着,春天的时候,屋后那株开白花的海棠不知怎么忽然死了一半,都说树也知命,树是米香的爸爸种的,米香的爸爸一死,这树就不再结果,现在已经死了一大半。有人对米香的大弟弟说要把这树砍了,树砍了家里就不会遭厄运,米香朝这棵树一步一步走过去,步步都是哀伤,心里想是不是自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厄运?走近了,米香用手摸摸粗糙的树干,就听妈在她身后猛地颤声叫了一声:“米香,你不要再想傻事——”米香浑身抖了一下,说:“怎么会?那种事不会再有二次。”便又转过身慢慢回到前边的屋里。“要不你就多住几天?”米香妈紧跟在米香后边对米香说,米香明白妈的意思,是要她走,米香也明白她妈是怕什么,是怕培绍凶神恶煞像上次那样举着棍子赶来闹事,吼吼地来要他那莫名其妙的十万。米香一家人现在都被培绍一次次来闹事闹怕了,派出所那里虽然去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起一点点作用。前不久派出所那边又说今年上边连一个离婚指标都没给,所以大家谁也不要想闹离婚,倒是派出所那边反过来劝米香,要她回家和培绍好好过日子,要维护模范镇这块牌子,还说谁家的夫妻不打打闹闹,未必一吵闹大家就要离婚,要是那样,派出所还不变成个离婚所,还不被镇子里的人骂死。这话倒更加助长了培绍,打米香打得更凶。为了防培绍,米香的大弟弟现在都有心在墙头上安一圈儿电网。
米香妈把那一卷钱塞给了米香,米香用手捏捏,是七八百的样子。米香的妈又塞给米香两个塑料袋,一个里边是十多个青皮咸鸭蛋,一个里边是过年时炒好的落花生和米花糖,还有一块红润润的五花腊肉。
“生个孩子也许就好了。”米香的妈送米香从家里出来,在米香身后说,不如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好再吃几服药,也许就会有了,女人只要一有了孩子在男人眼里就贵重了。米香却吩咐妈要把门时时关好,小心培绍闯来闹事。
米香从她妈家回来,毕竟脚上是旧时的鞋子,似乎是小了,一路七歪八歪直走得两脚生疼。米香战战兢兢进屋的时候,培绍正仰着脸在屋里坐着很没滋味地看电视,培绍看上去又好像对自己昨天晚上的行为很后悔,他每次打完米香都是这样,他歪着脸恶笑着问米香:“打你两下你就跑了?你跑?你怎么不穿鞋?我脾气不好打你两下是我心里不愉快,但我心好,你让我一夜都没睡着,莫不是,你把那十万已经拿了回来?”米香没说话,手颤颤地已经在摸扫帚。培绍就又说:“你就是要从我这家里逃出去也要穿双鞋才好,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连双鞋都给你买不起?”米香实在是不敢对培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家,地上是一片瓜子皮和烟头儿,还有被那只猫抓得到处都是的残花。看着米香扫地,培绍却来了情绪,笑嘻嘻弯下腰要用手来脱米香的那双旧鞋,还“咦”了一声,说这不是你过去穿的那双旧鞋?你妈家有那么多钱还让你穿旧鞋?米香不敢说话。培绍又说:“你把鞋脱了,我看看你的脚走坏了没有?”米香不动,培绍便弯了腰,把米香的鞋子只一抽,然后一扔,培绍把米香的鞋子脱了不算,还把米香的脚扯过来放在了他的腿上。米香把脚从培绍的腿上抽下来,培绍又把米香的脚往自己的腿上放,嘴里说:“刚刚过了一个年,难道我连自己女人的脚都看不得了?”米香不敢再说什么,便由着他来。培绍一边用手抚着米香的脚一边问米香:“你妈家屋后的房子盖了没有?你妈家欠我的钱给我准备好了没有?塑料的价格现在可是涨了。”培绍的情绪看上去像是很好,他的话里还好像充满了悔意,说这下好了,塑料价格一涨,自己就要干正经事了,要去收购塑料,塑料收回来还是那句老话,你妈屋后那片地原本就是我的,我要在那里盖仓库,我要发就先发给你妈家的人看看。培绍说别看你大弟弟现在发展的可以买两辆拖车,还不全是我给他们跑的关系。我那会儿和你爸爸两个人打天下吃苦受罪现在才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培绍把米香的脚从腿上放下去,又要看看米香的身上,米香挣了一下,不想让他看,培绍还是那句话:“元宵节的汤圆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未必我连我女人的身子都不能看?”便一把硬扯了米香的胳膊过去,再一把把米香的袖子捋了起来。这回培绍没有说话,他想不起要说什么。看着米香胳膊上一条一条红红紫紫的伤口,培绍不说话,手却又在米香身上游来游去,后来培绍的手就停在了米香的上衣口袋那里,他捏了捏,马上笑嘻嘻地说:
“看看看,这难道不是我丈母娘还我的卖血钱。”
米香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口袋,却马上又放开,由着培绍伸手去掏。
培绍把那卷钱掏了出来,放在手里数了一下,马上就火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米香,说这点点钱够什么?一上场子就马上飘没了,我当初给你爸输的血也比这值得多。
培绍一吼叫,米香马上就吓得颤抖了起来。
“你他妈站起来!”培绍要米香站起来。
培绍开始搜米香的衣服口袋,上衣的口袋搜完了又搜了搜裤子上的口袋。
“解开来!”培绍要米香把裤子解开。
米香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腰带。
“未必你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培绍说,把手一扬。
培绍把手已经插在了米香的裤带里,一攥,一拉,米香的裤带没有给拉开反而更紧了,培绍便更火了起来,又用了大力,米香系的是一条红色的布裤带,只有越拉越紧的份儿,米香给裤带勒得叫了起来。米香一叫培绍就松了手,却顺手把墙上那把用来剪鱼的刘麻子剪刀拿在了手中,剪刀上挂着一片一片亮闪闪的鱼鳞,培绍也不管会不会伤到米香,把锋利的剪刀硬是一下子别进了米香的裤子里,然后猛地一挑,米香偷偷藏在裤头里的那三百块钱还是被培绍搜了出来。培绍把那三百拿在手中,凶神恶煞地问米香:
“妈的,你倒大有进步!你是用哪个贼指头藏的这钱?”
米香已经把身子缩到椅子后边和床之间了,那后面立着一个旧电扇,虽然已经不会转了,但米香一直舍不得丢掉它,有时过节还要把它擦得光光亮亮。
“问你,是哪个贼指头?”培绍逼了过来。
米香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说什么了。
“我问你,是哪一个贼指头?”
培绍吼了一声,把桌上的剪子又一把抓了起来。
米香还是不敢说话,她后悔自己把三百块钱放在内裤里,就是回家之前绕个弯放在好朋友月花那里也好。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十个贼指头都给你动一下手术!”
培绍已经把米香的手狠狠抓到了他的手里。
“你说不说?”培绍把剪子打开了。
米香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哆哆嗦嗦把十个手指头都紧紧攥了起来。
“我把十个贼指头全给你动一下手术你信不信?”
培绍把剪子对着米香“咔嚓”一合。
“说,是哪个?”培绍大声说。
可怜的米香便把左手的小手指从拳头里面慢慢蠕了出来。
“给你点纪念!”培绍一把把米香的那个小手指拉了过去。
一阵钻心的疼,米香的一小截手指尖居然已经被培绍铰了下来。
米香没敢叫,身子却鲤鱼样疼得跳了起来,她能听见自己“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咬牙声,只一瞬间,米香已是大汗淋漓,她把自己的身子又弯下去弯下去,钻心的疼痛已经把她团成了一团儿,那钻心的疼痛又把她整个人蜷在了地上。米香能感觉到血已经很快流了满满一手掌,那血又从手掌里流了出去,已经流到了裤子上。
“你要是敢叫出声,我再给你剪掉一截!”
培绍摔了剪子,从屋子里出去了,出了院子,“啪哒,啪哒”又赶去赌了。
米香伏在地上疼得张大了嘴,满脸是油光光的汗,满眼是亮花花的泪,却哑哑地喊不出一点点声音来,老半天,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粘在墙上的那张借条,借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培绍自己写的,自己写了,却让米香在上边按了手印,硬说是米香爸活着时欠他十万,要去法院打官司,而且已经去过一次法院,法院那边的人谁不知道培绍,不敢惹他也不愿惹他,也只说证据不足,要找到米香父亲的字迹做证才行,官司这才放下。米香低下头,却不敢看自己的手,手上满满是血,米香听人们说断掉的手指是可以去医院接好的,便忍着疼把被培绍扔在那里的一小截小拇手指摸摸索索捡了起来,那一小截小拇手指上连着一小段指甲,已经给培绍用脚蹍得扁扁的。米香就那么把那截小拇手指放在手心里跌跌撞撞出了门。已经是二月了,外边的阳光显得格外亮堂。米香出了自家院门,看到前院同学月花家的那群鸭子,正在地上“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啄食什么,见米香过来亦不跑。月花正在把正月里吃剩下的糯米水粉块往干了晾,竹箔上白花花的一块又一块,米香的脸色让她吓了一跳,月花忙放下手里的事,扑过来:
“是不是培绍又打你了?”
米香不敢说话,月花已经看到了米香手上滴滴沥沥的鲜血,又惊叫了一声:
“你手在流血。”
“求求你别喊。”米香忍着疼对月花说。
月花看到米香手里那一小截小拇指了,吓了一跳:
“是不是培绍干的?”
