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闹禽流感,瘟了好多鸡,也瘟死了许多树。树瘟先是从东陵山上新开辟的森林道路两旁的杨树上闹起来,接着蔓延到槐树。死去的多半是那些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古木,每棵直径大约有一米多粗,树干魁伟,枝桠浓密,枯枝在半空里虬曲交接,乌洞洞黑黢黢,哀哀的立着,半空里形成一幅幅尸首的剪影。看着既楚楚可怜,又触目惊心。请来农学院的专家会诊,也束手无策。他们给这种病症取名叫“树瘟”,说也许是患病的野山鸡飞到树上,拉泡屎将树给传染上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树们由于不满现状,今春施行集体自杀。开辟这条通往新兴游乐园和富豪别墅区的林中路时,砍伐的正是杨槐生长地带,现今这条笔直宽敞的柏油沥青路下,覆盖了许多它们兄弟姐妹的尸体。树族难免伤心绝望,相互传播信号在这个春天里以威武不能屈的古典姿态自绝于人民。
人世间最为残酷的景象,莫过于病树前头万木春。树殁了,遍地野草却毫发无损,春风吹又绿地恣肆出一片片生死无忧的乐观态度。穿过枯乱焦黄的密匝匝森林古道,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连绵的山脉,蜿蜒起伏的河流,漫山遍野的粉红色杜鹃花,沸腾得耀眼。道路在这里开始分岔,往左,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温泉山庄和富人别墅区,往右,就是公共墓地。这块地界,原本是好几百年前的皇家陵寝,大清朝老祖宗努尔哈赤和叶赫那拉氏的坟茔,叫做“福陵”也是“东陵”的所在地,上风上水,是护佑着这座城市吉祥平安的一道福脉。老林子也长了几百年,自成规模气势。没想到进了新世纪,一切都以经济利益为杠杆后,这块风水宝地也成了可以开发利用的资源,公路活生生把福脉给截断。皇陵在侧,又岂容百姓安息?老祖宗的遗产,自有它不可随意改动的规矩。改了,必遭报应。只是不想,这一报,却报到了树身上。倒霉的树们,就做了人类的牺牲替死鬼。
瘟死的树,没人敢去收拾残局,既不敢拿来烧火做饭,也不敢用来做家具房梁屋脊书桌。屈死的老树精灵据说会在树干里包藏,谁若把树干劈开将它引出来,就仿佛打开潘多拉的匣子,魔鬼一出,后果难以预料,搞不好就会瘟人。无奈,人们也就只能由着东陵山间道路两旁的老树尸首一排一排惊天动地的悲恸,威武默哀,让每一个从树下经过的人,都产生不寒而栗的惊悚。
夏小禾周身颤抖,穿越一片片死去的老树精灵,进入这爿人间墓地。还没到清明,雨先哭上了。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下,这会儿,却已经连成了线,密密麻麻,落到地上,人一踏上去,就踩出一脚泥泞。自从将母亲的坟迁移到此,她就没有来过。今儿她是特地来向九泉之下的妈妈告别的。马上她就要离开这座生她养她的沈城,到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对前途的忧戚和忐忑不安似乎都像瘟树的影子一样在心中挥之不去。
墓地坐落在山脚下一个缓坡上,占地面积相当庞大,坡体的斜度,正好可以让雨水顺势滑落下来,直接滚落到坡底的垄沟里,足以想见设计者的精心。它的选景也相当独到,站在墓地边上远眺,河流山川尽收眼底,山脚下的田野里残留着一些高粱玉米茬子和老叶,渗透着人间生动的活力和亲和力。紫地丁和矢车菊长满四野,绿色苦艾草发着幽香,几株山楂树野梨树随风飘舞,白色梨花镶上了淡绿色的牙边,花粉分泌出几丝热烘烘的脆甜。一丛一丛鹅黄的迎春枝条在雨里抽动,更加烘托出墓地的和泰安详。如果没有那些一个挨着一个隆起的圆形土堆和一块块坚硬墓碑跃入眼帘,这里几乎让人疑为世外桃源。
雨把墓地浇得十分静谧。来上坟扫墓的都是一家一伙的,牵着大人带着孩子,忙着添土修坟,摆放他们的供果,顺便教他们的子孙认着祖宗的名字。守陵人拿着铁锹和油漆等工具忙不迭地在墓地间走动,忙来忙去。这种天气里不用担心人们会烧纸点燃明火,那些草纸点也点不着。他们要做的主要是替人添土修坟、念叨几句吉祥话讨一份赏钱。还有几个掘墓人穿着雨衣,在墓地的一隅艰难地挖着坑。他们骂骂咧咧诅咒这天气,一个说谁家的人死的不是时候,偏偏要在这会子挖坑下葬,湿漉漉的,搞得老子一踩一脚泥。另一个说人要是能自己选择时候死,那他也就不死了,闲着没事儿活着该多好。
夏小禾怀里抱着一束白百合,神情肃穆地走进墓群。武殿新默默跟在她身后。夏小禾长发飘飘,二十来岁,高高瘦瘦,一袭黑衣黑裙,领口翻衬出一点白色,显得凄艳又孤绝。武殿新高大魁伟,五十来岁年纪,衣冠楚楚,跟在她身后,撑着伞,隔着一段矜持的身位。他们按照记下来的墓碑牌位号寻找,穿过一排排面貌相似的碑群,来到西边的一群墓碑中间站下。夏小禾脚步凝重,眼神缓缓掠过墓碑上那一个个相同的姓氏:于忠孝之墓,于忠顺之墓,于树原之墓,于树奇与于李氏合葬之墓……
就是这里了。她默默地在每块碑前站了一下,最后来到紧把边的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武殿新也跟在她身后站住。夏小禾娇柔无力地站着,抑制不住慌乱的心跳,弯腰把鲜花放在墓碑前。接着退后一步,定定地瞧着,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武殿新跨前一步,撑着伞,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似要给她注入一股力量。夏小禾惊着了似的,扭头看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将身形依赖地侧斜过来,倚靠在他的肩上。两个暧昧的男女如此勾肩搭臂紧密无缝地立于墓前,很快就让墓地里的守陵人闻风而至。守陵人五十多岁,瘦长脸,大鼻子,有着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像个西域回鹘人。他来到跟前,一手拎锹,一手撑伞,飞速地剜了武殿新一眼,又把贼不溜丢的鹰眼盯住夏小禾,搭讪道:清明时节看望亲人,儿女都是孝子贤孙。我说姑娘,把房子上这棵树修一修吧,底下的树枝已经压着屋顶了,人待在里边喘不上气儿。
武殿新微微闪动了一下身子,跟夏小禾拉开一些距离。夏小禾则莫衷一是,不置可否,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容她回答,守陵人已经回身一招手,另外一个守陵老妇人已经拿着铁锹跟了过来。老妇人看样子也有五十来岁,跟这个男人熟络默契得像一家子。她打眼看了看坟头那棵小松树,放下锹,从腰里拔出一把锋利的腰刀,快速在树上砍起来。嚓嚓几下,就把树底下的赘枝剪掉。小树立马显得枝条立落,压在坟头上那些旁逸斜出的东西也瞬间皆无。这是夏小禾当年亲手栽到母亲坟头的一棵小松树,那会儿还高不及她的膝盖,现在却已经长过她的腰。
砍完了树,守陵老妇人似乎意犹未尽,不等吩咐,又麻利地拿锹给坟头培了几锹土,嘴里叨咕道:姑娘,把这碑上的字也描一描吧?看这房子也该装修一下,让屋子里鲜亮鲜亮啦。
说着,又没等夏小禾点头,守陵老妪就像生怕抢不到这个生意似的,一把将锹塞到她男人手里,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应工具:抹布、油漆、小板刷、软毛笔,自己兀自蹲下身去,照着墓碑上字迹一笔一画描了起来。
夏小禾有点猝不及防,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拦,呆呆地看着她做着这一切。
姑娘,这里是你什么人啊?
低处传来守陵老妪问的声音。
母亲。
噢。
守陵老妪好像善解人意,不再往下问,又嘟嘟囔囔念起她的祭拜经:要说呢这人有人的命,鬼有鬼的福。老太太你睁眼看看,你女儿看你来了!你看看她吃得好穿得好,天天抱得金元宝;人漂亮,有福气,一钓钓得金龟婿。多子多孙,财源广袤,知书达理,贤惠孝悌,老太太你好有福气啊!
她不是老太太。她走的时候,就跟我现在一般人。
啥?
守陵人惊得直起腰来。
姑娘,你……
守陵老妪又定定的打量姑娘几眼,见她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光洁如玉的小鸭蛋脸,怎么看,怎么也就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让我自己来描吧。
夏小禾醒过味儿来,从大婶手里接过油漆和小板刷,弯下身去,蹲跪在母亲坟前,一笔一画,描摹起碑上那几个黑黑粗粗的汉简魏碑字:
母亲于小庄之墓
…………
于小庄那天早晨是撅嘴赌着气从家里走的,临出门前还和于小顶吵了一架。16岁的于小庄得理不让人,骂起人来叭叭叭叭小嘴跟炒崩豆一般。与之相比,19岁的大姐于小顶显得老成持重,处处想显出老大的威严,说话总要达到板上钉钉、掷地有声的效果。今早一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可就是天各一方,命运未卜。高中毕业生于小顶显得忧心忡忡,脑门芯儿结成疙瘩,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却是欢蹦乱跳,没心没肺,多少有点傻不溜丢的。东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亚来的一股寒流已经整晚上在城里转悠,折断了老树的枝桠,扑棱棱吹掉不少屋瓦,残雪与大字报的碎屑滴溜溜在风中打转。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浓重的霜气里见不到一个活物的影子。
天不亮,小顶小庄的娘就起来生火做饭,打点两个丫头出门。这一说要上山下乡,两个丫头蛋子就双双出走,着实让她这个当娘的有点揪心窝子。自打门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传来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里头就没得消停,两个骚丫蛋子都跟吃了枪子儿炸药似的扑愣扑愣往外蹦,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欢庆游行。最高指示里还说,“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还没等街道公社干部们上门动员,俩丫头就自己做主在学校报名申请下乡,等到生米成了熟饭才回来告诉她们的老娘。那个老大还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话圆乎着说,宽慰她娘说,娘,下乡是出于不得已,不下乡,就连户口和工作都没有,待在城市里成为黑户盲流,人就没法活下去。再说,她是校学生会主席,也应该给同学们做个榜样带个头。老二小庄则二百五一个,连个人话都不会说,把小辫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干啥?走!我要走远儿远儿的,省得你们见天价看我不顺眼。
她娘气得干没辙。她老人家把大脚片子一跺,怒吼一声:滚吧滚吧,臭鳖犊子!你们都走,走!瞧着到时候累成王八羔子样,谁也别给我回家来叫苦!
老大也不无埋怨地对小庄道:咱们都走了,谁在家里照顾娘呢?
老二又小脖一梗:谁照顾?你说谁照顾?你是老大,你应该孝顺留在家里啊!只许你进步就不许我进步?
娘在一旁赶紧拉住:你这个二飙子,只会说飙话!本来不该你去的,偏要跟着去。你才那么大点儿,看到时候想家了回不来可咋整。
小庄说,我才不会想家呢!我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哪还有什么家不家的。
她娘叹口气,唉!我这是养孩子养出孽来了!咋就造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鳖犊子?
说归说,当娘的该答待的还得答待。这一走就走俩,也真够老于家受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铺盖卷都答待不起来。她又出去借了几尺布票,好歹扯了几尺棉布,把她俩的旧棉絮做了个被套缝起来,看着也有个半成新。今早一睁眼,老太太就琢磨着,这最后一顿饭给俩丫头整点啥嚼谷。说是“老太太”,实际上她今年的虚岁57,守寡八年,生养过十个孩子,有两个中途夭折,其他八个勇敢的活着。前边四个小子已经出门成家立业,目前还窝手里头四个,他们分别是大女儿于小顶、二女儿于小庄,外加一对10岁的龙凤双胞胎。每逢那两个双胞胎一打架闹哄,老太太就会恶狠狠地说:打!打!打死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货!
接着她又捶打自己胸脯,无限懊悔道:唉!这都是那死老头子临死前造的孽啊!
小庄那小鳖羔子这时就会人事不懂的接话说:生生生!谁让你们生那么多!当初你们就不能把裤裆夹紧点?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过去:你这个杂种操的!你那是跟你娘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败家玩意儿?!
小庄原本那跑得飞快的两条山羊腿这时也不跑了,在当地一站,举手轻轻一搪,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倒坐在地上。老太太手里失了准,嘴里还不服气,骂骂咧咧道:二鳖犊子你还真长能耐了哈!看我还打不动你了呢!说着,又一次气运丹田,举起长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简单轻捷的滑步脚法急速趋近前来。
老大于小顶及时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滚!赶紧躲远点得了!别总没事在家惹咱娘生气。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的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抿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丫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的呼啦呼啦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蹿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向净粉嫩像个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胶厂能顺便给家带回来胶皮下脚料,就连胶皮也点不上呢。你点,你点西北风去吧。
你咋竟信任我三哥!他拿回来的什么玩意儿你都当成宝。
不当成宝咋地?你就说这烟道一直不畅通,炉膛也该重新盘盘了。这活儿,除了你三哥,你们几个骚丫蛋子哪个会做?养你们几个能干啥?啥也指望不上!一个个都是白吃饱、讨债的货!
老二小庄一边洗脸一边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穷得啵个啥!我这不是马上就走了吗?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自己点炉子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去,天天吃大鱼大肉、大米干饭炒鸡蛋。
她娘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死丫头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她们的娘一边叨咕,一边拿菜刀在菜板上把咸菜丝剁得山响。年复一年的劳累、生育,艰苦贫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气彻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郁,从来就没有个耐烦顺气儿的时候。
两个双胞胎因为一点什么事打得厉害起来。大姐过去劝,小刚说,那枝紫色皱纹纸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说,小哥把那个黄色不好看的塞给她,抢走了她的紫色的。这是昨天他们才按老师要求,用皱纹纸糊在树枝上,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学生都要手持花束,夹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昨天因为偷偷舀了一勺精贵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刚还挨了老娘一顿揍。
二姐上去一把抢过小刚手里的花,塞给小芳:抢,抢,抢,就知道抢!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再抢,再抢让你们俩人也下乡!
呛人的煤烟和无休止的吵闹声中,一锅早餐终于上桌。一个油渍麻花的小炕桌,几碗苞米子粥,一碟玉根头和雪里蕻丝拌的咸菜,几个带眼儿的窝窝头。唯一的奢侈是咸菜上面淋了几滴香油。两个双胞胎被香气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儿直盯着那只碗,筷子频率不停地往咸菜碗里够。她娘一把打开两只狼爪子:吃,吃!吃多了齁死你们狗日的全都变成盐巴虎!
大姐于小顶艰难地嚼着咸菜条难以下咽,她瞅着这个寒酸的家,瞅着未老先衰的娘,瞅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儿哽住了许多伤心和忧愁。她原本想着,自己高中毕业后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挣钱养家。她学习成绩好,又是学生干部,经常组织活动,跟团区委的人很熟,他们还说团里需要她这样的有文化的年轻干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进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再不济,也能像三哥那样进个工厂。没想到,下乡运动一来,一片红一窝端,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二丫头小庄呼噜呼噜喝粥,毫无所感,天生不知愁。本来她就打小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头疼,像什么考试、开家长会之类的,更是让她烦得脑袋大,除了多挨一顿老娘的笤帚疙瘩抽打以外,它们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这回一听说有光荣下乡的美事,二话没说就报了名。上学没意思,待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
老大毕竟是姐姐,想跟娘说点什么贴心的告别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只有转过头来以大姐的身份对老二道:到了乡下,你得积极要求进步,别像在家时老吊儿郎当的。
小庄显然有点不耐烦,故意把苞米子粥喝得稀里呼噜响。于小顶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再一次训斥她:挺大个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别像个老母猪似的,喝粥发出那么大的响动。
小庄一听就蹦起来:大鳖犊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顶也从桌旁立起来,一手叉腰,以权威口吻道: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管你是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乡下不吃亏才怪!
小庄也不服气道:吃亏上当我乐意,你想吃亏也得有人愿意招你呀!
她娘气得旁边把碗一蹾:二骚丫头你给我住嘴!你姐说你两句说错了是怎么着?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小庄气急败坏道:你还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整天惯着大鳖犊子和两个小鳖犊子!我走!从今天开始我走出这个家门,你们谁也别想再看见我。
说着,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巴头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小网兜,一脚踢开屋门就走出家去。一阵寒风呼地灌进来,噎得她身后围着炕桌吃饭的两个双胞胎一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觑。老大放下筷子说,娘,我也走了。娘说,小顶啊,到那儿就给娘来信。你这一走啊,娘真是没着没落的。小顶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娘说,那个二丫头,一副驴脾气,你说她可怎么整!小顶说,娘,我想办法找人照顾她。她下乡的新宾那地儿有我的同学。
两个弟妹这时也上来牵她的手喊着“大姐”“大姐”。小顶说,你们俩在家要好好听话,照顾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泪说:行了,赶紧去吧。可别晚了。
小顶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网兜。她网兜里的内容比老二丰富得多,有厚厚的几本《毛选》,还有一个二哥送给她的新买的脸盆。老二的网兜里,却是家里用旧了的一个破脸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样。老大一掀棉门帘,一股寒风涌进,天光已经大亮了。她一步三回头,走出家门。身后站着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头、满脸皱纹沟壑的老娘,和两个拖着鼻涕的一奶同胞的双胞胎弟妹。
扎着两个刷子辫儿的于小庄出了家门,一路上打着出溜滑,拎着小行李卷,拽着小网兜,热气腾腾往学校奔。她一路蹦蹦跳跳,专拣道上有冰的地方走,看到哪里有一长溜的冰,就先来上一段小小的助跑,跑到冰跟前,双腿一叉,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张开双臂,稳定重心,——哧——溜——,身体顺势向前溜去,省去一大段要走的路,简直像个放飞的燕子。开始她还气哼哼的,没走出多远,她的气就被风刮跑了。她才不生她们的气呢!大鳖犊子,护犊子的老太婆,通通见鬼去吧!她就要自由了!就要走向新生活!
他们家住的这块,是城郊结合部的一片开阔地,紧挨着一大片坟地。夏天,臭水沟散发出熏翻人的气味,萤火虫像鬼火一样在坟地周围一闪一闪。冬天,农田和小河全部封冻,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油毡纸的小厦子顶上烟囱冒出滚滚黑烟。街坊邻里吵架之声相闻,抢劫偷盗时有发生。虽说叫城市,其实跟农村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乡下还不如。
要说呢,这里都已经是他们家进城后搬的第二个住所。1951年她爹和她娘携家带口,从昌图乡下来沈阳城时,上无片瓦,下无立身之地,就在沈阳沙山附近一片简易工棚里临时安下身。那时还没有于小庄,她还待在她娘肚子外部等待她爹来投弹孕育。这是一座老工业城市,也是通往东三省的咽喉要道。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要打造自己的重工业基地,把这块被国民党小日本老毛子祸害过的土地,重新收回到人民手里。百废待兴的沈城,需要大批劳动力。农民纷纷被招工进城。于小庄一家就是这么随大流来的。
他们家,先是二小子跟随邻居来沈阳做工,在矿山机械厂,稳定下来后,又从乡下叫来了大哥。爹娘一看,乡下的日子过得也没啥盼头,奉天城里又被老大老二渲染得那么好,说能住上青砖瓦房,吃上大米白面,到处都有赚钱机会。爹娘也没有经过实地考察就贸然决定迁居,于是拾掇拾掇卖掉了几亩地,全家老小投奔哥儿俩进城来。那一年,大姐于小顶才2岁,是坐在土篮里被她爹给挑进城的。1952年于小庄呱呱落地,从她开始,他们家才算有了正经的出生在城市的城里人。随后几年就是她们的老娘肚皮高产多产的年代,在他们的爹英年早逝前,最后一拨成活的种子就是小刚和小芳。届时,她们的娘已经四十七岁整。娘叫苦不迭:一沾身就怀上,这穷苦人家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生就生吧。让于小庄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从一个娘肚子里蹦出来的,为啥差距就那么大?老大是大头顶,在家里人人宠,据说她爹娘连生四子之后才盼来个闺女,若算上前边夭折的俩,小顶都应该是排行老七。小顶真是吸足了父精母血,先天营养充分,后天受宠,从小就学习成绩好,当学生干部,最后都熬到校学生会主席的地步。爹活着时就最宠她,爹死了娘还继续宠。等到于小庄来到人世时就完了,好像完全作为老大的陪衬生下来的,一头里龇外绊的小黄毛,一双滴溜乱转的桃花眼,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不会慢慢走道,见天价总是拔腿就想跑,她娘总说她是属狍子的,屁股上生疔,一会儿也坐不住。平常姐儿俩站一起,说是一个妈生的都没人信。
老二处处给遮盖在老大的阴影里,风头全被老大抢去,闹得她到现在连一件出奇冒泡的风光事也没做成。去年老二干出的最大事件,是撺掇他们学校几个初中同学,偷偷跟在大姐他们学校红卫兵后边去大串连,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结果呢,硬是被她家里老娘追着屁股撵到火车站,给提拎着耳朵根子拎回来。掉老价了!搞得她在众人面前颜面皆无!怎么说,她那也叫一个15岁的花季少女啊!她恨透了,一直怀疑是老大告的密,同时也恨老太婆不给她留面子。他们家,那个识几个数字的爹和这个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教育孩子从来都是用皮带抽,用鞋底子打,用笤帚揍,简直是把孩子不当成人。屈辱啊!家里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恶还包括:偏向大鳖犊子,宠爱两个双胞胎弟妹,独独她这个当老二的中间受夹板气。晚上在那个十五瓦的灯泡下,一家人围坐着钩手套,糊火柴盒精盐袋,找来各种活计谋生。大姐要写作业,学习好,能成个大学生,不能耽误她的时间,做活的事情白然落在老二身上。到工厂的废煤渣子里捡煤核、捡焦子(炼钢剩下后没有完全烧透的煤块),秋天到合作社商店捡大白菜叶,剁鸡食,捡回骨头棒子剁碎给鸡吃,说是补钙。老二她自己还很缺钙呢!谁给她补了吗?挑水,买粮,买煤,打煤坯,腌酸菜,两个双胞胎小时候,她娘总命令她给看管着,走到哪带哪,人都说她像个小妈……
于小庄觉得她们家就像黑暗的旧社会,一点翻身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这回好,热闹终于有她的份!今年一听说动员学生上山下乡,她二话没说就报了名。让她最乐最解气的,是老大也跟自己一样要下乡,而且还是她不愿意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这下好,大鳖犊子,活该!
