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印刻章这一行当,南方北方都被称作是印人。明朝洪武初年,保定设府,成了北方的大城市,一时文人云集,书画业十分繁荣。刻印这一行就应运而生,先是一家几家,逐渐多了起来。谈歌曾查阅保定明末清初年间的方志,那时保定城内的治印社,有百余家之多,可以想见印人一行的从业之众。再查民国初年的县志,保定市内刻印的店铺,竟有四百余家。其买卖兴隆状态,跃然纸上。谈歌下边讲一个印人的故事。
光绪年间,保定秀水街上有一家店铺:润文轩。铺面不大,小店。挂在店门左右的一副对联,是店掌柜亲手书写并镂刻。隶书,内容撰得挺怪:
便宜勿再往
好事不如无
这副对联的字面上漫延着一股消极情绪,似乎也暗含着些别的什么意思,常常引得游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各种揣度。润文轩的掌柜四十多岁,曲阳人氏,姓罗名光春,字启繁。挺拔的大个子,面相威武。手下有徒弟三人:韩为诚、李双夺、张得意。
秀水街是一条文化老街,大都是些经营文房四宝的店铺。大的店铺有文宝轩等,这等店铺,营业面积阔绰,文宝轩的伙计竟有三十多人。比较之下,这一家润文轩就不起眼了。可这润文轩的买卖却是兴隆,罗光春的印价,是秀水街上最高的,许多刻字铺里的印价,大都在一文钱左右,最高也超不过五文钱一字,而罗光春的印价竟在一两银子一字。且从不言二价。如此价位,让人咋舌。但每天仍有人进店治印刻章,其中多有达官贵人。由此润文轩的生意常常应接不暇,治印者常常也要排队候时。为何这样热闹?罗光春是一个远近知名的印人。据街中传言,皇宫中的一些大臣,也求过他的印章。用现代的话讲,润文轩便是明星企业了。
使人不解的是,罗光春似乎并没有奢望把店铺做大,十几年的光景下来,仍然是这一间小店铺。生意上也从不贪求利润,一旦活儿接不过来,便挂出牌子,声明暂不接活儿。这种态度,或许也就应了店门前那副对联的意思。师徒四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日子过得也算常规。
话说光绪三十年秋天,满城县的师爷孙越强乘一辆驴车颠颠儿地进城来了,赶车的仍旧是满城县衙的差役梁子汉。梁子汉赶着驴车一路小跑着进了秀水街,就在润文轩店前停稳了。
孙越强下了车,不曾进店门,罗光春已经在店里看到,忙不迭大步迎了出来,拱手笑道:“孙先生,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店掌柜如此之热情服务态度,可见孙越强不仅仅是熟客,常客,而是贵客了。)
孙越强拱手还礼,笑道:“罗老板,生意兴隆。”
罗光春笑道:“小本生意,吃得上饭,也就知足而乐了。不劳孙先生惦记。快请进来说话。”说着,也招呼梁子汉进店来。梁子汉微笑着摆摆手,不下车,也不进店。说自己在驴车上候着便是了。(梁子汉聪明,孙师爷进店必是谈生意,自己一个赶车的,进去凑什么热闹?此等眼力见儿,必是有一番练达。)罗光春不再勉强,便让韩为诚将一碗茶水端出去递给了梁子汉。梁子汉忙着谢了,就坐在车上细细地喝茶(“细细地”三个字,必是慢慢的意思。不为解渴,只为候人),左右打量着秀水街中的生意风景。(左右打量,必是无聊至极。)
孙越强站在店门前,表情认真地看了一眼店门前的那副对联,粲然摇头一笑,撩衣进了店门。
孙越强是保定府有名的才子,此人是河间东八里铺人氏,这一年三十五岁,他曾经是京城某位亲王的幕僚,后来亲王开罪了皇上,孙越强便受了株连,在狱中苦坐了二年,后经朋友保释出来,便来到了保定,经人介绍,在满城县衙做了师爷。孙越强一笔好字,一手的好文章。京城才子与他多有来往。他多次在润文轩治印,一些京城的文人墨客也多通过他牵线,来润文轩治印。罗光春知书,孙越强饱学,二人渐渐谈得投机。由此,孙越强便与罗光春过从甚密起来。
孙越强进了店,却不坐,四下里观看着。几面墙上挂着些字画,有一幅隶书立轴吸引了孙越强的目光,那是一幅中堂,隶书,内容写的是:
夜读茶经止渴
朝临光帖充饥
孙越强连称好句好字。
罗光春笑道:“这是我信手涂鸦,招惹孙先生笑话了。”
孙越强击掌笑道:“果然是句好字好,孙某并无阿谀奉承的意思。至少比店门前那副对联好些。”
徒弟李双夺笑问:“孙先生如何看不中店门的对联呢?”
