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四点,半个苍白的月亮,坠在旷野西南的天空。
锄草的队伍刚要出发,祝排长朝我走过来,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一下,说:你,会捞桶吧?
什么桶啊?
桶就是桶呗,你管是个啥桶!
上哪儿捞?井里啊,当然是水井。他指了指连队西边的菜地。
我……我支吾起来。
你小子甭给我装蒜!我知道你会捞桶。他狡黠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捞桶啊?
嘿嘿,你也就这点儿本事,还不给咱露一手!
我惶惶然,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在这个百十人的连队,看来没有人能够拥有并保存自己的秘密。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初中同学们的名字——曾经,在那个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南方城市的一所中学,有谁谁谁可能曾经见过我从井里捞桶,然后潜入了这个连队……但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就像站在井沿望下去,妄想一眼能看见井底有没有桶一样。
我对祝排说:这儿的井,不是我们那儿的井。
祝排点点头:这儿的桶,也不是你们那儿的桶。
我又说:捞桶需要工具,懂吗?比如长长的竹竿,你有吗?
祝排回答:你咋知道我没有?
我再问:还有钩子,绳子,还有手艺和工夫……
你有完没完啊你!祝排终于不耐烦了。让你捞个桶咋那么多废话啊?你没看天旱成这样,菜地从早到晚浇水,正是用桶的时候,那些水桶一个接一个都跳到井里去罢工了,再不把它们揪上来,咱菜园排真就一只桶都没了……
祝排是菜排的排长,佳木斯知青,偏胖,性格执拗而暴躁,被我们这些南方知青简称竹排。连队有个哈尔滨女知青罗娜,长得有点像二毛子,发音不准,一口一个“猪排”地叫他,硬是把大伙儿都拐带成了猪排。罗娜后来病退回城后,我们才勉强恢复了祝排的正常发音。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不会捞桶了。不会捞桶日后就别想再找祝排请假了。问题在于我确实会捞桶。况且,此刻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发热,像有一条条小虫子在蠕动,一阵阵发痒。
祝排说:那好,跟我走!
一路上我闷着头不说话,苦思苦想究竟是谁向祝排告的密。我步履沉沉心事重重,对于北大荒这儿的水井,我其实一无所知。是否能把水桶捞上来,确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况且,此井非彼井,此桶非彼桶,时间地点都改变了,就连我的手,原先写字,现在握锄,好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一双手了。
没来北大荒之前,少年时代的我,生活在一个多井的城市。那个城市的每一条小巷里,差不多走上几百步就会遇见一眼水井。井里的水,又清又满,可以当镜子用的;要是连下几场大雨,水位升上来,伸手就可以够到水面。拿一只搪瓷缸,扑在井沿上,伸长胳膊,把头探到井里去,就可以把水舀上来。当然,假如水舀不上来,人就不见了。这样的事情是有过的。所以,那里的人们一般还是用吊桶打水,小小的一只铁皮吊桶,口子也就篮球那么大,一根很短的绳子,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把绳子放下去,一会儿就把满满一桶水吊上来了。不过,也许是因为绳子太短的缘故,稍稍不当心,绳子就会从手心里滑脱,那只桶就无声无息地沉到水里去了,连个水花儿都不起。由于绳子一天到晚都是湿的,你看不见它的哪一截其实已经烂掉了,等到桶里的水满了,一桶水的重量都集合在绳子上,绳子就吃不消了,它一生气,就把一桶水都送回到井里去了。这样,小巷里三天两头就有人趴在井台上,用一根长竹竿,绑上一只铁钩子,伸到井里去,一圈一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搅动,就像掏粪工人一样。假如有人来打水了,捞桶的人就歇一歇,打水的人埋怨着井水被搅浑了,只好拎着一桶浑水走,捞桶的人等打水的人走了,歇一歇再接着捞。只要有耐心,吊桶总是有捞起来的时候。桶捞上来了,捞桶的人就拎着一桶水回家了。好像一个西瓜,用绳套浸在井水里冰了一冰,就要拿回家去杀了吃,没有什么稀奇的。