于小庄一路兴致勃勃,出门不远,她就遇到了同班男生班长谢卫东。小庄“当”地上去给了他一拳:哎呀,谢卫东,你咋来这么早?
谢卫东说,你咋也这么早?
待着没事,早点去呗!哎,你们家,没人送你?
谢卫东说,广阔天地练红心,咱用谁送!
就是的嘛!于小庄应和着说,一副自得模样。她一抬头,见远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边往这边走来,走得慢慢吞吞,迟迟疑疑的。那是家庭成分不好的郭子辑。
哎哎,看看看!她指向郭子辑,还真有让人送的。
可不是嘛!谢卫东大喊,“郭子辑——”
郭子辑乘的自行车栽歪了一下,猛地拐把,左右乱晃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停在他们面前。郭子辑从他父亲自行车后座蹦下来。
郭子辑,你跟我们是一个地方吗?于小庄问道。
我我我还不知道。郭子辑唯唯诺诺应着,低头看地,眼皮也不敢往起撩。
算了,不理他,咱们走咱们的。谢卫东说。
狗崽子,仇大累累啊!谢卫东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
行了吧你,别臭显能耐了。于小庄推搡了他一把。
他们离开了郭子辑,拎着各自的小行李卷,嘻嘻哈哈,一路欢跳,打着小出溜滑向学校集合地点奔去。
1968年12月的沈阳市府广场,锣鼓喧天,彩旗飞舞。全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一大早统一在这里集合,接受市革委会领导的动员检阅,然后绕着市中心环城路一周,接受广大市民父老乡亲的送行。他们下乡的地点基本是以学校为单位,按照学校所在区县的管辖分配,有极少部分到外省去插队,沈阳市的学生多数分配到属于辽宁省管辖的本省农村。于小顶的12中学归东陵区管辖,直接分配到东陵区王家公社向阳大队。于小庄的51中学,归沈河区管辖,下乡到遥远的新宾满族自治县。
这是持续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的又一次高潮,也是这座城市沉寂之前最后的欢闹。武斗的枪炮声渐已零落,辽联、辽革战、八三一派系的争夺辩论偃旗息鼓。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来临的将会是什么。只是不承想,这么快就轮到趾高气扬的红卫兵小将们被打发走的时候了。
六八届毕业生们有组织有秩序,按照不同的区县、学校列队在广场上,大包小裹的行李堆在各个队伍的后面。一辆辆扎满鲜花和彩带的大卡车也列队排好。待会儿动员完毕,红卫兵们即将坐车去广阔天地扎根。他们都是统一的红语录,绿军装,军用皮带,小军挎,胸戴大红花,英姿飒爽。有个别爹妈来送孩子,还想依依惜别的,都早已经被挡在了队伍之外。红卫兵对这样的同学都满脸不屑。漫长的整队、编队、等待过程里,各个学校领队想出了敲锣打鼓拉歌的好主意。各个红卫兵连连长开始拉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咚咚锵!咚咚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嘿这力量是钢嘿呼嘿……
歌声中,他们登上了游行告别的一辆辆敞棚卡车。沈阳市的革命群众,这时早已有组织有秩序的等候在环城路两旁,敲锣打鼓,手拿树枝和彩纸制作的假花,将街道两旁装扮成了鲜花的海洋。车子一过来,他们就有组织有节奏的喊: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车子一路走来一路呼,磨磨蹭蹭,几乎就是空挡滑行。知识青年们的一张张小脸都要冻两瓣了,他们也快要笑两瓣了。大家都睁大眼睛在欢送人群里找着自己的亲人。于小庄看到了人群中拖着一挂鼻涕的小刚和小芳。他们使劲晃悠手里的花束,喊着“二姐”、“二姐”。小庄激动地从车里站起来,摘下胸前的大红花向他们摇晃。
小崽子于小刚忽然想起一句什么需要告诉二姐的一句话,于是他突然跃下马路牙子,一下子冲到路的中心,不管不顾追着车子跑起来。负责执勤的民兵战士一把将小崽子拎了回来,嘴里呵斥:谁家小孩!不要命啦?
于小刚被民兵胳肢窝夹得两个小腿直扑腾,红着脸摇着胳膊冲远去的汽车大喊:二姐!二姐!娘告诉你说到了那里就来信!
于小庄远远看到这一幕,虽然没有听清小刚说些什么,她感觉自己鼻子还是有点酸。她把手拢在嘴边,也是不管不顾大声喊着:小刚,回去告诉娘,让她放心吧!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阵强有力的锣鼓声,把她的话音湮没。混乱杂沓的歌声,锣鼓声,欢呼声,裹挟着一代人,在冬天谵妄冰冷的空气中,渐行渐远。
游完了行,喧够了闹,于小庄他们这一行人每人垫巴了几口学校发的黑面包和八王寺汽水,换乘了一辆长途大客车,奔新宾的方向上路。那是于小庄短短一生中,走得最长、最凶险的一段路。上午还是响晴薄日的,到了下午,天气就阴沉起来,看样子像是要下雪。汽车出了沈阳,直往抚顺的方向奔。辽宁省新宾县归属抚顺市管辖,已经出了沈阳的势力范围,这也无形中给他们以后的往回抽调造成了困难。但是此时的初中毕业生于小庄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回城”的概念,他们现在只是一味的向前,向前,战斗,战斗。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他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
他们一路上靠在车里唱歌,靠叽叽喳喳欢笑来驱散寂寞和取暖。可是唱歌毕竟不能够代替热风空调和大米干饭。车子一出了抚顺,当连绵的山脉像一堵一堵黄泥墙一样打来时,他们就没劲了,眼神空洞干巴巴地盯着外边。这里是长白山的余脉支系,山不太高,但很粘连,没完没了,好像总在前边堵着道,怎么也走不完绕不过去似的。看多了,渐渐就产生视觉上的疲劳。于小庄他们冻得昏昏欲睡。只有在猛一下被汽车颠起老高时,才从瞌睡中惊醒,发现脚底下要冻成坨,这才赶紧起来围绕座位活动两步。
山包终于落在了后边,眼前已是一大片冬季荒芜的田野,能感觉到寒风使劲掀动地里的积雪。田野边的枯树冻得瑟瑟的胡乱抖动枝条。远处见到一座稀稀落落破败的小山村,司机说这里已经是铁岭地界。车子进入一条狭窄的村道,从一座座用秸秆编的小破院门口路过,里边矮趴趴的茅草屋没有一丝灯光,屋顶歪歪斜斜,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不知怎的,于小庄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家。这时候,娘在家干什么?两个双胞胎也该放学了吧?一瞬间,心里的滋味变得特别复杂。不是想,也不是不想,就是触景生情,临时涌起的有点说不上来的那么一股酸溜溜的劲儿。
出了铁岭的村子,路更狭窄了,车也颠得凶。乡间土路上积攒了许多冰和残雪,司机很谨慎,小心翼翼放慢了速度。浑身漏风的长途大破车,只能以不到30迈的速度往前颠簸着嘎悠。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司机也没了主意,看样子对路也不太熟。这个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瘦得跟芦柴棒一样中年汉子停下车,四处打望一下,乡野四处不见人影。老远终于看见路旁一个正赶着一头猪慢条斯理往回走的老农,司机赶紧跳下车去打听道儿。回来,司机告诉他们,快了,前边就是南杂木。过了南杂木,就到新宾。车上的小崽子们以为胜利在望,又是一阵胡乱的欢呼。
车往右拐,驶上了南杂木方向,一座山脉又横亘在面前。长白山支脉又神奇地从哪里拐了个弯冒了山来。窝窝头似的山包和脊梁,一个接着一个短促的急转弯和凶险的盘山道,扭得他们肝肠寸断,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车上的哪个知青,一听到“长白山”又来神儿了,领头唱起中朝人民友谊歌曲:
巍巍长白山,滚滚鸭绿江,
中朝两国山水相连,
唇齿相依友好邻邦。
车里知青连冻带吓,哆哆嗦嗦跟着唱:
啊……毛主席,金日成首相,
金日成首相啊,毛主席,
亲手缔造的伟大友谊,坚如磐石万年长。
……
好不容易扭完盘山道。当车子落到平坦处,看到前方路标写的“新宾”二字,众人都欢呼起来。这里早已是大雪绵绵,来接站的干部们已经在雪里迎候多时,浑身霜雪披挂,活像长出了一身白毛。这群神情疲惫的沈阳小青年一下车,就感受到了新宾贫下中农的温暖。他们在队部里与那些来自大连、鞍山、本溪、抚顺、锦州的知青汇合。新宾的主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示要坚决贯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要拿出最好的米饭鱼肉、最好的铺盖穿戴,接待好城里的知识青年。知青这边也选出了一个谢卫东代表大家表决心。他在习惯性的说了几句套话以后,突发奇想,在发言的最后中表示,我们一定要在广阔天地里努力改造思想炼红心,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一百年不动摇。底下的知青一下子就乐了。一个大连瘦高挑知青立即指出:怎么能说扎根一百年呢?我们能活到一百岁吗?
谢卫东被人驳了面子,脸色通红,可是他并不服输,梗直着脖子狡辩说:怎么就不能?我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中,享受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无比幸福,你说,我们怎么就不能活到一百岁?
那个大连的同学仍然操着海蛎子味说:你说你能活到一百岁,你就给我活一个看看呐!
谢卫东说:看看就看看!嘿,你怎么着?不信是不是?
大连的海蛎子味还想搭茬儿,被队长拦住了,队长出来好心打圆场说,你们说得都没错,活到老,扎根到老。你们来了,就别再走了,就一直在咱这儿扎下去吧!我们贫下中农保证好吃好喝供着你们。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以后,大连知青和沈阳知青之间的明争暗斗、争风吃醋的各种较量,还在不断长期深入持久进行着。
吃饭的过程让于小庄大开眼界。当地人民用最正宗的满族欢迎贵宾的仪式招待他们,上了最正宗的满族佳肴“八碟八碗”。至于具体是什么讲究,于小庄也记不得了,在寒冷的北风烟雪的路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早已饿得前腔贴后腔的于小庄和她的战友们,等不及什么“四冷四热”的八碟、“四荤四素”的八碗全部上齐,来一个干掉一个,风扫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就叫碟碗全都见了底儿。
天性痴顽的16岁初中生于小庄,在新宾这块肥沃的山间林场上,找到了青春恣情旺长的土壤。
位于辽东山区的新宾县,是清王朝的发祥地,1587年努尔哈赤在新宾永陵赫图阿拉城建立女真国,奠定了大清王朝三百年基业,新宾有“满族的故乡”之称。这里还是满、汉、朝鲜、回等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它地处长白山支脉,林业资源丰富,红松、落叶松、刺槐、杨树、山核桃遍山生长,人参、细辛、黄芪、黄柏、五味子等药材到处都是,林子里还有大量采不完的木耳、蘑菇等食用菌,那些林蛙、驯鹿、狍子等野味常能得见,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即便在六十年代末国民经济普遍贫穷落后的年代,它也属于相对富裕的地区,在当时的知青下乡点中也算是很不错的。
于小庄在这里吃“八碟八碗”整天在林子里乱跑瞎玩的时候,她大姐于小顶却在东陵区于家公社冻得坚硬的地里刨高粱茬玉米茬子,每天每人要刨六条垄,数九隆冬也要蹲在地上用镢头一点一点的剜,几天下来,满手都是血泡。同时给家里娘写的信,于小庄给娘的家信总是愉快歌唱,于小顶却总是哭天抹泪,忧郁抱怨。
新宾知青先是在大队部里打地铺度过了最初几天懵懵懂懂、杂乱无章的日子,接着又被分派到老乡家住。直到开春化冻以后,队上才整来一些砖瓦木料,学着其他地方的样子,在村头西边一片水田边上专门给他们盖起了青年点。他们事先并没做好迎接一大帮城里下来的毛孩子的准备,但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还必须得贯彻落实。
下乡的第一年几乎是知青跟老乡们之间的蜜月期。这里的贫下中农淳朴,厚道,都很高看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一眼,挺拿他们当回事。他们知恩图报,也还懂得尊重当地老乡,一颗红心,踏实肯干,积极准备把青春奉献。茫茫林海,白色雪原,秋季的落叶,春花的烂漫,夏天绿色田野……都足以让初次离开家门的小青年们惊奇感叹!无论进山伐木砍柴,下田插秧割麦,还是田间打场脱粒、上山采药护林……什么都是第一次,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新鲜好奇好玩蒙蔽住了感官。
及至季节轮回,大自然的面貌总是翻来覆去那一套时,不耐烦的情绪一天天缭绕上来。知识青年们开始苦中取乐,恃宠怙娇,满地撒野,喝酒抽烟,行令猜拳,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有点开始招人烦。两年以后,当他们掌握了山间林场的规律,知道山里那些上等木材的价值以后,知青当中有人开始偷偷往家运货,勾搭长途运输司机,把原木和破好的板材往山外拉。这种行为的定性可以叫做“投机倒把”,情节恶劣严重的,前边还可以加上“反革命盗窃”几个字样,罪行非同小可。
艺高人胆大,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点啥可怎么得了!还不把人憋爆炸?
长着一双美丽桃花眼的知青于小庄,就勇于搭乘那些土蓝或老绿色长途运输大破车,怡然自得坐在副驾驶位置,往返穿梭于从新宾到沈阳的崎岖山路上。
大姑娘点头,进驾驶楼。
小伙儿一摆手,汽车照样走。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新宾那些跑长途司机普遍的顺口溜。常年跑山道寂寞无聊,他们都巴不得有年轻女子搭车,那可比抽什么老刀牌烟卷都要提神醒脑兴奋。尤其又是于小庄这么个眼珠子滴溜乱转、小嘴蜜甜吧吧会说话的城里女子,她要能搭车就更让人亢奋。就见那些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或满脸胡楂的中年汉子,手把方向盘,有于小庄在身边,胸口突突突跳得像揣了小兔子,他们猛打轮,急爬坡,急减速,急起直下,狂颠几下,故意把于小庄吓出嗷嗷惊叫!司机这时就使劲咬着牙,憋着腮帮子,以免泄露出暗暗得意的坏笑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寂寥的沈阳城八王坟乱坟岗子胡同里,经常出现一个颇为动人的场面:一台解放牌或东方红牌大卡车,停在老于家狭窄肮脏的胡同口。车斗里摞着满满的木料,有时是粗大的原木,圆鼓隆冬保持着树干的最初形式,楠木红松榉木水曲柳,有时是破开的板子,齐生生白花花一摞压一摞,板芯里树木的纹路清晰可见。没有干透的松树皮和木板芯总会散发着来自森林的清香。驾驶楼的车门一开,吱吜,右边下来他们家的二闺女。再一吱吜,左边走下来一位司机,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或者是精瘦黑红的山里小伙。他们就会吆喝家里人出来,忙不迭地把车上大包小裹的东西往下卸。小庄小芳和老太太忙着拎豆油、木耳和榛子,小刚和司机忙着抬木料。一次也就是卸下一根原木,或一两块板子,拿得多了,被待会儿的接货单位看出来,容易出事儿。
那个老太太,呼扇着大脚忙里忙外,张罗着把客人里边让,给客人沏水倒茶点烟,又忙着让小刚小芳到合作社去买酒买肉买花生豆,回来炒上一桌子菜招待客人。等到小庄闺女陪司机喝完茶抽完烟,老太太这边菜也麻利地炒好,通常是二两烧酒、木须肉、炸花生米、猪肉炖粉条、焖大米干饭。香喷喷的饭菜摆上炕桌,司机和小庄是主宾,坐在正手,老太太坐在下手陪着。两个双胞胎来人不让上桌,得等到大人吃完走了以后,他们才能拣一点残羹剩饭。小刚自尊心极强,面对这种场面,他看也不看,扭头就走。智力有点低下的小芳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躲在门角偷看,还吸溜吸溜吸着鼻子。她娘就呵斥她:去,外面看着去,别让小孩子们鼓捣你二姐的车。
你二姐的车!瞧瞧!说得多自豪!多美滋滋的!好像她们家二丫头真趁了一台车似的。小芳老大不情愿,扭搭扭搭来到屋外,见到那些好奇的胡同里的野孩子们,果然一个一个猴儿一样的爬上了汽车,有的攀上车帮,有的钻上车斗,有的吊在车门外,拽着把手当秋千打。小芳急得哇哇乱叫,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尽,上去跟小孩子们一通撕扯,最后给打得披头散发,哭哭咧咧去找她小哥。小哥于小刚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上去三下五除二,几个飞脚加“垫炮”(握紧拳头从下颌处往上用力一击),小崽子们纷纷倒地作鸟兽散,有个别年龄小挨打重的哭着鼻子回家找家长告状。
等到邻家挨打的小孩儿被家长拖着找上门来说理时,于家这时恰巧已经宴请完毕,司机和随行人员小庄都吃饱喝足,小庄又随车走,跟车驶上下一段征程。邻家小孩的妈先还是期期艾艾,指着孩子脑袋上肿起的大包,控诉他们家小刚下手太狠,打架没轻没重。于老太太正沉浸在姑娘拉山货回来的喜悦里,漫不经心地说:都是孩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的,要我说,小孩子打架,打也就打了,待会儿扭头抹脸又照样一块堆儿玩。咱们大人家,最好别跟着掺和儿。
邻家小孩的妈,叫做张大咧巴那个,据说是一个俄罗斯的混血娘儿们,混到她这儿只剩了八分之一血统,就这点老毛子基因也足以让她到了中年后把身体膨胀成个大咧巴。她也不是个吃素的主,一连串生了五个丫头,好不容易到了小六,这才冒出一个带把的来,平白无故遭人打,那还了得!她眼见得对门老于家那个穷寡妇家门口总是隔不长时段就停一辆车,每回往下卸大包小裹,都是她想象不出的山珍海味无数好货。她这回之所以借机找上门来,是假设老于太太能知错认错、顺手把木耳蘑菇山珍分她一点,小崽子挨打这事,就算了结,谁也不提了。木耳那玩意儿可是个细菜,逢年过节都买不起吃不上一回。可谁成想,死老婆子非但不认错,还把她给数落一顿。张大咧巴一股火腾地就蹿脑门子上,只听她“嗷——”的一声,跳起脚、指着鼻子就破口大骂:
啊!你个老?菖太太!你家小崽子打人你反倒还有理了哈!有娘养活没娘教育的玩意儿!你们老于家一大家都是流氓寡妇马子破鞋偷人养汉的货!你那小兔崽子儿子将来也没好,长大就进监狱!你那乡下闺女也是一个王八犊子,她不偷人养汉卖?菖哪来那么多好货总往你家里运?
