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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逃逸

        1

        博士是学位,全世界通用,当面或背后称某人一声博士,其中的尊崇与敬仰不言自明。但当下,博士前面若加个女字,味道似乎就变了,这有与时俱进的新民谚为证。新版“四大傻”称,点菜要龙虾,听歌忙献花,娶个女博去成家。还有一条我忘了,细想想,也犯不上劳心伤神去索引收集,意思到就行了呗。女孩子读完高中读大本,读完大本又读研,年龄已在二十五六,如果再读完博士,那就是二十八九的人了。读研读博那是糊弄不得的,不论哪个专业,光那一篇毕业论文就需耗尽他(她)几乎所有的精力,谁还有时间去谈情说爱,去关心时政风云,去美容健身去熟悉衣食住行五花八门的生存技巧?所以,女博士们给人的印象,一般地说,都比较呆,比较,一根筋,除了她所钻研的那个专业,几乎别无所能,也别无所好,甚至连打扮打扮自己都不会了,缺了女人味,俨若中性人。有一条手机上的段子也颇能为此佐证。问:世界有几种人?答:三种。又问:哪三种?再答:男人、女人和女博士。话虽刻薄,但既然能广为流传,可知还是获得了人们较为普遍的认可。前几年,媒体传出一个令世人吃惊的新闻,说一个没上过几天学的乡下女娃将一女研究生骗到深山老林拐卖了。消息发出后,许多人不信,说是新闻炒作,必是假的。可我信。女硕士女博士智商肯定不低,但她们把不低的智商都投入到了学业与科研中,于是在她们无暇涉猎的领域中自然会显得弱智笨拙,有其所长,必有所短,别说男人女人,世间万物统统如此。

        北口大学化学系副教授唐姝卓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说二十九,其实是周岁,连生日都过去半年多了,可她老爸老妈对谁都说闺女二十九。男到三十一朵花,女到三十豆腐渣,尤其是尚未婚配之女,忌讳啊!一年前,唐姝卓在大学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本想留在省城再求发展,可老父老母在家里权衡再三,就给她打去一个又一个电话,说我们年岁一年比一年大,身边也没个人,你还是回来吧,北口大学扩招,正缺人,不是早说要请你回来的吗?唐姝卓说,等我在省城安置好了,你们一起都到我这里来,一家人又团聚了,不是一样吗?老爸老妈电话里说,可你白天一上班,扔下我们老两口去跟谁说话呀?都说落叶归根,又说人熟是宝,我们舍不下北口的这些街坊邻居老朋友,你还是回来吧。那架势好像古时南宋小王朝十二道金牌催逼乘胜北伐的岳飞回汴梁。唐姝卓是个孝女,加之这些年一门心思躲在书斋和实验室里做学问,性情难免有些孤僻,对社会上的事也是似懂非懂,依赖老爸老妈已经成了习惯,再加二位老人那么哀哀苦苦地再三劝说求告,便捆书提囊,打马回朝,回北口了。

        其实老父老母电话里说的,都是表层次的理由,深层次的忧虑却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三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孤雁一只,若是寻常女子,这也是老大难,偏偏姝卓又是博士,学问和社会地位都高得让人仰酸了脖子往上看,这就是雪上加霜了。试想,世间哪有几个三十出头的优秀男士还没娶妻成家呢,怕是小孩子都满地滚跑喊爸喊妈了。纵有为数不多坚持晚婚者,人家既有优越条件在,就多把目光盯在年轻女孩子身上。女大学生和女研究生在这一点上,都比女博士多了许多优势。老爸老妈坚持要把女儿调回北口,就是想充分发挥一下老两口在生根之地的人缘优势,各路叔伯婶姨兄弟姐妹八仙过海,各展神通,真要是谁能帮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那姝卓这辈子就算春风得意十全十美啦。如果老两口去了省城,偌大的陌生之地,两眼一抹黑,问题就更难解决啦。眼下姝卓的心气还很高,非研究生以上的学历不嫁,没有共同语言的也不嫁;老爸老妈的心气也不低,收入低于闺女的不嫁,学识和社会地位低于闺女的不嫁,有过婚史的更不嫁。这几个不嫁,就等于把车逼进了死胡同,再难往外调头了。两位老人夜里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互相鼓励,互相刺激,也互相埋怨,但当着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的女儿的面,还是有意淡化处理,一心盼着好心人作介绍,平时则是闭口不谈的。

        有句俗语,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在其位,难解其味呀!

        还有句俗话,各人心里都有小九九,也是不在其位,难解其味呀!

        2

        去年深秋的一天,入夜时分,出租车司机司马博驾车在环湖路巡行,在前大灯的光柱中,远远看一位穿着灰色风衣的女士沿着湖边人行道踽踽独行。司马博将车靠过去,问:大姐,用车吗?那女士摆摆手,快步往前走了。那一夜,天有些阴,不时还飘落零星的秋雨,路上枯黄的落叶随着强劲的夜风翻卷,行人不多,乘车的更少。司马博驾车绕湖跑了一圈,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那位女士仍在湖边徘徊。他又问,女士这次不只摆手,还冷冷地回了一句,我都说了几遍了,不坐,你烦不烦人!司马博无言以对。显然,在此之前,不知已有多少出租司机问过她了,她很烦躁。惹不起,咱躲得起啊!司马博如此自嘲,赶紧驾车走人。

        此后,司马博便顺了,连着拉了两个客人。一个说去火车站,客人刚下车,就又有一老先生坐进车里,说到湖畔画苑。送完客人,司马博再绕湖巡行,竟又发现了那位女士。怪呀,都十点多钟了,天又不好,她一个人还在湖边转悠什么呢?如果是约会等人,她应该守在一个地方啊。她不知道夜深了容易受到歹徒的袭劫吗?眼下似乎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此女心里窝了疙瘩,而且还是一块挺大的疙瘩,一时排解不开,似在犹豫是不是纵身跳湖以求永久的解脱。前年,司马博就在湖边碰到过这样的事,就在人们大呼大叫快来救命时,司马博跳下车,甩衣扑入水中,及时地将一位跳湖自尽的女人救上岸来。司马博在部队时当的是海军,惊涛骇浪没少见,扑入一潭人造之湖不过是小试身手。过后,晚报的记者找到他,写了一篇挺长的文章赞扬他见义勇为,还配了一张照片,很是让他风光了一阵子。

        放不下心来的司马博不想再凑上前去自讨没趣,便远远地尾随着,时开时停,把车前大灯也关了,只开了两只微弱的小灯缓缓滑行。那位女士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先是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见汽车还跟在后面,便几步跨到街道边,向身后的出租车招手。司马博踏了一下油门,急将车停在了女士身边。

        女士坐进了车里,脸黑着沉着,就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夜空。司马博小心地问:

        “大姐,去哪里?”

        女士冷冰冰地说:“你不就是想让我坐你的车吗?随便,往前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博说。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开吧。”

        “大姐,如果您并不需要用车……”

        “我现在想坐车。”女士将一张百元的票子从后座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别出城就行。”

        女士的心肯定不顺,口气一直冷若冰霜,重如铁石。司马博不再说话,将车不紧不慢地往前开。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借着路灯的光亮,从折光镜往后看了一眼。女士长得挺清秀,眉青鼻直,也文静,年龄当在三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未施粉黛,车内也没飘散女人坐车常带进的香水味。如果这张脸不是一直那样冷着绷着,笑容应该会使这张脸更年轻漂亮些吧。

        司马博按下了录音机的键子,车内飘荡起美国女歌手Laurie  Lewis的吟唱,轻柔而忧伤。这是一盘英文版的带子,号称美国女声牛仔音乐,他爱听,不光是喜欢曲调,而是一听到那委婉的语音,就让他想起大海,时而浪涛舒缓,时而波澜起伏。

        又一个路口停车的时候,女士终于主动开口了,声音也平静了许多,问:

        “你听得懂吗?”

        “什么?”

        “英文歌曲。”

        “还行吧。”

        “她在唱什么?”

        “她在怀念她的故乡,她的童年,那里有起伏的山冈,还有如云的羊群,幼时的伙伴在追着牧羊犬嬉戏。”

        “好像中国歌手也这样唱思乡的歌曲。”

        “大姐你不爱听,我再换一盘别的。”

        “你爱听,那就放吧。”

        正巧手机响了信息提示音,司马博打开,看了,笑说:“夜里开车的朋友都无聊,给我发来条短信,大姐你听听。啥叫郁闷?下象棋让人了,三打一让人抠了,打麻将叫人搂了,进商场让人偷了,老婆跟人溜了,回家一看就剩粥了,眼睛一翻就犯抽了,上医院汽车还掉沟了。”

        女士掩嘴笑了一下,心情肯定好些了。这条信息不是刚收的,刚收的有点黄,女士不宜,司马博灵机一动,将存储的找出来一条,这一条可能正对郁郁不乐人的心路。果然,又驶了一程,女士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回去吧,回到来时的地方。”

        女士在下车的时候,向司马博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以后用车,或者……是别的事情,打电话找你,可以吗?”

        司马博忙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随时恭候大姐吩咐。”

        女士将名片轻轻推了回去:“不用。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还有你的手机号码。”

        副驾驶的车窗前,立着一个牌牌,上面有司机照片和名字,还有手机号码,这不奇怪。

        女士向湖畔一个小区的大门走去。路灯下,那身材丰满而不失挺拔,步履也轻盈。司马博心里问,她并没动笔,只是看了眼,就记住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了?

        3

        半个月后的一天,又是入夜时分,唐姝卓等候在圣保罗咖啡馆里,那个地方离北口大学很近。

        司马博如约而至,站在咖啡桌前,问:“大姐,您去哪里?是现在就走,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唐姝卓示意对面的座位:“你坐。”又招侍应生过来,“你想喝什么?是咖啡还是饮料?”

        司马博说:“我什么也不喝。大姐,那我去车上等您吧?”

        唐姝卓又一次示意:“你坐。我今晚不用车,只想跟你说点别的事。”

        司马博吃惊地站在对面。不用车?那找我还有别的什么事呢?