米香忍着疼说是自己不小心剖鱼时用剪子剪的。
“你瞎说,一大早你剖的是什么鱼?”月花说。
“还说什么鱼,我疼死了。”米香说。
月花陪米香去了医院,小镇的医院离米香家不远,过一座石桥就是。米香住的这个镇子本来就不大,从东往西走用不了十多分钟,从南往北走也用不了十多分钟,大家谁不认识谁?医院里干干净净的,白玉兰快开了,满树是白的有几分晃眼的花蕾。那个黄大夫把米香的手指看了看,要米香千万忍住疼,然后用酒精给米香清洗了一下,米香直疼得两脚乱跺浑身哆嗦起来,那小手指给酒精洗过,便露出里边白花花的一小截骨头,黄大夫又把那一小截给培绍剪掉的小拇指放在小盘子里看了又看,说不可能吧?给什么弄成这样,软组织都破坏了,这是肉泥,这怎么还能接?神仙也怕是接不了肉泥。黄大夫又问米香:这一截断指到底是怎么弄的?收拾鱼怎么会把这么一大截手指给收拾下来?“你用得未必是进口瑞士军刀?”米香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她又不敢让自己哭出一点点声音来,只把声音都收在胸口那里,那胸口只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在月花和黄大夫的百般追问下,米香才呜呜咽咽把实话吞吞吐吐说了出来。诊室里的大夫们一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老半天黄大夫才说世上怎么还会有培绍这种恶人?活脱脱像他爸,整个一个杀猪的料,但又未必如他爸,他爸是只管杀猪,却没动过女人一个手指头。这个培绍,看上去还有个人模样,见人说话都还像个人话,这是手指啊,又不是什么木头草棍?月花在一边捧了米香的手,发狠地对米香说:“米香你也太好欺负,你还剪不下他一件来?你不会为自己做主?去派出所,你娘家人怕他,未必派出所也会怕他个培绍!这回是手指,派出所还会不管?一次次你都让了培绍,这样下去,你会不会有下半辈子的好过?你呀你,大不了离婚,你怕什么?”月花这么一说,米香害了怕,要捂月花的嘴,培绍那天说过,如果米香敢离婚他便把米香全家杀掉。再说,就是去了派出所,那边也只是一次次劝她要好好和培绍过日子,也只是一次次说世上的夫妻没有不打架的。也只是一次次说派出所是要人家夫妻合的,没有让人家夫妻分开的。
米香是硬被月花拉到派出所的。派出所里许多人在那里打扫卫生,院子里到处都给泼得湿漉漉的。过了春节,又过了十五,而且二月二也已经过了,各单位都是重整旗鼓的样子,但未必会有多少事,只有打扫卫生,内容也只是扫院子擦玻璃,还有就是有两个人在收拾花池,花池里那两株腊梅,花已经干枯了,却硬是不落,还有一点点黄颜色,让人们想它们香时的芬芳。米香被带到楼下一进门的一间屋子里。派出所的李民警看米香的脸色那样难看,忙让米香坐下,还端过一杯水来,米香的手指已经给大夫包了起来,白白的一团纱布,里边的血现在已经又洇了出来。米香用一只手托着被培绍剪掉一小截小拇指的另一只手,身子在不停地抖。李民警先问米香什么事?月花便马上在一边愤愤地说光天化日下有人用剪刀剪了米香的手指。李民警吓了一跳,说这还了得?是不是抢你手上的金戒指?是不是又是那些外来的民工?李民警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政协委员,提案不知做了有多少次,每次都是为了镇里的人民着想,要镇上为了治安不要再雇用外地民工,可提案交上去总不见有什么动静下来,过些日子,四月底,又要开会了。李民警说他这次还要写这样的提案,要镇上驱逐外地民工。
“要不你帮着解开纱布让我看看?”李民警对月花说。
米香便忍不住“唉哟”起来,两脚疼得直跺地,她让月花轻一些,月花看着她,倒张着手不敢解了。
“剪下多长一截?”李民警说不解也可以,里边的伤口可能是给血粘住了。
米香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米香只是哭,嘴里却没有话,两只脚又跺地。
“你别总是哭,总是哭,你这样子要哭到哪年哪月?”月花说,到了这里你什么也不要怕,这里是派出所,未必他培绍敢一跳两跳再跳到这里来闹事,敢把李民警的手指也铰下一截去。月花这么一说,李民警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培绍打米香在这个小镇子里是有了名的。李民警便说:“原来不是那些民工干的?我还以为是那些民工,培绍打你,他为什么?你们怎么总是打打闹闹?你俩真是一台戏。”
“你对李民警说,你快说。”月花对米香说。
米香只是哭,把脸向着另一边墙壁,那边桌上有一盆干掉了的杜鹃花,花干了,颜色还在,说紫不紫,说红不红,远看还有那么点点好看,近看却难看。
“他头一夜是不是刚刚打过你?”月花要引导米香把话说出来。
米香把头点了点。
“你是不是光着脚一路跑回你妈那里?”月花又说一句,看一下李民警。
米香又把头点了点。
“你跑到你妈家是不是半夜?”月花又说,又看一下李民警。
米香又把头点点。
“是你妈给你煮饭吃?”月花说。
米香把头又点了点。
“早上你起来给你家里人做了饭,你妈给了你钱是不是?”月花又说。
“是。”米香说。
“是不是给了你八百?”
“是。”米香说。
月花把脸掉向李民警,说好了,我把这个头问开了,李民警请你来问吧,米香她肯说了。
“你拿八百做什么?”李民警说。
“她能做什么?”月花说还不是给她男人培绍拿去赌,不给不行,不给就打,非要无中生有打出十万不可,他说米香爸欠他十万,他哪里有十万,培绍他那杀猪的爹都没见过十万!恐怕连一千都没见到过,虽然整天在那里杀猪。
“你把钱给了培绍?”李民警端坐下来,看着米香。
“是。”米香说。
“你怎么总是‘是是是是’!”急性子的月花又在一边火了,对米香说你也不说说他是怎么搜你,从上衣口袋搜到裤子口袋,从裤子口袋搜到你里边的口袋?你怎么不说?你怕什么?你相信我,他培绍再胆大也未必敢到派出所来撒野。月花把脸转向李民警,说还是我来说吧,米香把那八百块钱分作了两处放,五百元放在了外边的口袋里准备让培绍拿去赌,三百元放在了内裤的口袋里准备过日子。米香原想只给五百元让培绍去赌,想不到培绍把那三百也搜了去,想不到培绍这畜生就为这三百元把米香的指头铰去一截,用的还是剪鱼的剪子!
“好家伙,剪鱼的剪子?”李民警说培绍这家伙可真是个小屌操的,这样做弄不好要感染的,这小屌操的。
“就是剪鱼的剪子。”月花说。
“我来问你,钱是向你妈要的?”李民警问米香。
“是。”米香说。
“是八百?”李民警说。
“是。”米香说。
“你分做两份儿,准备给他五百?”李民警说。
“是。”米香说。
“那三百你准备放起来?”李民警说。
“是。”米香说。
“你想给他五百,让他拿去赌?”李民警说。
“是。”米香说。
“结果他把那三百也搜了去?”李民警说。
“是。”米香说。
“你和他吵了?”李民警说。
“没有。”米香说。
“那他为什么要剪你的手指?”李民警说。
米香就哭泣了起来,更加伤心起来。
“这一回够狠,用剪鱼的剪子?”李民警问米香。
“是。”米香说。
“有人看到没?”李民警问米香。
“没。”米香说。
“你当时想把那三百给他算了?”李民警说。
米香哭得更厉害了。
“你去叫关培绍来!”李民警站在门口对外边的小干事说。小干事刚来派出所,年纪轻轻,脸红红的还像个少年,他也知道培绍的事,笑了一下。李民警对这个小干事说这个小屌操的关培绍也太离谱,又不是他妈的小孩子,还说什么他岳父活着的时候欠过他十万,他哪会有十万,是偷还是抢,要是再闹下去,咱们这模范镇的牌子非让他给摘了不可,告诉你,他爸就是咱们镇西边的杀猪匠关老七。
李民警又告诉小干事,让他去“玩一吧”把关培绍马上找来。
“是在‘玩一吧’?还是在‘金昌顺’?”李民警回身问了米香一声。
米香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月花替她说。
“培绍常去‘玩一吧’鬼混。”
县城很小,培绍很快就笑嘻嘻地给叫到了派出所。培绍一来,米香马上吓得不敢再哭,也不敢再端坐在那里,她马上站起来,站到月花身旁去,好像月花能保护她。培绍倒没事一样靠着墙往那里一站,把一条腿弯到另一条腿的后边去,他的鞋子上都是泥。培绍“咦”了一声,歪着脸看定了米香,对米香说一大早叫你不要洗那条鱼你偏要去洗,叫你不要用剪刀铰鱼尾你偏要用剪子去剪那竹棍子样的鱼尾,这会儿你到派出所做什么事?又不是派出所让你用剪刀剪鱼。李民警马上打断了培绍的话,说关培绍闭上你那张臭嘴,让你婆娘自己说。你婆娘未必一辈子就没有洗过鱼,你婆娘也未必傻到会把手指和鱼尾一齐用剪子往下剪。月花也在一旁用手指着培绍插嘴,说你老婆也是人,人到老了还是要靠老婆,麻将未必能跟你关培绍一辈子。培绍拍拍手,说月花姐你说话蛮好听,我最爱听你的话,谁会跟麻将过一辈子,一颗一颗放在床上都硬得硌人,鬼才会和麻将过,要暖被子还是要靠老婆,那东西硬了更是离不得老婆。李民警马上又打断培绍,要培绍住嘴:“培绍你少说废话!我不问你,我只问你婆娘。”李民警回过头来再问米香的时候,米香的话已经即刻全变了。
“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小声说。
米香的身子在那里“瑟瑟瑟瑟”抖着,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又小声说了一次,说手指是自己不小心洗鱼给铰下来的,不关培绍的事。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民警的嘴巴张开却再也合不拢。
“是我自己不小心剪掉的。”米香低着头说。
“你说是你自己剪掉的?”李民警说。
“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小声说。
“你再说一次。”李民警说。
“是我自己剪鱼不小心剪掉的,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又小声说。
李民警想不到会是这样,一时没了主意,大家都在一个小镇子里,扯远说近都还会沾些亲,一月三十天,朝朝暮暮差不多会见上六十次面。李民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思便也跟上转了,李民警对米香说:
“不过这样也好,我告诉你们,上边过年的时候也给我们下过离婚指标,前年是不许超过二十对,去年是不许超过十对,今年是最好连一对离婚的也没有,要是突破了这个指标,老模范镇的牌子就怕保不住了,今年咱们镇最好连一对离婚的都没有,我劝你们也不止一次了,夫妻打架是勺子碰锅,勺子还有不碰锅的?既是这样就好好回去过日子,再剪鱼的时候小心点儿就是,剪不动,让培绍帮一下。”
李民警又掉过脸对培绍说:
“你也不要整天赌,还能靠赌过一辈子?别以为过年你们就可以狂到这样子,派出所哪天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抓起来用绳子捆了送外地去当修路民工!”