这时候就见这一生杀罚决断的大老太太,也“嗷——”的一声蹦将起来,这一下蹦得比张大咧巴弹跳还要高!六十来岁的人哪!哪里来的那么好的弹性十足身子骨?足足赛过四十多岁的胖大老娘儿们!就见老于太太用手将张大咧巴一指:我说你这个臊?菖老娘儿们!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明白喽!看见人家发财你眼气是不是?有能耐,有本事,你也去偷啊!你也养啊!看你那浑身肥肉嘟噜得像大汽缸,想偷人养汉也没人要你啊!你那个臭?菖臊?菖不争气的货,卡巴裆里只能下出一大群没用的丫头!
大咧巴气得浑身抽搐,嘴唇嘎巴了几下,没说出话米,“嗷——”的一声背过气去,躺在地上就抽起羊角疯来。闻讯赶来的街坊四邻赶紧喊来他们家老爷们儿,连掐人中带捏鼻孔,把大咧巴整醒过来,架肩头硬拖回家去。就见那于老太太,似乎意犹未尽,不依不饶,见人都走了,就脚跟脚从屋里冲到院子,面对苍天,面对大地,面对四邻,面对虚无,跳着脚,拍着手,捶打着胸,开始骂大街。那一通劈头盖脸、畅快淋漓的骂!那一通指桑骂槐、狗血喷头的骂!从薄暮一直骂到天黑,从太阳变成西天一团大火球一直骂到鸟入林鸡上架星斗满天。直骂得日月无光、天地昏暗、飞沙走石、闪电惊雷:
你欺负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啊!你不得好死啊!出门被汽车轧死!上茅房被大粪淹死!走路撞南墙碰死!你断子绝孙,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娶个媳妇掉水缸!
开始还有人听声赶来劝,说大娘,行了,不禁不离的,叨咕两句出出气就得了,进屋吧。小心气大伤身。于老太太却来了劲儿,索性一屁股坐下,以掌抚地,撒泼打滚,边拍打地面边有节奏号啕: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英明决策快来看看哪!地主富农、地富反坏右要变天了啊!连一个二毛子三毛子也敢欺负我一个贫下中农孤老太婆!我不活啦!我家三代贫农出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从小我吃糠咽菜,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牢记您的恩情,您老人家可得为我做主啊!
骂来骂去,到后来把劝骂的人都给骂走了,直骂得四周围邻居哑么悄悄大气不敢出,张大咧巴家更像死人家一样。于老太太这才志满意得,偃旗息鼓,鸣金收兵,自己个儿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掸了掸大布衫上的土,没事人一样回屋,忙着捅火给两个小崽子热菜热饭。
这通骂,简直气贯长虹,笑傲江湖,初步取得了对那些羡慕诽谤者的第一阶段斗争的胜利。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再当面挑衅、找茬儿、说坏话。偶有流言蜚语,也不敢顺畅地往老于家老于太太的耳朵里抵达。
于小庄倒腾回来的那些木料,的确是用钱买下的。说是买,其实是以低廉价格从司机手里套弄出来,另外再送司机些烟和酒什么的一点好处。反正木材是国家的,只要不被发现,这种交易做得过。在这方面,于小庄可谓无师自通,颇有些经济头脑和交际手腕。她那个娘,更胜一酬,充分显示出姜还是老的辣。娘把那些木料以高出几倍的价格偷偷倒手卖掉,主要是卖给老家昌图那边来串门的亲戚们。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其谨慎不显山不露水,并且还合理有效地解决了木材的再次转手运输问题。甚至连木耳蘑菇她也没舍得吃几顿,一并转手给老家人换成人民币。在外人看来,这么复杂的贸易,在那个年代几乎是难以做到的。于老太太的生产交易成功足以证明人民群众的伟大生存智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及时指出小生产是每时每日自发地、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不控制不行。不控制一下就要变修。
除了换成钱贴补家用外,她娘还将一部分木料自己留了下来,用作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出门子用。果然,几年之后,新宾林场的木料除了给她四哥结婚时打了全套炕柜饭桌五斗橱外,后来还成就了她大姐和自己的嫁妆,结婚出嫁时她哥给两个妹妹一人打了一对樟木箱子。
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在新宾大地度过她一生最快乐无邪的青春时光。高中毕业生于小顶却在沈阳的近郊东陵区忧郁徘徊,忍受着郊区人民对城里人羡慕嫉妒怨恨的白眼儿。于小顶每次回家来,非但带不回什么山货,还要可怜巴巴的让她娘给往回带咸菜,再买上五毛钱的肉馅,给她炸上满满一罐头瓶肉酱,带回乡下去解馋。于小庄每次家来,却都贼不走空,好像不带东西不进门。于小庄在家里的地位陡升。过年过节,她除了带年货,带回来分红的现金,也比老大的多,在各方面活活把老大比了下去。有了礼物和好嚼谷,弟弟妹妹当然围着她转。老娘也贪财爱物,见钱眼开,对子女的偏爱明显趋向于二丫头。十七八岁的于小庄在农村广阔天地里走上了她身体发育的黄金期。二十来岁的大姐却逐渐走向了下坡路。
日月穿梭,斗转星移。
几年时间过去,知青们的上进心和新鲜感已被消磨殆尽。代之而起的,却是动物成熟求偶期的狂郁躁动,以及看不见前途和未来的寂寞无聊。革命形势日新月异,变得令他们目瞪口呆。先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接着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当年让他们这批人一股脑儿下乡,是精简城市人口,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革命行动。先他们之前,已经有两届出身不好的子女被哑么悄悄赶到了乡下。
消息一出,知青们锐气骤减,情绪低落,唱歌跑调,从高亢迅速转向忧郁。蹉跎了岁月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一代人的光荣使命感没有了。伟大祖国前程将往何处去?知青理想遭到打击,心气一落千丈,消极怠工,打架滋事,没事就往城里跑的多了起来。当大喇叭筒子里大树特树扎根农村六十年的柴春泽邢燕子等等典型时,新宾大地的小青年们却开始胜利大逃亡。
回城的路,都堵死了。那时候上边有政策,沈阳市的知青,坚决不让回城,而且还在动员一拨又一拨应届毕业生,源源不断奔赴乡下。城里正在挖防空壕反帝反修,备战备荒闹革命。那些有门路的高干家庭,早早就把子女送到军队当兵,次一级的,也会想法把孩子弄进工厂当工人。这就苦了于小庄这些贫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他们只有靠自己瞎扑腾自救。
沈阳不让回,他们只能曲线调动回城。大姐于小顶先她一年,千辛万苦通过招工从沈阳东陵区调到了本溪,在本溪钢铁公司当了一名工人。于小庄也在1973年秋天,办了病退调动,从新宾来到辽宁南部的盘锦辽河油田,投奔先期到达那里的她二哥。这个过程费老劲了,她二哥遵从老母亲的旨意,送礼托人,挖门子盗洞,使劲找理由,最后求人到医院给开了诊断证明,说于小庄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肺心病,不适宜待在乡下,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她这才顺当地用上了病退回城指标。
这个被他们夸张到肺心病的气管炎,其实最初也不过是数九隆冬着凉引发的一次重感冒,连带起支气管炎。于小庄没当回事儿,没认真养,漓漓拉拉一直没见好,就转成了慢性气管炎。在东北那个冰冷严寒地带,肺气肿、哮喘病等等属于常见病,由其所在纬度和高寒气候所导致,得了也就得了,基本上断不了根,可也不至于像当时的肺结核、霍乱、天花那样令人致死。尤其是它并不传染,所以得这病也并不招人烦,只不过是自己平常出气儿有点费劲罢了。
但是,他们哪里想到,就是这个病历诊断,却一语成谶,日后断送了她青春年华芳龄29岁的年轻性命。那是后话。
于小庄刚到盘锦那天,正是秋高气爽。成群的野鹤,大片的芦苇滩,数不清的鸟儿在欢唱。风吹苇低,潮润润的空气里飘来稻谷花香。她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宽广辽阔的苇塘、头一次见到长得颗粒这么饱满、据说要有一百六十多天生长期的稻子呢!这里跟她所见的新宾大地林海雪原又完全不一样!
于小庄去的时候,正是辽河油田大会战黑灯瞎火打得火热之时。她惊奇地发现,周围竟然有一大批与她同样身份的沈阳知青从各地辗转汇集到这里。原来他们曲线回城的路,不期然都到这里就被截止,再往前就半点都走不动。毕竟,这里离沈阳已经很近,不过是100公里的路程,以今天小轿车的速度,高速路上也就跑个不到一小时。而在那个困难的七十年代初期,100公里的路途,却如同天堑。
两年以后,盘锦成了闻名全国的沈阳知青集散点。正是从这一片井架林立、鹤飞苇舞、钻台高耸的低洼湿地上,传出了响彻七十年代的缠绵忧郁的动人知青歌曲: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抽调上来的知青被分配到各个勘探队、钻井队、筑路队、机修班。于小庄分到盘锦汽车大修厂,当起了汽车修理工。每天,她都跟那些男人一样,穿上油渍麻花的藏蓝色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把两根撅翘翘的小辫子,塞到帽檐里边,再带上一个喝水大茶缸,进车间给那些运输车查机油、修底盘、疏通油嘴、连接火花塞、检查四轮定位。一次,修理一辆大解放,查底盘用的地沟排不开,于小庄就田千斤顶把车支起来,垫块麻袋片,仰着身子钻车下面去,时不时伸手出来更换扳子钳子。一会儿,司机端大茶缸子回来,一边吱溜吱溜呷着茶,一边蹲下身冲车底的小庄闲聊:嘿,我说,哥们儿,行啊,技术不错啊!看你的样子,干活挺利索啊!
见小庄没搭腔,司机又闲极无聊地捏捏她的腿说:哎,我说,你这小腿儿也忒细了点吧,简直还没有我的胳膊粗,新来的吧?就这小样儿还能干活?
小庄一急,哧——溜,从车底下滑溜出来,一巴掌打在那小子手上:干哈你!手往哪儿摸!
司机一惊:哎哟妈呀!咋还冒出了大姑娘呢!我还当是个小老爷们儿呢!
小庄把手一甩:哼!不干了!你的破鸡巴车我是不管了!谁愿意修谁修!说完一扭身气哼哼往大修车间里走。
司机也急了:哎哎哎,你咋骂人哪你!你给我回来!
听到响动,那位一直带她的胡师傅闻讯前来,替小庄接下了活。事后,师傅好心告诉她,下次钻车底的事情尽量别去,要去,也要把露在外面的两条腿并拢。一个姑娘家,不同于大老爷们儿,别总四脚朝天、仰巴咔嚓的。于小庄听得脸涨通红。
汽修场里永远是一些枯燥的活计。二哥二嫂家也只是星期天放假时偶尔一去,她实在不愿见二嫂那一张冷脸子。她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下班后,最大的消遣,是跟那些知青招工的混在一起,吹拉弹唱,打发寂寞时光。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围坐在芦苇荡旁,就着沙沙的苇声,望着明媚的月光,唱起他们心中思乡的歌曲: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欢聚一堂,
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这是一首根据朝鲜族长调改编的歌曲,据说是来自于当时的朝鲜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于小庄的歌喉最为动听。慢性支气管炎非但没能使她的喉头沙哑,反倒是换气略微有点气喘的间歇,使得她的气声更有韵味,更接近于朝鲜族歌曲一唱三叹的尖团音的回旋。尤其当她载歌载舞,将身体隐藏在宽大的朝鲜族长裙里,两只飘摆的手臂像水母的触须,脸上圣洁的笑容像天上的仙女,轻盈游动的脚步像鸟儿的飞翼时,在场的人无不为她性感的舞姿所着迷。
朝鲜舞她在乡下时就会跳,闲极无聊时跟当地朝鲜老乡学的,只是一起聚会喝酒时跳跳唱唱解闷,没想到,在这里却有了用武之地。她很快成为油田系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台柱子。每次有什么演出,于小庄的朝鲜族歌舞表演唱几乎成为压场保留节目,赢得一次又一次满堂彩。辽河油田方圆几百里之外,都知道有个会跳朝鲜舞的漂亮姑娘名叫于小庄。
已经过了二十岁、天性快乐的于小庄,起舞在盘锦大地上,无所事事,跳舞唱歌,修理汽车,业余时间再跟女知青交流交流钩织编织的活计,日子过得倒也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在配电厂当工人的二哥给她捎来一个口信,说配电场有个小伙子想跟她搞对象,让她找时间去相看相看。小庄一听,还觉得挺可笑,大大咧咧说,搞什么对象搞对象?谁愿意搞谁搞,我不搞。她二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挺大的丫头,正经事不干,整天疯疯癫癫跳跳唱唱到处跑你不嫌寒碜哪?你说说,有几个像你?都多大了还不张罗着搞?等到老大闺女嫁不出去,你那脸能挂得住是咋地?
小庄一听也急了:我就不找,能咋地!
她二哥哪想到,他这个妹妹天性懵懂,此时情窦未开,属于发情期滞后类型的。下乡那会子也有男生试探过她。那阵子都时兴送钩针做定情礼物,知青点的点长谢卫东就曾送过她一枚用白铁精心打铸的钩针,手柄处还打出一个梅花图饰。下了好大决心红头涨脸送给她了,哪成想,于小庄接到以后,第二天转手就送给了人。谢卫东问起时,她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手里那个旧的铝钩针使着更顺手。把谢卫东那个气啊!转头就去追求别的女生。
还有那个跟小庄一个学校来下乡的出身不好的郭子辑,也曾对她用过心思。他受不了于小庄朝鲜舞姿的诱惑和吸引,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把他偷偷从家里带来的几本“黄书”借给小庄看,以表衷肠。那都是些《红楼梦》、《复活》、《青春之歌》什么的,一看意思就很明显。初中生于小庄拿到手后看了半天,不知其所以然。古典章回小说像天书;外国小说人名情节太难记;《青春之歌》名气很大,据说是写搞破鞋的书。翻了几翻,见里面写余永泽临出门把林道静抱在怀里,在她嘴唇上轻轻“勿(吻)了几勿”。这“勿了几勿”是啥意思?没看懂。没意思。就把书扔一边睡觉。第二天,她把书还给郭子辑,说不好看。整得郭子辑好生无趣。以后也就再没有男生从这个方面惦记她。他们都把她当小哥儿们、酒友或是好搭档。
二哥一看奈何不了她,急得嘴角直起火泡。原来想要跟小庄搞对象的那个小伙子叫何传奎,他父亲原来是农垦局副局长,现在是当地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啊!意味着什么?招工招干,一句话说了算,官儿大了去了!人何传奎那可叫是当地高干家庭子弟,在二哥看来,揪着自己头发往上攀亲都攀不上,人却主动提出来,这简直天上掉馅饼,多么受宠若惊的好事情!结上这门亲,盘锦于老二家的任何难题都可以手拿把掐随便解决。
二哥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哄骗着妹妹去跟那小伙子见个面,说就见个面怕啥的?他又不能把你吃了。你不是爱交际吗?借机会练练交际能力。
于小庄混沌未开,不辨利害,模棱两可。既然见个面也损失不了什么,她想那就见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二哥家里。二嫂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脸上的谄笑堆积到一起都笑成了肉包子。她倒不是冲着于小庄,主要冲着何传奎,顺带着抖给于小庄一点笑纹余波。家里的瓜果梨桃全摆上,似模似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佛龛前面摆供果。
这第一面见得,有点没感觉。小伙儿长得挺白,中等个,黄眼珠,大下巴,说话有点大舌头。他很满意小庄,不仅人长得漂亮,家又在省城,这可真是他高攀人家了呢!尽管他爸是个当地组织部长,可毕竟管辖的只是盘锦地区。而省城有多远?又有多大?在他一个从盘锦湿地土生土长的后生来说,没法衡量,也没法打望。只是从于小庄那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气质中咂摸出点省城人的高摆滋味来。
于小庄越是没感觉,带搭不理,大下巴就越对她好,越产生强烈接近的渴望。没事儿就颠巴颠巴来看她,每次都不空手,她喜欢的朝鲜府绸,她爱吃的当地特产那种长着大大钳子的绒螯蟹,简直是喜欢什么给什么,提到什么送什么,不喜欢也要硬给往怀里塞。于小庄这个人呢,态度也是有点暧昧,有点虚荣心,爱贪小便宜,好东西接得多了,似乎也就处在了随风摇摆、听天由命之间。大下巴来看她,带好吃的,她就收,带来礼物,给就留,从不拒绝。轧马路,就跟着出去。要领回家见父母,于小庄也跟着去了。组织部长和夫人对她都很满意。一时间,谁都知道,于小庄要成为组织部长的儿媳妇。
大下巴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往上积攒。于小庄的莫衷一是,也一层层的往上翻涌。于是,经常出现这样奇怪的场面:夕阳西下,大地铺彩。黄昏迷人的盘锦大地芦苇荡边,漫步走来一对快要谈婚论嫁的青年男女。男的穿着崭新的三接头皮鞋,凡立丁裤子,裤线笔直,小头儿抹得倍儿亮。女的一件小短袖碎花衬衫,雪白的棉布长裙,秀发随风荡漾。俩人步调基本一致,隔着不远不近的身体距离,说着不闲不淡的无聊话语,挂着不喜不忧的淡漠表情。通常都是男的说得多,女的话少。男的倾诉,女的倾听。男的指着稻田边的河沟问:你知道俺们盘锦的绒螯蟹,长在哪疙瘩的最肥吗?
女的说,不知道,是稻田里吧。听说是用浇稻子的水来间养螃蟹。
男的说,你错了。是乱坟岗子那里的最肥。因为那些蟹必须吃了死人肉,才能长肥里面的黄儿。
就听女的“嗷——”的一声,蹲在田坎边上就大声呕吐起来,直吐了个天翻地覆。才刚,临出门前,她刚刚吃了男的送来的两个巨型螃蟹,每一个的黄都特别肥。
女的一边吐,一边在考虑跟他“黄”的问题。这也未免太没有共同语言了吧?咋还能今后一起过日子?
但是,自己要真提跟他吹了,收他的那些东西怎办?他能不能也让她给吐出来呢?有些东西她已经用了,有一些,则寄回了娘家送给了妹妹小芳。她是一个特别知道顾家的闺女。
女的这时产生了无比的张皇和犹疑。
他那个二哥,求成心切,贪功报喜,偏偏这时却一纸家书,给远在100公里外的娘带去了二妹搞对象即将大功告成的消息。于家老太太听着老闺女小芳给自己念完了信,咂摸来,咂摸去,总觉得这事不放心。于是,就在临近冬季的某一天,于老太太让小儿子小刚带着,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大汽车,亲自到盘锦来考察。
老太太事先也没跟二儿子女儿打招呼,不是不想打,而是通讯联系多有不便。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一封信走起来也要三四天的时间。老太太又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容不得延迟。屁股一扭,拐哒拐哒就上车了。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才晃悠到了地方。
老太太自打一进了盘锦这地面,就不大满意。她打眼从车窗一望,秋天干枯的苇塘,片片盐碱滩,一个一个的水泡子,遍地萧萧落木,支棱八翘的钻井架,要啥啥没有,几乎就是满目荒芜,满目疮痍啊!跟乡下也没啥两样。虽说自己家穷,也是刚解放那会儿才从农村进城的,但是,毕竟这么些年省城生活的熏陶,那境界和眼光已经大不一样,早已自觉是沈阳人,处处高人一等。盘锦这么个小地方,没法跟省城比。把闺女扔在这儿一辈子,让为娘的有点不放心。娘有五个儿子,就仨闺女,哪个闺女不是心头肉啊?哪能随便说嫁人就嫁人?
对盘锦这个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响到接下来对大下巴的审美打量。
猛不丁一撩门帘,在老二家门口露头时,着实把老二吓了一跳!老二当时给吓得顾不得儿子媳妇一家子都在场,扑通一下,就按旧理儿给老娘跪下了,泪眼涟涟的,直号啕着说:娘啊!娘!这么些年,我可是真想你们啊!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别看老于家别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频出。他娘一看老二这副熊样,心说哼,只要自己知道问心有愧就算好。只见他娘把脸一抹搭,也不说话,先盘腿打坐上了炕。然后掏出须臾不离身的烟袋锅,从贴身荷包里捻出烟沫子,把烟袋装满。这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老二知趣忙从地上起身,战战兢兢哈腰下去,替娘手里的烟袋点上火。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瘪一松,一瘪一松,吞云吐雾享受够了,这才开口威严道:我今儿来,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自己当初干下什匿良心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有个谱。
老二复又嗓音哽咽道:娘,我错了。
他娘说:行,知错就成。现在,你把二丫头给我找回来,让她把对象也领来,让我相看相看。
二儿子忙叫自家大小子骑车去厂里宿舍找她二姑。
等到于小庄领着大舌头来拜见过她娘之后的第二天,他娘趁着家里没外人,劈头盖脸把二儿子臭骂一顿:我说你个二鳖犊子!当初你抛弃一家老小,逃跑到盘锦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想着寄钱养家养活你老娘,你还算个人哪你!我一个孤老婆子是怎么拉扯你两个弟妹长大的你知道不?你爹临死前嘱咐的话你都忘脑勺后边去了吧?你个臭鳖犊子!自己不忠不孝,如今还要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拉,只顾着攀结权贵,也不看看你给你妹妹找的是什么玩意儿!
