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珍还记得,乡下人吴顺手刚来沈阳城时,正晕头转向呢,竟一脚先踩出个乐子。
那乐子出自工地停电。
绿灯盏工号自打3月开工,轰轰隆隆疯干了仨月,一时半刻都没歇过。这天让电业局拉了一下闸,几百号让水泥沙浆沤得像群泥猴似的民工们,竟乐坏了!第一次得以喘口气,直直腰。其实民工们也只喘了一口气,直了一下腰,然后鬼撵似的洗了把头脸,就忽拉一下都散了。谁让绿灯盏工号就在中街的把头儿上呢。而这中街,哪里是平常的一条街?这是沈阳城乃至全东北最著名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在封闭的工号里没白没黑地干活,却时时刻刻被墙外喧嚣的气浪烘烤和引诱着,心里痒痒得都快熬不住了。这天虽不是周日,那商业街上促销的锣鼓和电声音乐,也把风震跑了,云震稀了,震出个日光灿灿的大晴天儿。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的外地民工,不花一分钱,一步跨出去,就走进城里最具代表性的灯红酒绿中,这是在庄稼院里做梦都梦不到的景色,谁能不过去凑回热闹?所以工号里的人,就像一把沙子扬出去,一下就没影儿了。
电停了,人没了,开锅似的工地一下子像睡着了。刚开上升降机的廖珍,却是工地上为数不多的逛着中街长大的沈阳城里人。她用不着像那些土老帽儿那样急着出去开洋荤,她巴不得闲出身子到范保管的库房里,像工地上那些过了小半辈子的民工夫妻那样,抓点儿闲空俩人就用小电锅煮点啥、炖点儿啥。或者不用小锅煮炖,干脆双双挤在临时搭起的小板床上互相煮煮炖炖一番。可刚进了范保管的库房,就听外面喧天喧地闹哄起来。
工地大门是用建筑编织布围出来的一个豁口,旁边支个帐篷算是门卫室。因为进入工地得有胸卡,新来的民工被保安挡在外面,这本是常有的事。那天被挡在外边的民工,就扯个破锣嗓子在那儿争辩。
范保管的库房就在门卫室旁边,所以这样的光景范保管见多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廖珍刚把库房的窗帘一把拉上,就听外面保安大声叫她:“范嫂子!范嫂子!出来一下?”
廖珍嘟囔着:“嫂子、嫂子、嫂子你个脚!”有几分不情愿地对范保管说:“老范,外头又吆喝魂儿了,理还是不理他们?”
范保管是面瓜似的一个人,对谁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儿。他面乎乎地说:“那些臭无赖,等会儿还得闹,先出去看看吧!”
廖珍推门刚探出个头,保安就指着那个糙脸糙皮的瘦男人对她说:“这老乡非吵着要进工地,范嫂子,你能不能找个人来为他签保单?”
廖珍对小保安说:“别老嫂子、嫂子的,忒俗。不是告诉过你吗?叫我姐,廖姐!”
小保安应声道:“哎,廖姐。”
这糙皮糙脸的男人,立马转向廖珍,自我介绍说他叫吴顺手,是辽西建平羊栏寨的人,他的本家和屯亲在这打工混事的不老少,有堂兄吴顺坡、本家侄吴青苗、二外甥小豁嘴子,还有孙喜松、孙喜来哥儿俩,前院的二拴子、后街的张狗子、旺桩子……
廖珍整天和民工们泡在一起,这些名字她大体都能对上号,说:“知道,是猴爬杆儿那档子人吧!”
吴顺手一听就明白:“猴爬杆儿……对,对,爬杆儿的架子工!吃工匠这碗饭的行当,全是属地瓜土豆儿的,沾亲带故,一窝一窝的。土山子那边出瓦匠,桑林子那边出木匠,大窑那边出力工。他们不少人也都在这个工号上混饭呢!你能不能给我找个熟人来签保单!”
廖珍说:“你来得可真寸,仨月没歇一天工,一个个还没见着沈阳城啥样,都憋坏了。今儿个一窝蜂都逛中街去了,中街上有促销的文艺表演,我看都得后半夜回来!”说完转身回范保管的库房去了。
找不到恰当人到门口为吴顺手签保单,小保安就让他一边待着去。
吴顺手就冲着范保管的库房门一阵范嫂子、范嫂子地大呼小叫,这破锣嗓子无意间喊在廖珍的禁忌处,让她听起来扎心扎肝的,她只得救火似的跑出来,又救火似的为他四处找人。
找来的是虾米腰胡领班。胡领班的手指头让钢钎子穿了,正躺在铺上犯迷糊。
吴顺手一听口音就知道胡领班准是建平县的老乡。一问,这人果然是建平来的。吴顺手就又将堂兄、侄子、外甥、猫猫狗狗的一串名字跟胡领班重扯一遍。胡领班将他从头看到脚,说,最近工地上老是出些丢工具、丢电线之类的盗窃案子,你是啥顺手不顺手,我也弄不清,工地上零零碎碎不老少,就怕被谁顺了手,你还是等等你们羊栏寨的人来担保你吧。
胡领班迈着鹅步刚要走,吴顺手急了,略一思忖就大声问:“我说哥,知道鲁煤窑不?”
胡领班站定,说:“咱建平的那个鲁煤窑?鲁本田?那谁不知道?靠开煤窑发家的大款,脖子上挂个拴狗绳那样粗的金链子,手丫缝哗哗漏钱像下大雨一样。——你是他本家亲戚?”
吴顺手说:“×,谁跟他是亲戚?我是问你知道他的……二窑婆不?”
胡领班眼睛亮了一亮说:“咋不知道?!鲁煤窑的小姘二窑婆子,知名人士!不光我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二窑婆的……哥?姐夫?妹夫?还是侄女婿?”
吴顺手赶了一天路又饥又渴,急着快进去讨一口吃喝,就一跺脚冲胡领班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呀!我是鲁煤窑二婆子孙彩霞的前夫!这能证明咱正经身份不?这能证明咱不偷不抢不?”
胡领班眼睛又亮了一亮,道:“啥?啥?孙彩霞的前……”
吴顺手噎了一下,说:“听不懂啊?!她是我以前的媳妇儿,我上这来打工,养活让她扔下的没娘的小崽儿!”
胡领班嗨嗨嗨笑着,打量他好一阵儿,道:“你是她老公?真的吗?!就你?人家鲁煤窑的二婆子,那妖精可不是一般战士,小腚扭扭的,奶子颤颤的,浪不丢儿的,盘子有多亮!你小子有皮相,没骨相的,整个一只抽抽鸡儿,还跟鲁煤窑二婆子一个被窝睡过觉!?扯吧!”说着对廖珍和小保安说:“他说的二窑婆子,可是个人物!跟局长、县长喝酒,都把他们一律喝桌子底下去!那么个美人坯子,他愣说是他前妻,逗不?”
廖珍想走开,却让这新来的男人求救似的拦住了。廖珍只得说:“你拿不出身份证明,我有啥办法?!”
吴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相片,指着上面三个豆粒大的小人头给胡领班看:“你瞅瞅,这是一家三口儿。这个系领带的是我不是我?这个头发像卷毛狗儿似的,是那贱货不是?这豁牙露齿的小崽儿,就是我和她生的宝贝疙瘩,属牛的,叫吴牛,今年十三了。咋样?我是她原装撒种机,他鲁煤窑只是个二炮手!这是蒙你吗?!这是不是有根有据的正经身份?!”
胡领班仔细看罢照片,肩膀笑得抖抖的,又将相片递给廖珍看。廖珍看不清那个被称为二窑婆的女人有多妖艳,却只见得那三个小人头搂着扯着,一副亲不够的黏乎样儿。心想,反目为仇的一家子,也有亲不够儿的时候,看来世上许多光景,原来都是靠不住的!
“啊!真的!没错,没错!你是原装撒种机!”胡领班笑得跌跌扑扑,说:“你这撒种机也太抽抽了点儿,人家二炮手多老硬,不端你老窝端谁!”
“胡领班,瞅他也怪可怜的,既然你们是一个县的老乡,你就先替他保一下,快签吧!”廖珍不住地替吴顺手说情,其实也不是真说情,只是想快点摆脱。她到工号这些天来,觉得乡下男人们最乐意将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挂在嘴边上,猝不及防听在当面,心里总是不自在。这俩男人一通胡嘞嘞,她就听着不得劲儿。
胡领班抬起那只肿得像馒头似的伤手,为吴顺手签了保单,引他进工棚去了。廖珍这才舒了口气。
第二天,在廖珍的升降机里,这撒种机的乐子,就成了民工们磨牙的保留节目。
这时的吴顺手,已不是昨天的吴顺手。他现在已是工地上的架子工了,领了黄色安全帽,屁股后头悠荡着固定架子用的卡扣搬子和小工具。他一进货梯,两眼就盯着廖珍笑,熟头巴脑地大声招呼着:“范嫂子,忙着呢?!”
他这么高声大气,有点儿向旁边的老乡炫耀的架门儿。果然货梯里男人们的眼里都闪出些艳羡:开升降机的女人虽然岁数大了点儿,可岁数再大也是女人。在这几乎清一水儿的男人世界里,不管啥样女人,都是金贵物儿,更何况还是城里女人。这小子,跟女人套近乎到底有一套。
天气有点热了,可廖珍却捂着大口罩。她以前不捂口罩,开货梯的头一天,头拨上来的推沙浆的小工,都是乐颠颠冲上来的。这一冲,一个小车轮子就冲到了另一个小工的脚上。那小工就将脚一挣,说:“×!你压着我啦!”推车的小工却不以为然地说:“纸糊的?还不经压?!”被压脚的小工马上还击:“我哪经压?经压的是你老婆!”他们一递一接地这样斗嘴,使一车人都开心大笑。一拨下去了,又一拨上来,一张嘴还是荤素一勺烩。她禁不住清了一通嗓子,擤了一通鼻涕,像患了重感冒。本来她抵触乡下人的龌龊话,应该找东西把耳朵堵上的,或找东西把对方嘴罩上;可她不堵自己耳朵,不罩对方嘴,情急之下却先罩上了自己的嘴。而罩上了自己的嘴,虽然闷了点,但廖珍在这荤素一勺烩的话语包围圈里,却闷出一个隔离的感觉来。
戴口罩的廖珍此刻就哐当一声开动了货梯,像以前对别人那样,对吴顺手更正了一句:“别喊嫂子,喊廖姐。”吴顺手却上鼻子上脸地说:“对,彼此单论显得近乎!往后就喊你姐啦!”
一些人嗓眼儿里发出些声响,涌出些妒意。眯眯眼儿孙喜松忍不住,说:“四姐夫谁都认识啦!”他在羊栏寨和吴顺手是小学同学,从二窑婆孙彩霞那边论,他俩还是远支儿姐夫小舅子。
吴顺手得意地说:“我一到工号就遇上了廖姐。廖姐心肠热乎,真心真意地帮我,跟亲姐似的!”
廖珍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人倒是个话痨!”
货梯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孙喜松冲吴顺手笑嘻嘻地说:“四姐夫真冲!一进工地就踩个响雷,成名人啦!满工地谁都知道建平来了个顺手的撒种机,你挺神!”
吴顺手为成为谈笑中心,心里美着呢。他故意反唇相讥:“喜松子,你就知道乐,不怕大风闪了你舌头!你媳妇秀萍子还让我给你捎话,你家那20亩地等着上复合肥呢!一亩7块钱,总计140块。赶紧张罗钱吧,让你不知愁!”
这句话一出口,孙喜松脸上的嬉笑就僵住了,心也迅疾坠入羊栏寨那间泛着柴禾味的破草房里。他紧蹙双眉顾自喃喃着:“工地开饷还早呢,这老娘们儿多死性,咋不卖猪呢……”
吴顺手接道:“你家克郎猪才狗那么大,你媳妇要是去卖猪,除非她脑袋让门挤了!”
说话间,哐当一声到站了,上料的独轮车,一个跟一个下去了,走在后边的吴顺手,越过颤悠悠的跳板桥刚要钻过砖茬洞口,廖珍大声冲他说:“走在最后的关上安全门!”
