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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友

        

        朱一凡在会议室里向宋宜健请假。他写了个条子递给宋宜健,说明自己拟于国庆黄金周期间前往杭州,“处理有关事宜”。宋宜健在条子上签了八个字:“项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条子退还给朱一凡。朱一凡看了发笑,提笔写了理由:“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宋宜健点头,再批:“情况属实,同意。”

        他们一来二往很轻松,其实当时会场上阴云密布,气氛很沉重。那天的议题是市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项,由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向市几大班子领导汇报,提出处理意见以供研定。这种事很费脑筋,大家心情比较压抑,很需要放松。便有人出出进进,抽空溜到会场外,抽支烟,说句话,透透气。宋宜健看了不高兴,忽然拿朱一凡的条子说起事来。

        “大家要向朱市长学习。”他说,“猴子屁股坐不住,当什么领导。”

        他把朱一凡的条子以及他的两段批示一一念毕,小会议室里顿时一片笑声。宋宜健眼睛一瞪,说笑什么?水箱就市长有吗?朱市长水箱不好,没见他动不动往外跑。这往外跑的都怎么啦?是不是也准备跟市长到杭州检查水箱去?

        宋宜健不过四十三四,年轻气盛,发起脾气可不管谁下不了台。特别是这天讨论的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让他很窝火,弄不好就会在会场上发作。场上除几位工作人员,都是负责官员,特别是市级领导基本到场,彼此有头有脸,弄伤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该自己出场了。事实上他给宋宜健递条子时就是想让宋宜健调整一下情绪。

        “宋书记你怎么把我给兜出去了?”他笑着插嘴,把宋宜健的话题接了过来,“这有隐私的。”

        宋宜健一愣,说:“怎么啦?水箱不好说?”

        朱一凡说:“水箱好不好没关系,女朋友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影响不好嘛。”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哈哈,老朱老朱,谁不知道你啊,怕什么。”

        会场上又是一片笑声,这回宋宜健没再责怪大家笑什么。朱一凡趁机进言,说:“今天这个会真把大家开晕了。头昏眼花,脑子发麻,跟食物中毒症状差不多。休息几分钟吧,方便、抽烟、上点润滑油。”宋宜健点了头。

        朱一凡出会场就去洗手间,用他的话形容,叫“给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谓水箱其实就指这个,尿泡,或称膀胱。朱一凡是学机械出身的,喜欢用工科名词说事。以往他总说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劳,还与后天训练有关。他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工作多年,起初任车间技术员,车间离公厕远,方便得跑路,相当麻烦,他这人怕麻烦,就少喝水,多憋气,于是练出来了,一口气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说医生称憋尿危害健康,这种医生不懂事。练憋尿功很重要的,当小技术员用得上,当领导更用得着,特别是当小领导。因为小领导上边有大领导,大领导开会,小领导动不动揪着裤裆拉链往会场外跑,大领导会有看法,说你小子水箱这么不能装,光会拉,能干什么大事?所以水箱虽小,事关重大。

        这当然是笑谈。如今朱一凡已经反过来声称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会让大家向市长学习,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乱跑。如此变化,是不是因为朱一凡官至市长,管辖六县两区三百余万人口,差不多算个大领导,不必担心上级有看法,不用再干憋着吗?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确实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说,叫阀门有所磨损。机关里有一句笑话:“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朱一凡就这个,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过四十七八,年富力强,怎么水箱阀门也要发言?他说,可能因为过度磨损。年轻时他不是特别会憋吗?日久天长,这就搞坏了。

        朱一凡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小会议室,会场上的气氛还好,属进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轻快时光。坐在朱一凡旁边的市政协主席老刘抓住机会继续开玩笑,让朱一凡介绍一下女朋友的具体情况。在座诸位领导对他拟于国庆黄金周前往杭州去约会的女朋友很感兴趣。关于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简要描述过,但是藏头去尾,总让大家不得要领。这样不行。杭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好地方,人间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个个模样出众,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拥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浅,应当让大家分享一下。

        “老朱你坦率点,”他说,“不要还那一套,藏头去尾。”

        老刘以前当过市长,老资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块常开玩笑。会议室里官员云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刘,倒没有谁敢跟朱一凡开这种玩笑。朱一凡虽为人随和,毕竟本市头号行政长官,级别低一点的官员,只能陪着哈哈,哪敢乱说。

        朱一凡有办法,他是老手,自有回应之策。他对老刘笑,说:“不行啊,有关女朋友的问题很严肃,不能胡说八道。”

        “多少透露一点,别捂得那么紧。”老刘当即诱导,“长得怎么样?很漂亮?”

        朱一凡说漂亮那是当然的。人家待的哪里?天堂,天使飞来飞去的地方。

        “这么说她还长着翅膀?”

        朱一凡说:“这个你怎么也知道?不长翅膀就不对了。不过平时看不见,穿着衣服嘛。衣服一脱不得了,黑压压一伸,天地暗淡,阴影森森。”

        老刘大笑,说这哪是什么女朋友,是黑老鸦嘛。他还追问,了解该阴森女友身材怎么样?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说太高怎么可以,又不是挑服装模特,他朱一凡不过一米七出头,不高,中等偏矮,所以格外得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那么有多少?一米六?”

        朱一凡说不止。早先大约有一米六四,现在损耗啦,或者说是缩水了一点。不过至少还有一米六二的样子。否则也太矮了。体重比较可观,大约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么一砣,相对而言比较矮胖。

        众人大笑,老刘说朱市长你怎么搞的,这也拿出来公开了?朱一凡也笑,说真的一点不错,体重是今天起床时称的,空腹,跑不掉。磅秤没有问题,他曾经亲自校验过,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相当准确。

        “这说的是谁啊?”

        朱一凡说还能是谁,家里那口子,太太。她最近减肥,看来效果不明显。

        于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适时敲敲桌子,说好了,现在继续开会。

        大家顿时严肃,再入沉重。

        朱一凡于会间抽空,交代秘书小赵订前往杭州的机票。两张,市长本人,还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么阴影森森之黑老鸦,就是他夫人。他还让小赵借钱,直接找管理局长处理,悄悄的,不要惊动哪个。

        “先借五万吧。”他说,“你代我办个手续,明天拿到办公室给我。”

        秘书不觉一怔。五万数额不小,也不能说太大。市长出门办事,有时的确所费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项目,首都消费水平高,请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带个五万十万不足为奇。但是无论需要多少经费,什么时候需要市长亲自交代并携带?自有随员办理。这一回有些奇怪了。

        小赵小心翼翼,问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个部门准备些什么?朱一凡摆摆手说不用。小赵清楚了,这一次市长不要随员,既不需要秘书,也不需要其他部门人员随同。所以市长得自己管钱。小赵很细心,他又补充了一句,问需不需要给对方接待部门打个电话?朱一凡还是摆手,说不必,都安排好了。

        显然他这次杭州之行比较私密。国庆黄金周属法定节假日,公务人员有权休假,各自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只要不触犯党纪国法,其他人管不着。市长官当得大,身份比较特别,像那些刚考进机关的低级公务员一般,假日期间不吭不声往外跑,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那是不行的。虽然勿需写请假条,不必跟秘书多费口舌,向书记报告一声却是必要的,否则就不对了。但是他给宋宜健递的字条显然只是虚晃一枪,报称自己拟往杭州,上人间天堂一游,去向比较确定,由头却大为不实。什么叫“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纯属玩笑之词嘛。朱一凡自称水箱不好,细心者发现他依然可以在会议室里一坐一个上午,不必总惦着上洗手间,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说叫阀门磨损,也还管用,坏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点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会女朋友”更是瞎话,哪怕真有一个什么女友藏在天堂等他,毕竟是婚外两性关系,身为市长干这种事,交往啊约会啊总得悄悄来,起码戴个墨镜口罩吧?哪能公然写在字条上,还携带比较矮胖且减肥无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约?

        所以市长夫妇的国庆节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游,夫妻双双游天堂。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书给他订了十月二日的机票。国庆节上午有个升旗仪式,晚间有一个文艺晚会,朱一凡都得出场。所以定在二日动身。国庆节当晚文艺晚会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电视台的记者拍新闻,以便表现本市两位主要官员与千余观众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演员们的精彩表演”。记者们拿聚光灯打他们,朱一凡抬手挡那强光,宋宜健在一旁发笑,说老朱这样不行,这个镜头拍瞎了。

        朱一凡说还是书记身体好,受得住。

        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的,别总操心水箱。

        朱一凡说谢谢,书记这个批示很重要。

        俩人都笑。

        这竟成了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与妻子早早动身,赶往省城机场。秘书小赵送他们前往,一路很顺利。办完登机手续,托运好行李,秘书一直把他们送到安检入口才离开。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机厅里等了二十几分钟,广播通知登机,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

        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再晚几分钟,上飞机后关闭手机,在朱一凡降落于天堂之前,该手机信号就只能乱糟糟四处飞,没着没落,如孤坟野鬼。

        电话是市政府秘书长直接打来的。秘书长情绪紧张,声音全变。

        “朱市长!市长!宋书记!书记出事了!”