        唐姝卓说:“是不是车候在外面,还应该收取什么费用?请放心,我一切照付。”

        司马博只好就坐在对面了:“大姐,有什么事,您说,我照办就是。”

        唐姝卓说:“你别叫我大姐可好?我不爱听。而且,你的年纪也未必比我小。”

        司马博笑了:“那也不能叫小姐呀,那相当于骂人。叫女士吧,太正儿八经了,还拗口。要是叫大姨,只怕您更不爱听了。那我也亏,亏大啦。”

        唐姝卓矜持一笑,是她第一次在司马博面前露出笑容,确实比不笑时显得漂亮多了。她说:“我姓唐,你就叫我小唐好了。或者,你就叫我唐老师,我在北口大学工作。”

        司马博欠了欠屁股,作出诚惶诚恐要起身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大学老师,那俺这个小学生更不敢坐啦。”

        唐姝卓又笑,这次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对你,还有你的车,印象不错。”

        司马博说:“谢谢唐老师表扬。”

        唐姝卓说:“我先跟你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哦,对了,说起那天晚上,我应该先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现在独身,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老人们急着把大龄女儿嫁出去,也不知求了多少人,三天两头让我去跟那些从未相识的人见面。我烦,烦透了,尤其讨厌这种拉郎配的方式。那天,又是一起,老爸老妈已和介绍人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可我不愿意去,又怕老人们伤心生气,所以出了家门后,就独自在湖滨路上转,只等转去了那段时间,再回家交差。”

        司马博惊异地望着对方,猜不出她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唐姝卓继续说:“我眼下别无所求,只希望有我自己的一份清静,不再听老人们不厌其烦的催促与唠叨。思来想去的,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其实,这个主意那天晚上就想出来了,只是苦于无人配合。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一下忙。”

        对面的这个文静女士在诚恳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无尴尬的心事,而且是跟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司马博的心动了动,是好奇心的涌动,但很快就沉下去,面对诚恳相求的女人,当然只能以诚回报。他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出上力。”

        唐姝卓说:“我跟我爸我妈撒了一个谎,这个谎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我说昔日的老同学已经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们见过面,感觉还都好,就准备相处下去了。这一招果然见效,这几天我安宁多了。可又一个问题跟上来,我爸我妈要见见这个男朋友,理由还很充分,说早见面早参谋,早参谋便早下决心,年龄都老大不小的,别处了一段时间再分手,彼此都耽误不起。现在的问题是,我哪有男朋友,又让谁去跟二位老人见面?也不是我平时生活在真空里,连个能帮忙的男士都不认识,我是担心让一个熟悉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以后难免传出去,那影响就不好了。思来想去的,我就想起了你,想请你帮帮我这个忙。”

        这很有意思,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为了不想再听老爹老妈在耳边的聒噪,竟玩起了以假充真的把戏。世界真奇妙,和尚装老道。司马博笑了,说:“你是想让我帮你找个人,去唱这出真假猴王的戏吗?”

        唐姝卓说:“不是找别人,我的意思,就是请司马师傅出出面。”

        司马博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站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不行不行,唐老师这可是马三立说相声,逗你玩儿啦。你的那个主意是香是臭,我不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可就是找人冒充,也得找个八九不离十的,你是大学老师,我是个满街乱窜的车豁子,这也太不着边不靠谱了吧?到了你爸你妈身边,我张嘴一说话,先就露了馅儿,二老还不把我打出去了呀!”

        “行不行你小点声好不好?”唐姝卓拧了眉,再做手势请司马博坐下,并从身旁的手提皮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说,“我不会让师傅白帮忙。这笔钱,你去买一身西装,余下的,就算报酬。前后时间,我估计也就在一个小时左右。”

        那个信封里,厚厚的一沓,估计应在两三千元。出面一两个钟头,这笔钱就归自己了,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这可算作天上掉下块大馅饼啦。也许真是那一沓票子起了作用,司马博又坐下,声音压低了,头也往唐姝卓跟前凑了凑,说:

        “唐老师,我是真不行,我只读过高中,有能耐,就考上大学啦。”

        唐姝卓也往前凑了凑,低声说:“至于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出面,咱们再商量。我先问你,你真的懂英语吗?”

        “也是怪,我念高中时,别的功课都一般,就是喜欢上英语课。考大学时,外语150分满,我考了近140分呢,全班最高,后来我去当兵,去的是海军,舰艇上选旗语兵,就因为我整明白了ABCD,就把我选上了。那几年,我把能找到手的英语书翻了个稀烂,就为这,部队还树我个自学标兵呢。”

        “''s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唐姝卓突然用英语问。

        “My  name  is  Simabo.(我叫司马博。)”司马博怔了怔,也用英语答。

        “how  old  are  you?(你多大年纪了?)”

        “I  am  31.(我三十一。)”

        唐姝卓笑了,这一次笑得无比灿烂,她说:“足够了,退休前,我爸爸是中学老师,教数学的,我妈妈是小学老师。他们是老三届的学生,对英语基本都不懂。咱们在他们面前时不时地演上这么几句,保证就让他们深信不疑你是正规大学校门出来的啦。你再说说,你对哪个行业的事精通一些?”

        司马博苦着脸说:“唐老师,你可别再逗我了。除了街上转的四个轱辘,我可还懂啥呀。”

        “那你的身份就是北口汽车制造集团研究所的工程师,行吧?你可以跟我妈说说汽车的发动机呀,轮子呀,喷漆呀,什么都行。对这些,他们也不懂。”

        “那你跟大叔大婶撒谎时,就说那男的是造汽车的了?”

        “演员没找准之前,我在细节问题上,一切对他们保密。你放心吧,绝对露不了。”

        想到是去演戏,是去撒谎,是去欺骗两个当了一辈子老师的老人,司马博只觉得身子燥热,脑门上也冒汗了。这一次,他坚决地站了起来,并将那个信封推回去,说:

        “唐老师,这种事,你让我说说行,可真让去做,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你让我再想想吧。”

        唐姝卓的脸色也冷下来,说:“也好,你回去再想一想。但要快,我跟家里说那个人出差了,回来就见面。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会找你。”

        “行,我等唐老师的电话。”

        “我还有一句话,这事无论你最终是摇头还是点头,我都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不是要求,我也无权要求,我只是拜托。”

        “请唐老师放心。别的大话我就不说了,可我是男人,好歹也是个爷们儿,那种没事嚼舌头玩的事,咱不干!”

        司马博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去匆匆的还有唐姝卓的好心情。她在咖啡馆昏暗的角落里,一下一下了无意义地搅着那已凉下来的咖啡,刚才一瞬间兴奋起来的情绪又很快低落下来。想想应对老爸老妈的这种无奈招数,她甚至想哭。这些天,二位老人为女寻姻的热情,垂死挣扎般地高涨。他们在报纸上看到省城的一个公园新冒出了一个婚姻角,专是父母为大龄未婚儿女去寻婚配的地方,每周一次,便偷拿了女儿的照片,早早起床乘车奔去,入夜时再一身疲惫地赶回家。先还是闪烁其词地不肯说实话,后来忍不住,就一声声沉重地叹息,说要是早知省城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就不让闺女回到北口来了,又埋怨北口也有公园,为什么不能也搞起一个这样的地方。妈妈还说,有那么两个拿着男孩照片的老人,还真看中姝卓的条件了,可一听说姝卓在北口工作,就摇着头走到一边去了。夜里,唐姝卓听两位老人躲在他们的房间里嘀咕,先还是小声地埋怨,一个说当初不该逼女儿回到北口来,后来就是大声地吵了,另一位责怪数年前就不该让闺女去考博,一个女孩子,能读到研究生就是上上大吉了,读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回成了伏天里的韭菜,谁也不吃,成了垫圈沤肥的废物啦!唐姝卓实在听不下去,就推开门冲进去,坐在那里掉眼泪,害得两位老人眼圈都红红的,一夜难眠。唐姝卓心里疼,不为自己,只为爸妈,他们虽还不算高龄,但这般奔波着,心里又这般沉郁着,谁敢说不会闹出病来。退休赋闲之人,贵在心平气和循规守律啊。唐姝卓并不为自己至今未嫁感觉怎么样,不嫁便不嫁,一辈子做个独身主义者又能怎么样,她只是厌烦聒噪,她更怕爸妈为自己的事把身体搞垮,那可就是大不孝啦!

        再想想这位司马博,唐姝卓也觉得心中无底,一时空落下来。小伙子身高就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零之间,眉清目朗,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他的那份助人之心和不经意露出的内秀。那一夜,他驱车尾随,防的就是独行女人遭遇意外,或者怕女人寻了短见,有这样心胸的男子,眼下可算珍稀,值得保护啦。再有他的英文版的唱盘,他的应对自如的英语问答,虽说还是低层次的,但放在一个出租司机身上,已是非常难得,还要求人家什么呢?如果把他带回家里,老爸老妈必是喜不自胜,至于日后,只说两人情趣不投,拜拜分手,各自再寻再觅也就是了,走过一程是一程吧。

        可那出租车司机,面对厚厚的一沓票子,且只需短短一两个小时的人五人六,偏偏还要回去想一想。他还想什么呢?真要是个见了钱眼就开的浅薄之士,你想助人为乐本姑娘还恕不领情呢!哼!

        4

        的哥司马博今年三十一。司马博可从不对人往下隐瞒年纪,有时乘客问他多大了,他随口就答三十八。乘客说,不像,我还以为你二十八呢。司马博哈哈一笑,说那是我长得面嫩,奶油小生。他这样答,往往也博客人一笑,车上的气氛顿时就温暖和谐了。服务行业嘛,与客人轻松交流,拉近了关系,对彼此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也不图哪位大款下车时多赏他一张票子,起码落个心情舒畅,这不挺好吗?