吴顺手左右看看,全是光腚的砖茬墙,哪有什么门?正这时里边传来吆喝声:“吴撒种儿,磨蹭啥呢?”他赶紧对廖姐说:“姐,那边催命呢!端人家碗,看人家脸,我得赶紧走呢……”说完快跑几步领活儿去了,后边廖姐还在喊啥,他也没顾上听。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工地跟往常一样,民工们在食堂里打来饭菜,三五成群吃在露天地,廖姐就在货梯里吃。吴顺手端着饭盒蹲在廖姐的对面砖垛上。廖姐吃饭也不抬头,吃完就将口罩一戴,大半张脸就没了。
胡领班用一根筷子穿着俩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吴顺手走过来:“我说吴撒种儿,早上你刚签了安全协议书,才屁大工夫你咋就违约?”
吴顺手不在意地说:“胡领班,你放心,兄弟不会给你脸上抹狗屎!”
胡领班噗哧一声笑了:“吴撒种!看来我给你作保,脸上沾屎沾尿还真躲不过了,只是你自己一家伙攮进去罚款20块,值吗?”
“什么?什么?”吴顺手一下跳起来,饭盒盖都跌到砖垛上了:“我一溜小跑地扛杆子、登高绑架子,凭哪条罚我?”。
胡领班说:“你在协议上都按手印了,你还不知道凭哪条?《安全协议》上说,不戴安全帽罚5块,不系安全带罚20块,喝酒作业罚30块,不关安全门罚20块……你犯的是不关安全门那一条!”
早上吴顺手在好几个协议上按了手印,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子,他弄不清都是些啥,只想快点把手印按上,也没仔细看看。他隐约想起廖姐喊过关啥安全门,就懵懂地问:“什么安全门?在哪儿有门?”
胡领班用筷子朝上指指戳戳地说:“看见升降机停靠每层的洞口没?每个洞口不都有两扇钢筋焊的挡头吗?挡头要是不合上,洞茬口就成了悬崖峭壁,从里头出来一脚迈空就栽下去了。所以按规定升降机一走,下车的人必须把挡头合上。《安全协议》上签得明明白白,谁不合,罚谁,不信问廖姐,罚单上的证人是廖姐给签的字!”
听了这话,吴顺手眼圈都红了。从离开羊栏寨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惦着个钱字,可还没碰着个钱边儿,倒先欠了债。欠得多冤屈。升降机里那个女人也挺阴,你替关一下不也没这事?他转过脸看廖珍,她脸上的口罩太大,将所有的表情都遮盖了。吴顺手正是缺钱的时候,20元不仅让他心头一疼,更多的还是气恼。他大喊了一声:“范嫂子!”这一声断喝,不仅把廖珍吓一跳,把他自己也吓一跳。他乜斜着眼想,城里人真生分!跟她姐呀妹的套近乎有啥用?你不过是个家属工,叫你“范嫂子”就算恰当了!他气哼哼地说:“我说范嫂子,你怎么整丢我20元?”
不知怎么,他这一句话,就像往货梯里扔了个手雷那样,把货梯里的廖珍炸着了。她一个高蹦儿下来,揭下口罩,贼似的看了一圈,说:“吴师傅,你听我解释——”
吴顺手麻着眼说:“你这个范嫂子!钱都在账上扣了,还解释啥!”
在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观战目光里,廖珍很难堪,她用手揉搓着口罩,不知说啥好。吴顺手的气可是越喘越粗,他就是觉得这钱丢得冤。
廖珍犹豫了好一刻,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话:“你能不能不叫我范嫂子,还是叫我廖姐好了!”
吴顺手心里窝火,出口就是四楞子话:“你不是范保管的家属吗?不叫你范嫂子,叫你张王李赵嫂子能行?真是的!”
按理,对安全责任处罚有异议,你找安全员说理去,跟旁人不相干。可这人偏偏点她是家属工,还喊她范嫂子,喊得她心惊肉跳,像要出啥事。她本来并没瞧得起这个土老帽儿的,现在看来没瞧得起也得赔着小心瞧,她得控制事态。她先笑了笑,从地上替他拣起饭盒盖,还将一团怜惜堆在脸上,“让你喊姐,就有喊姐的原因。当姐的哪有不管弟弟之理?今晚你还有夜班跟着,这一个馒头,半盒汤,快吃了,要不我怎么忍心跟你说事儿……”
这知冷知热的话,吴顺手有些时候没听过了,心里竟猛地有点儿痒酥酥的。他左右看看,那帮像上架鸡一样各处蹲着吃饭的泥腿子,都擎着饭盒看热闹呢。他心里有几分受用,咕哝着:吃就吃呗,便赌气将半盒汤灌进肚,大馒头一撕两半,先往嘴里塞一块,还没吞下,下一块又塞进去,噎个俩眼翻白。
廖珍虽见不得这干噎相,却从中看出这是个经不得两句哄的人。耐心等他咽利索了,她才说:“咱绿灯盏工地从开工到现在,今天头一回赶上安全大检查。那个检查组是甲方的几个小头头,事先也没下点儿毛毛雨,说来就来了。他们眼睛都是带钩儿的,专门找茬儿,一个个特横。你没关上安全门,他们在底下就盯上了。五六个检查员忽拉一下围上我,让我作证签字,不签人家当场就辞退咱。虽说我不签不行,但签了我还觉得欠你的。你放心,你这个罚款亏空我早晚给你补回来。”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吴顺手还能较啥劲,心里反倒挺领情。
后来廖珍拿来两盒烟。这烟本是范保管为工程监理老高修理摩托车赚来的人情烟。范保管也是个烟鬼,可这么好的香烟,他不享用,却摆供似的放在隔板最高层,当工艺品欣赏。廖珍不通知主人,熟门熟路地一跷脚够到手,回来当众撂到吴顺手怀里,还谎说是特意到烟摊上买的,“吴师傅,消消气压压惊!”
吴顺手是铁打的心肠,见热就软。他咕哝着:“姐,你看你!花这钱干啥?”
那帮子架上鸡一样的民工们,嬉皮笑脸凑过来,夺过一盒撕开口,这个抠一支叼嘴上,那个抠一支夹耳丫上,三抠两抠,一盒就瘪了。吴顺手低头一看骂道:“×!这群狼!”遂将另一盒迅疾紧抓手上,看看牌子,心里一惊,是精装熊猫,一盒就是18块呢!
绿灯盏工号的地基是在头年完成的。那时廖珍还在家里闲着。闲着也没真闲着,倒是忙得晕头转向。工厂解体十年,她就在家钩了差不多十年的毛活。起先是给外贸公司钩手工。钩过台布、披肩一类,又钩童装系列,领什么单子就钩什么。后来随着编织品外贸萎缩,她又给个体户钩了几年家居套装:电视罩、电话套、手机套、拖鞋什么的。虽然一件只有几角的手工费,但她的手已练成了一只机器手,速度飞快,技术又好,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打点自己和女儿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可是近一个时期市场销路不好,她时不时就得走几回空单。领了空单,就是真正的闲人了。她的派活点设在中街,闲下来就得常到中街等派单。
就因为等派单,她才发现了绿灯盏工号。
那天廖珍没领到派单,没领到,脚步就慢下来。中街的人流像干饭那样厚,日渐浓厚的物质欲望和闲适情调,在人隙间铺张地弥漫,将干饭似的人坨,兑成了一街什锦的稠粥。夹在这样的人缝里,想走快都办不到。她就是在这时看到了东头由建筑隔离板围成的一个新工号,上面矗起的大字块是“绿灯盏”。廖珍当时想,这个名字起得绝,说不定要冒出个什么灯具总汇之类?她这半年来等派单,单子没等来多少,倒长了不少中街的见识。这街上的店,大多都是很有些年月的老店。跨入了21世纪,店的概念也在那一跨之间就跨出了质变。廖珍原先熟悉的那些一百、二百、沈服、沈纺、一副、二副之类老掉渣儿的店名,全不见了。中街现如今的店,名字如同那一个个大门脸儿的款式,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叫成了北方银狐、热闹大家庭、哆来咪、世纪风;叫成沃尔玛、普尔斯玛特、新玛特、每家玛、派克森;叫成商业城、裤子城、袜子城、鞋城、装饰城、图书城;叫成泛欧广场、电子广场、家居广场、女人广场、BOBY广场……一个比一个叫得玄,叫得大,叫得一头雾水。一条历经了几百年的老街筒子,仿佛在店名的七变八变之间就跟世界接上轨了。廖珍看着“绿灯盏”这三个字,觉得这名字属云山雾罩一类,是用迷里巴登来抢风头。
回家时,她见工号隔离板有个缝儿,就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地基坑太大了,大得如同一个干涸的水库,底下几个掘土机,如同电动玩具,民工像一群蠕动的蚂蚁。她正看着,一个戴黄袖章,手里拿着锤子、板子,看样子是看护现场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那人示意让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却见那人有几分面熟,细一看,原来是她先前在厂里工作时同一车间的维修工范志军。
十多年没见,老范还是原来那个老蔫儿样,眼神也没变,不正面看人,闪电般瞭上一眼半眼,又闪电般躲开,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还以为他藏了偷窥的心。他一边补钉隔离板上的缝子,一边聊着闲话,全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三两下补好漏缝,老范的下班时间就到了,廖珍就和推着自行车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还是老厂那点儿事。1993年厂子破产后,七千多职工就散了。偶尔谁谁遇见了,互相一打听,日子也都大同小异,挨饿的不多,暴发的也不多。反正一个个都在挣命,挺忙挺累的。
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廖珍除了知道绿灯盏工号是个集餐饮、宾馆、购物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23层五星级特大项目外,她还知道范志军在这个工号当保管,他老婆田丽丹在一家小饭店打零工,儿子范小强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个部队转业的司机罗大个儿打着、闹着没正经过几年就离了,以后一直单身守着现在已上初中的女儿小琬过。俩人见面没有多少惊喜,告别也没有多少留恋,分手就分手了。
过了一个冬天。
这一个冬天廖珍过得心里发毛,毛活派单越来越少,有时整月吃空单。这十年她只会用一支钩针挽来挽去,从她手上顺过去的毛线、丝线、蜡线、珠光线,聚一起,得用轮船载;她钩出的物件,归成堆,得用火车拉。可是一旦闲下,她凭一支钩针还能干什么呢?
柳树返青的时候,她还是到中街等派单。每领一次空单,她的心都要缩紧一次。她从派活点的台阶上一下来,流淌在中街上购物的什锦人粥,一下就将她舔了进去,把她拥得东倒西歪。她看着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物品,心想自己的钩针大概再也没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单,洗手不干了。
她又来到绿灯盏工号。从围板上找到一条缝,又钻了进去。
一个冬天过去,工号变化很大。楼座子已经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不到边沿的砖城。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上百号民工正上灰、砌砖、绑钢筋,一概忙得蹿火冒烟儿。她想找范志军,范志军竟又拎着锤子、板子走过来。
范志军走到她跟前,俩人相对一笑。廖珍就说钩毛活没法干了,大半时间走空单,她想看看工号有没有适合她的位置。老范一听,又摇头又摆手。他指指工地说,泥里水里的活儿哪是女人干的?好样男人都不上工号!廖珍退出来后想,托人也不该托老范,他哪是能办事的人?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范志军淌着一脸油汗来敲廖珍的家门。门刚欠缝,他就忙不迭地将一个硬皮小本递到眼前,廖珍不解地翻看,却见是一个写着廖珍名字的升降机准驾证。
范志军急不可耐地说:“小廖,明儿上班吧,到工号开升降机去,每月饷钱和我一样,就是钟点长些,24个小时大倒班,不另给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让座,反反复复地问:“什么?什么?”范志军说:“你挺走运,就招几个女工,你偏就赶上了!”廖珍忙问:“我不会开呀,这证件是……”范志军说:“那不算技术活,是人就会摆弄。证是暗地买的,你没参加培训,也考不了,时间也来不及!”廖珍赶紧掏兜:“花了多少?我给你!”范志军直摆手:“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廖珍紧紧攥着那个证,说:“范师傅,到底还是从一个厂出来的,你这么想着我。以后日子长呢,我一定报答你!”