培绍忙笑着说我们哪里是赌,我是和刘占山他们几个在一起研究怎样做麻将,他们想要开一个做麻将牌的厂子,用竹子做,既环保又省钱,南山一山的竹子还能做完?也许竹子麻将牌会卖到上海去。培绍说自己有这方面的天才,哪有时间和米香在家里闹这些无味的碎事。
“既然如此,也好,那你们就走吧。”李民警说。
一旁的月花便大声叫喊了起来,说李民警你别听关培绍的,是他狠心铰了米香的指头,凶器就是剪鱼的剪子,连凶器都有。
“就是他,米香又没疯掉,怎么会剪自己?”月花指着培绍说。
“这就怪了,难道你是米香。”培绍说世上怎么还有月花姐你这样的人,倒希望人家夫妻不合?只这一句,月花忽然张开嘴说不出话来,月花看看米香,觉得米香真是可怜,心里又恨米香软弱。
“你怕来怕去就怕没有个结果。”月花跺跺脚对米香说。
“未必没结果我就会娶你。”培绍对月花说,说自己的那东西哪天随便硬一硬也许就是一对龙凤胎会给米香生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在街上走的时候,培绍佯装亲热把米香半搂半扶着,他有意要让人们看他这个亲热样,月花反被远远甩在后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米香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培绍已经用两个手指钳子样死死捏住了米香那个包了纱布的手指。
培绍把力气使下去,使下去,使下去,培绍咬着牙狠狠地说:
“让你再告,让你再告,告了也不给你离,听见没?没有指标,这就是政府肯为老子着想,老子打烂你你也是老子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妈那边送一桶汽油?”
培绍说也许一桶汽油不够,要两桶才行,前边院子一桶,后边院子一桶,火才会烧得把半个天都照红。可以熄灭这火的也许到时候十万都不止。培绍狠狠捏着米香的那根被剪掉一截的手指把米香拉进了屋,米香越叫他越使劲,进了屋,才放开手,米香早疼得一滚滚到床上。培绍恶笑了一下,抬起两只拳头互相碰碰,又准备动手,但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对米香说我今天不再打你,但你这就去你妈家,告诉你妈家的人,要想不给那十万也容易,那十万就用你的手指顶,你还剩下九个手指,一个手指正好一万,十个手指就是十万。
“你给我马上滚!”培绍说。
培绍还要接着赶去打麻将,他站在那里喝了一筒过年剩下的露露饮料,又对米香说,要是他夜里回来还看到她在屋里就饶不了她,他要米香这就去她母亲家,去把那十万要回来。培绍说他已经想好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先剪了你一个手指,如果不给十万,今后只跟米香那十个指头说话,一次一个,也不多截,每次只截半个指甲的指头,还耽误不了给他做饭扫地洗脚腕儿。
培绍又赶去赌了。屋里,可怜的米香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疼得两只脚直跺地,却连一点点声音都不敢哭出来。米香已经不敢再去派出所,每次去都没什么结果,派出所里的人口气到后来都一样,都说小镇子里家家都一样,谁家的夫妻还不干一仗两仗?夫妻打架不过夜,打来打去还是赤紧夫妻,生儿生女一个也不肯少,镇子这么小,谁不认识谁?未必派出所就把人家夫妻活活拆散了。米香去过多少次派出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每次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哪有个男人不打女人的,就是打一百仗一千仗,到后来还不是棍儿肉往缝儿肉里去,这种事,最好不要往法律上放,法律也管不了这种家长里短。再说你们谁也不要光为自己想,也要想想镇子的荣誉,镇子的荣誉就是要你们不要离婚,离得越少越好!”
月花是半夜被米香的叫声从梦里惊醒的。这时候正是培绍刚刚从赌场回来。培绍又输了钱,米香从她妈家拿回来的八百块钱又输得一分也不剩。已经是后半夜了,米香的叫声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听起来十分的怕人。月花只听到米香凄惨的叫声,却没看到米香捧了自己血淋淋的手从屋里一路跌跌撞撞跑出来。
米香的拍门声把米香的家里人都惊醒了,米香的大弟弟马上穿上裤衩,披了件衣服拿了根棍子跑出来,他想不到培绍会把米香的手指生生剪下来一截!这是半夜,米香的妈不敢呼天抢地哭出声,捧着米香的手指直把自己憋得闭过气去,好容易掐人中把母亲从那个世界再掐回到这个世界来,米香的大弟弟静了半天,只跺跺脚狠狠说了一句话:
“要想安宁,只有让培绍死!”
第二天,天又下了雨,这年春天的雨水真是多,白花花的一道一道的檐溜把屋檐下的那只打稻木桶敲得像打小鼓,米香的大弟弟听得心烦,出去把木桶用脚一勾踢到了一边去。米香的大弟弟把米香叫到自己的屋子里来。米香的兄弟媳妇这时已经去厂里忙了,米香的侄子也已经去上学。米香的大弟弟住西边的屋,西边的屋和东边的屋都是阁楼,以前是下边养牛养黑山羊放杂物,现在米香一家人早就不做农活了,粮食都是买来吃。下边的房子便做了吃饭的地方,上边只睡人,客人来了也只在下边喝茶说话。屋里的老家具现在是没有一件,靠着东边和南边的墙是新置的木壳子沙发,沙发中间又是亮光光的玻璃茶几,城里人是什么样摆设这里就是什么样。就这一点最让培绍生气,培绍一次次说米香的大弟弟是拿了自己的钱才能让自己像个城里人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米香的大弟弟昨夜里一夜没睡好,眼睛里都是血丝,红得怕人。他让他妈一大早就出去买血豆腐,说米香的身子需要好好补一补,顺便再买只肥一点的鸡回来,他这是打发他妈离开,然后才好和米香说话。
米香的大弟弟要姐姐坐下,然后把一个厚厚的报纸包放在了玻璃茶几上,他用手拍拍那纸包,对他姐米香说:
“我想了一夜,这里是三万块钱,就花在培绍身上。”
米香看着那个纸包,吃了一惊,她最知道培绍,如果现在给了三万,接下去还得要给,就是给到十万,培绍也不会罢休,也要节外生枝。
“给他?他做梦!”米香说横竖就是自己这十个手指了,大不了就这条命了。米香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你说我会给他钱?”米香的大弟弟恨恨地说姐你脑子怎么这样笨,你以前不是这样笨,是不是真给培绍这小屌操的打坏了?
米香又不懂了,看着大弟弟,又像是明白了,心猛地狂跳了起来。
“我这回是要他的命,他不让你好好活,我先要了他的命。”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吓得抖了起来,她看看那厚厚的纸包,不知道大弟弟是如何主张。
“你这就去找疤头。”米香的大弟弟说。
疤头是米香中学时的同学,是镇里的一霸,从小打架打得满头是数不清的碎疤,但人还蛮豪爽,过去的同学要他帮忙说办什么就办什么,疤头有个哥在省里地矿厅工作,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疤头现在就在县城里的矿检站工作,领了一班人专门收取过往拉矿料车的过路钱。为了舒适,疤头还专门在收费站边上修了个很漂亮的澡堂,专门用来给他一个人洗澡,疤头现在的做派是天天都要洗一个澡,还专门雇了两个扬州师傅,一个人给他按摩,一个人给他捏头捏脚,这话传得很远,让多少人又恨又羡慕。
米香已经明白了大弟弟的想法。
“你未必真想让培绍死?”米香说。
“这样的人你未必想让他再活,他要是活下去死的就是你。”米香的大弟弟说。
“你想让他怎么死?”米香捂着胸口,她觉得自己那里在隐隐作痛。
“雇疤头杀了他。”米香的大弟弟说,说这事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杀了他?”米香说,心怦怦乱跳,好像已经有人在那里一刀一刀杀培绍了。
“你想不想让他死?”米香的大弟弟又说。
米香不说话,事到临头她又有些舍不得又有些怕。
“你小时候脑子还好。”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还是不说话。
“他不死咱们全家都会跟着他倒霉。”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到时候你侄子也许会跟着倒霉。”米香的大弟弟又说,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剜了米香的心一下,她的眼更亮了。
“只是不知道疤头肯不肯杀人?”米香说。
“他虽然有许多钱,但他未必就不再喜欢钱,在咱这小镇上三万不是个小数字。”米香的大弟弟说眼下行情都是这个数,卸一件是五千,要一条命是三万。
“就是不知道疤头杀过人没有?”米香看着大弟弟说。
“他手下有许多黑道上的人。”米香的大弟弟说。
“你让我去找他?”米香说。
“这种事少一个人露面少一个倒霉的机会。”米香的大弟弟说这件事家里其他人一个也不要再让知道。米香的大弟弟说疤头是你的同学,疤头这个人虽是黑道上的人却对同学向来好,也只好你去,你去了先让他看看手指,再让他看看身上的伤疤,未必他就是根枯木头,也许他连这三万都不要就爽爽快快帮了你。
“你真要杀培绍?”米香又说,“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姐你就好好想想,钱我已经准备好了。”米香的大弟弟让米香好好想想。
“我还是去法院离婚,到镇长那里申请指标我也要去。”米香想想,说。
“你还去,去了会有什么结果?”米香的大弟弟说这种事连他都烦了,他要米香再别说法院的事,镇里给法院那边下的指标是今年一个离婚的指标都没有!