只要遇上有人捞桶,每次我都会站在旁边看。我觉得捞桶是一件让人着迷的事情。尤其是吊桶出水的那一刻,很像数学方程式的解题答案,最终要有一个对错。因为谁也不知道捞上来的桶,是不是刚才掉下去的那一只。仅仅这样的一个问题,井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再说,吊桶磕磕绊绊地从井壁上被拖上来,桶沿上多半挂着几丝青苔,还有坠落在井底下多年的抹布绳头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吊桶披头散发地出水,很像一个绿毛水怪,激起我的无限想象,这才是捞桶最吸引我的原因。
上了中学以后,我开始把童年观看捞桶的丰富经验,直接运用于实践。我常常指挥大家从井里打水,给校园后院的生物试验田打水浇园、或是清洗教室地板。为此我还用班上卖废品的钱,专门买了两只铁皮吊桶。但是没过三天,那些女生就把吊桶弄到井里去了。其实这正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这样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机会,把吊桶从井里准确无误地捞上来。伴随着女生们的尖叫和欢呼,一次次捞上来再掉下去,掉下去再捞上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把吊桶捞上来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她们再次把它沉到水里去。初中三年,我都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关于捞桶这个活计,我已经是个老把式了。我擅长捞桶的名声远播,常常有邻班的同学及高年级的同学甚至老师,来求我帮他们捞桶。那三年中,我从不参加其他的体育活动,我的个头矮小但胸肌强健,尤其是胳膊粗壮、臂力腕力过人,写字的时候,稍一用力就会把作业簿的纸戳破。
毕业离校的那天我惆怅失落,我将从此告别校园的水井,告别我中学时代的玩具——那两只在井里沉浮三年的铁皮吊桶,早已千疮百孔,一只桶底如同漏斗一样水流四射,另一只生锈的桶壁凹凸不平,像一个恐怖的鬼脸面具。那一天我亲手将它们慢慢放入井中,绳子轻轻一甩,它们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张开大嘴一口把井水吸满。我松开了手上的绳子,它们犹如两个垂死的男女,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然后,一前一后迅速沉没。
我毅然决定去一个没有水井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若是选择了江南农村,将继续沉迷于水井和水桶,挣下的工分恐怕还不够买水桶的。在我孤陋寡闻的想象中,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冬季化冰融雪、煮饭洗衣,夏天开化的河水流过田野,定然是不需要水井的。
但是我错了,十九岁那年我竟然不知道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会有井,甚至在沙漠里还有地下坎儿井。我到达北大荒的时候正是夏季,从拖拉机上满面尘土地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一棵大柳树,立在连队宿舍区的中心位置,柳树下有一口用砖头围砌的圆台,高出地面一截。我倒抽一口凉气,凭直觉就明白了:那是一口井。
果然有人站在井台上,手里吃力地摇着一个弯曲的铁把。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打水的人,我看见了那个把儿转动起来的时候,一只盛满水的铁皮水桶就升上来了,水桶高度齐膝,桶口有脸盆大小,与江南小吊桶一比,可谓硕大。那人把井水分别倒在旁边空地上一只只肮脏的脸盆里,祝排就在这时候第一次出现,大声招呼我们洗脸。
后来我知道了那叫辘轳把,绳子一圈一圈、吱吱呀呀地绕在一个木头的转轴上,摇上好一会儿,水桶才露头。水桶的铁环上系着绳子,我很快学会了当地人叫做“猪蹄扣”的那种系法,能用别人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快地把桶换上。其实,我心里却时常在暗中期待着某一只幸运的水桶,在某人手里突然溺水而亡。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更多关于井的事情:北大荒农场的连队食堂,一般都会在厨房里安装压水井,压水井不畏严寒,可保证冬季的饮用水。