范志军没了语言信号,脸颊憋得红红的,眼神飘里飘忽的。廖珍熟悉范志军那飘里飘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样,生人见了,没事儿也像藏着事儿。可她现在还是感到里边有啥难言的隐情。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重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然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本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傻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
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声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笑,以为打一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虽说工号里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个称呼折磨个够呛。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了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再加上那天俩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个鸡蛋,她给他夹点自己的咸菜,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强大,但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大之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他,接受着他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样肆意地摆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嘎吱有声。她无意中已走进“范嫂子”的角色。
工程一经有了模样,站在工号的任何一点展眼望去,那甩手无边的浩大效果,都会让人眼睛一时没着没落。要是赶上刚卸完楼层模板,就会出现一个足球场似的大平面。卸了模板,紧跟着还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层了,廖珍一面运管子,一面看架子工干活。吴顺手单腿在立管上别了一个麻花劲儿,两手也不扶着,只管拧着丝扣,真正一副猴爬杆的样子。底下他那个本家侄吴青苗,离他有二层楼远,时而向他扔着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分量,翻翻滚滚地朝他飞去,上边的吴顺手单手一接,如同在腿边空气里抓着个果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他抓了一阵,腾出手来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继续在空气里抓果子那样接卡扣。廖珍在货梯上见吴顺手只靠一条腿盘在杆上,身上的安全带也没系,可她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就向胡领班示意。胡领班却不管那个,走过去哐哐一顿敲管子:“吴撒种儿,你身上的安全带留着背孩子用啊?!你不锁在管子上,再罚你一回,让你几袋子尿素钱打水漂!”吴顺手不情愿地锁上安全带,廖珍这才跟他说:“你不上锁,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运沙浆的小工将斗车推下货梯,才欠身从小窗口递出一封信来,说:“这是门口保安带给你的信!”
离她近些的吴青苗伸手接过一看,说:“吴牛子写的!”他将信插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扔上去,吴顺手摘瓜一样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飞来瞟去,动作很大地撕开信,张扬地说:“这小子,屁大个事儿,就动笔头子!瞧瞧,又整这么一大篇子!”大凡工号的民工,早没人动笔写信了。一脚迈进城里,都花百八十块钱,购置一部二手手机,像成功人士那样佩在后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个电话。而家里那边正好相反,各家即便也都安上了电话座机,但那仅是个接听的工具而已,很少有人舍得花长途电话费,往这边打过来。传递信息,大多还靠写信。吴顺手的儿子吴牛,虽然才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作文好,自然成了写信高手。从家里来过三两封信后,里外名声就大了。现在各家娘们儿,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懒得动笔,都托小牛子写信时捎几句要紧的话。这样,在工地上,逢到吴牛来信,这信就成了一份公开发行的小报。吴顺手将封口一撕,乡邻们就纷纷支棱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子的每封来信,除了带来各家的信息,肯定还会换来另外一番啧啧的赞叹:“瞧人家顺手家,祖坟冒青烟,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后准能成大学生!”吴顺手为此也大为长脸。
吴顺手盘在杆子上,擎着信又如往常那样扬声念道:“亲爱的爸爸:您好!和您在一起的大爷、叔叔、哥哥们好!……”念到这,他对周围那些支棱耳朵的乡邻说:“听见没?招呼你们呢!这小崽儿,还他妈的挺懂礼数!”人们松动一下脸容,都慈眉善目地龇牙笑笑,算是应了。吴顺手一字一顿地高声朗读:“那天接过您的电话后,奶奶哭了——”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头一下像塞了东西,咽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吴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过信,继续念道:“那天接过你的电话后,奶奶哭了,她说她这是高兴。你说,你们盖的大楼可大了,奶奶说,一准儿比鲁煤窑家的楼还大!让你好生盖着,气死他……”众人都笑了,吴顺手不笑,只用扳子不停地拧螺丝。吴青苗继续念:“咱家的母兔下崽了,下了7只。奶奶说,最大的那只留到老秋,等你回来好吃肉;那6只等长到够个儿了就到集上去卖掉。我没应奶奶,我想把最小的那只也留着,因为它长了一身花花毛,和大白母兔不一样,让你回来时看看奇怪不奇怪!奶奶说她的腿病好些了。其实这是因为奶奶新近拄了棍。她说拄上棍,就多了一条腿,就能走到大井沿去洗衣服和洗菜。可是菜园子还得二姑来收拾。下面,是别人家要捎的话——”吴青苗看看左右,扬扬信纸说,下边的事儿是大伙的,听好了:“1.旺桩子家的事:你媳妇说家里的苞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旱天乐’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攒着给小玉交学费。所以旺桩子见信后还得汇180元,用作买除草剂和雇小四轮子的工钱;2.吴顺坡三大爷家的事:三大娘说,你买的‘金丹3号’玉米种子是假种,地里缺了四成苗,那8亩瞎苗地全都得毁了重种,她准备买新种‘富有一号’20斤,加上人工费需用200元,过了芒种就不能抢种了,现在就等你寄钱来了!3.吴青苗家的事——”吴青苗念到这一顿,不出声了,往下默念了几句,竟噗哧一笑,说:“是说我那小孽种犯混的事,没脸念了!”他把信又塞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抛给杆子上的吴顺手。吴顺手心情已平和了,展开信接着念:“3.吴青苗家的事——桂珍嫂说,你儿子小宝刚上了小学后,还像先前那么淘,前天往后院四奶家的酱缸里呲了一泡尿,让四奶当场逮住,拎小鸡那样拎给桂珍。桂珍把自己家的一大缸新酱,换回那缸呲进尿的陈酱。她让你快打个电话家去,修理修理这个小混蛋。”吴青苗在众人的笑声里,自我解嘲地说:“这败家小兔崽子!现在跟他吃屎尿,长大还不跟他吃官司!”
信念完,在满处的钢筋水泥当中,仿佛又掺上了庄稼院的鸡零狗碎。刚才信里瓜扯到的人,心里装进了些烦忧,闷头酝酿着晚饭后在电话里给家那头一个啥样的交代。只有吴顺手脸上有光有亮的,那是儿子带来的。
廖珍在车上也听了那边念信,没想到吴顺手家还能长出这么个小人精!就对他说:“你儿子倒是个秀才料子,长大了准能成气候!”
吴顺手得意地说:“廖姐,小孩靠管不靠喊。从小我就让他练脑子。我有书,一本本的,上面都是启智题。我给他出一道:世界上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他答不出,我就告诉他:先生、先生嘛,所以答案应该是先有男人!慢慢地他也会给我出道题:世界上什么海是最大的,同时又是最小的?我也答不出,他就告诉我:脑海嘛!一点点的,小脑瓜子就练出来啦!”
廖珍听了,笑个前仰后合。
吴顺手话题一转说:“廖姐,你儿子作文怎么样?我看他戴个眼镜,也是个斯文苗子!”
廖珍说:“我是女儿。我女儿是数学脑瓜,作文写不好,半天憋不出几个词儿!”
吴顺手问:“原来你有一儿一女啊!中午我看见你儿子了,在范保管的门口,他来找他爸取家门钥匙。”
廖珍有点发蒙,嘴也开始发瓢,她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
吴顺手倒没觉出什么,顾自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你和范保管的儿子,那眉眼像从你们脸上描下来似的。我上去就问他:你是范保管的儿子?他说是。我问他叫啥名?他说叫范小强。我说,没到你妈那看看去?你妈在一号梯上呢!他还没明白,愣头愣脑地说,我妈在哪儿?我拍拍他说,一号升降机呗!你这个小四眼儿,是小书呆子吧,你妈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往那边看,你妈不正在那个货梯里吗?!你儿子还说:我妈哪能在这开货梯呢?正说着,范保管就过来了,把他领库房去了。”
底下又在敲管子叫货梯,她得救般地快速沉下去,心里有点儿像吞了苍蝇!
从捏根钩针坐在家里钩毛活儿,到走进大工号,操纵一个将爬升几十米高度的升降机,廖珍曾惶怵得有点儿失控。
她第一次戴上安全帽,坐在斗子里的铁椅上时,手抖得差点痉挛,那颗心跳得就像要从嗓眼儿里蹦出来。升降机内外的电机、大线、配电箱什么的,她一见着就蒙了。操作斗和上料梯又是隔开的,操作斗被透明的有机玻璃封闭着,单独悬在料梯的外边,就像烫伤的脸上鼓出的一个水泡。这个鼓出的水泡,不停地上上下下,谁乍坐进去都会顿生一脚踩空的恐惧。水泡似的斗子又太小,坐在里边,蛋壳包小鸡那样,胳膊腿都得蜷着,仿佛伸个懒腰都能把壳子挣破几瓣。那天廖珍兜里揣着买来的准驾证,窝进水泡里,一想到要担负建筑这座大厦的工料运送,就觉得这不光是拿一个大工号开玩笑,也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其实,试车时货梯里并没有运料的民工瞅她,只有机修工小炳在调试,外加范保管陪着。小炳叼着范保管给他的香烟,眼睛在袅袅的青烟子里眯缝着,一会儿拧拧这,一会儿调调那,压根儿就没发现窝在透明斗子里的这位“嫂子”正筛糠。他简明扼要地向她进行操作交代:将手柄往前推是上升,往后拉是下降,松在中间,咯噔一声就停车。廖珍战战兢兢地试了一下,手柄果然特别灵敏。于是小炳的调试就算完成了。他一拍范保管的肩膀说,你再陪嫂子空车遛两趟,就可以上料了,说完挎上工具包就撤了。老范早发现她瑟瑟筛糠,可他不安慰也不鼓劲,只是比小炳更细致入微地给她上技术课。干过工厂机修的老范,由于对机械原理的触类旁通,再加上他私下买了证后,就有意地跟着小炳熟悉这架机器,心里早已有谱。他倚着斗子的门框,一再念叨着一开一停的程序,训练廖珍操作:把住手柄,往前推,上升;往后拉,下降;松在中间,停车。几次上上下下过后,她的手和心稍稍稳当下来。老范指着斗子外边那根黑大辫子似的粗电缆说,这根大线是升降机正常运行的保证,你只要看管好大辫子别跳出那个环形的线圈,以免被什么刮碰,就没问题。他陪她空梯跑了半个钟点,廖珍觉得能独立了,这才放老范离开。几天下来,她已觉得运行自如了,甚至在众多民工那颇带几分谦敬和艳羡的眼神里,坐在斗子里的她竟品出几分风光和过瘾。从货梯上下来去打饭,脚下还像年轻人那样蹿跶几下。就是在脚下忍不住蹿跶的那个时候,她和范保管就有了亲密的第一次。
大楼长多高,升降机就随着长多高。升降机长高,本应由厂家专业人员来接升降轨。但工号承建方为了降低工程成本,就自行安装。每节都由架子工先在机轨外围搭架子,再由机修工小炳他们一节一节地接轨道。升降轨不停地向上延伸,架子就得不断地往起搭。所以那些猴爬杆儿就老是在廖珍的跟前忙活。
升降轨往八楼延伸的时候,正赶上旺桩子和吴顺坡搭架子。旺桩子和吴顺坡都怀着一肚子心思,一个想着除草剂,一个想着假种子,虽然手在插架子管儿、拧销子,心思都在家那头。精力不集中,架子起得就不顺,该拉网的地方没及时拉,该拧卡扣也不及时拧。活干得不规范,一个松在那儿的架子管儿就脱了裤儿,从上面掉下来,当的一声正飞在廖珍的斗子顶上,吓了她一大跳。廖珍停车将头探出小拉窗,朝上叫道:“谁呀?差点把顶棚砸漏,吓死个人!”小炳不高兴地对他俩摆摆手说:“下来下来吧,一早儿起就见你俩像哑巴痨子似的。接升降轨马虎不得,弄不好会出大事,机毁人亡知道不?!得得,我找你们工头换人去!”小炳撵走了他俩,换来的是吴顺手和吴青苗。
俩人一上一下盘在杆儿上,吴顺手对廖珍说,我和青苗子搭帮儿干,保你一百个安全!廖珍对架子上的两个男人说,我怎么觉得,到了工号里,你们算是进城了,我倒是下乡了。整天就听你们絮叨张家种子假了,李家化肥缺了;东头狗咬人了,西头鸭子丢了,好像工号里冒出个小羊栏寨,都让青稞子味和柴火味呛着了!两个男人不知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一时翻着眼不知说啥好。
升降轨接上去了,中街的人海就蓦地闯进眼底。这本来再熟不过的一条街,一经看到它沉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廖珍竟觉得这街怎么变得不真实了:人挤人,人挨人的图景,像电脑制作的一样。这电脑制作般的人流,带着细细碎碎的人喧声,向两旁一涌一涌,涌得一溜楼脚也像电脑制作的动画那样,晃晃荡荡。随着楼层的长高,她一会儿蹿上半空,五红六绿的街景裹着通明瓦亮的光感,唰地晃疼两眼;一会儿又沉落谷底,泥海沙山的工区又让她面前顿时一黑,上去和下来在感官上的反差越来越大,这种一明一暗地不停转换,感觉有点儿像做梦。
吴顺手在高处看到这街景,就一遍一遍地问:“廖姐,今儿个又是啥日子,人咋又厚成这样?”