“要想安宁。只有让培绍死!”米香的大弟弟又说。
这天米香的心里很乱,是乱得不能再乱,是一刻也坐不住,中午的时候,她把前后门都死死插好了,家里人回来一个她就去开一次,然后再把门死死插好。她要到灶头帮着妈做饭,她妈却让她坐在一边不动,心疼她的手指。米香进屋去躺一会儿,看看身子下,身子下还是自己和培绍结婚时的那条线毯,线毯是红色的,上边是牡丹和凤凰,虽然颜色早已褪掉了,但还是让米香不由得伤心起来,这时候她倒要想培绍的好。想第一晚上的情形,想培绍的缠绵和培绍的猛力。又想她的同学疤头小时候的种种事,时间真像是过得特别慢特别慢。米香的大弟弟把钱交给米香就去厂里了,中午他一般不回来,他总是中午在厂里吃一顿饭,直到很晚才累个臭死回来。晚上的时候,米香的大弟弟从厂里回来,打了一盆热腾腾的水在那里烫脚,米香过来对大弟弟说:“我还是跟他离婚吧?”米香的大弟弟即刻瞪大了眼,两只脚一下子扬得老高,说姐你去了多少次法院,哪次你离成了,还不是回来后给那个小屌操的打个烂死,今年法院做得更绝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保住模范镇的牌子连一个离婚指标都没有,你离什么离,谁给你离,与其你死,不如他死。
“我还是要去法院。”米香看着大弟弟,在心里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她都不愿培绍死。
米香的大弟弟看着米香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咱爸是不是跟培绍借了十万?”米香突然又小声说。
米香的大弟弟从那只阔大的塑料脚盆里一下子站起来吼道:
“姐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给那小屌操的打笨了,他哪有十万,把他老子绑架了他也拿不出一千来,还十万?你结婚他只陪一个木脸盆架,上边的油漆恐怕还是他爹杀猪时偷来的猪血!”
米香又去了法院,法院的院子里也有几株白玉兰树,满树上都是白得晃眼的玉兰花蕾,有几朵玉兰花已经早早开了,看上去让人心里软软的。法院那边先给米香录了口供,每次去,法院那边都是这样一个程序,工作是认真的,小镇法院对待离婚这种事总是调解,米香被带到一个屋子里,做调解工作的是一个女同志,米香和这个女同志早就认识,大家在街上总是见面。米香也知道这女同志姓许,名叫许小桥,很好听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该不认识她的人都认识她了。许小桥要比米香大几岁。眼睛大大的,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让人对她有好感。许小桥说离婚可真不是件好事,这种事要好好考虑,法院这边呢,也不能只听米香一个人的意见,大家都在一个镇子里住,一个女人家,要是离了,以后怎么办?再成立家庭就要难得多,这一点你要想好。许小桥对米香说你别把我当法院的人,你只把我当成你的亲姊妹,你说谁家的勺子还不碰锅沿?
“婚姻就像学开车,要磨合一个时期呢。”许小桥说。
“我已经和他结婚六年了。”米香忍不住小声说。
“六年也不能算长。”许小桥说婚姻实际上是件长期磨合的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时候要磨合到老还不够,感情就是这样磨出来的,感情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吵嘴打闹也是夫妻生活的内容之一,要不,夫妻生活还会有什么滋味?
许小桥这么一说,米香忍不住就小声哭了起来,说再磨合我就会死掉,变成一堆稻田里的白骨,变成一把风一吹就散掉的土灰。
许小桥给米香去旁边取了毛巾来,让米香擦擦脸再说。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米香擦了脸,许小桥又把毛巾放回到原处,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米香不会生孩子的事,把身子往前靠靠,说米香你那事?你那事?就你那事?明白不,就你那事,何不到北京去做一下检查,如果有了孩子,男人对你的态度就会不一样。许小桥把一杯水推给米香,又放低了声音对米香说咱们横竖都是女人,咱们又都是过来人。你说,你检查过没有,是你的事?还是培绍的事?许小桥这么一说,米香就哭得更凶,前两年她就和培绍去南京大医院做过检查,那边医院说问题是出在培绍,是培绍肚子里根本就没有精子,要有也很少,只有可怜的几粒,根本就无法争取变成小孩儿。这件事培绍不让米香对任何人说,说要是米香对别人说了此事就会要了她的命。
“你例假来不来?”许小桥问。
“来。”米香说。
“来时准不准?”许小桥问。
“准。”米香说。
“培绍和你做不做?”许小桥问。
说到这一点,米香倒怕起来,怕培绍的生猛,培绍每做一次都不会好好放过米香,做一个小时还算短,有时喝了酒,会做到三个钟头,弄得米香下床要扶着墙走路。
“你说呀,他做不做?”许小桥又问。
“做。”米香说。
“经常做,还是隔很长时间才做一做?”许小桥又问。
米香点点头。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经常做,还是不经常做?”许小桥又说,这很重要,夫妻的感情与做爱分不开,那事说起来不好听却是感情的基础,都是过来人,你米香还怕问这个。那种事,是越做得多感情越好,不做就是另一种情形,我们做调解工作,这些事是要问得清清楚楚的。
米香这时才把手指伸给许小桥看。
“怎么了?你这手指怎么了?”许小桥看了一眼米香缠着纱布的手指,纱布上有血迹,但已经暗黑暗黑了。
米香就把培绍用剪鱼的剪子剪她的手指的事对许小桥说了一遍。
“未必真会有这种事吧?”许小桥亦吃了一惊,把身子一下直起来,说培绍是个人,又不是穿四只皮鞋的畜生,他莫非非要突破镇里的离婚指标?镇长那天在会上说了,今年要镇子里一起离婚案件都没有才好,才会是远近最好的文明镇。
米香张大了嘴,看着许小桥。
“他是怎么剪的?是不是又为了钱?”许小桥把话又说回来。
米香点头说是。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许小桥说。
“他头天打了我,要我去我妈那里讨钱。”米香说。
“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从我妈那里讨了八百。”米香说。
“再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妈也不敢要我待在她那里,怕他赶来又弄个鸡飞狗跳。”米香说。
“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就回了家。”米香说。
“你把钱给了培绍?”许小桥说他培绍又拿去赌,是不是?
米香点点头说是。
“你给了他钱他怎么还不放过你?”许小桥说。
米香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出来?”许小桥说。
“培绍他整天赌,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米香觉得自己应该把话都说出来才好,她把自己给了培绍五百,然后培绍又把那三百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事告诉了许小桥。
“所以,他就把你的手指剪了一截?”许小桥说。
这回是米香自己要把那手指上的纱布弄开让许小桥看看,却又疼出了一身冷汗。
“傻姊妹,你不会跑?”许小桥拦住米香,说她相信,就不必打开看了。
米香摇摇头,她没说要是那样会更糟。
“傻姊妹,你不会喊?”许小桥说。
米香摇摇头,她没说要是那样培绍会打得更凶,以前就是这样,培绍打人从来就不让人哭喊,你越哭喊,他打得越来劲。米香的头摇得越来越厉害。
“你别光摇头,他就一下子,把你的指头给剪了下来?”许小桥说。
米香这回点头了,眼泪已经把上衣打湿了一片。
“让这个关培绍来一趟!”许小桥拨了电话,不知把电话打给谁。
法院的人传培绍马上来一趟法院,培绍却没有马上来,他在麻将桌上正意气风发,手气好得不得了,小镇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方便得很,因为地方小,办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法院的人连连催培绍来一趟,培绍好好的手气一下子就转了,顷刻间,把几圈儿下来赢的钱又都输了回去,这让培绍火冒三丈,但他进到法院那间调解室时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虽然两个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培绍一出现,米香的话就又马上变了,米香是见不得培绍,一见培绍就怕,像老鼠见了猫,她抖抖嗦嗦站了起来,虽然许小桥一再要她坐下,说这里是法院,“怕什么?什么你也不要怕。”但米香最最明白培绍,培绍的脸色让她知道培绍的心里有十万丈的火气在那里。米香怕培绍在法院里就打起自己来,忙说:
“手指是我剪鱼时自己剪掉的,不关培绍的事。”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马上大声说。
“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又小声说。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又大声说。
“你别怕,这里是法院,把真话说出来才便于调解。”许小桥说。
“不关培绍的事,是我自己。”米香说。
“听见了吧!许同志你听见了吧!”培绍大声说。
“这可是法院。”许小桥看着米香,长长叹了口气,说法院会把事情调解好的,米香你要相信法院,你最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怎么改口了呢?嗯,米香?
“你要她说什么话,未必非要把我说成是没有人性的畜生才行?”培绍看着许小桥,脸上挂出恶笑来,又说,你非要让我们突破镇里的离婚指标是不是?
