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丰年坐在黑暗里。吃过晚饭,上灯时分女人刷洗完锅和碗筷离去了,他哄两个儿子睡着后,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一直这么坐着。背靠住炕墙,两手抱紧双膝,一颗大而脏乱的头像一团刺一样夹在两腿间,半蜷半躺地坐着。
黑暗是慢慢落下来,一层层加重加厚的。到了夜深时分,夜色已经分外厚重稠密了。人坐在黑暗当中,却看不到黑暗。只能感到它们是存在的,游离在人四周,无处不在,但刻意去捕捉时,它们却无影无踪。程丰年将脸转向窗口,花木窗格上糊的旧纸上有了些洞,是儿子用指头挖的,也有风吹裂的。窗外的风时断时续地吹着,程丰年一直听着风声。这风声时而单一时而复杂,听着听着,能从中听出人间的许多种声响。风里带来谁家娃娃的哭声、女人睡梦中蒙胧含混的安抚声。狗的叫声也被风吹得呜呜的,夜里听上去,像饿狼在远处山头上号叫。
儿子的哭声忽然响起。他惊得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儿子翻一下身子,口里不断地哽咽着说着什么,一会儿又沉沉睡去。他却没了睡意,黑夜里,摸下炕搬一个木墩使劲顶住漏风的门,然后,把自己裹紧在破棉袄里,从窗口向外望。远处,有一户人家灯亮着。昏黄的油灯光从木格窗的窗纸上映出来,黄黄的一团迷离。窗纸上还映出人的影子在晃动。细细看去,是几个女人,细长的腰身,细巧的手脚。女人在窗纸上映出各式各样的姿态。再仔细辨别,能看出这是一群做针线的女人。有的在绣花,有的在剪布料,有的在飞针走线缝衣服,有的在描花底子,也有的在做鞋。一夜一夜,夜夜都在忙,夜夜都有新的活儿做。有时,似乎还可以看到几个女人打闹嬉笑的样子。一个起身推另一个,一个指着另一个抱着肚子弯下腰去,还有的似乎很柔弱,姿势美妙地捂住心口儿,另一手掩了口,显然在笑。灯光晃动,人影也在摇动。女人们的样子在深夜里望上去活泼而好看。程丰年白天见过她们一个个随了自己丈夫和娃娃出门劳作。大多数女人很丑,不是粗皮糙脸,就是腰壮如桶,面如锅底。可在这夜里的灯光下看时,女人们的身影竟分外轻盈、柔和,甚至显得苗条而多姿,让人不禁对那影子沉入遐想。但大多时候,程丰年是不会这么想的,而是在心里感叹,为什么白天见了那帮女人的真面目,就丝毫找不出灯影中的那种模样与姿态,有时,就怀疑灯下女人根本就不是庄里的那几个。要知道,那每夜亮着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中就有他的女人的影子。
程丰年的女人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让她站在程丰年面前,程丰年看上十遍百遍,也绝看不出隔了窗远望的那种美好感觉。女人实在太平凡了,矮小的个子,微微后凸的圆屁股,朴旧的衣衫,是适合他程丰年这种穷庄户人的实在女人。
想想这些舞动在灯光下的身影中就有一个是自己女人的,程丰年心中的美好想法便会立即变味。如果他从没见过她们,甚至不知道她们从哪儿来,在干什么,程丰年如果只是这样隔着老远在黑暗中望她们,看她们摇曳多姿的身影,程丰年一定会忘了身边的一切烦恼事,一心沉浸在无边遐思里。夜里美美想象一回,白天照旧起来上山干活,继续听女人为柴米油盐发愁叫苦,在柴烟熏燎的破家里打发穷日子。他的白天与黑夜将是完全不相干的了,在夜里看一群仙女般美妙的女子,看她们的身影在灯下起舞,白天穷庄稼汉所经受的一切,此时都会忘了,什么穷啊富啊儿子啊生计啊,全给忘掉。可现在,他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足可将这一美妙感想全部击碎的女人。这正是他的女人。想想这样美好身影的女人中就有一个是他的女人,而且是个又矮又难看的女人,程丰年眼里升起的迷醉的微笑凝住了,不由想到这些女人其实和自己女人一样,都是庄稼汉的女人。