这个话题能引来廖珍的许多话。廖珍从小就是逛着中街长大的。年少时,因为爱摩登而爱中街,因为爱热闹而爱中街。后来,因为生计而爱中街,有些时候还因为无聊而爱中街。那个光陆电影院是她和罗大个儿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那个长江照相馆,是她和罗大个照结婚相的地方,那个肯德基是给女儿买过炸鸡腿的地方,还有买过金戒指的地方,给父亲买过寿衣的地方,丢过钱包的地方,与人吵架的地方,抢购便宜货的地方,一遍遍等过派单的地方……许多地方和她的年轮叠印在一起,给了她无数快乐的记忆,也给了她无数痛的记忆。可是在外乡人面前,快乐与痛她都包在心里。中街是沈阳人的拥有,她只像亮自家的家底似的述说中街一贯的繁华与兴旺。这是她的档次,与外乡人不同的标志。
吴顺手很羡慕城里人。可这大工号虽在这么热闹的中街上,眼前却除了乡下人还是乡下人,他们只是听到中街的声息,却一点都摸不着碰不着。只有廖珍才是中街的主人。因此在吴顺手的眼里廖珍就是“城里”。她大热天戴口罩很城里,搬手柄的手腕上环着珠链很城里,称他为“吴师傅”,称小豁嘴子为“小孙”很城里,有时她在货梯上一惊一乍的,在他看来都很城里。他看了一眼廖珍,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顶红色安全帽,眼睛被刺了一下,这颜色也百分之百的城里!
而他的帽子却是黄色的,上面还炸了几条裂纹。他脸上现出些不悦的神情,还长吁短叹一番。他最近对头上的安全帽厌恶到了极点,要不是不戴安全帽就有罚款跟着,他早就把它撇了。不管别人的话题顺不顺道,他一杠子插进去,三拐两拐就扯到安全帽上,好像得了癔症似的:“廖姐,你看我这顶帽子,质量太差,三碰两碰就裂成这样!我想弄顶你那样的,你得帮我这个忙!”
廖珍知道他的意思。在工地上,人人都戴安全帽,可帽子和帽子却不同。首先那帽子的颜色就不同,红、黄、蓝、白、紫各色帽子,不仅标志甲乙两方,还标志着不同的工种。一眼望过去,民工黑压压一大片,谁是干啥的,人不说话,帽子却会说话。看颜色,大体就能一目了然谁是吃哪路饭的。在众多的颜色里,黄帽子最多,质量也最差。这种帽子用手一掂就知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又薄又轻,经不得磕碰,帽子里边也没布衬,戴着它,硌得头皮疼。黄帽子都戴在搬石头、运沙浆一类的力工头上,哪儿有粗活,哪儿就黄亮亮的一片。物随人贱,黄帽子成了工地草根层的象征。架子工人数少,占不上单独的颜色,工头派帽子时就只得让架子工屈就了力工的黄帽子。红色帽子的情形就大不同,因为它是甲方员工使用的颜色。帽子的硬韧度好,帽体的棱棱角角都透着精致,里边还带一圈海绵厚衬和帆布帽托儿,戴在头上通风透气,松紧可人。凡碰到西装革履的管理层到工地视察,头上都是清一色的红安全帽。就凭这些,红帽子的档次不言而喻。有次小吴牛来了信,他们等不到下工,吴青苗就给大家读起了信,正听得聚精会神,一顶红帽子在旁边一晃,就像油锅里崩进了水星,几个头扣头听信的人,都吓炸了。可仔细一看,这人竟是更倌褚胖子。老褚笑嘻嘻地说他不过借了顶红帽子,混进来要点散水泥,回家堵耗子洞,倒把几个老乡吓成了耗子炸营儿。红色安全帽连着权贵和地位。即便你是一个小工,一旦你捞着一顶红帽子戴,也会被认为你有过硬的门路,会另眼相待。
红黄两色分属两个阶级,吴顺手却是从一次随地便溺中得到进一步领悟的。那天,吴顺手在架子上让尿憋急了,又懒得去公厕,从杆子上下来,就三绕两绕,找个堆模板的屋角去解决。还没解决彻底,突然跳过来一个人,吼道:“你他妈长眼没?拎个破胶皮管子给你家菜园子灌溉呢?你看你把什么给污染了?”他这才看见模板空当里放着一箱啤酒和五六个盒饭。他见对方戴的是红帽子,说明他是甲方的人。他自知理短,可却嘴硬:“哥们儿,你们那啤酒也不漏气,还怕渗进脏物啊?!再说喝酒作业属违章,我不揭发你们不就扯平了吗?!”红帽子一听火了,一把将他的黄色安全帽揭下来掼到地上,不屑地说:“你这土鳖,头上顶个黄巴拉叽的屎帽子,你还敢嘴贫?!”吴顺手捡起帽子一看,这不争气的玩意儿已被磕得四裂八瓣的。他哈腰拾帽子那一瞬,就什么人格尊严都没了!吴顺手这个气!他心想,在楼里屙屎撒尿的人多啦,他要也戴顶红帽子,即便让别人抓个现行,也未必敢朝他吆五喝六!现在他的帽子上又多了裂纹,往头上一扣,就扣出了许多的憋屈。
见廖珍也戴上红安全帽,一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了,吴顺手心里多少有些发痒。她本该得到的颜色是白的,可是他知道红安全帽作为甲方的劳保用品,就贮存在范保管的库房里,廖珍换成个红色的那是别人眼气不得的。他一把掀下自己的帽子向廖珍展示了一下裂纹,说廖姐你可真有个好老公,红帽子都戴上了,你看我这顶成啥样了,反正你家姐夫的大库里存货有的是,这个后门我是走定了,谁让姐夫掌权了?!
不料廖珍脸色大变,将挂在耳廓上的口罩又一捂,囔囔咕咕地说,一会儿嫂子,一会儿姐夫的,总拴什么对儿啊?别跟我说这事!我管不着!她带股气将货梯开跑了。
她这股火让吴顺手莫名其妙,也大失所望。
6月一过,雨季就近了。雨未来风先到,地面上常常是冷不丁就起个旋儿,沙尘和纸屑被卷进旋涡里,三旋两旋后,嗖地冲天而起,将已拔得老高的升降机钢架子,吹得骤然间像一条竖起的弹簧弓子,摇来摆去,令高悬在斗子里的廖珍总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儿。别说她一个生手,就是常登高上料的小工,在货梯上也被闪个跌跌撞撞,小推车里的沙浆也时常晃出来,洒了一地,也吓得变颜变色。毕竟楼体已起到了十几层,同步拔高的升降机架子,没风都有一定的摆幅,怎经得起大风吹它几吹?廖珍这边吓得叫出声,那边杆子上的吴顺手准哑着嗓子哼唱。呀呼嘿,咿呼嘿的,也没唱出个究竟,一串乐滋滋的虚词虚调,其实这是专为廖姐的惊恐作伴奏的。廖珍知道他这是故意气她,便一声也不吭。刮起风来,不仅半空的斗子晃荡,脚手架子也晃荡,而且还吱呀嘎呀地乱响,可是盘在杆子上的吴顺手不怕这个,头不晕,腿不软,扛根管子在杆子上像走钢丝那样,十二分地快意。要是风雨太大,廖珍开着货梯一溜烟地下去躲避,往往刚到地面,上边就当当地猛砸架子叫车,成心别扭你。廖珍只得心惊胆战地再开上来。这种时候叫车的差不多就是吴顺手,他叫来了货梯,却在架杆上磨蹭着不过来,单等着风大、雨大,电闪雷鸣,眼见得小斗子里的廖珍被蹂躏得一脸苦相,他过足了心瘾,才一个高蹦进货梯,心满意足地返回地面。
随着货梯负载加大,升降机的小毛病也不断出现。这天14层上正在打梁,本来供料都来不及,货梯运行又一抖一顿的,像个噎了食的泼孩子,一路蹦跳还一路打嗝。廖珍探出小窗叫来胡领班,让他用步话机快喊小炳。小炳平时不见踪影,可步话机一喊,他就像天兵天将一样,说到就到。小炳一个鹞子翻身窜到货梯外面,站到顶子上去检修。可14层上的瓦匠急等混凝土,架子被砸得哐哐山响。小炳看看机械和电路,故障不算太大,他蹲在顶子上对廖珍说,你照开你的,我能在货梯运行中检修。廖珍战战兢兢地开了几个来回,小炳就始终在顶子上鼓鼓捣捣。因为上边没遮没挡地站个大活人,廖珍开着货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上边的小炳有什么闪失,要是脚下一滑,或被什么刮着……她头皮发奓,不敢多想,立马将货梯停在半空,朝上大叫着小炳你快下来。小炳正好已给大轴上完油,换好了几个易损件,顺势从顶子上翻进货梯里。廖珍伸出两手让他看,掌心上都吓出了汗。她说小炳我浑身都是麻的,你再不下来,我就辞职不干了!小炳搓着两手机油说,这大晴天你怕啥呀?要是有雷电我才不敢呢,高处最容易遭雷击。他说着向她举了一些工地升降梯遭雷击的案例,哪哪一个炸雷将大线击冒烟了,哪哪一个炸雷将斗子里的人劈焦了……廖珍赶紧止住他说,小炳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让我现在就回家去?小炳笑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增强避险意识嘛!
小炳的话把廖珍心里的隐忧瞬间给点破了。廖珍早已感到雷电和自己越来越近,常常不知所措。碰到阴雨天,一个闪电划过,悬在高空中的她就觉得一根触目的光鞭,凌厉地向她抽来,鞭梢仿佛掠麻了自己的脸;一个炸雷当空响过,耳膜就疼得像穿了孔。可是经历了几次电闪雷鸣之后,脸麻过,耳疼过,斗子还是原来的斗子,人还是原来的人,她就见惯不惊了。可不惊是不惊,下一次炸雷再响在头顶,那种不一般的脸麻和耳疼,还是让她觉得天地之间有种莫名的不祥……
那个下午没有征兆,天空骤然就暗下来了,暗得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跌进了黑洞。廖珍刚把一拨民工送上16层,这霎时的黑暗让她来不及惊惧,一个大雷就猛地在头上炸响,她本能地搬动手柄想快速下降,电箱上却嘭地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廖珍差点儿被那团浓艳的火球舔进去!随即货梯一颤就开不动了!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光灿的厉鬼,向她迅疾地绽放了一个诡谲而绚烂的狞笑,蓦地化作一缕青烟,旋升天穹。当她恢复了视力,浓重的焦煳气味弥漫在左右。升降机已搁浅在15至16层之间了。上不去,下不来,又被大风吹得悠来荡去,让她的心揪作一团。天穹如同凿出了无数个破洞,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袭来,世界霎时陷入漆黑的混沌之中。密雨砸在斗子顶上,如同一万个鼓锤击打着一面西洋鼓。她惊恐地从摇晃的斗子里冲进货梯,头发和全身一下湿个精透。而货梯架已成了茫茫大海中船的桅杆,她紧紧抱住边上的立杆,一动也不敢动,迈错半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她大声呼喊求救,风雨立时将她的喊声撕碎,又抛还给了她。凭着感觉,黑暗的楼体里,干活的人已在纷乱中摸索着楼梯下去了。当又一个闪电划过时,里面已空无一人了!
突然,她觉出立杆抖得厉害,这抖动细密凌乱,不像风吹的。她警觉起来,没等辨清什么,大风送过来一阵叫声:“廖姐!别害怕——”廖珍借着闪电望去,一个被雨水浇亮了的黑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这黑影距离她还有好几层楼远,仿佛是一条细亮的钻天水蛇。她一下子竟哭出声来:“天呐!吴顺手?!”
已爬到与货梯齐平高度的黑影,朝货梯这边一节一节地移着、跨着,廖珍吓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儿。黑影终于拉住了货梯的边杆,一跃扑进了货梯。
廖珍扯住边杆,惊恐地问:“怎么这样啦?”