        朱一凡闻之变色。他坐在椅子上,好一阵一言不发,脸色显白,有细汗渗出了额头。

        那天朱一凡兴致所至,在会间跟老刘开玩笑,什么天地暗淡、阴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机里传来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参加完本市国庆文艺晚会后返回省城,途中车祸身亡。

        宋宜健是从省里下来任职的,家在省城,自当回家度假。当晚秋高气爽,气候条件不错,司机却大意了,可能因为赶路心切,车速过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时有一辆货柜车行驶于弯道,宋宜健的车从后边超车,走的是左侧超车道。弯道处的主车道承受的车辆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损,不如超车道路况好,货车司机在那地方打方向盘,拐出主车道占超车道运行。这司机已开行数百公里,夜半疲劳,反应迟钝,转向中没打转向灯,也没注意后边飞驶过来的轿车。宋宜健的轿车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挤过来的货柜车时撞到路边护栏,弹回来又撞到货柜车尾部,顿时彻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头,末了四脚朝天翻倒于地,车头调转到来车方向。车祸发生时,附近不见其他车辆,肇事司机心存侥幸,没有停车救助,反开足马力逃逸。结果宋宜健的轿车起火燃烧,宋宜健和司机可能在轿车翻滚中遭重创,已经不行了,无法爬出车,也无力打电话报警,眼睁睁置身火海。十几分钟后一辆过路车辆司机报案,警察闻讯赶到,一辆奥迪车和车中二人都已烧成焦炭。

        肇事司机后来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轿车和乘客因严重焚毁,给警察确定死者身份造成许多困难,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为重要官员。事件顿时震动省城。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后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飞机。

        他对妻子说:“不行了,看来得倒车。”

        市长夫人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她说:“别管他,咱们走,这都说好了的。”

        朱一凡说哪行呢。

        市长夫人对杭州之行显然充满期待,她坚持,说眼下根本没有谁让朱一凡回头,干吗一听消息自己就往回赶呢?朱一凡说这叫是谁的谁跑不掉。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样的大事,市委书记意外身亡,他当市长的哪可能一走了之。就算这会儿他登机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给叫回来。这时候不找市长找谁?市长夫人有些不讲理了,这人身材矮胖,有一砣子,贵为市长夫人,事到临头跟一般女子一样容易情绪化,虽非黑老鸦,却也乌鸦嘴,一情绪化就乱讲话。她很冲动,居然说他死他的,咱们不跟他死。谁要说不行,这市长咱们也别干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机室的椅子上,让她镇定,闭嘴。这什么地方?不是在家里,不能死啊活啊对的错的胡乱说。市长夫人让市长这么一压,清楚了,安静下来了,只是怪模怪样坐在椅子上,脸色比死了还难看。市长站在一旁,掏手机叫秘书。那时秘书小赵和他的轿车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几十公里外了。朱一凡让他们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调头,立刻赶回机场。

        市长夫人不服,竟掏卫生纸抹起了眼泪。

        这时电话一个追一个赶到机场,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经插翅难逃。

        市长夫妇临时撤退,行李早上了飞机。这时拒不登机非常麻烦。机场工作人员可不管你什么市长,那种官在自己的地盘有用,到这儿什么都不是,管不着的。工作人员追问究竟,要朱一凡说明理由。朱一凡没有多费口舌,只说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他说的不是飞机,是自己。他指着自己的左胸说这儿有问题,心慌,紧张,看来不行,怕有麻烦。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大?万一乘客心脏病发作,猝死于空中,那算谁的?机场工作人员不敢多说了,只能紧急报告,请示航管部门,几分钟后即有决定下达,同意两乘客放弃旅行。工作人员查验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飞机货舱把他们的行李找出来,再让他们离开了机场。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误,未能正点起飞。

        

        朱一凡说有的人注定是要做事的。像他,飞机上掉下来,一头就掉进事里。办多了鸡毛蒜皮,现在得办点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属。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确定继任人选需要时间考虑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顶上,所以该朱一凡,这是常规。朱一凡开玩笑说自己是“熄火于天堂门外,受命于危难之际”。他对名城杭州的向往和中止旅行的懊丧由此可见。所谓的危难之际,不只是说宋宜健猝死,还因为其时本市麻烦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宋宜健治丧。这件事不算大,也不算小,虽平常,却严肃。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丧,高贵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贱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来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于任上的现职官员,其丧事料理自有规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创新。与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车祸,痛遭烈焰,残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惨不忍睹,只能在治丧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礼上不摆遗体,只存遗像和一盒骨灰。其场合因之别样悲凉,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过的黑老鸦展翅,特别的“天地暗淡、阴影森森”,让各依然健在者感慨众多。

        朱一凡说,小时候读书,记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写《史记》的那位司马迁老先生说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老先生说的是老话,文言文,听起来很别扭,不像如今电视台女主播说的普通话那样动听易懂,因此书一读过,渐渐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书记死得这么突然,景象这么悲惨,触景生情,哪会忽然就记起司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书记这么年轻能干,这么前途远大,本可指望身后重如泰山,哪想飞来横祸,英年早逝,没能多做几件大事,就一盒骨灰两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规定轻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别是办大事得抓紧时间,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车祸才不至抱憾没有泰山那么重。

        朱一凡故意来点乌鸦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场阴险的车祸不动声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实那种事也就万中有一,不够资格还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干吗拿死亡说事,搞得大家心里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两句话没法说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关部门正在着手编制本市城市建设的中长期规划。朱一凡认为这件事不小,很重视,亲自筹划安排。为保证该规划科学合理,市里经过几轮商讨,最终决定与上海同济大学合作,委托该校专家学者为本市论证、编制城建规划。朱一凡亲自率市责任部门主要官员前往上海接洽,同时决定往上海前先挤出两天,让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让大家看杭州的高楼大厦,那东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湿地,看绿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个零件,知道一下什么叫城市建设。

        杭州离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去上海谈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顺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间天堂之誉,城市规划以人间天堂为范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并无公款旅游之嫌,也非节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与杭州别有渊源,他这么一指定,不能不让大家想起他所谓的“熄火于天堂门外。”那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看起来朱一凡真是情有独钟,非上天堂会会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长夫人大为败兴,坐在候机厅里抹眼泪,这一次会不会历史重演,再次于天堂门外熄火?

        结果很顺利,通往天堂的路看来并不总是曲折。朱一凡一行从省城搭乘班机,直飞杭州,极其顺畅,当天气候很好,阳光灿烂,阴影不现,航班没有误点,行程没有意外,本市再无任何重要官员于高速公路遇险受焚,平静得简直有些乏味。

        抵达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与当地相关官员座谈,晚间不做安排,自由处置,朱一凡忽然不见了踪迹。

        这一次是公务活动,市长夫人不宜随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关部门官员,还有他的秘书小赵。当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书,说自己要出去,有什么事就秘书先顶一下,明天再说。小赵心知有些情况,却不敢多问,所谓大人有话,小孩没嘴,市长不说私出何干,秘书能问吗?都知道朱一凡有一个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为那是个玩笑,但是万一真有其人,朱一凡着意安排,就是要前来一会,这种事秘书就更不好问了。

        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时分,参与此项考察洽商活动的市规划局局长按了朱一凡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局长便打门,找到了小赵。

        “市长上哪去了?”局长问,“打他几次门都没人。”

        小赵问局长有什么事情,急不急?说:“市长出去办事了。”

        局长说他的事说不急也急,说急也就那么回事。本来市长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这一次一起出行,机会难得,想抽空汇报一下,谈几件事。想不到市长上了天堂还是百忙,逮都逮不着。

        小赵说,如果确有急事,可以给市长打手机。如果不到火烧眉毛,就缓几个小时吧。市长这么大的领导,旁人看来很自在的,其实并不自由,不可能爱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来到杭州,能够自己支配的也就这么一小点时间,别打搅他。

        这个秘书还真是不错,当晚坚守于酒店,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让人干扰朱一凡未经言明的隐秘约会。午夜之后,没人再找秘书打听朱一凡的踪迹,小赵也不敢没事找事,去敲门核实市长在不在他的套间。因此没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当时的情况分析,不排除其彻夜未归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准时出现在酒店二楼餐厅,与一行人共进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脸色比较难看,气喘吁吁,像是刚刚从酒店外直接跑进餐厅一般。

        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旁日无异,那天早晨他在饭桌上提问,点名要规划局长谈一点观感说:“天堂不能让你白来。”

        局长说他很激动的,一下飞机就有很多观感,昨晚特地找过市长,想向市长报告一下。不巧市长出去了。

        朱一凡不动声色,不说自己干什么去了。他点头,只说行了现在让你报告。

        局长说杭州的生态之好让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两侧的大片绿地让他格外惊讶。那种地段的地产,每亩少说数百万上千万,要咱们肯定拿去拍卖了,搞房地产,盖公寓、商住楼,至少卖给人家修收费公厕。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种草种树。他妈的。

        朱一凡即表扬,说行,你说话粗了点,但是看出些东西了。

        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里参观。他们去了西溪湿地公园,那时恰天下小雨,他们乘船在公园的溪汊里转,满目清流,到处绿树,野鸭子三五成群嬉戏于水面。雨雾蒙蒙中于闹市近侧考察湿地绿野,大家只觉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叹,说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则只有沙漠。问题是这水得是好水,如果满溪黄浊,马桶似的,都像咱们水箱里出来的东西,那行吗?咱们搞城市规划,得充分考虑这个。

        明白了,关键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很巧,就在那湿地公园,朱一凡的手机响了,有电话追踪而来。看来朱一凡真是天堂骇客,不来则已,一来准有事,所谓“阴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还没登上飞机就在候机厅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这一次还一样,只是稍稍滞后了一点,他们已经进入杭州,湿漉漉贴近湿地,那手机信号该来还来,让朱一凡无可逃遁。

        市里又出了事情。报信的还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书长。秘书长急报市长说,这两天里,北京数家重要新闻单位的记者突然接踵而至,汇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开发区进行采访。其中一组记者来自中央电视台,属于一个著名的舆论监督栏目。秘书长说,记者们是突然来的,来得这么集中,目标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问:“他们都搞些什么?”

        秘书长报告说,记者们找了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还找了环保部门。有一组电视记者雇了一条木船,从市区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开发区的十几条排污沟口无一遗漏,全给他们拍了。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沟附近河水特别黑,河面情况很严重,部分河段河水发黏,气味浓烈。

        朱一凡说巧了。这会儿他领着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湿地公园参观,大家也那样,坐在船上。只是这里水多,而且气味很好。

        秘书长说,市里有关部门和开发区正在跟记者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意图,搞清他们的背景,目前有些情况尚不明朗,总的感觉,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别紧张,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秘书长说这一次好像跟上几次不太一样。来者不善。

        “他们不光搞开发区,他们还追中学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说。

        “那事已经处理了,还有什么搞的?”

