皴错多皱的粗粝大手,捏起炕桌上的黑白照片后,抖动、迟疑,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烛火旁递送过去。烛光立时低伏了、暗淡了,暗了桌上粗率的饭菜,暗了房间里经年不懈的冷寂。晦暗中,苍老的男低音适时地表述了主人的歉意,听去深沉徐缓恬淡客套,如百年枯井中几缕嘤嘤嗡嗡低吟浅唱的虫鸣。山芍药,真是不巧,,你来啦,正赶上今晚停电,看啥啥不方便。山芍药是来客年轻时的绰号,那时候,这名头在三乡十八里的高跷队中,有如夏日的闪电炸雷一样,令人炫日贯耳。怎奈黑发难留朱颜易改,人生数不尽的晨风暮雨,最终还是把这个窈窕娇俏的红粉佳人,剥蚀成面容:卜枯步履蹀躞的花甲老妇。此刻,烛光不停地摇晃、跳动,晃得屋里的人也跟着摇、跟着跳。摇到墙面上,一双男女的影廓就摇成你来我往的分合聚散,摇成左右东西地依靠推脱,摇出了一串柔情缱绻好戏连台的亲昵和暧昧。事实上,被称作山芍药的老妇,这时坐在鳏夫的炕沿上,两手搭着膝盖,眼睛盯视着炕桌那边的男人。一瞬间,山芍药觉得,烛光闪跳中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年轻得动作敏捷浑身是劲,手脚利落激情荡漾,让她不禁想起当年那些山花红紫绿草高低的燃情岁月。女人知道明灭忽闪的烛光,映不出脸颊陡起的潮红,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抿压几下头发,借以平复内心深处悄然漫卷的温热潮汐。直到男人在摇晃跳动中渐渐静止成一尊雕像,直到缭乱的烛光簇拥着悸动的心境,于相依相偎间回落得平缓如初。
别心急,猫王。你慢慢看,看到底中意不?
烛火经过刚才的折腾后,显得低迷委顿气力不支。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照片上的影像,逐渐显现在男人昏花的眼底,犹如暗室里浸泡的相纸,把一个年轻人的面孔呈现在咫尺方寸中间。
男人就那么偏着头,看;看了半天,目光隔着炕桌投过来。
女人也看,看见男人的眼中闪跳着微缩的烛火,就把目光款款地迎上前去。
黄旗沟的,姓黄,叫黄志文。说来跟你一样,也是个高中生哩。
男人听了,眼睛沉得深潭一般,久久无语。女人明白了,自己发出了一张未使对方心动的瞎牌。于是,山芍药不动声色地抽换了话题,语气平静和缓如初,与刚才一脉相承,不着半点脱臼裂变之痕。
说起孩子的爹妈,想来你也熟悉,他爹黄世权还是你高中校友呢。黄世权当乡长,搞腐败,咱乡里大人小孩的,谁不知道哇?前年,黄世权两口子蹲了笆篙子,家产也大多充公了,只剩下空荡荡五间红砖瓦房了。这黄志文呢,那阵子刚上高中,一时就成了跟孤儿没啥两样的孩子了。
女人看见男人隐到了烛影背后,停下来,话题就绵里藏针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要说这孩子,倒有志气。在城里姑姑的拉帮下,念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可是姑姑姑夫都是下岗工人,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志文体谅亲人,接到入学通知书后,就从城里回到了黄旗沟。都三天了,说啥也不回去了。
女人说着,打量着男人探出灯影的半张脸。那是一张瘦削的侧影,烛光在上面镀着金色的边沿儿。
看到志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俺就思摸着,若是你把他收做徒弟,双方都有照应了。一来,可以帮你跑腿学舌端茶倒水,免得人家为你挂心惦念;二来他年龄又好,人又聪明,学啥都在火候趟头儿上。二十岁,当是属鼠的吧?
女人看见,男人的身子一震,面孔完全显露在烛光里了。
要说志文呢,倒是块念书的好料儿,就是那身子骨,太弱。你想啊,志文真的不念大学了,日后在咱农村,他咋活人呢?从打嫁到黄旗沟起,俺和他家就是邻居,俺是看着这孩子头顶长大的。俺想,如果志文跟上你这个猫王,学会了抓老鼠的手艺,倒是他的造化和福分哩。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个小家伙,就能历练成一个八面威风的猫王传人哩!
山芍药说到这里,烛火适时地闪跳了一下,映着猫王的脸,红扑扑的,光晕照人。山芍药看了,心里一喜,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百般挑剔的倔老头子,就要动心收徒了!山芍药看透男人的心思后,身子朝前探了探,她要抓住机会,趁热生火。
要是你觉得满意,俺明天就回黄旗沟去。把这孩子领来,你们爷俩儿,先见上一面。
女人再看时,男人的面孔已经隐退了,退到灯影后面去了。
山芍药心里不禁一沉,她幡然察觉了自己的轻率和急进。当下,就有几丝懊悔,几许自责。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坐在炕沿上,后悔不迭。烛火就那么燃着,屋里就那么静着。静了许久,男人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呢,隔着烛光传过来,颤悠悠的。后天吧,明天我要出行呢。陶家限子的老赵家,让老鼠折腾得受不了了,昨天还来人催我哩。
山芍药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惊喜之下,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止,连猫王下面的话,都听得浮光掠影囫囵半片的。
……就后天吧。后天,我傍晌儿回来。
猫王见到年轻人的时候,是从陶家隈子回来的当天下午。
粗略地说来,眼前的年轻人与照片上的黄志文相比,在自然组合和生理搭配上是毫厘不差的,差的是情绪和精神。山芍药带着他走进房门的瞬间,阳光正从玻璃上斜射进来,射得光影里的尘粒儿悬浮闪跳,泛着金星亮色。站在对面的黄志文拘谨而腼腆,身材高高的,又瘦,瘦得如同一株绽着嫩芽儿的白杨树苗,挺直、细弱。志文的脸上呢,淤着一层阴郁,厚厚的,还沉;沉得心事重重的外表,看去与年龄反差极大。猫王坐在炕上,默默地打量了他很久。屋子里显得很静。这样的气氛,使得猫王有机会在记忆深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搜寻、翻找,翻着翻着,真就翻出一个与之相似足可重合的影像!孤僻乖戾的倔老头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兴奋得脸赤、手颤、耳鸣、气短,心底荡起一缕似曾相识渊源很深的温情和近切。一瞬间,猫王竟忽然觉察到,自己一生中苦苦寻觅守候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猫王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待在炕上,痴迷而沉醉。只觉得按在膝盖上的手,一阵阵颤栗抖动;只觉得温热的眼神,熨抚在年轻人的脸上,缠绵,持久,一如嚼草的老牛温情脉脉地舔舐着待哺的牛犊。
就这样抖了很久,就这样熨了很久。
很久过后,猫王把目光转向了山芍药。你跟他,说过我的行当儿了吗?
