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李忠民最后检查了一下那个中号POLO拉杆箱。这个拉杆箱是两年前在美国买的。货真价实。搭眼一看就比国产的那些杂牌好。小牛皮黑得纯正,滋腻,沉静细致的水波摔纹闪着一道道幽幽的暗光,如一只只暧昧的眼睛。扁圆的拉链头由拉孔开始呈坡面加厚,凝聚在拇指下的感觉,如一滴丰盈的泪水。这么小的细节都设计得简约不俗,让人叹服。作为年过半百的成功人士,李忠民觉得自己现在是得注意这些细节了。再不能像那些二三十岁的郎当小子,拎着个百把元的旅行包就可以到处晃悠。拖沓的底气是青春。他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这是没办法的事。幸好,他还有得补,也补得还算漂亮。
他拿出一支烟。其实他没什么烟瘾。可想到又要上飞机,他还是觉得应该抽支烟。他要去杭州参加一个食品行业的年会。昨天晚上他刚刚在网上看了一篇文章,说有科学数据统计,飞机失事的危险性其实很小,约为三百万分之一。以一九九八年为例,全世界的航空公司共飞行一千八百万个喷气机航班,运送人数约十三亿人,失事也才仅仅十次。李忠民用三百万除了一下三百六十五,得出结论,即使是他每天都坐一次飞机,那也得连续飞上八千二百年,才有可能不幸遇到一次飞行事故。而仅就去年而言,李忠民刚刚看过报纸,他所生活的这个人口大省,公路死亡人数就已经达到两万一千人,约为自有喷气客机以来四十年里全世界所有喷气机事故死亡人数的总和。看来人们对飞机的恐惧心理其实是一种直觉错误。也就是说,从统计概率的角度来讲,最需要防患于未然的恰恰是他天天使用日日信赖的汽车。
这么多年,李忠民每周至少要坐两趟飞机,早已经成了空中飞人。这些道理其实他早就明白。不过,明白是明白,每次坐飞机的时候,他还是略略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的紧张是有道理的。以往没碰上不能保证这次也碰不上。谁知道那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是排在三百万的第七次第十次还是第七十次?无论碰上哪一次,对他可都是百分之百。另外,即使从统计概率来看,他的紧张也有道理。要知道他是准备乘车去机场,也就是说,他面临的是一道数学题:汽车风险概率加上飞机风险概率,和总是大于任何一个加数。这也是李忠民要抽烟的理由。
这么算计来算计去的时候,李忠民知道自己已经有些老了。
一支烟抽完,李忠民又燃了一根。时间还早。
这套公寓是去年刚买的,四室两厅两卫,一百七十平米。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一个镂空窗扇,窗扇后一抹小白墙,上面挂着一幅斗方,“素心若雪”。自然是名家手迹。这是玄关处的用心。转过玄关,右手是一个小小的衣帽间,墙上镶着四扇玲珑剔透的木屏风,在屏风的间隙错落有致地贴着几个木质的雕花挂钩,屏风下是两条褪了漆色的红春矮凳。转过衣帽间就进了客厅,两米宽的大飘窗让整个客厅的光线豁然开朗。一对枣红色的太师椅和高脚茶几是必不可少的,然后是围着电视的几组沙发。沙发粗看很一般,细看就觉得有趣:纯木镶起了三面挡板,然后放上厚羽绒垫子,就成了。那纯木挡板是原色上了一层清油,厚薄还不一样,很糙。和电视墙边放的鱼缸交相辉映。那个鱼缸是个石槽子。石是青石,有不少的凹陷,凹陷里静着淡淡的灰尘。灰尘很薄,似乎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掉,但等你真的去抹时就会发现,那石头原来很干净。灰尘只是灰尘的影子。
这个家平素没别人来。偶尔有客来的话,总要对这两样东西格外好奇,李忠民任由他们猜。当然从没有人说他老土,只有人说他前卫,酷。闹够了,他才告诉他们:“沙发架子是牛槽,金鱼缸是马槽。”然后把那人引到餐厅,给他展示另几样东西。于是那人会惊异地看到,在一面特意造出的红砖墙上,几片黑瓦檐儿下,挂着一顶草帽和一把锄头。草帽自然是旧的,像是被雨淋过很久,泛着些霉黑。原本白色的带子也有些发黄,但是细看就发现每一个纤维毛孔都很清爽干净。锄头自然也是旧的,有些锈,斑斑驳驳地露出些钢的寒光。手把着的那块木柄起明发亮,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于是有聪明人就会问他是不是当过知青,李忠民呈现出赞许的微笑,道:“是啊。十七岁那年。”
也有不够聪明的人会想到别的。一次,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看到了这把锄头,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过了两天,给李忠民送来一幅名家的字。李忠民打开一看,居然是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人要他把这幅字配在锄头边儿,还得意地问李忠民自己的悟性如何。李忠民只有宽容地笑:不错,不错。
他当然没有把那幅字挂起来。配他的锄头?嗤!
他到杏河的时候,是夏天,干的第一样活儿是给豆地锄草。这种活儿不大,在庄稼活儿里是个零头,但对他来说,也是一门得好好学的技术。首先要分清草和苗。这不难。大豆地里的杂草是细长的,在大豆叶中很容易分辨,只要眼睛好使就行。第二就是锄草了。教他锄草的青年汉子是个本地农民,给他示范了一下,他眼看着那人直着腰,锄头在豆苗里很轻巧地左挥右舞了几下,就把所有的草都铲掉了。示范过后,那个人就三下两下地跑到了前头,只留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慢,质量还低,挥舞锄头却总铲不掉草,却铲伤了豆苗,最后只得弯腰用手把草拔掉。沉甸甸的锄头在他手里是一把钝剑,一根根杂草如同仙女,他的剑常常不仅够不着仙女,有几次还差点儿砍上自己的脚脖。休息的时候,他向师傅请教,那汉子笑着说武器不行打不好仗,他恐怕得换个锄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汉子的武器,果然发现他的锄头比他的小,而且磨得又快又亮,光可照人。师傅告诉他,小锄头锄草最得劲,不会伤到豆苗。收工之后多磨磨锄头,一定要把锄头磨亮,这样干活儿的时候不粘泥。锄头一粘泥还叫锄头吗?成榔头了。
他听了师傅的话,第二天就换了一把小锄头。果然好使。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地擦锄头,把锄头擦得赛镜子。就这样,锄头成了他知青生活接触到的第一种农具。亮光光的锄头就这么照着他在乡下待了六年。去年,他衣锦还乡,回杏河省亲,特意从师傅家找寻了牛槽马槽草帽和锄头这几样旧玩意儿。马槽是石的,不用动。牛槽已经破得不行了,他让人照着做了一个。草帽和锄头也是原版,他只是让人做了一下消毒和清洗,然后就摆置在了小家里。每当他在餐桌边坐下,看着那把锄头的时候,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饭显得格外香甜。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坐在这里,抽支烟,想些往事。
