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的劳力,大约七八百人吧,俩人一辆小车,从村西排到村东,又从村东排到村西,来来回回,行人的路都被堵死了。
路上还从没有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车,就是夏收、秋收也没有过。车上插了小红旗,两头的工地上插了大红旗,工地上还安了喇叭,喇叭里放着农业学大寨的歌,真是红旗飞扬,歌声嘹亮,劳动的队伍浩浩荡荡啊!
人一多,兴奋就来了,劲头也来了,一锨土拍上去,小车都晃晃悠悠的,人却见不出吃力,脚一蹬腰一弯一锨土又跟上了。
要说,不少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劳动没多少收效,挖了这边的土,垫了那边的沙,沙上的庄稼长不好,土上的庄稼也长不好了,因为是生地呀,因为生地指不定是什么土质,还要从头来培养呢。这样,就如同赔了夫人又折兵,哪边都弄不好了。特别是原来在副业点上干活儿的人们,心里就更明白了,粉房是什么收效?磨房是什么收效?砖窑是什么收效……但明白是一回事,干起来又是一回事,大家都把小车装得小山一样,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冒着热汗,你不由得也要和大家一样了。
铁姑娘队的人也来了,还是一式的绿军装,只是胳膊上多了花布做的套袖,花套袖在一片绿色中晃来晃去的,倒很有了家常姑娘的味道。她们其实也很不易,不挣工分,车还要装得高,路还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还要帮了铁姑娘队以外的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铁姑娘队的名声一下子就砸了,人家会说,什么铁姑娘队,铁心肠队还差不多。而铁姑娘们自个儿那份任务,却是一点没减,全由家人承担了。家人替她们扛着任务,她们却在外面义务劳动,事情就是这样的滑稽。但她们高兴极了,比过节的日子还要精神百倍,家人的责骂和普通人的指指点点她们都听见过,一聚到一起就忘掉了,写有“铁姑娘队”的旗子呼啦啦地飞扬着,她们的情绪也随了旗子要飞到天上去了。比起她们的高兴,那些责骂和指点如同毛毛雨一样,是丝毫也妨碍不到她们的。甚至挺恶毒的玩笑,比如:被管制分子义务劳动,你们也义务劳动,是帮忙呢,还是跟他们比赛呢?她们听了也不生气,只管干自个儿的。她们年轻的身体要焕发的干劲太多了,生气都顾不得了呢。
被管制分子也参加进来了,铁姑娘们是一队绿色,他们是一队黑色,铁姑娘们的脸是光艳的,他们的脸则是灰暗的,经过他们身边,人们总忍不住看了又看的,他们和铁姑娘队,是多么不同的两队人啊!但他们所做的,又是多么的相同!车一样要装得高,路一样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一样地要帮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现场批斗会说不定就要开上了。和铁姑娘们不同的,是他们自个儿没分任务(阶级敌人只有劳动改造的资格,没有分配劳动任务的资格),因此他们不必连累到自个儿的家人,也因此,他们比铁姑娘们还要轻松些了。
其余的人,便是一家一户的了,姐妹俩、兄妹俩、父女俩、母子俩什么的,多是强弱劳力搭配着。一些没有强劳力的人家,也只有硬了头皮上,无非是车装得小一点,路走得慢一点,忍受住强劳力的讥笑罢了。谁愿意受人的讥笑啊,但力气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一样的车,这人拉上挺胸抬头、轻轻松松的,那人却一路都弯了腰,一块小瓦片都能把车挡下来。再说,路是太难走了,多年轧成的车辙不算,还有上上下下的陡坡、慢坡,车子行在上面,时时要经着心,一不小心,哪只车轱辘就陷进车辙里了。车辙是又深又硬,车子立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了,有经验的,会缓缓地顺了车辙走一段,寻到有缺口的地儿,忽然地一转把一用力,那轱辘就上来了:没经验的,往往是硬性地向上拉,轱辘没上去,车槽倒掉下来了,想顺了车辙走都不成了。还有的,车槽没事,车胎却嘣地一声先放了炮,这比车槽掉下来还要糟糕,就像马失了前蹄,一整车土,只能扔在半路上了。
车辙还算没什么危险,遇上陡坡,就是千小心万小心,有时也难免在最后一刻忽然地没了力气,连车带人一齐地滚下去了。因此逢到陡坡,后面一辆车是绝不敢紧跟的,看前面一辆上去了,才鼓足了力气向上走。
还有村边那口大河坑,坑沿和路紧连在一起,坑沿就是路边,路边就是坑沿,虽说人们习惯了,那条界限不用记也在心上了,但万一掉进去,比车辙、陡坡可要命多了,一辆车赔进去不算,人命说不定都要搭进去了。河坑的水已经变成冰了,薄薄的一层,只禁得住几只麻雀,一只鸡站上去都会把冰踩碎的。
就是这样的一条路,已经走了数不清的年头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人们闭了眼睛也知道哪儿是车辙哪儿是陡坡。下了雨,鞋子钻进泥里了,自行车扛在肩上,小车轱辘则陷进车辙里,把原有的车辙轧得更深了。人们只是骂上几句,天一晴路面一干,就连骂也忘了,又照常地行走起来了。