孙越强笑道:“实不相瞒,我每次来贵店,都要认真揣测一下,每每总是感觉意境消沉。或许罗老板胸中有别的意思,孙某才薄学浅,勘不破罢了。”
徒弟韩为诚一旁插话:“孙先生如何认定这两句意境消沉呢?”
罗光春摆手打断了韩为诚的问话,笑道:“不消说,不消说了。那两句对联如果孙先生看不上,莫不如给我们撰一副联如何?”
孙越强笑道:“罗老板啊,我只是说说而已,若是撰写新联,我怎么及得上罗老板呢?玩笑了,玩笑了。”说罢,摆摆手,便坐下饮茶。
罗光春在一旁陪坐,笑道:“孙先生,这是一位南方的客人送来的新茶,滋味如何?”
孙越强又呷了一口,将茶碗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茶。只是我对茶并无好感。”(谈歌写到此处也惊讶了,孙越强如此言语突兀,这茶怎么了?)
罗光春听得奇怪,便嗯了一声,一双眼望定孙越强:“孙先生何出此言呢?”
孙越强悠然一叹道:“恕孙某乱弹,茶本是一个解渴的物儿,自古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都拿此物来说事儿,这便是病垢了。我总想,整个一个大清朝,整天价都泡在茶里,泡来泡去,这大清朝便要泡得精疲骨松,怕是没得救了。”
罗光春听得一怔。
孙越强却哈哈笑了:“不谈国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方手掌宽窄的石料。孙越强将石料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孙某此次是专程进城,请启繁先生来治印的。”
罗光春哦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石料细细看了,眉宇间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又淡笑道:“是孙先生自家用的?”
孙越强点头笑道:“自然是了。”
罗光春把石料包好,递还给孙越强:“这件活儿,恕罗某难能承接。”
孙越强诧异道:“启繁先生何出此言?”
罗光春正色道:“非不为也,是不可为也。”
孙越强皱眉道:“还请启繁先生开诚布公。”
罗光春笑道:“此印并非孙先生使用。”
孙越强笑了:“原谅孙某刚刚没有明言,实是一位朋友相托,必要启繁先生的手艺,孙某愿意在银子上让步。”
罗光春鄙视的目光看了看孙越强,嘿嘿笑道:“孙先生啊,我二人多年交情的深浅岂是银子上多少的缘故?”
孙越强脸一红,拱手笑道:“着实该打。孙某言语不慎,说得错了。”
罗光春不再笑:“孙先生,这方印,我的确不可以承接。若孙先生闲坐喝茶闲聊,便是坐坐,我也多日不见孙先生了,也愿意同孙先生海阔天空一番。孙先生若只是为这方印而来,就请先生走路,不要误了自己的事情。”
三个徒弟一旁都怔住了,他们都知道罗光春与孙越强交情甚厚,如何师傅会拒绝给孙越强治这方印呢?这方印有何名堂?
孙越强呆呆地看着罗光春:“孙某着实不解,启繁先生如何要拒绝这一单的生意呢?”
罗光春摇头笑道:“不提不提。”
三个徒弟面面相觑,不知就里,李双夺忍不住问一声:“师傅,这方印到底如何治不得呢?还是要给我们讲讲明白。”
罗光春看看三个徒弟,不禁苦笑了:“若要说破,孙先生岂不是要怪罗某多嘴了。”
孙越强笑了:“孙某正想听个清楚明白。”
罗光春拿起桌上的石料,问三个徒弟:“徒儿们,这什么石料?”
三个徒弟接过石料相互传看了,韩为诚说:“师傅,这就是普通的寿山石啊。也看不出什么过于名贵之处嘛。”
罗光春笑道:“你们只说对了一半,此石是寿山石一种不假,可它却是大有来历,你们何曾知道,它却是万两黄金换不得的啊。”
孙越强和三个徒弟同时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罗光春。(什么石头?万两黄金也换不得?那还是石头吗?)