几句话骂完,老太太也没解释,扭脸拉上小刚就奔了长途大客车站。
二儿子被骂得懵懵懂懂蒙在鼓里呢,还是二儿媳妇有心眼子,她使劲拧了老二一把:死样的你还愣着个啥?还不快去追!
老二还是傻愣愣的,说:咱娘她这是咋回事?
他媳妇说:还咋回事?咋回事?这还不明白?没瞧上眼儿呗!完了,这门亲事,算瞎了。
于小庄把沈阳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转传达给大下巴,她没敢原封不动转述娘的话,说嫌弃他是小地方人,还大舌头、眼珠子黄,怕是患有个肝炎啥的。她只是说婚姻大事上必须由娘做主,娘不愿意她嫁在外地。大下巴这下急的,高干家庭出身的架子也不要了,头油也不抹了,急赤白脸,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妈去当老太太面给说个情。
那个部长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一看儿子小脸蜡黄愁成那个样,心疼不已。借着于小庄回沈阳探亲之机,大下巴和他妈妈背上一大麻袋螃蟹还有两袋盘锦大米,跟随于小庄一起来沈阳看望未来的丈母娘和亲家母。
要说这于老太太可真行。儿女这门亲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来了,依旧以理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锅他们带来的螃蟹招待贵宾。天黑,没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农村人惯常的待客习惯,将客人留宿。一铺炕上睡觉,怕授受不亲,街坊四邻说闲话,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邻居家借宿。
那是那个年代多么奇怪又温馨的场面!晚上,躺在同一铺火炕上,老于家挨排睡觉的顺序是这样的:小芳睡炕头,然后是她娘,挨着的是未来亲家母,然后是小刚,最后是炕梢的大下巴。两位亲家母在熄灯之前亲亲热热说上一些家长里短风土人情的话。大下巴没话找话,挖空心思问了问小刚学校里念书的一些事情,算是打破尴尬。
这一晚,住到隔壁邻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什么吗?她什么也没想。走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将两个客人全移交给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摆平这一切。小庄可算卸了负担,简直无梦一身轻,脑袋一沾枕头边,就呼呼睡着了。
老于太太的款待归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个死活不吐口,坚决不同意。
消息反馈回盘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把关系断绝。大下巴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在于小庄面前哭天抹泪,直问于小庄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说出来我改!于小庄不敢说他的长相让娘没看上。也不敢说她娘瞧不起盘锦这个小地方。她只是跟大下巴说,家里的事情,一向是娘做主,她打小就害怕她娘。娘说不同意,他们就没法再处下去。
可怜大下巴,这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老实面瓜,既不敢忤逆家长,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对于小庄做点什么出格事。他就暗暗地哭啊哭啊,委屈的话一点也不敢对谁讲。
大下巴的妈,也就是那个组织部长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儿子说:你说你看中她什么啦?看中她家什么啦啊你说?长得那对叽里咕噜不安分的桃花眼,将来不叫你操心才怪呢!就她那个家,瞧那破的,简直像个拣破烂儿的乞丐要饭花子的家!我看了,她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两个樟木箱子。还穷装沈阳人呢!呸!给我们家提鞋简直都不配!
处于极度失恋打击之中的大下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啊!班也不上了,整天就在家里呆呆的,以泪洗面,闷闷地把自己搞得好一阵子抑郁症。
于小庄她二哥一看,完了,脸面挂不住了。把组织部长的儿子整成这样,这可是得罪了土地爷、结下了天大的仇家啊!在盘锦这个地界是没法做人了!完了,赶紧跑吧!
胆小如鼠的平民于老二一方面暗暗筹划着自己领全家再次逃跑避难的事,一方面细心打探张罗把这个惹祸不知愁的二妹妹往哪里弄走。于老二在心里说,小祖宗,你还是离我远点,赶紧给我滚犊子吧!可别在这里给我惹事儿。
他全家还没找到由头逃跑,小庄这边却正好有个调走的机会,他们的汽车大修厂在沈阳设了个留守部,正在筹建。她二哥赶忙千方百计送礼求人帮小庄调动回了沈阳,撵走了身边这个小姑奶奶丧门星。
不久那个组织部长很快退休,没有来得及给于老二家施加什么伤害。老二家又在盘锦湿地放心大胆地继续安歇驻扎下去。
二十出头的汽修女工于小庄,在中国地图东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从新宾到盘锦绕了个不太大的半圈后,又转回了出生地沈阳。谁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对象失败为由、被她二哥给打发得滚回来的呢?
每逢想到这里,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乐。太滑稽了!多少人挖门盗洞想返城都回不来,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返回家乡?
当她真的踏上家乡土地上时,却发现,自己对沈阳的热爱,远不如歌里唱的那么强。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并没有在沈阳到处耸立,城市里的灯光还是那柱昏黄的灯光,照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每个窗口透出的15瓦小灯泡的亮光,电压不稳忽闪忽闪眨得像黄鼠狼的小眼睛一样。乱坟岗子依旧是乱坟岗子,肮脏的残雪,飘飞的垃圾,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摇铃声,从乡下来的掏粪农民毛驴车的驴叫,还是按时按点叮叮当当嚎醒这座沉睡的城市工厂。根本没有什么鲜花盛开,连大街小巷也少了许多人来人往。人民正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广积粮,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人民把生活给忘了。
可那会儿她们在乡下时,为什么就能把沈阳编得像天堂一样,还一个个眼泪吧嚓,唱的都跟真的一样呢?
于小庄她们家的日子,比起她下乡走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稍微有点长进的是,他们家又搬了一次家,从原来油毡纸搭建的工人棚户区,成功地住进了一间砖瓦房。娘领着一对弟妹住的新家在大东区小河沿一带,也是沈阳的穷人聚居区。他们家后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左边是一户老绝户,右边是一家摊山东大煎饼的。茅楼厕所就在一出胡同口,男女各一个蹲坑,中间间壁着木头板子。板子条经常被男的这边抠出无数个洞,以方便用来朝女厕所这边扒眼偷窥。胡同对面,是一家加工玻璃丝的小工厂,整天机器轰隆隆,毒丝满天飞。小工厂里的工人们做工时套着紧口紧腿的工作服,戴着白帽子罩上大口罩,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戴上防毒面具。
于小庄回到这样的家乡,挤在那一盘窄巴巴的土炕上,心里略微有点黯然神伤。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甚至比以前还不如。以前她没出过家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现在她在广阔天地里见了世面,觉得虽然位居沈阳,却一点也不比新宾的青年点、盘锦的二哥家过得好,更比不上盘锦那个大下巴家。
小庄所在的汽车修理场分部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八家子,主要是搞汽车配件,一些不好换的零配件从全国各地以便宜的价格讨弄过来,集中到这里,然后等到有车过来时再拉回到盘锦去。不大的一个场院和门脸,里面的纵深却有好几进,竟然养活了好几百号人。于小庄很漠然地跻身进这汽车修理队伍中,干起满身油污的汽修活计。她总是告诫自己知足吧,比起其他知青,她可真算是幸运,不光是她已经回城,而且还有门手艺,能在城里迅速安置下来,有了一分比较稳定的工作。就连她那个要强的大姐于小顶,此时也还在本溪钢铁厂受着当钢铁工人的煎熬。再说了,这里的活计相对要比在盘锦时候轻多了。于小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光能挣钱养家,还能给家人提供一些额外的方便。
比方说工厂里那个大澡堂子,男女公用,一三五男洗,二四六对女工开放。那个年代,洗澡是个奢侈的享受,尤其北方,人们普遍不爱洗澡不习惯洗澡,能够有时间去公共浴池花钱洗一次澡,洗洗盆塘淋浴,那都是一个挺大的动作,每次都需要排上多半天的队。在这种情况下,于小庄的厂子里有了这么个免费的洗澡去处,来的人还能不多吗?一到每天下班后5点到7点的澡堂开放时间,除了本厂职工,周围百姓还有职工家属也都循着门缝往里凑乎。为了节省能源和严格保证职工洗澡质量,厂保卫处在这个时间加强了门口的守卫,非本场职工一律不让进。
于小庄的能耐就在于无论到哪儿,只要美人一笑,不失一枪一弹,就能迅速把相关职能部门的有用男士搞掂。看来中国男人太难以得见人笑、太需要美丽女人桃花眼的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雌激素营养滋润了。这不,只要她对门卫一笑,不光能带进妹妹小芳来洗澡,弟弟小刚时不时也会偷偷借光进来。雾腾腾的大池子,四壁都是水泥砌的,镶不起瓷砖,也不是循环水,每次只烧开一锅炉,水热之后立马就封火。去早的,还有一池略微清亮的白汤,去得晚,就只剩一摊漂满肥皂沫和脚底皴的黑水。就这样,女工们仍然兴高采烈,一个个白白花花、或黑巴出溜的乌涂身体,挺着大奶子,撅着大屁股,泡在一摊热乎乎的污水中搓啊搓,洗啊洗,叫啊叫,呜呜嗷嗷,表达她们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活着本身的知足。有时会有某一个男工算错了时间,以为这一天对男的开放,脖子上搭条毛巾,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端着洗脸盆就走进来。更衣室里首先就会响起一连串尖叫!男工抱头鼠窜,他的事迹,却会成为里间澡堂女人们取笑的上好材料。有了这个小子这一不经意的插科打诨,这一天,注定将是美好快乐的一天。
已经到了青春身体发育最高点的于小庄,一把小蛮腰,两条细长腿,一对高高耸起的小乳房,原先那乱蓬蓬的一脑袋小黄毛,不知何时起,变得油黑闪亮,她也不理会那些说笑的女人们,只顾忙着洗自己的。那些已经结婚生过孩子的大老娘们儿,嘴里说话要多黄有多黄,要多损有多损,有时冷不丁给她来一句,搞得小庄都有点下不来台,不知怎么应对。虽然曾在农村接受过锻炼,也算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的人,但于小庄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说这些没皮没脸老娘们儿话方面还不行,差远了去了。主要是她还没像她们那样不羞不臊。她也只有尽量不要招惹她们,尤其在这种没着没落、光巴出溜的时候,更别轻易往里掺和。于是她注意力很专注地帮着搓小芳身上的泥,接着再叫小芳帮她搓。姐妹俩互相搓完后,赶紧用自家带的脸盆从洗脸池的自来水龙头里接来热水冷水兑好,互相往身子上浇下去冲干净。澡堂里为了省水,没装淋浴喷头,一大池子热水洗完了算。小庄姑娘讲究清洁,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最后收尾。那些已婚女工就不讲究了,搓吧搓吧,泡吧泡吧,起身用毛巾把身子抹抹干就走人。
是什么时候,这无休无尽、混沌懵懂的生活变得绚烂起来?是什么时候,沈阳城里这乌乌涂涂、黑白不分的街景,在于小庄的眼里瞬间变成了彩色?
是她的真命天子、初恋情人高积云降临的那一时刻。
她的大脑皮层登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一下猛醒!所有脑分子的排列顺序仿佛都立刻改变。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无论到什么时候,于小庄都能清楚记得,她跟解放军排长高积云的见面,是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冬日午后。
那是她回城后的一个特别无聊的冬天。过完大年不久,初中老同学谢卫东张罗聚一聚。谢卫东自从在新宾青年点打架被开瓢后,就一直借口回城看病修养,赖在城里不走。等他伤好应该归队时,于小庄她们那帮人已经忽啦啦张罗着回城,四处走散得差不多,青年点里没剩下什么人。谢卫东也立即紧随形势,张罗着从乡下往回调,他想拿着队里给他定的“公伤”诊断,以病退为理由,一步到位回到沈阳。事情的结果毫无疑问,当然要被搁浅在半路。
这套病退手续闹得够呛,最后也没折腾成。谢卫东一气之下,也不办了,索性留在城里当啷着,在他爹的厂子里打打临时工。新宾那边也没人来问没人管,他也乐得个在家里头逍遥自在。这回听说有好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都回沈阳来过年,谢卫东又拿出了学生干部爱张罗的劲儿,把几个人都请到家里来玩儿。
那天下午来的有于小庄、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等几个人。谢卫东爹娘全到别处走亲戚,家里就成了他们一帮年轻人的天下。大家就着炸花生米小咸菜,嚼着一点猪头肉和明太鱼,喝着酒,叙着旧,渐渐就高涨了情绪。谢卫东那个家伙竟然还有点伤感,说没想到一起从学校门出去的,如今却都变得各不一样。于小庄已经正式回城,成了国营工人,郭子辑绕道抽调回抚顺煤矿,当了矿上一所学校教师。另外几个同学也全逃出了新宾,就近在阜新、鞍钢等等地方落脚。就他谢卫东一个人混得惨,当年的学生会主席,青年点点长,现在落得个啥也不是,整天像个盲流一样。大家就拿话安慰他,说你小子够不错的了,老爹是厂长,有户口没户口一样在厂里上班拿工资,这样的美事,咱们平民老百姓,谁敢想?
谢卫东抹擦一把脸说,行了,咱们不说了,来,喝酒喝酒。又转头对于小庄道:哎,听说你朝鲜舞跳得炉火纯青啊,还是盘锦地区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骨干,方圆几百里地都有名?
于小庄拿手遮着喝得红扑扑的小脸,忙说:谁说的谁说的?哪有的事儿!
谢卫东说,这还谦虚啥!还不乘着酒兴,给咱来一段?
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他们几个人一听,也跟着起哄说:行啊于小庄!干得这么冲,怎么都没让咱们知道?白跟你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不够意思!
于小庄还扭扭捏捏:啥呀啥呀!你们别听谢卫东他瞎说。
谢卫东红头涨脸说:都到这份儿了,你还揣着兜着的干哈!
说着,起身,从隔壁屋里拿出他那架破旧的手风琴。他把琴抱在身上,按响了一个长音。屋里的人立刻全都激动起来了!这架琴,他们全都熟识啊!那是谢卫东回城探亲时带回新宾去的,它曾陪伴过他们那个青年点的同学度过多少乡村欢乐的日日夜夜!
于小庄矜持不住了。她是那种节奏感乐感特好、一听见乐音就禁不住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人。外加上喝了点酒,酒劲一上来,就有点把握不住,没了矜持。她也就不再推让,站起身来,红着小脸脱掉外套小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的薄薄的高领套头衫,还有精细的一把小腰。几个人一看她拉开了架势,赶紧七手八脚把碍事儿的桌子板凳推到一边。于小庄窈窕地站在地当央,一只柔软的手臂弯过头顶,一只手背到身后,足跟站稳,做了一个预备起舞的姿势。等到谢卫东的过门一拉响,她就小腰一扭,开始翩翩起舞了!
金达莱,金达莱,
金达莱哟,
漫山遍野把花儿开遍……
在座的初中同学都好几年没见过于小庄唱歌跳舞了,在乡下见时,还完全是初学,有点生涩,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跳得这么熟练,专业,这么出神入化,有声有色!尤其是跳舞时她脸上带的那种表情,完全是沉醉的,神圣的,天地洪荒,物我两忘!他们都情不自禁,被她感染,被她带到舞蹈的情境里去,最后竟不自觉的一起拍手,一起唱将起来。歌声在这个冬天的午后沉郁悠扬地传到窗外。直到最后一个乐音终止,于小庄连着做了几个旋之后猛地站定,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优雅地伸开,做出深情谢幕姿势。
就听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好!接着是“啪啪”几声响亮的击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于小庄也循声望去。他们的记忆,她的记忆,都在那一瞬间定格!
只见一个鲜红领章红帽徽、穿着四个兜草绿军装的年轻解放军战士,正带着微笑迎面站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正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领章上,帽徽上,红的越发鲜红,绿的越发嫩绿!那真叫一个威武英俊,高大威猛,唇红齿白!
于小庄像被电击了一下,当时就傻眼了!她还站着丁字步,手臂还在半空扬着,半天没有放下来。解放军排长同志十分促狭而又顽皮地近前几步,转回身面对几个同学,双脚后跟儿一磕,立定,“啪——”的来了个标准军礼:报告同学们,初三二班高积云前来报道!
等他的手一放下,谢卫东第一个反应过来,手风琴都没来得及放下,上去“当啷”就给他一拳:高积云!你这个家伙!说好一起过来吃饭,怎么才来?
高积云笑眯眯地说:家里有点事,临时耽搁了。等我走到这里,就听见你们家传出来的琴声和歌声。好家伙!我一看,连门都没关。我就循声推门进来。同志们,对敌斗争警惕性要加强啊!
这下大家唧唧喳喳重新活跃起来。想起来了,高积云,不是那个初三还没念完就被他爹整去当后门兵那个吗?那时他的个头也就不到一米七,怎么看都不起眼儿,怎么突然间在部队出息了,不光已经混出四个兜,还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听说他们家老爷子颇有点本事,是一个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打过江的老干部,一听说城里知青要下乡,二话没说,先下手为强,一股脑儿把三个儿子全送部队当小兵去了。高积云好像走的时候比较匆忙,也没跟学校打招呼,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还惹得老师背后没少说他们家长的坏话。
毕业几年过去,当年不起眼的淘气小子,转眼就变成了解放军英俊排长。于小庄的心哪,止不住咚咚狂跳!那一刻她只能是假装谢幕还没谢完似的,手抽回来,捂在胸口,将激动的心情使劲按捺了一下。高积云接受完同学们的欢呼雀跃、肩打背捶之后,径直走到于小庄面前,伸出手来,欲跟她握,同时目光含笑,定定瞅着她说:
于小庄,你跳得真好!
攥住她的手之后,又悄悄说了句:你真美!
他用的是喉头发出的、经由鼻腔、颅腔共鸣过后产生的嗡嗡嗡的发音,陌生的略带天津味的北京普通话,那声音的音量,控制在只有于小庄和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范围内。
于小庄又呆呆的傻掉了,一双小手,无辜无奈地任人握着。暗暗希望永远都不要松开。
大桥上,小河旁,是他们约会的好地方。
沈阳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神秘层出不穷,这样七彩灿烂,漠然滞重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新鲜轻盈。于小庄的眼睛像是猛地被人撕开一层翳子,突然之间,眼前金光闪亮起来,所有的景物都在闪闪发光,带着明媚动人的色彩。结满晶莹雪挂的冬天的树似乎已经春芽绽出。北陵湖水冬季的冰面似乎也荡漾出春天的涟漪。
他们先是以暧昧的老同学身份,相邀一起出行,一块儿走遍沈阳大街小巷。她陪他一起回到中学读书的地方,去找曾经念过书的教室,还央求学校看大门的老头打开当年初三二班的教室门,让他们进去找找当年自己的座位。高积云指着后边那扇窗户说,你记得不,我那时候经常把书包挂脑门上,不爱走正门,总是喜欢从窗户里进进出出?于小庄就低头含羞,扑哧扑哧咬着嘴唇笑。来到黑板前边,于小庄指着墙角里的一块地儿说:你记得不?当年我曾撺掇学习委员郭子辑,把咱班考试卷子埋到这儿的地底下,说是将来可以永垂不朽,留给后人看?要不,咱们挖一挖看看还有没有?高积云就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卷子那东西没几天就烂掉了,哪还能留下来!
于小庄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高积云:后来你的毕业证书拿了没有?
高积云鼻子一哼,满不在乎地说:拿什么拿!后来等到我爹坐着吉普车来学校替我取毕业证时,校长还很有骨气,想拿一把,说必须让我回来参加完学校的毕业考试、履行完正常手续才能给。我家老头子一听,二话没说,扭头就走,扬长而去。他们真是给脸不要脸,回来管他们要毕业证,是瞧得起他们,把他们当回事。谁想到他们还想拿一把,搞搞牛?菖。我爹一听,得,去个屁的,谁要你们个鸡巴毕业证书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于小庄却不由得心里一慌。他这故意粗俗、粗鄙的语气里,带着多少特权阶级的自傲、得意和霸气!那是跟她这种底气不足的平民阶级格格不入的一套话语。
慌归慌,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脚,整天跟在高积云的身后跑。
等到把共同熟悉的地方转得差不多了,高积云邀于小庄到他家里去玩。其实他是留着心眼,把小庄领给他爹妈看看。于小庄第一次走进沈空大院,走进那个干休所的二层小楼。天!她简直惊呆了!这里简直如同天堂,是她毕生都难以达到的地方。她战战兢兢,又羞羞答答,接受了高积云全家人的检阅和考察。高积云的爸爸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个儿不高,说话慢声细气,跟电影里演的我军高级将领咄咄逼人、身板挺直、硬骨铮铮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妈妈是个慈祥的胖老太太,满脸圆乎乎长得像个弥勒佛。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留在父母身边,长得四方大脸,比高积云小好几岁,也在军区后勤当兵。于小庄的到来,他们家人表示出了友好而礼貌的欢迎。这样一个含情脉脉,亭亭玉立,颔首羞涩的姑娘,初一见面,的确是很打人,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从高积云家出来,于小庄还是莫名紧张,像等着一场审判,一晚上都没睡好。她不记得头一次去大下巴家时是否有过这种情绪。躺在家里那个热腾腾的火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只顾想自己的心事。老娘那空洞的打呼噜声,两个弟妹睡着放臭屁的声音也是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下午,约好时间他们到小河沿湖边树林再见面时,于小庄一句话都不敢说,紧张地盯着高积云。高积云开口只说了句:我爹我妈……我们全家人都挺喜欢你……
于小庄的心哪,一下子就“忽悠”飞走了!幸福、喜悦夹杂着莫名紧张后的松弛,让她的脚后跟猛地发软,发飘,身体摇摇欲坠地向下、向地面的方向倾倒下去。高积云趋前一把抱住。
这一抱,就是山呼海啸!