人们除了对路的习惯,还有对不做主张的习惯,一切都是上级说了算的,上级没有修路的打算,百姓想也是白想。不过这也正对了人们懒惰的习性,不必想什么,一切都有人来给安排,只要大家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自个儿的。多么难得啊!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贪,一样轻闲就够了,你有了轻闲,一条路好走不好走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不爱思想的人们,很轻易地就被大场面感染了,血液不由得就沸腾了,劳动的节奏不由得就加快了,相互见了面,先问对方第几车了,若对方超过了自个儿,立时发起急来,车辙也不管了,陡坡也不管了,弯了腰像一头蛮牛一样,拼了全力往前超。这时的车轱辘轰隆隆的,像是把车辙、陡坡也吓怕了,竟是让他顺顺当当地超过去了。但赶上对方时才发现,自个儿的棉袄、棉裤全湿透了,头发变成了一绺一绺的,两条腿站在那里不停地抖,话说出来也飘飘悠悠的少了底气,一整个儿人啊,几乎都消耗尽了呢!好在是年轻人,歇上一会儿,力气又有了,便还是个不服输,跟对方又接着比下去了。
大场面的一大好处,是见的人比过去多了。过去劳动只限于一个生产队,每天是一样的面孔,见面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了;现在全村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聚在一起,新鲜面孔一个接了一个,眼睛看累了都不舍得歇一歇,生怕有什么熟人、好看的人儿错过去。一个村子住着,听也听说过,见也见过一两眼,但这么车挨车、人挨人地一起劳动,还真是头一回,小伙子注意着年轻姑娘,姑娘们注意着自个儿早就心仪的人,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矜持,老远地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个儿并不简单,在其他生产队也是有熟人、朋友的。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村支书的声音。声音十分的洪亮,只是回音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大队长,也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儿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他们这些当头儿的,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大家不满是不满,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儿,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儿,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儿就够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拉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李三定,也不由得受了这形势的影响了,他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陌生的面孔,有时候,他觉得这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红旗都是人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蒋寡妇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儿,脸也是瘦的,凸出着一副高颧骨。脸色是白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向下拉,给人冷面、不快的感觉。但偶尔笑一回,就像换了个人,眼睛亮起来了,嘴角翘起来了,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了,几乎可说是美丽了。都说是一白遮百丑,她却是一笑遮百丑的,那白反被她浪费掉了。她要是个爱笑的人儿也好,却偏偏不爱笑,一天到晚冷了脸子,仿佛心上有一条怨恨的河,永远流不断似的。因此她的美丽就很少有人看见。
蒋寡妇的车也有些像她的人儿,细细长长的,车板儿有些薄,车厢有些窄,两根车把细的,还比不上壮小伙的胳膊。车帮上本该有坐板的,她的车却没有,只窄窄的一根木条,使车更显得苗条了。只看模样,不要说拉土,拉一车棉花都要禁不住似的。
李三定是不懂车的,人他也不大懂,真如同一头被蒙了眼的驴子,稀里糊涂就上了套了。
拉车是要一人驾辕一人拉绳的,蒋寡妇问他,是驾车还是拉绳?李三定说,随便。蒋寡妇冷笑了一下,自个儿驾起车,让李三定拿起了一侧的绳子。
李三定不知她为什么冷笑,也不想追究,拉了两趟,发现有男人的车,全都是男人驾辕的。他便有些恍然,拉第三趟,便提出自个儿驾辕。却想不到,蒋寡妇还是个冷笑,还是驾了车就走,对李三定的建议理也不理。
李三定便有些恼火,想起自个儿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觉得女人们都是莫名其妙的,谁也别想弄懂她们。但到了第四趟,李三定不提驾车了,蒋寡妇却又忽然说道,三定你说,我是把你当一个孩子呢,还是把你当一个男人呢?当个孩子我驾车理所应当,当个男人,你可就应该驾车了。
这时车已经开始走了,李三定走在蒋寡妇左侧的前面,李三定看不见蒋寡妇,蒋寡妇却可以看得见李三定。
李三定便更加恼火道,随便。
蒋寡妇说,随便是什么意思?