许小桥也怕,怕培绍这句话,怕培绍又像上次一样在这里和米香打起来,还砸了办公室里的一个暖水瓶,只好见风转舵,说那就好,这也算是调解成功,你们回去吧。
从法院一出来,米香就开始奔跑,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要朝哪里跑,是慌不择路,培绍在后边快步跟着,脸上挂着狠狠的恶笑,他看着米香朝自己家里跑。跑一阵,米香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是在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就这样跑回家,还不被培绍一把抓住打烂?米香便又转身朝东跑,米香的妈家在东边,米香在前边跑,培绍在后边笑着追,嘴里一边大声对道边的人说:“看看看,看看看,老子赢得了几个钱未必就不能请自己老婆在饭店里吃顿好饭!你跑什么跑?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未必是要跑到你妈那里去把他们全请到饭店来打牙祭,这也好,就请你全家,就请你全家!”培绍这样一说,米香倒不敢朝着自己娘家跑了,她又想再跑回去,再跑到法院里去,跑到那里也许就会逃掉一顿毒打,但米香无法返身朝法院跑,培绍就在后边恶狠狠一步一步逼了过来。米香站住了,不跑了,眼看着培绍追了上来。米香心想要打就让培绍在街上打吧,也好让人们看看培绍怎样把自己打死打烂。但米香忽然看到了什么,心里骤然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前边疤头的那个收费站,收费站并不醒目,醒目的是那个澡堂,尖尖的房顶漆成红色,墙面倒是黄色,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小彩旗,只有在这个地方,白白的玉兰花才显得暗淡。
米香拼命地朝疤头的收费站跑了过去,那边正好有一群鸭子,被米香吓得扭着屁股东西南北一阵乱跑。
培绍站住了,他也知道收费站这边的厉害,他不追了,脸上仍挂着狠狠的恶笑,培绍说:
“看看看,老子赢得几个钱,我老婆莫不是想把全县城人都请到?”
米香一口气跑进了收费站,收费站里的人都认识她,就让她进了疤头的办公室。
“老同学你怎么来了?”疤头想不到米香会惊惊慌慌地跑到自己这里。
米香想不到自己会在疤头这里失声痛哭起来,也许因为疤头是自己小学时的同学,米香也顾不得疼了,把手指上的纱布一绕一绕全扯了下来,让疤头看那个手指头,那个断掉一截的手指头马上又渗出血来,米香又让疤头看身上的伤,胳膊上的,后背上的,腿上的,直看得疤头也来了火。
“是谁打的你?”疤头的鼻头皱了起来。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米香眼睛亮亮的。
“谁?”疤头的鼻头皱皱的。
“就是培绍!”米香说。
“杀他?”疤头说。
“杀了他!”米香说。
“杀你男人?”疤头说。
“不杀了他我迟早要被他杀掉,你帮我杀了他!”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敢说话过,她给疤头一下子就跪下了,这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米香对疤头说,要不是刚才路过这里跑进来,也许这时已经给培绍在路上打烂了。
疤头站起来,却不是要把米香搀起来,而是把门从里边关严了,朝外听听,又朝窗外看看,然后才小声对米香说:
“你小点声,我哪里会杀人,不过我可以给你雇人。”
“雇人?”米香说。
“当然是雇人,你想想我还会去亲手杀人?你看看我的手。”疤头把手伸给米香,疤头的手指上是两个黄糊糊的大金戒指。
“那你就雇人吧,雇人把他杀掉!”米香说。
疤头就笑了起来,坐下来,看米香,说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米香听出来了,听出来疤头是什么意思。
“我有三万!”米香马上说。
“你和我是不是老同学?”疤头说。
“是。”米香不知道疤头又要说什么了。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不能看着我的老同学被穿四只皮鞋的烂男人打成这样。”疤头说杀掉培绍这种人其实是为民除害,就是不知道给人家三万肯不肯干?
“三万难道不够?”米香说。
“那当然不够,现在的行情要这个数。”疤头伸出一个巴掌,说不过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不够的那两万他可以再给补上,但疤头要米香做到一点,就是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和卸条大腿不一样,和卸条胳膊也不一样,和在脑袋上开一两个透明小天窗也不一样,要是走漏风声,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倒霉。疤头说这种事他会找外地来镇里打工的民工来做,做完了就让他们走掉,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疤头告诉米香一个账号,要米香把那三万块钱先打到这个账号上,然后等消息好了。
“培绍怎么个死法到时候你知道了也不要吃惊。”疤头说。
米香把账号记在了一张小纸条上,手抖得把几个数字写的歪歪扭扭。
“事情就在这两天办。”疤头看看米香,说如果培绍不见了,你该怎么办?
米香愣在了那里,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会去派出所说培绍不见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会不会。
“你会不会说培绍是去北方打工去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到时会不会。
“你最好什么也不用说。”疤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时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说不知道。
这天晚上,米香彻夜无眠,她听着两只猫在屋里跑来跑去,猫们都开始叫春了,叫声一阵阵像婴儿啼哭,好像它们都有着无限的伤心事,米香便想着自家家里的那只黑尾巴猫,不知道自家的那只猫是不是也在屋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吃过晚饭的时候,她已经把疤头的话悄悄告诉了大弟弟,并把那个账号给了大弟弟。大弟弟说这事要马上就去办,这事再也迟疑不得,说三万块钱买个全家安宁一点点都不算多,只是这三万要亲自交到疤头的手里才好。
米香的大弟弟写了一个收据,收据上写的是“今收到万国国际兴隆塑料公司材料费三万元整”。米香的大弟弟要米香再去一趟,把钱亲自交到疤头手里。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米香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晚上睡觉,米香动不动就会惊醒,她的耳边总是听到培绍那零乱的“叭啦叭啦”的脚步声,坐起来,仔细听听,又不是。是不远处弹棉花的在夜里做工,那弹棉花的小师傅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岁,可怜巴巴地在那里夜夜劳作,满头满身都是棉花毛,和人说起话来,鼻孔里的棉花毛也是一翕一动的。这让米香在心里更加痛恨培绍,培绍现在是整个人都毁在麻将上,这也要怪镇上的风气太坏,到处都在赌,要是培绍换个地方呢?这么想着,米香的心里突然一亮,像有人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灯。米香突然在心里又暗暗变了卦,她现在的主意倒是想要培绍逃掉,逃得远远的,只要逃得远远的,只要让人们都听不到他那零零乱乱的脚步声,也许培绍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米香现在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睡不着也就只有想培绍,想培绍的手巧,可以用碧绿的嫩竹皮编各种东西,编得最好的是蚂蚱和螳螂,是那样活灵活现。米香现在只想培绍的好,想她刚刚和培绍结婚时的事,想培绍用车子带着她去看戏,想培绍带她去饭店里吃扒猪脸,一大片红亮亮的猪脸端上来,那次米香还喝了一点点酒,就是那一次,培绍在回家的路上把她按在道边的一棵腊梅树下做了事。米香现在是自己被自己的乱想想糊涂了,她那天居然问她妈:“是不是我爸真欠了培绍那么多钱?”米香的妈当下吃了一惊,停了手里正在搓的腊鸭,用异样的眼光看米香,米香妈的手里是从肚子那里给剖开的鸭子,被放在案子上往肚子里搓盐和花椒,米香要帮她妈搓,她妈说怕把盐水搓到米香的那根手指里去,不要她上手。米香的妈停了手,看着米香,说米香你脑子是不是真让培绍打笨了,他到什么地方挣那么多钱?他们关家往上数三辈哪个又见过三万?米香就不再说话,米香妈往屋檐下的竹索绳子上搭那只腊鸭的时候,米香从家里走了出去。米香有了对谁都不可能说的主意,那就是她不想让培绍死,不想让他死,虽然他是那样恶,对自己像魔鬼,说到死,她忽然又可怜起培绍来。
“你出门小心碰到培绍。”米香的妈跟在后边小声说。
米香回头对她妈说千万把前后门都插好。
“你去做什么?”米香的妈不放心,又紧跟出来问。
“我出去走走就回来。”米香说。
米香去了她二弟弟的那个厂子,她已经打好主意了,要到二弟弟那里借一笔钱,有了钱就好让培绍到外边去了,有了钱培绍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恶的小镇子。米香二弟弟的厂子在镇子南边,那片地方原来是好大一片坟地,现在是盖了许多的红瓦片房子在那里,不但盖了许多的新房子,还种了许多白玉兰,刚刚种下没几年的白玉兰居然也开出一些零零落落白白的花来。米香二弟弟的厂子一进院子就是满院的烂塑料,人走上去“哗啦哗啦”响,有几只鸭子“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在烂塑料布下边埋头大干找食吃,也不知道它们能在那下边找到什么?米香的二弟弟和米香的大弟弟不同,米香的二弟弟十分精明,专门和镇里的厂子打交道,回收的废塑料就要比米香的大弟弟多。米香没在二弟弟的厂子里待多久,她对二弟弟只说是有事要借一些钱急用。二弟弟问她要多少,米香倒迟疑了起来,米香迟疑的时候,米香的二弟弟看到了米香缠着纱布的手指,二弟弟没问米香手指是怎么了。米香的事,米香家里的人都不敢问。米香的二弟弟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然后从办公桌抽屉里给米香取了三千块钱放在一个信封里。米香的二弟弟这天正好有客人,是镇政协下来搞视察的委员,视察的另一项重要节目就是吃饭,食堂那边现在已经飘出腊肉和腊鱼的香味了。米香的二弟弟实在是很忙,一要给委员们介绍情况,二还要把食堂那边关照好,米香的二弟弟现在已经是政协委员,所以他这几年总是兴兴头头地出来进去。
米香从二弟弟的厂里又走了出来,一出厂门,她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抬头看看,是厂门口那株树上挂的烂塑料布被风吹着响。米香忽然变得急惶惶起来,她走得很快,好像她已经把培绍打她的事都给彻底忘掉了,把培绍剪她手指的事也忘掉了,她要马上找到培绍,她忽然像是胆子变大了,好长时间了,米香和培绍在一起的时候,只要米香手里有些钱,她的胆子就会大一些,培绍也会对她好一些。米香现在手里有了三千块,但她想不好怎么劝培绍马上离开镇子。米香先是回了一趟家,家里没有培绍的影子,地上到处是烟头和瓜子壳,被子在床上乱堆着,那只猫在被子上伏着,那只猫的旁边还伏了另一只大猫,它们是叫春叫到家里来了。米香把地扫了一下,然后,米香又去了培绍经常去的“玩一吧”。“玩一吧”在花圃饭店后边的一个车库上,楼梯在外边。楼梯上边的门口常年挂着一个红灯笼。米香进去的时候,里边正有两三桌人在那里打牌,只是哪一桌上都不见培绍,经常和培绍一起玩麻将的那个叫黄正国的对米香说从前天起就没见培绍。
“培绍是不是病了?”黄正国对米香说,摸了一张牌,看看,又对米香说,一个耍牌的人要是赢了就跑掉真是没一点点意思。
“未必是培绍赢了钱?”米香问黄正国。
“是啊,所以他就不肯来了。”黄正国说。
米香想问问黄正国培绍赢了几多,但还是没有问出口,心里倒像是有些放心了,米香往外走的时候倒被黄正国又喊住,黄正国管米香叫嫂子,黄正国对米香说嫂子你听好了,培绍昨天手气好得真像是撞了神仙,一下子就赢了五千多,你可以随他去香港了,那二炮手输得没了人民币,还给了他一些港币,一千元港币可以买一张飞机票飞香港了。
米香的心就“怦怦怦怦”跳了起来,培绍赢了五千,加上自己手里这三千,他可以离开这个小镇了,他可以不死了,米香在街上走,走得很快,心里都在想这八千块钱培绍能拿来做什么。从和培绍结婚,她和培绍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米香的心“怦怦怦怦”乱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奇怪胸口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她想让自己把脚步放慢,却怎么也慢不下来。米香忽然站住了,前边是收费站那个红红的尖顶子,自己怎么就已经来到了疤头的收费站?收费站前怎么总是有一群鸭子,在那里“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个不休。
米香惶惶地进了收费站,站在疤头的面前了,她用手捂着胸口,竟有些喘,喘得一时说不上话来。疤头用手指拍拍桌子,笑着说老同学你喘什么?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莫不是培绍这小屌操的又还了魂,这一回他不是穿四只皮鞋而应该是四只纸鞋,你还会再怕他?