        三十一岁的司马博至今还凤毛麟角地耍着单身,单身的司马博却是有限度的独舞者,因为他有女友。女友叫苏晓玲,小他九岁,年方二十有二。苏晓玲也开出租车,而且与司马博同开一辆车,白天苏晓玲驱车满城转,到了夜晚,把方向盘交到了司马博的手上,睡了一宿后再把车接过来,让司马博回家把失去的损失补回来,好好睡一天。这样的作息安排,阴阳大颠倒,司马博认为合情又合理,女孩子嘛,你敢让她夜里开车转?困急眼了她敢将车靠在路边躲在车里睡?不是恋人也不能这样安排。车是司马博买的。从部队转业后,司马博被安排进一家陶瓷厂当工人,那家陶瓷厂活不起死不了的,有时就发下来一堆碗碟给工人,让大家自己去街上卖,卖了的顶工资,卖不了的盛饭装汤自己用。有工人在过年时怒气冲冲当众摔碗的,说反正也卖不了,我这是当了炮仗用,照样冲晦气,还少了空气污染啦!司马博在这样的厂子里干了几年,咬牙一跺脚,就办了停薪留职,将老父老母备下的所有的过河钱都划拉到一块儿,又跟亲友们借了几万,买了一辆捷达车,跑起了出租。他跟苏晓玲说,可别把豆包不当干粮稀里哈哒呀,汽车属于生产资料,我现在是资本家了,你往后可得叫我老板。苏晓玲嘻嘻一笑,往后果然就喊他老板,也不管有没有外人,越人多的时候越喊得响亮,直到把司马博喊羞了喊怕了喊得脑袋都大了,求告说,求你了姑奶奶,以后别喊了行不行?苏晓玲摇头说,不行,我爱叫,这年月,谁不盼着自己的先生当老板呀。司马博说,你爱叫,那就背后叫,只你和我在一块儿时叫,有别人时就不叫了,行吧?苏晓玲调皮地说:这个嘛,本小妹可以考虑。这回,你服了吧?司马博忙点头,服了服了,我早就怕你了,比怕母夜叉还怕。苏晓玲便掐他,偏往他肉嫩怕掐的地方下狠劲,直到他彻底告饶。

        两个人一辆车,白天夜里轮流上岗,这就苦了两个正血气方刚激情四射的年轻人啦。清晨,司马博跨出车门,苏晓玲坐进去;入夜,苏晓玲将车钥匙交过来,司马博接过去,看看身边有人,顶多挤挤眼拉拉手,再在对方手心挠一挠,或者就在没客人时用手机说说情话。有时司马博实在熬不住,就求苏晓玲天将亮就出门,然后将她拉到城郊相对僻静些的地方,两人躲在车里亲热一番。这种事苏晓玲坚决不同意在入夜时分,因为男人一淘气,就精疲力竭了,就粘了眼睛要打瞌睡了,可司马博还要出车呢,四个轮子一转就是一夜,这种马虎可了不得,弄不好就车毁人亡啊!可有一次,两人正在车里亲热时,外面晨练的人看汽车船儿一样在路边颠簸摇晃,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便掏出手机报了110。巡警赶来,堵个正着,便将两人带回了巡警大队。苏晓玲瞪了眼睛,说我们是未婚男女,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搞对象不行啊?你们狗拿耗子,管得着吗?司马博则对巡警说,我家就一间半的屋子,老爸老妈住一间,我那半间除了放进一张单人床,连转转身都费劲了,你说我们大男大女要交流交流感情,不在车里去哪儿?巡警只觉得手上捧了一对刺猬,抓不得,放了又难堪,挺窝火,便给派出所打电话,认真求证两人所言是否真实。派出所的回答是肯定的,说两个年轻人的家里确都是那样,两人平时也都遵纪守法没有任何前科,放人吧。但自那以后,两人在车里的亲热也基本是小太监的呐喊,一剪没(梅)啦。

        对唐姝卓所求之事,司马博虽说基本践诺不对人言,但还是有所保留地说给了苏晓玲。这种事,说给女友听,一是防着日后一旦女友知道,怀疑他的忠诚,同时也不乏某种炫耀的成分,既炫耀自己的奇遇,也炫耀作为一个男子的优秀。怎么样,哥们儿还行吧,歪瓜裂枣的能遇到这样的美事吗?他所保留的内容主要是所求女士的姓名和职务。当然,苏晓玲也曾问过,她叫啥?司马博说,这个你别问,传出去不好,我答应了人家的。苏晓玲又问,她是做啥的?司马博说,她做啥不做啥关咱屁事,但腰包里肯定是有俩闲钱的。苏晓玲想了想说,年龄我就不问了,肯定跟你般大般小,要是像我这么大,她爸她妈也就不急了,再大些呢,也轮不到你,对不?司马博笑,说能猜到这一点,也算不上你有多大聪明。苏晓玲再问,她总不能把你当了公共厕所的手纸,白使唤了吧?司马博说,这一点人家挺讲究,先把票子拿了出来,厚厚一沓,我猜最少也有两千呢,说叫我换行头。可我没答应,就把票子又推了回去。苏晓玲说,那还琢磨啥,干,跑一回龙套快顶我开一个月的车了。要是这种事往后一个月摊上一回,咱还大发他兄弟,小发了呢。

        苏晓玲给司马博开车,用不着讲报酬,隔上三五天,便将挣来的票子都塞到司马博手上,有了开销时,只说一声我花了若干,司马博也从不多问,两人齐心协力,只想把买车欠下的债先还上,然后在市里租一处房子,就结婚过日子了。司马博说,我爸我妈的钱可以先不急。苏晓玲说,你不急我急,还了他们心踏实,咱们也踏实。

        那一天,司马博的乔装出演很成功。他的角色名字叫欧阳博,这个名字是唐姝卓改的,她说好记。他穿上了西服扎上了领带,皮鞋也擦得锃亮,本来就很挺拔魁实的身材顿时又增添了许多帅气,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越发显得英武:他施展着出租车司机和未婚女婿接人待物的足够礼仪与经验,面呈微笑,一口一个大叔大婶亲亲热热地叫着,顿叫唐姝卓的父母心花怒放满面放光;他不时地跟唐姝卓整上几句英格力士,还有他谈起汽车的无所不知头头是道信手拈来,让二位老人丝毫不怀疑他的学识。唐姝卓还介绍说,过一段时间,研究所还要派他去国外进修,唐父便点头赞许,说你们年轻,好好学吧,大有希望,国家正缺你们这样的人才呀!

        那天,司马博还有一个出色的临场发挥,那可是他和唐姝卓在事先的密谋中绝没想到的。几人叙谈了一阵,唐姝卓便和母亲一块儿进厨房准备酒菜了,只留了司马博和唐父在客厅里。突然,唐母在厨间惊叫,哎呀,这是咋啦!唐姝卓也喊,你们快过来!司马博和唐父急奔向厨间去,只见腾腾热汽和水流正从煤气灶旁的暖气片顶部的一个放水嘴喷射而出,厨房已被白茫茫的蒸汽弥漫,脚下也满是积水。司马博顺手抓起一块抹布,急跨进去,便将那喷涌的水流汽流封堵住了。唐母说,我正洗菜,把炒菜勺碰掉了,正落在暖气上,怎么就出了这事呢?司马博说,是落在放水嘴上,放水嘴折断了。唐姝卓说,这年月,怎么什么假冒伪劣都有呢?司马博望了唐姝卓一眼,笑说,可不,让人想不到的都有。那唐姝卓的脸便腾地红了,好在白茫茫的水汽仍在,两位老人也都把目光盯在放水嘴折断处,谁也没注意她的神色。唐父说,姝卓,你快去给锅炉房打电话,让他们快派人来修,也不能让欧阳总拿手堵着呀。司马博说,叫锅炉房也没用,正是取暖季节,一家修,所有供暖用户都得停气,而且还要放净管道里所有的水。大叔,你快找来一小截木头,像手指这么粗这么长就行,我来处理吧。唐父急匆匆跑下了楼,过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递上的是一截树枝,刚从树上折下的。司马博看了,说这不行,得是干透的,见了水才能膨胀,将断口堵死。唐父在地上转起了圈子,说这可去哪儿找?平时这样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了。司马博灵机一动,说大婶,家里有木拖把吧?快找来。那一刻,司马博是用脚蹬着暖气断口,手握菜刀从拖把杆上砍下一截,又用菜刀将那截小木棍削成楔形,用锤揳进那断口去。司马博做这一切的时候,表现得极本色、娴熟、从容而麻利,三下五除二,手到病除,一切搞定。接着,他又抓起抹布,蹲到地下,去清理那些积水,更是表现得泥水不憷,勤劳肯干。唐姝卓见状,操起拖把忙着配合。两位老人眼见这一幕,心中更是欣喜,须知,他们这一代人所看中的,勤劳朴实更重于学富五车呀,何况这未来的姑爷还两者兼而有之呢。唐父夸赞说,欧阳的技术也不差,像个普通劳动者,从前做过吧?司马博边擦地边说,咱摆弄汽车的,啥事遇不到,还能总去找人呀?这点毛病,就是专业水暖工来,这季节,也只能这么处理,等开春停止供暖了,再重换水嘴子吧。唐姝卓怕老人们从这话里听出漏洞,忙解释说,他们汽车研究所常对研制中的汽车做各种破坏性实验,处理随时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们还常去汽车制造厂和工人们一起上线操作呢。

        忙乱了这一阵,司马博便弄湿弄脏了袜子和裤腿。事毕,唐母张罗着,叫姝卓快去找出她父亲的衣物,叫欧阳博换下来。唐姝卓便将司马博推进父母的卧室。司马博说,我个子大,裤子湿就湿吧,你替我找双袜子就行。唐姝卓找出一双给爸爸备下的还没开封的新棉线袜子。司马博低声玩笑说,穿上脚,可就不能往回退啦。唐姝卓说,一双袜子,值什么?司马博说,那可就是买里脊,又饶了一块囊囊膪,你可亏啦。唐姝卓脸一红,轻轻打了他一下,低声说,就算给你修暖气的报酬。

        唐姝卓没把司马博带进自己的闺房,进了爸妈的卧室也有意没把房门掩上,俩人的低声对话老人们虽没听得真切,可这近似亲密的一幕,让两位老人越发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唐母扯了唐父去了厨房,俩人便开始了幸福的低声埋怨。唐母说,年轻人在一起,看什么看?老没正经!唐父说,哪是我看的,是你先看的,要不是你把水嘴子弄折了,能添这么大的乱啊?多亏了欧阳来咱家,不然今天就水漫金山啦。唐母说,你还有脸说,大老爷们一辈子除了站在黑板前瞎白话,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如人家小伙子。唐父说,这回看出我高瞻远瞩了吧?要是依了你不让姝卓回到北口,欧阳这孩子能到咱家来?唐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要是有这个缘分,还论谁在哪儿?