这种所谓的井,只有一根粗铁管通往几十米深的地下,打水时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按压,水就一下一下地喷出来,把水桶放在地上接着就行了,水桶是绝对不会掉进井里去的。也就是说,压水井和水桶之间,并没有任何吞没与被吞没的可能,只有施与和承受的关系,所以那种压水井根本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还见过附近老乡用的一种藤条水桶,是用山里的藤条一圈一圈编成的,藤条在水里泡得发胀,把缝隙都胀满了,又轻又结实,滴水不漏,固定在辘轳把上,专门用来从井里提水,水桶就不会掉到井里去了。我对于这种藤条水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再再后来我明白了,我们这样的知青农场,关于井的麻烦是很多的:那些从哈尔滨来的知青,没有几个人懂得水井的奥妙,而浙江上海知青对于摆弄北方的水桶,更是笨拙无知。反正水桶都是公家的,多一只少一只没人在乎。因而,无论冬夏,水桶总是三天两头争先恐后地往井里跳,水桶永远是不够用的。经过反复侦查,我发现,除了连队宿舍的那一小块高地,周围大多数地号都是低洼地改造的农田,几乎所有浇地用的土水井,水位都相对偏高。这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想起来那些不算深的井里窝藏的水桶,并企图把它们打捞上来。这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诱惑。因此,我自从到达这块辽阔的黑土地,对于自己捞桶的一手绝活,始终小心翼翼地深藏不露。
然而我还是这么快就被“暴露”了。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
祝排带我走到菜地的尽头。那一大片被匆匆开垦的洼地里,种着一垄一垄的大葱、一畦一畦的菠菜、一片一片的水萝卜,黄绿色的叶子发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菜叶和黑色的土地中央,露出一个土洞,仅用砖头草草地围了一圈算作井沿,略略高出地面。井台四边放着几块垫脚用的草垫子,垫子是用高粱秆编的,一脚踩上去,咕咕地冒出些湿印子。我往土洞里探头看了一眼,四壁黑黢黢的,只在底部闪过一星半点的亮。
我暗暗松了口气。说:这也叫个井么?
祝排说:不是井是个啥?整个菜排的水桶,都在里头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口浇地用的水井——井壁用一层层秫秸围起来,代替了砖头或石头,底大口小,打上来的水浑浊可疑。在我看来,根本不能算作一口真正的井。
此刻我尽管对面前这口土井充满了不屑,我的眼睛却已经像两只空空的水桶,急慌慌往井里扎下去。我粗粗估算了井的深度,从地面到井底,至少应该在5—6米以上。
我说:拿什么捞哇?你想让我跳井呀?
身后无人应答,回头看,只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在阳光下如一把长剑朝我劈来。祝排气喘吁吁地托着一根雪白细长的木杆跑来,像撑竿运动员一般划破蓝天,落在我脚下。那当然不是竹竿,而是一根异常直挺、修长的白桦树杆子,它仅有锄头把粗细,长度却至少有五米以上,握在手里恰到好处。我没有想到,在北大荒原来是可以用桦木杆子来代替竹竿的。看来祝排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能从十几里地外水库边的树林里,找到如此细长笔直的桦木杆。那根桦木杆上的小枝桠都已被砍磨掉了,杆子一头粗一头细,茬口露出崭新而潮湿的碎木;木杆的细头,拴着一只打磨得十分精巧的铁钩,并用铁丝绑得严丝合缝,无比结实。
一切准备工作都无可挑剔。我别无退路。面对如此精心准备的打捞工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绑架、或是把武器硬塞到你怀里、被迫上战场的人。那个瞬间我脑子里跳过一个问号,我不知道这个祝排长对捞桶这个事,为何如此上心?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上午,我就这样重操旧业,在一口土井边开始捞桶了。