…………
蒋寡妇说,要拿你当个孩子,就不是一递一车的事了,也不是你一车我两车的事了,起码要你一车我三车了,你懂不懂?
李三定在前面还是说,随便随便。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那乱蓬蓬的后脑勺,那瘦削的肩膀,那看不出轮廓的屁股,那咧开嘴的啪嚓啪嚓响的军绿鞋……蒋寡妇皱了眉头说,除了随便,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
蒋寡妇说,你装车装不了,卸车卸不了,驾车又驾不了,还随便随便。
李三定忍无可忍地说,我还没驾车,你怎么知道我驾不了?
李三定没敢提装车、卸车,因为他实在装得不好,卸得也不好,蒋寡妇那一锨装上去,能是他那一锨的两倍,蒋寡妇卸起车来也利落极了,一举一放一簸,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那一簸,两只手端了车把,就像端了簸箕一样轻巧,车尾不管有多少土,也会被她簸得干干净净的了。她那么瘦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但即便这样,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寡妇却更加不留情面地说,你就是驾不了,没让你驾车是怕你翻了车,翻了车是小事,把车弄坏了,这一冬我就甭想干活儿了。
李三定走在前面,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蒋寡妇驾了车,就像占了王位一样地居高临下,她是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而他要说句话,回一回头都困难呢。
农业学大寨的歌在漫天里响着,李三定却一句也听不到了,耳边都是蒋寡妇刻薄的声音了。
蒋寡妇继续说道,还以为你年轻轻的错不了呢,谁知是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看看这绳儿,绷是绷紧了,就是我这儿觉不出轻来,你是真使劲还是假使劲啊,我怎么长短觉不出轻来呢?
李三定和蒋寡妇,虽说住一个胡同,却是谁也不知谁的。蒋寡妇是一贯的提防心理,生怕哪一个坑害了她,十八九岁正是不知怕的年龄,不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岂是能降服他的?李三定呢,则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只要别人不挑他的毛病,他是绝不会向别人进攻的。但蒋寡妇也真是欺人太甚了。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憋得要死,气是一口紧一口的。
忽然,李三定猛地一转身,手就朝了蒋寡妇的手去了,他将蒋寡妇的手拼力掰开,将她不由分说地推出车辕的位置,然后自个儿就将那位置占领了。
一切是这样地迅速,蒋寡妇都不知是怎样发生的,待她回过味儿来,李三定已经将车把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蒋寡妇是又急又气,想把车把抢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前前后后都是拉车的人,她总不能跟李三定打一架吧?
接下来,就是蒋寡妇走在李三定的前头了。
但蒋寡妇实在是担心自个儿的车子,走在前头仍不时地要回头看,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是太多了,万一掉进去,车子八成是要受损的。这车虽说单薄了些,却也相跟了自个儿不少年了,有她经着心,多重的活儿都没压垮过。有这么辆车,她可以少求多少人啊,她又可以让多少人上门来求她啊!不是每一家都有车的,遇到拉车的活儿,那没车的人家找不到车,就只能歇在家里了。为此,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因为她的车是从不外借的,有车在,就有她在,她不拉车,车就永远地被锁在她的仓房里,外人是休想单独地将车拉出去的。这样,有时她就连队长也得罪了,队长讲的是时节不等人,要的是全体出动,有人却由于蒋寡妇的不借车歇在家里,队长能不急吗?但面对队长蒋寡妇也一样地不让步,她不说不借,只说车坏了,不能用了,队长就是急又有什么办法?第二天队长派她拉车,她仍可以面无愧色地将车拉出来,若问她车不是坏了?她就说,又修好了啊。她就是这样,为了车,仿佛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别人,喜欢以物换个人情,她是为了物,反不惜牺牲人情的。不仅车,锄头、铁锨什么的也一样地不外借,她自个儿也不借别人的,实在没有了,就在家里歇上一天。而周围的人哪个不借啊,借锄头、铁锨,借斧头、镰刀,借水桶、扁担,甚至油盐酱醋也要借,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去买,借了东家借西家,年年月月地借,日子几乎是靠借撑着了。人家都借,不借的人自是就不叫人喜欢了,去谁家借东西没借出来,人人都会小看这人家的小气。而蒋寡妇,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了,反正我就这样,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其实,她曾经向外借过东西的,但有一次把她心爱的搓衣板借出去,一家传一家的,再也没传回来,她便铁了心要守住自个儿的东西了。她本就不想外借,却扛不住大家都借,这一次,正好有理由扛一扛了。她自个儿也没想到,这一扛扛成了习惯了,任谁也不能让她改回去了。自个儿的东西,她真是样样都觉得可亲可爱,拿走一样,就如同拿去了她的一根肋骨一般,想想,她怎么可能拿自个儿的肋骨去换取一份人情呢。再说,人情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有情了,明天你犯了事,情立刻没有了,大家的脸比天上的云变得还快,人情啊,真还不如她的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呢。