        那一晚,司马博离开唐家时,夜幕已经垂降。老两口要送他下楼,被司马博坚决地谢绝了。可走出楼门很远,他回头望时,见那五楼的窗口还大开着,两位老人站在那里向下招手。时值冬日,北风正猛,那窗口正迎着风头。司马博心里感动,对陪在身边的唐姝卓说,你回去吧。唐姝卓说,我现在必须陪你再走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在离开老人们的视线后,唐姝卓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再次坐进了那家咖啡馆。唐姝卓重又拿出那个信封,推到司马博面前,说:

        “这回,你应该收下它了吧。”

        司马博拿起信封,抽出票子,点了点,抓了几张在手里,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发票,连同剩余的钱推回到唐姝卓面前:“这是我买衣服用的,衣服上身,我不好退回,只能深表感谢了。其余的,你收回去。”

        唐姝卓说:“我事先已经说过的……”

        司马博打断她,并站起了身:“我当时并没有表示接受,我只答应帮你这个忙,友情出演。唐老师,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可好?天太晚了,我要抓紧赶回家去,换了衣服,然后接车。那个司机跑了一天,到这时还没吃晚饭呢。”

        唐姝卓也站了起来,迟疑地说:“我爸我妈可能……对你都很满意。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感谢,日后我可能……还要给你添麻烦。”

        司马博说:“那你给我打手机,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力而为。好,唐老师,再见。”

        司马博快步而去,只留了女博士唐姝卓坐在那里发怔。

        5

        司马博再次应约走进圣保罗咖啡馆,已是隆冬。天正下着雪,这种天气乘车的人多,车跑不快,眼看打车的人多,却拉不过来。他心里急,恨不得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完。

        可唐姝卓却不急,看起来她的心情不错,先是从皮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这是只MP3,你爱听英文歌曲,有的乘客却不一定也喜欢,你可以把耳机塞进耳孔听,我已经替你从网上下载了一些英文歌曲,还喜欢什么歌,自己可以上网更换。司马博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谢拒了现金酬谢,人家这是在变着法儿表达那份心情,便道声感谢,收下了。唐姝卓又说,我爸我妈对你的印象非常好,总是念叨,盼着你什么时候再去家里呢。司马博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忙说,这可让我为难了,常在河边站,别说湿鞋,弄不好都可能滑进去,这种事,只可一,不可二,更不能三,见好就收吧。唐姝卓说,我也不愿再麻烦你,所以上次你去我家时,当着他们的面我已经埋下了伏笔,说你要出国进修。他们一提起你,我就说这阵你正忙着准备出国呢。司马博说,这一杆子支得好,把我支出国门了,你说我已经出国就更好了。唐姝卓说,可你出国前,出于礼节,总应该去家里告个别,不然他们不定又要想些什么。司马博说,行,那我就再去一次。唐姝卓又说,学校里分给了我一套房子,我图清静,委托装修公司已经装修好了,想搬过去单独住。搬家时,最好你也露个面,行吗?司马博想了想说,咱把两碗粥搅一块儿,我去一次,两碗粥一起喝,你看行不?唐姝卓点头,好,那就照你说的办。

        直到去唐家帮唐姝卓搬家并和她的老父老母去作那种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告别,司马博才知道唐姝卓不仅是北口大学的老师,而且还是一位正宗纯粹的化学博士,这让他很意外也很吃惊,一颗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半天落不下来。只说老师,不管是大学的还是中学小学的,司马博除了敬重,都还没觉得怎么样,出租车肯定没少拉,可一听说站在面前的这位跟自己年纪所差无几的女子竟是博士,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了,那须仰视,而且要仰酸了脖子。马克思是博士,基辛格也是博士,了得吗?他只有高中文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考上大学,那博士在他眼中就是圣人,是翱翔于云端的天鹅,而他,则是草民,是一只伏在泥塘中的蛤蟆。蛤蟆和天鹅,其间的巨大距离可绝不仅仅限于空中和地下呀!

        那天,司马博再次乔装打扮,他指挥搬家公司的人将东西一件件搬上汽车。所谓的东西,基本就是书和一些资料,装了几大塑料袋,还塞满了几只大纸壳箱,是唐姝卓早就准备好的。他悄声问唐姝卓,衣服和用的呢?那些东西可得特别关照好,七手八脚的,丢了什么可就麻烦了。唐姝卓说,那些先不动,我常回家来,随手再拿吧。

        那天,司马博郑重向两位老人告别,他说一到了国外,学习和工作就更要忙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请老人多多保重,信就不写了,他的祝福和问候将由姝卓转达,他会和姝卓通过网络和电话保持最经济最方便也最快捷的联系。两位老人拉住了他的手,百般叮嘱,依依惜别,核心的一句话就是盼着他早些回来,姝卓那里自有他们关照。

        那天,搬家公司的汽车要开动时,司马博客气而坚决地不让二位老人随车去姝卓的新家,他说那边乱,这边也乱,老人们在家先慢慢清理收拾,那边待他帮姝卓打理清爽,老人们再去验收。老人们依了他的话,可唐父还是将他拉到一边,叮嘱说,学校已答应给姝卓买一辆车,我知你出国前肯定忙,可咋忙也抽出点时间帮她选一辆,这事你是内行,你看好的我们就放心了。司马博不知此话何出,便装模作样地连连点头,说姝卓跟我说了,您老尽管放心就是。

        那天,司马博第一次见识了唐姝卓的新家,大大地开了一次眼界。那是片新建的小区,在北口大学的边上,地段不错,环境不错,楼层不错,装修得也不错,那面积更是了不得,一个客厅,两间卧室,还有一间不小的书房,加一起足有一百三四十平方,只一个人住,人比人得死呀!指挥搬运工人将东西送进屋后,司马博惊异地问,你们学校可真大方,给你一个人这么大的房子,外加一辆车,你是哪路神仙可有什么神通啊?唐姝卓淡淡地说,大学在扩招,千方百计聘请博士来校任教,这是学校早就许下的条件,并不仅仅对我。司马博的眼睛登时就瞪大了,直直地望定面前这位外表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的女子,只觉得口里发干,喘气都有些不够用了。我的天,原来我是给女博士当了冒充的未婚女婿呀!他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转身告辞,“那你忙,我也有事,这就走。”唐姝卓叫住他,从沙发上提起一件还挂着商标的棕色皮夹克,送到他手上,“这是给你的。不合适你可以去商场换,发票在衣兜里。再一次深表感谢。”

        司马博的心里正紧,他没有推拒,也没有客气,抱着皮夹克就急急地走了。人家是博士,博士进校门,一下就得了这么大的一套房子外加一辆小汽车,得了这么大便宜的博士还在乎一件皮夹克吗?再说人家又是你的什么人?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人家说话客气是请你帮忙,往白了说就是在雇你,这年月使唤人,跟谁不是一把一利索,你又何苦愣充大方装好汉?这么一想,司马博都有些后悔上次没收下那两千元钱了,车豁子跟大博士,没张口跟她讨价还价再多要一千就够意思的了,何苦害得自己还得在苏晓玲面前装屁,硬说白得两千元外加一个MP3。你真是个屁三,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一个狗屁瘪三呀!

        但那件皮夹克司马博还是挺喜欢的,做工精细,款式新潮,挺合身,穿上也暖和,里面有丝棉套,可以随意安取,春秋冬三季皆宜。说心里话,司马博早想买一件这样的衣服了,既御寒,也符合出租车司机的身份,他只是心疼兜里的票子。发票上写的是一千八,他路过那家商场时,下车跑进去看过,开价是两千五。如此看,这个女博士出手还真不抠门,眼光也看得准,她怎么就知我正巴望这夹克,还知我的身材呢?连苏晓玲看了都不断摩挲说,真好,我早说让你买,你总舍不得,这回你咋就狠了心呢?司马博没告诉苏晓玲这衣服是女博士赏的。他说,这种衣服刚入冬时商场守得死,不让价,现在大冬天都过去一半了,他再不让价就得压库底了。我是高于二千肯定不买的,因为大风就刮到我手里两千元钱。苏晓玲笑,说要是再有这种好事呢?司马博说,那就给你买,随你喜欢啥。风刮到手的票子不能留,一不小心就又刮跑了。

        第一次假充唐姝卓的男友后,苏晓玲曾问过他,丈母娘相没相中你这个姑爷呀?司马博摇头说,看样子挺冷淡,你想呀,人家闺女是大学老师,咱是个车豁子,张嘴闭嘴净冒虎儿,差距太大,咱得认账啊。苏晓玲哈哈笑,说你不会装吗?手指丫上夹蒜瓣装六指,胯裆里夹扫帚装大尾巴狼,不信她还敢小瞧了你?司马博说,可我不想装,装得太像了就难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那可就小孩子流清鼻涕,没完没了啦!因有了这番对话,后来的事就只好顺着谎话圆下来了。虽然苏晓玲对他去假冒别人男友相亲并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可司马博心里还是不想让她知晓得过多。是怕她多嘴多舌传出去?还是防着女人打翻醋酝子胡搅蛮缠落下话把?或者还有别的想法?其中深层次的心理因素,似乎司马博一时也不甚清楚,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懒得梳理清楚。

        一般情况下,司马博白天是不出车的,可春节前活儿正忙,苏晓玲却闹起了感冒,还挺厉害,清晨他回家睡了一觉,就把车又开了出去。那天,他把一个客人送到家乐福超市附近街口,车门还没关上,便又有人抓住了门把手,那人还冲后面喊,你快走两步,别让车等咱啊!声音很熟,司马博扭头一看,就觉得浑身都跟着一激灵,不是唐姝卓的父亲是谁,后面急往这边赶的是唐博士的母亲,两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溜的东西,肯定是来办年货啦。司马博急转身关上了车门,脸却故意不往后扭,装出沙哑的嗓音说,老师傅再坐别的车吧,我还有事。说完,就急踹油门将车开跑了。从折光镜里,他还看到两位老人指着他的车在说什么。Sorry,sorry,二位老人家,实在是对不起了。真是悬,悬透啦!要是让你们上了车,再把我认出来,我可说什么?回到家又让唐博士跟你们怎么说?千万别怪,也别骂,理解万岁吧。我远远地给你们二老叩首拜年,中了吧。

        6

        自从搬了家,唐姝卓过得很清静,也很惬意。有课就走到学校去,权当闲庭信步,踏雪寻梅,悠哉游哉,甚是惬意;没课时就赖赖床,爬起来再看看书写写文章,早在酝酿中的两篇论文都赶出来了,寄到专业杂志社去,很快有了反聩,都夸不错,尽快排发。关键是,她耳边终于少了老父老母不厌其烦的唠叨。一周里,她回两次家,周三午后一次,吃完晚饭回来,周六或周日再一次,在家陪老人们待上半天,也是晚间回来。只要回到家,老父老母自然都要问到欧阳博,小博有电话没?小博在国外还适应吧?也不知从哪天起,老父老母一起改叫欧阳博为小博,他们叫得亲切,却不知引出女儿心中的多少惆怅与酸楚。唐姝卓每次都从容平静地敷衍搪塞过去了,有时还将电脑打开,让老人们看欧阳博通过电子信箱发来的邮件,上面是一定有问候二位老人的话语的,那问候一定很得体也很亲切,宛若家人,能让两位老人很是高兴一阵子。可他们哪里知道,学校又给唐姝卓在新家配了一台电脑,家里的这台才没搬走,一个现代博士在网络上玩玩自编自导又自演的双簧把戏,善意地欺骗一下至爱亲朋,岂不是易如反掌?只是春节前的那一次,父亲突然说,前两天我跟你妈去家乐福,打出租时怎么看那司机特别像小博呢?母亲也说,那天就是因为我走慢了点,你爸这个埋怨呀,哼,好像真是小博似的,想女婿走火入魔了吧?唐姝卓心里有数,脸上却淡漠,说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了,我有一个学生还说我特像他的小姨呢。很轻巧地便把浮在老人们心头的一片疑云拂走了。