四十二岁的郊区农民石二宝站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道拐角,眼看着李忠民出了门,噔噔噔地下了楼。李忠民路过他身边时,他忙不迭地往边上靠了靠,压低了头上的假耐克运动帽,很有一些卑怯的样子。这帽子是有一次他收废书废纸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免费给他的。质地不错,只是帽圈周围有点儿脏,他洗了洗,就戴上了。
他来城里收废书废纸已经三年了。三年来,他对这个行当越来越满意。他家住在离城三十里地的郊区。这些年,城市的版图就像他婆娘擀的烙馍,越来越大,眼看着就擀到了他们村口。他们村的地就卖得越来越多,分到他们手里的地就越来越少。从人均两亩五分到一亩九分再到一亩七分,现在只剩下一亩一分了。谁都知道这么减下去,种地只能勉强吃饱饭,儿子女儿的学费是一点儿也顾不住的。村里的人乌鸦般地拥到城里打工。他是个恋家的人,本不想出来,先是只在镇上摆了个修锁配钥匙的小摊儿,没想到生意不行。小镇人少,本来活就不多,两三天就和周边的人又混成了一家,东西就叫不上价,白搭个工夫。没办法,把摊子一收,就来到了城里。换了几样活计,末了就定了心收废纸。收废纸利润确实不错,收是六毛五,拉到收购站是七毛五,一斤能挣一毛。再加上主顾们搭送点,自己秤上再瞒哄点儿,一斤挣个一毛五毫无问题。一天最少收个两百斤,保底儿也能挣三十块。而且,他还能顺手干点儿别的——比如这位刚刚出门的男人的——家。
这个刚出门的男人一看就是个不错的茬。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都有货——他们村的人都管有钱叫有货——这没的说。他四五十岁的样子,有些谢顶,肚子有点儿坡度,更是有货中的有货。还拉着拉杆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没有送他的人,那证明是家里没人。不然像这种顶梁柱似的男人,好歹总会有个人送出门口道声再见的。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人走后,他可以进去干一把。
李忠民走了二十分钟之后,石二宝从三轮车的废纸堆下拿出一个小工具箱,工具箱里装着小铁锤,老虎钳,宽胶带,棉线,细铁丝,剪刀,弹簧刀,螺丝刀,创可贴,还有四五根三米长的尼龙绳,外加一件“小高开锁,低价五元”的黄马甲。这些行头足够他使的了。他提着工具箱,来到三楼,换上黄马甲,在李忠民的防盗门锁眼儿里鼓捣了五分钟,外强中干的铁将军被很顺利地打开了。进了门,石二宝先在衣帽间的春凳上静静地坐下,屏息听了一会儿,除了冰箱的嗡嗡声,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站起来,迅速地把每个房间都浏览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他松了口气。重又在春凳上坐下。他决定按照老规矩,先翻卧室,再翻客厅,接着翻厨房和卫生间,最后翻书房。
他不得不承认,会一门手艺真是不错。自从干这种捎带的生意以来,他还没有失过手。总结成功经验,倒有这么几条:一,主次分明。既然定位是捎带干的业余工作,那就不能把活儿做太多。做得少了,被发现的几率自然就小。二,事前准备工作充分,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三,收尾干净。凡是做过活儿的那块区域,半公里之内半年之中绝不再踏进半步。这三条里第二条尤其关键,要讲究的地方很多。可以包括好几小条,比如,之前要观察仔细,尽量不遭遇人。不遭遇人叫入室盗窃,遭遇了人叫入室抢劫。性质不同,罪也有轻重。按抢劫算最少五年,按盗窃算多者三年,区别大着呢。他在收废书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本《刑法》,对这一部分仔细查过。又比如,如果真的不幸遭遇了人,尽量找个借口混过去。所以他准备有开锁公司的黄马甲。再比如,如果实在混不过去,就尽量安全逃跑。如果没有把握安全逃跑,就给自己创造条件安全逃跑。还比如,在创造条件的时候,尽量不伤害人。如果万不得已要伤害人,不要把人害死。总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轻犯我,我轻犯人。人重犯我,我重犯人。人死犯我,我死犯人。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他常常告诫自己说:石二宝呀石二宝,没人看着你,你可得自己看好自己。你要严格遵守这些原则,绝不能疏忽。你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进监狱。你要心底儿清亮啊。
幸好,他从业以来,干了十三起了,还没有遭遇过一次人。
每干完一次,他都要先洗个澡,吃三天素。吃素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要给饭桌上的观音菩萨像上一炷香。这尊菩萨是他用五块钱请的。上香的时候他从不说话。其实他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三十五分钟后,李忠民又回到了家门口。他记错了日子。走到半道上,他听见交通台在播报天气,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连忙拿出机票对了对,又向司机求证了一下,原来是他把今天当成明天了。他随即让司机调头,打道回府。以前出门有小青在,他从没有犯过这种错误,这次小青去北欧还没有回来,他自个儿收拾自个儿,就有些前后不搭了。
小青就是他的小。这个房子就是他买给小的一件大礼物。想起小青,他就想笑。这是男人一种不能说出口的美妙。比起很多他这种身份的男人,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很规矩的了。有头有脸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小青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小。所以这小也并不小,是另一个意义的大。他不会亏待她。就像不会亏待老婆。
他是一九七二年下的乡,一九七八年底返的城,一起下乡的三十五个人里,他是返城的最后一批。回城的指标每一批都很少,人人都张着大嘴,看谁有本事抢到食。之前他也没少想办法:冒充风湿性关节炎肺穿孔,或者体检前喝上一点儿碘酒,希望查出胃溃疡。他给自己定的理想就是胃溃疡。在乡下,胃溃疡是知青们最常见的病。他们三十五个人里头,真真假假的胃溃疡就有二十六个。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是瞒不过医生。要买通医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医生见的鬼怪多了,供品少了不行,供品多了他拿不出。管体检的医生还每年都换,就这么一年,一年,阴错阳差到了最后。还好,终于还是回来了。回来之前他去做了最后一次体检,真的患上了梦寐以求的胃溃疡。
回城之后他进了街道的食品加工厂,工作内容是把饼干装进纸箱里。一天,在一起工作的一个大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其实前天他刚见过一个姑娘,听说他没有房子就把脸阴下来了。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想见。可大妈说那姑娘不会嫌弃他什么,也是知青刚返城。他就和对方约了在人民公园门口见面。见面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翻出一道白地儿红碎花的崭新的衬衣领。他穿的是一件旧绿军装,也翻着一道白色的崭新的衬衣领。不过这领子也只是一道领子。是假领子。那时候流行假领子,只做到领子下面第二枚扣子那里,胳膊那儿留两个圈,往里一套,领子往外一翻,跟真的一样。