看不清面目的吴顺手气喘吁吁地说,工号的总变压器让雷击了,全工地都停电了。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风雨就来了。他一见楼里的人都撤光了,抬头一看升降机停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来。对于架子工来说,从堆满建筑垃圾的楼道里登上十几层,还不如顺杆子爬上去来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亲手架起的,杆子的关节和走向都在他心里。吴顺手想都没细想,顺杆就往上爬,没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风捣乱,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让卡扣划出口子。吴顺手按按小腿,粘糊糊的感觉告诉他伤得不轻。他却毫不在意腿,只急燎燎地说:“廖姐,快!跟我往楼里撤!”
货梯停在两个楼层中间,无论进入15层,还是进入16层,都得在货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脚,往上或往下爬过半层楼,才能抵达楼体的洞口。半层楼的架杆,吴顺手一蹿高就上去了,可廖珍刚有攀援的想法,浑身先就酥软了,她只得死抱着边杆蹲下。吴顺手冒雨骑在她头顶的杆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够那只手,她要稍有闪失,俩人就得一起折翻下去!
蹲缩在货梯角里等雨停,这是廖珍现在唯一可做的。吴顺手没办法,只得又从杆子上滑下来。他不知打哪儿拖进一块编织布,让廖珍披在身上,披在身上也挡不了多少风雨,可她还是觉得好受了一些,她这才看清些吴顺手,他已是浑身泥浆,面目全非。想到他攀爬的架杆都是金属的,很容易遭受雷击,心里又害怕又感激。
在霹雷闪电里一分一秒地苦挨着,终于听到了哐当哐当的砸架子声。俩人腾地站起来,底下有人扯嗓子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他俩便赶紧扯嗓子应答。
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开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24小时大倒班,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即使夏天的天气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入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有热度的。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子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儿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儿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的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一个仰儿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你们家里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端着盆,将洗衣水泼到外边,咕哝着:“对。”
“你对你老婆——田丽丹,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将廖珍的鞋刷好摆在窗台上,又咕哝着:“对。”
廖珍声调陡地扬起来,还蛮声蛮气地:“好哇!原来你是两头蒙骗!你到底有没有点儿真格儿的?”
范志军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瞎说啥?看你都啥样了,快躺下吧!今晚我不动你!”
廖珍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手脚一顿舞舞咋咋,“呸,你个姓范的!你动谁呀?你个穷酸样,你还包上便宜二奶啦?!”
范志军头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里却在小声嘀咕:“对你好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廖珍不知是怎么睡去的,天放亮的时候,她和他谁也不搭话,不搭话却都变成出蜇的蛹子,一点点蠕动着,最后两个人就绞成了一个人。绞成一个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这样凝固算了,或就这样死去算了!可她到底还是想起紧要的事来了,她赶紧坐起来,求老范给吴顺手弄一顶红色安全帽。老范当即就从库里取出一顶半新不旧的机动用帽交给廖珍,只是得让吴顺手补张借条来。
这顶帽子到了吴顺手手上时,就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把他两手烫的,左手倒进右手,右手又倒进左手,又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条卷烟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欠条:“我不属于红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吴顺手”。他忘了说谢,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儿,嘴里哼着浪不丢儿的二人转小调儿:“张廷秀迈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更来嗨……”他一步三摇,有意将头上那顶红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戏台上丑角身上耍出的花活儿,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因为那场大雨,也因为一顶安全帽,廖珍再怎么防着吴顺手,到底两人的关系还是比原先近了一层。近了一层,吴顺手就要将心里全部的郁闷向廖姐倾吐。他有时像个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东西纠缠着一个结,那结就是前妻孙彩霞。霞子是他的荣耀,霞子是他的耻辱;霞子是一囤粮食,发了酵,酿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销,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让他落魄碎心……
孙彩霞是吴顺手买来的。
在羊栏寨,最穷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说,这人家受穷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这丫头生得水葱儿般的鲜亮,她见人一笑,粉嫩的圆唇里露出崭齐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儿一瞅,蓝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电着谁。据说当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妈四捆黄烟,便与她妈打了好一阵儿耳语,那女人听罢脸色大变。以后的日子,真就应了那先生的断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舛。先是彩霞子16岁的哥在水库里淹死,隔年身壮如牛的爹,又在一次惊马翻车中压折了腰,瘫痪在炕。一家的日子彻底就衰了。彩霞妈相信闺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话:谁出3000元彩礼,闺女就归了谁。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馋霞子,却都拿不出钱来。只有吴顺手听了,立马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就到城西下煤窑去了。城西煤窑是鲁本田开的,地脉容易塌方,工钱比别处厚。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洞子里爬着背煤,足足背了六个月,挣够了3000块,就赶紧回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孙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岁的孙彩霞当时就成了他媳妇!
他涎着脸,和水葱般的俊媳妇,手拉手又来到鲁煤窑的小矿上。他下洞子,媳妇在伙房帮厨,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这女人腰照样细,脸照样白,蓝瓦瓦的瞳仁照样放电。放电也没电着谁,倒是炖菜的手艺让窑上的黑脸汉子们都叫好。谁叫好也出不了什么岔儿,单是鲁煤窑叫好就出了岔儿。鲁煤窑喜好打麻将,窑上设个局儿,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里每人用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打尖。后来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锅乱炖。炖也没白炖,有偿服务,二三百元的小费就时常揣家来了。吴顺手只顾半夜三更地不停数票子,却没防备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锅乱炖,还和鲁煤窑炖一条炕上了。媳妇和别人好成一个人了,这才把吴顺手气疯了,他哭过闹过,跳脚发狠,扬言非把姓鲁的宰了,把小妖精废了,再一把火把煤窑烧了。可他说都白说了,倒伸手接了鲁煤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6000元,条件是马上和霞子办离婚。他仔细想想,这钱倒是比当年给彩霞子妈的3000元翻番了。他忍着心疼一跺脚,也罢,这花妖克男人,鲁煤窑你算死定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当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馆,喝了一瓶白干,吃了一斤烀肉。
下头场雪那天,吴顺手又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回到羊栏寨,与走时不同的是,身边少了个女人,背上多了个小人芽子……
在工号里吴顺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经验性地缀上一句:“还是咱廖姐好人呐!”廖姐听了不受用,可他却没看出来。他一心希望能为廖姐再做点儿什么。每当雷电一闪,吴顺手就巴不得一个雷再将设备击坏,停电停工,使胆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搁浅,他将再度大显身手,为廖姐救驾。他走进货梯,见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两腮现出了日头色,身上换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个小手电。梯子一上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门、安全门、关安全门!”有几次大风超过六级,按升降机操作守则规定,遇六级以上风,就有权拒绝开梯。她不管那个,在飞沙走石的击打下,照样将货梯开成了钻天的火箭。还有几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电障碍,吊在十几层的她,一个人打着小电筒,不一刻就从楼梯板上的残土堆上滑下来,这让吴顺手多少有些遗憾,也好生纳闷。
开二号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个时段当班。两部货梯离得挺老远,可只要一开到同一层楼,俩人就够着脖儿搭茬说话。
“娥子哎——热不热?”
“妈呀——都烤成鱼干儿啦!廖姐哎——你困不困呐?”
“困呐!刚才还打个盹儿,梦见……”
“梦见你闺女小琬啦?”
“哈哈,亏你一猜一个准儿!娥子哎——蚊子咬你不?我可浑身都是大脓包!”
小娥子就让廖珍快过去取盒清凉油。
廖珍钻出斗子,在外墙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见她在十几层高的外跳上小跑,一步一颤,就叹道:“我的姐!燕子钻天呐!?你啥时练成个贼大胆!”
廖珍一愣神儿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下人都成了玩具变形金刚,还打着倒立。而自己头也不晕,腿也不软。还一使劲儿跨过一截空当,跳板随即弹出一弯大弧:“姐姐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呐!”娥子应和道:“对吔!我姐老兵油子啦!”
大倒班不怕累,就怕熬。廖珍下班后进家鞋一甩,倒头便睡,往往是睡醒了原窝坐在那,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脑里空空的,僵坐片刻后,再一摊稀泥那样原窝瘫倒,再睡个晨昏颠倒,死猪半炕。可就这样,轮到当班入夜时,这颗头就又大得擎不住了,只要上下眼皮一碰,呼噜声就大肆响起。开头她能被自己的呼噜声吓醒,到后来竟然当着货梯里一帮子大老爷们儿的面,将呼噜打得花样翻新。寻乐儿的男人们就向她描述,说她打呼噜有时像拉警笛,有时像拖拉机,有时像牛倒嚼。那不堪的描述,并没让廖珍收敛,她脸不红不白的,嘴上功夫也上了档次,你贫我也贫。
楼升高了,货梯的来回路程抻长了,廖珍能看到沈阳城的全景,能把闹哄哄的中街一把扯近些,再一把抛远些。到了晚上,中街就是光明城里的一条火龙。炫人眼目的霓红灯,串成串,连成片,成了火龙身上珠光宝气的鳞衣。廖珍向上升,火龙就摇曳着一身的灿烂,悠悠沉入谷底;廖珍下降,火龙就迸放着通体的辉煌,呼呼腾上高空。看着、看着,就能把这条龙看游了,看动了,看飞了!飞飞动动,一头扎到她鼻梁骨上,将一身鳞片撞个稀碎,眼前爆开金粼粼的光斑……她在惊天动地的砸梯子声中睁开惺忪的两眼,发现嘴边口涎吊起老长,如潮的睡意挥也挥不去!
大楼封顶那天,混凝土用量太大,连架子工、钢筋工都来上沙浆。几台振捣器一起作业,弄得满处都是浆浆水水。穿个大水靴的胡领班,一会儿接听手上的步话机,一会儿又忙着叫人、叫料。他见廖珍头上顶块湿毛巾,脚边还备了一塑料桶水,就说:“这法子好,花草润水还支棱儿呢,今晚你可千万别拉警笛!”
廖珍白他一眼:“说屁话呢?!”不知从何时起,她说话学会了夹脏字。夹进脏字又爽口又过瘾,往往一个脏字出来,不是一把将你拉近,就是一脚将你踢远。这不,她话音刚落,胡领班脸上笑纹就成了盛开的菊花:“怕你开蹿出去,把这帮弟兄当成肉弹放了,都拉家带口的不容易!”
虽系笑闹,廖珍还是知道这话的分量。可是临近午夜,眼睛还是黏得不行。她喝醋,嚼蒜,往头上浇水,睁大眼睛看着红油写的楼层号,……19、20、21、22、23,这货梯,像一艘发射升天的火箭那样,呼呼呼不停地上升,眼前光影不断地变幻,如流萤嗡嗡嘤嘤。白炽灯是白色的萤火,楼层的标识是红色的萤火,天上的星月是黄色的萤火,小车里的沙浆是青色的萤火;各色萤火交织碰撞,化作满天五光十色的流星雨……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廖珍的头撞在斗子顶上,她迷瞪着眼一看,斗子门弹开了,吴顺手正死死地搬住手柄,货梯里的上料工,哎哟啊呀地撞在一起,几车沙浆都甩飞了!
廖珍彻底醒了,才知一个盹儿打深了,把货梯照直开上去了,幸好轨道顶端有一截叫“限位”的横梁挡着,也幸好手疾眼快的吴顺手搂住手柄煞车。假如“限位”失控又不知煞车,货梯就会像冲出弹道的炮弹一样,蹿到天上,把一车人放了肉弹!