山芍药抿了下头发。抿完,点了点头。
他愿意拜我这个师傅,学这门儿手艺吗?
山芍药这次抿的是嘴角。抿完,还是点点头。
山芍药的答复是无声的,却给猫王的发问,充填了足够的底气。于是,猫王咳了下嗓子,目光回向年轻人的同时,语气已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接纳的近切。小伙子,你知道干咱们这行儿的一爱一憎吗?猫王说完,盘起腿,目光从下面凉哇哇地爬上来,罩住志文的脸。志文被罩得气短,眼神避着猫王的眼睛,躲躲闪闪,飘忽又虚泛。猫王看到年轻人的样子,乐了,乐得愈发增添了提问的兴致。你喜欢老鼠吗?这次,志文的神情变了,由刚才的懵然不知变成了愕然惊措。猫王对志文的反应显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他会心地一笑。笑完,仰起脸,久久地望着棚顶。像喜欢自己的肢体和生命一样……喜欢那些人人厌恶的老鼠?
屋子里,三个人共同经历了一段静默的时光。
半晌,猫王打破了这种静默。你憎恨猫吗?猫王问话的时候,眼睛就从棚顶移到志文的脸上,看;看到如期而至的点头,就像看到了肥美的荒地一样,赏心悦目。好在它们已濒临灭绝……侥幸剩下的几只,也让人们乔装改扮的,失去了原有的天性。
猫王说完,看到志文的脸上满是狐疑和惶惑,心里就明白了。此时的自己,在年轻人的眼中,无疑像个匪夷所思的怪物。于是,猫王笑了,笑着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山芍药,释然且包容。猫王笑完,两手撑在炕上,屁股一颠一送间,身子已颠到了志文的对面。
所谓喜欢老鼠,咋说呢?这跟猎人喜欢猎物,庄稼人喜欢稼穑没啥两样儿。无论猎物还是五谷,都是身上的衣裳、口中的饭食,对吧?对我们捕鼠人来说呢,什么是我们的盘中餐、身上衣呢?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停了半天,吐出两个字;一字一粒石子儿,语气特重。老鼠。猫王吐完,眼睛亮亮地,看着志文。是老鼠,老鼠就是我们的猎物和谷粒,是香喷喷的米饭暄腾腾的馍饼,是保暖御寒遮羞掩丑的小棉袄、花裤衩啊。
猫王说完,看着骇然失色的志文,乐得牙床子黄焦焦的。
正乐着,看见志文像要开口说话了,猫王忙不迭抬起手,挡在他的面前。
不要一说到老鼠,就觉得食不甘味、嗓眼发痒。不要,千万不要这样!跑动的獐鹿,好看吧?不过悦人耳目罢了。猎人翻山越岭的,千辛万苦的,图啥哩?图的是把它变成血肉模糊的尸首。为啥?为了有用。小伙子,这个世界上,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多了。遇事只图好看,忽视实用的人,更多。老鼠的亏,既吃在它们讨人嫌、不着调上,也吃在不中看上。所以,人们才厌弃它,疏离它,进而漠视它。人们对老鼠一无所知,自然无计可施。人人都对老鼠无计可施,捕鼠人是一番怎样的前景呢?人人都会的,那是吃饭和走路,是搭工夫搭钱的;人们都不会的,才是手艺!一个人有了手艺,不光可以挣来钱财,养家糊口,还可以挣来自己的身价、他人的敬重。
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嘴上停住了,手却攥住了志文的胳膊。
年轻人,可别小瞧这门手艺啊。就眼下来说,它没有竞争,不存在下岗,是一条安稳又保险的谋生之路呀。这条路,不但收入可观,而且呢,前景特好,好得可以受益终身。老祖宗不是说了吗,民以食为天。人们忙忙碌碌地奔波操劳,为啥?为了屯积更多的粮食、积攒更多的财富嘛。有一天,这仓房里有了余粮,自然就有了老鼠,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那老鼠哇,围着粮仓,一面放量地大咬大嚼,一面没命地繁衍子孙。志文你想,这仓房的主人,能对这种糟踏他们血汗的行为,袖着手,抱着膀,不管不问,不理不睬吗?
猫王缓了口气,松开志文的胳膊。他知道,听了这番话,志文该是赶都赶不走的。
所以,咱捕鼠人的身价,就随着老鼠的猖獗水涨船高哇。这老鼠,它闹腾得越欢,折腾得越凶,咱捕鼠人就越抢眼、越有用哩!小伙子,你信不?一个人可以千没有万没有,但绝不能没有用途。没用的东西是啥?是垃圾。扫到一边,都觉得害事碍眼。有用的东西,又是啥呢?是宝贝。即使这宝贝本身是废铜烂铁,但因为有用,同样会金光灿灿身价倍增的。这叫啥?这叫世道。世道更多的时候,并不公道,但它功利。所以,这大干世界五行八作,人们千方百计劳体劳心的,为的就是有用,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技缠身的人,变成有用于社会和他人的人。
猫王说完,回过头,看到山芍药一脸钦敬仰慕的神色,心里熨帖而受用。
山芍药见猫王停住了,在看自己了,赶忙收回神,脸色郑重地连连点头。点过了,去看志文;看了,就想:该是志文向师傅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当下,山芍药就递出了提示的眼神;眼神是递过去了,志文却没有觉察,怔怔地立在地上,浮泛且呆滞。于是,就待出屋子里一阵冗长尴尬的静,就待得热乎乎的气氛有了些许冷落的凉。山芍药一看,急了,起身拽过志文的胳膊,把他拽到了猫王的面前。
志文,你要跟着师傅好好学啊!学会了这门手艺,将来,才能更好地报答师傅呀。
当天晚上,送走山芍药后,志文就住进了猫王家里。