细长的木杆被高高举起,然后笨重地一点点地朝井下探去。以前握惯了轻滑的竹竿,便觉得这木杆有些发沉,不那么顺手。渐渐地,似有水气从温暖的木杆上传导过来,我仅仅凭着手掌的感觉,就知道钩子是否已经接触到了水面,然后没入水下,探到水底。我必须灵活地操纵木杆,让它在我的手掌里自由旋转;稍顷,从木杆的纹路里,传来铁器互相碰击的细微声响,我欣喜若狂——水底果然有桶,钩子已经遇到了它的同类;我的脚跟离地、身子凌空,像一只停在悬崖上的老鹰,饥饿地俯瞰着大地;钩子在幽暗的井底触寻水桶的铁环,稳稳地钩住它,再把钩子移动到铁环的中部,使它的力量能够平衡;那个时刻就像鹰爪猛然捕获了它的猎物,必须死死抓紧不放,然后换手,一把接一把地“捣腾”;水桶死沉,全靠胳膊上的力气,才能将木杆一点点垂直地提升上来,就像一台人力升降机。我憋住了呼吸,一口气都不能换错。木杆露出地面的部分越来越长,斜着搭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一双胖乎乎的手伸过来帮忙,他使的力气之大之猛,几乎要把我推到井里去。祝排,我喊道,你松手!我憋红了脸。他退了几步,天下的重任都让给我一人扛着了。我的脸憋到紫涨,井口终于出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水桶,直筒筒圆乎乎的一个浑物,它被轻轻放在干裂的地面上,像一个丑陋的海底魔怪,水花四溅,白沫飞舞,似乎马上会醒过来咬人一口。
喏,桶!我说,呼出一口长气。
祝排嗯一声,围着那只桶转了一圈,又用脚尖踢了那桶一脚,脸上并没有露出我所期待的喜悦或惊讶,甚至掠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接着捞!再捞!肯定还有!他说,语气不容抗拒。
那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口土井有点像一个秘密水下仓库,藏着祝排需要的东西。
我的情绪很快被激发起来,继续操纵木杆,用钩子进行探测。你想,井里什么都看不见的,全靠你握着杆子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眼睛就等于长在手心里了。况且水是有浮力的,你手上的力气要把浮力按下去,再从浮力中升起来。当然,我的技艺娴熟、手指灵活,经过一年多的劳动锻炼,我的胳膊更加有劲。钩子从水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应该承认祝排说得不错,井下确实有桶,而且不止一只。但能否用钩子准确地钩住桶上的铁环,就看捞桶人的手艺了。我决定把自己的绝招使出来,不是为了讨好祝排,也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沉沦的水桶,而是技痒难熬。我知道,如果实在套不住桶上的铁环(已经损坏脱落),可以用钩子寻找桶沿两侧那个方形铁片上的圆洞,这可是高难度的技术。只要准确地钩住了圆洞,就等于钩住了那只桶的鼻孔,穿透鼻孔,等于控制了整个脑袋。然后用臂力和耐力,将这颗被绞下的脑袋一寸寸提起。当桦木杆倾斜到无法支撑的时候,那些盛满了浑水的水桶,就会像一件件出土文物,从黑暗的井下无可奈何地显形,然后湿淋淋地坠于杆头。
那天上午,我久已荒疏的技艺竟然超常发挥,手中的木杆像一根魔杖,蛇一般柔软地扭动,不停地上下游窜。
干涸的地面上,已经摆满了一长溜铁皮水桶。阳光刺眼,铁皮水桶上黑色的泥浆很快被晒出一层硬壳,裂开一缕缕闪电般的花纹。像七只从泥坑里爬上来的小猪。
我说:祝排长,不说海枯石烂,也差不多快把井底掏干了。
祝排蹲在地上,目光在那些水桶上移过来又移过去。他已经数了一遍又一遍,任他怎么数,七只水桶还是七只水桶。奇怪的是,对于如此辉煌的战绩,他非但丝毫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显得更为失望。
就这些了?真的全捞上来了?他问。
还嫌少啊?排长,这七只桶,可够咱排抵挡一阵儿的了!
不对,应该还有一只。
还有一只?在哪呢?你要不信,咱再掏一遍?我胳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
他站起来,抓起杆子往井沿走去,然后把杆子戳到井里,小心翼翼地捅下去,模仿着我的手势,一下一下地够。他的模样不像是在捞桶,倒像是捣蒜,井底如果有蛙或是蚌,全都得让他给捻碎了。他就这样忙碌了很久,衣裳的后背都湿了,而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越来越焦躁,下手越来越盲目,像在对着空气作战。此刻的祝排,整个就是一只捞月的猴子,我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刚才捞上来的那些桶,全都不是他真正想要捞的那一只。
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停止了动作,扔掉了木杆,抱着自己的脑袋,在七只水桶前重新蹲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去抠其中一只水桶上的泥巴,然后捡起一根树枝,磨蹭着水桶的铁皮。桶身露出了黄褐色的锈斑,在阳光下像长满了癣的牛皮。
“畏得罗”是不会生锈的。他自言自语。
“畏得罗”?哪个“畏得罗”?