疤头的话把米香吓了一跳,米香结结巴巴说:
“是不是、已经、把、把、把培绍杀了?”
“他可能此时还穿着四只皮鞋,你是不是又后悔了?”疤头想想,说。
米香的心里便又平下一些,也喘过了气。
“我看要不把培绍的两条胳膊卸掉算了,他没了胳膊还怎么打我?”
疤头笑了起来,说米香你到底只能是个女人家,“你图什么?卸他两条胳膊到后来你还得养他,他又不是你儿。”
“要不就把他打瘫痪了也算?打他个能吃能拉不能动,哪怕我养他一辈子。”米香说。
疤头就笑得更厉害,鼻子又皱了起来,说米香你是不是脑子笨?打瘫痪他,你还得给他擦屎送尿!他又不是你孙儿!再说他一溺一大堆,一屙一大堆,还不累死你?
“我就是怕他死。”米香要哭了,眼里汪起了泪。
“问题是他要你死,也许你们全家都会跟着他倒霉,还有你侄子。”疤头说。
米香愣在了那里,擦擦泪,眼睛马上又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既然离又离不掉,法院、派出所又都不管他,请你杀掉他!”米香说。
“可不是我杀人,是你花钱雇人杀人!”疤头站起来望望窗外,说这种事什么就是什么,嘴上一点点都乱不得,疤头又对米香说从今天开始哪里人多你就去哪里,你大弟弟你二弟弟你都让他们待在厂子里,不要四处走,让人们都看见他们在什么地方,让人们也看见你在什么地方,但你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要再来这里,你明白不明白?
“还有几天?”米香小声说。
“培绍这小屌操的早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疤头说那就要看他的造化,听说他这几天不在镇上,有人说他去了城里赌场碰运气,这倒好,他要是死在镇上,公安就会把圈子缩小到镇上,他这是自己找死,死得远远的才好,他最好是去韩国的华克山庄,死在那里更不会有人知道。
“城里的赌场?哪个赌场?”米香心又软了,两眼看着疤头,心里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要他去死?米香又想了想,还是小声对疤头说,要是不想让培绍死,那钱还追得回来不?
“你真是个女人,你是不是非想死在他手里不可?”
米香不再说什么,心里乱得很,忽然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疤头皱着鼻子对米香说钱已经拿给人家了,这事最好不要再提起,像培绍那种人只当是一堆狗屎,在这个镇子里,少一堆狗屎总比多一堆狗屎好。
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恐怖过,她现在是夜夜都睡不安稳,耳朵像是已经无限地长了出去,一直长到了街上,长到了有声音传来的任何地方,夜里她都好像有了幻听,听到有一堆人在那里吵吵吵吵、吵吵吵吵个不休,这吵吵不休的声音总是归结为一句话:培绍死了,培绍死了,培绍死了!而到了夜里,她又总像是听到了培绍那零零乱乱的脚步声,像是已经走到了她家的院门口了,像是又绕到了她家的后边门那里。白天的时候,米香的胆子倒是大了,敢到处走走,她不敢问,却希望听到哪怕一点点关于培绍的消息,她还又回过几次自己的家,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她忍不住又把家收拾了一下。家里的样子告诉米香培绍一直没有回来过。这天,米香去了培绍父亲那里,培绍的父亲现在住在镇子最西边的那一带,那一带住满了捡破烂的人,所以几乎到处都是破烂。米香是在破烂堆里穿行。培绍的父亲正在杀一只黑猪,猪叫得刺耳无比,真不知它从哪里来的那样深长的底气,一口气叫下去,还一刻不停。培绍的父亲看到米香了,但他嘴里含着那把锋利的杀猪刀一时腾不出嘴来和米香说话,只朝米香这边点点头。培绍的父亲从模样上看好像比他儿子培绍大不多,杀猪杀得十分麻利,让人在一边看着既佩服又害怕,米香是因为害怕才不经常来这里,培绍则是瞧不起他爸的杀猪手艺,认为是丢脸,所以很少来这里。米香就站在那里看自己的公公杀猪,为了怕猪血溅到身上,培绍的爸爸在身上围了一块黑塑料布,每一走动就“哗啦哗啦”响。看完了培绍爸爸杀猪,米香才敢问培绍的爸爸这几天见没见培绍。培绍爸在塑料布上擦拭擦拭手上的血,说培绍这小子也许又找到了另一个亲爸,那就让他叫别人爸好了,就当我当年白使了那么一股骚劲,他从过年就没来过这边一次!培绍的爸对米香倒很好,他把那副刚刚从猪身子里掏出来热腾腾的猪肝要米香拿回去。米香忙说这么一大副猪肝我怎么吃得了?培绍的爸说就算我给亲家母的一点小心意,未必你们全家一齐上阵都吃不完这一副猪肝?又说这猪肝谁都吃得就是培绍这狗东西吃不得,让他吃他的那些塑料骨牌好了。没打听到培绍的消息,米香只好提了那一副猪肝又回了家。米香提了那副猪肝走了一路,到后来还是又绕了道把猪肝送给了月花,她不敢把猪肝提回家,只要把猪肝提回家,家里人就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就会知道她心里其实还在念着培绍,不愿他死。
这几天,米香的妈心里也不踏实,她问了米香好几次,说:
“这一回,培绍怎么倒不来找你闹事?”
“他死在赌场上下不来。”米香只好这样说。
“你在家里住了五天了,六天了。”米香的妈说。
“我还要住下去,他培绍未必还能再拦我不让我住我妈家?他未必还……”米香看看一边正在看她的大弟弟,忽然又把话停住。
这天吃晚饭,米香的妈突然又说到了培绍,说她梦到了培绍,梦到培绍头发湿漉漉的在房顶上头朝下行走。
“脸就这样,就这样倒着。”
“头朝下行走?”米香差点叫了起来。
“好像马戏班里那样。”米香妈说。
“头发还湿漉漉的?”米香说着,心“怦怦”乱跳。
“头朝下走了两遭,还朝我倒着脸嘻嘻嘻嘻笑。”米香的妈说。
“头朝下走,头朝下走?”米香说着话人已经走了神,说头朝下走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米香问一边的大弟弟,她大弟弟在吃一口菜,想了想,说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倒是愿他没有头在房顶上走一圈给人们看看。
“莫瞎说!”米香忽然害起怕来,两手捂着胸口看看屋顶,屋顶上是黑黑的屋梁,有一只竹篮从梁上吊下来,里边是一些腊肉腊肠。
“他不来岂不是更好,你们哪个想让他来?”米香的大弟弟说。
“他头朝下在房顶上走,头发还湿漉漉的,啊呀!他会不会头朝下掉到井里,在井里?”米香看着自己的大弟弟惊恐万状地说。
米香的大弟弟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说我们大家都好好吃饭怎么样?这么好的腊肉还堵不住嘴?什么梦不梦,梦还能让人相信,我还梦见自己在天上飞,从窗口一下子跳下去就在天上飞起来,下边是数也数不清的房子,难道我做这梦就要当神仙,梦还不是个梦?大家快吃饭,如果梦当真,我已经是神仙。
米香却再也吃不下去,人坐在饭桌边,脑子却已经不知道在哪里,她飞快地想遍了小镇里的井。小镇里现在已经没有几口井,酒厂那边有两口,县卫生所那里也有一口,酒厂的井是为了酿酒,卫生所的那口井是因为水好喝,泡茶顶顶好,所以一直没被人填掉,还有什么地方有井?米香从井忽然又想到了水缸,忍不住“啊呀”叫了一声。
“你怎么啦?”米香的大弟弟对米香说,姐姐你别大惊小怪。
“未必是被人栽到水缸里?”米香说。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屋子的人猛地都听到了培绍吼吼的声音,培绍在院子外边大声喊:
“米香,我来接你回家!”