猫王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感到很可心很接纳,乐颠颠的,走路都觉得轻快。俩人合手做了饭菜,又烫了酒;烫好后,喝,喝得年轻人红头涨脸的,直晃脑袋。猫王探过脖子,去看志文;看了,就笑,笑他咋看咋像个小公鸡儿似的。志文呢,被看得有些羞赧,逃逸般地抬脚、下地,然后拾掇饭桌,然后刷洗碗筷。刷洗完了,回到屋里,手中便多了半盆水。端着水,放在炕沿上,说话声呢,蘸着水汽泅过来,湿软而温润。师傅,您洗脚吧。猫王这时闭着眼,歪在被垛上,假睡;听了,坐起身,揉揉眼皮,慢腾腾的懒。于是撸拽裤腿,于是把脚探进盆中。一时间,眼睑微微闭合,口中咂咂有声,舒适惬意的样子展露毕现。就这样微闭双目,就这样摇着脖颈,摇着摇着,嗓子一扯……咋的?唱了。你吃了我的鸡我乐得抗不了哇唉嗨唉嗨哟,这是你联系群众没把我小瞧哇咽啊……正唱得入境,停了;停下来的猫王斜着眼睛,翻志文。你别这样总不说话好不好呀?你别像个闷葫芦似的好不好哇?志文听了,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师傅,我在听哩。猫王不耐烦了,一拍膝盖,听什么听?志文被戗得头低了,声音更低了。听师傅唱曲,听师傅说话呀。猫王甩过脸,神色焦躁且失望。光听我说,我还不如冲着石头说呢!猫王说完,仰起脸,话里就多出了恳求的成分。你说点什么,好不好?志文见师傅舰着脸,样子怪可怜的,就说,说什么呢?也没什么好说的。猫王听了,头就垂下了;头垂得慢,兴致减得却快。兴致一减,身子缩水一样,立马枯萎了,枯得既矮且小,孤寂而落寞。志文见师傅这般孤苦,一旁暗掐大腿,掐了,再掐,掐自己的拙嘴笨腮。猫王的脸,就那么埋着,埋得深长持久,埋得屋子里沉静如水。窗外的夜;愈发深远,远得草垛牛栏、树影星光,依次在年轻人的想象中填充而出。就这样想得很久,就这样想得很远。想着想着,志文猛然间想到了一个话题。想到话题的年轻人很兴奋,拽住师傅的胳膊,拽得猫王懵懵怔怔的,满头雾水。师傅,您不是说,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吗?猫王见徒弟说话了,抬起头,目光惑惑地看志文。师傅。,既然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猫呢?
志文见师傅一愣,眼色怪怪的,就支支吾吾地把话止住了。
志文止住了,猫王急了。猫王绕着志文,一左一右地晃着身子。咋的,咋不说了呢?刚开个头儿,就停了?志文挠着后颈,嗫嚅着,我不敢说。猫王就伸出手,去捅志文的腰眼儿。咋不敢说哩?又不反右又不清算的,怕啥呢!志文扭着身子,避开师傅的手。怕说错了,惹师傅生气。猫王收回手,蒲扇般地摆着,错了怕啥,再说了,你都对的,我还教啥?你啥也不说,我知道你要学啥?
志文被问住了,搓着手,冲师傅笑。师傅就颠着胳膊,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志文觉得没什么障碍了,盘盘腿,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师傅,您跟老鼠斗大半辈子了,这时间,也不短了。但是,跟老鼠斗一辈子,斗几辈子,甚至祖祖辈辈的,还有,那就是猫。猫和鼠的争斗,由来已久。猫和老鼠的是非,也早有定论。老鼠吃粮,猫吃老鼠,所以人们喜猫而厌鼠。人呢?也怪,这一喜,就是几千年啊,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其实,只要细想,事情还是明了的。老鼠吃粮,自然把自己摆在人类争食者的位置上。猫呢?猫也吃粮,而且吃得更奢侈、更贵族化。猫吃的熟食,恰恰是人类自己为它提供加工的。猫的精明,是把自己扮成了人类的捍卫者。所以,被人们宠着、惯着,养尊处优脑满肠肥。吃饱了、喝足了,为了保持这种生活,猫就时不时地捉只老鼠,在人们眼前,放量饕餮大快朵颐。猫这么一整,谁都相信,它们是天生喜食老鼠的家族。师傅,不知你考察过没有,那些养猫人家,哪个是只让猫去吃鼠,而不给猫们供食的?!
志文停下来,抿着嘴,看师傅。师傅的嘴呢,开成一个硕大的洞,张着。
所以,我既不喜欢老鼠,也不喜欢猫。老鼠卑琐、下作,没人会喜欢。那么猫呢,虚伪、阴险,更应该提防。猫偎在主人怀里,像一个懂事听话的弱者,可人们,偏偏就把对付老鼠的担子,托给它。托了几千年了,还不照样受那老鼠的气?实际上,猫就是有能力,也不会全力捕杀老鼠的!鼠绝了,猫的饭碗就砸了。这点,猫心里比谁都清楚、透明儿。
志文停顿一下,然后说,所以,人们只有先砸了猫的饭碗,猫才能全力以赴地去抓老鼠。不抓,它就饿肚子了。
志文做出结论后,探过头,察看师傅的态度。师傅耷拉着眼皮,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这一次,轮到志文急了。志文伸出手,去捅师傅。咋了哩,咋不听了呢?刚听一会儿,就困啦?猫王揉揉眼睛,支吾着,也许酒喝多了,头晕哩,忽忽悠悠的。
志文看出来了,师傅不是头晕,师傅是不想听了。志文问,那我放被,你先躺下吧?猫王听了,抬下手,说你放吧,放了,咱就躺下。志文站起身,把被放了。猫王一边脱衣服,一边念叨。放了被,就躺下;躺下了,就关灯吧。志文也躺下,掖掖师傅的被角,关灯了。屋子里黑了,静了,月光透过窗子泻进来,白花花的像水。
猫王躺了一会儿,知道徒弟没睡,就动了一下身子,说睡吧,明天要出行呢,得起早哩。志文听了,翻过身,翻得月光一荡一漾的,在屋子里晃。师傅,明天我们去哪儿?猫王也翻过身,但是翻了一半,停了。明天,我们去靠山屯。
靠山屯。靠山屯谁家?志文一激灵侧过身,臂肘支在枕头上。
徐老五家。猫王咂咂嘴,语调朦胧地说。说完,身子又翻过去了。
靠山屯徐老五的家,靠在山根下。坐北朝南,明堂锃亮的六间红砖瓦房。打远一瞅,门楼、飞檐、瓷垛、钢窗……好家伙,华堂、气派!徐老五这个人,心细、腰粗、腿勤、手巧,一手庄稼把式好得远近闻名。农家院的日子,让他鼓捣得鸡鸣犬吠马嘶牛吼的,既殷实又富足。这些年,他家的房子宽了、粮仓满了、家底厚了、日子好了,好得这个五十大多的汉子,近来连宿大夜地睡不着觉了,抓心挠肝的,屋里院外地闹腾。闹啥?因了猫王那句老话: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徐老五家囤满仓肥的,粮食最多;徐老五家的老鼠子孙兴旺,多得成害成灾。对此,徐老五是不甘心的,不但不甘心,更不服气!徐老五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河没蹚过、啥事儿没碰过呢?徐老五站起来五尺高,蹲下去二尺半,顶天立地大老爷们一个,难道还怕这些狗苟蝇营狠狠琐琐的四脚孳畜吗!于是,在徐老五家里,就演绎了一场旷日持久、昼夜难分的人鼠大战。烟熏、水灌、撒药、堵洞……咬紧腮帮子,撑了半个月,撑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再也撑不住了。撑不住的徐老五头昏、眼花、腰酸、腿软,身子长脱脱摊在炕上,散架了一样。直散得目光呆滞两眼失神,直散得心灰意懒吁叹连连。心里头呢,却明镜似的。徐老五知道,不管他不甘心也好、不服气也好,他却不能不认账,不能不服输了。这一次,他输得孤立无助,输得惨烈彻底!