        秘书长说,有记者认为市里避重就轻,处理上有问题。

        朱一凡让秘书长密切注意动态,随时报告。他说,如果没有更特殊的情况,他就不改变行程,明天还到上海,与同济大学洽商。规划是大事,规划搞好了,未来有望少出问题,包括记者们关注的那些问题。

        “你们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说,“有事你们先应对,我回去后再研究。”

        四天后,朱一凡率队回到本市,那时已经烽烟四起,沸沸扬扬,事情大了。

        首都数家新闻媒体相继播发新闻,报道了本市大溪开发区的严重污染问题。所有报道的切入点都一样,均由数月前曾引发许多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说起,揭露该事件并非单纯食物中毒事件,当地有关部门在调查和处理时有意隐瞒真相,不涉及导致事件爆发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该市触目惊心的水源污染。

        国庆黄金周到来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领导会议上给宋宜健写条子,请假,说明将前往杭州“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那次会议上气氛很沉重,为的就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学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学生两千余人。食物中毒事件发生于六月一个晚间,当时学校一些寄宿生相继发生恶心、呕吐等消化道疾病症状,个别学生严重腹泻,几乎脱水。学校管理部门发现情况紧急,立刻拨打120急救电话,叫来医院救护车,将患病学生送进医院。却不料刚送走这个,那个又叫唤起来,当晚救护车在校园里呼啸不止,前前后后往市里各大医院送了百余学生,那个晚间因此成为该校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所幸处理及时,多数学生入院后打一针挂个瓶,症状即迅速减轻,第二天上午陆续出院回校。中毒症状最严重的四位学生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最后均痊愈出院,没有死人。因为事发突然,患病者众多,社会上议论纷纷,引发媒体关注,省内外报纸广泛报道。市里就此迅速组织调查组调查事件原因,确认学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该校中毒学生均为寄宿生,当晚均在学校食堂用餐,筛选学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调查人员发现了可疑物品,却是极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学生无论吃的什么,都少不了这个,没吃小油菜的则无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东西是罪魁祸首。小油菜怎么会引发学生中毒呢?显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质,而学校食堂未清洗干净就草草下锅,翻炒中未充分加热熟透即装盘供学生食用。当天该学校的小油菜采购自农贸市场,调查人员经缜密调查,将售菜菜贩查获,再追踪到卖菜的菜农。经讯问,得知售菜前数日,该菜农发现菜地虫多,为防虫子咬食菜叶,售不出好价,菜农违规给菜地打了大量剧毒农药。

        这就是青川中学学生集体中毒事件的大体过程。这件事的最后处理是开除了学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厨师,处分了总务主任和校长,分管副市长和市教育局局长受通报批评,肇事菜贩和菜农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结。

        不料记者们爆出了内情。他们指称小油菜上残留的农药并不是此项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检验部门检测出该菜农所产小油菜上多种有毒化学物质严重超标。这些物质并非全部来自所施农药。经实地检查,该菜农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浇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远处就是大溪工业区,有一条排污沟就在菜地近侧。学生中毒很可能与污水有关。

        这一情况并非记者们发现。事实上,调查中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一直到研究处置时,还有人问及此情。讨论中宋宜健发了话。他说,还是就事论事吧,迅速查处,果断处理,这样就行了,不要牵扯太多。于是定案。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烦尽归朱一凡。

        与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辙,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个又一个电话,真叫彼伏此起。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后处理,这一次说的都是污染,还有学生中毒。省里领导直接打电话表示严重关注,责令严肃对待。省有关部门多方追询,要求拿出一个说法。新闻机构更是群起而攻之。市里相关部门穷于应付,手忙脚乱。宋宜健死后,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谓“天塌下来高个儿去顶”,这会儿谁是高个儿谁得去顶?舍朱其谁。

        所以“受命于危难之际”所言不虚。

        朱一凡说:“比起宋书记不幸逝世,咱们也还有幸。尽管麻烦很多,毕竟都还活着,还可以努力做大事,争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里召开中层干部大会,各县书记县长和市直部门领导到场,朱一凡在会上如此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说事,让大家感觉沉重,格外阴森。朱一凡主政属临时主持性质,与正式接任是不同的,这种情况下,临时主持者通常取守势,把现有一摊子守好,别出事就行,不宜轻举妄动,到时候该谁谁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凑巧,一接手就碰上这么一大麻烦,不对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别,以往当市长,模样很随和,面相很亲切,给宋宜健写条子,跟老刘开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样挺漂亮,长有黑翅膀,身高多少,体重若干,都可以拿来说,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脸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会议定在八点半开,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时,让大家从容赴会。朱一凡自己早早来到会场,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时间一到即宣布开会,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关闭会场的大门。

        “迟到的让他们倒车,不用开会,免了。”他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朱一凡这番话声调不高,表情如常,脸上似乎还有点笑意。但是全场震惊,刹那间鸦雀无声。

        此时会场略显稀拉,与会者大约有四分之三准时,另有一些尚未到场。本市中层官员大都怕宋宜健,对朱一凡缺乏感觉,因为他总是相当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

        现在他走出来了,一动手就出人意料。

        

        朱一凡喜欢拿水箱说事,讲的似乎是膀胱,其实另有内涵。

        两年前,朱一凡刚当市长。夏天里有强台风袭击本省,台风过境时是晚间,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总指挥部,掌控情况,指挥各县,彻夜不眠。凌晨时分,省长从省城打来电话,找到了朱一凡。问罢灾情,省长跟朱一凡开了句玩笑,说听你电话里气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赶紧跑到防汛指挥部来的?朱一凡也笑,说不敢欺骗领导,身体不如领导好,中气不如领导足,所以气喘。省长不是让我们严防死守吗?今晚都在防汛指挥部,不只彻夜守候,已经是寸步不离了。省长说夸大其词了吧?总得出去解个手什么的。朱一凡说省长您可以派员核实,今晚真是一步都没有离开,整憋一夜。

        后来朱一凡颇自鸣得意,说自己到底还是“水箱”好。他引申,说人的水箱结构和材料其实相差无几,容积和弹性系数想来也基本相同,为什么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训练,应当也与心理素质和意志相关。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别能忍,有的人不行,一个屁都憋不住。据他观察,缺乏忍耐力的人办不成大事。

        朱一凡如此笑谈有自吹之嫌。但是这个人的忍耐力的确有过人之处。所谓忍耐力当然不只体现为会憋尿,那种事有碍健康,不仅儿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里领导开会,听民政部门汇报殡葬改革,讨论烧死人、建灵堂之类事项,议题不太轻松。会间宋宜健书记板起脸,把市民政局长狠批了一顿,指责该局长工作不力,致本市农村死者火化率居全市倒数第一,偷埋死人事屡禁不止。宋宜健大权在握,年轻气盛,训起人用词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场面凝重,死气沉沉。

        忽然宋宜健话锋一转对住了朱一凡:“朱市长,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点头表态,说没意见,同意。

        “同意你在那写什么?”

        朱一凡写什么呢?写条子,给市政协主席老刘。他俩在本市领导中排名分别为第二和第四,领导们开会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刘二人的位子便总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动作,这种事一年级小孩都会。朱一凡和老刘的小动作跟小学生不同,他们并不交头接耳说小声话,不出声,只动手,写字条。

        朱一凡喜欢写字条。他不是多话的人,但不多说话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表达的愿望,写条子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所谓“领导写条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儿园招生入学,大至干部调动提拔,常听说有领导写条子交代这个交代那个。朱一凡写的条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条子只在开会时写,通常在会议开得特别沉闷的时候随手涂就,有时撕一张纸写句话,有时写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笔记本抓过来,在上边写几个字,以此与前后左右的人交流。其条子内容多为开玩笑,调节心情气氛,不涉及重要事项,没有实质内容。

        宋宜健却不放过,当场追问其条子。朱一凡很镇定,伸手取过一旁老刘的笔记本,打开,当众宣读。原来是一副花圈对联,纯属调侃:“活着不烧死了不埋,身居灵堂心在天堂。”横批是“刘主席健康长寿”。

        这一读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市长你这不对。”宋宜健说,“你到底要咱们刘主席死,还要他活?”

        朱一凡说:“检讨检讨。对联删除,只留横批,刘主席健康长寿。”

        宋宜健说:“好了,开会。看看接下来怎么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这样,脸一拉下来,想碰谁就碰谁,可不管你排名第几,年长还是年幼。毕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资格,毋须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兴了,拿朱一凡的字条说事,表面上是对朱一凡的对联挑刺,指其内容不对,实际上是表达不满,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当回事,埋头写条子做小动作。宋宜健这么做有些过头了,毕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个设区市市长,本市最高行政长官,虽排名第二又为人随和,也应当受到足够尊重,怎么能如此这般,在这种场合想说就说?轮别个谁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与平常无异,特别沉得住气。这当然有些客观缘故,朱一凡脸色一向显黄,比较藏得住情绪变化,不像红脸汉子动不动现形于色。

        类似细节还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为人公众。事实上,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水箱”没有这般水准,朱一凡怕是当不了这个市长。朱一凡任市长之前,在副市长里排名倒数第二,前任市长姓张,是从邻市调过来接老刘的,时刘市长因身体不好改到政协任职。当年的张市长比较有个性,跟宋宜健合不来,俩人共处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发现不行,把张市长调走了,让谁接呢?本市领导层里几个资历较深的候选人各有缘故,用不上,省里有意从省直年轻厅长中物色一位下来,与宋宜健搭档。宋宜健想方设法施加各种影响,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领导寻求支持,请求不另派员,就从本市提拔。提谁呢,不要别人,就要排名相对靠后,资格相对较浅的朱一凡。

        据传宋宜健跟上级讲得很恳切。他说,他这人事业心强,个性也强,脾气不好,对人要求很高,眼睛里不容沙子,容易伤人。如果还让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合作的搭档。朱一凡这人平时不吭不声,相当低调,其实很有能力,会办事,而且好相处。朱一凡当副市长,管工业,主抓工业开发区,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难的情况下白手起家,创业,招商,几年里从无到有,把一个重点工业开发区搞得热火朝天,欣欣向荣,政绩非常突出。所以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纪不大,却很了得。早年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在省里几个重要部门任过职,然后下到市里当第一把手。宋宜健这种人有人脉,有前景,影响力大,加上他强势,特别执著,想办的事情多半办得成。在他力推之后,朱一凡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会上当选为市长。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里能撑船,“水箱”特别好,也非没有由来。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荐,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长寿”,难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气大,却有一好,发过脾气就拉倒,并不记仇,回过头来也还听得进其他意见,朱一凡知道拿他怎么办。这俩人彼此性格颇能搭配,几年下来,他们的合作还真是不错。