他匆忙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姑娘。皮肤有些粗糙,但脸还好,没有和他一起下乡的那些女知青那么黑。进了公园,他给她买了一支冰棍,问她在哪里下的乡,她说在茶店。她又问他,他说在杏河。茶店在省北,杏河在省南,应该有不同的地方。她说她到知青点时是立冬时节,他们干的第一样活就是去挑河。那真是个下马威啊。从河里挑出了淤泥,再用小车推到坝上。每车都五百斤以上,她力气小,推不了小车,就抬荆条编的大筐,一筐三百斤,一条扁担两人抬,一个往返一里路。几天下来肩膀又红又肿,戴上垫肩,但垫肩也很快被磨破了。然后,河越挖越深,运距越来越远,坡越来越陡,因为越往下挖,淤泥的含水量越大,抬的分量也越重,脖子上用来擦汗的毛巾从早湿到晚,汗水还是顺着身子往下淌。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开始流血水,滴答滴答流一路,和汗水搅在一起,咸腥咸腥。
他给她讲的是扯秧头。杏河和湖北交界,属于亚热带,农作物一年两熟。收过麦子就该种稻子,下田插秧就是必修课。扯秧头则是必修课之前的必修课。如果秧头扯得好,秧苗头就是疏松的,拿在手上,一个个就能朗朗利利地站到了田里。如果秧头扯得不好,就成了乱麻秧,像扯牛肉一样难掰弄,所以他们也叫这“牛肉秧”。“牛肉秧”最是误时费力,在水里站半天还不能分出一棵。他学了很久也没把秧头扯好,插秧苗的时候就吃亏了。那些手快的人把好秧头都挑走了,剩下的就都是“牛肉秧”。于是插得快的人挑走了好秧,如虎添翼,插得慢的人只有用赖秧,雪上加霜。更气人的是快的人插一会儿,歇一会儿,尽管轻松,却也故意不落你多远,免得早早完工了还得帮忙后进。听他们在前面说说笑笑,那种难堪和委屈也如手里的秧苗一般,郁郁葱葱,纠缠不清。
讲着讲着,两个人就会心地笑。有点儿甜蜜的意思了。他们一起看着小鸟在树冠上飞来飞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出来,斑斑驳驳,然而也还能让人感受到这种零零星星的暖。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熬出来了。”
“是啊,熬出来了。”他也说。
姑娘突然把手捂到脸上,哭了起来。他想递块手帕过去,翻遍浑身上下却没有找到。干坐了一会儿,姑娘仍在哭。他把她的手拉过来,上面全是湿漉漉的泪水。或者,还有鼻涕。他心里涌起一阵嫌恶。然而他又摸到她手指关节处和掌心里的老茧,那嫌恶便软了。两个月后,他们结了婚。
后来他知道,她那天翻出来的领子,也是假的。假领子还有一个名字,叫节约领。
孩子八岁那年,他离开了食品加工厂,把临街的老房子打开做了门面,办起了自己的食品店,相当于现在的面包房。他使上了自己在食品加工厂学到的全部手艺,供应的有月饼、蛋糕、饼干、小麻花,生意很好。随着日子的顺延,忠民食品店名字的历史是:忠民食品老店,忠民食品总店,忠民食品连锁店,直至成为忠民食品有限公司。各色月饼的名字的历史是:营养月饼,美容月饼,高钙月饼,直至成为保健月饼。奶油蛋糕的名字的历史是:美式蛋糕,法式蛋糕,欧式蛋糕,直至成为西式蛋糕。他的身份则由个体户变成了老板又变成了私营业主,直至成为民营企业家。现在,他的公司在省城有十六个直营店,在全省各个城市有二十个加盟店。还有一个食品配送中心和一个三万平方米的原料加工基地。产品种类也由面点增加了肉制食品,速冻食品和休闲小食品。一年利润一千多万。
他成功了。他是个成功人士。人们都这么说。他听到人们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常常很迷茫。但是,脸上却带着确定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必须得确定。不然会很傻。现在的世道,哪怕错,也不能傻。
李忠民和小青认识是在一个饭局上。请客的是个小营销公司的老板,一直缠着想给他的新产品做企划。在饭桌上坐下,那老板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企划样品,便打了个电话,让人送来。来送样品的人,就是小青。她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喘着气,胸脯一鼓一鼓,很丰满的样子。然而她的身段是苗条的。穿着一套月白的纯棉套裙,大约是坐久了的缘故,背上有些皱褶。头发梳的是最寻常的马尾,有些纷乱。看见一桌人都在看她,她的脸顿时红了。李忠民招呼她坐下吃饭,她看看自己的老板,老板也招呼她,她便坐下了。羞涩腼腆,却也很落落大方。
吃饭的过程中说起了当年下乡的事。李忠民乘着酒意,讲得兴致勃勃。他说自己怎么学会的贴饼子和熬粥。插队六年多,天天离不开的家务就是做饭,而所谓的饭,就是以贴饼子和熬粥为主,饼子的种类有玉米面、高粱面和山芋面,条件好的在玉米面里掺点黄豆和红豇豆,味道会更香些。粥的种类有玉米粥、高粱米粥、山芋粥和小米粥。那时农村没人烧煤,只烧柴禾,柴禾越砍越少,资源就很紧张,人们烧得就很珍惜。为了节省柴禾,当地人的习惯大多都是在熬粥的同时绕着锅边贴饼子。看着简单,做起来才知道真要是顺顺当当地做熟这顿饭,不是件容易的事。刚开始他们不得要领,出尽了洋相,不是粥溢得到处都是,就是锅边贴不住饼子,再就是饼子不熟,或者是熟了太硬,啃到牙里像啃砖头。经常是一个人连烧火带做饭,手忙脚乱,泪流满面,却还是吃不上应时可口的饭。后来在一些大嫂大妈的指导下,才掌握了一些基本常识,比如:先熬上粥,等粥开始咕嘟咕嘟地大滚起来——他们管这叫开牡丹花——再开始贴饼子。贴饼子时要把锅盖盖上,锅盖上放一只碗。饼子熟不熟要看碗热不热。碗热了,饼子就熟了。再后来,他们做饼子熬粥的经验逐渐丰富起来,和饼子面的时候,他们摸索着放进一些苏打粉,贴出来的饼子就松软好吃了很多。再后来,他们慢慢又学会了蒸馒头、烙饼、擀面条、包饺子等手艺,至今这些手艺他一直没有丢。刻到心里去了,想丢都丢不了。
主食上的是最寻常的米饭,盛装在精致的细瓷小碗里。他尝了一口就知道,这米是上等包装,中等资质,不如他那时种的米。于是他又顺理成章地讲起了稻田里的事。那是他们下乡的第二年,为了显示知识青年的能干,他们决定试种早稻。四月初的天,早上三四点他们就起床了,春寒残留,草叶上还下着一层蒙蒙的青霜。水是刺骨的冷,刚跳下水,就觉得脚不是自己的了。可不干不行。所有的人都在田里,你怎么能站着?而且大话都说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冰凉的水把腿肚子激满了青筋疙瘩,当然还有吓人的蚂蟥,无声无息地把嘴钻到小腿的血管里去吸血,等你觉得疼的时候,这些水妖已经吃得肚子溜溜圆。不能硬拽,那样会把吸盘留在伤口里,引起腐烂。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用手拍,它一缩就会掉到水里,吃饱夜宵,继续睡觉。他们呢,继续弯腰劳动,附带为蚂蟥们准备午餐和晚餐。
那一年早稻打出的米,特别好吃。他们都互相开玩笑说,他们这是在自己吃自己的肉。自己吃自己,还能不投缘么?