久旱的禾苗逢雨露。没几天的时间里,他们就已经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没等他们遍尝恋爱的甜蜜,高积云归队的时间却已经到了。俩人不得不忍受痛苦的分离。一直无知无畏、没心没肺的于小庄,从来没有感受到相思是这般苦,相恋是这般煎熬人。高积云离家走后,她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把全部工夫,都用到想他念他、不断给他写信上头去。等到攒到第六十一封信的时候,深秋已经来临,该说的情话已经说够,再在纸上写下去,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们俩人都已经笔墨用尽、言空辞穷。接下来必须要用身体书写才会来劲。
再也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于小庄,瞒着家人,趁着一个星期天,自己跑去了天津一趟,到天津小站南那个地方去会情人。赶上星期天,高积云就可以跟部队请一天假出来见见她。那天她是坐夜车去的,先坐火车到天津,然后又倒长途汽车,直到中午才到达他们部队所在那个小镇。高积云早已等待在那个长途车站上。一见面,看见双方都瘦了,但眼睛里都冒火,像是要把对方一口吃掉,或者一把烧干。正逢集市,在那条不大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俩人无奈,又急切,不敢有任何身体接触,稍有亲昵,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兵的战友出来碰上。他们只能一本正经、一前一后在深秋的集市上散步,走过来,走过去。于小庄脖子上那条砖红色的三角围巾,水红色的小碎花外罩,简直跳跃缭绕得高积云要流鼻血。高积云尽管穿着便装,与她隔着一个身段的距离,于小庄还是闻到了他那湿漉漉的咻咻鼻息,雄性动物发情时的浓重体味。她知道,这体味只对她一个人有效,只因她而分泌,是分泌出来诱捕她的。她的眼睛,她的心,全在高积云身上,眼睁睁看着,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满怀激动和不安,他们俩人走啊走,直到把能见面的有效时间都走完。他带着于小庄进了一家小馆,每人要了一碗爆肚,两个芝麻火烧填填肚子,但是却谁也没有吃进去,只是相对无言,饭食都难以下咽。直到最后不得不走了,高积云才恋恋不舍,送她上长途车站。她还要自己一个人坐火车返回沈阳去。分离是那样苦,那样难。他们透过车窗那样互相看着,盯着,直到车子开动。她木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好像身体的全部、心的全部,全都留在他那里,留在那个天津小站南。
这次悄悄的天津之行,将他们的恋爱火苗子燎得冲天高。
陷入热恋之中的高积云甚至不惜打军线电话到家里,让父母替他照顾好于小庄,说她就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高积云她爹妈本来平时就偏向他,三个儿子中,就数这个小儿子最聪明最懂事,在部队提干也最早,他们对小儿子相当信任,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也认定只有小儿子将来能成为他父亲的接班人。这回,一听说儿子交付给他们重托,要照顾好未来儿媳妇,老两口一听就重视起来,要把这件事当成家里的头等大事来抓。第二天,老头老太太一早就让司机驱车,到八家子汽修厂来看望于小庄。绿色的军用吉普在厂子门口一停,立刻就惹来好奇的眼球无数。等到把大门的师傅找到喷漆车间,从一大堆不辨男女、端着喷枪干活的人中间把于小庄找出来,告诉她门口有一个穿军装的老头领一个老太太来找,于小庄一下子吓坏了,还当是高积云在部队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她连工作服都没换就往门口跑,到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问:伯……伯父,伯母,你们怎么来啦?
老头老太太猛一眼看到于小庄,眼前也不禁一亮:美女到底是美女!美女无论穿上什么简陋工装,也都显得那么撩人、妩媚、英姿飒爽!尤其那两只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两片似嗔非嗔的柳叶眉,真像天女下凡!再一比照自己家丫头,这方面就差远了去了!那丫头成天价照镜子嫌弃自己宽盘大脸的长相,还总怨他们老两口没给遗传好。唉!怪不得自己儿子这么铁定心肠不放手呢!天下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哪!
老头老太太忙解释说,没啥事儿,积云来电话,让我们来看看,还让我们平时多照顾照顾你。
于小庄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幸福羞臊得简直不行。她赶紧把老两口往里边让。把门的师傅也毕恭毕敬伺立在一旁。
高积云的父母在视察了于小庄所在的车间、浴室、宿舍、食堂之后,老两口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协商,就郑重发出一个邀请:请于小庄打今儿起搬到他们家里去住!
于小庄一下子就惊呆了!
一夜之间,水晶鞋就套上了灰姑娘。
驻扎进沈阳空军司令部大院的平民女子于小庄,一开始,整个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她没敢告诉自己娘,也没把这事向任何人透露,一个人悄悄坐进老头老太太的吉普车,一路畅行无阻地驶进院去,住进她心目中的天堂和宫殿。她对家里的娘撒谎说,自己在厂子里找了一间女工宿舍。家离单位太远,每天上班走道累得慌。她娘没有阻拦。娘就是再精、再比女儿能算计,她老人家也算计不出,女儿这是轰轰烈烈驻扎进未来婆婆家去!
恋爱中的女人,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恋爱也让她开了蒙,原先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愣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在小事上在乎;原先一直不肯谦让受委屈的倔姑娘,这会儿也很是情得低眉顺目、使出浑身解数,取悦未来公婆。家里自小庄一来,简直连勤务兵和保姆都省了,但凡她下班一进家门,立马系上围裙,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端水递茶,侍奉公婆。接人待物,也矜持有度,让老头老太太看得这份满意哟,整天到晚一提起小庄脸上都乐开了花!他们直叹自己儿子高积云不知哪里修来的好福气,能讨上这么好的闺女。他们家里是军人家庭出身,一向是戎马倥偬,稀里哗啦,对过日子不太在意、不很讲究。家里人送的好东西。金贵东西真是不老少,但都扔得噼里啪啦,混乱无序。平常吃饭做菜也是乱七八糟左一顿右一顿穷对付,老太太不爱做饭,女儿也不爱做饭,苦了老头一个人,要么从大院军队食堂买着吃,要么总对付着吃他们山东人习惯的煎饼卷大葱。
小庄那丫头,原本也是很聪明的,只要她认准的事情,就会一做到底,只要她乐意的,就会勤勤恳恳无私奉献。在自己娘家都从来没做过饭的她,如今特意买来菜谱,每天四菜一汤不厌其烦认真照着菜谱比划,直到练得可以脱开菜谱倒背如流把炒勺颠得哗哗直冒火光。光是那香味也会让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其他像洗衣熨衣、物品归类等等事物,更是小菜一碟,只见她扭着小蛮腰,迈着轻捷的猫步楼上楼下走一圈,顺路三把两把、左抓拽右挠撤,没一会儿工夫就全拾掇利索了。家务活就是这样,不是不会干,关键在于世界观。只要思想认识正确,那点活儿怎么都好干,还能干得心里比蜜甜。
刚进家门时高积云的小妹妹还总跟她别别扭扭的,也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可能就是进来一个生人不适应,再加上老两口对小庄爱护有加,这位未来的小姑子略微感到有点失宠,就更看她不顺眼。面对这种局面,于小庄更是不急不躁,不羞不恼,她几乎是三下两下,用她的朝鲜舞和会钩织的利器,几下就把未来小姑子摆平。小姑子对她佩服得不行,一段朝鲜族长鼓舞下来,小姑子看得眼儿都直了,哪还有本事挑什么刺儿,恭恭敬敬跟未来嫂子开始学下腰。小姑子比她小个五六岁,那老腰却硬得像块老木头板子。说话冲,腰杆硬,这是高干家庭子女的普遍毛病,却也禁不住小庄那柔软的轻轻一托一扶,就把那腰搞利索。等到她再把她钩的围巾、台布、外套马甲之类的织物送给小姑子和她们后勤队的同学,她们更是对那些繁缛的图案、细密的织法大加惊呼赞叹!小小礼物,立刻招徕粉丝一大堆,有的自己买线托小姑子拿来求她给钩,有的托小姑子委婉转告她们想拜师学艺的愿望。小姑子的脸上提老了气了!回家就开始改口管她不再叫“姐”而叫“嫂子”。
这一口一个嫂子叫的,让于小庄美得魂儿都飘飘飞升五里云外。这时她已经可以跟小姑子勾肩搭臂,自由自在出入于沈空大院内的军人俱乐部、副食品特供服务社,出入于463军人医院,军人游泳池和军人休息所,俨然一名真正的军人儿媳妇。
看着这个美貌如花又无比勤快贤惠的未来儿媳妇,老头老太太直觉着这孩子给自己做得太多,自己回馈给人的太少,很是过意不去。于是他们通过跟远方的儿子沟通商议,决定要去会会亲家,也好把这门亲事郑重定下来。儿子电话里表示同意。并嘱咐父母一定要替自己认好这门亲,一定别有负于姑娘家,出手送礼物要大方点。老两口又点头喏喏,言听计从。
小庄这时必须要跟家里的娘摊牌交代。她先轻描淡写,想蒙混过关,先只跟娘说自己处了个对象,是中学同学,当兵的,军人家庭出身,他父母想抽空来家看看。她娘听着,先是没吱声,狠吸了几口大烟袋,然后把上下眼皮一抹搭:你处对象就处了呗,两个人先谈着,看合适不合适,那么着急来相看你妈干啥?
小庄一听就急了: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不是你总一天到晚老叨咕我,让我搞对象好早点嫁出去吗?我自己找着了,你瞅你,却还这态度!
她娘说:那你还怎么着?还要求我啥态度?合着我是该你们的还是欠你们的?
小庄一看,跟她娘还急不得,来硬的不行,还得来软的。她娘从来就吃软不吃硬。于是拿出看家本领,跟她娘撒起娇说:娘,你老就配合一下嘛!你也不替女儿想想,像咱们这种家庭,能找上个高干家庭不容易……
没容她说完,她娘就炸了:啥?咱这家庭怎么了?我不偷人,不养汉,靠自己劳动辛苦辛苦把几个儿女养大,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咱比人短在哪儿了?你说!
二丫头一听,得,这娇又没撒在点上,还得重来。于是又别着性子,继续哄骗道:娘!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家说,想双方家长先见个面,也显得正规隆重一点,好尽快把亲事定下来。
她娘扳起脸说:你对他们家了解多少?知根知底吗?干啥这么火烧火燎的?
二丫头说:谁急?谁急呀?不是您老人家总着急吗?我在他们家住两个多月,他们一家都是正经人家……
她娘一听:啥?你说什么?你住他家了?臭不要脸!你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没过门子的大丫头,没名没分住人家里,你算怎么回事啊你说你!完喽!你娘我算是没法做人喽!咱们老于家的脸算是让你给丢尽喽!
说完,双手一拍掌,接着变成拳捶自己前胸,咧开大嘴,看样子马上就要来号啕开唱那一套。这是她表示受了委屈时的常用身段和技法。
二丫头慌得赶紧上前拦住:娘,别这样娘,你这样大声嚷嚷,让街坊四邻听见多不好,好像咱家干了什么丢人事儿似的。
娘睁开原本闭紧了准备挤眼泪的眼,乜斜着她:咋?你干的事,还不够丢人?
小庄一想,反正也已经这样了,索性我豁出去吧!早晚也都有这一天。于是她正色道:我怎么丢人了?怎么丢人了?人他们家儿子根本就不在家,在天津当兵呢,一年也休不上一次探亲假。
她娘心里长出一口气,嘴上却还在拉硬说:儿子不在家你就可以在人家睡啊?我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了?他们家老人也没有个家教啊?就允许你这样做?
小庄听得气愤填膺,忍耐力已经达到最大限度:娘!你要说就说我,别连带人家老人!我住怎么了我?我住外边去,还给你们省钱省吃省地方了呢!我这也就是告诉你了你才这么说,在外边下乡当农民当工人那几年,我天天住哪,你管过吗?你知道吗?
她娘火气也蹿上来了:哎我说你这二鳖犊子!呸!你还有脸说呢你!要不是我让盘锦你二哥管着你,还指不定跟那大下巴做出什寒碜事儿呢!这回你可倒好,还没过门呢你这就胳膊肘往外拐,这就护上未来老公老婆婆了。这要等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吃里扒外呢!你这么期着期着的上人家去,上赶子不是买卖你知道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走着瞧,早晚有你吃亏回家那一天。
小庄不满意地大叫:娘!就凭你说的这些话,你是我亲娘吗?哪有亲娘这么咒自己闺女的?
她娘比她嗓门儿更大说:我不是你娘!你是我从贩子手里拐来的!是我从大野地里拾来的!去!去呀!谁对你好,你找谁认娘去!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有奶就是娘的货!
小庄说:哼!反正到时候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小庄之所以心里有数,是她摸透了自己娘那张刀子嘴豆腐心。娘的脸,六月天,说变就变,刚还是横肉丝子倒立、杀罚决断,转眼,就会慈眉善目,两眼月牙儿弯弯。
俗话说,人就怕见面。一见面,什么芥蒂龃龉都没了,一切都好说好商量。
高于两家家长的会面,富有革命性和历史性意义,同时,从政治学意义来讲,那也叫个“亲不亲,阶级分”,一见投缘。原来高家老头儿老太太的老家和小庄她娘的老家离得很近,都是从山东关里家出来的。老头是属于家里苦大仇深,从小就出来闹革命那种,老伴儿是组织上从部队服务社给他牵线许配的女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原来往上数三代,都是一个阶级的贫下中农,得!也就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谁瞧不起谁的事儿啦!
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谁也没有料到,连于小庄自己都没想到。简直把她喜的呀,赶紧写信告诉给了高积云。高积云也激动得一塌糊涂,说就盼着春节休探亲假回家,好和我心爱的媳妇团圆。白纸黑字的“媳妇”二字,正经又狎昵,把于小庄羞臊出个满脸红霞。以后于小庄就名正言顺地常住未来婆婆的家里,由于她的良好表现,准婆婆看上去已有意将往后当家理财的重担委任给她。他们一家人对于她的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已经产生出很大的信任和依赖。
在于小庄焦灼而又幸福的等待过程里,沈阳市大东区小河沿旁边胡同的一间简陋平房前,也常会有这样一幅温馨恬静场面: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抬头挺胸,高贵地停在外面。那是高积云家老爷子的专用车,胡同里的小孩子都好奇却又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人敢往上攀爬,因为小战士司机就守卫在车上把首长等待。胡同里的大人们,也指指点点:瞧!老于家的亲家公又来了!人家可是军队上当大官的!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屋内,老头老太太两个准亲家正在温馨地拉家常。老头儿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捎来香烟,军队分的白糖,就是带来些挂面细粮、猪肉绊子等等特供食品。老头在解放战争中受过伤,腿部还留有枪眼,人老了以后,还患上了糖尿病,腰椎间盘也不太好,无论冬夏都戴着宽宽的松紧带子护腰。每次一来,老太太都忙把他让上炕,让他靠近炕头热乎地方坐着,以免腿着凉。有时老头嫌那个护腰硌得慌,就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把护腰解下来扔一边。然后靠着被垛,悠闲地喝着茶,抽着烟,两个老人慢条斯理闲聊着,全是小时候山东关里家的往事。老头抽大生产、凤凰、中华,老太太则抽自己的大烟袋锅子。不一会儿,满屋里就烟雾腾腾,其乐融融,颇有点巧遇知音、腾云驾雾的感觉。
这种时候,往往也不需要于小庄在场。小儿女之间的恋爱往来,在得到双方家长首肯和认可以后,已经扩大演变到促使两个家族之间缔结成亲密友好联邦。一切平稳过渡,水到渠成。就等着人一回来,定下婚期。
这一幕戏曲的高潮和悲剧,都出现在高积云回来探亲的时候。
盼星星,盼月亮,小媳妇终于盼回了俊情郎。
老爷子派部队吉普车从火车站把儿子接回来。家里母亲、妹妹、以及于小庄这个未来儿媳妇,早已做好一大桌子酒菜,迎候在饭桌旁边。互相盼了那么久的情哥情妹妹,此时却有点不敢互相正眼看,好像生怕被父母大人们笑话、把心事揭穿似的。他们岂知老头老太太是多么老的两头老姜啊!组织上给老头说亲的第一天,俩人一见面,一对上眼儿,当晚高粱地里老头儿就把老太太办了。他们家的大哥,就是那晚上创造的。轮到如今这小儿子和对象俩,吃饭时还眉来眼去、扭扭捏捏的,简直小儿科。
按理说,吃完了饭,于小庄应该提出走了。情郎已经回家来,她再住在这里,理论上应该说比较不方便。可于小庄怎么能舍得走啊!她把高积云的模样还没看够,这半天连手还没得拉一下呢!她自己不主动提走,高积云的父母也不好说让她走。最后终于磨蹭到必须该睡觉的时候了,老太太轻描淡写下了个旨意,让小庄和小女儿住一个屋,高积云还住他自己的屋。平常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小庄一个人睡在高积云走后空出的屋里。
老太太以为这样就能有效地将某些不该发生的事情阻断,其实这等于火上浇油,等于是把一块肉不是放在嘴里,而是放在嘴边。想吃到嘴的垂涎欲滴的快乐远远大于已经吞咽嚼烂咽下去的时候。其实老太太也没怎么想阻断,也明知道生米做成熟饭是一半天的事,也就是个早早晚晚。只不过她这样一做,走个形式,以后可以摆脱作为家长的监护干系和职责。
这一夜,该是于小庄也是高积云毕生难忘的一夜。吃过饭,又陪父母闲聊了一会儿,兄妹及准媳妇三人回楼上各自房间躺下睡觉。被人为阻隔住的两情人,都在瞪大眼睛,辗转反侧,火辣辣的思念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儿。于小庄穿着布睡裙,挨着他的妹妹睡在一张大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等啊等,只等着听她妹妹传来熟睡的呼吸声。她听见隔壁的门悄悄响了,似乎有脚步声轻轻走来,到了他们这间屋门前,停下。小庄紧张得心都快要不跳。然而,什么也没发生,脚步声似乎顺过道滑过去,不一会儿传来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她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自己也要起身上厕所。等她光着脚,下地来,摸黑拉开门缝,悄悄出去看时,四处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她又忍不住蹑手蹑脚来到隔壁房间门前,伫立凝听,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又伸出去,再缩回来,就是不敢碰那扇门。正犹豫间,忽然听得他妹妹发出一声咳嗽,于小庄一缩脖,“吱溜”一下,迅速钻进卫生间,哗地拉下冲水马桶阀。哗哗的流水声将心跳掩盖了。她坐在马桶上,惊魂未定,尿也一时撒不出来。好不容易排出几滴。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回得屋去。
如是反复。是夜,他们分别都紧张过度,渴望过度,焦急过度,导致中气下降,肾气守不住,两个多小时内,俩人分别去厕所四次,排尿数滴。一直跟着紧张聆听楼上动静的老太太都跟着熬不住了,本来想抓到点异常响动,却不明白怎么楼上厕所马桶总是一遍又一遍哗哗的走水。最后哗哗哗的冲得她眼皮子打架,终于负不起了监护也许是偷窥职责,眼一闭心一横,安心睡觉去了。老头儿才不管那些闲事,早在她身边打起了呼噜。
等到上完第四次厕所时,于小庄也有点熬不住了。借着月光看了看桌上闹钟,已经快下半夜一点。他妹妹早就睡得像小死狗一般。这还是个如于小庄五六年前一样的小傻大姐呢,没心思,儿女情长那些事更是一概不懂。于小庄对她的防范其实都是多余,只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羞耻心而已。放弃还是困守?就这样放弃心有不甘,困守下去不积极行动的话,这厕所上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头?