白天里为穷日子忙活,大把大把地淌汗干活,为一点小事往往会大声和人争吵、撒泼。到了晚上,也是为了打发穷日子,她们相邀而行到别人家去做针线,替一些出嫁的女子赶做嫁妆,换几个小钱贴补家用。经过大半晚的熬夜,白天的她们,看上去常常是眼圈发青、眼皮红肿,鼻子眼儿里有油烟熏出的黑末子。他的女人,也是这样。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回来后的这种样子。想想女人那副样子,程丰年不由心里一动,如果这群身影美妙动人的女人现在从那屋里走出来,走出灯光的映照,一直走到眼前来,那时她们原本的模样会全显出来,一个个丑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群丑女人,却映照出那么动人的身影,真是不可思议。程丰年收回了目光。那些影子是不真实的,程丰年心里始终明白,那只是一些影子。
程丰年又把自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女人是在五年前开始替人做针线的。五年前,她嫁来程家是个裹着红头巾,穿着新衣服、见人就脸红的小媳妇。五年后的今天还是一样的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愁下顿,天黑从不点灯。因为拿不起礼行,和大多亲戚断了来往。女人系上围裙擦洗案板后面的一排瓦盆瓦罐。大大小小的家什,全是又粗又笨不带颜色的东西,上面还有陈年磕碰中留下的豁口、裂缝,也算是老辈人手里传下来的家业。他看见女人对着那些粗家具发呆,不由感叹,脸也微微地发烧。女人是娘家少要了一笔彩礼才迎娶进门的。年轻轻的媳妇,就让人家过这种日子,他就觉得自己这个男人活得窝囊。
女人不知忧愁的脸上一天天添着苦色。
一天,女人出去串门,夜深了才进门。程丰年窝了一肚子火气。他盯住从黑暗中进来的女人黑糊糊的身子发愣,女人点亮了灯。她破天荒头一回舍得点灯。“你看,这是什么。”女人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喜悦,伸开的手心里摆着几块钱。油灯微弱的淡黄光亮下,女人脸上流光溢彩,发了天大的财一样兴奋,把钱放到木箱里。“明天我们马上买米去。”女人兴奋难抑地说。
他看看女人转身朝墙里睡了,窝在心口的气不但没散,反而更堵心了。“你怎么了?还在为明天的油盐发愁啊,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明天的米有钱买了。”女人贴住他的后心口柔声说。“我问你,哪儿来的钱?”他忽地坐起,一把揪住女人头发,狠声喝问,动静大得吓人,惊得灯火苗突突直跳。“我程丰年宁可饿死,也不能让女人挣来路不明的钱来糊口。”他眼里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
女人愣住了,不挣扎一下,直直看着灯下丈夫那扭曲了的脸。
“你说这钱它来路不明?”女人缓过气来,惨白了脸盯住丈夫的脸沉声问,“你说我挣的钱不干净,污了你这大男人的名,我熬了半夜,穿针引线的,却换了这样的话。”
“穿针引线?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李家给女儿做嫁妆,我去帮忙,人家说一晚上能给几块钱呢,我做了一阵怕你惦记就回来了。想不到你这烂心烂肺的这么说人家,不信你看这指肚上的针印。”女人伸过指头来,眼里泪花闪动。他拿起女人的手凑近灯火,果然有针后根戳出的印,右手中指处不但有几处针印,还有一处顶针勒出的伤痕,血丝隐隐可见。他猛地将这手含在口里,一面捶打自己的头,说他是个天下最可恨的男人,不光没本事养活女人,还不相信自己的女人。女人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满足地笑了,脸上眼泪也忘了擦。贴住他的心口,她说她不怪他,一点儿也不怪。他们吹熄灯,他抱着女人,听夜风从破门缝里往进灌。他们可以踏实地过一夜了,明天一天的饭食有着落了啊。