徐老五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瞪着棚顶,瞪着瞪着,棚顶就开启了一扇天窗。徐老五一拍脑门子,霍地坐起身,他想到了何不求助于猫王?
猫王来到徐老五家的时候,天,已经下半晌了。有别以往的,是猫王这次出行,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自己背着鼠夹子,形影相吊地晃荡来的。
猫王的身后,跟了个年轻人。此刻,那串人人熟悉的鼠夹子,正哗啦哗啦地响在年轻人的背上。
就这样,一直哗啦进屋子里,停了,然后坐下。坐哪儿呢?炕沿。坐几个?俩。剩一下呢?站着,站的是徐老五。徐老五站在地下忙活,一面递烟点火端茶倒水,一面忙里偷闲地客套几句。忙过了,徐老五也坐下,陪着喝茶,陪着闲聊。聊了几句,猫王站起身,说行了徐老五,该忙啥,你忙啥去吧。我们呢,要在你房前屋后的,先转悠转悠。
转悠者,查看鼠情地况也。猫王说完,喝下最后一口酽茶,带上徒弟,来到院子里。
果然就开始转悠起来了。院左院右,房前房后的,这瞅,那看。转着转着,转到东面的一处墙角,猫王停住了。猫王停住了,志文也停住了。这时,西斜的秋阳火燎燎地燃在墙头上,看去着了一样。墙上燃着火,墙下就残存着灰烬一般的暗。猫王弓下身子,指着暗处,说你来瞅瞅,瞅仔细喽。志文就走上去,蹲下身,按照师傅的意思,瞅得眼珠子一眨不眨的。墙下的石缝间,赫然有一洞口,黑魃魃的,如一只独眼。“独眼”的前方,有一条路线,细溜溜的,浅白光洁地伸延着,看去泪痕一样。光洁的尽头,是一堆鼠粪,大小如拳头,婴儿的。志文看子几眼,正欲起身,师傅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一手按着,一手前指;指那堆鼠粪,让他再看。志文只得蹲回身,定神再看。再看时,就看出了门道儿,就有了发现。眼前的这堆鼠粪,挺规整的,呈圆锥形耸在那里,金字塔一样。乍看时,色彩各异深浅不一,看去极富层次。仔细观瞧,就见底下的一层,干蓬蓬的,色泽灰白,卷边翘沿的;中间的地方,是深灰色的,看了,就知道半干半湿,有些时日了;粪堆的顶端呢,耸着尖儿,尖状凸起的地方,属灰黑色,看去鲜润新湿,明显刚屙的。志文蹲在地上,看得真切、清楚,看完,把头回向师傅。师傅这时站在背后,弓着腰,蝙蝠一样悬在半空。半空中是一片红,衬得师傅的脸黑黢黢的,焦木一般。脸黑,牙齿却白,白得像月牙儿,上下对等着。志文知道,师傅乐了,师傅满意了。对他的认真满意,对他的听话满意。
师傅满意了,志文就圆满了。于是,志文按住膝盖,两腿一蹬,身子倏然站起来了。
志文站起来的同时,师傅却蹲下去了。师傅的手捂住下巴,连连地揉。一边揉,一边呵气,满眼怨怒地白着志文,气咻咻狠歹歹的。揉了一会儿,不揉了,猫王把手伸进怀里,去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鼠夹,回头比划几下,然后,放在洞口的路线了。放好了,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卷铁丝,细细的,展开;展开后,二尺多长。志文看了,赶忙取出一枚铁钉,递给师傅。师傅接在手里,看看大小,又掂掂轻重,挺合心的。于是,把铁丝系在鼠夹上,再把另一端缠到铁钉上,拧。拧紧了,在一旁找块硬土,把铁钉锲进去,只露钉帽儿。
锲完后,用眼去问志文。志文点点头,示意看明白了,伸手扶起师傅。
再往前走,谁也不说话了。一个默默地走,一个默默地跟,走着走着,停了,停在徐老五家的粮仓下。粮仓呢,坐落在房子西头,这时候浴在晚霞里,深沉得古堡一样。猫王罩起眼睛,仰脸去看,看一片褐红中玉米整齐划一地码着,看立柱和横撑上流泻着金黄的线段。看了一会儿,目光开始下移,一点点地,移到粮仓的底部了。底部的玉米呢,狼藉而败坏。米粒脱落了、破碎了,杂乱无序地沉积着,跟磨米机粉过了一般。志文自小从农村长大,看了,就知道,此老鼠作祟使然。志文看完仓底,再看师傅,师傅眯着眼睛,望着粮仓后面失神。仓房的后面呢,是道矮墙;矮墙是河卵石砌的,一米多高。矮墙的外边,是菜地,地里种着秋白菜,一片萧瑟中,碧绿抢眼。绿的尽头,又是一道墙:后墙,也是徐老五家的外墙。外墙的后面,就是山了。山呢,也不大,坡势还挺平缓,有灌木蒿草毡毯一样附在上面,红不淤的,铺排着残淡的秋。再看,是远山了,蓝瓦瓦紫乎乎的,叠压堆积,渲染着邈阔的空。志文正看得入境,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他连忙收回神,看见师傅一手扶着矮墙,一手指着菜地。志文就循着师傅的手势,看那片新崭崭的绿。乍看时,粗略而大荒儿,再看,就局部并细微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蓬勃中的衰败,看到了完整里的缺残。缺残是啃啮造成的,而且,啃得蛮横且恣肆,让人看了心悸。再看脚下地头儿,败坏得更甚,有菜帮没菜心的,有菜心没菜帮的,比比皆是。还有的,是菜帮菜心都没了,只剩得个少许的菜白,光秃秃直撅撅的,留守着孤寂的根。菜白呢,一旦失了映衬,便愈发古怪,愈发彰显,也愈发拔翘了,极似朵朵莲花,摇曳着,竞相绽放。再远的地方,有豁牙缺齿的,有参差不齐的,拥着,挨着,瑟瑟地聚拢在一起,敷衍并维系着一方葱翠连贯的绿。
师傅问,看了?