于小庄决定最后一次再借上厕所的机会起来一次。这回可真是万籁俱寂,连出门打夜食的耗子都睡着了。她又光着脚,摸黑下地,悄悄开门走出房来。还没等她再往厕所的方向去,隔壁房门这时却像正在等候她似的,悄无声息打开,一双大手从里面伸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进门去。然后门在背后又悄无声息的关上。
于小庄就觉得是一团滚热滚热的火在自己胸口烫了一下,接着就是滚热滚热的胸膛把自己裹到怀里,裹得她站立不稳,浑身一个劲的哆嗦。接着就是颤抖的声音和颤抖的嘴唇包抄上来,牙齿打着颤,不住地叫着:亲亲……亲亲……想死我了……
然后就是两个高烧42度的身体拼命缠绕在一起,发疟子,打摆子,一次又一次,死命的起伏、纠缠,死去活来……
等到他们疲倦地抱在一起双双入睡时,已是天之将晓。于小庄已经累得摊成一团泥,她怀着满腔失身的哀婉,献身的激动,定身的平和,紧紧拥抱着军人排长,听天由命般躺在爱人怀里酣然睡去。高积云作为一个军人,对环境保持着足够的警醒和战斗力。他堕入黑甜乡大概有一刻钟之久,就莫名其妙地“倏地”醒来。似有一种什么特殊奇怪的声音缠绕着他自己。他侧耳倾听,似是有种奇怪的声音在抽动,像夜里蚕蛹的抽茧拔丝,也像是风箱在吃力地呼扇。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还在军队营房里,哪个战友在打鼾。待到定睛一看周围环境,看到了蜷在自己怀里的于小庄,明白自己是在家里之后,便去找声音的来源。
是于小庄。那么一个苗条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往外抽着声音。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然后又是“吱——吱——吱”的声音,是从气管深处艰难拔上来的声音,在喉头部分遭到堵截,好像在鼻腔部位又遇到逼仄,最后出气时,就变类似于锯木头、拉钢条、老鼠磨牙、聚乙烯泡沫在玻璃上蹭、或者牙医的电钻在牙洞里钻的那种声音。
前边我们交代过,于小庄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身体好看却不结实。她在新宾乡下得上的支气管炎,由于自己不太在意,没有及时有效治疗,经年日久一折腾,已经演变成慢性气管炎。说也奇怪,白天看不出来,嘛事不耽误,好人一个。有时略微有点喘气费劲,别人看不出什么,她自己也习惯成自然。可是只要到了夜晚,睡着觉以后,喉咙才像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吱——吱——吱,叫个不停。倒有点类似于男人夜晚的打鼾症。但是她的这个气喘,比起中年男人的呼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自己虽浑然不觉,旁人听起来,却会吓得要死,总以为她随时会断气儿。
高积云就惊得忘记了自己应该下地去撒泡尿,他恐惧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凭借在军队上学的简单的医疗护理知识,他终于自己单方面断定:于小庄是个哮喘病人!
他被吓跑了。
第二天,就借口部队来电报战备演习催回去,提前返回了部队。
一家人全愣了,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连于小庄自己都不知道。
高积云受了打击。他得躲起来想一想,要把前因后果仔细地衡量斟酌思考一遍,为自己疯狂的初夜,为未来的媳妇将是一个哮喘病人。
怎么能要求他好端端一个健康人,去为一个哮喘病人担负终生呢?
他痛苦不堪,愁眉不解。
宣布分手善后的事情,高积云也是殚精竭虑。还好,高积云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跟于小庄断了也就断了,并没有跟外人说出真相,也没有跟自己父母公布实情,只是说,自己在部队上又找到了中意的女子,与于小庄性格不合,算是给小庄留足了面子。而在给她的绝交信开始也是这么写的,“经过反复思考,觉得咱们俩人性格不合”,随后又添了几句软乎话,“自己不该莽撞做了这些事,对你不起。”还特别将另外一句加了着重号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平时应该随时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信的最后还加了两句诗:敬个礼,握握手,我们还是好朋友。
于小庄开始是蒙了,正为高积云的不辞而别突然归队而纳闷,同时也正沉浸在对他的怀念和初夜献身的羞涩与喜悦中。突然接到断交信时,她正在他家给全家人洗衣服,看过信后,如雷轰顶,怎么也看不明白。她这人也是个火爆脾气,暴躁之中就想找高积云问个究竟。用他家军线挂他长途怕泄露心事。于是急火火的出来,到邮局排长队挂长途到天津小站,要向他问出个究竟。
高积云在电话里先是支吾了一阵子,复述了信中关于“性格不合”的话,于小庄哪能干呢!她一一驳斥,不依不饶,哭闹,喊叫,搞得电话亭旁边的人都瞅她。在她一再逼问之下,高积云终于又把加重点号的句子口述了一遍:有空你上医院看看病吧!
于小庄气愤地说:我看你才有病!我有什么病我看病?
高积云一看,话说到这里还不明白,只好说:你去看看你的气管炎,你每喘一下,我都担心你要断气儿……
话说到这里,可真够狠的。于小庄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真是把什么原因都想到了:自卑,出身不好,文化程度不高,长得黑,配不上他……就是没想到他拿这个说事。她不由歇斯底里,大叫:你才要断气儿!你们全家都要断气儿!
于小庄一下摔了电话,哭着跑到了大街上。冬季的冷风吹硬了她的脸,她仍浑然不觉。心头上的某块肉仿佛也在片刻之中死去了。她还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到医院检查了一次。以前感冒伤风喘气费劲的小病,也不过是吃些川贝枇杷露之类,一挺,也就过去。医生照了X光,问了病史,做了心电图,听了心肺音,说她伴有心脏杂音,心率不齐,如不注意,发展下去,后果难以预计。这个病,医学上目前没法彻底治愈,只得长期服药维持。
她不服气,也不相信,想知道自己的气喘到底到了什么程度。那时候刚兴起用录音机,砖头似的那种。他们家老头儿从老干室里拎回家一台,录评戏用的。小庄把录音机拿来,临睡之前放上一盘磁带,录下自己睡觉后是什么效果。录完以后,醒来听时,骇然惊悚!连她自己听了都吓得不轻,也就明白了这个病对他人的影响和惊吓程度。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问了问母亲,说自己在家住的时候,娘听没听到过自己睡觉气喘?娘证实了她的说法,说她自打乡下回来,每回睡觉那嗓子眼儿里就跟拉风箱似的,一晚都不得安宁,听着那个累呀。有时娘担心她会憋过气去,不得不起身推她一把,让她翻身换个姿势。
于小庄低头认命,从此陷入绝望式的自卑。
婚姻在一般老百姓眼里是什么?就是命。命好了,撞上大运,就一辈子享福;命不好,遇人不淑,结婚就等于进了深牢大狱,一辈子不得好。弄不好,等于直接是进了火葬场。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落到于小庄身上就应验了。
电工班长夏冬临出现的时候,正是于小庄万念俱灰的时刻。和高积云搞对象黄了以后,于小庄形销骨立,整个人的魂儿都被那个解放军排长带走了。她撤出了沈空大院那幢二层小楼,又重新跟娘和弟弟妹妹窝到小平房里过起鸡毛蒜皮的草根日子。临出来时高家老头老太太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也都无话可说,只能是当着于小庄的面,谴责自己儿子没良心,瞎了眼,同时劝于小庄,说闺女啊,咱们虽没缘分做一家人,以后也要常来常往,咱们就当亲戚处着。闺女你别在意,就凭你这相貌,国营工厂的工资拿着,将来找个什么样的找不着!肯定比我那没心没肺的儿子强。
于小庄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忍泪含悲的,跟她心目中那天堂般的沈空大院依依惜别。
电工班长是她娘托人给介绍的。她娘最见不得二丫头回家来后失魂落魄那个熊样。娘又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子,恶狠狠地数落说:我跟你说过,女人太上赶着不是买卖吧?你还不信!这回怎么样?你说是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于小庄忍受着失恋造成的胃绞痛,手捂肚子,蹲在炕沿边上艰难地端碗吃饭,一听这话,眼泪儿又流出来,把饭碗往炕沿上一蹾:娘你就别说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她娘那老太太占了理,岂肯轻易住嘴?愈发变本加厉地叨叨:我就估摸着老高家那小子不是个物,那种家庭出身的人,咋能瞧得起咱们家?要不,娘替你出口气,咱们告他去?给他部队里写信把他搞臭,看不整死他个喜新厌旧的陈世美!
小庄一下子泪流得更欢了,她站起来,到脸盆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擦着眼:娘你别说了娘!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接着就是呜呜呜呜呜,一通止不住的哭。从小到大,她就不太会哭,小时候淘气她娘打她,长大后下乡干活累、受委屈,她都从来不哭,没想到,现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泪腺这么发达,眼泪还能够这么汹涌!好像她身体里的水分都化成了泪,全为高积云流了出去。
没人知道她跟高积云究竟因为什么黄的,双方父母也不真正清楚。她回家跟自己娘说,是高积云那小子在外边又有人了,也是个部队高干家的女儿。于老太太信以为真,一说起来就往往义愤填膺,总想往高积云部队里写信控告。其间的苦和怨,只有于小庄她自己知道,只有那个高积云知道。
娘眼看着二丫头茶不思饭不进,快瘦成个鬼,她就走东家串西家,托四邻八舍的替自己二闺女踅摸人家。想想吧,还是自己那大闺女于小顶让娘省心,一同出去插队下乡的,于小顶自己想法从农村抽调到本溪钢铁公司上班,又自己个儿在本溪找了个当地的工人,静悄悄完成了婚姻大事。这个老二,最不能体谅娘的苦,眼下已经24岁,眼见得快要成为老姑娘,再不张罗着赶紧再找,越拖岁数越大嫁不出去。她娘急得像火上房。邻居们也能体谅老于太太的苦心,凡是看过军绿吉普停她们家门口的人,都从她娘口里知道,有个当兵的小子以搞对象为名把老于家二闺女给耽误了,那小子后来又勾搭上别的姑娘,闹得现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于家二丫头竟然会没着没落的。邻居中有几个喜欢保媒拉纤的,得到老于太太委托后,不断零售和批发过来一些未婚男性。可是于小庄总是带搭不理,脸阴得滴出水来,让她去相看她也不去,偷偷安排男方到她家里来借引子相看她,她一察觉来人有此意,根本不给人好脸,门帘一撩,出去了。
把她娘急的,终于失去耐性,破口大骂道:二鳖犊子你一天到晚嘟噜个脸子,你给谁看哪你?!我这个当妈的把你养大,你说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挺大个丫头总赖在家里,你到底想怎么着吧?
于小庄也不回嘴,她连回嘴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含着眼泪,迈出屋门,走上大街,茫无目的地踟蹰逡巡着。自从高积云一走,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彩色甜美的街道、树丛、公园、楼房,又返还成了灰蒙蒙脏乎乎的惨淡黑白,她的眼里,重又蒙上厚厚的翳子,鼻孔也堵塞进万千尘沙。没有什么街景再能入目,没有什么香气再能沁肺润肠。
实在拗不过去了,无路可走,于小庄终于还是赌着气、窝着心跟夏冬临见了面。新介绍这个比于小庄大五岁,人长得一般,个矮,平头,小眼睛,肤色较白。家庭生活困难,上边有俩姐姐下面三个妹妹,妈没工作,爹提前退休让儿子到厂里顶替当工人,故而才让他逃避过了上山下乡这一劫。一看这些条件,哪儿哪儿都跟高积云没法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但是,现在哪还是那么比的时候啊?介绍人事先预告说,夏冬临在国营电力系统工作,挣钱多,待遇高,结了婚就能分房。这后一点最能打动她。于小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搬出家去住,她需要的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待在家里听娘的数落唠叨,她就非成神经病不可啊!
电工班长夏冬临同志,第一眼就被于小庄的美丽给镇住了,以至于后面的谈话相亲情节都恍恍惚惚没记清楚。他所接触过的女人里,除了家里一群歪瓜裂枣、豁齿龅牙的姐姐妹妹,就是工厂七荤八素混不吝、当着许多大老爷们儿面就能撩起衣襟奶孩子的大老娘们儿。他心目中最美的美人,就是电影《卖花姑娘》里那个长着一张柿饼子脸的花妮。曾几何时他遇见过眼前这般杨柳细腰、赛若天仙的真美人儿?!简直把他整的,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大的美人儿会落到自己怀抱里。
事后他还把介绍人悄悄拖一边,问,老于家丫头是不是有啥毛病吧?国营厂子职工,各方面条件都算拔尖,咋才找对象?
介绍人立刻不高兴地驳斥说:有什么毛病有毛病!我说你小子这可是牛粪害怕鲜花插啊!人家就是因为条件太好、太挑剔,最后挑花了眼。这不嘛,要不是因为年龄大了,她娘着急,人家这还晃悠着挑拣呢!你小子拣了个大便宜,还不赶紧主动点献殷勤。
夏冬临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十分主动,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献殷勤,表忠心,轧马路,买冰棍,送手绢,送头巾,出手大方。不光贿赂于小庄,同时也没忘了讨好未来丈母娘,星期天没事儿就到丈母娘家干活,担水,买粮,买煤,打煤坯,样样都做,连剁鸡食这样的活也抢着做。他还时常送些小礼物,笼络未来小姨子小舅子,给小芳买了一副尼龙手套,给小刚装了一个晶体管收音机。
这一通忙活的,很见效果,夏冬临同志的勤快热情、热爱劳动、心灵手巧的优秀品质,给娘家留下良好印象。她娘开始数落三心二意的于小庄:二丫头你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别总一天半死不活的对人家。我看那夏冬临人不错,人家对你那叫一个好!为了你,那叫啥都舍得出来!你想想,你那个高积云还有大下巴,能做到这样吗?
不能,的确是不能。即便不能,于小庄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被高积云给掏空了,空出一个大洞,很大很深的洞,任何人,都没法代替去填充、弥补。
夏冬临更是不能。任由他里里外外忙忙活活,做着雄性生物求偶的一切动作,于小庄心里就是木然,不迎合,不拒绝,听之任之,听天由命。直到相处两个月之后,有一天,夏冬临告诉她,厂子里在北陵那边有一批新房。如果他们这时办结婚登记,这批分房就能赶得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于小庄心里还在别劲儿,似乎是在说,这算什么!哪有为了分房而结婚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还有些瞧不起的用白眼翻了夏冬临一下。
可是,等到夏冬临从厂里房管科哥们儿那里借来了刚刚竣工的那幢楼房的钥匙,说服了于小庄一起去实地考察时,于小庄才觉得胸口上像被人狠狠闷了一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
那是一幢让人眼热的房子。位于皇姑区北陵大街旁边。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低矮昏暗的平房,只有它,鹤立鸡群,足以想见“电老大”行业的霸王地位。灰色楼房端端正正,五层。从单元门进去,每个楼梯口有三家,左边二居,右边也是二居,中间是一个一居。夏冬临说,凭他的条件,能分到一个一居室,等以后年头够、有小孩了,还能够调大的。他们就进去看了一下户型。虽说是一居,但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齐全,在那个七十年代民居中,够先进够牛气的!
于小庄虽曾进驻过沈空高干楼,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她在人家家里处处小心翼翼,一点主动权没有。现在不同,只要履行一道手续,就是说,把户口本从家拿出来到街道登记处和夏冬临盖一个戳,这个房子就归他们了。房子的钥匙,有一把就是她于小庄的。于小庄这时才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惊醒,原先恍惚一切都变得具体实在。
是那座新崭崭的房子,治好了她的失恋臆症。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积极,活跃,对待夏冬临的态度也一天天温和。夏冬临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变化的深刻来源,但是,这房子起作用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看房前和看房后的于小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于小庄不免就心怀愧疚,觉得人家夏冬临对自己毫无保留,自己却把他一片好心都辜负了。她尽量报还、弥补,对他的亲热举动也有了稍微热情一点的反应。夏冬临得寸进尺,肉身总想提出越界要求。于小庄冷静地将之拒绝阻隔于衬衫之外,并挑选时机,知道他已离不开自己时,她才说出自己一大堆缺点,含蓄地将丑话说在前边。
她说,我脾气不好。倔。从小我娘就说我是个犟种。
夏冬临说,没事儿。我脾气好,我比你大,我让着你。以后咱家活都是我做。
于小庄说,我气管不好,有点炎症。
夏冬临说,那怕什么,素常过日子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再说这气管炎肺气肿什么的也是咱北方的常见病。咱家我爹也有这毛病,平时注意养养,别着凉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讲,于小庄心里得到宽慰,她的睡觉气喘是最让自己有失颜面、放心不下的。既然夏冬临能够这么不当回事,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去登记之前,她娘要求男方家里有个订婚仪式。养了这么大的丫头,也不能说领走就领走,总该有个表示。于小庄嫌麻烦,说算了吧,我希望越简单越好,我大姐在本溪结婚也没走这一套程序嘛!
她娘说:死丫头你说什么呢?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回,怎么能嫌麻烦?你大姐那是因为在本溪,来回来去跑起来不方便,你这双方都在一个城里住着,那一套老例可不能省了。
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就听她娘的吧。定亲的过程很讲究,仪式完全按照老例儿进行。一个吃饭的炕桌放在炕当央,画出楚汉河界,于小庄娘坐炕沿左边,夏冬临娘坐炕沿右边。她娘是绝对的主角,他爹他娘是次主角。现场参加人员还有于小庄、夏冬临两个配角,外加于小芳于小刚两个龙套。
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有礼有利有节有序。于小庄她娘天生一块好演员坯子,似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台词一点不含糊,形体动作跟得上,你来我往,有进有退,很好地控制了舞台节奏,使定亲演出一直向着我方、而不利于敌方的方向气氛发展。
夏冬临的爹妈一看就是普通劳苦大众,年纪跟于老太太不相上下,他爹是个大面瓜,嘴拙,半天挤不出一个屁来,他妈一看就是厉害老婆子,脸上的肉丝子也是戗着茬儿长,但是跟于家老太太相比,那就显得磨炼得还不到气候。于老太太那可是守寡出身、多年来独掌门户支撑门面过来的人。她妈递给他妈一支大生产牌香烟,他妈接了,两个老太太吧嗒吧嗒,抽起时髦烟卷,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像是武当和少林第一次用暗功在私底下过招较量。他爹则完全置身局外,从报纸边撕下一个小纸条,从随身烟荷包里捏起一撮烟丝放里面,再将纸条卷上,一点一点捻起旱烟卷。
放完了烟幕弹,他们还是出招了。双方都表扬了一下对方的孩子,有出息,懂事理,家长教子有方,能落户到我们家来是我家孩子的福分。以后还要替我多多管教,就像管教自己孩子一样,别客气,该打打,该骂骂。
他妈用眼神示意献上彩礼。他爹就赶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鼓鼓囊囊,递给当家的老伴,她娘接过来,顺手撂在炕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的,置办点结婚新衣裳。
她娘也不伸手接,示意侍立在一旁的龙套小芳替她接过去。她心里早已经清楚里面的内容,小庄事先受夏家委托征求过她意见。那里面包着999元钱,寓意新人小两口日后天长地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999元是个什么概念?那时的进厂的学徒工一个月挣19块钱。10块钱基本上就可以活一个月。于老太太活到六十多岁,一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些钱。用她回答于小庄的话来说:你过去,告诉他们老夏家,他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老两口攒的钱不花在儿子身上,还能用在哪儿?还想带到土里去?彩礼送多少,他们自己个儿掂量着办。
过完一道礼,他妈又示意他爹上第二道。他爹就赶忙打开一个包袱皮儿,里面计有:给小庄的新衣服两套,锦缎苏绣鸳鸯戏水被面两套、杭州丝绸游龙戏凤褥面两床。东西放在炕桌上,老于太太也不亲自接,只是瞟了一眼,过了目,仍旧示意小芳接过去。
用她后来到大街上到处显摆的话说:我嫁闺女可不是图他们家的钱!
她却仍然用这笔钱,给小庄做了里外三新两铺两盖。哥哥给小庄打了一对樟木箱子,用的还是她当年在新宾整回的木料。
两家过了礼,定好了结婚的日子。他们定在“十?一”结婚。登过记之后、收拾新房这段日子,两个已成法律夫妻的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夏冬临一直蠢蠢欲动,猴屁股急得通红,于小庄坚决不从,以种种理由和借口扼制事件的发生。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中飘摇着。眼下她不能明确那到底是什么。
一旦日期定下,接下来的时间就显得不够用了似的。夏冬临负责往新家里搬运倒腾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大立柜,必不可少。于小庄负责窗帘台布锅碗瓢勺一应细事琐事。
于小庄她娘给她缝结婚被子的时刻,在她看来,是自己一生中和娘待在一起的最温馨最动人的时刻。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把炕上所有的东西都拾掇净,先互相扯着边,把被里铺在炕上,然后放上一层事先絮好的棉花。全是新棉,那么洁净、柔软,白花花的,煞是可爱,弹性好得能把人颠起来。然后再压上通红的新被面。娘儿俩把四角抻好,把里衬的边折过来,挽住被面边缘,整整齐齐都铺好,娘戴上老花镜,再在粗糙的手指上套顶针,让小庄帮着给穿好针,然后就飞针走线,低头一针一针细细绗起来。
这是姑娘出门前最后一道仪式。小庄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心里忽然就有些颤颤的。娘在不唠叨、不那么暴戾的时候,还挺像个当娘的样,也显得有了一些慈祥。她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相信,吵了二十多年嘴、打了二十多年架的这个人是她亲妈。
唉!要说啊,娘对不住你啊!