女人真是奇怪,从挣到那些钱起,她就开始经常那样出去熬夜,熬得眼皮发肿眼仁泛红,让油烟把眼圈熏黑脸色熏黄,额前的细发时常被烤得焦黄打卷儿、残缺不全。但她似乎很乐意那样干,从不抱怨。到了冬天,男娶女嫁的人家多起来,女人也忙起来了。有时一连几夜在这一家忙,过几夜又到另一家去了。如果碰上富裕人家,女人就欢喜得睡不踏实,口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念叨,说这回能多挣几个钱了,富人家总会比穷汉出手大方些的。像她这样夜里出去到别人家帮忙赶嫁妆挣几个零碎钱的女人,庄里有十几个,也都是家里穷得丁当响的女人。日子长了,她们干脆合成伙,谁家有事,一齐上,忙上几夜,一套嫁妆赶做出来,各自的几个钱也挣回家了。
现在,她们在王家女儿闺房底下那间小屋子里忙碌。程丰年不由得又把脸转向窗口,去望那小屋窗口透出的灯光。
“王家要嫁女儿了,他家家境你是知道的,爷爷辈中还出过大官,这小姐出嫁,嫁妆肯定是别人不能比的,我也能给咱们多挣几个钱了。”夜里,女人在枕边睡意蒙地给他说。
天黑时分,女人走了。她脸上的喜悦难以掩饰,这样子让程丰年感叹不已。女人欢天喜地地走了。人家富人家嫁女儿,荣华富贵是人家的,他和她这种穷人,只能站在远处眼热,怎么也跟着欢喜起来了,她那神情举止倒让人怀疑将要出阁的不是王家女儿,而是她。她那么忙忙地走,是替自己赶嫁妆去。目送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下的冷风里,程丰年莫名地叹了一口长气。
人穷志短,五年来,他就这么一直安心于让女人夜里去帮人做针线,换几个钱来帮衬度日,有时看着女人疲累的神情,他也恨过自己,恨自己白负了男人的名,却没本事养活女人娃娃。然而,天长日久,面对日复一日的贫寒光阴,他心底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渐渐消退了。
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晚饭后在两个娃娃的哭闹下目送女人出门,哄娃娃入睡,在长夜里坐着发呆,在黑暗中蜷在炕角等女人回来。冬天的夜实在太长了。他常常坐到昏昏欲睡,女人还不见回来,而当他想认真睡时,却难以安心入睡。百无聊赖中趴在窗口上向外望,却望见了黑暗里的一簇灯火。灯下有人影晃动,人影忙碌的各种动作也看得出。大多时节,只要女人不在,他就去望那窗里灯下的女人影子,那些仙女般灵秀纤巧千姿百态的身影。
女人在干什么呢?他猛然想到。是啊,她在干什么呢?程丰年由不得自问。五年来,女人把她自己从一个水嫩的小媳妇儿变成了一个腰身粗壮面目粗黑手脚粗大的女人。她是在油灯下,在一针一线的穿梭中把自己变老变丑的。这期间,她生了两个儿子,拉扯他们一天天长大,她自己却显出老相来了。额前柔软的细发让灯烟熏燎成一团焦黄,这更添加了她的老与丑,她却像没察觉到一样。一个女人,在给别人做嫁妆,一针一线地绣花,一剪一刀地裁样式,锁衣边,绣花鞋,做的全是女人年轻时才穿戴的衣物。为别人做嫁妆,她不怀念自己年轻时为自己做嫁妆的情景吗?那是多么美好的时节啊,怀着羞涩与喜悦,红着脸为自己做嫁妆,心里盛的全是甜意。程丰年摇摇头,在黑暗中,鬼一样古怪地笑了。女人啊,真是怪得可怕,把自己眼看熬得满头白发了,竟然还一心一意为别人做嫁妆。真是仅仅为挣那点钱吗?虽然那钱对他们的穷日子那么有用,但从女人的耐性、神情上可以看出,她那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似乎她能从那种熬夜中找到踏实与满足。就那么做啊做,让方圆一茬又一茬的女人被人蒙上盖头,在哭声中送出娘家门,成为和她一样的女人。这么一思量,程丰年在黑暗中没来由地笑了。灯光闪了一下,程丰年看见一个身影将灯火遮住了大半,一个女人大得出奇的头影投在窗纸上。是在往灯里添油吧,他不由得做着猜想。