        朱一凡当市长前,主要工作并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长兼大溪工业区的管委会主任,管的就是后来被指污染水源,与中学生食物中毒有牵连的工业区。当年朱一凡主要在工业区上班,只是市长办公会时来露一个头,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平淡。到了他坐镇市府大楼,天天来去,“百忙”于市长办公室,给大家的感觉才渐渐鲜明起来。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谓日理万机,却对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与水有关。

        朱一凡和其他市长们办公的地点在政府大楼九楼,九楼朝西一侧是市政府小会议室,可开二三十人会议,这种会议室利用率最高,几乎每日有用。该会议室外边,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因此也在大楼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别能装,利用洗手间的次数比他人要少,却最敏感,他总说这洗手间气味不好,不行,影响市长们的开会情绪,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实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较少,基础设施较差,市政府大楼建成使用已经二十余年,各相关设备早已老化。市长会议室外的洗手间分男女两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频率相对较少,还干净,男士部分不一样,负担比较沉重。当年考虑开会人多之需,洗手间里安装的是一种不锈钢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数人并排使用,类同于农村小学简陋公厕里的水泥槽。类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质地还是金属质地均容易藏污纳垢,不易冲洗干净,因此气味不好。

        朱一凡要求市政府办公室尽快解决该洗手间的气味问题。他不光要求,还具体提出处理思路,亲自过问处置方案。他说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气味重了靠什么?靠水,气起水冲,水一冲臭气就会消散。但是水资源也很宝贵,用自来水得花钱,不能哗哗哗拼命浪费,必须在治臭同时兼顾节水。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可以在洗手间外的洗手池上找办法,实施一项管道工程。说管道工程太学术化,究其实际很简单:从洗手池的下水处接一根管子,把人们洗手时使用的废水引到洗手间内,让它们去冲洗便槽。如此一水两用,洗手冲槽两不误。

        市长发了话还提了思路,自当认真实施。该洗手间立刻进行了改造。但是发现不行,市长的思路是正确的,除臭是得靠水,引水得靠管道,但是引洗手池水冲槽不解决问题。有的人比较文明,如厕后会洗手,有的人卫生习惯不好,他们不太洗手,这就影响了洗手间的除臭。市长亲自考察数次,查定问题,说:“还得想办法。”

        于是就在不锈钢长槽上方安装了一根不锈钢水管,水管下钻了一排小洞,水管直接接在自来水压力管上,一开阀门,便有细水流源源不断从小洞注出,冲洗便槽。这方法除臭效果不错,但是费水,没头没脑,一个劲儿的细水长流。所谓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朱一凡看了心痛,他说这样不行,太浪费了。于是又改进技术,搞了一个定时装置,隔十分钟放一次水冲一次槽,晚间还自动关闭水闸。这能省点儿水,但是除臭效果不好,特别是会议室人满为患之际,真是其味绵绵,源远流长。朱一凡说不行,还得再改进。那时就有人建议市长批点钱,让办公室彻底拆除不锈钢便槽,安装智能型小便器,那种新式武器为电控,红外感应,人来放水,人走关闸。既能除臭,又能节水。市长说谁不知道那东西好,技术含量高,问题是贵,咱们不光要除臭,节水,还得省钱。

        如今该洗手间气味依然不好。特别是夏日里气温高,蒸发快,市长会议室里丝丝缕缕,总有一股气味在空气里飞翔,哪怕坚闭门窗,开启空调,那味儿还会拍动它无形的翅膀从门缝里钻进来拜访各位领导,很顽强很阴沉,让人很沮丧很气恼。朱一凡因此偶发感慨,说看来咱们这些人搞污染很在行,治理污染本事略差一些。

        这当然是笑谈,说得却很无奈,相当黯淡。说的是洗手间,听起来却弦外有音,让旁人有不少联想。

        朱一凡除关心洗手间的污水,对列其源头的饮用水亦相当敏感。有一回他在市委那边开会,忽然发现会议室旁边的茶水桌上有一台电热饮水机,使用的是大瓶装纯净水。市委会议室以往使用的是开水房烧的开水,这回添了新装备。与会领导们对该新设备均视而不见,因为眼下电热饮水机到处都有,送瓶装纯净水的满街跑,均非奇货。朱一凡却很留意,会议期间他写了张条子递给参会的市委办主任,问该纯净水水质是否可靠,买台饮水机的钱够不够买颗炸弹?主任即在市长的字条上回复,说明经卫生部门检验,这种品牌瓶装水是正品,水质优良,绝对绿色,饮水机亦不贵,肯定比炸弹便宜。朱一凡点头表示满意,提笔批示:“可以考虑在市区推广。”

        也巧,此时坐在一旁的宋宜健扭头跟朱一凡说事,眼睛一扫看到了条子上的内容。他说:“推广什么?朱市长也紧张了?”

        朱一凡笑,说不紧张,该批示为内部参考,不对外公布。

        两位主要官员貌似说笑,其实很有内容。那段时间里外界有传闻,称市区水厂为市民提供的自来水水质不佳,因取水口靠近大溪工业区,水源泉受到严重污染。说得很恐怖,影响有如炸弹。市里相关部门出面澄清,说明情况并不如所传,但是一些市民十分紧张,大瓶装纯净水因此热销。朱一凡起自大溪工业区,说来有一大份,对这类事项本能地敏感。所以他进会场,一眼就看住了饮水机。

        宋宜健不一样,这人意志格外坚强,不为传闻所动,着意稳定军心。那天宋宜健抓着朱一凡不放,他半开玩笑,说朱市长的批示不公布就算了,但是应当公布一下自己水杯里的东西,让大家参考。朱一凡不慌不忙,说书记指示了,坚决贯彻执行。他当场打开面前的水杯盖,示意在场诸位用眼睛“参考”。朱一凡说这水杯里泡的是好东西,洋参片,建议大家试试。可以提神补气,有助消除疲劳,振奋精神,认真开好会议,深入领会宋书记各项指示。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今天变了呀。记得朱市长一向都是泡菊花茶喝,说是解毒。

        朱一凡说解毒需要,补气也是需要的。

        宋宜健说这就对了,有时候补气比解毒更重要。谁替朱市长考虑得这么周到?是市长夫人吧?

        朱一凡说当然啦,女朋友哪会这么好,元配夫人就是不一样。

        大家都笑。宋宜健也笑,他说看看,朱市长多幸福,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要心理负担那么重,别怕。

        宋宜健这人强势,不在乎。要朱一凡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别怕,他话中有话。

        

        朱一凡搞“管道工程”改造洗手间,写条子推广瓶装纯净水,那都是小事。现在情况不同,得办大事,要有大动作。

        朱一凡决定在船上接受采访,得给他找一条合适的船。

        流经本市市区的大溪河早年水运相当发达,本市之开埠和发展均与这条河及其提供的运输之便相关,市区南沿一线的旧日码头就是其史迹。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溪河依然通航,有柴油动力的客轮通行。当时水清而充沛,每年端午节,河上赛舟“扒龙船”,蔚为壮观。后来随着陆地交通的发展,以及水土流失、航道淤积等因素,大溪河水运日渐衰弱,眼下除了一些打鱼运沙的小木船,这条河已经难觅帆影,旧日风景早已不存。

        但是朱一凡非要船不可。他说,他们能够弄个船到河上转,怎么咱们就没有?

        他说的是记者。前些日子北京来的记者曝光大溪工业区污染,他们弄了条木船到河上转,工业区排污口一个一个拍,有如拍摄庐山风光。现在朱一凡刻意加以仿效,要在河中船上接受记者采访,以做姿态。

        结果还真找到一条船,是一条运沙船,木质,长十来米,船尾有驾驶舱和柴油挂机,开起来砰砰砰砰,惊天动地。跟河上漂来漂去的其他小木船相比,这条早显破旧的运沙船还算得上是大溪河面的航空母舰。

        朱一凡率市里有关领导,两办主任,环保、卫生、教育、城建等相关局局长,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等一干官员上了这条船,各自一只小马扎坐在船头甲板上。他们从河上游上船,让船顺流而下,这样可以关掉船机,否则大家只好堵住耳朵眼,免被噪声震死,什么事都别想做。

        朱一凡在船头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这批记者是管得着的,为本市各媒体从业人员,土生土长,非空降部队。朱一凡告诉记者,今天他亲自率领这么一批重要官员乘船视察大溪河沿线,是要表明自己的高度重视。市里已经抽调一批干部,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工作班子和调查组,深入调查污染以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决心彻底查实,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解决问题。

        在大溪河污染被媒体广泛报道,上下极其关注的情况下,主持本市大政的朱一凡需要做出决策,也需要让外界知道。朱一凡对当天的新闻采访非常看重,特地穿了西装,打上领带,那一身行头出现在一条运沙船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视觉效果格外突出。朱一凡特地交代秘书小赵,让他通知本市电视台派出最好的摄像人员,他强调:“让他们带上灯。”

        那是在露天,有自然光,干吗还得打灯?朱一凡说,关键是要把人拍得亮堂一点,不要总是灰蒙蒙暗淡无光。

        “以前老那样,”他说,“轮我出镜总是灰不溜秋,破车床似的。”

        这种话以往朱一凡是不会说的,现在可以说一说了。朱一凡是在表示对本市电视台摄像记者的不满。作为一个市长,朱一凡不可避免地经常要出现在本市电视新闻里,以往常与宋宜健相伴。凡朱一凡与宋宜健一起露面的电视镜头,给人的感觉总是宋宜健比较亮堂,而朱一凡比较灰暗,很明显,无一例外。如果朱一凡单独出镜,这种感觉就不太突出。事实上这并不是电视记者有意搞鬼,是这两个人肤色差别较大,宋宜健脸白而朱一凡脸黄,色度拉得比较开,镜头猛一从宋宜健脸上拉到朱一凡脸上,难免一个亮堂一个灰暗。单拍朱一凡时,补点光,调点增色,可以让他亮起来,同样的办法拿去拍宋宜健就不行了,会让他那张脸白生生凸出来,不真实,挺可怕,曝光过度一般。为保证宋宜健的形象,只能委屈朱一凡,让他灰暗一点,毕竟他位居下方。