还有水蛇。他两眼发光地讲起了水蛇。秧田里水蛇很多,冷不丁就会碰到一条,也会被咬一口。但没关系,水蛇没有毒。“泥蛇咬个斑,快把棺材办。水蛇咬个包,一边走一边消。”但只要是蛇,总是难讨人喜欢。想想吧,四五月的天,太阳慢慢爬上了山坡,水田映着天空,天面淡蓝,水面浅绿,有风吹来,如静静的海,一排年轻人,腰如弓,手如梭,尽管累,偶尔谁讲个笑话唱个小曲儿,还是会让人觉得风光旖旎。可突然间,恶杀杀地,就那么窜出一条翠生生的水蛇,让一田的人都跳脚惊叫,秧苗撒落一地,泥浆从裤腿跃到衣领,一切都在惊骇和狼藉中黯然失色……
正讲着,桌上的人突然都去转脸看小青。他也看去,才发现:小青哭了。
那笔合同顺利签完,不久,小青就成了他的人。第一次好过之后,他把小青抱在怀里,问她为什么听着他的故事会哭。
“因为心疼你。”
“为什么心疼我?”
“因为你值得心疼。”
他抱紧她。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他想要听的。是的,他是被她对他的心疼打动了。她的泪和老婆的泪还是不一样。老婆的泪是心疼他,然而更是心疼她自己。而小青,却只是为了他而心疼他。能被这么一个女人纯粹地心疼,他还犹豫什么呢?
好了之后,小青换了个公司,依然上着班。他没有反对。他也不想让她做金丝鸟,那样的女人容易病态,会越来越难缠。小青毕竟年轻,需要正常的社会环境,才能保持她的身心健康。她工资没几个,这当然是最好解决的事。他隔三差五给她几个零花钱就是了。这几年,他少说也给了她五六十万,顶着他再开一家店了。他时不时地过来住住,对老婆说是出短差。要是去老婆那里住几天,他就不瞒着,对小青说是回家看看儿子。最近老婆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对他管得有些紧了。他就把小青打发去了北欧旅游,想趁此收敛几天,好好陪老婆一阵,也顺便调养调养身体。养小也不尽是香美之事。钱不吃力,可关键的部位却已经有些勉强。他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啊。
这栋房子是买给小青的。但还没有过户给她。不急。有的是时间。房子在他手里,收放就都在他。不过他迟早是都要给她的。这是他在这件事上的良心。他不能离婚,小青终要嫁人。这算是他给小青的结婚礼。尽管小青没有离开他的意思,他也没有想到要她离开,但预备一下总没有错。话,他已经给小青说过了。要她自己看着拿主意,只要有合适的就找。他觉得自己这话讲得大方,事也办得大方。漂亮的开头他习惯给一个漂亮的结尾来配。
楼盘的名字叫红酒小镇。为了搭配这个楼盘的名字,他才刻意在餐厅镶了那两个仿古立柜,又买了那么多经典红酒。买的时候三千五一平米。不是很贵,但情调足够。当初相中这里,也是被报纸上的广告文案打动。那几句诗一般的说辞他至今记忆犹新:
沿着原木瓶塞探询生命真味
踏着葡萄根须回归生活真意
进入橡木桶深处涤净身心之尘
婉转高脚杯边缘品味心灵芳醇
——红酒小镇,仅限于你
二百八十六位懂得珍爱的生活大师
红酒小镇,仅限于你……这最后一句尤其切中他的心意。如果要赵忠祥来配音读一下,估计更是美妙无比。那二百八十五位怎样他没兴趣知道,他知道自己当然是无愧于懂得珍爱的。过去的鸡零狗碎,犄角旮旯,他都在心里记着,收着,放着,存着。时不时还拿出来翻晒翻晒。这由里到外的经意,由上到下的怜惜,由人到物的在乎,由虚到实的投入,能做到的人有几个?如果要说他不懂得珍爱,谁还算懂得?
卧室很大。只有这么大的房子才会有。这么大的卧室。石二宝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宽展展的大床。只有这么大的卧室才能放下这么大的床。而这大房大卧和大床都属于三个字:有钱人。这张有钱人的大床靠着墙,安安稳稳地卧在房间中央。小岛一般。他进去过的所有城里人的家里,几乎都有这么一张大床。这种大床的规格是他熟悉的。宽约摸六尺,长约摸七尺。用城里人的话讲是宽一米八,长两米二。他细细地量过。一次,他在一户人家收购旧书,那个户主可能是要搬家了,想把那张席梦思床卖掉。他跟石二宝商量,说省得再拉到旧货市场,旧货市场可以卖四百的,石二宝如果要就两百。石二宝犹豫了犹豫,终于决定要了。他的出租屋没地儿放,当天,他就把那张床拉回了老家。他用三轮车吭吭哧哧地拉了八个多钟头,一直拉到天乌隆隆黑,才把那三十多里的路走完。那床太大太沉了,走着走着,好几回都差点儿把他和三轮车一起翘起来。他得一边儿使劲儿把车往下压,还得一边使劲儿让车往前走,累得手腕和肩膀酸疼。可疼着心里也高兴。床越沉他越高兴。床越沉越证明用的木料越好,也越证明他收的家伙值。这床真是便宜啊。两百块钱,你说能买个什么?当年他结婚的时候,请的木匠打了一张四尺宽五尺长的薄片子木床,还花了两百三十块呢。他没舍得叫油漆匠,自己寻了亲戚家的一点儿红漆把床棱粗粗地刷了一遍,就这么睡了二十年。这床还有什么可挑的?他不由得批评自己娇气:人家工厂都做好了,也油漆好了,连质量也让上一任给试过了,价钱也因此便宜了好多,什么都弄好了,往家里拉就有那么难么?蚂蚁驮的不都是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东西?人还不如一只蚂蚁?
拉回家里,他得到了全家人的表扬,说他会收东西。多洋气的一张床呀!老婆摸着这床,爱不释手。老婆拍拍儿子的头说:这床给儿子娶媳妇就满够。他在一边瓮声瓮气地截住老婆的话:“他长大了让他自己买,这床,我们睡。”那天晚上,老婆在床上翻波浪打滚,怎么也睡不着。他一沾上床就睡着了。几十年了,他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床。
石二宝揪过床上的枕头,把枕芯掏了出来。有的人家是会把东西藏在这里面的。他又把被罩捏了一遍,然后掀掉被单,一堆零碎东西跌落出来,有避孕套,有印着光身子男女的光盘,还有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的镂花裤头。他拿起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蛮香的。裤头边还有一封信。粉红信封。石二宝打开,一张开满玫瑰花的硬卡片上写着一行小字:
亲爱的老公,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儿,真是有点儿不放心你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噢。半个月后,我可是要检查它的。要是它表现不好,小心我打屁屁!