        关于搬出来独住,唐姝卓知道自己做得近乎绝情。房门钥匙刚到手,老爸老妈陪她来看过房子。妈妈很惊喜,说这么大的房子呀,咱把那边的房子卖了吧,一家人住在一起宽宽敞敞,也好有个照应。唐姝卓说,那就都搬过来吧,但那边的房子千万别卖,欧阳博说过,这些年他自己独睡惯了,想自己有个书房,在里面架张床就行。爸爸急给妈妈使眼色,说愿意来你来,我可不来,我还舍不得那些街坊邻居呢,早晚出去散步也好有人说说话,人熟是宝啊。唐姝卓知道世界上最真心爱着疼着自己的就是老爸老妈了,但她怕的也是最亲最近的人再在身边絮叨,司马博充其量只是远方天边一片绚丽的晚霞,夜幕一降,说没也就没了,了无踪迹,到那时,老爸老妈的絮叨与聒噪则一定会变本加厉,而且还会或怨或骂,无休无止地将司马博挂在嘴上,此时不逃将出去,那就永无宁日了。

        这些年,唐姝卓一直是爸妈最听话也最引为骄傲的经典好女孩。送她去大学,并替她将一切安顿好,临分手的时候,爸爸再一次重复他的叮嘱,说读书就读书,啥也不要想,处男朋友是毕业后参加工作的事。妈妈也说,这种事粘上了,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女孩,毕业时男孩子说拜拜就拜拜了,女孩子的后悔药可吃不起,怕往后连搞对象都难了。那时的唐姝卓还很迷信爸爸妈妈,一个是中学老师,一个是小学老师,都是传道授业解惑之人,他们说出的道理肯定不会错。所以在读大学的四年里,唐姝卓不知撕掉了多少男同学以各种方式传递给她的书信纸条,更没有奔赴任何一次约会。她给自己定下的信条或曰铁律是,没有充分说得出去的理由,绝不和任何男子单独在一起。在大学里,她获得的绰号叫“冰糖(唐)”。“冰糖”以心无旁骛的出色成绩被保送留校读上了硕博连读。在读研的第一年,父母建议她可以谈男朋友了,可她却要调整心态,那些已熟知她的同学们也要调整心态,任何一个平时不苟言笑举止严谨的女孩子也不会在一天早晨醒来,就变成了嘻嘻哈哈风风火火的憨大姐。而这年月,那些外表憨纯的女孩子往往比谦谦淑女更讨男士们喜欢。唐姝卓也曾陆续和几个男士谈了一段时间,但分手的原因竟惊人的相似,文雅一些的说,你太完美了,我自惭形秽;通俗的则说,两口子讲般配,一个人高攀一阵子容易,高攀一辈子难,咱们还是做个朋友吧。唐姝卓明白这都是客气话,客气背后肯定还有理由,许多男女朋友认识不久便搬到一起同居了,而她当着别人面跟男朋友拉拉手都如窃如盗,更别说主动讨乖亲热了。为这事,她曾一次次自责,也曾一次次暗下决心,可事一临头,她便放不开了,其实也不会。是否自己真是出窑的砖,定型了呢?为这事,她曾“恨”老爸老妈,又恨自己,她常常暗自叹息,一个经典的淑女小舟,在婚姻问题上可能注定要被与时俱进的社会洪流推弃在岸边了。

        除夕夜,唐姝卓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给司马博发去了一条短信,“真诚地祝福你快乐平安!”司马博也很快回了信息,“山羊把大象介绍给蚊子,并把大象带到蚊子家相亲。蚊子妈说:儿呀,我们可连订婚戒指都送不起啊!借此小笑话祝大博士春节快乐!”唐姝卓看着信息,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感动,也由此越发对这个的哥刮目相看,看来他不光善良勤快,还不缺智慧,情商也甚高。这是个现成的段子,他改造了,改造得很是巧妙,不动声色地隐含寓托了许多东西。他要是进过大学校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期间,学校的同事又介绍了两位男士,唐姝卓都去见过面。过后,介绍人委婉地传过话来,竟还是那番让人烦不胜烦的话,一个说嫌你学历太高,他自己先矮了身子;另一个说,他还是希望找一个小几岁的女孩才会更有感觉。倒是都顾及了她的自尊与体面,唐姝卓听了,只应了一声麻烦您了,便走开了。

        九九回春。草绿了,花开了,春天的脚步一步步快起来。北方春天的气温是大起大落的,南来的暖流气团和北来的干冷寒风在这里纠缠厮拼,昨天时髦姑娘可能已穿起了连衣裤,今早出门就要重新套上毛衫了。二八月,乱穿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春天里风和日丽的一天,唐姝卓也穿上了长裙短衫。可那天夜里,她突然闹起肚子疼,是小腹,好像肚里的肠子被撕扯,疼得她在床上打滚,脑门上大汗淋漓。以前也疼过,每月都有那么几天,都在月经将来之前,她知道这叫痛经,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受这种折磨。以前吃点药,揉一揉,忍两天就过去了,哪像这次这般疼痛难忍啊!她抓起话筒,想叫老爸老妈过来,可键子按了两下,又放下了。他们来了又能怎么样?这个毛病,以前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来了也不过陪着叹叹气。再说夜已深了,就让他们睡个好觉吧。可小腹仍是疼,而且越发凶猛了,好似插进了一把钢刀,还在里面胡乱地绞。唐姝卓还想到一些人,有同事,也有老同学,甚至还有她的学生。可这种事,男士不便张口,深更半夜的,女人出门也不方便。自然而然的,她想到了司马博,这种时候,他一定还在车上满城转,叫他来,只说自己害病,或让他送医院,或有个人陪在身边递递毛巾,不过再给他些钱或礼物就是了。

        电话打出去,唐姝卓疼得无心去找衣服,便将搭在床边的连衣裙和短衫又穿上了。司马博很快赶来,见她抱着肚子挣扎着开了房门,又见她满面灰青汗水如洗的病态,先就吃了一惊。他说,病了吧?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唐姝卓摇头,说不用,我再挺挺,我挺得住。司马博说,病成这样你还挺什么?走,这就走。

        司马博一路疾行,又扶她进了医院的急诊室。急诊的病人不多,值班的医生是男的,年过半百,睡眼惺忪地从另一房间赶过来,先扫了司马博一眼,问他是你什么人?唐姝卓说,是我……弟弟。医生冷冷地说,你把病人扶到诊床上,然后去外面等。司马博便依着吩咐,退到门外去了。

        医生的手按在了只隔了一层裙布的小腹上,问是这里吗?唐姝卓嗯了一声。吐了和泻了吗?没有。晚上吃了什么?这跟吃的……没关系。以前也疼过吗?疼过,每月都疼上几天。你还没结婚吧?是。医生托着她的肩头,将她扶起来,然后坐回桌前,说你不懂这叫痛经吗?我只能给你开点止疼的药,别的办法,就是华佗来了也没办法。唐姝卓说,我家里有药,吃了,可还是疼。以前怎么从来没这么疼过?医生说,以前疼痛的程度也不一样吧?这里的因素很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以后你去请教妇科医生吧。

        诊室的门是大开着的,司马博就站在门外,这些对话他都听到了,一听也就明白了,一颗替唐姝卓悬着的心顿时就落了下去,不由还暗自好笑,妈个大博士,书念多了真是蠢啊,连痛经都不懂吗?早说了也就犯不上跑到这儿来瞎子点灯,脱裤子放屁了。苏晓玲说她早些年也犯过这毛病,可自从跟他好上了,毛病也就成见了太阳的积雪,说化就化了。转而他又想到刚进诊室时大夫的问话上,大博士怎么说我是她的弟弟,而没明说是出租车司机呢?是怕掉了她的什么价吗?

        司马博重将唐姝卓送回家里。唐姝卓仍是疼,抱着肚子哎哟,甚至把枕巾塞进嘴里咬着。司马博好为难,走也不是,留下又一无所用。他想起苏晓玲说过的话,以前肚子疼,就让她妈揉,多少能觉得好一点。他便说,你自个儿揉揉。其实唐姝卓的手一直没离开过肚子,她说,肚子疼得……想揉都……使不上劲了。司马博怔怔神,又往四处看了看,乍着胆子说,那我……替你……揉揉?可四处又有什么呢?这是个独身女人的家,连窗帘都密密地拉合着。他没有听到唐姝卓的回答,却看到她紧闭了眼睛,躺正了身子,两手也从小腹上离开了。

        唐姝卓感受得到那只手掌压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着一层裙布,她还感受得到那只手掌有些湿热。手掌在揉动,在加力。腹中的疼痛果然就缓解了许多,已不像先前那样似绞似剜了。以前在家,这个魔鬼如期而至闹起来的时候,妈妈也曾给她揉过,但妈妈的手掌远没有眼下这只手掌有力,更没有这般神奇。唐姝卓的哎哟已改成了小声的呻吟。

        唐姝卓的眼睛一直是紧紧闭着的,她不敢睁眼直视对面的那双眼睛。刚才那巨大而尖锐几乎要夺人性命的疼痛,让她几近昏厥,就好像一个人落入滚滚巨流的漩涡中,一根稻草,她也要牢牢地抓在手里。现在,这个人似乎已经脱离了漩涡,但身体仍在那湍流那危险之中,就可以扔掉手中的稻草了吗?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那个凶恶的魔鬼已渐渐离身远去,代之的却是越来越汹涌的羞怯,她不敢直面这个还不算很熟悉的男人,她不知日后将怎样解释今夜发生的事,仅仅再买一件什么东西,就可以回报了吗?唉,就当他是个医生,既让医生给自己看病,还能在乎人家是男是女吗?