是娘主动发话了。发话的时候也不抬头看她一眼,手里还在飞针走线。
你下乡离家,娘也没能给你做上一床新被,就夹着一个小行李卷走了。打小啊,你就总捡你姐穿剩的衣裳穿,好东西总先落不到你身上……
小庄忽然鼻子一酸:娘,别说了,娘。
娘一针一针的缝着,继续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摔摔打打,娘也帮不上你什么,全靠你自己干出来的。往后啊,到了婆家,比不得在家,也比不得你在农村大野地里,手脚勤快点,多有点眼力见儿,多干点活。
于小庄头一次感受到母亲的这个样子,听到母亲的体恤话,猛不丁还有点不适应。半晌,她忽然冒出一句傻气话:
娘,你跟我爹相爱吗?
她娘这时才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啥叫爱?我娘家穷,十二岁就到他家当小童养媳妇,十六岁就开怀有了你大哥。后来啊,这一辈子,就没停过生孩子。家里穷啊,养活不起,没有奶水,只得把高粱谷根嚼碎,用屉布蒸完了挤出米汤来,一口一口喂你们吃。你们从小都是这么喂大的。娘的一口牙,不到四十岁就全活动掉光了,现在吃饭用的都是假牙。
小庄叫了一声“娘”,嗓子眼儿哽咽了。娘的苦,她从来没这样认真的问过,细细打听过。
手心手背,你们哪个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有个好歹,娘能看着不心疼?
小庄呜咽着说:娘——
于小庄和夏冬临的结婚典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1976年9日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噩耗传来。举国哀痛。他们的婚事无限期延迟。
等到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等等这一年里的所有国家大事通通处理完毕平息过去,人民又一帆风顺按部就班地过起自己小日子时,1977年的元旦新年,于小庄和夏冬临这对新人才操办上了自己迟来的婚礼。
喜事是在夏冬临家里办的,也就是他爹妈的家。因为地方不够,摆不下那许多桌儿,还借用了邻居家的屋子。夏冬临他们家位于沈阳市铁西区的城郊结合部,再往下走,就已是农村的地界,从外观上看,整个就是老于家刚解放进城那时状况的翻版。他家周围环境稍微好一点,主要没有乱坟岗子和污水沟。门口有一条公路,是通往丹东去的。路两边是菜地、庄稼地,四周围住着大量农转非人口。穿过一条垄沟,再穿过一片荒芜的菜地,才能进入他家院子。那片地说是也归他家,夏天种苞米,种芸豆,种茄子,种土豆,冬天种上冬小麦。不是种着玩,除了自己家吃,还可以拿去自由市场上偷着卖点。院子也比较大,跟邻居家用栅栏隔开,边边角角还是菜地,夏天爬山虎的枯藤还缠绕在木栅上,简直跟乡村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比较富庶点的乡村。他家一趟大瓦房分出了三个屋,老两口领着小妹妹一间,夏冬临自己住一间,另一间他姐姐住。他大姐已经结婚出门子,大妹二妹还在乡下没回来。厨房放在小偏厦。那里窗门大开,油烟滚滚,请来的两个大师傅在紧着忙的掂大勺。
双方同事、父母亲人、邻居街坊,该请的都请到了。夏冬临有本事从厂里借来一辆旧吉普和苏联产的一辆“拉达”,用来接新媳妇和娘家人。
于小庄头上插红花,穿红棉袄,下穿黑棉裤,脚蹬红棉鞋,典型的花枝俏的东北小媳妇打扮。夏冬临则咬牙臭美挨冻,为了显得好看,愣是没穿棉衣,穿一身新的藏蓝色华达呢。小伙儿虽说眼睛小点,可是脸白,条儿正,装在新衣服里往那儿一戳一立,也是有模有样的。工人阶级电工班长、又是先进劳模的夏冬临,人也不是白给的,在厂里也挺有人缘和面子,能来的都来捧场凑份子。只可惜于小庄有眼不识珠,到死,对夏冬临的认识也没有能提升到一个基本的层面上去。她心里太惦记高积云了。
老夏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当然要讲讲排场。流水席,走了一拨,赶紧翻台,又上一拨。米饭,炒菜,啤酒,猪肉炖粉条管够吃。当然,那些吃完就走的都属于无关紧要的一般客人。作为主宾的娘家人那得高高在上一直供着敬着,敬酒点烟赔笑脸。该有的基本程序都没有省。新人向双方家长鞠躬敬礼,向来宾敬礼,朗读结婚证,夫妻对拜,家长再讲讲话。然后就开吃。见到新娘子如花美貌,夏冬临厂里的小哥们儿们都艳羡得不得了,等他过来敬酒时逼着他多喝了好几杯。于小庄虽说是挺能喝酒的,闻着那酒味还有点馋,在这种场合,也只能羞羞答答佯装淑女滴酒不沾。
吃过饭,吉普和“拉达”又绕道带着娘家人到新房去检阅一番。于家的娘亲、哥哥嫂子姐姐妹妹们,一见那气派的楼房,门上大红的喜字,屋里巍峨的几大件,窗上红彤彤的窗帘,交口称赞,夸夏冬临能干,称小庄有福气。妹妹小芳还被委以重任,临走时偷偷在他们的床铺底下放上一把枣栗子。
他们并不知道,从今天的结婚同房之日起,于小庄就被判定了自己的死期。
新婚之夜,问题终于出来了。于小庄没有见红。夏冬临当时就气闷,问什么,于小庄一律不承认,死死咬住自己不知道,并打马虎眼说,也许是自己在乡下干活时把里面抻着了,曾经撕裂过也说不定。
这种谎话,精明如夏冬临者,能相信吗?
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了根。
夏冬临问不出来,又查无实据。未免气急败坏。现在,让于小庄担忧的自己整夜喉咙气喘的毛病,倒完全被他忽略不计。夏的全部心思,都在她是不是处女这个问题上。
刚开始夏冬临还是嘟嘟囔囔,心有疑虑。然后就是将这种疑虑升级,在得不到确凿解释的情况下,动辄找茬儿开骂,掐架。严重的时候还开始动手打人。
两个出身底层的寒微之人,一旦开打,短兵相接,电光火石般,激发出彼此的暴戾的激情,最恶毒的咒骂,互相贬损的语句,从“我操你妈”、“操你八辈祖宗”到“你这个婊子”、“破鞋”、“骚娼”、“卖娼”……什么难听,就什么全用上。连他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这么能骂,骂得出口,骂得解气,一骂解千仇。
于小庄一开始就没把夏冬临看上眼,这下可找着了借机出气的机会,指桑骂槐,一骂骂得离题万里。夏冬临则觉得自己新婚之夜从天堂掉到地狱,他不光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还认为小庄把他一生尝鲜的幸福都剥夺了。他这个男人,当得冤哪!
恨你恨到骨髓里!
邻居们知道这家小两口夫妻感情不好,有时听到砸盘摔碗声太大时,会来敲敲门,给拉解、劝慰一下。娘家人也约略知道点他们俩总吵,但也闹不清楚具体为啥,不晓得这吵闹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每逢小庄跑回娘家一哭诉,她娘还半信半疑,劝她说:不能吧?看小夏脾气挺好的,怎么可能跟你总打?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不磕磕绊绊的?行了,平时俩人都互相谦让着点。尤其你,别总犯那倔脾气。
小庄只有擦擦眼泪,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末了,还得是自己从娘家回自己小家。打架的原因,她不能说啊!
就在他们打得彼此恨之入骨,家里的锅碗瓢勺被摔碎得差不多,两个打得伤心的人,萌生起分手离婚念头时,却发现小庄已经身怀有孕好几个月。
这就是后来的夏小禾。
那时她还不叫夏小禾,她妈给她取名夏雪花。
夏雪花一路上听着她爸她妈的吵骂声结胎成形。四个月时,她娘走在路上滑了一个大跟头,险些滑掉流产。生她时她妈妈更是遭了无数罪。脐带缠脖,生了一半,不行,哮喘犯了,差点要憋死,直翻白眼。赶紧又补了一刀,重新切开口子把夏雪花从娘肚子里掏出来。
推进产房之前,医生拿着于小庄病例,告知了家属其妊娠的危险性,并让家属签字,一旦发生意外,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夏冬临吭哧了一下,说:要孩子。
娘家大姐于小顶不放心,跟来一直守护在妹妹产房旁。她在旁边听到这话,一下就蹦起来了:我操你妈夏冬临!有你这么王八蛋的吗?
大姐于小顶,此时早已经通过1977年春天的首次高考,艰苦卓绝考回了沈阳东北工学院。为了走出这一步,她也付出了巨大牺牲,离掉本溪那个阻挠她考试回城的工人丈夫,舍弃才两岁儿子的监护权,毅然决然,也是含悲忍痛,与往事告别,成为一名新时期的大学生。那已经是另外一个奋斗者的故事。
夏雪花不足月就生下来,早产儿,送进保温箱。红红彤彤,满脸皱纹,生下来像耗子,长大以后还是像耗子,小细长眼睛,满脑袋黄毛,直到十八岁以前,女大十八变的真理一点也没体现在夏雪花身上。她几乎是按照她爸爸的模板长大,成心用以对抗她妈妈的。
于小庄的婆家也不给好脸。一听说生的是女孩,来医院探望的婆婆扭头就走,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于小庄月子里的泪水,哭坏了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仇恨和委屈在于小庄心里又多了一层。好像这个孩子来到世上,就是要给她跟老夏家的仇恨加码的。
有了孩子,这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能过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
终于有一天,夏冬临来电话通知她们家说,于小庄死了。时年29岁。
亲人猝然离世,造成天塌地陷的震惊!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娘家人不信,首先追问于小庄的死因。夏冬临说是气管炎、半夜捯不上气儿来所致。娘家人不干了。一个大姑娘送到你手里,没几年光景,说没就没了,简直没个道理。没听说气管炎可以致死,尤其是一个花儿一样的生命。他们怀疑是夏冬临给害的。
往事桩桩件件,忽地闪现在眼前。前天,小庄还抱孩子回娘家来过一次。那是大半夜啊,小庄冒着风雪,一个人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哭着走回娘家的。十几里地的路程,她是怎么走回来的?到家来,把她娘吓了一跳。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哭着,说不跟小夏过了。别的,就什么也问不出来。老太太留女儿和孩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把她给劝了回去。两口子打架真是不算事儿,她和小庄他们的爹、那个死老头子就打了一辈子,打完,不还得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头睡觉?
大姐于小顶听到这里,哭着埋怨她娘说:娘你好糊涂啊!要不是夏冬临下了黑手,小庄她怎么就能大半夜里抱着孩子走回来啊?!那多老远啊!那么大的孩子,她怎么抱得动?你怎么也不问个清楚?怎么能又撵她回去啊?我那糊涂的娘啊!
她娘也老泪纵横说:我哪里知道,这一走,就断送了我闺女的性命啊!
他们在太平间里见到了夏冬临。大姑娘于小顶冲上去,照着夏冬临的脸“啪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刮子,一边打一边哭着大骂:姓夏的,你这杀人凶手!你等着!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我要让枪子一枪崩了你!我要让你全家人给我妹妹偿命!
夏冬临只是抽身朝后躲了躲,吓得连声也没敢吱。
等到于小庄尸体从冷冻室的抽屉里拽出来,一掀开脸上白布,老太太登时就哭晕了,上去只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呀——”,立刻就抽搐过去。
于家兄弟姐妹也都哭得悲痛欲绝。眼见得自己一奶同胞姊妹,花样年华,就这样不明不白,匆匆撒手人寰,说什么,他们也不能接受。
按照夏冬临的解释,半夜里于小庄她捯不上气儿,说胸口闷。他给她做人工呼吸,做按摩挤压。结果全都无济于事。到了凌晨四点多钟,一看是不行了,直翻白眼,这才喊醒邻居,借了三轮车给送到医院。但是医院的诊断报告上说,病人送来医院时就已经死亡。
娘家人向公安局报案,怀疑夏冬临说法有诈,要求做尸体解剖。他们的老娘还有些不忍,说闺女死已经死了,还要被大卸八块,为娘的,一想起来,就心疼啊!
大姑娘于小顶属于有知识有文化阶层,不诛杀凶手绝不罢休!以她为首的一派,坚决要求尸检。
尸检结果,除了传统的支气管炎症、喉咙略微红肿之类症状外,还检查到左胸肋骨断了一根,疑是做人工呼吸时挤压所至。别的查不出来。死亡结果最后还是写:哮喘导致心肌梗死。
多年以后,老于家人仍不相信这结果,但又没有证据证明是夏冬临害的。唯一证据只能是他们两口子平时感情不好。他们也怀疑夏冬临当时把医院和公安局的人都拿钱买通了。
当时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三岁的夏雪花。可怜她亲眼目睹了父母当时的一幕,但是她什么也不会表达。
也是多年以后,大姨于小顶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外甥女夏雪花回忆说:当年,眼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缝麻袋那么粗的针,给左一块右一块拼补上,我的心哪,也像被钢针穿透了一样!
按照风俗,于小庄的骨灰,只能由夫家负责收。娘家人连把女儿骨灰收回来的权利都没有。于家老太太这份悲啊!年届七十的老太太瞒着众人,让女儿小芳推自行车给带着,径直来到老夏家门前,堵着门口破口大骂:夏冬临有种的你给我出来!我这条老命跟你拼了!我操你们老夏家八辈祖宗!我闺女要真是你害的,你们老夏家个个都不得好死!出门就让汽车轧死!吃苞米子不消化噎死!拉泡屎屁眼儿灌凉风呛死!你们夏家从今往后断子绝孙!
一场婚姻,让城市的两个贫民家庭结下深仇大恨,同时还留下夏雪花这么个孽根。
夏雪花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夏天的雪花,那还有个好吗?其一是根本不存在,子虚乌有。要是有,也是遇上窦娥那么大的冤情。她妈妈给她取名时,原本是想表示稀罕、珍贵,却不料,生下来就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命消殒了,不会了无踪迹。亡灵依旧跟世间的亲人们息息相通。
母亲死后,夏雪花被放在了爷爷奶奶家里。父亲给她改了名字夏小禾,封锁了一切有关她生母于小庄的讯息,连一张亲妈的照片也没有给孩子留下看,通通都烧毁了。老夏家也不允许她姥姥家的亲戚去探望。她姥姥家虽然惦记着孩子,但已跟夏家结下生死冤仇,也不可能主动再迈进夏家半步。同城而居,近在咫尺,夏雪花跟她母系家族的联系,却就此中断。
半年以后,夏冬临又娶了一个小他十岁的临时工丫头。那丫头长得一般,跟前妻于小庄正好截然两极,小矬子个儿,身体胖,浑身上下肉肉嘟嘟,每抓一把都是肥油。但是有一点就是脾气好,对夏冬临更是百依百顺,侍候得十分周到,简直拿他当大爷供着,在家里老头老太太面前,更是低眉顺目,表现良好,总像耗子见了猫。老夏家一家人对她都很满意,用夏雪花奶奶到处炫耀的话说:我儿子有能耐,又娶了一个黄花大闺女。
新妻子圆了他的处女梦。
奇怪的是,尽管俩人身份相差这么悬殊,两口子婚后却再也没有打架。夏冬临没有骂过新媳妇一句,也没有动粗碰过新媳妇一个手指头。
他们的幸福生活中,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娶亲的第一年,也就是于小庄死后的第二年,夏冬临的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
说也怪,老夏家门前的那条路上,车来车往,很少出事,夏家老头儿也几乎在路上走了将近四五十年,从来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偏偏那天,清明节那天,就在快到家门口时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横向碾过,当场七窍流血,轧得死死的,一点救都没有。
于家的人听说后,都说该!活该!老夏家人这是活该!是于小庄回来勾人了!
但后来听说老爷子是在清明节骑车去给于小庄上坟回来的路上被汽车撞死的,于家人又不免唏嘘:老二呀,你不该回来勾老头子,他们家,就老头儿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还对你有点好脸。要勾,你也应该勾夏冬临和他们家那个骚?菖老太太。再不济,也得是勾那几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你说你在人间时就二百五,到了阴间,怎么还良莠不分、好坏不辨呢!
夏冬临再婚的第二年,大姑娘的肚皮还真争气,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夏家三代单传后继有人,不免就暂时忘记失去老头儿的悲伤,又是一阵举家欢庆。
夏冬临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厂子里的事情也比较顺,最近还被提升当上了车间主任,有了一点小权利,能够掌管一些财权物权,说话做事风格都不同以往,走路时候也开始倒背起小手,一副当官走红步步高升的架势。
就在儿子快过百天时,车间主任夏冬临却被一个青工捅了一刀。那个青工认为厂里分房不均,送礼、哀告了多少次,本该分给他的房子还是被别人占去了,一气之下,就跑到主任办公室来闹。进门,啥也不说,上去就一刀。一刀,就捅在夏冬临要害部位上,让他当场一命呜呼。
老于家人听说,都觉瘆得慌!看来于小庄真有冤屈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准!让老夏家连死两口人,灭绝了他们家两个男丁的性命!
阴历大年三十儿夜,于家大姑娘陪于老太太在胡同口烧纸。老太太哆哆嗦嗦,点着了事先写好名字的草纸,嘴里不住叨叨咕咕,给亡灵招魂:小庄啊,我那可怜的儿!不禁不离就行了啊!你的仇也报了,冤也伸了,拉去他们家两个陪你一个,够本了。你就住手吧啊!在阴间积点德,好好保佑你的女儿小雪花长大成人。
刚说完这话,刚还凝重高远满天星斗的东北夜空,忽然间鹅毛大雪自天而降,劈头盖脸砸向人间,遮住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把过年的红灯笼映得血红。她娘抹了把泪,深出一口长气,对于小顶说:行了,这是小庄在哭啊!她连眼泪都是冷的。她答应咱们了。
果然,从此安静。老夏家再也没有连续死人。没过多久,媳妇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回乡下,一年以后改嫁,儿子再不姓夏,改姓了继父的姓氏。
于家老太太,在经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底哀痛之后,自知自己可能跨不过73岁这道槛儿。她早早给自己一针一线缝好了寿衣,又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身后的一应事情都嘱咐到了,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闭,到阴间去给二女儿做伴,在这一年夏天与世长辞。临走前,她还攥住大闺女于小顶的手,有气无力地央告:有空,你们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大闺女满含热泪,悲情承诺。
说归说,找起来还是挺不容易的。于家亲戚们不知道夏雪花现在怎么样了。有了后妈,是否受过虐待?爷爷和爸爸都死了以后,她们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该是怎么过的?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下学的三姑迎头撞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要拿着身份,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发怵: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有各自烦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被再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
可怜夏雪花,打记事时候起就没见过亲生母亲照片,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后来,爹死后,连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常照顾她的就是几个姑姑。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她们从法律责任上没法遗弃这一老一小。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在奶奶家城郊结合部的大野地里,艰辛地长大。她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早被爸爸活着时处理掉了。而他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后也被妻子变卖,媳妇抱儿子揣起钱回了乡下老家。老夏家连失两个男丁后,生活又恢复到原点,生存状况一点没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为此有理由将罪孽安放在她这个小孽种身上。
你这个小扫帚星、丧门星!不是因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这么快就去了?
这是她几个本家姑姑动不动捶打、拧掐她时常说的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来,我们老夏家就没得过好。你说说,你这个小骚?菖丫头活下来干啥?
这是她奶奶在她淘气惹祸不耐烦时常叨叨的毒嗑。
她听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骂。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檩子。她也不跑,定定地站在原地,用一双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里的潜台词是:老?菖!老地主婆!等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
这是她从戏匣子里广播的《雷锋叔叔的故事》中学来听到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婆们就总是虐待穷人家的小孩,雷锋叔叔上山砍柴,有个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着镰刀连着在雷锋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锋叔叔手捂伤口,在心里默默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长大了我要报仇!
挨打受骂的夏雪花也要报仇!