啧啧啧,够牙酸的。留的日期是前天。这么说两口子都出门了。按正常推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干一番细活了。不过,他才不会那么贪呢。他不是正常行为,怎么能去适用正常推理?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万一人家请了看门的过来呢?所以,石二宝还是决定不超过自己给自己规定的安全时间:四十五分钟。这个时间也是他灵感所至。一次,儿子做作业的时候,他问儿子:你一节课多长时间?儿子说四十五分钟。他心里就定了。
他用床单把这些东西裹住,扔到一边,掀开床垫。这大红色的床垫一看质量就很好,再一细看,是玉仙牌的。他房东的电视里整天播着这个床垫的广告,一听到那个浪浪的女人声音用醉了酒的腔调慢慢地说:“玉——仙——床——垫——飘——飘——欲——仙——”他就知道本地的晚间新闻要开始了。
掀掉床垫,露出下面的四格暗柜。石二宝一一打开。两格放的是女人的冬衣,羽绒服,棉袄,保暖内衣,另两格放的是两床羽绒被。他一一查过,什么都没有。
头上出了层细汗。石二宝抓起一件内衣擦了一把。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战斗。他打开一个床头柜,里面是卫生巾,卫生纸,手电筒,手帕纸,打火机,似乎是怕突然停电所做的准备。另一个床头柜里放的是一个小镜子和一条白毛巾。他把抽屉整个儿向外抽,抽到半路却抽不出来,再一看,有一个小小的锁眼。他心里一喜。有暗屉!三下两下把暗屉鼓捣开,却发现里面不是钱,而是一个男人的玩意儿,青筋暴露,昂首挺立。他吓了一跳,莫非是这家的女人把男人的玩意儿割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塑胶的,假的。城里的女人用的是假么?难道是那个男的不行了?可怜人哩。他呵呵地笑起来。然后他把这个新鲜东西放到工具箱里。要是拿回家给老婆看个西洋景,不把老婆吓死才怪。
石二宝聚精会神地继续找着。古玩瓶,大衣柜里的每件衣服,包柜里的每只包,鞋柜里的每只鞋……在那张芳香四溢的梳妆台上,他看到一堆漂亮的发卡,他一股脑儿地装进口袋。女儿肯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梳妆台的抽屉里也都有暗屉,在一只暗屉里他找到了一些外币,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是哪国的钱,想了想,各抽出了一张,回头给儿子瞧瞧稀罕。在另一只暗屉里,石二宝找到了几张存单,都是五万五万存的,加起来有四十五万,存单的名字都是王小青。该是这家的女主人了。
石二宝捏着这几张存单。这就是四十五万?怎么看怎么像假的。他要是有四十五万,一定存成一千一千的,数上几个时辰,多过瘾!石二宝恨恨地想。他犹豫着该把这些存单怎么办。对他这种人来说,存单是最没用的。都有密码,取不出来的。不过寻思了寻思,他还是把存单放进了口袋里。我不取,你们总得挂失吧?让你们受受惊。谁让你们他妈的这么有货!
最后一个暗屉里是石二宝最亲切的人民币。有一千多块。石二宝卷起来,塞进了口袋。到此为止,他的心彻底舒坦起来。这一趟总算没白跑。这个暗屉里还放着一个户口本一样的暗红封面的小簿子,石二宝拿起来,金灿灿的国徽下是一行醒目的小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接着是更醒目的两个大字:护照。打开,那个提拉杆箱的男人的面目赫然出现。他叫李忠民。
李,忠,民,石二宝念了念这个名字,用手戳了戳他的脸:你知道你女人用的是假玩意儿么?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电视柜下是一摞影集。他看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了,他不能在这儿耽误太多时间。想了想,他决定抽查。下面取一本,上面取一本。他先打开下面的一本。第一张是一个小男孩的光屁股照,在“坐婆婆”里坐着,露着个小鸡鸡。然后男孩子渐渐长大,戴上红领巾了,双手拿着红宝书捧在胸前。再然后,几个毛头小伙子在一起喜眉笑眼地合影,背后是“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标语……全是黑白的,老照片。他把这本合上,去打开上面的那本。
一翻开仍然是那个男人。小男孩的眉眼依稀还在,却都像发了酵的面,虚浮肥肿。再往后翻,—个娇俏的小女人抱着男人的腰,看起来是父女的年龄,却又亲热得邪性。石二宝突然明白:这是他的小老婆。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石二宝“呸”了一声,把影集合住,又想,那女人算是好白菜么?他又“呸”了一下。
客厅里的沙发坐垫、靠背、茶叶桶一一看过,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一看过,冰箱里的冷冻格冷藏格也一一看过,卫生间的马桶水箱,洗面池下的储藏柜,都一一看过,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来到书房。去书房的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餐厅。餐厅有两个老式柜子,里面装满了高高低低的瓶子。石二宝凑近看了一眼,全都是酒。放那么多酒干什么?能喝得了么?石二宝觉得自己有理由纳闷。要是让他来收这些瓶子,一个也就是两毛钱。
然后,石二宝看见了那把锄头。他站住了。打开餐厅里的吊灯。他要确定那是不是把锄头。果然是把锄头。很沉。挂在墙上有些显小,像玩具。拿在手里才显出了锄头的大。滚圆匀称的长木柄,可握的地方被磨光了,一摸就知道是被汗磨光的,丰沛润泽。锄面上的钢已经锈了,锈迹有些黑、有些褐,都是泥土的颜色。石二宝抚了一下锄面,居然一点儿也不涩。他举起来细看,发现上面涂了一层油一样的东西。涂这个干什么?是保护这把破锄头么?一把破锄头,值得么?草帽还能戴戴,锄头有什么用呢?乡下都快没有地种了,一个城里人,将一把锈了的锄头挂在这么齐楚的家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古怪的城里人啊。
要是有机会和城里人聊聊天的话,他得问问这个问题。石二宝想。他把锄头轻轻地靠在餐桌边的地上。
石二宝站了一会儿,再看看表,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了。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得赶紧去书房。书房里的书最麻烦。就是抽查也得耗上好一会儿。不过还不能不查。城里人会往这里边藏东西的。他收的不少旧书里都有东西。有的在里边夹钱,有的在里边夹照片,最有收获的一次是他在旧书里面找到一张活期存折。存折上的钱还不少,有两千多。只是没有密码。不过,他想了又想,还是猜到了密码,提心吊胆地把钱取了出来。密码就是存折夹的那个页码,238,两个238连在一起,就成了。不然为什么会把存折放在那一页?他得意于自己的聪明。两千多,顶他收三个多月的废纸呢。怪不得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李忠民找到钥匙,打开门,转过玄关,放下拉杆箱。折腾了这么一遭,他有些累,想去餐厅那边坐一会儿,抽支烟。突然,他清晰地听到书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走过去,看见自己的书被一本本地摊到了地上,一片狼藉。一个男人正在地板上坐着。瘦瘦高高的样子,穿着一件黄色的马甲,也正纳闷地看着他。一瞬间,李忠民以为自己进错了门。他回头看了看,是,没错。他的玄关处的镂花窗,再往客厅那儿看看,也没错。沉闷的静谧中,他甚至听见了金鱼在水里吐泡的声音。
男人还在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做梦。
“你是谁?”李忠民问。
男人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你是谁?!”李忠民让自己的声音在尾部加上了叹问号。他要严厉起来。这是他的家,他得拿出自己的威风。
“石二宝。”石二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乖乖地嗫嚅了出来。石二宝一边说着,一边让自己的身子完全地直了起来。他回来了。李忠民回来了。这个在照片里抱着女人的得意洋洋的男人,他叫李忠民。
“你在我家干什么?!!”李忠民又加了个叹号。他愤怒极了。他当然有权利愤怒。这愤怒的感觉已经久违了。下乡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知青点有一名知青从江西探亲回来,路过另一个知青点的地盘时被那伙知青劫了从老家带来的食品,两个点儿火并,有一个知青被打残了腿。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抓走审问了一遍,他还被关了三天禁闭。那是他有史以来打架打得最尽兴的一次,也是愤怒愤得最尽兴的一次。