李三定呢,驾了车的感觉,到底跟拉绳套的感觉不一样了,肩头上重是重了些,心里却踏实下来了,再也不必听蒋寡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他还可以想怎么看前面的蒋寡妇就怎么看了,蒋寡妇看起来是个瘦人儿,肩头却是圆的,屁股却是鼓的,偶尔回一下头,胸也高高地耸着,她穿了件碎花中式棉袄,棉袄可身极了,因此她身材的轮廓就凸显出来了。她细瘦的地方是腰和脖子,那么高的中式领子,领子上边还露了一段细细的白;她的腰弯下去时,脑袋几乎能够着地面。这时李三定不由得会想起演芭蕾舞的娘子军,但他又立刻制止自个儿的想,觉得把蒋寡妇跟娘子军比在一起,真是把娘子军给糟践了。
李三定唯一的一次驾车,还是拉了自个儿家的猪往猪场上走的那回,但一头猪不过百十来斤,一车土就不同了,少说也有千把来斤吧。李三定驾车走了没多远,脑袋上的汗就出来了,喘气也粗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气吐在脸前,渐渐地,都缭绕到蒋寡妇的身前身后去了。
蒋寡妇很快地察觉了,一次一次地回头看,嘴里说,不行可别逞强,无论如何车把得攥住了,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低了头,尽力地闭了嘴,不让蒋寡妇听到他的喘气声。他的手却真的将车把攥紧了,脚下的路也经了心,分毫不差地轧在前面的车辙上。他知道,他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让蒋寡妇抓住了把柄,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的一双大手,握这两根细细的车把是绰绰有余了,他的大脚走这坚硬的土路也没什么困难,再加上他天生是有些灵巧的,车把扭向哪里,车轱辘轧在哪里,车把该高该低,他的感觉都还算准确。他只是力气小了点,憋一会儿气,还是忍不住要吐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他的汗水也在增多,心跳也在加快,喘气的声音也一声比一声响。这时蒋寡妇就又看他,说,不行可别逞强,千万别毁了车,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仍低了头,对蒋寡妇不看也不理,但他心里真是已有了一千次毁车的念头了,只要他撒了车把,车把重重地落下去,就可能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了;但他同时也有一千次坚持下去的念头,坚持坚持坚持,看这辆车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蒋寡妇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这一整个村子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他不能预知坚持的结果,也不能预知不坚持的结果,只觉得是又一个困难临头了,一辆小车犹如一只虎一样横在了前面。这个村子啊,别看大大小小的旗子飘扬着,别看大喇叭里热闹着,真的下步一走,仿佛处处都存着陷阱一样,每走一步,都要拿出全部的力量来对付,一个不小心掉进陷阱里,还不知有多少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呢!李三定,最终还是让意志占了上风了。他的意志,不过是克服当下困难的意志罢了,说不上有什么信仰的支撑,因此他只会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拿来,以支撑他盲目的意志。对他来说,语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予他当下的力量。
不管怎样,李三定没有把蒋寡妇的车把断为两截,而是用他那大手更紧地攥住了车把,迈开大脚,啪嚓啪嚓地往前走了。这走自是万分的艰难,身前的土如山一样的重,身前的人如冰一样地冷,脚下的路如独木桥一样地充满危机,但李三定,既然不想把身前的车毁掉,不这么硬了头皮走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上坡了,虽只是一个慢坡,也不能马虎大意,全身的力量都要调动起来,弯腰,弓腿,蹬脚,一鼓作气,千万别停下,后面还有车跟着呢,没有哪一辆车上不去一个慢坡的。但也太不易了,短时的一鼓作气还行,时间一长,气就有些向外泄了。这时的蒋寡妇,也一样地在一鼓作气,那绳子绷的,是紧得不能再紧了,那腰弯的,是低得不能再低了,那屁股撅的,简直要到天上去了。也多亏了蒋寡妇了,蒋寡妇那根绳子的力量让李三定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就像一双提气的手,把李三定要跑掉的气一下子给托上去了,有一瞬间,李三定就觉得不是自个儿在驾车,驾车的反而是蒋寡妇了。
坡总算是上去了,没有停顿,一鼓作气地上去了,但李三定的一双腿变得软绵绵的,就像走在云里雾里似的。蒋寡妇的碎花棉袄,后背上也汗湿了一大块,背上的绳也变得松松垮垮的,像是一样地给累坏了。
李三定听到蒋寡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跟别人一车,是绝费不了这样的力气的。
这个蒋寡妇,可真是招人恨呀,李三定刚刚对她有了点感激之心,这一下,那感激却被她赶得远远的了。
李三定不示弱地说,那你干吗不找别人?