廖珍用湿毛巾擦擦脸,满腔歉疚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民工们受了惊吓,有的被甩了一身沙浆,有的被冲过去的小车轱轳压疼了脚,可是他们拍拍跺跺,哎哟了一阵,也没说什么就下去了。剩下廖珍一个人,暗自头皮发麻。
工地的晚上,也不总是玩命折腾。见缝插针捞仨俩钟点的空当儿眯一觉,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廖珍和小娥子绝不窝在底下喂蚊子。工地管楼顶叫露面。她俩约好了一起上到露面,一个又风凉又绝无蚊虫小咬的大广场,就属于她俩了。抬头看看天,星星也是胖的,月亮也是肥的,夜空都是湛青透明的。放眼看看四围的万家灯火,天地连为一体,闪烁而又浩渺。俩人总是凝望着这条流金流火的中街,指指戳戳,哪儿是新玛特购物中心,哪儿是金银首饰楼,哪儿是堡狮龙、班尼路、圣玛田、佐丹奴一类的品牌店……然后她俩就要抓紧抢一觉。露面上收拾得相当干净,她们在设备间里藏着两条马凳。马凳是用一根横木方,两个人字腿钉的。这种马凳躺不住人,可她俩却能将身子直挺挺地绷成一根棍儿,两手在脑后托成个枕头。这躺法很技术,睡姿天天不变。
这天小娥子躺下,肚子上就鼓出个瓜。廖珍说,你两口儿多好,一起做伴进城打工,钱也挣了,孩子也有了。小娥子一下来了精神,求廖珍给相看一下怀的是男是女。俩人翻身起来,廖珍装模作样地围她转了一圈,不看她肚子,专看她后腰。又按按拍拍了一通才得出结论:屁股打坠儿,胯骨横宽,一副懒丫头相!小娥子又在马凳上躺成一根棍儿,说生丫头就丫头,二胎再换个带把儿的。就像廖姐一样,一个小强,一个小琬,有儿有女的。廖珍一听不敢再接话,假装睡去。哪成想小娥子由生儿育女的话头,进行了进一步的引申:“廖姐,肚里揣上了瓜纽子,晚上还能让男人碰不?”廖珍还在装睡,一动不动。小娥子自顾自地问:“廖姐,你跟我坦白,你揣孩子那会儿,范保管碰不碰你?”廖珍心里警觉着,嘴里却故意咕咕哝哝地打岔,声调像呓语:“睡觉!睡觉!”
一连两天吴顺手没来上班。本来他有了红帽子后,在工号上欢实了好一阵子。一些上料、支模、打板,跟他不沾边的活路,好坏快慢,他都挤进去指手画脚;在楼里没人的地方,要是逮着个屙屎撒尿的,他就冲过去,吆五喝六地能把人家折腾半死;排队打饭时,他也动不动就把饭盆倒背在身后,朝队伍喊两嗓子:“排好啦!排好啦!”别人也不服他,断不了扔出几句招惹他:“哟,吴老总(肿)?!没搬块土坯照照脸,老肿啦!”“瞧,王小二屙屎,平地冒出个尖塔来!”吴顺手听了也不生气,回道:“×!一群跟屁股亲嘴的傻冒儿,香臭不分!”
有几天吴顺手没来上班,一向喧腾的工号上就寡味了许多。有人说这小子也得了多眠症,正趴在工棚里烀猪头。胡领班率先来到工棚,果然见他正在铺上大睡。工棚里通风不好,又是大通铺,民工的破鞋烂袜子随处都是,大白天闷得暑气逼人,馊味刺鼻。吴顺手通体淌着油汗,几只蝇子哼唱着,围着他飞飞落落。胡领班抬起脚刚要蹬他一下,又停住了。他发现这人脚掌心上咋还用墨笔写着字?胡领班蹲下来,研究了好一会儿。见一只脚上写了个“5”,而另一只脚上写了个“10”。他没琢磨明白,重又扬起他的脚,一下一下踹他:“起来!起来!大白天挺什么尸?!”
吴顺手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到外边水龙头冲了把头脸,把安全帽使劲往头上一戴。他一戴上红安全帽,就来了精气神儿。因为他瞥了胡领班帽子一眼。晨光下那帽子焦黄的,扣了一头鸡屎似的。
“吴撒种儿,你脚掌上那是什么鬼画符?”胡领班盯问。
“我想画朵花,碍着你啦?!”吴顺手没好气地说。
架子工都在杆子上做楼角的造型,吴顺手爬上去。不一刻,那上边就传来一阵阵大笑。胡领班一旁也笑,说:“花子跌倒零碎儿多!吴撒种儿就是有乐子!”
那些民工见廖珍的货梯上来了,就笑得更没形状。廖珍早习惯工地上这些乡下男人的寻乐儿方式。他们笑声的每一个音符里,都带着性欲、带着淫荡、带着肉感、带着活力四射的虚妄想象。廖珍厌恶,廖珍喜欢;廖珍一百遍开快车逃离这笑声,廖珍也一百遍开快车扑奔这笑声;廖珍是这笑声的灭火器,廖珍也是这笑声的助燃器。比方现在,廖珍一来,这笑声里裹着的热气,就呼地一下蹿起多高的火苗。
笑声的火苗里,吴顺手的声音送了过来:“……那个公园的旮旯里,耍心情的汉子不老少,可一把岁数的居多。我这个年纪是最青嫩的,咱占绝对优势!”
有人耐不住性子,打断他道:“故事讲得皮儿太厚。你是去逗鸡,也不是找老婆!拣关键的说,到底逗上没逗上?!”
吴顺手却卖着关子:“急啥,买萝卜白菜还要论论成色,讲讲价钱呢,何况包俩儿钟点女人……”
旺桩子在一旁故意激他:“我顺手叔最小抠儿,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那是烧钱的地方,你也就痛快痛快眼睛,痛快不着身子!”
吴顺手吐了他一口,也不卖关子了,忙不迭地自曝老底:城北有座荒凉的小公园,那是个底层游妓活动的暗点。一些当地的老鳏夫和外来流民,是光顾这里的常客。游人椅上有些灰头土脸的老男人,虽悠荡着二郎腿没事人一样,细看脚底板上写有5元、10元的字迹,若隐若现地往外亮。吴顺手初来乍到,一见这局面,就悟出其中的隐情:这是给出的饵钱。他便也坐那装傻充愣,学人家的样子先在左脚底写个5元,先试试水深水浅。可过来个咬钩的“鱼”,年纪已大半把了,老脸虽也经过描眉画鬓的修饰,却掩不住日子的腌臜,已成橘皮状了。他扬扬手,把她打发了。又在另一只脚上写上了10元。饵钱翻了一倍,可过来咬钩的“鱼”,成色却没翻倍。脸是鲜嫩了些,可有条腿显然短了一截。吴顺手又扬扬手,放过去了。狠狠心又在手心上写了个30元,他像个太极拳新手,时不时向外推一个云龙掌。这下有戏了,粉嫩的胚子就来了,杨柳细腰的一个瓜子脸,眉上生颗美人痣……
民工们听了兴奋地哄起来:“噢,来喽!来喽!端她炮楼哇!”
在哄声里,吴顺手像个征战中的将军,将手豪气地朝前一劈:“端!咱挣他妈城市的血汗钱,别以为土老鳖不会花,咱扛杆枪突突他妈的!端!”
民工们变成一群士气高涨的冲锋者,血红着眼睛大吼:“端!端!”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下,吴顺手却突然缄口不语,只顾低头拧卡扣。有人急了,快说你到底端没端?他这才咕哝着说:“本来也包了床,想一举拿下的,可不争气呀!一举没举起来,二举也没举起来,没举起来子弹倒先打飞了,节骨眼上脱靶了!七零八落、一塌糊涂,急了我一头大汗呢!”
士气高涨的冲锋者都愣了,然后纷纷发出恨其不争的惋惜和辱骂:完蛋!算个撒种机,关键时刻败下来,纯是赖瘪子嘛!
这股激愤竟使吴顺手找到点受宠的感觉,一丝狡黠便在眼里闪过:“靶子没打成,可我也没亏着——我对美人痣说,只有达到全程消费才能付全款,咱充其量属半程消费,打对折才是。起先那美人痣还不依呢,说你瞅也瞅了,碰也碰了,这不是全程消费是什么?!就算咱双方找到‘消协’那里去,人家也肯定替女方维权。我说,上什么‘消协’呀?老妹子,哥看你挺有档次,想跟你做个永久性的朋友。永久了,咱俩还不双赢?那美人痣想想,也觉得有理,就让我留下地址,这才说对折就对折吧……”
激愤的人群听了倒闷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旋即脸上现出鄙薄和不屑,纷纷摇头说没劲、没劲。吴顺手遭到别人轻辱,是横竖咽不下去的,立即就去揭别人的疮痂:“咋没劲?我这人是说出来,做出来,养活孩子抱出来,敞敞亮亮的。不像你们,动不动钻胡同泡澡堂子,说是讲卫生去了,其实你在小黑屋里让谁搓洗了,让谁按摩了?你自己知道!”
汉子们这才松动了脸容,嬉笑着辩解自己的清白,骂吴顺手往别人头上倒扣屎盆子。
虽然耍着贫嘴,一个楼角的造型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吴顺手背了一大堆废网子要下去,他一走进货梯,廖珍就把口罩捂脸上了,吴顺手笑说:都入伏了,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廖珍说空气太差,怪埋汰的。然后她冲他拍拍升降手柄,说货梯出故障了,到那边用小娥子的货梯吧。吴顺手只好下来。两部货梯离了二三十米,他想抄近路从楼外的大跳上过去,可背上的网子拖泥带水,直往腿上缠。走了几步只得退回楼里。在楼里走,就得钻墙洞。他钻过三四个洞,却听身后有人叫梯,他回身望见廖珍已将货梯开走接人。吴顺手看那梯子哪里有什么故障?上边的廖姐一离开,就扯下了口罩。他心里顶出一丝不悦:这娘们儿,咋耍人呢?!以后俩人碰面,吴顺手也不招呼,头一扬,两眼望天。廖珍瞧他这德行,知道他生气了,也懒得理他。其实她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与别人周旋。随着温度升高,透明罩子里的小斗,热得像一个小桑拿浴房,尽管廖珍将能晒着的地方都用报纸遮上,斗里还是一只热笼屉。她把汗湿的头发用皮筋束着,安全帽里搭着一条湿毛巾,一张脸潮红。她时时都能嗅到从领口里钻出来的热气,这热气带足了自己身上酸馊的汗味,自己将自己熏蒸得昏昏欲睡。在一天一夜的当班中,她无数遍地上升和下降,千篇一律的动作,再怎么有血有肉,也会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脑袋灌了铅一样又沉又木,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天干到半夜时分,次日垒间壁墙的用料就提前备完了。廖珍和小娥子见一时没人叫梯,就相跟着开上露面。俩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先打个哈欠,传染给另一人,两人张圆了大嘴像两把对吹的大号。她们乏得蔫头蔫脑,不想说什么;中街上灿若星河的光影,她们看也不看,就各自在马凳上放了挺儿。放了挺儿,鼾声即刻就起来了,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像草窠里一大一小的两只蛐蛐,不紧不慢地在争斗着。
争斗中的两只蛐蛐,忽然有一只败下来,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原来是廖珍一激灵先醒了。她看看表才四点多钟,但不知为什么就醒了。而小娥子的呼噜居然带着哨音,睡得正酣呢。
天光已经白亮,廖珍起身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条空巷,她差点没认出这是哪儿。但意识马上得到纠正:这确实是中街,是喧沸过后静态的中街。而她从小到大,却从未见过中街静下来的模样。夜灯刚刚熄灭,由于是步行街,没有行人,这街就在这一刻凝固了。廖珍惊讶就惊讶在,凝固状的中街怎么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一条开了膛破了肚的死鱼,张开空阔的肚腹,失去了生命。可是昨天的中街,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呀?想到昨天,她才忽然明白,她大概是因为昨天的中街才惊醒的。
去中街是因为接了女儿小琬的一个电话。自从她在工号大倒班,就很少见到小琬。小琬在电话里一开头态度就十分蛮横,鼻腔抽动的声音,证明她正泪流满面:“妈,你差劲透了!今天运动会都开完了,你也没把白鞋买来,老师把我从仪仗队里刷下来了!你算什么破妈?太不像话啦!”廖珍刚要说话,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嘟的忙音。她呆呆地擎着电话,仿佛看见怨气冲天的女儿,从电话亭呜咽着飞身跑远的身影。廖珍想起了女儿关于买鞋的再三嘱托,而她竟给忘了。虽然运动会已经开过,她也要马上把白鞋买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中午她没吃饭,一阵风出了工号,上了中街。午休只有一小时,这么点时间,“逛”是不够用的,她得跑去跑回。中街人流的稠密一如既往,别人扯着手、挽着臂,她哪顾得上绕过人家,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撞过去,捯着碎步一路疾跑。中街上的人步态无一不涣散、悠闲,突然间冒出她这么一位跑步的,一路把旁人撞得一个趔趄跟着一个趔趄,谁都会认为这女人准是摊上事儿了!廖珍直奔金足广场,因为她听说那个店正搞“爱脚日”,宣传单上的广告说:“呵护您的脚,就是呵护您的生命,为了您的脚,全场两折起献爱心!”就为了这个爱脚的两折优惠,她就捯着碎步一路疾跑,一些路人就犯了猜疑:这人被偷了?被抢了?还是……跑过炸肉串的玻璃档口时,里面正炸肉串的张静兰都看见她了。十年前她们曾在一个车间里工作,工厂散伙后,张静兰一直在这炸肉串。她的皮肉和头发里,一概透着烟火、孜然和肉香的混合味,洗不净、搓不掉,已将她自己变成了一块活动的卤肉。张静兰探出油脂麻花的半个身子,朝她大呼小叫:我的妈!这不是廖珍?!鬼撵你咋的?!廖珍回过身应承一声,说回来再说话!等张静兰炸好一托盘肉串,廖珍就返身跑回来了,手里拎上一个鞋盒子。在爱脚日的金足广场里,满地都是两折优惠的鞋。她不费劲就选了一双打折鞋,还是个小名牌。张静兰一面忙不迭地给顾客付货,一面数落着廖珍:“你眼睛长脑瓜顶上啦?!开个货梯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看把你能的!”廖珍问:“你能看见我?”张静兰一指东头说:“咳,不光我看见,全中街都能看见你。不过,看见可是看见,你那是蚂蚁上树,大树看得真亮,蚂蚁可看不真亮。”廖珍不禁也往东头看了看,绿灯盏工号真如一棵参天大树,楼体外面罩着的绿网,像树干上的一层青苔。从这里看那货梯真如一只小小的蚂蚁。这蚂蚁悠悠地往上爬,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别说,张静兰的比喻还挺贴谱儿,可不活脱是个蚂蚁上树!而张静兰在这里实际上只能看到这一只蚂蚁,而这只蚂蚁也只是个背了壳的蚂蚁。确切地说,她看到的也仅是一个包着蚂蚁的壳壳而已。而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蚂蚁,到底是怎样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谁能知道?一层胎衣似的薄网,就将铺天盖地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给隐匿了,离开才这么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廖珍转过脸笑说,你算说得对,我就是蚂蚁上树,没完没了地爬,爬也爬不到头,就连女儿参加运动会的事都给忘了。张静兰腾出空,擦擦手来看廖珍买的鞋。这一看不要紧,俩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问题:两只鞋怎么竟一只大一只小?她们赶紧翻看鞋底找号码,号码果然不一样,一只是37码,另一只是38码!廖珍立时没了谈话的心情,想马上回去换鞋,可时间又来不及了。张静兰将鞋盒一扣说,当今的事都奇了,爱脚日爱出个鸳鸯脚!廖珍你只管上班去,换鞋的事包在我身上,那些卖鞋的谁不吃我的肉串,敢不给换?换好给你送到工号去!