志文答,看了。
师傅问,看清了?
志文答,看清了。
师傅问,看清什么了?
志文答,这白菜……被啥东西啃了。
师傅问,啥东西啃的呢?
志文答,应该……应该是老鼠啃的吧。
师傅问,老鼠为啥啃白菜呢?
志文答,吃呀,老鼠啥不吃哩。
师傅问,老鼠喜欢吃啥,你清楚吗?
志文答,不清楚。
师傅问,真的不清楚吗?
志文答,真的,师傅。
师傅就说,好吧,我来帮你整清楚吧。
猫王说完,咳了下嗓子,问志文。这人要是饿了,咋整?志文暗里一乐,脱口应道,找吃的呗。师傅听了,点点头,又问,吃饱了呢?而且吃得很好、很油腻呢?志文挠挠脑袋,说喝水呀,或者吃水果!猫王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尤其对后添的这句,露出的甚至是很赞许的神情。人知道喝水、吃水果,老鼠呢,老鼠咋办呢?志文望着墙外,眼睛一亮,突然拽住师傅的袖子,说老鼠就吃白菜呀。师傅一听,高兴了。这就对喽。这老鼠呀,在粮仓里吃了粮食,吃得肚圆了、嘴干了……志文就顺着师傅的思路,抢过话头说,它们就到这后园子里,来吃白菜了。猫王对徒弟的聪颖连连点头,一边点着,一边把手立在胸前;立成菜刀状,左右剁着。它们饿了吃苞米,渴了吃白菜。一会儿苞米,一会儿白菜。志文甩着脑袋,追随着师傅忽左忽右的手,眼花缭乱地感叹道:有干有稀的,搭配得不错哇!志文说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师傅,照您这么说,这老鼠往来的路线,该在墙根的下面了!志文说完,低下头,朝墙下看去。看了,果然百孔千疮的,蜂巢一样。抬头的时候,头就有些晕了。志文试探着,问师傅,咱们是不是要把鼠夹子,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呢?猫王抿着嘴,对徒弟的探问不置可否。抿了一会儿,猫王不抿了,说,对,是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可是,放在哪面儿呢?放在里面,还是放在外面呢?志文被问住了,龇着牙,不敢轻率作答。猫王见他窘迫,笑了;笑着挪换了话题,点拨他。这里的洞口,可不是鼠穴哦,它只是通道。老鼠嘛,不住在这里的。志文听了,现出急色,就用眼神去问师傅。师傅看了,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语。师傅的目光呢,已经越过了菜地,投得很远。依我看,那边外墙的下面,就是它们共同的老窝儿。志文循着师傅的目光,运颈去看,看那外墙横在晚霞里,红亮爽眼。外墙的下面,是少许的绿。但绿得不纯,看去斑秃一样,裸裎着地表。地表的赭红上,折着网状的线路,似有若无浅淡如烟的,隐晦而约略。志文知道,师傅是对的,就顺着这对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时间,竟想得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志文的嘴唇翕动着,不由自主的,嘴上已念叨有声了。老鼠们白天躲在墙下睡觉,天黑出来觅食。上半夜在仓房里吃粮,吃饱了,回去捎带着吃些白菜,解渴又润喉。猫王听他说得上路儿,乐了;乐得不想卖关子了,就在一旁接茬了。所以呀,我们就把这鼠夹,放在墙里。上半夜放墙里,半夜收夹……志文学着师傅的语调,抢过话头说,下半夜放在墙外,天亮收夹。志文说完,眼睛亮亮地看师傅。猫王看到志文的手托在腰间,掌心向上地端举着,就把自己的手抡过去,重重地,拍在上面。
仓房下,弹起一声炸响,脆脆的,听着车老板甩了大鞭一样。
徐老五为猫王师徒把酒送行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按理说,猫王他们吃过中午饭就该往回走了,但徐老五不允。徐老五硬掐硬地,把他们留下来了。在过去的三天里,徐老五每天早上,都要挑着筐篮去一趟村外,倾倒并掩埋一筐筐圆乎乎的老鼠。徐老五呢,是个精细人,边埋,边数。还找来个小本本儿,还找来个铅笔头儿,数了,还记,记到三百六十七只时,徐老五就用铅笔头往小本上狠狠地一戳,打住了。酒桌上,徐老五就把这个数字公布了,听得猫王师徒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了半晌。徐老五见他们不信,又把筷子往桌子上戳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说:少一只,权当我这眼睛是他妈灯泡儿了,扔地上,随你们踹!说完,仰起脖,咂的一声干了,酒桌上讲究的就是先干为敬!干完,徐老五添满,一面千恩万谢着,一面举杯相邀。猫王见那架势,心里一沉。酒场上老人了,一看,就知道碰上碴子了。猫王盘盘腿,扎稳阵脚,低调着,采取了守势。徐老五心里本来高兴,加上今晚在他家里他又作东,所以,他一门心思地想把客人陪好、待好。喝酒人都知道,陪好的标志是喝倒。只有客人喝倒了,方显主人的诚挚、敬意、力度。徐老五三者都有,所以他一起步,就急着往“喝倒”的结局上赶。一赶,杯就举得勤,酒就敬得频。猫王推托着,延缓着,一边面露难色地推延,一面察颜听声,察徐老五酒到几成了。有时实在推不过,猫王就喝,喝得也慢,一点一点地溜。溜进胃里后,还等,等酒力汇成酒气了,再张大嘴,嗳气一般吐了出来。猫王明白,酒桌上对手比拼的,不仅是酒量,还有智慧和技巧。男人常在这种亲近和谐的氛围中,比高下,见输赢的。志文看看师傅跟徐老五蹬在一起了,难解难分了,就把杯子往中间一插,说徐叔,我师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替我师傅谢你吧,谢你的盛情款待。徐老五对志文的提议,起初是想不应的,再想不应失礼,就和志文碰了。一碰,劲就较上了,连碰了三杯。回头再敬猫王,徐老五就有些架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要走麦城了。走麦城不要紧,麦城也是人走的,要紧的是都走麦城,你走我不走的,走的就掉价了。徐老五举杯再邀时,情绪里,就掺进了一丝共赴麦城的悲壮和绝决。三个人又喝了一阵,都有些红头涨脸,瞅哪哪晃了。尤其是徐老五,脑袋渐渐地就抬不起来了,就开始往桌子底下使劲了。猫王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就要服侍徐老五了。走了,还是把对手喝趴下走的,那效果就神了,高下立见。猫王于是放下筷子,开始退离酒桌了。边退,边推摆,推徐老五胡乱挥起的酒瓶,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惶恐之相。
不喝啦不喝啦。呃……再喝,就喷嘞儿!