罗光春道:“此石本名为紫萝卜黄田。是黄田中的极品。只是一般人误将此石认作是一般的寿山石罢了。”
三个徒弟点头称是。孙越强细心地听着。
罗光春笑了笑:“此种石料,可谓奇宝无价,区区一两,便值得数千两黄金。据我所知,此等大料,并无在民间流落。我只知道皇室里只有区区三块,若是看得不错,此石必是出自皇宫。再若猜,必是现在朝中摄政王爷的藏品。”
孙越强听得频频点头。三个徒弟也都怔住。
罗光春皱眉道:“孙先生啊,我一向不与官家交往,街上传言宫中的大臣们也有求我印章者,以讹传讹,市面上便信以为真了。可神明自知,罗某却一方印也不曾向宫中出手过啊。非是罗某孤赏自傲,沽名钓誉。只是我祖上的规矩已经定下,不与官家纠缠。此一方石料,我已经看出来历,所以我不可以治印。即我刚刚讲过的,非不为也,实不可为也。”
孙越强叹了口气,点点头:“启繁先生果然慧眼,直让孙某刮目相看。”(明里是夸奖罗光春的眼力,心下却有被人揭破的尴尬。)
韩为诚站在一旁,细细地观看着桌上的这一块石料,张张嘴,似有话说。罗光春看出了,略加犹豫,便笑道:“为诚啊,你有什么话,就说来听听。你们三个与孙先生也早就相熟了,不必讳言。”
韩为诚笑道:“师傅,恕徒弟冒昧,若是师傅不愿意承接,为诚不才,愿意接下这印章。”
孙越强看看罗光春,笑道:“启繁先生以为如何?”
罗光春笑道:“为诚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他在我这小店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手艺在他们三个当中,也是最为出息的。也该出头了。”说到这里,他重重地看了韩为诚一眼,叹道:“所谓误人一时,怕是要误人一世。”
韩为诚似乎听出罗光春的话外之音,目光里登时有了些许惊慌:“师傅啊,您这是什么意思?”
罗光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缓了缓口气,说道:“为诚啊,你我二人师徒缘分已尽,今日便是你出徒之日了。只是今后你在江湖上走动,切不要再提我罗光春的名字。我还要为你这两个师弟张罗饭口。直是怕你接揽一些来历不清的印章,惹下些麻烦,便是要连累了这润文轩了。”
大家听得怔住了。
韩为诚猛地跪在了罗光春的脚下,哭叫道:“师傅啊,你不能赶我走啊。”
罗光春目光颤了颤,有些动容,但他还是摆摆手:“为诚啊,我已经看出,你与孙先生相交至深,你随孙先生去吧。”
孙越强长叹一声:“启繁先生啊,您这是何必?不就是一方印章嘛。”
罗光春站起身,直声说了一句:“恕不送客。”就转身进了里屋,放下了屋帘。店里,一时气氛尴尬万分,李双夺张得意愣怔怔地看着韩为诚和孙越强。
韩为诚长叹一声,站起身,叮嘱李双夺和张得意一句:“替我孝顺师傅。”说罢,深深一揖,便随孙越强出店去了。
李双夺和张得意醒过神来,忙追出店门,直见孙越强和韩为诚已经坐在了驴车上,梁子汉一挥小鞭儿,暴出一声脆响,驴车便悠悠地窜出了秀水街。
李双夺和张得意心中都有些伤感,他们转回身来,却呆住了,只见罗光春怔怔地站在店门前,目光中有了些许凄怆之色。罗光春目光直直地望着秀水街,秀水街上已经不见了孙越强和韩为诚的影子。只有一阵秋风从街中悠然自得地吹着。罗光春长叹一声:“可惜了为诚,只怕他是无有下场啊。”
李双夺张得意面面相觑,不知罗光春此言何意。
如此过了一年,第二年秋上,韩为诚在保定大旗杆下被斩首,罪名是勾结乱党,为乱党治伪印。李双夺和张得意在街中看了刑场,唬得不敢做声,颠颠地跑回店来,告诉了罗光春。罗光春正在店中刻印,听得说了,浑身一颤,头也不抬,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刻印。李双夺和张得意面面相觑,不敢再说。
太阳不及落山,罗光春让两个徒弟早早地关了店门,师徒三人坐在一起,罗光春长叹一声:“不瞒你们两个,韩为诚是革命党我早就知道。他与孙越强先生曾经是旧友。只是他二人不说破,我也不好说破,去年孙先生带来的那方石料,便是革命党人的东西。我伪托说是朝中王爷的石料,只是不好说破内中机关。那次为诚坚持,我便只好成全了为诚。只是想不到,他竟如此短命啊……”说到这里,罗光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夕照从门缝里和窗缝里钻进店里,仍然劲道的光线将店中切割得一片零乱。
这天夜里,罗光春独自在店中饮酒,饮得满脸是泪。
第二年,大清朝退位了。孙越强乘一辆八马的官车,前呼后拥着回到了保定。孙越强竟做了保定的督军。那天,孙越强俗装简从,亲自来到润文轩,来请罗光春去望湖春酒店吃酒。罗光春竟让李双夺和张得意挡在店门前,不让孙越强进门。孙越强在店门外让李双夺传话进来:“启繁先生,你这是何必?”