石二宝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是啊,他是站在李忠民的家里。他站在人家家里干什么?他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权利。他该走的。马上走。
但是李忠民横在他的面前,把他的眉眉眼眼沟沟坎坎都看得一清二楚。碰到李忠民意味着什么?本来是入室盗窃,现在他已经是入室抢劫了。他走了之后他很快就会报警,然后会很快被抓起来,被判刑。再然后他的孩子们会很快失学,他的妻子很快会来探监。他们全家很快就会被村里人耻笑。从此他们就会在所有人面前低人一等,沦为贱民。
他不能就这么走。他看着李忠民的口袋。既然,来都来了,碰都碰上了。
他镇定了片刻,也仔细打量了一下李忠民。心里很快踏实起来。这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真要动起手,一定啥也不啥。城里人都这样。把他打翻在地,不比把三十本旧书在一分钟之内扎成“井”字形更难——而且,那个人,他多蠢。他在那里咋咋呼呼,居然手无寸铁。
想了这么多,算起来也不过是一分钟的工夫。石二宝把手伸进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把弹簧刀。然后,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李忠民随即跟着石二宝向后退了一步。石二宝再进,李忠民再退。他们一直退出了书房,来到了客厅。石二宝的脸色越来越平静。他几乎是含着一丝笑意看着李忠民。这一丝笑意让李忠民双腿发软,脊背发凉。他意识到了自己致命的错误。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啊。”李忠民压低声音。现在,他的形势已经由正当进攻退为正当防卫了。他喜欢看央视一套的“今日说法”,那里边经常会有一些用得着的常识。比如什么“夏季要防强奸案,冬季犯罪为侵财”,还有什么“男人如何不丢钱?出门只带一百元”之类的。关于入室抢劫似乎也有过专辑,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如果遭遇抢劫的时候周边无人就不要乱叫,免得对方激情杀人。不死人不伤人是评价自救行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如果不死人不伤人,就可以给这个自救行为打一百分。
他要努力得这一百分。因为,如果得不了一百分,他很可能就只能得零分。
“手机。”石二宝说。此时他欣慰地发现,虽然这不是自个儿家,但自己也未见得没有任何权利。这世界,只要谁占上风,谁就有权利。
李忠民把手机拿了出来。石二宝又让李忠民在餐桌边坐下,扔过来两条尼龙绳,让他自己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地螺旋着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处。捆好之后的李忠民看着自己的双腿,觉得很像自己食品公司做的那种粽子。奇怪的粽子。
然后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固定电话线扯掉。李忠民蹦到电话边,照着做了。接着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手机丢到卫生间的马桶里去。李忠民说马桶会因此堵塞的,可不可以让他在洗面池里放满水,再把手机丢进去。石二宝想了想,表示同意。李忠民慢慢地蹦到卫生间。石二宝在后面慢慢跟着。李忠民的姿态很像一只蛤蟆。把脸颊肉都绷酸了,石二宝才强忍着没让自己大笑出来。在放水的时候,李忠民浏览了一下,没有可手的武器。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清水泼到石二宝的脸上,但他很快放弃了。以水为刀,那是电视里的武林高手才会有的功夫。他要做出来,只能是给石二宝洗了把脸。
“钱。”回到餐桌边,石二宝言简意赅地命令。李忠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掏出了所有的钱。钱不多,只有两千来块。他用得最多的是卡。
石二宝把钱卷进口袋,又指指玄关处的POLO。李忠民艰难地蹦过去,想要蹲下,却发现这只是一种理想。他的肚子阻碍了蹲下去的可能性。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李忠民朝石二宝恳求地看了一眼。石二宝走过来,把箱子拎到餐桌上。李忠民打开。里外都看一遍。箱子里其实没什么。尼康相机,三星手机充电器,软中华香烟,食品公司的一些文字资料,换洗的内衣裤,就这些。他的行李箱一向是回来时才最满,因为要给老婆和小青都带东西。
石二宝把POLO扔到地上。
“哪儿还有钱?”石二宝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刀子,“快说!”
“没有了。我从不在家里放那么多现金。就是有,也都是老婆放着,我不知道。”李忠民说得很诚恳。确实也是真话。如果有钱,他不会吝惜的。他想得一百分。为了中和一下没钱给石二宝的刺激,他向石二宝推荐了一些小青的首饰。说那些首饰都很值钱的。石二宝让他拿过来,他一蹦一蹦地挪到卧室,拿了过来。打开才发现首饰盒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让小青带到国外炫耀去了。
石二宝把空首饰盒推到一边,两人相对坐着,沉默无语。石二宝知道自己该走了。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可他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什么事呢?看着墙,他突然想起来了。
“李忠民。”石二宝喊。
李忠民一愣。石二宝居然知道他叫李忠民。是从电视上看的么?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不过满足之后更多的却是深渊般的恐惧。这个石二宝,他到底知道自己多少底细?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敲多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石二宝深沉地笑笑。继续问:
“你是要上飞机吧?”
“嗳。”
“怎么又回来了?”
“看错了日子,是明天的航班。”李忠民老实说完,立马就想扇自己嘴巴子。多好的机会啊,应该说回来拿东西,一会儿有人来接。
石二宝似乎看出了李忠民的懊恼。笑了笑。
“老婆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
“李忠民,你老实点儿!”石二宝厉声道。
“真的一会儿就回来。”李忠民诚恳地说。
石二宝站起来,走到李忠民身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然后让他蹦到卧室,让他把那封信拣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忠民沉默。
“李忠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实回答。”石二宝背着手,站在李忠民面前,“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在墙上挂把锄头?”
锄头。李忠民低下头,看着脚边不远处的这把锄头。这个抢劫者居然要他讲锄头的事。当然,在素日的氛围里,这是李忠民最衷情的一个漫长谈资。但现在,此刻,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熨展自己皱巴巴的几乎要抽筋的舌头,来平仄分明地回答这个如此休闲的问题。
“快说啊。你怎么有把锄头?”石二宝有些迫不及待。他用刀一下一下地敲着餐桌面,敲得李忠民一阵阵心悸。这桌子是“伦娜”牌的,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纯实木典范,两万一。餐桌上还放着一瓶红酒,是那天小青出国之前,他们喝剩下的。随着石二宝弹簧刀的节奏,红酒瓶子里的酒面轻轻荡漾着。
“你当过农民吗?”石二宝又问。
李忠民的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今日说法”上说过,如果面对比自己强大的犯罪分子,想要保住性命,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对方愿意和自己交流。但不要让对方感到你在拖延时间。一定要尽力以朋友的角度去理解对方,让他信任你。这个石二宝不断地给自己话头儿,看来是有机会交流。只要有机会交流,局面就有扭转的可能。他就有希望自己救自己。他庆幸今年回了趟杏河。有的说。
“我下过乡,当过知青。”李忠民终于开口了,“你知道知青么?”