这群女人,她们一夜一夜这么熬着,不知会不会说笑,都说些什么呢,一定是那种女人间才能领会的隐秘话语吧。三个女人一台戏,十多个女人凑到了一起,不知会热闹成什么场面。女人有时会带回一些话,她们一起说笑时传出的话。零零碎碎的,有些话他能从男人堆里听来,有些却是平时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是女人们才知道的一些不外露的话。女人学着她们说笑时的模样,舞动手足给他讲当时的情景。从女人的姿态上,他不止一次猜想,自己女人在女人堆里会怎样畅开怀疯笑过。说不定,她还忍不住抬手扬脚,将自己两口子的好笑事儿也给抖落出来,供大家笑。女人一定会这样的。她带回的笑料里就有不少是这方面的。这么一想,程丰年决定去看女人。乘着黑暗,摸到那窗口下,偷偷看一下。看自己的女人,也看别的女人,看那些女人怎样又乐又疯地说着她们的话。更重要的是,看一下这群女人是怎么投出好看的影子的。影子和真人之间到底差着多远。他决定去看看,得特别注意一下自己的女人,看她手里忙什么针线活,是怎样一副又轻又狂的傻样儿。记起女人在自己面前又痴又娇的模样,程丰年心里一乐,更加想去看看了。女人会做些什么呢?绣花肚兜还是描花底子?裁衣裳还是绣花鞋?女人在针线方面有多大能耐,他并不清楚。家里太穷,一年中难得置几件鞋袜帽子,女人的手艺没地方展现。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女人是一个针线活儿不错的女人,要不,她就不会经常出去给别人帮忙还挣回手工钱了。从女人口里,他揣摩出,那群女人个个都有绝手活儿。有的是绣花巧手,有的能把花鸟画得比活的还像,那么,他女人的拿手本事是什么呢?他问过女人,有一回女人说她剪得一手好衣裳样式,有不少姑娘指名只要她剪的;又有一回女人说她会绣花,她配的丝线绣出的花儿让人看了眼花,赞不绝口;还有一回,女人似乎说她最能做花鞋。看来,她什么都会,当时听得他心里直得意,她也很满足的样子,还流露出那些女人中没她便不行的神色。这样看来,真该去看看。看得清清楚楚的,回家后好向女人卖弄,让她吃上一惊。程丰年咧开嘴笑了,像个娃娃一样笑着蹭下炕,摸黑出了门。
程丰年没料到自己能很轻易地看到屋里的情景。窗户很低,他沾湿指头往前一捅,窗纸就无声地破开了洞。屋里果然围满了女人,果然是一群面目粗糙的丑女人。程丰年屏住气往里看。他看见十几个女人围成一圈,有绣花的,有穿线的,有锁衣边的,一个女人正在为一只绿头绣鞋上边子。那鞋小巧精致,让人看了惊叹不己,鞋主人的脚如何小巧可想而知。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件紫花绸衫缝袖子,她飞针走线,动作麻利得令人眼花缭乱。程丰年慢慢才看清女人当中还坐着一个女人。这女人被众人团团围住,面是朝里的,没法看清她的脸面。中间的女人没做什么针线,而是将一双手伸出,端端掌了一盏灯。灯花扑闪,那女人的举止看上去显得笨拙而僵直。女人们并没有说说笑笑,像女人给他形容的那么欢闹。程丰年有些失望。也许是这阵子忙着赶活计,过一会儿才说笑吧。他决定等一阵。自己的女人是哪一个呢?程丰年拉长脖子看。灯光有一半被挡住了,一时难以看清。女人们脸都紧紧绷着,嘴角抿着,一时还看不出有谁会突然说笑起来。程丰年觉得有些冷,而且感到了一丝睡意。
然而,一个声音惊动了他,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儿弄出响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粗壮凌厉的喝斥声,程丰年听得十分清楚。“掌灯猴,掌过来!”女人的呵斥原来是这样的。他看见中间那个女人慌忙将手中的灯偏向左边去,让灯凑近发出呵斥的女人,程丰年借着灯火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喝骂人的女人。是个皮肤又黑又红、脸上生满大麻子的女人,是庄里王小义的女人,自己女人不止一次给他说起王小义女人,说那是她最好的姐妹。这个平时显得邋遢连路也走不利索的女人,竟也会如此呵斥人。程丰年在惊讶之余不由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中间那女人。