        现在情况不同了。

        那天在大溪河的运沙船头试拍镜头,朱一凡特地交代记者注意。他说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很难受的,这张脸上全是晦气,缺乏光彩,肯定对不起观众。但是记者有办法,靠你们了。电视台很认真,派的两个摄像都是老手,还带了电池灯。他们费了吃奶的力气,选角度,补光,一再折腾,拍下来的镜头效果居然不错。朱市长在电视画面里精神抖擞,气度不凡,号召全市干部群众行动起来,彻底治污。

        朱一凡满意了。他说这样有助于增进群众对本市领导的信赖。要是朱市长总那么暗淡阴沉,看上去就要重如泰山了,哪里治得了污染。

        如此看来镜头亮一点,至少足以对污染实施恐吓。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朱一凡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姿态。此刻他不是在办什么大事,只是在全力抵挡。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他的头上有一片阴影,有如一只黑老鸦在拍打翅膀。他自己说漏了嘴,称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肯定不是因为想念他屡次笑谈涉及到的,藏在杭州的所谓“天堂女友”,而是因为外界正声浪汹汹。大溪河水源是否为大溪工业区所污他最清楚。谁是始作俑者?至少他这个当初的管委会主任跑不掉。此刻上上下下严重关注,本市恰又由他主事,他不能不迅速行动,全力应对,必须有一些足够大的举动,那都是必要动作,否则无法回应,必为上级和人们诟问。朱一凡从政多年,官至市长,不小了,阅历和经验都非常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你越不能做越不想做的事情,你得把它做得越大越响,大张旗鼓,做足文章,当然只在表面。在表现出坚决的态度和巨大的努力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那件事最终不得解决,时外界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其他方面,你可以悄悄地让有关事项搁置,淡化,不了了之。于是乌云驱散,阴影消退。

        一个月后,朱一凡主持召开市各大班子联席会议,听取大溪工业区水污染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调查组的汇报。这当然也是一个必要动作。那天朱一凡的脸色很凝重,很难看,不像宋宜健健在时写字条讲笑话那么随和亲切,这也是必要动作,非此不足以表现其决心与态度。调查组在汇报时提供了他们的基本看法,首先确认大溪工业开发区确存在污染水源的问题,全工业区大小十数条伸向大溪河的排污管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那些管子里出来的水当然不是纯净水,没有谁敢把它装在大塑料瓶里卖给顾客供烧开水泡菊花茶用,这一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调查组提到了青川中学食物中毒案中学生所食小油菜确实来自河边菜地,灌溉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但是认为学生食物中毒与施用农药的关系比较直接,外界所议论的灌溉用水导致中毒,以现有的调查数据尚难认定。调查人员从该处灌溉用水中确实检测出一些有毒化学物质和重金属超标,但是附近大片菜地均取用该河水,所产蔬菜并未直接引发城乡食用人员全面食物中毒,因此还需要进一步跟踪监测,深入调查分析,目前还不能下结论。

        这个说法很要紧。如果不这样说,大溪河两岸沿线的大片菜地可能就得废弃,直到河水不再让人食物中毒为止。这对市区的蔬菜供应和大批菜农的生计都将意味着严重灾难,那就是特大麻烦了。

        朱一凡说,根据调查组调查意见,食物中毒案跟水源污染案目前可以先分开来处理,这不是最后结论,也不能因此减轻对水污染危害的警惕。调查组提供了确凿的数据,大溪河污染确实存在,主要污染源来自大溪工业区,这是事实,必须处理。

        怎么处理呢?调查组也提供了几条意见,其中最主要一条,就是加强现有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建设,迅速提高其处理能力,要求不具备处理生产污水能力的所有排污企业将污水交由该厂统一处理,禁止将污水直接排放于大溪河。

        朱一凡说:“就是这个办法。”

        这句话不用他说,知情者早都知道。从事情一开始,朱一凡大张旗鼓组织调研,自己亲自率队乘船下河视察并接受记者采访那时,大家就知道最后会是这句话。他所做的一切实有如法官明知故问,在法庭上询问嫌犯的姓名一样,只为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工业区污染这件事最后将如何收拢,朱一凡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别说他,此间许多人一样清楚,因为事情是明摆的:大溪工业区的一些企业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污水处理厂。这个工业区并非没有处理污水的能力,它有一家新建污水处理厂,该厂从建成起从未正常运行过,处理能力基本闲置,与此同时工业区里的污水在源源不断地排入大溪河中。

        朱一凡说,解决问题有多种选择,例如可以考虑在大溪河上游安一条长长的水管,在水管下方钻一排小洞,然后不停地放水,冲污,从而改善水质。这种方法可不可以?他曾经在政府大楼市长会议室外边的洗手间里做小范围试验。事实证明效果不佳。所以不便在大溪河上采用。比较起来,最现成有效的方案应当是运行工业区所建的污水处理厂,另外加上一些辅助措施,虽不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所有问题,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目前的严重情况。这些措施其实不是什么新发现,都早经提出并探讨过,为什么以往无法落实?污水处理厂的启动经费和相关企业缴纳污水处理费是两大症结。现在是时候了,要抓住机遇,破解这两大症结。

        没有太多的争议,经讨论研究,与会官员对调查情况和处置方案形成了共识。朱一凡指定市财政局负责解决资金问题,环保局和工业区管委会负责与企业协商污水处理费问题,后者是难点。要求一家一家企业摸清情况,说服解释,最终达成协议。

        “看准关键、龙头。”他说,“你们都知道的。”

        他下令必须尽快取得进展,说没有太多时间好等了,赶紧弄下来,对上级和人民群众有个交代。他还说,宋宜健书记不幸去世,他意外地主持全面工作,碰上这么多事情,这些日子里很累,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总看到宋宜健书记在天上招手,真的是很痛苦的。这么拖下去可受不了。他希望能早点把这件事办出眉目,完事了往床上一躺,不必怀念宋书记了,放松睡觉。

        老刘看朱一凡说得这么沉重,插嘴进来跟他开玩笑,调节气氛。他说老朱你准备躺哪张床?家里那个,还是杭州那个?

        朱一凡不禁笑,说:“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结果,他说应当到杭州去。杭州什么地方?人间天堂,现在叫“休闲之都”,漂亮极了,要放松得去那种地方。前些时候他去过一次,带队考察人家的城市规划。只两天,时间短了些,想去会会朋友,没找到机会。

        此刻他讲得比较含糊,有意忽略其著名的“天堂女友”之性别。可能因为与往日不同,眼下他主持大政,玩笑分寸把握得往里再缩一点。

        朱一凡发出了指令,要求尽快取得进展,还表白自己的心情,听起来情真意切。似乎真要把个大事一举办下。但是细究一下就清楚了,他更多的还是在做姿态。此刻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能不这样说吗?总不能公然表态,听之任之慢慢来。大家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大溪河污染要是让他这么一声令下可以迅速治理,怎么会波澜迭起,从工业区开办之初一直延续至今。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一切依旧,大溪河水依然污浊。

        有关部门做了大量工作,没有进展。如朱一凡所言,难点在于排污企业。工业区里的相关企业愿意接受政府提出的任何污水处理方案,争议焦点只在费用,企业无意危害环境,是因为政府已有言在先。

        企业主们说:“这些情况不必问我们,你们问朱市长去,他最清楚。”

        朱一凡当然最清楚,他是大溪工业区的前任主管官员,宋宜健说过,这个工业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朱一凡功劳最大,政绩最突出。眼下工业区闹出事了,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他当然也最知道。

        那时北方一家大型煤矿突发矿难,有矿工被困井下,新闻媒体和公众的注意力一时全都集中到矿难及其救援事项上去。本市很幸运,未再发生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大溪河水污染问题渐渐退热。有媒体报道市场上发现冒牌瓶装纯净水,人们忧心忡忡,现在只怕自己喝的纯净水有假,相比而言大溪河水质毫不掺假,那早是污的了,不再吸引眼球。朱一凡所说的“危难之际”至此基本算是悄然渡过。

        那一天,大溪工业区管委会召开区内企业主座谈会,继续商讨治污事宜。通知时特地加了一条,说市长朱一凡将亲自到会,与企业家们一起座谈,并宴请诸位。于是区内企业主来得相当踊跃。

        朱一凡提前到了会场,市里各相关部门官员跟随前来,济济一堂。座中不少企业家跟他早就相识,彼此打招呼,很亲切。朱一凡频频四顾,忽然问了句话:“李总裁呢?亚东科技的李总裁?”

        工业区领导说,请过李总裁了。他来不了,派了副总从北京来。

        朱一凡脸色顿显难看。

        开会时,朱一凡语出惊人,披露了一个内情。他说,前些时候一些新闻媒体记者突然集中前来,曝光大溪工业区水污染案。那几天里他正好不在本市,带着一个团组去了杭州、上海。大家可能有疑问,就是那些记者怎么会不约而同一起来搞这个事情?为什么他知道情况后没有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安排处置,以至到处沸沸扬扬?今天他要说明一下,其实他事先已经知道记者们要来,他同意他们来采访,同意他们就此做出报道,同时发出指令,要市环保局全力配合。

        一时真是举座均惊。

        “现在这种事,成灾了没人管,媒体一曝光才动得起来。”朱一凡说,“部件太重抬不动怎么办?叫一部天车。”

        原来那些重量级媒体是他通过环保部门从北京叫来的天车。为什么他要在企业主座谈会上披露这一内情?他说,这是向大家表明他的决心和政府的态度,不要误以为就是环保部门在跳,市政府还是说归说,做归做,光打雷不下雨,最后还会不了了之。有什么问题可以协商,拒不行动绝对不行,这回一定要取得突破。为什么以前他不说这样的话?因为情况不同,有些事他不好管,也不想管,现在他管得着了,也下决心要管。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目前他有主持之权,可以全权处置。

        “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大溪工业区水污染,这是谁家的怪胎?姓什么?外界早有议论,都说这怪胎姓朱,我家的。所以我不抱走,还等谁抱?”