“知道。”石二宝说:“我们村里原来就有知青点。你在哪儿当的知青?”
“杏河。”
“噢,我知道杏河。天气预报常说那儿雨多。”石二宝眼睛一亮,“可当过知青和锄头有什么关系?”
“这锄头是今年我又回杏河的时候,当地老乡送给我的。”李忠民说。
“你回去干什么?”
“我很怀念那段生活,很想念那些乡亲。”
“知青不是都觉得当农民苦么?我们村的那些知青为了能回城,什么法子都想了。有些女的还和大队公社的头儿睡了觉。”石二宝瞪大眼睛,“你还怀念?怀念什么?当农民有意思么?”
“当时是觉得苦,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有意思了。”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你要是还在农村,你他妈的就不觉得有意思了!”石二宝说:“现在谁还愿意种地?种出来的粮食也都卖不上价,只够自己家吃,饿不死就算是好的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干这个。”
“你老弟说的是啊。”李忠民说,“所以看见你这不速之客,我起初是有点儿吃惊,后来缓过神就见怪不怪了。农民不容易啊。过去,城里人苦,农民也苦。现在,城里人都好过了,农民还是苦。要不,好好的,谁愿意离开家?”
石二宝不语。脸上十分阴沉。他的表情让李忠民有些怯。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
“说老实话,要是不下那几年乡,我不会知道过去的农民有多不容易。今年我要是不回杏河,也不会知道现在的农民有多不容易。”李忠民继续感叹。
“杏河那儿咋了?”石二宝问。
李忠民暗暗松了口气,就开始说杏河的事。说杏河县去年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推行无公害大米,他下乡的那个点就是首批示范村。无公害大米说着容易种起来难。要求四统一:统一供种,统一供肥,统一供农药,统一出售。种子是从省农科院的试验田里精选出来的最新品种,肥料是按专门的无公害配方施的肥,还加上了高微量元素化肥。尤其是统一供农药这一项,执行得格外严格。普通水稻有虫子的时候,都是打有机磷的剧毒农药,农药残留量很高。施氮肥的时候,硝酸盐的含量也很高,这些都对人体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无公害大米用的农药是生物农药,没有残留。这样的无公害大米,村子里一下子就种了两千亩,没成想种出来了没人要。北京和省城的市场都打不开。给人家看证书,人家说假证书很多,谁知道他们的是真是假?现在,八百吨大米都在各家各户的仓库里供着。眼看就成了陈米。
“日他娘,哪里都这样。我们村今年也种无公害麦子,现在我家还有两千斤麦子堆在厢房哩。”石二宝骂了一句,“你有啥好道道?”
李忠民向石二宝示意,要点一支烟。石二宝同意。拿到烟的李忠民捋了一下思路,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十分镇静,简直有些神色从容,谈笑风生了。他说自己有个朋友开着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那个朋友有很多食品业的同行,最近在福州要举行个全国的绿色食品发展高峰论坛,他这次出门就是想去和这个朋友见个面,让他和同行们想想法子,把杏河的这些个大米推出去,要么做成品牌,要么深加工做成米粉米线什么的,总之是先找几个渠道把米换成钱。
“唔。”石二宝表示赞许:“这个道道不错。”
“等明天我去开会的时候,把你们麦子的事也提提,要是有门路,就和你们上头联系联系。”李忠民吐了口烟圈,“你是什么村的?”
“新文县三里屯乡,”石二宝看了看李忠民,顿了顿,“我们那儿的人都种有这种麦子,你随便打听哪家都成。费心了啊。”
“什么话?!这是我应该的。”李忠民又点了根烟,给石二宝递过去:“我不是好了伤疤不记疼的人。没有在农村的那段生活,我没有今天的好日子。没有农民,就没有我李忠民的今天。说到天边我都忘不了这个。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李忠民开始滔滔不绝。
说起来,那时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刚到农村,没有地方住,我们三十多个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都把最好的被褥给我们拿出来用,吃饭的时候,我们是头锅饺子二锅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们的。后来,上面给我们拨来了安家费,每名知青三百块,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产队就开始张罗着教我们盖房子。队长先让人教我们脱土坯,那时候哪用得起全红砖?顶多是外面镶一层砖,是不是?脱好了土坯,又帮我们买了檩条、过木和苇箔。苇箔知道么?咱们这儿也用苇箔吧?用芦苇编的大席,垫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队长选了个日子,带着人就过来了,我记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开的工,生产队安排了十几名壮劳力,其中还有四五名村里上好的瓦匠师傅,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放线,挖槽,砸地基,十间屋子一字排开,转眼间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时分,开始上檩条,按当地习俗上檩条要放炮仗,图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饭吃,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可我们刚到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表示呢?后来我们生产队长就说话了,他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今天生产队管饭,我已安排了蒸卷子、白菜粉条炖豆腐,就当你们谢谢老少爷们了。”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们这些知青的眼泪都刷地下来了。城里孩子娇气,这么大头一次离开父母。在这儿苦是苦点儿,听到的却都是暖心话,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动么?那顿饭,我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做几十人饭的大锅,第一次看到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白菜,真香啊。后来才知道,这顿饭吃光了生产队的家底儿。他们也是百年不遇,吃这么一顿好的。
石二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忠民也跟着笑了笑:我们住进知青点以后,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后来,油星也没有了,只有白菜。再后来,白菜也没有了,只有白饭配盐水萝卜丝。再到后来,萝卜也没有了,只有盐。再到后来,盐也没有了,只有白饭。再到后来,米也没有了……
“那你们吃糠?”
还有稻谷。我们就开始学着碾稻谷,把稻谷变成米。不自己干哪里会知道米是从稻谷里出来的?还以为米和面一样,都是小麦的孩儿呢。
石二宝哈哈大笑。
李忠民没有笑:我是真心感谢那几年的知青经历,学会了所有农活儿,锄地、割稻、耕地、骟谷、开苗、收拾棉花,我样样都行。我还当了两年多的生产队会计。当了会计才知道,老百姓都对会计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识文断字,二是各项分配都与他一个人息息相关,生怕处理不好关系,被我戳哄,你说,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那两年里,我白天下地劳动,中午晚上和风雨天整理账目,每项支出和收入都弄得清清楚楚。在管理好生产队财物工作的同时,我还想出了一些提高劳动效率的办法,比如说秋后分粮食,以往的规矩是装大袋子,然后两人用棍子抬秤称,既占人又费劲,反复几次才能称准数。我想了想,建议用一只桶装满粮食,称出标准,然后用桶装,剩下的零头用小秤找齐就行了,一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把粮食分好。后来各生产队都陆续推广了这个方法。大伙儿都说我脑子好使,村里人没有不待见我的。
石二宝点点头:“你脑子是灵光。”
李忠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光说我的好了。其实我也干过缺德事。那是头一年夏天,还没有盖起房子的时候,队长让我们上山种玉米,说得把带去的种子种完才能收工。那个山头很大,我们一看就发愁了。这什么年月才能种完呢?想来想去,就想了个孬法,等熬到点儿了,就在山下隐蔽处挖了两个坑,把剩下的玉米种倒进了这两个坑里。盖上了土,大家使劲用脚踩,踩得平平的。为了更保险一些,我们几个男知青还搬来两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路上,大伙都在笑,都觉得我们到底是知识青年,聪明!聪明啊。
半个月过去了,大家把这件事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天晚上,队长通知全体知青到大队部开会。一进会场我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队长铁青着脸坐在台上。桌上摆着一堆下面是芽芽上面是玉米苗的种子团。会议开始了,队长首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紧接着发话:“你们这是犯罪啊,同志们,你们要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这事是谁干的?三天之内你们一定要给我个交代,这不给处分是不行的。”队长的一席话,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在会场就一盏煤油灯,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三天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无论怎样个别谈话谁也没有供出谁。那个时候谁不害怕处分?谁拿了处分,谁也就失去了回城的“路条”。也许是法不责众吧,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我们就再也不敢耍滑了。我们怎么能想到,小小的几粒种子会有那么大的劲儿,能顶着石头长出来?