就是那只白铁皮的小桶嘛,你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了。
我说不记得是在装糊涂。就在祝排说出“畏得罗”那三个字的瞬间,我面前的他,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水桶——那是一种白铁皮制的小桶,底小口大,形状呈倒三角。桶口镶着精致的圆边,桶身的中部和接近底部之处,还凸起两圈装饰性的滚条。看上去不像一只水桶,倒像是一件炊具。“畏得罗”的桶环也是白铁的,中间嵌着一截光滑的木条,提着不磨手,拎起来轻巧极了。若是把它同我们连队那种黑糊糊、沉甸甸的直筒式水桶一比,犹如一个娜塔莎和一个李逵站在一起,时光就错乱了。我们的铁桶就不能叫个桶,而是一只水坑或是一口铁锅……
需要说明一下:白铁皮桶是一种苏式水桶,汉语译音“畏得罗”。
渐渐地,那只“畏得罗”从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它被高个儿的罗娜提在手里,随着她的头发甩啊甩的,罗娜拎着浅浅的一桶水,走下井台,穿过杨树林,走在连队宿舍前的砂石路上,快乐得像在城里逛街。去年夏季,那只桶不知怎么曾经出现在祝排的手里,桶里装满了成熟的西红柿,一粒粒玛瑙似的血红,放在罗娜的宿舍窗台上;后来我又亲眼看见罗娜拎着那只桶,桶里装着洗干净的湿衣服,放在祝排的宿舍窗台上。深秋的一个星期天,“畏得罗”盛满了刚收获的新鲜土豆,祝排招呼我们一起到场院的土坑去烤土豆吃,罗娜带了一包碾成细末的盐,教我们小心地用土豆蘸着盐吃。冬天来了,一个下大雪的日子,我曾在风雪中迎面看见一只小桶在移动,走近了,只见两只没有戴手套的手,冻得通红,一只大手在下,一只小手在上,几乎叠在一起,紧紧握着那只“畏得罗”的木头桶把。假如手掌有汗,那两只手就会一起被冻在桶把上了。我抬头,看见了祝排和罗娜,他们抬着一桶新雪在走,雪堆高出了桶沿,桶里尖尖的白雪顶,多么像我垂涎欲滴而遥远的童年梦中,那一支奶油冰激凌……
融雪时节,罗娜回了哈尔滨。罗娜走后,我从此再没有见过那只“畏得罗”。
我终于缓过神,大声问祝排:噢,那只“畏得罗”,原来一直藏在这口土井里?你怎么不早说?
祝排飞起一脚,踢得那只笨重的铁桶咣当一声响。你说啥呢?二百五!他瞪着我:那只“畏得罗”一直都在我的箱子里。它是大前天晚上掉进去的,刚掉进去没几天!明白不?
我实在是不明白,接着二百五:好好的干啥把它从箱子里弄井里去啊你?
祝排的神情恍惚起来:五天前,晚上我做了个梦,罗娜对我说,“畏得罗”是要用的,不用就废了。醒来后,一整天我就想着她这句话,到了晚上,我把“畏得罗”拿出来,到这没人来的土井边打水。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罗娜,就是在“畏得罗”里,那会儿她正对着桶里的井水照镜子,我从旁边走过,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像一根根小鱼在桶里游着,我永远都忘不了哩。大前天晚上,月亮正圆,我用“畏得罗”从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月光照在水面上,可桶里只有一个月亮,怎么看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后来我把水倒了,重又去打,一甩绳,桶就不见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疑惑地说:这么说,“畏得罗”应该就在这口井里啊。
说的是呢!他咬着牙。第二天,我请了假,去找捞桶的木杆,刚把钩子什么都准备好,偏偏连长通知我到场部去开会,这就耽误了两天。我琢磨着,这三天之内……是不是有别处的人……把“畏得罗”捞走了呢?他显得迟疑不决。
我连连摇头。我觉得他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几天我根本就没听说有谁捞到过桶。再说,整个连队甚至方圆几十里外的连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捞桶呢?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畏得罗”已经不在这口井里,那么……祝排朝我比划着手势,像在分析布置破获某个重大案情。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邻近连队的人趁机捞走了……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你想想,各个连队都在抗旱,都急需水桶,而农场的物资和资金都这么缺,上哪儿去买水桶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井里的桶,捞上来,不捞白不捞!