小时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长相几乎成了父母一切缺点的组合。母亲的黑,父亲的敦实与小眼,俩人性格的混沌与粗蛮,丝毫不落地遗传在她身上,让她长得活像个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见。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身体开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蹿,两条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时,她的自卫反击可就开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铁西区那个城郊结合部一带,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谁她都敢上去打!她那几个姑姑、同学、伙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没有谁她不敢打!谁若竟敢招惹她,那可从来就是张口就骂,出手就打,两个拳头是利器,十个指甲是抓钩。要想人前不受欺,拳头就得豁出去!
小学三年级,她就已经骂人不眨眼,堵着一个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门口骂,一直骂到人家大人听不下去,出来给她赔礼道歉;四年级的时候,她也已经打人不犯忌,曾抓起一块板砖追着一个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生家门口,让板砖跟他脑袋产生实质性接触,把他脑袋打开瓢。其后果,当然是家长和老师一齐来家里告状,赔了医药费不说,还遭到她奶奶鸡毛掸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发烧起不来了,但是嘴里就是不说一句软乎话,就是不向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服软道歉!
铁西区城郊结合部方圆几里地外都知道有个小黑丫头叫夏小禾,没爹没妈是个孤儿,打架斗殴特别凶狠。谁没事也别惹她。至于她那几个姑姑,现在没人敢再捶打她。她们只要胆敢再掐她一下、拧她一把,她就敢扑上去血债要用血来偿,抓得她们脸上留痕,脖子上留伤,再让她们出门穿的衣裳上沾满鸡屎和唾沫。
野丫头夏小禾十六岁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风倒地,醒来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无论对奶奶怎样的恨,奶奶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相依为命,是一股看不见的绳索和力量,把她和这个年迈的老人之间,紧紧的缠绕,分不开,离不去。这时她的几个姑姑相继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来源只是姑姑们不稳定的每月给的几块钱,外加父亲去世时厂里给的抚恤金。父亲算是因公殉职,厂里的补助比一般性的工伤要稍微多一点。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夺命钱,还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给她和奶奶的没多少了。按照当时厂里的承诺,他们会负责夏冬临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到十八岁参加工作。
奶奶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撑门立户的人。从来不曾关心料理过家事、不负责任的黑姑娘,毅然做出决定,不再念书,要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姑姑领着她找到了父亲生前单位,接待她们的恰好是父亲生前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唐志刚,他现在在厂里担任要职。听她们把情况一说,他也不住唏嘘。哥们儿夏冬临的两次婚礼和葬礼他都亲自参加了,如今,一晃,连他留下的孽子都长到这么大。他捋了捋自己苍白的鬓角,暗暗感叹苍天哪人生啊!
这位唐叔叔真是好样的,非常肯帮忙。先是责成厂里行政科,帮忙处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医疗费报销等等事宜,又把夏小禾安排到车间当工人。他还特地召开一次厂工委会,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因公殉职的夏冬临的英雄事迹,谈到他家里现在的困难,一家孤寡,七十多岁的瘫痪老人和刚十六岁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带,出门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们应该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吁和活动下,厂里特殊照顾,在沈河区城市中心离医院近的地方,给她们运作出一套住房来。
夏小禾和瘫痪在床的奶奶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城市楼房。夏小禾也正式开始到厂里上班。她们一家人那真是对唐叔叔感激涕零、感恩不尽!唐叔叔的热情努力、所作所为,都让夏小禾有个感觉:自己的父亲,生前一定非常仗义豪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到处都能博得好人缘。所以,才会交下唐叔叔这么铁杆的朋友。
可是,他和自己的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有一次她听自己后妈说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咕的说到自己妈妈长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这么个小妖精。等一看见她在旁边,俩人就迅速闭嘴不再说。她曾问过自己奶奶,自己妈妈怎么死的,奶奶轻描淡写告诉她说是病死的。再问多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当上了工人阶级,经济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无所谓快乐,亦无所谓忧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定时领工资,给奶奶报销医药费,每天带饭盒,端大茶缸子喝茶叶末,跟工人们一起调笑,说粗口,不需要过渡,完全融入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班挣钱,比起在学校里受老师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们全家人,她那几个姑姑,现在都对她另眼相看。熬了这么些年,她们终于可以摆脱赡养母亲和抚养侄女的责任,小的已经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老的。她们不禁都长出了一口气。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得真像!一点都不像她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蒙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被媳妇的娘家人给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唰”的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相同的基因密码和生命缘起。
于小顶大姨一看眼前这个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头,心说,完了!这孩子真给毁了!一看就是他们老夏家人,连一点像小庄的样儿都没有。
夏小禾一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美丽端庄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卑得低了一层。及至见了母亲的相,心口像是猛地被谁抽了一鞭子,一阵麻,一阵抖,针刺似的疼。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大姨,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她问。嗓音憨憨的。
傻孩子,你出生时大姨就在身边。
那我为什么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大姨这时已经是个机关干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大学。一看这个粗粗憨憨、长相难看、连初中也没上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点无可奈何。
大姨告诉她,她出生时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放了一个星期。大姨说,生她时,她妈妈难产,先顺生后剖腹,差点送了命。
夏小禾瞪着亮晶晶的泪眼,专注地听大姨说着,像听着前生的事情。
临走,大姨给她留下一些旧物。那是一个包裹,里边装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当年夏冬临从家里给拾掇出来包好的,原本是放在当年于小庄的尸床旁边,预备推到火葬场里一起烧掉。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后那一刻抢下了那一包遗物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丢弃。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后要送给她女儿。
夏小禾回到家,趁着奶奶在里屋熟睡,自己一个人在外屋打开包裹。母亲做姑娘时用过的发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巾,母亲的相册,下乡时的日记,记的都是苏联和朝鲜歌曲,钩针图案,全是那种网格状图纸,点化成图。
夏小禾翻检母亲的旧物,眼泪一串一串流成行。她照着镜子,仿照照片上的模样,梳起母亲当年的辫子,试穿母亲当年的衣服。拉开拉锁,把自己的身体费力地镶进母亲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显出来。血缘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进母亲的身体里,对着镜子,含泪叫了一声“妈——”
憨憨的,粗重的,又试着叫了一声“妈——”
多少年生疏的声音!
她哭着,连续不断地叫着:妈,妈,妈——
好像就是这一声声“妈”,把自己叫醒了。把混沌的岁月给叫醒了。
从见到妈妈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间“醒事”了!身体里就总有一个妈妈。
她再一次约见大姨,央求大姨给她讲身世。大姨就给她讲,她妈妈小时候如何淘气,聪明,在家总挨她姥姥揍。她妈妈如何下乡。她妈妈生她时遭的罪。她妈妈如何娇惯、疼爱她,小时候生病,她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守着她。大姨有一次抱她,不小心将一个花生豆噎着她嗓子眼儿,她妈妈那一通不乐意啊!当时就和大姨闹翻了。
夏小禾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泪流成行。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世界上的。冉冉升起的亲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儿哽咽得难受。她变得安静,忧郁,心事重重。
有一天,她对大姨说:我不想整天当工人了。大姨你帮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大姨说:行啊。可是,孩儿呀,找好工作得有文凭啊!你的初中毕业证肯定不顶用。
大姨就通过门路,拿钱找人帮她进了大学,到了新闻系文秘大专班。上学的学费,大姨也答应替她来供。
三年的大学校园生活,让夏小禾判若两人,脱胎换骨。她沉默,忧郁,自闭,不愿意跟人来往。似乎咬着牙,叫着劲,在默默期待着什么,承受着什么,也反抗着什么。又似乎,无所期待,无所承受,也无所反抗,只是在静静享受生活本身,体会生命中一天天来临的变化。本不喜欢学习的她,如今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激活了,父亲的机灵母亲的聪慧开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功,就门门都考五分。
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助着她。夏小禾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忽然之间,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可遏止,身体窄成了一小条。眉眼之间,也是万种风情。此时恰逢林忆莲、梁家辉什么的那种小眼流行,她的小眼,婀娜身态,肌肤的小麦色,全都成为时髦。有人说她像阮玲玉,也有人说像周璇,反正都是细细哀哀,命苦命薄的人。跟这个时代那些漂亮张扬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完全两样。
安静的神态,漂亮的外表,考试得高分的成绩,都使她有本钱成为男同学追逐的目标。
她的初恋是个大高个儿男生,近视眼,度数很高,充满书卷气,爱打篮球,一上场就把眼镜腿用松紧带系后脑勺上,惹得她总想笑。他跟她平生所见过的男人类型完全不同。对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把她带回家去见过一次面后,男方母亲不同意,嫌她长得黑,嫌她家庭条件不好。“孤儿?”她尖着嗓子训斥儿子说,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孤儿?怎么偏偏就让你给赶上?孤儿命多苦!晦气,不喜兴,不行!别妨了你自己,以后不许再带家来,不许再跟她交往。
高个儿男生生性懦弱,偏又是个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人。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初恋给夏小禾留下唯一的财富和经验就是自卑。还有战战兢兢的初吻。
追求她的第二个男生是警校的,初中同学,有力气,能干活。还没跟她相处几次,就忙着来家帮助往楼上扛煤气罐、抱大白菜,蹬平板车领着奶奶上医院。在她们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像这样有一把子蛮力气的男人似乎很需要。男孩家在郊区于洪区。而夏小禾她现在是有貌,有房,有省城户口。这些都令男孩羡慕。
尽管男孩不住来家献殷勤,奶奶和姑姑仍然合力反对,说是有危险。老夏家男人都短命,不能再招个当警察的来家,早上出去,晚上说不定就抬回来一个死鬼。
这个对象也被搅黄了。
第二次恋爱留下的感觉是纠正了第一次的自卑。夏小禾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自信,还有自己现在的家庭条件,也通过警校男生的夸赞而产生了自豪。自己虽说没爹没妈,但一套住房足以抵得上贫苦人家的无数平凡爹妈。
等到她三年以后毕业找工作时,仍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她学的是文秘专业,还是回了电厂。不过这回不是当工人,而是通过大姨托关系找人帮忙,进了高层办公室上班。
这时节东北的几大电网已经联合转制并轨成电业集团。沈阳城灯红酒绿,香风熏人。万豪酒店希尔顿酒楼拔地而起,高速路、立交桥一条一条一座座兴建,桃仙机场、新北站、家乐福、沃尔玛连锁商场纷纷建立,一个商品经济的新时代到来了。夏小禾分配到集团公司上班。一开始,做的是最低级的职员,那种看门的秘书,坐在办公楼前台,主要负责来人登记,打电话。其实这就是过去收发室老头的那个职位。现在的公司写字楼都讲排场,设置运营如同酒店一般,将传达室设在大堂内。守门的秘书小姐如同大堂领班。
命运的改变,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集团老总武殿新一次开会,接见西北来的客人。女秘书临时不在,只有几个男下属陪同。夏雪花进总裁办公室去送信件时,他们已经要起身出发了。武殿新当时随便问了一句:小夏,会喝酒吗?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好。收拾一下,跟我走。武殿新说。
夏小禾那晚的喝酒,放倒了一桌子人。他们集团也跟西北电网谈成一笔大单。
喝酒,有何难?从小,夏小禾就被爷爷用筷子蘸酒逗她,看她那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爷爷就会高兴得大笑。渐渐的,她就适应了,还有点成瘾。曾经,她在那铁西区一带跟坏孩子们厮混,常偷出家里的酒,一瓶一瓶对嘴吹,玩儿似的,然后就一起烂醉,呼呼大睡,最后是被各家大人循味找来挨个儿给揍醒。
她当然不知道,母亲于小庄,当年在广阔天地里,是怎样练出一副喝烈性酒的好肠胃!她把那个基因,一点一点编码进她的生命的密锁里。母亲,总在命运的关键时刻,悄悄护佑着她,给她以胆量和能力。
但是这回,似乎被灌得狠了点。她也是上大学好久不练的缘故,酒量有所下降。众人散去以后,她也终于支撑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出丑。直到武殿新总裁的车送她到家后,才一头扎进卫生间,疯狂呕吐,酩酊大醉。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光鲜一新,穿着粉红职业套装,按时出现在前台自己岗位上。
从那以后,总裁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以后又有几次应酬,他也很随意的带上她,见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谦逊,得体,很知道自己的岗位职责,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或者不说话,就做乖乖女,挡酒敬茶,招伎点歌,样样做得滴水不漏。总裁心里甚为欢喜。他就想到让她给自己当秘书,但没有位置。又想了一想,说,对了,你就到招待办吧。
没过多久,招待办那个中年的女主任就被换岗到了别处,夏小禾当上了主任。她更加如鱼得水,殷勤侍奉、陪伴在老总身边。来过的客人临走都会跷起大拇指夸赞说:武总,你这个招待办主任厉害!酒量深,不见底啊!佩服佩服!第一眼,我们都以为她是电影里的周旋呢。哎,那周旋是你演的吧?
夏小禾这时并不像其他秘书那样,火辣辣回敬过去,用大眼睛盯人,而是把头一低,极为羞涩,捂着嘴哧哧笑。武殿新见状心旌摇荡,更是把她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当场一把就揽入怀。
夏小禾私下里也去翻查过,这个武殿新武总也是老三届,清华毕业生。算了一下年龄,竟然和夏小禾的母亲于小庄同一年出生。夏小禾在心里唏嘘:人的命运竟会有如此不同!母亲早已经长眠于地下,父亲也早已葬身九泉。而眼下这位,却正驰骋于官场江湖。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文革结束后考大学政审不通过,也是几经折腾才被录取。这个人,有胆识,有魄力,具有企业家及政治家的风度气质,原先在东北总电厂当书记,集团一成立,就委他以重任,当一把手。都说他还可以再继续往上走,去水力电力部任职。
没经什么周折,他们就到了一起。他和她。不知是她的有意投怀送抱,还是他的刻意勾引。总之是一拍即合,郎情妾意,愿打愿挨,早早晚晚的事儿。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她是在他身上成长的。她对他充满了仰慕和敬佩。她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被他娇着,哄着。虽是跟自己父母一般年纪的人,也很会调个情弄个景。他的硬倔倔的胡须蹭着她的脸,舒舒痒痒的难受或好受,总惹得她情不自禁。这种被宠的感觉,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中未曾有过。这种感觉,远比他把那根东西放进她的肚子里的感觉要好得多。那种插入方式并不是说她不喜欢,而是她刚二十出头,性还在沉睡,要等到她有了一些年纪和经验,雌激素里比多荷尔蒙多了以后高潮才会轰隆轰隆地来临。
每当事毕,他喘气休息的时刻,就会抱着她,小小的光滑的身子,嘀嘀咕咕,说着一些枕边的话。单位里的或江湖中的事情,有些她不懂,有些她听得懂。慢慢的,她就全懂了。上下左右,人际关系怎么处,怎么打理,都是大学问,都有大文章。在这方面,她很悟,有足够的聪明。她已经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思考问题。他是她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导师。
他把她催成一个女人,又迅速练成一个老人。
她必须学会知恩图报。滴水不漏。
偶尔,想厮守终身的念头一经出现,就被他无情地掐灭。他告诉她,你若乖一点,不惹麻烦,好处就大大的,就能宠着你。若惹麻烦,搅得鸡犬不宁,老婆哭孩子叫,挡了晋升的道儿,当心我整死你。
她知道尽管他是假装开玩笑说,但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确是他手里的一只蚊子,一只蚂蚁,一拍就死。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寻找的是父亲。奶奶和姑姑将变态、畸形的母爱弥补给了她。现在,总裁来偿父爱。
他们的磨合达到了默契。他们互相有用,互有所求,谁也不会给谁捣乱。公开场合,他们在人前一本正经,一致对外,谦谦君子,正气凛然。关起门来,就是另一番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滑溜溜的小姑娘搂抱入怀,还给了他第一次,绝对是原装的,够他感怀。男人,都很看重这第一道开包工序。她躺在这个厚味的男人怀里,有安全感,同时也得到了物质上的便利。说是什么都不求,但是无形中她还是获取了巨大利益。电力系统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时给她换了大房子,象征性地交了一点点增添面积的房款补差。给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倒霉弟弟在沈阳安排工作,帮她那几个落魄下岗失业的姑姑家的孩子们一一安顿生活——这些,都成了夏小禾的事儿,其实,也间接是总裁的事儿。没有总裁在身后依托,她呼风唤雨,靠什么?
现在她是老夏家全家人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一个人敢吭气的。
接到通知说,原先浑河岸边那一片坟地要平了,要求厂里把夏冬临的坟迁走。厂里跟夏小禾商量,迁到西边回龙岗那片墓地。夏小禾提出索性在那里买一块墓地,把父母合葬,再把爷爷奶奶的坟也迁到一起。奶奶一年前也已经去世,老夏家一家人的坟都单摆浮搁在各处,现在,她要出面把她的先人们安放在一起。
厂里赞叹她的仁义孝顺。她工作过的那个厂子早已经归属到集团下边,他们也知道如今夏小禾在集团公司里的地位。所以现在他们再跟她说话,都有点讨好、巴结。她说怎么做,就得怎么做。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
迁坟的一应事务都是厂里出人出车帮忙干的,夏小禾和几个姑姑只是在一旁指挥当顾问。当年,母亲、爷爷、爸爸入殓下葬时都没有让她去,那时她还太小,大人们怕惊吓着孩子。这回,她把这过程补齐了。见了那些重新挖起的骨灰盒,她的内心空荡荡的,空得整个人只剩下一层壳子。
迁坟之后没多久,夏小禾半夜睡觉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那个照片上的母亲在喊:我不跟他在一起!我不跟他在一个房子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去!
夏小禾“腾——”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把事情跟大姨一说,大姨红了眼圈:作孽啊!看来是他们上一辈子的架没有打完,下一辈子还要继续打。
我想把妈妈的坟迁到姥姥家坟地里去。夏小禾说。我想让妈妈回家。
大姨说:那能行吗?老夏家能同意吗?哪有过了门子的儿媳妇把坟又迁回娘家坟地里的?
夏小禾说:老夏家的事情我做主。我说行就行。
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无形之中,也完全是总裁的气度和语气。
大姨回去跟于家几个舅舅和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唏嘘感叹说:这孩子!命大,命苦,有出息。小庄这回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给母亲迁坟的事情都由夏小禾一个人来操办。她不要老夏家任何人在场。调动来厂子里的一干人马,简单利落把事做完。于小庄的新坟,就落户在老于家坟地把边,挨着她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坟。
从此以后,夏小禾的梦果然安静,母亲再不来扰她。
两年以后,总裁武殿新果然调到京城去做官。
带我去吧。夏小禾蜷在他怀里,像个小猫一样,柔声细气地说,同时用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胸脯。
你一走,我不可能再侍候别人。她说。
总裁一惊,侧过身去,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官话了。
总裁很是震动。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怀,实属不易。这完全归功于他的调教和熏陶。
好,容我安排一下。他说。
他是个有心人,仍然能念及她的妙处。人虽高升,但也未想到过要把她抛下。只是还没工夫打理。
到京赴任后不久,果然他给她回话,说:你来,有两条路,一条是安排在系统所属一个部门工作;第二条是到部属院校学习,适应环境,先读一个学位,然后再从长计议。
她想了想,选择了第二条。
趁着这回武殿新回老家东北来开会,夏小禾收拾行囊,整理行装,准备跟他一道进京,开始新的征程。
临行,她要武殿新陪她到母亲的坟上告别一下。武殿新不置可否。他本不想就私人事情与夏小禾在一起双双露面。但禁不起夏小禾一番肢体甜言蜜语软磨硬泡,他一想反正自己也已经离开沈阳,即便遇上熟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相干,也就模棱两可,简单答应下来。
这让夏小禾萌生出一丝莫名的幸福感。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赶在上午人少的时候,穿过重重枯树夹道,来到东陵墓地。
夏小禾一笔一画将母亲墓碑上的字迹描完。她站起身,将小板刷和油漆交还给守陵大婶。
武殿新抽出两张钞票,递给站着的那位有着鹰隼一般眼睛的守陵人:
老人家,多行好事,请帮忙照顾好这几座坟。
鹰隼眼忙点头作揖道:唉,唉!你放心吧!好人一生有好报!好人一生得平安!
守陵大婶又培了一锹土,弯腰下去替她把百合花正了一正。
夏小禾蓦地想起,她今年也是29岁,正好是母亲去世的年龄。这里边躺着一个跟自己同样大的女人。她因死而永生,自己却因生而要不断体会死亡。
29岁,对于死者多么短暂,对于生者,却又多么漫长!好像她活着的过程,29年的生命,就是不断给亲人送葬的过程。
她冲着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等到再抬望眼,见一路枯树。她的心,仿佛已经有一千岁了。
徐坤,女,生于沈阳市。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有三百余万字作品问世,代表作有《白话》、《厨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日语。多次获国内各种文学奖项,曾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成就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第七、第八届百花奖等。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选载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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