        唐姝卓因羞怯而不敢睁开眼睛,却过高地估计了这个年轻而健康的男人的自控能力。她只感受着那只湿热的手仍在揉动,却忽略了自己浑圆结实的小腹传达给了那个男性身体一种怎样的信号,更不知司马博已用另只手解开了他的裤带并褪下了他的长裤短裤。当她感觉到那个强壮的男性身体已压到自己身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瞪圆了眼睛,她用双手用力去推那结实的胸脯,她嘴里连说着不要不要。可司马博大喘着粗气,毫不理会她的推阻,一下掀开了她的裙裾,又粗暴地扯下了她的内裤。当感觉到来自身体的另一种胀裂的疼痛时,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引为骄傲也为之悲哀的时代就此结束,彻底结束了。她松开两手,不再挣扎,一任两行泪水长流。

        一切很快结束。司马博望着床单上留下的一朵洇红,神情就呆了,两眼就直了。他喃喃着,你……你……

        唐姝卓翻过身去,伏在枕上呜呜痛哭。突然,她翻身而起,抡圆了巴掌直打在了司马博的脸颊上。“你滚!”她愤怒地吼着,但那声音并不很大。

        司马博像一条丧家的狗,闻声便往外跑。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还赤裸着下体,转身又跑回来,抱起地板上自己的衣物,才又远远滚去。

        直至天明,唐姝卓都泡在朔望大潮般的泪水里。她恨这个人面兽心的司马博,他这叫趁人之危,他这叫强暴犯罪!但回过头来细细想想今夜的事情,是不是自己也有责任呢?如果不是自己引狼入室打手机把他叫来,如果自己不同意让他给自己揉肚子,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再细想想刚才那事的过程,如果自己坚拒不从以死抗拼,如果自己放开嗓子大声呼救,他还会这般轻易得手吗?可当时自己都做了什么?只是推,只说不要,那怎能抵挡得住兽性大发的男人?再细想想从去年秋天第一次坐进他的车到请他两次以男友的身份走进家门,再到今天发生的这个事情,自己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早就生出了对他的好感?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快乐与善良,他的勤劳与周到,还有……他的名字。如果说让唐姝卓对他最初生出好感的,与其说是他爱听英文歌曲,不如说是看了他的立在汽车驾驶台上那个牌牌上的名字,司马,多么大气,那是只有男人才配的姓氏,还有那个博,恰与自己一生足可炫耀的学位同字。再想想第一次去家“相亲”后,他只留下买衣的费用,却将其余的票子全部奉还,那个行止与气度远不像一个靠出卖辛苦养家糊口的出租车司机。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做出今夜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唐姝卓的肚子不再疼痛,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已是她起身扯下床单泡进面盆,并打开蓬头冲洗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不疼的呢?为什么突然之间说不疼就不疼了呢?她的脑袋木木的胀胀的,一时难寻答案。

        7

        的哥司马博过了几天惊恐不安的日子。

        那天,他一跑出楼门,就开始后悔了,尤其想到人家还是姑娘身,便越发后悔莫及。王八蛋!畜牲!驴!他这样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他还伸出巴掌在自己的右脸上重重地抽了两下。唐姝卓抽的是左脸,好长时间都在热辣辣地疼着,他抽自己下的力气不比唐姝卓的小。你怎么说管不住就管不住自己了呢?人家是信得着你才找你去帮忙,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又是什么?人家大姑娘日后还怎么嫁人?你管不住自己还有苏晓玲呀,那是块熟地,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子闹腾?可你偏偏就做出了最让人瞧不起的牲口事,你知不知道那叫什么?强奸可是犯法呀!

        想到强奸这两个字,司马博打了个冷战,立刻就由悔恨变成了恐惧。唐姝卓若是举报,手里可是握着证据的,那床单那内裤都是证据,那证据确凿似铁,任你浑身上下都长了嘴,也休想狡辩否认。于是他想到了潜逃,趁女博士还没来得及举报,这可是逃跑的最佳时机了。跑到南方去?那里打工的人多,人海茫茫,加进一个人就是大海里落进一根针。跑到西北去也行,那里地广人稀,警察想追捕一个人不比套住一只兔子容易。但司马博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家里还有老爸老妈呢,自己还有苏晓玲呢,如果女博士为顾脸面并没举报,自己却突然之间没了踪影,那可就毁了老爸老妈和晓玲啦,不吓死也能急死。司马博也想到了去主动自首,那在法院量刑时起码可以少判二年。但他很快也否定了这个想法,人家要是哑巴吃黄连,咽进肚里自认了倒霉呢?那自己一自首,岂不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人家大姑娘?百路难通,剩下的便只有等着警察来抓,该死该活屌朝上,认啦。司马博甚至还为自己设想了面对警察时的神情与举止,低头认罪,伸出双手等待上铐,然后老老实实地坐进警车。千万不能企图窜逃,更不能有丝毫的反抗,那没用。电视里常播这样的镜头,现实生活中他也亲眼见到过这样的场面,干警们群虎扑食,一下便将那恶人扑倒在地。警察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都有些擒拿的手段,那一扑一扭的瞬间,恶人的皮肉必定吃了不少苦头,苦果都是自己摘下的,咽吧,自作自受,活该啦!

        两三天里,司马博都是提心吊胆度过的,他开车绕着公安局和派出所,见有警察向他走来,甚至见有几个精壮男士向着汽车奔跑,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团。但过了三天,仍无任何动静,他知道唐姝卓把他当成肚里的臭气,放了,不会举报了。但司马博的恐惧随之又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如果女人怀了孕呢?这个干系他也是摆脱不了的。那夜,他昏头胀脑,可是任何避防手段都没想到,更别说用上了。好不容易盼到半夜时分,他把车停在路边,把手机打进了一家电台的直播室。那个“子夜健康热线”是专讲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的,以前司马博夜里无聊,坐在车里也听过,但听得热血偾张又无处释放,弄得身子很不舒服,便不再听了。他问,前几天我的女朋友肚子疼,我陪在她身边时就和她有了那种事,也没采取什么措施,所以我非常想知道我的女朋友能不能怀孕?主播人问,你的女朋友是什么原因肚子疼?司马博答,是痛经。主播人再问,你能肯定是痛经吗?司马博答,能肯定,因为刚去过医院,大夫也这样说。主播人笑了,说那我的回答就是否定的了,因为痛经是妇女在行经前或行经时下腹子宫部位疼痛的症状。虽然你的女朋友可能还没行经,但可以肯定地说,她正处于安全期。

        恐惧的思绪一消散,那弥天的悔恨便重又笼罩在了司马博的心头。他思之再三,决定还是应该打过电话去,向唐姝卓表示深切的忏悔,哪怕听她痛骂一顿让她撒撒气呢,她不骂自己也骂。可他无数次地按下键去,听筒里都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知道唐姝卓家里还有座机,但人家没告诉他号码,他也没敢觍脸主动问。只是有一次,唐姝卓的手机通了,嘟嘟地一声声响,他的心狂跳起来,琢磨第一句话该怎样说,可那电话又一下断了,他再拨去,对方便又是关机。他明白了,手机上有来电显示,唐姝卓知是他,便不接。人家既不想再搭理你,那就天各一边,拉倒吧。

        没想半月后的一天,已过了半夜,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叮叮地响了,收件箱里显出个“唐”字,那是独属于唐姝卓号码的汉字存储。司马博激动起来,再按键,信息栏内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时间显示证明短信确实是刚刚发来的,而且确是唐姝卓发来的。她为什么发了短信却一字也没有?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需要我帮助却又不好意思说?司马博好发了一阵呆,然后便驱车直向她家飞速驶去。

        到了楼门前,未待按键,电子门锁咔地一声响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早候在了窗帘后,就等着他的到来。司马博一步两台阶,快速上楼,那房门也虚掩以候。司马博站在门外,平静了一下忐忑的心,然后推门而进。唐姝卓背他而立,站在电视机前,手里握着遥控器,屏幕上还无声地闪着画面,是一部现代都市言情剧。司马博注意到了她的装束,她穿着睡衣,丝质,粉色,睡衣虽然可能比连衣裙在遮掩女人身体方面也差不了多少,可它毕竟是睡衣。她的脸色比上次要红润,也平静,长长的头发是披散的,不似以前多是扎成马尾状。看不出她在生气,这可以确定无疑。

        司马博轻轻舒了口气,低声说:“唐老师……”

        唐姝卓打断他,口气很严厉,声音却不大:“不许再叫我老师,我不配,你也不配!”

        司马博又说:“我……那天……”

        唐姝卓再一次打断他:“不许再提以前的事,我不爱听。”

        司马博发现,有双男士拖鞋,是新的,摆在门前。为摆脱尴尬,他换了鞋,走到沙发前,坐下,不知再说什么好。唐姝卓仍那样站立不动,没有转过身来,可他发现了,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滴落在了地板上。

        司马博的嘴巴干上来,他使劲咽了两下唾沫。茶几上有面巾纸箱,他似乎应该揪出几张面巾纸送上去。可他没敢动,他怕惹动她的怒气突然火山爆发。可那唐姝卓却好像脑后长了眼睛,这次是她先说话:

        “茶几上的那杯茶是给你沏的,你渴就喝。北卧室的床是闲着的,你困了可以去睡,急着挣钱你就走。”

        唐姝卓说完,就迈步进了她的南卧室,门虽掩上了,但没有那咔哒一声的碰锁声。眼前的一切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她不仅饶恕了他,还希望他留下来给她以抚慰。司马博的心狂跳起来,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种结局,一出以狂暴躁动为序幕的人生戏剧,接下来的竟会是温柔与浪漫吗?

        司马博跳起身,剥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服,冲进卫生间,打开沐浴头,用了大把的沐浴液,对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进行了一番酣畅彻底的冲洗。在抓起浴巾擦身的时候,他发现浴巾旁早放了一套睡衣,跟唐姝卓身上的那套很匹配,也是丝质的,蓝色。司马博想了想,打开包装,正是男式的,大小肥瘦也合身。他压抑着心中的狂喜,轻手轻脚推开南卧室虚掩的房门,悄悄卧下去,将背对着他蜷着身体的唐姝卓揽在怀里。那女人身子滚热,却一动不动,仍微阖着眼睛,任由他摆布。司马博不乏这方面的经验,此情此景,他也不再缺少应有的耐心,直到女人由娇喘吁吁变成了小声的呻唤,他才采取了下一步的行动。就好像对待他新买来的汽车,用过了磨合期,他才将油门一踩到底。唐姝卓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眼睛迷醉着,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胸肌,有那么一瞬,她还猛地僵挺起身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上。司马博大惊,忙说,别咬别咬,咬出血了。那女人不管不顾,仍紧咬不放,直到颓然而疲惫地倒回枕上。

        事毕,唐姝卓复又恢复原状,蜷了身子背他而卧。司马博揽着她的身子,看着自己胸前的红紫抓痕,不禁想起苏晓玲,好在她没像晓玲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不然,就要被抓破啦。还有肩头,也只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再用点力,也会咬出血的。他问,你使劲抓我咬我干什么呢?唐姝卓不答。他再问,她突然甩手在他身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他明白了,那是羞涩,那是娇嗔,那是责怪,便再不问了。

        司马博睡了,睡得很沉,但时间不会很长。激灵一下醒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唐姝卓已转过身来,卧在他的怀里,胳膊和腿都紧紧地盘绕着他,微微的鼻息在这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酣甜。他摸索寻找着,打开床头灯,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才知已是3点50分。正是黎明前的时刻,过一会儿外面该有晨练的人了。他又贪恋地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将胳膊从她颈下抽出来,拿开她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腿脚,尽量不出声响地下床了。

        司马博直到穿好衣服,在房门前换鞋的时候,才发现唐姝卓已站在身后。他想回身抱她一下,却被她冷冰冰地推开了,问话也复又似石似铁,就像老师斥问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你结婚了吗?”