我打断他:那为什么我一口气从井里捞上来七只桶呢?照你的说法,这口井里的水桶,早该让人捞没了。
祝排略一沉思,答道:因为“畏得罗”是前几天掉下去的,肯定掉在最上面,所以,那些企图偷桶的人,一捞就先捞到了“畏得罗”。
我一时语塞,似乎难以驳斥他这个推断。愣了一会儿,问道:既然这样,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预感到一个浩大的寻桶工程即将展开。
祝排连想都没想,挥挥手说:找呗。到附近的连队去找。是个桶,人家就得用吧,我认识我的“畏得罗”,谁也别想把它眯了。哼!
以后的几周内,我和祝排找出种种借口,或请病假或利用公休或假公济私,到周边地区的场院、大车队、老乡屯子等有人迹的地方,去寻访那只曾经映照过罗娜眼睫毛的“畏得罗”。祝排苦苦寻找“畏得罗”的原因已经不言而喻,我和他心照不宣。我之所以愿意跟随他去干这种徒劳的勾当,是因为我暗藏了自己的一份私心。我狠批私心一闪念,念头却越来越猛烈——我竟然比少年时代更加热爱捞桶,并且,这种热爱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理由。
几天后,我们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像大海捞针一样遥遥无期的这种寻找,始终毫无进展。祝排变得垂头丧气,我于是决定将自己的私心不失时机地发扬光大。
我说:祝排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你的“畏得罗”吗?
祝排的眼神像一只长嘴蚊子,狠盯在我脸上。
我估计,“畏得罗”已经被那些偷桶的人,又一次掉到井里去了。它肯定待在某一个井里,我保证,它躲在井底呢,所以我们找不到它。
祝排的嘴歪了,张大着,像一只砸扁的桶。半晌,他跳起来,拽着我就往回跑。他气喘吁吁地说:走,回去拿木杆子,捞桶!你他妈的咋不早想起来呢,我把那些井都给它掏干了!
那个夏季,附近的连队、场院、大车班、村屯,出现了两个抬着一根长木杆的年轻人。我们对外声称是知青义务淘井小组,尽管这根本不是淘井的季节,却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欢迎。因为我们从每一个井里都捞出了生锈的或是没来得及生锈的水桶。然后只是不经意地打量一眼,就慷慨地完璧归赵。每只桶在捞上来的时候,都装满了水,我们顶多只是掬一口凉水喝。其余的水都免费奉送了。在留下水桶的同时,我们得到了那么多由衷的感谢,偶尔还有煮熟的青苞米和煮鸡蛋。但那都不是祝排想要的。我们废寝忘食地走村串屯,记工簿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旷工记号。有人当面警告我们,说祝排的排长已经当到了头。而祝排轻蔑地回答说,排长算个屁呀!我觉得祝排基本上已经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无论那块地号在多么远的地平线方向,只要那儿有水井,祝排就会勇往直前。我们的钩子已经换了好几个,桦木杆子变得无比光滑。我们从各种水井里捞出来的水桶,已经能以二位数统计。隔三差五,总有失踪多年的水桶,在一片惊呼声中冉冉升空。那些日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那么多公家的水桶,悠然躲藏在幽暗的水井中,如果没有我(当然也包括祝排),它们根本没有希望重见天日。最可气的是在二连捞桶,捞上来一只崭新的铁桶,桶壁上写着“三连”的字样。祝排说肯定是分场大会战的时候掉下去的。那几个看着我们捞桶的知青,当场就把“三连”的“三”字刮去了一道,变成了“二连”,然后欢天喜地地抱着桶走了。
在持续多日的欢庆气氛中,祝排的圆脸已经瘦成了一粒瓜子儿。但是,随着原野上的风一日日寒冷,那只“畏得罗”仍然没有出现,就连一丝踪影都没有。
寒风吹灭了我一夏天膨胀的激情,过足了捞桶之瘾,我开始产生了厌烦情绪,变得有些憎恨捞桶了。我原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水桶而捞桶,我喜欢的只是捞桶这件事情。说到底,那只“畏得罗”能不能捞上来,与我有何相干?
那一天“收工”的时候,祝排哑着嗓子对我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根木杆不够长,够不着更深的井。你明天跟我去水库那边,我要选几根桦木杆子,把它们连成一根十几米长的杆子……
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眼皮神经质地一跳一跳,我觉得他差不多是已经疯了。
我说: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祝排紧蹙着眉头问:那你说,那个“畏得罗”,它到底会在哪儿呢?