此刻在露面上的廖珍,望着这即将苏醒的中街,心里隐隐地有些嫉恨。这嫉恨一点点放大,吞噬了原有的一切情感。她转而惦着那双鸳鸯脚的鞋换没换成,也惦着女儿在大姨家的不合群,一丝莫名的心痛翻涌上来,她眼里湿了又湿。
一阵猛烈的砸管子声,将露面上的两个女人惊动,上早班的时间到了。人到货梯就得到,俩人忙三火四地上了各自的货梯快速下降。廖珍开到一半就听到地面上吵吵嚷嚷,好像和自己有关,她就半道刹车看个究竟。
地面上一群等货梯的民工正围着一个胖女人,那女人拎着鞋盒子,正在起劲儿地讲着什么。吴顺手挤到她近前比比划划,只听他指着半空的货梯,拉着长声说:“咱一直把人家当成女佛恭敬着呢,原来佛爷打碎倒也是一包土哇!”然后扬头喊道:“廖姐,又出来一个范嫂子,要找你呢!你快下来,当面对对茬口!”
廖珍心里一惊,这女人准是范保管的媳妇田丽丹!
升降机降到地面时,民工们蜂拥而上,廖珍在斗里并不出来,那女人就昂首阔步上来了,她拉开了斗子的门,站在廖珍的面前。货梯没法开了,一车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们。那胖女人慢悠悠地打量着廖珍,用眼光将她折磨够了,才拉着长声说:“听说你是范嫂子?范志军媳妇?”廖珍别着脸不吱声。那女人嗬嗬笑了两声,说:“对了,如果我没找错人,就先跟你办公事,然后再办私事!”她将手里的鞋盒叭地一声丢在廖珍的脚下。
廖珍心里多少明白了什么,也不捡鞋盒,说:“请你下去,我要开车了!”
胖女人脸一阴,不由分说就扇了廖珍个耳刮子:“好你个范嫂子!好你个臭婊子!”民工们赶紧过来拉架,她挣扎着向货梯里的人哭诉:“我儿子小强说一号梯上出了个野妈,我还不信!原来偷汉子的破鞋就是这个黄脸婆!”她拍着胸脯哭叫着:“我嫁给范志军那杂种18年了,一窝吃、一窝屙,养活孩子都16啦,我当了大半辈子范嫂子,怎么在这王八窟窿里又钻出个冒名顶替的烂骚货?!”哭喊声将工号搅翻天了。甲方办公室也来了人,大声喝道:“谁的家属?赶快离场!搞得什么名堂?查清了一律罚款!干活、快干活!”急急赶来的范志军,从货梯里一把拖出那女人,女人冲他骂着狗杂种,又撞又咬。老范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顾自拖着她朝外走去。
满工号的人都有些傻眼!一向好端端的老范两口子,咋一下子弄出个三口子?傻眼其实也就傻了一刻,旋即人们嘴角上都浮出别有意味的笑意,待到一个个从货梯上下来时,都发出一阵长吁短叹:“这年头哇!”“人呐人!”“唉,天下事说不清的!”然后散去干活。
只有廖珍盯着脚边的鞋盒子发呆。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吓她一跳,她打开接听,里边传来张静兰脆快的声音:“廖珍呀!我碰到田丽丹啦!该着我省事,那鞋我让田丽丹转给范师傅捎给你……”里面的张静兰还热情奔放地说个不停,廖珍一句话也没说就合上了手机。
起秋凉的时候,绿灯盏主体工程已完成,由于没装上窗扇,万千个洞口就招来八面的来风,仿佛有万千个冷硬的飞刀,嗖嗖嗖,在楼间往返穿梭,随便往哪一站,心都会被那飞刀刺得不住哆嗦。
廖珍和小娥子再也不能到楼顶“露面”去放挺儿了。她们就在各自的货梯就近,间壁个避风的小屋。工地上灰头垢脸的民工咋看也不起眼,可就是各有各的手艺。廖珍在四层选好位置后,是让木匠冻秋子梨给封闭成小屋的。工号上的很多民工都有外号。这个河南籍的木匠,本是个赤红面子,不知咋得了这么个外号。冻秋子梨用破板子将窗户洞拍死,墙角搭起一张大床,门边支上条桌,随着冻秋子梨叮当山响的锤起锤落,一扇板门也开合自如了。虽然用的都是沾满水泥的粗材废料,但板门一合上,就顿时拢出暖意。其实真正的暖意,还是电工给的。他先用电刨子在一块轻体保温砖上旋了个锅底坑,在坑壁上刮出一圈圈的凹槽,然后沿槽盘满电阻丝,一个电炉子就做成了。插上电源,电阻丝由青变红,小屋就成了一个暖房。
一个暖房和一个细心女人合起来,一份属于大众的温情就在这工号里不期而至了。那床上当然有了被褥,水泥板上当然有了锅碗瓢盆,案桌上当然有了油盐酱醋,隔架上当然有了香皂和护肤霜,沙灰墙上贴上了废挂历,一张是港星张曼玉,一张是美国歌星麦当娜,还有一张是走猫步的时装模特儿。门边还挂上一面让民工们不忍看、还偏想看的心形小镜子。廖珍原来是想独享这小屋,现在看来压根儿就办不到。
廖珍原以为被田丽丹当众揭丑之后,天就会塌下来了,她就成了工号上一个没人理的贱货,她甚至第二天都不想来了。可是她咬着牙来上班,心里打好底谱,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是工地上一切照旧,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事实上,人事部还是找范志军谈了话,让他写了一份事情的经过。至于有没有罚款跟着,廖珍一时还无法弄清。因为胖女人田丽丹时不时出现在库房外头,她屁股一扭一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停下后就大呼小叫地叫着老范,不是送咸菜,就是送雨衣。等有人喊过她一通范嫂子后,这才骑车走人。她运用自己的大呼小叫和一扭一扭的屁股,在工号里营造出一个老范老婆的符号。这符号充塞在范保管四周的空气里,使廖珍再不能朝他走近半步。而老范却总是颠着小步,在小心侍候着他老婆的同时,也尽量小心地侍候着廖珍。他无声地为廖珍擦拭自行车和打气;无声地将鸡蛋、西红柿一类的吃食撂在小屋的案桌上;也无声地朝她所处的方向遥遥张望。而廖珍却再不敢跟老范搭腔。
廖珍虽然再不能去库房,可有了搭着板床、贴着一溜大美人的小屋,生活也就换了滋味。确切地说是因为有了电炉子,才有了新滋味。闲时,廖珍可以熬锅粥,煮碗挂面,甩个蛋汤什么的。即便不做吃的,只把炉子通上电干烘着,屋里也会漾开一波一波的温暖。在深秋的工号里,人人都感受到绿灯盏这只大灯,经过一春一夏的旺点,已该歇歇了。工号里随处的坚硬,浩荡的冰冷,使原本一条条硬汉民工,都一个个变得缩脖抱膀、鼻涕巴拉的,五尺身高也都立时矮下半截。于是小屋粗鄙的板门刚一欠缝,那丝丝粥味、面味、汤味,裹着一波一波的暖意,朝四外稍一弥散,几乎所有的鼻子都捕捉到了。捕捉到了,就压不住那点儿想头,便涎着脸皮不请自来。一个个袖着手、口里吐着一团一团白气,瑟缩着闪进门后,往往先烤烤手,再往罩着花格褥单子的行李卷上靠一靠,然后就要得寸进尺地揭揭锅。若是锅里正冒热气,有的还会寡廉鲜耻地盛上一碗,热咕嘟地吸溜进肚,哎呀,这真有点儿接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味道啦!