“我们村也有这事。”石二宝突然说,“我们村有一个人叫兰成,有一年春天用耧去桨芝麻,那天下了小雨。他想趁墒桨,又怕雨湿了种,就把草帽盖在接口那儿。等桨完了一亩地,他把草帽一掀,看见芝麻一粒不剩,就可高兴,逢人就说自己技术高,桨的芝麻正正应。后来芝麻出来了,村里人一看,那块地只有地头儿聚了种,其他的都是光秃秃的。兰成想了想,才知道自己那天用的耧眼儿是桨麦子的,芝麻比麦子小,早就漏完了,他还不知道,还在那儿说嘴哩。他出了这么个笑话,我们村就有了一句现成话,叫兰成桨芝麻——正正应。”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李忠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到农村锻炼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条寄生虫,一直寄在农民身上。后来就想,既然到农村了,就好好学习好好作为吧。一是不辜负毛主席的教导,二是也有私心,想着说不定对以后一辈子都有益处。果然,我学会了做饭的手艺,一回城就到街道的食品加工厂找到了工作;我当过了会计,自己开店就知道怎么走账;当过两年民办老师,知道了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当过一年知青队队长,学会了最初级的人事管理……当时学到的这些,现在我还都用着呢。
李忠民仰望着天花板:我早想好了,等老了,跑不动了,我还回到农村,再当几年老知识青年,凭自己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能力,能给老百姓办多少事就办多少事,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今年我们回杏河的时候,唱起当年编的歌儿,几十条汉子都哭了。
李忠民轻轻地吟唱起来:
日月如梭,
弹指一挥间,
多少激情多少爱,
镌刻在我们的心间……
李忠民的眼圈红了。
石二宝默默地看着李忠民。在石二宝的目光中,李忠民让两滴泪努力地挤了出来。
“兄弟,你能给我拿条毛巾么?”他问石二宝,“在卫生间。”
石二宝又看了李忠民一眼,向卫生间走去。等他拿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李忠民已经把红酒拿在了手上,假装把玩着。
“把酒放那儿。”石二宝在离李忠民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住脚,警惕地看着他,“放下。”
“我想,和老弟你喝两杯。”
“我不喝这玩意儿。”石二宝说,“你还是放下吧。”
李忠民放下酒瓶。石二宝走过去,把酒瓶放在一个墙角。然后,弯下腰,又将那把锄头拿起来,握在手里。
一刹那,李忠民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石二宝朝着地板锄了起来。他的姿势非常标准、优美、轻捷,仿佛脚下都是土地。他们都曾经无比熟悉的、无边无际的、肥沃的土地。
锄头没有声音。因为没有挨着地板。
锄着,锄着,石二宝突然停住了。他把锄头立到餐桌边。
“唉,农民老不容易啊。”石二宝说。
“是啊。老不容易。”李忠民挺了挺身子,“我把锄头和草帽挂在餐桌这里,就是想让自己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它们,想想农民。不让自己昧了良心。”
“其实,我一直可羡慕你们知青。我们村知青返城的时候,我十四岁,还在农村种地,看着知青们一批批地走,我就想,你们都能返城,离开农村,我啥时候能离开农村?”石二宝说。
“你现在,不也算是离开了?”
石二宝笑笑:“我这算啥?拼拼打打,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正经事。混两年没力气了,还得回去。不过,我来到城里熬煎,就是为了让我孩子好好地上学,长大了离开农村。”石二宝站起身,“我该走了。”
“等等。”李忠民说。他慢慢地蹦到卧室,找出两套没拆封的化妆品:“给嫂子用吧。”
“她不用这个。”石二宝说。
“要是有闺女的话,就给她用。女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
石二宝接过来,装进工具箱里。他想说一声谢谢,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又想了想,他从口袋里把那四十多万的存单掏出来:“反正也取不出来,还是还给你吧。”
李忠民接过存单。小青怎么会存有这么多钱?他吸了一口凉气。
“你从哪里找到的?”
“梳妆台抽屉里的暗屉里。”石二宝说,“你不知道?”
李忠民沉默。
“这个女人,是个小吧?”石二宝指指粉色的信封。
李忠民点头。
石二宝站了片刻,还是红着脸从工具箱里把那个玩意儿拿了出来:“她用这个,你知道么?”
李忠民的脸暴红了。
“四十多万呢。你得干多少年啊。还是给老婆吧。到老了还是老婆贴心。”石二宝絮絮地说。
李忠民点点头。这时的李忠民看着真是可怜人呢。石二宝突然对他涌起一种由衷的同情。这个城里人其实不赖。要是环境和身份都不是眼下这样,他还真想再和他唠一会儿。——不过,他也知道,要不是这样,这个城里人是不会和自己这么唠的。也许,这是他唯一一次和城里人这么唠了。石二宝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当然他也很清楚,他是真的该走了。
他又想是不是让李忠民解开腿上的绳子,想了想,还是罢了。只要他一离开,李忠民就会报警的。他知道。他看过无数案例,无论当时当事人如何在现场委曲求全,只要危险一解除,他们都会报警。当然,他们是对的。报就报吧。总得让警察有事情做。只要自己能顺利逃脱——因此,他还是不能这么走。他得把他的手也捆上,再把他的嘴也封上。不然,他不能保证自己能逃得足够远。
这心里,还是没法儿踏实啊。
石二宝朝工具箱弯下腰。在弯下腰之前,他最后一次抬眼看了一下李忠民。这一眼看得有些歉疚,有些软弱。仿佛在说:兄弟,对不住了啊。
李忠民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凛,手硬成了一个拳头。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工具箱里的绳子和胶带没有被石二宝成功取出。他听到了一股风声,等他想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倒了下去。
李忠民又锄了一下。锄头下的石二宝随着李忠民的动作痉挛了一下,彻底归于了平静。李忠民看了看锄头,很干净。没有沾上一滴血。
然后,浑身颤抖的李忠民握着这把锄头,嚎啕大哭起来。
乔叶,女,生于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及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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