总算是摆脱了徐老五的纠缠,总算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俩人龙归海、鸟人林一样,简直爱谁谁了。腿是飘的,心是亮的,气是畅的,身子是飞的。夜不黑,路就像一匹布,白刷刷铺展着、伸延着。有风哩,“布”就飘忽飘忽的,波浪般起伏。四下里也亮,亮得怪异且蹊跷。猫王立住脚,举头去望。一望,可不咋的?仨哩,仨月亮当空悬着,不亮才怪呢!月色皎洁的夜晚,山呀地呀,河呀树呀,一切都真切、都恬静、都柔美。都好,只一样不好:路。路不平,人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败兴又别扭。猫王停下来,垂着膀子,回头喊志文。志文你小子走路当心点……这他妈地不平啊。身后传来应答声,黏糊糊的,还拖沓。是不平啊,师傅。你走好,你自己也……也当心点。猫王答应着,转过身,一边摇摆着趔趄着,一边絮絮地告诫徒弟。地不平,用腿找哇。你小于酒桌上帮我,我也不能不管你,对不?听到身后应和着,猫王乐了。这地呢,它有高有低;咱腿哩,要有长有短才是呀。地凸时腿短,地凹时腿长,看它平不平?!志文听了,就在后面笑。志文笑,猫王更笑。猫王干脆扯开嗓子,迎着风,唱开了。唱得淋漓,唱得尽性,一任那唱腔失声差气的,一任那曲调南辕北辙着。
今日送货回来的早哇哎嗨哎嗨哟,顺便来把乡长瞧哇啊……
就这样一路唱,一路晃,云里雾里的,恣情而任性地搅扰着早睡的山乡。
唱着唱着,停了。志文一听,师傅不唱了,师傅在前面开骂了。缺不缺德呀,谁他妈把障子夹在道上了?师傅骂,徒弟自然跟着骂。骂过了,上前看;看了,回过头说,不对呀,师傅,这像是咱家的院门啊。猫王舞多着胳膊,推他。你小子扯不扯呀,你飞呀,能这么快到家?再看,障子上还挂着一把锁哩。看到锁,猫王犯疑了,疑惑地看徒弟,疑惑地摸钥匙。摸出钥匙,递过去捅;一捅,锁真开了。猫王拍着脑门,站在那里,自嘲地笑了。别说,还真让你小子扯对了,真到家了哩。于是开门,于是往里走。这次是师傅走,而徒弟不走了。徒弟站在门口,望着师傅的背影,在院子里晃。晃了几步,猫王觉出不对劲了,转过身子,往回望。咋了,不睡觉了?望到大门口白刷刷的,望着志文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师傅,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回去。猫王听了,一怔,酒就醒一半了。回哪儿?你小子,还没喝够哇?志文这时酒也醒了,话也说得溜了。不是……我要回黄旗沟去。猫王站在院里,想了好大一会儿,说黑灯瞎火的,你回黄旗沟于啥?志文说,不黑哩,大月亮地儿哩。又说,我有要紧事哩,回去办一下就回来。猫王扭过脖子,说啥要紧事呢,明天不能办?志文替师傅关上大门,说也许办好了,我明天就回来了。猫王听了,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回过身子,朝屋里走。那好吧。事办好了,就早点回来吧。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来,响到窗前,不响了。猫王透过窗子,看那摩托车往来如风地停住,停在院子里。骑车人身子一俯,后腿就扬起来了;扬出一轮平斜的扇面后,狗撒尿般跳下车来。跳下车,手忙脚乱地拍:拍衣襟、拍裤腿,拍身上的尘土。拍完,抬起头,大红大黑的脑袋就抵在窗上了,向里摆手。摆几下,想起什么了似的,于是去摘头上的帽盔。帽盔摘下了,冲着猫王乐;猫王看他白不龇咧的牙花子,认出是志文回来了。
志文向师傅打了招呼,就回过身,回身摘那车上的钥匙。
摘钥匙的时候,顺手按了喇叭;喇叭就可着嗓子,亢奋高拔地叫起来了。院子里,两只猪崽儿正神情专注地拱着墙根,边拱,边哼唧,哼得散淡且闲适。乍听了,一抖,腰身拢起如弓,眸子惊恐似潭,停顿在墙下,静止。静了一瞬,便甩过脑袋,撒开蹄子,亡命地逃突。嘴上吭哧吭哧,耳朵呼扇呼扇,一溜烟地惶遽疾纵、一溜烟地肥沉拙重,眨眼间,就在障子那头的柴垛后消弭了、隐遁了。
猫王见志文兴冲冲地进到屋里,就问,哪整的?志文一怔,听师傅的语气冷冰冰的,挺沉,就把头盔放在柜子上,说啥叫哪整的?是买的。志文说完,去了外屋。猫王就跳下炕,撵到了门口,谁买的?志文站在外屋的水缸旁,水瓢呢,这时严实实地扣在脸上。扣了一会儿,拿开,说我买的。猫王听了,上前一步,说你哪儿整的钱?志文放下水瓢,大咧咧甩着胳膊,说我把房子卖了。猫王身子一震,急了。好啊,你小子连宿大夜地走了,我以为你做什么善事去了哩。原来,是在折腾家底儿呀!猫王说完,气咻咻的,坐在炕沿上。房子卖了,往后,你住露天地吗?志文龇龇牙,满不在乎地说,我么?我就跟师傅一块凑合喽。猫王被攮得语噎,哽了半天,说将来你父母回来了,你让他们跟谁凑合?志文回到里屋,倚在柜子上,他们哪,没个儿三年五载的,恐怕回不来。
猫王跟着徒弟回到里屋,屁股一墩,坐在炕沿上。志文见师傅生气了,走过来,一边抚着猫王的胸口,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师傅,你生的哪门子气呢?猫王扭过脸,就那么把后背冲着徒弟。我走了,那房子一直那么闲着。闲长了,不就倒了吗?志文搂住猫王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房子倒了,跟卖了,有什么两样呢?感觉中,师傅吁出了一口长气,绷紧的脸部就有些松弛下来了。志文扳过师傅的脸,直视他的眼睛,说师傅,每次看到你出行,就那么撅嗒撅嗒地走,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啊!猫王心里一热,不自觉地转过脸来,看徒弟。看见徒弟也在看他,猫王连忙做出生气的样子。那也得留着哇,那是祖业啊。志文知道,师傅在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师傅只是为着面子,硬撑在那里。志文搂着师傅的脖子,摇晃着,说祖业就得造福子孙呀,对不?咱们有了车,以后出行,你我不都在受益么!猫王听了,挣开志文的胳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你在变着招法骂我吗?志文一想,立时明白了话里的疏漏,就赔着笑脸,说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的。猫王戳着手指,正色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志文把两手张在前面,擦玻璃一样摆着。我是说,有了车,师傅就不用走路出行了,就有时间教我手艺了,是不?我学会了手艺,也是父母高兴的事呀。猫王听了,收手。你小子,别的长进不多,嘴皮子上的功夫,倒长得不少哩!