李双夺传话进来,罗光春仰天长叹:“你去告诉他,他孙越强坏了我一个天分很高的徒弟,我自然要记恨他一世了。”
李双夺传话出去,孙越强脸上便有愧色了,他不再说,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张得意劝解:“师傅,孙大人现在毕竟是民国的官僚了,咱们不好得罪啊。”
李双夺也劝道:“师傅,孙大人毕竟和你朋友过一场啊。”
罗光春苦笑道:“你二人涉世太浅啊。你们以为这革命党能成功吗?你们以为孙越强先生这个督军能坐得长久吗?”
李双夺和张得意双双怔住了。
真让罗光春言中了,只过了两年,孙越强因为反对袁世凯,被抓进了监狱。那一日街中北风呼号,孙越强浑身是伤,戴着镣铐,站在囚车上,从街上驶过去了。张得意正在街头买面,背着面袋一眼撞见,惊散了魂魄,扔了面袋,跑回店里告诉了罗光春。罗光春听了,浑身一颤,轻轻叹了口气,沉思了良久,便让张得意李双夺二人去监狱里探望。
张得意李双夺花了三十块大洋,打通了关节,前去监狱探望一遭回来了,告诉罗光春,孙越强被判定的是死罪。
罗光春默不做声,他饮一碗白水,便让张得意李双夺二人关了店门。
这天夜里,有两个官差,进了保定监狱,他们手里拿着盖有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前来提孙越强到北京受审。监狱想立刻报告新上任的督军,可是夜半时分,谁敢打扰督军的好梦?谁知道这位新督军是个什么脾气呢?北京的官差催得紧迫,狱官不敢耽搁,便收了公文,匆忙将孙越强交与了二位官差。
官差便将孙越强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狱官将此事报告了保定的新任督军,并呈上了盖有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督军听罢,心中诧异,便将国务总理的印信细细看了,督军看了好一刻,将桌案一拍,破口骂道:“你等浑浑噩噩,真是有眼无珠啊。”直骂得狱官战战兢兢。督军骂够了,方才叹道:“也直是怪不得你们。走吧,你们随我到秀水街走一遭吧。”
督军便揣上了那纸盖有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带了一行人去了润文轩。进了店门,李双夺张得意都不在店里,只是罗光春独坐店中,凑着一只火炉,正慢吞吞刻印。督军抱拳笑道:“启繁先生,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罗光春抬眼打量了一下督军,并没有起身,只是点点头:“这位大人,恕罗某眼拙,竟是记不起了。”
督军笑道:“当年我曾经和孙越强先生多次来过贵店啊。我就是当年为孙师爷赶车的梁子汉啊。”就扯一张椅子在茶几旁坐下,也伸出手来烤着火炉。
罗光春哦了一声,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梁先生,不,督军大人,而今果然春风得意了。”
梁督军摆摆手,笑道:“谈不上,谈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说罢,四下打量,问道:“启繁先生,我记得您还有两位高徒呢。”
罗光春笑道:“早已经出徒,另立门户去了。”
梁督军笑道:“可有人前几日还在这秀水街上看到过他们呢。”
罗光春笑了:“或许看差眼了吧。”
梁督军哦了一声,也笑了:“是啊,或许吧。”
罗光春示意茶几上的茶壶:“督军大人若渴,自己倒上就是了。”
梁督军笑笑,捉一只茶碗过来,提壶倒水,竟是白水。梁督军诧异了一下,就笑道:“启繁先生啊,你如何连茶也喝不起了。我记得润文轩生意一向兴隆啊。”
罗光春笑道:“我已经多年不饮茶了。记得我一个朋友对我讲过,茶本是一个解渴的物儿,自古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都拿此物来说事儿,这便是病垢了。他当时说,整个一个大清朝,整天都泡在茶里,泡得久了,便会泡得筋骨松弛,这大清怕是没得救了。果然被他说中,你看,这大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不是说完就完了嘛。”说罢,笑眯眯地看着梁督军。
梁督军也哈哈笑了:“这似乎是孙越强先生的话吧?”