        司马博摇头:“没有。”

        “你有女朋友吗?”

        “嗯……算有一个。刚谈,还不知会怎样。”

        “那你就去谈,去结婚生子。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唐姝卓说着,将手里两只拴在一起的钥匙丢在鞋柜上:“这是楼门和房门钥匙,以后夜里困了,想来,北屋随你,不想来,不会有人请。”说完,她车转身,径回卧室去了。

        司马博惊呆了,也喜呆了。这等于给他颁发了畅行闺房密室的特别通行证,就好像自己的汽车给挂上了公安牌照,那可就是畅行无阻一无所拦啦。可她前面问的那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司马博来不及多想,一时也想不明白,紧紧地抓起钥匙,开门下楼去了。

        此后的几天,司马博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想得头脑发涨,想得五内俱焚。他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难得要领。有了这唐姝卓,让他不能不想到苏晓玲。比起这大知识分子,苏晓玲当然更热烈火爆敢笑敢骂一眼见底,可那泼辣无羁中也透着粗俗不堪。没有这唐姝卓前,她俗便俗,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雅鸟。可眼下真正的雅女已让自己躺到了她的床上,他就不能不在雅与俗之间进行比较和选择了。唐姝卓有房,有车,有不可比拟的高文化,还有不可想象的高工资,如果真能和她成了一家子,别说日后吃住不愁,生个孩子都可能培养成个让人眼热的人物。可苏晓玲只读了职高,那个文凭算不算正经高中都得另说,生个孩子也跟她一样整天骂骂吵吵嘻嘻哈哈吗?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掏洞啊!司马博还想到和苏晓玲的第一次,事后他问,闹半天你不是原装啊?苏晓玲不羞不恼地说,原装咋?不原装又咋?请问你是原装吗?司马博把地跺得咚咚响,说天地良心,我绝对是原装!苏晓玲嘻嘻笑,说你少扯,你敢说你没跑过马?你跑马时没梦到过跟别的女人?也许梦到的还是你亲姐亲妹呢。司马博红头涨脸地想一想,确也是,那些梦都极荒唐,长了牛皮厚的脸也没法对人说。他又问,那你的原装给了谁?苏晓玲登时翻了面孔,说别给了你鼻子就上脸,往后再跟姑奶奶扯这个,痛快给我滚犊子!害得司马博又得赔笑去哄她。可司马博这回撞了比天还大的桃花运,而且还真的是原装,女人把原装给了你,那就等于把一辈子给了你,你就必须得对原装负责任,正经男人谁不这么想呢。可女博士真的能嫁给自己这个车豁子吗?她问的说的那些话,是在为自己不想当插足的第三者开脱责任呢,还是申明她所开出的通行证仅仅限于秘密交往莫论结局呢?

        司马博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冷淡苏晓玲了,没有非说不可的事,他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交接车时,他也不再主动有亲昵的表示。有一天,交接车时,苏晓玲悄悄告诉他,说她嫂出差了,她爸她妈一起去她哥家照看孙子了。他听得懂这话的意思,是说眼下家里只她一人住,让他夜里去。可那夜他没去,还把手机关上了。第二天早晨,苏晓玲脸黑着,问他夜里死哪儿去了,他说有人闹了急病,他的车被包下了。苏晓玲又问,你的手机也叫人家包下啦?司马博说,电池没电了,昨儿忘了充。苏晓玲把车门关得炸雷一样响,旋风一样就把车开跑了。那天夜里,司马博不能再关机,也不好再撒谎说有包车,半夜时果然苏晓玲又打进手机来,开口就气汹汹地问,是不是铁板烧滚油了没处放,你还端上了?司马博赔着小心说,刹车出了点毛病,我正找人修。你先睡,要是能完事,我就赶过去。苏晓玲恨道,你别来了,本姑奶奶找得着家教!说完就关了电话。“家教”这话有个出典,是来自手机上的段子,说有对夫妻都是教师。以“上课”为亲热暗语。一日,丈夫麻将正酣,妻子想上课,丈夫挥手说,今晚自习,明天补课。天亮丈夫回家欲上课,妻子恨说,昨晚我已请过家教了。平时,的哥的姐们不管是谁收到这样的段子,都会交流,没想让苏晓玲用到这儿了。

        苏晓玲虽说不爱读书,但脑子并不笨,对司马博的有意疏远不会没有察觉,司马博只是防着她将采取怎样的下一步动作。好在他都是夜里出车满城转,想来她就是条警犬,鼻子的灵敏也有限,两条腿也难追得上四个轮子。有一天,天将亮时,司马博从唐姝卓家里跑出来,刚把车开出去不远,就听身后传来手机电池即将没电的提示音,那声音像无奈般的叹息,一路滑落。他循声找去,发现后座平缝里藏着一只手机,他认识,是苏晓玲的,一直开着。司马博心里动了动,又冷笑。她把手机当成窃听器,自己则躲在家里,抱着座机话筒肯定也是一夜没睡,哼,白天还得开车,够辛苦的啦!他仔细回想一下,这一夜通电话屈指可数,并没多说什么,与乘客闲聊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唐姝卓与他,更是很少有电话联系的。他将手机照原样放回,再和苏晓玲见面时也是只字不提,只装浑然不觉的样子。

        对唐姝卓,他却越来越琢磨不透了。他去便去,走便走,有时夜里有活儿没去成她也从不多问,更别说见面时跟他说说家庭啊工作啊身体什么的,两人的交流基本只限于身体。可她在沉睡中,又常常像小猫一样蜷入他的怀中,有时还缠绕得很紧。她究竟在想什么?她到底打算把路子走到哪里呢?

        8

        唐姝卓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嗜毒成瘾的吸毒者。吸毒者的第一次,可能是被动的,报纸上说,那种感觉并不好,恶心,呕吐。她的感觉也不好,不仅疼痛,更重要的是屈辱,而且那种屈辱难对人言,只能和着泪水独自吞咽。但那第一次却往往给了人破罐子破摔的诱惑,既已如此,何计其他,于是便生出堕落的快感,上瘾了,再收不住自己的脚步。记得回到北口后,昔日的老同学几次聚会,半酣半醉间,基本都已结婚生子的女同学们凑到一起,低声问她,怎么还不结婚?别挑了,找个能疼你的,比啥都好。唐姝卓说,我自己过,不也挺好?少妇女同学低声说,那是两种好,不一样,就好像酒桌上了清蒸鱼又上了红烧肉,都好,你不能只吃一样扔了另一样吧?误了这个好,白来世上当回女人了。另一女同学哧哧笑,说你怎么知道姝卓白当了女人,这年月当女人非得结婚呀?不结婚还许能吃到油闷虾和爆炒肚呢。唐姝卓被说得面红耳赤,又没法反驳或气恼,只好打了那女同学一下,笑骂她喝醉酒胡说八道。可突然之间就出了这种事,就把自己从大姑娘变成了女人,一个坚持素食的人被人强塞进了嘴里糖熘排骨,虽说那第一口的感觉并不好,还被骨头硌了一下牙床,但既已咽了下去,她就想再尝尝第二口,不是被人强塞,而是慢慢地吃,品品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怎样的一种好。“反正”这个词有一种豁出去的意思,反正也三十出头了,反正也不再是姑娘了,再守身还能如玉不成?

        于是,她自然也就又想到了那个她并不讨厌的司马博。想个什么事再把他找到家来?可他一逃了之不肯再露面呢?来了只办她吩咐的事再不会一逞疯狂呢?头几天,她一直关着手机,甚至还想到换个手机号码,让他再也找不到她,可一旦认定了“反正”这个词后,便又把手机打开了。那天,司马博将手机打进来,她一看来电显示就慌了,她还没想好怎样和他重新对话,所以就慌慌地关了手机。司马博再没打进电话,肯定是误会了她的意思。思来想去的结果,她用了独属于自己的方式,并为他准备好了拖鞋和睡衣,他不愚钝,看了那明确无误的暗示,还用她再说什么吗?

        女同学们说得果然不错,那电击一般欲仙欲死的瞬间确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好,有了男人睡在身边的梦里很沉实,有了那种事情后的第二天心里很舒畅,痛经的魔鬼也怯步而止,确是再没来找她的麻烦。有时母亲悄悄地问她,还疼吗?她便敷衍说,挺一挺呗,没事。

        她知道自己在堕落,很不要脸,而且这样的事情前程难卜,若不是想死心塌地地嫁给他,不定哪天就惹出事来,而且一出事,就可能小不了,吃不了也兜不住。剖开心来说,她对他不讨厌,甚至随着两人交往的不断加深,她还生出对他的一些喜欢,甚至是依恋。如果自己只是大学本科生,那就屈尊下嫁,认了,不道德便不道德,把他从女朋友手里抢过来,明明白白地好下去,直至嫁给他,那又怎么样?可自己偏偏戴过博士帽,再嫁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且不说老爸老妈那里难说通,学校里社会上又怎么评价?那肯定将成为报纸上社会版的头号新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她后悔当初脑袋一热就把钥匙交给了他,她想到了了断,再把钥匙从他手里收回来。可以后呢?收回来就再不能让他进门了,那毒瘾那魔鬼再找上来怎么办?他如果不肯单方收局半夜三更来敲门敲窗胡喊乱作呢?他心绪不平到外面信口胡说呢?一个出租车司机,他才不会像自己那么顾及脸面呢,甚至还会将与女博士睡过觉当成一种张扬炫耀的资本。好在眼下他还很识趣,都是过了半夜才悄悄地来,天将亮时便自觉地离去。可夏天到了,夜越来越短了,这种状态还能维持多久?这一阵,教研室和市里的一家大型化工厂搞了一个合作科研项目,社会效益和经济前景都将不错,她是项目的带头人,所以白天除了上课,还要带着研究生钻实验室跑工厂,很忙,没有时间多想这个问题。她设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既体面地收回钥匙,又可保证他不会再在这事上纠缠,哪怕再给他一笔钱呢。

        可哪能料想,厄运突然之间就降临到头上了。那一夜,他又来了,就在两人刚刚进入癫狂状态的时候,房门敲响了,敲得很重,震耳欲聋。唐姝卓急起身,穿好睡衣,到了门前问,谁?外面答,请开门,我是警察。唐姝卓按住心口,故作平静地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来。警察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说请马上开门,我们查户口。又有一年长女人说,唐老师,开门吧,我是小区居委会的刘大妈,他们真是警察。唐姝卓慌了,急往卧室跑,又扭头对门外说,你们等一等,我要穿衣服。那时候,司马博已在急急地穿衣蹬裤,又跑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好在是三楼,他在设想是否能从窗口躲出去,也许抓条床单,就不至于摔坏。可楼门外停着两辆警车,都大亮着前灯,还有几个人影在灯光里晃动。慌急中,司马博指了指衣柜,唐姝卓点头,他便跨了进去。唐姝卓又慌慌张张地将床上的东西都塞进了柜里,关严了衣柜门。

        房门打开,冲进了三个警察,有两个手里还握着手枪。警察进屋并不问什么,拨开唐姝卓便往屋里冲,很快从衣柜里搜出了司马博,并将他按伏于地戴上了手铐。

        警察问唐姝卓:“他是你什么人?”