其实在工号上使用电炉子,是被明令禁止的。甲方企管部的人偶尔也下来检查。一有风吹草动,不管廖珍知不知道,小屋里可能被认为的可疑物件,眨眼间就会被藏匿得踪影不见;风声一过,一切又摆放如初。民工们的这种责任心和机敏的行动,使廖珍既感动又惊诧。
小屋被男人保卫着,男人小来小去地造次,也就在所难免。廖珍经过一场两口子变成三口子的闹剧后,猛然间又变回到一口子,无形中就使这些离家多时的汉子们,放大了胆子。比方,吴青苗就敢于拿一件破衣服让廖姐补。廖姐说你算老几,让我侍候?把衣服又扔回去。吴青苗马上又扔回来,还刁蛮地说,就愿意让你侍候!廖姐也没招,还是给他补了;那个山东的小瓦工崽子,下小雨那天进来烤电炉,他敢跟廖姐挤坐一个小窄板凳上不算,烤着烤着还睡着了,居然干脆把头趴在廖姐的大腿上;冻秋子梨觉得为小屋搭床搭桌的有功,进屋就爱揭锅揭碗,有一回廖姐一碗粥喝了一半,他夺过碗,一仰脖喝了那半碗……廖珍就骂他们臭不要脸!远点煽着!可是越骂臭不要脸,他们就越臭不要脸;越骂远点煽着,他们就越不远点煽着。廖珍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倒是吴顺手安分多了。他虽然也进小屋偎行李卷、烤火,可他却发蔫儿。冻秋子梨冲着廖珍耳边,喷着难闻的大蒜味说:这小子跟那个美人痣早拴上对儿啦!隔五隔六就得会一次,为了会美人痣他欠下债了!那娘们儿家里还有个卧床的病秧子男人,是个填不满的穷坑。廖珍听了没说什么。有一天,小屋里只有吴顺手和廖珍两个人。廖珍盛了一碗枣粥递给他。他接过碗没喝,只是沉个头,半晌,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廖姐,你是好人,是世上最好的人!别嫌你兄弟,你兄弟乱糟透了!”廖珍也不问什么,只轻声说:喝吧,趁热。不知怎么,她的鼻子酸得厉害,眼泪也顺着鼻沟淌下来。他们就那么对坐着,都流着泪,都不说话。
那天晌饭时,小屋坐满了端着饭盒来凑热闹的人。小豁嘴子带进一封吴牛子的信,递给吴顺手。吴顺手看完装进口袋里。青苗子过来掏那封信,吴顺手一把挡住他,恹恹地说:“没啥大事,还不是说铁石矿抢水的事。抢水抢了一夏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在羊栏寨附近,新开起的小铁石矿有几十家了,山上被掘得大窟窿小眼子的。开小铁石矿,靠的是常流水来筛选矿粉。天又大旱,地下水被小矿们抽得都快枯了。家边上的二龙水库是几百里内最大的水库,像海一样。他们过去都在那里走过船、网过鱼、洗过澡。可今年这水库都干了,见底啦!好几十年头一回见了底!吴顺手不让看信,只用嘴叨咕内容:青苗子你家住在高冈上,井里打不出水啦,你媳妇桂珍用小驴车到下冈子去买水,装一缸5块钱;庄稼地旱得七裂八瓣的,粮食减产一半,白忙活了一年。各家都让你们领了饷钱快家去,羊栏寨活命的水脉快断了,得赶紧写状子,到县上跟那些抢水的矿主找地方说理去……
春天愁种子化肥;夏天愁天旱水枯;秋天愁欠收赔本;冬天还没到,就开始提前愁无法避免的一场抢水官司。羊栏寨的几个老乡同时都拧紧了眉头。
吴青苗端详着吴顺手的蔫巴样说:“你还藏掖着啥事吧?看你精神头不对?”吴顺手一笑,说:“就是小牛子忒逞强,要参加县里啥作文竞赛!”有人不满地说:“你这只家鸽子抱出个金凤凰,还烧包呢!”吴顺手搪塞道:“不是怕耽误学习嘛。”
突然一阵奇诡的笑声响起,大家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这是吴顺手的手机响了。这手机响声怪,它不是音乐,也不是铃声,而是一个婴孩奶声奶味地一顿爆笑。那爆笑是一个小人芽子被抓了痒痒肉,踢蹬着滚圆的四腿,妖魔缠身那样翻身打滚,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带着三分孩气七分鬼气,有点瘆人,谁乍一听都吓一激灵。吴顺手起先接这电话,半点不避人,总是哼呀哈呀一顿废话:干啥呢?吃没?吃的啥?别舍不得,身板要紧!看电视呢?对对,长知识!逛街呢?买啥啦?过马路瞅着点……合上电话,总是漾出一脸的幸福。和他通话的全是一个人,就是那个美人痣。这哼呀哈呀的幸福电话,当众说了一个夏天。随着天气转冷,那脸上的幸福也冻住了。当三分孩气、七分鬼气的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吴顺手就避出老远去通话,脸上布满阴云。
吴顺手又避出去接电话,小屋的板门不隔音,吴顺手沙哑的话声,就时断时续地送进来:“老妹儿,你就是性急……你掐着我一大把欠款条,总计有六七千了吧?还押着我身份证,那你怕啥……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吗,你到建平一打听我吴煤窑,谁都知道……等我把这个值几十万的煤窑卖掉,我不什么都有了……又说骗你?脸黑不像老板……鸡肥不下蛋,奶子大没汁水,开煤窑的哪个脸不黑?等哥倒出钱来,就……”
老实厚道的吴顺坡是他堂兄,他一听吴顺手又瞎吹自己有钱,就过去拦他,吴顺手一扭身躲了。
大楼快竣工了,开始一层一层卸架子,别人卸架管子一根一根往下扔,横躺竖卧的管子,散乱一地。吴顺手卸架管子就能一根一根往地上扎。架管子有小树干那般粗细,可他站在十几层楼上往下扎,掷标枪那样,使管子带着追风的哨音,飞落而下。有了重力和速度,这小树粗的管子就变成了一根根钢针,噗地一声,一根根笔直笔直地扎戳在泥地上。不一会儿底下就扎出一片铁树林。他的那些本家、乡邻架子工们,心里都佩服他手上的灵气。他不光手上灵,哪都灵,也许就是因为太灵,做事就出了格,离了谱,用他堂兄吴顺坡的话来评价,就是当菜吃嫌老,当瓢使嫌嫩。
不管你当菜当瓢,也总得管自己的老妈吧。头天晚上,老实人吴顺坡跟家里通电话,这才得知半个月前吴顺手的老妈,也就是自己的二婶娘,到大井沿去抢水,腿脚不灵绊倒了,大腿摔成了严重骨折。老太太的腿肿成了压面的小碾子粗,得赶紧去住院接腿,治晚了,这腿就废了。小牛子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要钱,吴顺手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吴顺坡放下电话,一把拉上吴顺手,要陪他找包工头支钱去。吴顺手却说啥也不去。逼急了,他才把他堂兄领到没人处,合盘说出实情——
他说三哥呀,可别逼我啦!我拿着小牛子的来信,都以给老妈治腿的名义,支过5000块了。可是都让美人痣拿走了。我要给我妈留一份治腿,没想到,她身后钻出个她的流氓弟弟。那活驴拔出刀来在我眼前晃了又晃,说这点儿钱还不够呢!赶紧再弄钱去!美人痣拦都拦不住。我原想美人痣的病秧子老公一死,就和她凑成一家过日子,本来这一个长夏,两厢处得好好的。我不在煤窑上混过嘛,一张嘴,就说差了音儿。差也没大差,只把下煤窑说成个开煤窑,开一个小不丁点儿的窑。男人谈对象,哪个不往脸上贴点金?可她弟弟那个小流氓硬说我诈骗,要我赔他姐一夏天的精神损失费,一开价好几万,还逼我写欠条。我一看这姐俩哪是过日子人,就想快点了断。可没想到处上一个女人难,了断一个女人更难!了断就得豁上票子,可我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老妈的腿折了我能不惦记吗?可我只能肚疼肚知,心疼心知。挨一天算一天……吴顺坡听他这通话,气得七窍生烟。他本来就嘴拙,这会儿更说不出囫囵话,抬手就想抽他。吴顺手见势不妙,一猫腰就逃脱了。直到后半夜,在满工棚一片高高低低的鼾声中,吴顺手才喷着酒气,蔫狗似的闪进来,摸到自己肮脏的铺位,合衣倒下。
第二天,架杆上的吴顺坡,听见正插铁树林的吴顺手腰上电话响起,又是那个鬼孩子四脚踢蹬的爆笑。吴顺手看了看号码没有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咕咕灌了几大口。吴顺坡昨天的气本来还没消,一看他还在架子上喝酒,就对他说:“你还敢来这个,是不是想把剩的工钱都罚进去?”吴顺手像没听见,又喝了几大口。吴顺坡就放下活,顺杆子移过去。吴顺手一见,解下后腰上安全带挂钩就飞快地逃。翻一根“单杠”,走一段“钢丝”,迈一截“跨栏”,他嗖嗖嗖地移动着,身轻如燕,攀援如猿,就像一个高空演员的技巧表演。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在杆上挽了一个花,谁也没看清他是被什么绊了,还是一脚踏空了,他整个身子飞了!开着货梯上升的廖珍,一抬眼看见高层架子上摔下人来,她腾地停了车,大叫一声:“不好!掉下人啦!”她在斗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像一片叶子,像一件棉袄,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翻着滚儿,飞快地向地面垂落!噗地一声趴在那片吴顺手自己营造的铁树林里,人已面目全非……
吴顺手的后事,是他的两个妹子来处理的。那天陪她俩去太平间看遗体的,除了甲乙双方的代表,还有廖珍、范保管、胡领班和工号里他的本家和屯亲。睡在白单子底下的吴顺手还戴着借来的红色安全帽。而甲方代表却将吴顺手借帽子的欠条,轻轻地放还在他身上。上面是他亲笔写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不属于红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
在两个妹子的抽泣声中,大家静静地站了一刻。末了,一个妹子在遗体前掏出一张小报,说:“哥呀,小牛子的作文《我的爸爸》得奖了,县报登出来了,还发了奖状和100元奖金……”女人抽动着鼻子沉默着,报纸在手上窸窸窣窣不停地抖动。廖珍接过小报,冲着吴顺手的遗体,低声地读道:“《我的爸爸》——我从未去过沈阳,但我的爸爸却正在建设沈阳。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程师,假如你看到沈阳最高的大厦,那里就有他的身影……”廖珍读不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在绿灯盏项目竣工典礼的前一周,工号全体民工的工资,已全部发放到人头上了。一连几天里,都能见到蘸着唾沫将到手的一沓票子数了又数的人。等一双双糙手,将数了又数的票子,放进妈或媳妇事先就在胸襟、裤腰缝好的内袋里,捂过一半日之后,再拿出其中已带足体温的大数,从邮局寄回家去;剩了小数,在各自隐秘的地方藏好,一个个才像兔子那样,四散到街上。到了街上,就已觉得跨出工号老远,离家仅一步之遥了,脑袋里已挤满了让自己鼻子发酸、心发热的面容:爹妈、女人、小崽儿或侄、外甥一类的三亲六故,他们都一改往常抠抠搜搜的派头,一通疯狂采买。当然再疯狂,捡到手里的也是些便宜货。说到底,东西不在贵贱,意思到了要紧。然后他们就将有着五红六绿包装的物品,与脏兮兮的行李,一股脑儿地捆扎成结实的一砣儿,专拣离现在最近的一班车次,火燎屁股般地打票奔家,半分钟也不想在城里耽搁。
廖珍的油盐酱醋和盆碗一类的物什,早些时候已陆续撤走。她今天本可以不来了,可是她还像往常那样骑着车来到工号。因为竣工典礼大会正在筹备,楼前广场已焕然一新。楼体悬垂着数十条彩色巨幅贺联,楼前新搭的典礼台上,正在铺设大红地毯、摆放高大的花篮。廖珍看见范志军正在那拉电线。因为库房物资要稍后迁移的原因,范保管还得保管一阵子。他没看见她,还像输进程序的机器人,还像过去给她刷鞋和洗裤子那样,专心致志地闷着头干活,有板有眼而又不歇不停。她知道他的心一点也不机械,她还相信他另有一双眼睛,雷达似的眼睛,早就捕捉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口袋里装着小吴牛子的得奖作文。她从那个来吊丧的女人手里,复印了这篇小报上的文章,就一直藏在口袋里。她从没敢掏出来从头至尾看一遍,而手指尖却一遍遍地触到它,每一触到它,心里都会尖厉地疼一次。
一些背着大包小裹的民工正在陆续撤离,她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道别。
不一刻,她就在人流里看见了小娥子和秦大眼。小娥子肚子大得已如同扣了一口小锅。她穿得簇新而鲜艳,手上一嘟噜一串的东西也簇新而鲜艳。她丈夫秦大眼像个挑夫似的将俩人的大件行李包裹用担子挑着。小娥子见了廖珍,放下手里的一嘟噜一串,俩人一下抱住了。她们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廖珍抬起头,眼睛不停地在大楼上搜寻。她看着和小娥子睡过觉、观过景的顶层“露面”,看着贴过大美人、搁过油盐酱醋的小屋窗户,看着吴顺手陪她淋过大雨的15层半……她忽然想起张静兰说过的蚂蚁上树。心里不觉竟掠过一丝温情:多么令人留恋的蚂蚁上树!曾经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现在一下子变成了蚂蚁搬家。廖珍不免有几分失落,嘴里喃喃着:蚂蚁搬家了!她问她明年还来不来?小娥子摸着肚子说,谁能知道明年?!小娥子问廖珍:你呢?廖珍心里很空,她不禁想,蚂蚁搬了家,还是个爬,逢坡爬坡,遇树上树,谁知道前边会碰到什么呢?正不知怎么回答,却被庆典台上调试麦克的声音打断了:“喂喂喂……喂喂喂……”那声音太大太噪,她们就不再说什么。廖珍越发紧密地拥抱着小娥子,连同她肚里还没睡醒的孩子。忽然,她感觉出她肚里那小东西,欢欢地冲她顶了两顶,看样子她怀的还是个人来疯儿呢,廖珍的心一下酥软得不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马秋芬,女。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有小说、散文七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阴阳角》,小说集《远去的冰排》,长篇散文《老沈阳》、《到东北看二人转》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全国女性文学奖、第二届东北文学奖、辽宁省政府奖、辽宁文学奖。现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在辽宁省作家协会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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