罗光春笑而不答,继续低头刻印。
梁督军呷了一口白水,收敛了笑容,硬声道:“昨天夜里,有人持着盖有北京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从监狱里提走了国家的要犯孙越强。这件印信还请启繁先生过目鉴定一下,是真是伪?”说罢,就从怀里掏出那纸公文,硬生拍在了茶几上。
罗光春停下手中的活儿,淡淡地一笑:“督军大人并非是让罗某来鉴定什么印信的吧。桌上有一枚伪造的官印,不知道督军找的可是它。”
梁督军向桌案上看去,罗光春伸手掀去了蒙在上边的一沓宣纸。一枚大印赫然在目。
梁督军抄起这枚大印,细细看过,点头:“果然是它。”继而又叹道:“鬼斧神工啊。”叹罢,看看仍旧聚精会神刻印的罗光春,店里一时极静谧,只听得罗光春刻印的声响。梁督军的目光在罗光春的身上顿了顿,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的脸上一时竟蒙了些哀伤的颜色,他转过头去,望着店门外。
店门外面,刚刚还阳光平和的天气突然起了变化,悄悄地起风了,干燥的冬风在街道上划出些金属般的声响。天空阴阴蒙蒙的,一派雪象。
梁督军招呼一声,站在他身后的随从便抄起了那枚大印,装进了包里。梁督军起身道:“启繁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情还要请您到衙门里说说清楚。”
罗光春笑道:“督军啊,我这里还有些许工夫就治完了这方印,若开一个面儿,再容我片刻如何?”
梁督军笑了:“自然可以,先生请便。”便走出了店门。
片刻工夫,罗光春已经将印治好了。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下,笑了,就将印稳稳地放在了桌案上,起身走了出去,细心锁好了店门。
店门前,十几个木头桩子一般的士兵持枪站立在冷风里,一辆囚车横在门前。
罗光春笑了笑,一扬手,一串钥匙在他头顶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就着一串哗啦的碎响,便落在了当街,继而大步走上了囚车。风渐渐地硬了。天阴得更重,一场大雪将至。一街人涌出来观着,见囚车拉着高大的罗光春驶出了秀水街。
第二日清晨,罗光春顶着松松紧紧的雪花儿,被斩于保定大旗杆下。罪名是伪造国家印信。他的首级在保定的大旗杆上悬挂了七天示众。再三日之后,罗光春的尸体被人出资收敛了,首级也有人出资请人缝合了,许多人看到,一口柏木棺材装着罗光春的尸首,载上了一辆牛车,就吱吱呀呀地碾着一路冰冻的积雪,涩涩地出城去了。
无人知道罗光春被埋在何处了。出资办理这件事儿的人始终没有露面。
罗光春就这样死了,润文轩也就此关张了。他的徒弟李双夺张得意也不知所终了。
后来听人说,李双夺和张得意都曾经在北京开过刻字社,他们二位的传人仍在北京。只是传说,并无实据。
一九九八年,保定有一位名叫石桥的文友,主编了一套《保定艺术人才大观》(共三卷本,内部资料,没有正式出版),上边有罗光春的几十字的材料,现引在这里:
罗光春(?——1915年):男,河北曲阳人(一说河北唐山人);治印艺人。曾在保定秀水街开办“润文轩”刻字社。名重一时。
谈歌曾经听人说保定仍存有罗光春的治印,可是遍访收藏者,均无下落。那一日,谈歌在秀水街中的一家文物店里,见到了一方闲章:清水听音。谈歌感觉刀工非常,冲中见切,切中藏冲,大气磅礴,夺人目光。谈歌心中起疑,莫非是罗光春的作品?当下便问及店主此印的来历。店主道:此是当年保定一位刻字大家留下的。谈歌再问详细,店主也不知就里。谈歌问及罗光春这个名字,店主想了想,笑道:“我还真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谈歌来了兴趣,忙道:“说来听听。”
店主皱着眉头回忆着说:“我也是听人讲的,说这个姓罗的是个盗墓的,也收藏了许多文物,‘文化大革命’中给枪毙了。您问的是不是这个人呢?”店主盯紧了谈歌。
谈歌慨然作罢。
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小说集《大厂》等。其中篇小说《大厂》、《大厂续篇》、《天下荒年》曾被本刊选载。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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