“哎呀,偏了脖子倒了油!”突然又一声呵斥响起,是王小义女人对面的一个女人喊出的声。她的喊声尖厉而夸张,喊的同时,扬手一拍打在掌灯女人背上。那女人挨了一下,不由身子一晃,油灯也剧烈地晃荡几下,她忙双手护住灯火。
程丰年慢慢看明白了,中间这个女人并没做针线活,而是给大家掌灯,起着“掌灯猴”的作用。从眼前大家对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个女人不会做针线活,不是个心灵手巧的能干女人,才做这挨打受骂的差事。这样没本事的女人不在家里待着去,跑出来丢人现眼!这样又挨打又挨骂的,图的是什么,也是为了钱吧。程丰年在心里做着猜想。肯定是为了钱,和自己女人一样,为挣回几文小钱。可是这样的挣法,让人怎能吃得住呢?中间那女人显然被前后左右的呵斥与捶打弄得完全没了主见,她似乎惧怕每一个女人,谁也不敢得罪,谁的话都得听,便只能左一摇右一摆、前一斜后一晃地掌着那灯。
程丰年忍不住笑起来,悄声笑着。这掌灯女人,可笑又可怜啊。他的女人也在这么打骂吗?一个念头闪过心头,程丰年记起的是自己的女人。她也会像众人一样对着掌灯女人又打又骂吗?女人是个软脾气人,心也软得很,她总不会也这么待人吧。
程丰年看着这群女人,她们将手中的活儿干得飞快。能看出,在针线方面,这些女人个个都有惊人的绝技,只是中间的掌灯女人,她会些什么呢?可能什么都不会,只会掌灯。甚至,连个好掌灯的也算不上,只是个遭同伴轻视打骂的“掌灯猴”。
“掌灯猴,掌到这儿来!”临窗一个女人叫。
油灯掌过来,临近窗口了。程丰年揉揉双眼,他看见这女人终于转过脸来了。程丰年艰难地看着。他着见这女人脸上布满了汗,细密的汗水汇成线,顺鼻子沟往下流。
程丰年僵在原地,他听见自己失声地“啊”了一声。灯光剧烈晃动,屋里响起女人们吃了惊吓的慌乱叫喊声。
程丰年只记得自己当时拔腿就跑,往黑暗里跑,拼命地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离开那灯光下的女人的脸,掌灯女人的脸。他跑啊跑,忘了自己如此张皇失措的原因,只想快快逃离。
冬天夜晚的冷风中,穷汉程丰年疯了一样地狂奔在黑暗里。他分明看见,看见坐在女人们中间双手掌灯的女人他是那么熟悉,正是他的女人啊,程丰年的女人。他觉得自己的头是那么地重,重得远远超过了身子。
程丰年没想到他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他拾到了一笔钱,正背着钱往回赶,这时门开了,女人回来了。不点灯,他看不清女人的脸。跟以往一样,女人轻轻关上门,摸上炕来挨住他睡下了。
“你今晚做的什么针线活?”程丰年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绣荷包。王家小姐要好些荷包,还指着名说要我绣的。”女人回答,声音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女人很快就睡着了。
程丰年靠住墙坐起来。夜风很大,掀得门窗哗哗响。黑暗还是很稠很浓,一层层落下来,覆盖着屋里屋外。
夜很深了,程丰年的叹息响起来。一声很沉的长叹,从旧屋里发出,传过茅屋顶,传向漆黑的夜空。没有一丝回音。夜空还是那么博大,那么辽阔。
马金莲,女,回族,八十年代出生。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人。先后发表小说、散文随笔二十余万字。现居宁夏西海固,为《黄河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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