        场内鸦雀无声。在场官员及企业主无不震惊。

        事后人们多方了解,果然朱一凡所言不虚,是他自己认可和容许了本市的这场曝光风波,甚至可以怀疑他有意促成了这一风波。他自己酿就了一场旋涡,让自己可以纵身跳进去,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半属他自己制造。

        那么他为什么呢?真的像他说的,是痛心于大溪工业区的水污染,感到自己有责任,要抱走姓朱的这个怪胎?以前他不能越过宋宜健办这件事,现在主持大政,有权处置,所以下决心干。主持工作者并非正式主管,一般守摊子为宜,不好大动干戈,朱一凡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得有一个非弄不可的理由,所以他需要媒体介入,事情一曝光,上下都非常关注,他再大张旗鼓就顺理成章。

        如此分析似乎符合逻辑,但是还是显得失常,让人难以相信。无论有多少理由,一般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干。论朱一凡以往脾性,也不像会这样玩火。为此弄个吃不下睡不着,“阴影森森”,有必要吗?他到底为了什么?

        人们想起他一再说过的那句话:“抓住机遇。”于是豁然开朗。

        毫无疑问,此刻机遇正拍着它的一对金翅膀在朱一凡的身边游荡,犹如一个幽灵。宋宜健突然去世,朱一凡奉命主持,不仅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更是“彼可取而代之”之时,为什么宋宜健的空缺非得别人来接,朱一凡就不行?事实上宋宜健很为人们看好,早有马上要提拔为省领导之说,前些时候他曾接受一次考核,眼看要上了,忽然又搁置下来,有传说是受突然发生的青川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影响。当时外界议论宋宜健将走时,都传宋再次力推朱一凡,建议由朱接任书记,担任本市第一把手,最高领导。那一段时间里朱一凡显得特别随和特别“水箱好”有耐性,字条和笑谈特别多,“天堂女友”格外美丽。显然心有所图,可惜末了无果。现在机会又来了,宋已去而朱犹在,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个时候朱一凡需要一个大动作以让人注意。或者说,他需要一点政绩。就大溪河污染而言,始作俑是他,眼下还是他,这回是来破这个俑。这个俑看来很沉重,得动用天车。作俑和破俑二者异曲同工,为的是同样的目的。

        

        当年,朱一凡以副市长身份兼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有一个晚间接到了宋宜健的一个电话。当时宋宜健从省里下到本市任职不久,与朱一凡接触不多。

        宋宜健讲了一件事,交代朱一凡接待一位姓李的客商。宋宜健说这位李总裁很能干,经营有道,手中有一个大项目。前些时候该企业为项目选点,考察过几个地方,跟本市也接触过。宋宜健考虑,要尽量争取,把这个项目拉到大溪工业区。大溪起步较晚,进展比较迟缓,目前摆开的项目少而小,不成气候,需要有一些大项目来带动发展。

        朱一凡问:“宋书记说的是亚东科技吗?”

        “你知道他们?”

        朱一凡说知道,不久前这家企业曾派员到工业区了解过情况。管委会一位副主任接待过他们,事后副主任向他汇报了,他很感兴趣,已要求工作部门积极接触,进一步联系,努力争取。

        宋宜健说人家可没有太大兴趣。亚东科技认为大溪基础条件不好,不作为当前选项。他知道情况后亲自跟这位李总裁联系,让李不要急着定,到实地看看再说。

        “我在北京开会,还得有几天。事情比较急,不能等,就让你先见他。”他说。

        朱一凡说书记放心,他会亲自接待,亲自谈,全力以赴。

        隔天李总裁来了。这人叫李华,很年轻,看模样不上四十,却很了得,是留美博士,所掌管的亚东科技企业集团主营化工橡塑产品。他带了三个随员,在大溪工业区看了一天,很认真,也非常专业。

        他对朱一凡说:“朱市长你这里很初级。”

        朱一凡说,李总裁还会发现这里有其他地方没有的优点。把项目放在这里,最终会显现李总裁大有远见。

        双方谈判。亚东科技拟投巨资新建一个大型化工企业,生产酚醛制品材料,计划今后在此基础上发展相关下游企业,形成企业集团。亚东科技资本和技术力量双双雄厚,是本行业的新锐,在天津建有酚醛树脂公司,目前打算大举南进,在南方新建生产基地,选点中突出考虑的是国内行业布局和企业的未来发展。

        朱一凡说不要选了,就这儿吧,大溪最好。

        他亲自陪同李总裁一行考察,亲自率相关部门人员就招商办厂意向进行谈判。亚东科技是有备而来,资料详尽,要求明确。工业区这边一一回应,全面商讨。所涉及的项目很大,需要协商的环节不少,双方谈得不轻松,但是彼此立场在各关键事项上逐渐接近。直到意外突起。

        市环保局对本项目的排污问题表示极大关注。参加商谈的环保局长是专业人员出身,很敬业,说话也直。他说酚醛产品耗用的苯酚甲醛都有毒,水污染问题比较突出,其解决必须有效保证。亚东科技谈判代表回应说,他们采用的是国际最新技术,已经充分考虑了环境保护。类似企业排放一些污水,目前也还免不了,强求杜绝不现实。环保局长即表态说:“不能这么说。环保评估很严格,这方面有问题不能通过。”

        朱一凡说,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进一步商量吧。

        对方即做出回应,很简单:埋单走人。

        客人离去是在晚间。双方本说好第二天到现场,就电力供应等问题再做实地考察。却不料当晚客人自行与酒店结账,叫了部车径直前往省城。他们留了句话,说李总裁另有要事,先走了。项目的事就算了,大家后会有期。

        朱一凡心知坏了。他紧急联络,想找到这个李华,却不料手机无一能通。想方设法打听行踪,才知道李华一行已经从省城上了飞机,飞上海去了。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赶紧报告。朱一凡给宋宜健打了电话。宋宜健勃然大怒。

        “都是干什么吃的!”

        宋宜健摔了电话。

        宋宜健再怎么年轻气盛,也不该跟朱一凡这么说话。朱一凡的年龄比宋宜健长,基层阅历比宋宜健多,虽为副职,位居宋宜健之下,毕竟是副市长兼工业区管委会主任,本市的一位重要官员,不是宋宜健的晚辈门生,岂容小视。能够当到副市长的人,光会吃干饭哪行。朱一凡在任副市长前是本市经贸委主任,在经贸委之前曾主管本市最大的机械厂,时间长达十年。这人长期搞工业,本市没有谁比他更称行家,宋宜健朝他那么发火实在太过分,谁受得了。

        朱一凡也扔了电话。

        他带着几个人离开本市,前往省城。他们从省城机场乘飞机直趋上海,然后下杭州,游天堂。四天后,他们从杭州飞回省城。

        李华一行竟在一起,跟朱一凡他们同机抵达。

        这时宋宜健已经从北京回到市里。他在市宾馆设宴款待了李总裁,朱一凡作陪。席间宾主频频举杯,气氛极其融洽。

        两天后双方签订了投资办厂意向书,各相关事项在意向书里均有简要表述。环保评估问题的提法是按规定办理。双方对此另有承诺,未见诸文字,以口头协商方式形成默契:亚东科技承诺采用各项新技术以减少生产污水排放,工业区方面则表示负责协调解决当前环评事项,今后则计划对区内企业污水处理做统筹考虑。如此,方方面面大体都交代得过去,包括应对上级的环保要求。

        宋宜健脸上有了笑容。

        不多久,省里一位主要领导来本市调研,宋宜健陪同省领导下基层,特地安排到大溪工业区来。此时工业区几乎还是一片荒坡地,没什么可看,宋宜健却说应当看,眼下这里最值得上级领导注意的不是厂房车间道路,是朱一凡。

        “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水箱’好。”宋宜健说,“其实他哪里光是水箱好。”

        他让朱一凡汇报情况,着意推举,让朱一凡在本市同级官员中凸显出来。事后证明,宋宜健的安排成了朱一凡日后发展的重要一环。

        那时宋宜健才找朱一凡做了一番恳谈。宋宜健提及那回发火。说自己脾气大,一发怒什么重话都说,事后回想,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他真是没想到朱一凡会这么大度,如此以事业为重,因此格外有感觉。所谓本性难移,今后碰到类似情况,恐怕他还会发火,但是他要预先告诉朱一凡不要介意,他对朱一凡已经心里有数。

        朱一凡说他明白宋书记的好意。

        宋宜健说,工业区引进一个大型化工企业,考究其情况,防备其污染,这是必要的,无可厚非。问题是本市工业基础薄弱,与其他地方相比极不对称。条件比别人差,人家凭什么要到这里办厂?只有在土地、税费、服务等等方面提供更多的优惠,以及一定程度内的放松约束,减少限制。别地方不让干的,这里放宽,别地方要卡死的,这里留条路,这样人家才会来。八字还没一撇就怕这个防那个,谁会来?搞什么工业区?种地瓜去算了。所以大溪工业区的“水箱”也得好,能忍一点,多装一些。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项目引进来,把工业区弄上去。亚东科技这样的大企业进来,会有极强的带动效应,跟可能造成的一些污染相比还是值得的。所谓两害权其轻,与其没饭吃挨饿,不如喝几口脏水。而且这种情况并非不可改变。发展了,有钱了,可以另想办法治污,关键是先搞起来。

        朱一凡说,宋书记讲得很深刻。

        宋宜健也表扬朱一凡,说你老朱还真是有办法。打到上海,跟到杭州,穷追不舍,志在必得。完全就是大海捞针,怎么还真是捞着了?

        朱一凡说其实也没什么,肯下力气,用心了解,总能发现线索。说起来也凑巧,李总裁别地方不跑,跑到杭州,等于是自投罗网。要跑其他地方还真没办法。杭州不一样,熟悉,找人办事,打几个电话就成,所以抓得住。那天他们追到杭州,了解到李当晚在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请客。于是将计就计,立刻安排在那里订桌,订下了李旁边的包间。大家在包间外走廊猛一撞车,李当即一怔,说奇怪,怎么会呢!