“米香,你给我出来!”
“米香,滚出来!”
一屋子的人一下子都屏了呼吸,都害了怕,都听着外边的喊声,真是培绍!培绍又在外边喊了,还“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拍着院门,扯着嗓子喊:“还有不让女婿进门的丈母娘?丈母娘你把门开开!丈母娘!丈母娘!我的丈母娘!妈的丈母娘!”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都停止了吃饭,都像是被吓坏了。米香的大弟弟看看米香,是一脸的疑问。米香看看大弟弟,也是一脸的疑问,米香站了起来,刚刚还在心里的那点点怜惜此刻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站起来朝外边走,在心里忽然对疤头有无限的不满,怎么拿了人家的钱会这样说话不算话?怎么培绍还活在人间?米香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培绍的声音她听得更清楚了。米香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胆子,她又往前走两步,大着胆子对只隔一门的培绍说:
“你喊什么喊?你赢了钱就走算什么好汉?”
站在外边的培绍倒给说得愣了起来,转刻才恶笑着说:
“老子就是赢到了钱,怎么样?”
“你赢多少?”米香在里边说。
培绍在外边稍停了片刻说:
“一万五千,怎么样?”
米香在里边不屑地笑了起来,说:
“你只赢得五千,你说什么一万五!”
培绍在外边笑了两声,说:
“你打听老子?老子未必就只会天天输!”
米香的胆子从来都没像今天大过:
“我知道你此刻是输得一分也不剩是不是?”
培绍又不说话了,停了片刻才说:
“老子输了又怎么样,我有十万的底钱就在你家里放着。”
米香大声说:
“培绍,你少胡说!我原来还以为你有了五千会去做正事,还想为你再加一些钱让你去外地打工挣钱见世面,想不到你这样。”
“好啊,好!”
培绍马上在外边说这样子最好,你把钱拿来呀,我这就去北方开个煤矿,你把钱拿给我,分两次也好,分三次也好,分五次也好,分五次就是一次两万!
培绍在外边这么说的时候,米香在里边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那个手指,手指还被纱布缠着,米香的心即刻抽搐起来。
“你已经剪我一个手指,还什么十万?”米香说。
“好哇,”培绍在外边说,“要不你就把另外九个手指都从门缝里伸出来,让我都给你剪掉,那十万老子就和你一笔勾销!”
米香不想跟门外的培绍再说什么,泪水却已经亮亮地流了一脸。
“我可怜你,还以为你能重新做人!”米香大声说,又返身往屋里走。培绍在外边听听,又喊了起来,又拍起门来。米香的大弟弟这时再也忍不住,站在院子里也说了话,说培绍你最好不要拍门,你最好从墙头上猫狗一样爬进来,只要你敢碰碰上边的电网你就爬进来,我在里边用缠了红绸的樟木梯子接神仙一样接你下来,你下一步我就给你一个金元宝!米香的大弟弟刚说完这话,马上就有砖头砸在了院门上,又有砖头飞到了院子里,又有砖头给甩上了房顶,房顶上的瓦片“哗啦哗啦”好一阵响。后来又有砖头甩在了墙头上的铁丝网上,铁丝网上“噼噼啪啪”发出好一阵蓝火。
在院门外撒野的培绍给吓了一跳,在外边说:
“米多,小舅子,算你有种,未必你就能用电网把你姐网住!把你儿子网住!”
米香倚在门上先是看到了墙头上铁丝网发出的蓝火,被吓了一跳,后是听到了培绍的这句话,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胸口,死死捂住,眼睛在暗里亮得怕人。
“培绍,你闭嘴,就怕你活不到下一个生日!”米香说。
“放你妈狗屁,老子有一百个生日好过,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培绍在外边说。
“也许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米香是气极了。
“放你妈狗屁!放你妈狗屁!放你妈狗屁!”
培绍在外边好一阵子高声乱骂,又骂了一阵,培绍在外面也实在没了法子,只好骂骂咧咧走了,培绍就是这个样,闹一阵,第二天再来闹,给一些钱就会好一两天,然后再来闹。培绍零乱的脚步声远去了,米香又从屋里出来,她下了一个台阶,又下一个台阶,米香的大弟弟坐在屋檐下,没有话,老半天才不知对谁恨恨地说:
“怎么回事?那边怎么回事?那边是怎么回事啊,钱也花了!”
米香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她拉开了门,想回身对大弟弟说一句什么,但她没说,只有一个人听到了米香的声音,这个人就是米香自己,米香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
“培绍呀培绍,我不能让你活过今朝!”
米香去了疤头的收费站,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脚步迈得很急很快,而且,也不再想培绍会不会在路上出现。米香在前边走,隔一阵,她的后边忽然有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是米香的大弟弟。米香的大弟弟从后边把一个长方的硬硬的包儿递到米香的手里。米香的大弟弟小声告诉米香这里边包的是整整两万,要她把这两万再给疤头送去:
“只要他快。”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的大弟弟一直把姐姐送到收费站,他看着米香进去,他一直在外边等,在一株玉兰树下,夜风里,玉兰的花香飘了过来,这是多么好的春夜啊,到处是玉兰的花香,到处是玉兰白白的花影。怎么会那么白呢?米香的大弟弟把头抬起来,才看到天上那轮满月,只是没人能够看到米香大弟弟脸上亮亮的那两道泪水。后来米香的大弟弟蹲下来,捂住脸“呜呜呜呜”地哭起来,但他马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再不让自己哭出一点点声音来。米香的大弟弟一直等到米香从收费站疤头那里出来。回家的路上,米香的大弟弟说做这种事讲究的是不能走回头路,便朝东,从派出所那条路斜插下去。夜还不算深,路边还有很多的人,路过派出所的时候,米香的大弟弟忽然把一口唾沫愤愤地吐在了派出所的门上。
“要是你们肯管,我宁肯把钱给你们!”
米香愣了愣,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脚下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忙扶住弟弟。
白玉兰谢了,天气一天一天热了起来,镇上的人们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培绍了,人们也习惯了,培绍总是这样,忽然一阵子吼吼地在镇里出现,忽然一阵子又销声匿迹,鬼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人们在打牌的空隙里时不时还会说到他,说培绍这小屌操的莫不是去南韩华克山庄那边当了赌神?怎么会赢了一笔钱就再也不见?难道世上会有这等好事,拿那赢的五千又赢了五百万?人们说东说西,但根本就没人提起那天夜里培绍在米香妈家院门前的闹事,因为那对培绍来说是家常饭,对米香妈家的邻里来说也是家常饭。小镇的人们现在都不知道培绍去了什么地方。培绍的爸还忙着他的杀猪生意,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是血里去血里出,根本就不会想到培绍,因为培绍常常是一整年也不会登他爸家门一次。要登门也只是瞪着眼要钱,培绍给他爸骂过两回,便记仇在心,就是他爸有事来叫也偏偏不去。
米香瘦多了,米香现在是夜夜惊梦,却对谁都不敢说。在外边,只要是听到“培绍”这两个字就往往会惊出一身的汗,无论白天有多累,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听到培绍“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和培绍站在院门外的吼叫声。米香现在都不敢睡觉,怕睡觉,好像是宁肯醒着,醒着倒要好一些,一睡着,就会和培绍见面,在睡梦中就会被培绍打得死去活来。那天月花来找米香,见了米香竟大吃一惊,说米香,你怎么会瘦成这个样?怎么会?莫不是有了什么病?这天月花来找米香,想拉米香一起去市里找事做,月花对米香说刘家正那边的卤味厂要招些女工你未必不知道?米香没有听过什么刘家正的卤味厂,问是哪个刘家正?月花说你猜?又说刘家正在市里开卤味厂,专门做鸭脖、鸭翅、鸭头,精精致致用亮闪闪的锡纸包装了都卖到北京上海。米香脑子里乱成一片,竟猜不出是谁?月花睁大了眼看着米香,说米香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还在梦里?月花就告诉米香,在市里开卤味厂的就是镇上卤味摊刘正传的儿子,刘正传的儿子刘家正就是米香的同学,“你怎么连这也猜不出?”月花推推米香,说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几个刘家正?你想起来没有?想起来没有?米香这才想起那天疤头对她说他也想像刘家正那样做做正行了,原来这个刘家正就是米香小学的同学刘家正。小时候,多少同学都拿刘家正一个人开玩笑,说,咦?刘家正的手怎么会那么红,是不是给他爸卤的?说,咦?刘家正的脸怎么会那么红,是不是给他爸卤的?男同学们在镇上那个小澡堂一起洗澡,还会嘻嘻哈哈说刘家正的那东西怎么会那么红,难道也是给他爸卤的?可在镇子里,第一个拿手机玩儿的就是刘家正,刘家正那时还拿着手机笑嘻嘻地对同学们说:我这手机怎么会这么红?那些同学就直眨眼,还不等同学们开口,刘家正便大声笑着说:“告诉你们,难道不是给我爸爸卤红的?”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米香对她妈说了要进城做工的事,说是刘家正在那里开卤味厂。米香的妈还没开口,米香的大弟弟在一边马上拍手说好,说姐姐你要是再整天孵在家里人也会给弄出病来,到外边做做事会好些,活儿又不重,不过拔拔毛而已。
“要是碰到培绍怎么办?”米香的妈说。
“还会碰到吗?”米香的大弟弟在一边说,他看了看米香,又看看他妈,想想又说,听人说该死的培绍是去了南韩当了赌王,所以别说是碰,就是专门派出侦察部队去找这堆狗屎也怕找不到。米香妈说鸭脖子怎么会卖钱?怎么又会开个厂子?哪有那么多的鸭脖子?米香的大弟弟马上笑着说,妈要是出钱我可以马上让人拉回一火车。现在米香家里又能听到笑声了,一家人也敢大声说话,到了天黑,也敢放米香的侄子出去玩儿。米香决定了,就随月花去城里,那里等待她的工作是洗鸭脖子,洗鸭翅,洗鸭头。米香的妈这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刘家的卤味为什么那么红,听说是卤汤里放了红花。什么是红花呢?米香的妈来了兴致,转身上了楼,隔一会儿又从上边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米香的妈把小盒子拿到灯下来,说这里边就是你们的爸从外边带回来的红花,是治妇女病的好药。米香妈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口,抬起脸,在灯下看定了米香,说这就是治不生小孩儿的最好的药。米香的妈忽然又叹口气,说要是培绍是个好种,我早就会把它拿给你,要你给他生个一男两女,我想我把这药拿给你让你给培绍生下个男女还不是造孽?也就没有给你。米香的妈这样一说,那些放在纸片上的红花便在米香的手里颤抖了起来。米香的妈又对米香说,话都对你说了,多会儿培绍回来,懂得重新变一个人来给我米香做女婿,你就喝了它给培绍生个一男两女。