        唐姝卓煞白了脸,吭哧哧地答:“是我……男朋友。”

        狼狈又惊悸中的司马博心里竟一悠,很好,认账了,男朋友!

        警察又问司马博:“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博。”

        “前楼停着的G12502是你的车吧?”

        “是。”

        警察头一摆:“就是他了,带走。”

        肯定是车出了问题。可出了什么问题呢?这一夜,平平安安,没剐没碰,更没撞人,车怎么了呢?

        警察又对唐姝卓说:“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唐姝卓问:“去哪儿?”

        “别问,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他出了什么事?他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唐姝卓又问。

        “先别废话,到时候自然有人问你。”

        唐姝卓和司马博哪里知道,就在一小时前,市里发生了一起极其恶劣的交通肇事逃逸案。撞人的也是一辆出租车,将一位正过路口的男子撞倒后,那辆车停下了,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伤者在血泊中挣扎,又看四周无人,为了彻底逃避撞人救治和赔偿的责任,竟将车又退回来,凶残地在伤者身上辗过,然后才逃离而去。这就不仅仅是交通逃逸,而是故意杀人了!那个司机自以为得计,没想到被从附近胡同口冲出的一位骑自行车的人发现了踪影,并记下了车牌的后三位尾号502。骑车人立即报警,交警大队又立即通过交通台指示所有夜行出租车司机密切注意车牌尾号为502出租车的去向。那一刻,司马博正急着赶往温柔浪漫之乡,因此就提前关闭了广播。他的车匆匆而行,他的车牌尾号正是502,他被别的车死死盯紧并一路尾随一点也不奇怪。尽管出于与这起逃逸事件并无任何关联的目的考虑,他有意将车停在了唐姝卓家前面的那一幢楼前,可这正好为那个尾随的司机提供了警觉的注脚,等司马博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进了屋,开了灯又闭了灯后,楼下盯梢的那个司机便十万火急地打去了报警电话。交警赶来了,随着交警赶来的还有全副武装的刑警。警察们还是慎重的,先在外面检查了一番司马博的车。那辆车前面确有一块明显的撞痕,那是前天苏晓玲开车时被一个骑车的酒蒙撞的,交接车时苏晓玲告诉了司马博这件事,并说已经私了,那个酒蒙当时就摔给了她八百元钱叫她自己去修车。可这些日子司马博前半夜急着挣钱,好留出后半夜去睡那欲死欲仙的美梦,所以就把这修车的事暂且丢在了脑后。车上的这个撞痕也成为警察认定司马博即是肇事逃逸者的强有力证据。至于司马博惊慌失措躲进了不是自己家的别人家门,又狼狈不堪地藏进了大衣柜,那就更让警察们确信他是逃逸者无疑了。为人没做亏心事,何怕警察半夜来叫门?

        唐姝卓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她和司马博被分别推进了两辆警车。在警车行驶过程中,她听一个警察打手机请示公安局领导,说逃逸嫌疑犯已拘捕在案,相关证人也带在了车上,他问是先送到交警大队审理,还是直接送刑警大队?公安局领导答,先把交通肇事的责任审理清楚,然后移交刑警大队。局领导还强调,一定要尽快审理个水落石出,争取天亮后即给新闻媒体一个明确的答复,已有记者连夜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了。这种事,见了报就一定山清水秀,绝不能让市民们说三道四胡乱猜测。

        两人下了汽车,前后进了交警大队的楼门,又被一同推进电梯。电梯里还挤着好几位警察,将他们分隔开。唐姝卓头垂着,一袭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那张脸又似病中一无血色。司马博则镇静了许多,他估计到必是阴差阳错,警察们一定把案子整岔皮了,那就审吧,问吧,等着你们给我说道歉话吧。他大大咧咧地说,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照实了说,没什么了不起!他这话是说给唐姝卓的,她肯定听得明白。挤在电梯里的警察大声喝斥他,少说话!他问,我说错什么了吗?警察便又断喝,闭嘴!

        唐姝卓万没料到的是,她出了电梯门,被警察拥着走向某间办公室时,旁边一间屋里突然冲出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披散着头发,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扑,伸出尖利的指甲往她脸上抓挠。走在唐姝卓身旁的警察急上前拦挡,跟在女子身后跑出来的警察也急按住了她的胳臂。那女子动不了了,便撒泼似的跳骂,我操你妈的,你狗屁的大博士,你只有卖×的学问,你臭不要脸!那女孩子又歇斯底里地骂当事的另一人,你司马博王八蛋,你是浑身冒坏水的癞蛤蟆!你是鸭,她是鸡,你们鸡鸭同笼!你们生个崽子也是杂种!你们都得禽流感,你们不得好死!

        声声入耳的这一番骂,先让站在一旁的司马博心里生出些许疑惑,她怎么来这儿了呢?随即就是一袭而过的窃喜,她赶上了,好,让她什么都知道了,更好!再有她这一番骂,尤其是好上加好了!知道了,就不用再遮掩什么了,挥挥手说拜拜,好合好分,倒也痛快,不用为难了。而那一位,当众挨了这一通骂,也再不用半遮半盖,既已到了三岔路口,下一步想往哪边走,你说话吧!

        那一瞬,唐姝卓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感觉不到脸上的抓痛,她只觉得那锋锐的骂声似万支利箭直穿她的耳膜,直扎她的心脏。而且,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明早就将通过新闻媒体公之于众。她羞臊万分,她无地自容,她只想逃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猜想得到那个女子是谁,她骂的那一声“死”,明确无误地为她指明了出路。趁着警察们往屋里推那女子的当儿,她猛地车转身,直向走廊尽头开敞的门奔跑而去。警察们怔了一下神,奋身去追去拦,司马博猛地推开身边的警察,也去追,但就在警察要抓住裙裾时,唐姝卓已扑过门外阳台的护栏,直通通地向着七楼下的水泥地面扑去了。

        七层楼啊,神仙也奈何不了啦!

        女博士唐姝卓在眨眼间成功地完成了她的逃逸,终结了她的羞辱与顾虑,也终结了她年轻的生命。她再不会知道,就在那眨眼间,如疯似狂的苏晓玲顿时哑了嘴巴,高大魁伟的司马博也一下瘫软了身体。一切都跟她再无关系了……

        9

        那辆真正的肇事车很快露身,那个毫无人情凶残至极的杀人嫌疑犯也很快被抓捕归案。

        可一位才华横溢风华正茂的女博士却永远地去了。

        据说,为此事,北口市公安局向上级机关提供了长达数十页的文字说明和检讨,并请求给予相关领导和办事人员以行政和纪律处分。那份材料里说,为了迅速取得证据,交警大队在询问司马博前,先将同开一车的另一名司机苏晓玲找到了交警大队,又考虑到苏晓玲开车与逃逸案发生的时间并不在同一时段,因此才放松了对她的警戒与监管;材料里还说,交警大队平时只处理交通肇事纠纷,因各种事由来此机关的司机或相关人员从没发生过如此过激的行为。加之那天天气闷热,值班人员就开启了走廊的门窗,有失预防,付出的是血的代价。北口市公安局及所属交警大队为此深刻检讨并决定对死者家属给予必要赔偿,尽量消除因此事所产生的一切不良影响。

        后来还听说,公安局数次派人去了唐家,告知领取赔偿金,但唐父唐母一直没去。赔偿金后来是由北口大学代领的,至于是否交到了两位老人手上或者怎样处置,至今存疑。

        司马博走出交警大队后,就躲到了乡下舅舅家里。舅舅已知道了他的事,不时坐在身边陪他叹息,说可惜念了那么多年的大书啦,连好死不如赖活的道理都不懂啦,嫁了我家大博又怎么样,再说都钻进一个被窝睡过,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咋说嫁了也比死了强啊!见司马博动了动嘴巴要说话,舅舅又责怪他,你也三十多岁了,啥事不懂,咋能整出这一只脚踩两条船的事呢?那是早晚要出大事的,不是她,就是你,非得有一个要掉进水去淹死的。司马博知道心里的许多话,是跟舅舅说不清的,便闭了嘴巴,再不吭声。唐姝卓死后第七天,他一身黑装,到了城外的墓地。远远的,他看到了唐父唐母的身影。只几天,两位老人都苍迈衰老了许多,蹒跚着,相搀相扶着。司马博躲在树后,直到老人们离开,他才到唐姝卓墓前痛洒了一阵眼泪,然后他将汽车停在苏晓玲家的楼下,便从北口市消失了。

        远在异地他乡的司马博寄到市交警大队一封信,并委托转送到唐姝卓老父老母手里。信中说,我给二老留下一个手机号码,这个手机我将不分昼夜永远为你们开着。如果需要,我将即刻赶回去,代你们的女儿尽孝道,养老送终。如果二老再不愿看到我,我至死也不敢回北口了……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1968年到农村插队,1971年返城后在铁路部门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团、党委宣传干部。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中短篇小说集《路劫》、《男儿情》、《逐鹿松竹园》等。小说《路劫》曾获全国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逐鹿松泽园》获东北文学奖;《放飞的希望》获辽宁省文学奖。现在辽宁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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