        “感觉马上不一样。”朱一凡说,“然后两个包间的人开过来开过去,有来有往,端个酒杯互相敬,上点润滑油,话就这么又说起来了。”

        宋宜健摇头:“你老朱有一好,再不容易的事情,到你嘴里都很轻巧,吃豆腐似的。其实哪有这么简单,换个人试试。”

        朱一凡说换个人还真是不一定能成,不是没他的本事,是没他的经历。他为什么总说杭州?因为他熟悉杭州,他在那里度过大学四年,他的母校浙江大学在中国诸大学里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后他还在杭州工作过几年,其他情况不敢说,西湖边楼外楼里来来去去,多有他的同学同事,钱塘江跑来跑去的那些船里,肯定还有他装的马达。所以在杭州办事,数他容易。宋宜健不禁好奇,问朱一凡后来怎么又离开了?杭州多好,为什么不在那待着?朱一凡说这事一言难尽,用一句话表述也简单:感情问题,人很难不受制于情感。他跟家里那位在高中时就好上了,读大学时她去了广州,毕业后来到本市。曾想把她往杭州调,当时没办法,很难,那么好的地方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末了只好死心塌地,告别天堂。

        宋宜健开玩笑,说看你老朱说得满脸遗憾。当年该在杭州找个女朋友嘛。

        朱一凡也开玩笑,说找了呀,没用。该幸福的留在天堂,该遗憾的打道回府。

        后来所谓的“天堂女友”一再被宋宜健拿来跟朱一凡开玩笑。究其出处就在这里。

        经过这番招商周折和恳谈,朱一凡和宋宜健接触渐多。亚东科技成功落户大溪工业区,果然如宋宜健所预测产生巨大带动效应,几年里大溪工业区烟囱林立,面貌一新。工业区欣欣向荣之际,大溪河水也在日益发臭。

        工业区污染有如下水,其显现和影响不会立时发作,通常有一个时间差。这好比人喝下一杯水,至少半个小时后,它才会积蓄在朱一凡所谓的“水箱”里,变成尿液最终排于体外。

        朱一凡是学工的,长期从事工业,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某些作为的后果,这种意识不可能不有所表现。荣任市长,离开大溪工业区后,朱一凡开始说自己的“水箱”不好了。“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搞“管道工程”,屡次三番改造市长会议室洗手间,写字条主张在市区推广瓶装纯净水。这都是开玩笑吗?无缘无故?不对,不管是有意识无意识还是下意识,他的难言之隐无疑尽在其中,如他自己所形容,心里“阴影森森”。这种心态可以理解:那段时间里,大溪工业区屡遭诟病,社会上媒体间声响开始此起彼伏。

        朱一凡也不是只会在自己的水杯里泡菊花茶以求“解毒”,或者如宋宜健形容,一味“心理负担那么重”。朱一凡在担任市长之后,曾力图着手解决日益严重的大溪工业区污染河水问题。他千方百计从国家和省环保部门争取支持,立项在工业区修建了一座大型污水处理厂。这座污水处理厂的处理能力不足以解决全部问题,却能大大缓解工业区企业对大溪河的污染。但是污水处理厂建成之后基本闲置,处理能力无从发挥。因为处理污水需要成本,政府难以埋单,只能由排污企业负责,而相关企业无意承担其费用。

        他们说政府已经有言在先,问朱市长去,他最清楚。他们这说的什么?当年引进亚东科技,在排污问题上谈不拢,几经周折,最后政府让步以拉住企业。双方采取一种含糊其辞的口头协商方式,企业承诺采用各项新技术以减少污染,政府则表示将统筹处理区内各企业的污水。这种模式为后来的招商引资所仿效。各企业认为,政府当初的表示应当视为一项政策优惠和服务措施。建设污水处理厂,统筹处理区内生产污水,属政府切实履行招商时的承诺。向企业收费,增加企业负担则是不适当的。如果环保要求这么高且负担要企业全部承受,当初应当明确说明,企业就会仔细核算比较,考虑在大溪投资办厂是否适宜合算。

        现在朱一凡何言以对?

        

        关于自己的“天堂女友”,朱一凡有过一些玩笑说辞,多在会议、饭桌等领导层要员相聚的场合公开发表,因此略为人知。他说过该女友“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六十七千克”,那其实是比照自家夫人。除了说该女模样漂亮,却长有黑翅膀外,他还曾介绍说,这位女朋友身材极好,充满“骨感”,绝对毋须减肥。江浙女子,吴侬软语,皮白身轻。圆眼窝,塌鼻子,宽嘴巴,两排大牙,等等。所描绘的形象比较混乱。老刘便开他玩笑,说朱市长在杭州读大学时女朋友太多了,如今说起来总是搞乱套,把这个人的小鼻子安在那个人的大嘴巴上。

        现在朱一凡不谈其天堂女友,口口声声不离治污。

        朱一凡在企业家座谈会上亲自曝料,解说所谓“天车”,引举座皆惊之后,人们发现了其“抓住机遇”的实质内涵,也明白这回肯定是来真的。早先制造污染,朱一凡功不可没,眼下打污可谓自我否决,显然需要勇气,考虑到这会是更醒目的一大政绩,该勇气应属下得值得。

        别看朱一凡一向低调,开会不说话写字条,总是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事到临头,想做什么还确实敢做能做。当年跟上海追杭州,逮住个不辞而别的李总裁,让宋宜健印象深刻。如今宋宜健已去,朱一凡利用手中意外握住的大权,下重拳治污染,不管出于何目的,还是有其办法。

        那段时间里,本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相继组团视察大溪,听汇报,搞座谈,形成强大社会关注。市里几大班子领导反复研究,研定指导方案。市财政压缩其他方面开支,挤出大笔经费,保证大溪工业区污水处理厂运行,同时设法给区内企业一点甜头,决定提供三年减免相关费用等优惠,以助企业技改,顺利运行到增产减污模式。市里头头各自联系一家企业,百般说服解释。多管齐下,工业区内各企业终于相继点头,接受市政府整改方案。

        却有一家企业始终不松口。是本工业区里最重要最举足轻重的亚东科技。

        时亚东科技在工业区里几占半壁江山。亚东在大溪最早投建的是一个酚醛树脂厂,而后迅速扩张,投建一系列相关厂子,产品有酚醛泡沫材料、酚醛夹布、酚醛板材、酚醛胶水等等。亚东科技旗下的企业集团是工业区里的大户,同时也是区内首屈一指的排污大户。朱一凡曾在一次听取汇报时,提出工业区治污要“看准关键、龙头”,他还补了一句:“你们都知道。”何为关键和龙头确实无人不知,就是亚东科技。

        现在亚东拒绝合作。作为区内最大的排污大户,需要该企业集团承担的污水处理费肯定将超过所有其他企业,数字确实不小,企业不能接受。

        亚东科技总部设在北京,总裁李华从总部派了一位副总到本市处理此间事务。这位副总姓陈,很强硬,他说总裁交代了,就一句话,八个字:拥护治污,反对违诺。

        朱一凡说:“李总裁光知道咱们水箱好,不知道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亚东科技情况比较特殊,大家都说恐怕得朱市长亲自出马说服。朱一凡却指定常务副市长负责,自己看情况再说。

        “我当然是跑不掉。”他说,“当年把李总裁从杭州追回来那会儿,我就知道了。”

        奉朱一凡之命,常务副市长带一个阵容强大的洽商组跟亚东科技的陈副总谈,强调建厂之初的协商双方理解可能有差别,同时情况已经变化,涉及污染治理的法律法规不断完善,政府和企业都必须依法办事,以前确定的事项如不符合现行法律法规,也须改变。亚东科技则坚持说,他们拥护依法治污,他们只是强调工业区应履行所承诺的义务,这与现行法律法规并不矛盾。

        接触多次无果,对方始终咬住不放。

        朱一凡还是躲在后头,让常务副市长在前边坚持,继续谈。区内大多企业渐被说服,心存观望的少数企业开始转变态度,朱一凡这才发了话:“现在可以点火。”

        市里强化力度。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全面启动生产能力,相关企业陆续停止向大溪河排污。市环保局则给未与污水处理厂签约的其他企业正式发文施压,要求在规定时限内落实有效措施,自行处理污水,限期之后继续向大溪河排污将给予依法处置。

        亚东科技立刻做出反应。两天后,一名律师率两位随员从北京来到本市,插手其事。律师姓方,中年人,其本人及其事务所名满京城。律师在与本市相关方面接触中,说明该律师事务所受亚东科技集团委托,对本市涉及其当事者的有关行政决定提出异议,如情况继续发展,他们将依据《行政诉讼法》相关条款,与市政府对簿公堂。

        朱一凡说:“这怎么啦?恐怖主义还是恐吓主义?”

        他发表感慨,说以其本人亲身体验看,真是搞污染容易,治污染难。咱们这台机器肯定有地方出了毛病。

        这番重要感慨是他在市长办公会上发表的。那时发生了一件事:会间,朱一凡正在讲话,秘书小赵从外边进来,给他递了张字条。朱一凡看了字条,即停嘴,起身离会。他去的时间不长,十五分钟左右。回到会议室时,大家发觉其脸色非常难看。这人本来脸黄,此刻更显其蜡黄,黄中泛黑,极暗淡极惨然极恶劣,一副重如泰山状。

        他说了句话:“来来来,大家看看这怎么办。”他把自己刚接的电话公之于众。他说为什么他把开了一半的会议放下来,让大家干等十数分钟?因为这个电话不能不接,很重要。电话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小肖打来的,小肖是秦副省长的秘书,他在电话里传达了领导的一个批示,这批示很重要。

        朱一凡把笔记本翻开,向场上诸位宣读了他记录的领导批示,该批示其实看不出重要,很普通,就八个字:“交朱一凡市长阅处。”

        原来是亚东科技向秦副省长提交了一份申诉,指责本市政策多变,言而无信,以治污为名,违背招商时的承诺,向企业摊派,严重增加企业负担。秦副省长在省政府分管经贸,抓的就这一摊。企业有权向他反映情况,他知道情况后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在亚东科技的申诉材料上做了如上批示,秘书先用电话把批示口头告知朱一凡,材料原件将迅速寄达。

        朱一凡说:“大家都听到了吧?领导批示很清楚的。这是什么事呢?亚东科技告到领导那里去了,领导让我‘阅处’,没说我们抓这件事不对。是不是?我这里把领导的批示迅速传达了,高度重视,深刻领会,就这样吧。”