米香的手抖得更厉害,把那些红花都抖搂在桌上。
米香的大弟弟在一边静静的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米香的大弟弟才又不着边际地说:
“听说培绍这货去了韩国,恐怕现在已经娶上韩国女人了。”
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她从来都没见过世上会有这么多的鸭脖和鸭头,这么多鸭脖和鸭头在一个很大的池子里不停地抖动,好像还在发出一种笑声,尤其是那些鸭头,十分的滑稽,都已经给洗得白白的,都闭着细细的双眼,看上去它们都好像很舒服,甚至是舒服极了。米香和月花的工作就是择鸭头和鸭脖上的细毛,把一只只鸭头上的细毛都择净,米香最喜欢择鸭头,她好像与鸭头有了某种感情。这是第一天,米香坐在那里一只一只择鸭头上的细毛,用一只金属镊子,米香择得很细,尤其是鸭子眼圈那一圈儿细毛更是被米香择得干干净净,虽然择毛的时候鸭头上的眼圈儿会被镊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很好笑。米香很欣赏自己择过的鸭头,就把择好的一个一个排在那里,鸭头白白净净,鸭嘴壳娇黄娇黄,在鸭嘴壳儿的前边还顶着一点点的黑,真是好看。刘家正也过来看了看,说一声:啊呀,还是米香择得好,只是慢了一些,要是快了就更好。米香就试着加快速度。月花却更喜欢择鸭脖,她坐得离米香很近,择着,择着,她忽然把一根鸭脖子悄悄拿给米香看,小声笑着说:你看这像是什么?不用月花说,米香就明白了,像什么?还能像什么?那一拃多长的鸭脖子,鸭脖那松松的皮只有在煮熟后才会缩紧,现在一捋就下去,再一捋又会上去,像什么?那还能像什么?米香没笑,她红着脸,把脸凑近了手里的鸭头,她要把手里的这个鸭头收拾得又干净又快,但米香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手里的鸭头,鸭头的脸颊那里,是细细的几根黑色细毛,这让她忽然想起培绍让她给他用镊子拔胡子的情景,培绍把脸朝她伸过来,把半个腮帮子努着,努着,朝她努过来,那是她们刚刚结婚的时候,培绍常常爱撒娇,要米香给他拔脸颊上的胡子,培绍的胡子真黑,脸色却白。米香忽然抛掉手里的鸭头,脸色变得煞白,她捂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抖,却没叫出声,月花在一边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让鸭骨头扎了手?米香只是摇摇头,脸色依然是煞白煞白。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月花又说。
米香不愿再择鸭头,和月花换了一下,坐到另一边去择鸭脖子。
这天晚上,月花和米香都睡了,就睡在厂子的宿舍里,米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有多久,月花忽然把她一推两推又推醒,小声说米香你大声喊叫什么,你喊叫什么?你做了什么怪梦?在卤味厂做事的女工都是八个人睡一间屋子,月花就睡在米香的旁边。米香一下子坐起来,拉住月花的手说:
“我是不是说了梦话?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梦到了培绍,你喊他做什么?”月花说。
米香又一把抓住了月花的胳膊,问月花自己在梦里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月花说。
“没说什么,怎么会把你惊醒?”米香说。
“你只是喊培绍培绍!培绍培绍!好像培绍在后边追你。”月花说像培绍这种人你怎么还会在梦里梦他?
“我还说什么?”米香又问。
“没呀。”月花说没听米香说别的什么。
“我是不是什么也没说?”米香说。
“像培绍这种人你怎么会还想他?”月花说。
“我怎么会想他?”米香说。
“你不想他怎么还会在梦里喊他?”月花说。
“我不会再喊他。”米香想想,说。
隔一会儿,米香忽然又推推一边的月花,小声说月花你来圆圆这个梦,我妈梦见培绍在屋顶上头朝下倒着走,头发还湿漉漉的,他头朝下倒着走,你说是什么意思?月花却在一边迷迷糊糊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争取一千个鸭头。
再睡的时候,米香就在自己嘴里塞了一个手帕,这下子好了,再有噩梦降临,米香不再担心自己会喊出什么来,结果这一觉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外边是一片鸭子的叫声:“呷呷呷呷、呷呷呷呷”,鸭子都是从四面八方收来的,在厂里用精饲料填养一段时间再宰掉。米香在厂里待了一个月,人渐渐胖了起来,脸上也有了颜色,只是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必定要用手帕把自己的嘴紧紧塞住,不塞住嘴她就无法入睡。有几次,她被那一千只鸭脖累得一躺到那里就睡着了,但马上又会惊醒过来,原因是她想起自己忘了把嘴塞住。
“我是不是说了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米香有时还会问月花。
“你到底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月花问米香。
米香说她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一点点事都没有。
是六月,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卤味厂的女工们都在“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电扇下做着手里的活儿,这几天厂里不但在做鸭头、鸭翅和鸭脖,而且又在做皮蛋,所以厂子里到处是一股生石灰和稻米壳的味道。六月的时候,镇里的福利双色球彩票车每个星期都要来厂里卖两次彩票,彩票车每次来都是中午,所以厂里也鼓励女工们去买,也算是对福利事业的支持。彩票车的出现让米香特别高兴,因为她的手气特别好,连中了两个十元,钱虽然不多,但米香兴奋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把那两张十元的票子看了又看,她甚至想,要是一下子抓到个几十万该有多好,她在心里还是想着培绍,如果有了钱,培绍也许就不会那样凶恶地对待自己,如果有了钱,她也想好了,自己也许都愿意随培绍去北方做生意,做什么生意都行。只是这样一想,她的心里就更乱了。培绍呢?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米香偏偏不肯想培绍的死,所以彩票车一来米香就特别的兴奋,一定要买两注,也许,也许就这两注就会让她一下抓到几十万,也许培绍还在。米香是一到了星期一和星期三的中午耳朵就好像会长长,会从车间里伸出去伸出去,伸到很远很远,伸到很远做什么?捕捉汽车的声音。这个中午,是收工的时候了,外边又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女工们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从鸭头鸭翅鸭脖的包围下冲出了车间,那辆车从厂门那边开了过来,却不是福利彩票车,而是一辆警车。这辆警车“吱”的一声定在了办公室的前边,过了没多久,女工们就看见刘家正一步深一步浅慌慌张张地陪着那三个警察朝这边走了过来,没有人能看到米香在那里抖。米香明白是培绍的事发了,只是她拿不准培绍是死了,还是怎么了?会不会是要她去认一认已经烂臭了的培绍?也许,真是培绍还活着?只不过是给打残了,米香两眼直直地朝那边看,那三个警察却径直在刘家正的带领下走到了米香的跟前。
“她就是米香。”
刘家正指了一下米香,对那三个警察说。
围在米香周围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月花也知道了,原来培绍被人杀了,却没有杀死,也算他命大,只被打得四肢皆断,然后被人头朝下硬塞到一个楼房顶上的水箱里,多亏那水箱里只有一点点水培绍才没有死,虽然没有死,但培绍现在已经成了植物人,只有一口气在,而且两条腿也已经截了肢。杀培绍的是镇里的赌鬼二炮手,二炮手也已经交待了,是另外一个人花一万块钱雇了他,那另外一个人叫李贵来,那李贵来也交待了,是另外一个人用两万雇了他,他害怕杀人,就用一万又雇了二炮手,这样一来,李贵来就什么也没干白挣了一万,而李贵来也供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疤头,是疤头雇了他要他去把培绍干掉。而疤头呢,也供出了一个人,那就是米香,是米香雇了他,要他把培绍杀掉。月花在一边张大了嘴,看着米香,看着米香,她忽然有一个冲动,她忽然用双手抓住了米香的两只胳膊,她觉得米香实在是太可怜了,她把米香摇了又摇,但她不知该对米香说什么好。那三个警察很快把月花拉到了一边。这三个警察把米香带走的时候对月花说了一句话,说镇上的人都清楚米香的情况,但米香就是不该这么办。她不该这么办。
“还有法律呢!还有法院呢!米香怎么可以这么干,米香怎么不求助法院?”一个警察严肃地说。“是啊,”刘家正也跟在一边说,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刘家正说:“这事可闹大了,模范镇的牌子这一下子要挂到别处了,米香怎么、怎么不求助法院?”
也就在这时候,米香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十分怕人的尖叫,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一直拖到米香的嗓子突然哑掉。那些刚刚还在“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个不停的鸭子忽然都停止了叫声,都耸起了脖子,吃惊地望着这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不绝的叫声。
王祥夫,男,辽宁抚顺人,1958年生。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乱世蝴蝶》、《种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谣》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谁再来撞我一下》、《城南诗篇》,散文集《杂七杂八》等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首届、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大同。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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