他紧接着自问自答:依我看,它还是应该在我们菜地的那口井里。
我有些生气地说:那口井,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你要是不信我,那你自己爬到井里去看看好了,你自己下去找一找,才会死心吧。
祝排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把木杆子扛在了肩上。
如果我当时能知道自己这句随意脱口的戏言,竟然会产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性后果,打死我也不会那样说的。
但是我已经覆水难收。十九岁那年我懵懂无知。我不知道一只白铁皮的水桶,对于我和祝排,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捞桶仅仅只是为了捞桶,而对于祝排,那只轻盈精巧的“畏得罗”,却是他二十一岁人生中最珍贵的一点念想和回忆。
那个冬天,祝排失踪了。大多数人都以为祝排被撤职后,一气之下回了佳木斯探亲猫冬。我与祝排并非至交,只是一个捞桶的临时伙伴,所以也无处打听祝排的去向。
第二年春天化了冻,菜地开始松土浇水栽秧,有人报告说井里好像是塌方了,堵得水桶下不去。连长请了淘井队的人来,鼓捣来鼓捣去,从井底拽上个裹满稀浆的泥坨。泥坨分明是个人形,像一具出土的兵马俑,激发起人们的激情和想象,菜排所有的人都闻讯拥到菜地去看热闹。那个时刻我在场,我的眼睛被泥浆糊满,眼前一片漆黑;泥水渗入了我的眼角,刺痛了我的眼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我浑身肌肉都开始绷紧。人形上的一层泥壳在阳光下炸裂了,露出我熟悉的衣角。他蜷着双腿,像是要尽量缩小自己微胖的身体。有人用沾湿的破布,小心揩去了他脸上的泥灰。经过一冬的冷冻,他的面孔像冰块一样光滑,泡胀的眉眼,如同弯月般笑意盈盈,让人毛骨悚然。他的一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着,手指犹如鸡爪一般弯曲,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浆……
没有人知道祝排为什么会在这儿;更不会有人相信,祝排竟然是为了搜寻那只“畏得罗”而亲自钻入了井底。
那天日落时分,我去了井边,湿印已经干透,草垫四周只剩下一些散碎的土坷垃。
我轻轻抓起一粒干土,在手心长久地碾磨。灰褐色的粉末从我的指缝里一点点撒落,被微风吹散,消失在刚刚返青的旷野里。我低头说:祝排,我知道你为什么惦记那只桶,但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亲自下井去摸桶?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捞桶的手艺,你以为是我疏忽或是错过了那只“畏得罗”,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呀你……
后来的很多年中,我始终在反复琢磨这件事情:如果“畏得罗”真的掉进了那口井里,凭我的手艺,不可能捞不上来的。那么这只“畏得罗”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每一个捞桶的细节,答案却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有那么一刻,我突然问自己:有谁真正见过祝排珍藏在箱子里的“畏得罗”呢?罗娜是否确实把“畏得罗”留给了祝排?那究竟是祝排的心愿还是幻觉?祝排难道真的曾经拥有“畏得罗”,并且准确地把它掉进了这口井里吗?如果“畏得罗”压根儿从来就没有在那口井里,祝排以命相托的打捞又是为了什么?我被自己的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祝排——猪排——竹排,究竟哪一个称呼,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呢?
我发誓从此再不捞桶。当然,我的誓言有一点自作多情——七十年代末我回城后,那个故乡城市的水井,在二十年中一口一口地被填埋了。铁皮吊桶没有掉到井里去,却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那只“畏得罗”,失踪得十分诡秘而蹊跷。如今这个城市没有水井,没有铁桶,也不会再有幻觉。我的不良嗜好就这样从此彻底戒掉了。
但我想念祝排。如果能够遇见罗娜,我会告诉她后来发生的事情。然而三十多年过去,我从未得到罗娜的消息。有一次我途经罗娜生活的那个城市,在街上闲逛。车流如注,人浪似海,令我眩晕。在这片喧嚣的汪洋中,我何以觅捞“畏得罗”呢?
张抗抗,女,浙江杭州人,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五百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集五十余种。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全国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创作奖”、“庄重文文学奖”,多次获“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精品工程奖”、“德艺双馨奖”以及多种报刊杂志奖。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现任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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