        那时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事情要是真像朱一凡说的这么简单,他那张脸何至于那般黄中带黑。会议室里这些人官至如此层次,哪一个不是阅历丰富。朱一凡宣读的八字批示,表面上没有任何态度,实际上大有含义。本市大溪工业区污染问题已经沸沸扬扬,上下非常关注,省领导多有批示,市里为此采取强硬措施治理,秦副省长当然不能,也不会说不行。但是他对亚东科技申诉材料的反应如此迅速,亲自批交朱一凡,还让秘书直接打电话告知内容,尽管该批示从字面上看毫无内容,显然是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其态度尽在不言中,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说的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亚东科技不只是本市大溪工业区里的重要企业,也是省内化工行业的龙头之一,除企业自身地位重要外,其总裁李华还别有一重身份。这位留美博士本身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小公子,老领导后来荣调首都,在国家一个重要部门里任职,虽因年龄大了不再担任实职,仍然颇受尊重。亚东科技在洽商中如此强硬,不是没有由来的。

        朱一凡不知道这些情况吗?他当然知道。他说过,这些日子里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谁让他心理负担如此沉重?他的心头一定翱翔着亚东科技长长展开的一对翅膀,如他自己所描述叫“阴影森森”。朱一凡清楚自己可能面临的压力和风险,没等事发他早在承受,亚东科技这一部件真是很沉重的,要不何须他千方百计去叫来天车,费吃奶之力往上吊。他在下决心之前一定非常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世界上确实没有免费的午餐,谋求政绩往往连带着会有所损伤,关键在孰轻孰重,是否弊小利大,能否弄得过去。

        在认真“阅处”完省领导批示下来的材料后,朱一凡做出两项决定。一是责成市政府法制局介入工业区治污案,掌握材料,研究法律,准备好对策。按照职能规定,一旦亚东集团提出行政诉讼,状告市政府,法制局将代表政府应诉。市环保局同时再次发出文件,向工业区相关企业,主要是亚东科技旗下系列企业提供最新检测数据,揭示其污染之严重,督促迅速采取措施,重申整改期限。

        在做出强硬姿态的同时,朱一凡加以配套,实施第二项决定:他亲自出马,率一重量级工作小组直飞北京,有如当年跟上海,追杭州,找李总裁直接沟通一般。

        这一次不是大海捞针,不必跑到杭州西湖楼外楼酒楼订桌,以伺机突然袭击。这回是送货上门,热情服务。问题是这些货人家并不是太热爱。事前朱一凡让政府办先跟亚东科技总部联系,告知朱市长将亲到北京与李总裁协商。亚东总部迅速反馈,说实在不敢劳驾朱市长,时间也很不凑巧,近期李总裁出差,不在北京。有关事项,全权委托陈副总,请朱市长就近与陈副总谈,不必于百忙中辛苦远行。

        碰了一鼻子灰。朱一凡还说不行,拧紧螺丝,就盯住他。

        他让办公室再行联系,同时自己打电话到省里,找到了秦副省长的秘书小肖。他告诉小肖自己非常重视省长的批示,拟亲自前往北京,直接与李总裁商谈。希望小肖即把这个情况反馈省长,同时告知亚东科技,以表明省领导高度关注其问题的解决。

        这一手比较厉害。李总裁不好有悖省长,他终于松口,同意一见。

        如此看来,虽时过境迁情况有变,朱一凡的水箱依然不错,最多阀门有所磨损,其忍耐张力和系数依然骄人。

        双方的北京谈判非常艰苦,有如当初的招商谈判。由于彼此立场差距很大,难以很快达成一致,必须另谋出路。朱一凡不愧老手,办法多,当年能够绝处逢生,这回也一样,他提出可以考虑搞一个当前性安排,先解决目前急迫问题,其他事项从容再议。这就柳暗花明,促成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妥协:亚东科技同意与工业区污水处理厂签一个试行性质的短期协议,委托其处理生产污水,本企业停止向大溪河直排。协议时间暂定为一年,到期再议,试行期间享受市政府提供的费用减免优惠。

        这个安排对亚东科技而言,是只出很少一点钱就解决本企业排污问题,同时保留一旦条件不利即可抽身退出,继续排污之权。对朱一凡来说,则意味着工业区内的主要排污企业已经被纳入有效治理行列,哪怕只是一年。一年时间已经足够了,确定宋宜健接任者的人事安排周期要不了那么多时间。当年朱一凡为拉住亚东而放弃环保条件,可谓短期行为,如今这般治污,只管一年,其行为更显短促。所谓立竿见影,用过拉倒,朱一凡之急切果然。

        他为这个结果喜形于色。他从北京回来,跟市政协主席老刘开玩笑,说洋参片真是好东西,比吃补药管用。现在他天天用它沏茶,在北京也喝,气色果然好了许多,谈判对手都有感觉,别说自家太太了。老刘说太太感觉不重要,女朋友感觉比较重要。

        朱一凡大笑,说不错,弄完了这个就去杭州,让女朋友感觉一下。

        其实他的气色依然如旧,不怎么样,唯自我感觉良好。也许是感觉太好了一点,他没在可以停下来的地方就停下来,执意继续前进。

        “还得彻底。”他说,“要大张旗鼓。”

        他安排了一个重大行动,秘而不宣,紧张筹备,然后突然实施,像他设想的那样,大张旗鼓。这一行动的效果有如引爆重磅炸弹,在本市内外产生了强大的冲击。

        大溪河工业区一线,有十数条排污沟、排污管伸向河中,有的暴露于水上,有的隐蔽于水面之下。在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开足马力运行之后,这些污水管已经停止使用。为表现治污的彻底,防止个别企业今后偷排污水,朱一凡决定将这些排污管全部拆除。不劳企业花费,市里出钱组织专业队伍统一干,采用爆炸拆除方式,炸它个稀烂。

        朱一凡做过头了。不说排污管产权不归政府,仅就亚东科技而言,这么处置也不合适。污水处理厂与该企业订的是一年协议,理论上讲,一年后如果谈不好,亚东科技有权再次向大溪河直接排污,把人家的排污管炸了,人家到时候还怎么办?

        朱一凡说不管,先炸了。到时候他们可以再修。炸了再修就没那么容易了。

        实施爆破那一天恰逢星期日,天气晴朗,气温适宜,大溪河对岸人山人海,有数万市民闻讯赶来,自发聚拢,观看爆破,有如早年间五月初五过端午时,于清澈的大溪河畔观赏划龙舟一般。排污管线不是什么大型建筑,其爆破毋须太多炸药,对隔水观望者不会构成威胁。朱一凡选择了大溪河对岸一座小山坡为行动现场指挥所,在那儿支起几面太阳伞,摆了数张桌子,布置出指挥台。那天上午他和相关人员及市内外大批媒体记者来到这里,居高临下,隔水观察,指挥了爆破行动。

        上午十点起爆。轰隆轰隆,数十个爆点同时爆炸。其中每一个点进行的都只能算小型爆破,十数个点同时爆炸就不一样了,堪称壮观。那一刻河岸边烟尘骤然腾起,巨大轰响连成一片,惊天动地。市民们鼓掌,兴奋不已。

        朱一凡却面如死灰,重如泰山,脸色极其难看。

        他在起爆前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要求他暂缓行动,不要匆匆忙忙行事,采取过激办法。要区别对待,做好工作再说。他说明白,领导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办。回过头他没有丝毫犹豫,即下令动手。

        他怎么变成这样?这不像是他会做、该做的事情。

        

        新书记走马上任。书记姓张,就是当年的张市长,因与宋宜健无法合作调到他市任职,现在回来了。

        朱一凡说:“太好了,终于把张书记盼到。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他作欣喜状,却神情黯然,绝无言辞那般兴奋。

        他即请假离开,偕夫人去了杭州,接续数月前因宋宜健车祸被中断的天堂之旅。考虑到一段时间里他于重重困难中千方百计创造政绩,身心俱疲,此刻心境不佳,确应好好休息几天。杭州山清水秀,是他心目中的天堂,可能还神龙见首不见尾,暗藏着一个甚至数个红颜知己。这种时候,应当允许他去接受一下天堂的抚慰。

        一星期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自杭州传来:朱一凡在该地一家著名医院接受换肝手术,术后昏迷,病危于该院重症病人监护室里。

        没有谁不呆若木鸡,难以置信。

        人们把那段时日的现象种种,蛛丝马迹联系一起,这才觉得万般感慨。

        原来他早已病人膏肓。脸色黄中发黑,竭力解毒补气,时常气喘吁吁,中气不足,疲惫交加,这都怎么搞的?系出于肝部重疾。他所谓的“水箱”不好,自称前列腺发炎,都是在转移目标,着意掩饰。显然他不愿张扬自身的问题,可能有所顾忌,同时心存侥幸。如果其病情为人所知,别说再谋重任,恐怕市长都不好当了。他看来还不想放弃。他的情况无疑宋宜健知道一点,如此事项他可以什么人都不说,却不能不跟书记有所交代。宋宜健生前跟他最后一次交谈是在本市国庆晚会上,当时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别总操心水箱,显然是在为他打气。时朱一凡即将踏上杭州之旅。杭州那儿有很多同学朋友能为他悄悄提供帮助,杭州那家著名医院换肝手术远近驰名,成功率很高,有患者术后近十年依然健在,朱一凡显然把希望寄托在那里。

        但是他没能及时躺上那张手术台。宋宜健意外身亡,朱一凡不顾妻子死啊活啊之哭诉,只能调头往回,打道回府。他为什么不向上级正式报告自己身患绝症以谋求脱身,不再为政务劳心费神,赶紧求治保命?显然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什么呢?人们都以为他是想抓住天赐之机,创造政绩以接掌大权,当第一把手。现在看来错了,他的心思只在那条河上。这个心思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从他签字把某一家重污企业拉住那时就有了。宋宜健早让他“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他却总为那个姓朱的怪胎无法释怀,时时处处为水而敏感,如他自己所称,叫“阴影森森”。也许他所患绝症与所喝的自来水受到污染不够纯净无关,却与其心里的重负和阴影相连莫大。

        他跟命运打了个赌,抓住机遇把他认为应当做的大事做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他终于如愿以偿炸毁了那十数条排污管,但是时不他待。所有手术都有其最佳时间,一旦延误,开一刀可能就是一种对患者最后的血淋淋的慰问。朱一凡曾经描述过他百般想念的所谓“天堂女友”:圆眼窝,塌鼻子,宽嘴巴,两排大牙,白净、骨感,长有黑翅膀,等等。原来他心里有数得很,这根本不是他早年认识的哪个美丽可人的杭州姑娘,这是骷髅,死神。

        朱一凡于术后第三天病逝于杭州。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设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一百余万字。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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