说归说,气归气,东西一旦到手,方便和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这往后,猫王出行,就不用撅嗒撅嗒地急着走了,就不用起早贪黑地赶时间了。有了车,又有司机,想去哪儿,只要往车后一坐,说声佛爷沟或者西下洼,说声小虎岭或者大山嘴,两个人就长出翅膀了一样,立马飞起来了。飞着来,飞着去,飞来飞去的,跟腾云了、驾雾了没什么两样儿。
于是,猫王高兴了。看志文亲近了,看摩托车也顺眼了。
其实呢,让猫王更高兴的事,还有。那就是:他现在连活都不用干了。猫王到谁家,往炕头上一坐,活呢,就由志文去干了。干好了,顶多巡查一遍,就等着起夹了。有时候,猫王也点拨几下,纠正几下,那都是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进行的。
即使没活,猫王也不清闲,猫王也清闲不住。猫王坐在炕上,同东家聊,天南海北,五谷经牛马嗑的,都聊。聊着聊着,东家的酒量就露出来了,深浅也摸出来了。晚上的酒,怎么个喝法,心里就有谱了。如果是喝慢酒的东家,就由志文先整,又冲又猛的,整上三杯后,东家的方寸就乱了。方寸一乱,猫王再整,慢悠悠的,一点一点地溜,却溜得狠,也溜得实。对手常常在这“溜”的过程中,或仰颌,或钻桌底儿,趴架了。如果是喝急酒的东家呢,志文就不喝了,先由师傅一来一往地跟他抻悠,抻到酒在胃里坐实了,灌满了,志文才走上台前。一来,连敬三杯;不行,再敬三杯。这一敬,东家一准喝趴下,酒顺着嘴丫子,溪流似的直拉拉。猫王师徒在酒场上,有主攻有联防,有穿插有接应地整、弄,弄得五里三村的,整一个倒一个,弄一个趴一个。而且,一整一个准,一弄一个稳,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闲暇时,师徒俩扳着手指算算,这前后喝倒的,已经一溜两行了。算了,就笑,笑出一种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也许还是让他们笑早了。
猫王他们笑到烧锅溜子的时候,不笑了。而且,再也笑不出来了。
烧锅溜子有个大老邵,大老邵祖上,开烧锅(酒坊)。到大老邵这辈了,烧锅照开,酒却点滴不沾了。一沾,就醉。大老邵陪猫王师徒上了酒桌后,没到两圈,人就堆挂了。堆挂了,就是钻桌子底下了。大老邵钻得长脱脱软沓沓的,不省人事了。猫王端着杯,望着瘫在炕上的大老邵,愣住了。猫王的酒,小过门还没开始哩,大老邵一拉花子,这酒,叫他没法喝了!志文看见师傅擎着酒杯,呆呆的,兴犹未尽的模样,就回过身,扒拉大老邵。说大老邵,你是怎么待客的?你不行,不会找个行的代吗?你们烧锅溜子,一个能人也找不出来了吗?志文这般贬损,大老邵完全无所谓。大老邵饼子般贴在炕上,只知道哼唧。
志文说话的时候,大老邵老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打厨房走进来,上菜。上的,是鸡蛋炒韭菜。大老邵老婆长相不咋的,腿像树、腰像缸、脑袋像倭瓜。但大老邵老婆一手饭菜做得好,有滋有味的,咸淡适中。那盘鸡蛋炒韭菜,炒得有黄有绿的。绿的呢,像叶;黄的呢,像花。有花有叶的,光鲜又爽眼。大老邵老婆听客人叫号了,没吱声,麻耷着肿眼泡,坐下了。坐下了,用手划拉一下大老邵的腿,然后,端起了酒杯。猫王酒意方浓,见来“手”了,哪还顾得公母?端起酒杯,跟她就对弄上了。猫王平时考察的,是爷们,老娘们家还从未让他上眼过。现在,大老邵老婆斜刺里杀出来了,而且不哼不哈,而且身手还不错,真给猫王平添了几分惊喜哩!猫王觑着她,想,要把这两口子扳倒一对,倒是一出上好的乡间美谈哩。于是,猫王铆足了劲,拉开架势,跟她比量。比量了一阵,见她挺抗比量,陪得有来有往,麻利又溜道。猫王的兴致就来了,咂着杯,跟她溜。猫王这边溜,志文那边急了。志文抢上来,跟她撞。连撞了三杯,竟没事儿一样。猫王心头一凛,屏住呼吸,慎审地再溜。再溜,双方的酒兴都起来了。大老邵老婆撸起袖子,登鼻子上脸地提议,要跟猫王连拥三杯。拥三杯,猫王有些为难;不拥,猫王就掉链子。这火候了,怎能示弱!猫王就硬着头皮,跟她捌了。拥完,放下杯,拍着胸脯子,开始缓气了。猫王缓气,大老邵老婆不用缓气;大老邵老婆回过身,一刻没停地,跟志文又皗了三杯。到了这个时候,大老邵老婆终于露出了恐怖狰狞的夜叉嘴脸。拥完,大老邵老婆抹下嘴巴,也不吃菜,也不缓冲,把三人面前的杯,又斟满了。这一斟,斟得猫王头皮发麻了。猫王知道,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结束了。猫王叹了口气,偷眼去看志文;志文红头涨脸的,这时直喘粗气。那情势,如果再整一悠,倒一对的,就该是师徒俩了。猫王心想,不能再喝了,应该就此打住。要打住,得有理由,理由充分了,才能不失脸面地全身而退。猫王摆摆手,说不喝了,一会儿还得赶路哩。大老邵老婆扯住猫王的袖子,说大哥,不走了。你不走,咱接着喝。猫王就拽着袖子,说不行啊。明天,有要紧事哩。大老邵老婆听了,放开手,说喝这么多酒,能走?猫王就把拽出的手,拍在胸脯上,拍得咚咚直响!咋不能走呢?这点儿酒,不碍事的!
确实不碍事。猫王师徒走出大老邵家门的时候,一再重复着,这样说。
志文骑上摩托车,发动了,然后打亮车灯。等到猫王在后面坐上了,志文就回过身,把帽盔递给了师傅。师傅呢,用手一推,嘴里嘟囔着说:我要它干啥,你戴吧。我戴了,碍事还憋屈。志文只得自己把头盔戴上了,正正,然后回过身说。把住喽,师傅。
摩托车一溜烟地出了烧锅溜子,上乡道了。乡道是笔直、平坦的,道两旁,栽着大叶杨,一棵挨一棵地排列着,密匝匝的。摩托车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刷刷一路劈割下去,路旁的树木,就一分两半地朝后面倒去,倒在无垠的暗夜里。猫王心里憋火,搂着志文的腰,一声不吭。志文也觉得恼悻,把浑身的劲,都压在车把上。就这样一路无话,就这样沉默无语,摩托车在沉闷的轰鸣中,不觉已跑到了黄龙岭下。
过了黄龙岭,离家就七八里路了。志文瞅瞅来到岭下了,就加大油门,开始冲坡了。摩托车也憋了口闷气,这时接到指令,立时撒起欢来,仿佛要把什么发泄出来似的。车子的前瓦盖下,张出了大嘴,狂怒恣肆地吞噬起来。轮下的路面呢,白刷刷的,如一根抽拔不尽的面条,刷刷刷,向这张无形的大嘴里纵身隐遁。快到岭脖的时候,就见路面上,有个东西突然窜了上来。窜到路心,一怔,顿时停住了。停了一瞬,转过身,顺着车灯的光柱,一颠一颠地跑。志文惊骇之下,一看,立时火了。赶上今天掉链子,啥东西也不把他们当玩意儿待了,都当猴儿耍哩!志文火了,手上的油门就更大了,摩托车咆哮着冲出去,向那个颠着尾巴的怪物,挟风裹电地碾压过去。有几次,几乎就碾上了,却让那东西精灵般地一闪,倏然逃脱了。志文咬住牙帮子,盯住它旗杆一样高翘的尾巴,非要把它碾成肉饼不可。眼看着碾上了,志文再加一下油门,这一加,前面的怪物反倒不见了。志文一看,路面反射的光亮也不见了。见到的是一团无际无涯的黑。黑暗中,蓦然开启了一张硕大的嘴,向他吞噬过去。志文大叫一声,松开车把,任那摩托车挟着呼啸的风声,朝那大嘴深处倏然掼去。
一声怦然巨响过后,一切都停顿了。岭上变得很静,只有摩托车的发动机在依然轰响着。而且,车灯也还亮着,亮亮的光柱从沟底射上来,斜斜地,射向远方。远方的山坡上,草在动,树在摇,蛐蛐在叫。
志文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猫王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天了。
山芍药脸色沉静地守在床前,握着志文的手,跟他说,猫王也许是有救的,他在最后的两天里,一直跟志文躺在一个病室。猫王的眼睛,始终盯视着昏睡不醒的徒弟,一眨不眨。他的头脑非常清醒,这使他饱受创痛之苦。猫王是咬着牙,忍着剧痛,一次次把急救的机会让给徒弟的。山芍药讲述这些的时候,面容是平淡的,语调也低缓。志文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任一行清泪无声流淌。志文的眼睛一闭,感觉中,天就黑了。黑暗中,他又一次回到了肇事的夜晚。他看到,摩托车的灯光依然在路面上跳动,那个精灵于懵懵懂懂中再次窜上了路心。这一次,志文看清楚了,看清楚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老鼠呢,被灯火一晃,身子立时直立了起来,和灯光对视一下,然后转过身,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老鼠在前面跑,志文在后面赶,赶呀赶,眼瞅着就赶上了!突然,路就没了,灯就暗了,那张深不可测的黑色大口,就猝不及防地张大在眼前了……志文大叫一声,惊骇地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后,看见山芍药满脸关切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动着他。
病房里也静,山芍药翻动纸包的声音,就哗啦哗啦地显得很响。响过一阵后,翻出一件东西,山芍药看看,把它递到志文的手里。志文接过来,也看;看是一只鼠夹子,就擎起来换到另一只手上,就着窗户的光亮,再看。再看时,就看见夹圈上有磕碰造成的凹陷,就看见凹陷处印有深黑濡润的渍斑。志文看了一会儿,夹圈间便有物象显现出来了,慢慢的,微型电视一般;先是自己背着鼠夹子跟着师傅身后在走,接着是师傅拿着鼠夹子一边向他讲解一边打着手势……正看得投入,志文听到山芍药贴在他的耳边,跟他说,你师傅还给你留下一件东西哩,他让俺亲手交给你。
山芍药说完,扳过志文这边的手,把一张硬脆的纸片塞进他的手里。
志文那边的手呢,依旧擎着。擎在亮白的光线里,勾勒着一圈质地分明的黑。
这是他一生的积蓄,总计十二万六千元。他让你,用这笔钱去上大学。
志文的心抽搐了,志文的眼睛模糊了。他默默地收回两手,把鼠夹和存单压在了自己的脸上。脸一压,师傅又回到眼前了,师傅的笑容挺模糊的,师傅的身影挺漫漶的。师傅在炕头上口若悬河地比划、师傅在月光下步履蹒跚地摇晃,师傅在酒桌上举杯向对手撞去……一撞,啪的一声,病房的那扇窗户就白亮亮地现在志文的眼前了。
临窗的床呢,看着更白。白得刺眼,白得空荡,白得让人心悸。
志文感到,拿在手上的物什,正一点点地,由硬脆变得湿软。
张国增,男,满族,1966年生,辽宁岫岩人。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多篇。现在辽宁省岫岩满族自治县乡村建设管理处工作。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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