蒋寡妇也不示弱地说,要找得着我会要你吗?就个顶个地数数,这队里有一个好东西没有?
听蒋寡妇的意思,仿佛她是个顶个地数完才要的他李三定,李三定却也没有丝毫的感动,反更恼火道,你是为了拉车呢,还是为了挑好人坏人呢?
蒋寡妇说,你懂个屁,弄个坏人搭伴,还能拉好车吗?
李三定在心里说,别人坏,你就那么好吗?
蒋寡妇说,你坏不坏眼下我还看不准,有一天看准了,你放心,我半会儿也不会留你的。
蒋寡妇又说,我敢说,我这人站得直行得正,队里没有人比得上我,你们家别看算是知书达理的,但跟我比还是差得多。
李三定听着,不由得都觉得好笑了,一个寡妇,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村妇女,自我感觉竟好到天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呢。
后来蒋寡妇又说了些什么,李三定就听不到耳朵里去了,他只是想,要是一个人说话能把另一个人烦死,那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又要上坡了,这可是个陡坡,前面的几辆车已停下来,上去一辆,后面的车才敢接了上。
正在上的像是一对夫妻,男的驾车,女的拉绳,男的粗壮,女的单薄,男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嗨嗨”的声音,女的则一声不吭,但他们的腰,都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夫妻很快地上去了,但给人家留下了一副丑相。接下来是一对父女,上坡之前,女儿要抢下父亲驾车的位置,父亲是死活没让。女儿说,逞强吧逞强吧,回家躺到炕上没人管你!上坡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只听得到车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们的脸从后面也能看到,仿佛不约而同吸取了那夫妻的教训,都绷紧了嘴巴,没露出一点牙齿,但眼睛可是瞪大了,大得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老远看,一张脸上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比那夫妻俩也好不到哪里了。
父女俩后面的车,也就是李三定和蒋寡妇前面的车了,这是一对姑嫂,小姑子一直驾车,嫂子一直拉绳。俩人一路都在打嘴仗,你一句我一句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有时候,嫂子会抹起眼泪来,小姑子便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算什么,人家八九个月还拉车呢!小姑子声儿高了点,前后的人便知道,这嫂子原来怀孕了,注意看去,果然腰有些粗,走起路来有些笨重。但也都不去在意,就像那小姑子说的,八九个月还有拉车的呢,何况她也就四五个月吧。但不知为什么,小姑子也跟了哭起来了,还是出声的哭,两手驾了车,没办法擦眼泪,就低头往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抹。
父女俩上去了,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嫂子先是一怔,随即也配合小姑子向河坑边拉去。
后面的人看着她们,并不上前阻止,只有人喊,别呀,大伙帮着一推就上去了!但都知喊也是白喊,凡把土往河坑里倒的,一定是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办法了,这个坡上去了,下一个坡怎么办?这一趟拉去了,下一趟怎么办?气力的事不比别的,没有就是没有,人家帮也帮不来的。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坡上不去了,或者平地上也拉不动了,一眼又瞥见了河坑,气力一下子就散了,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把土扔进河坑里,心就不甘了似的。
还是蒋寡妇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子为什么哭了,原来她的棉裤后面,醒目地洇湿了一块,那既不像汗水,更不是泪水,显然是血水嘛!这闺女八成是来月经了呢!果然,有血从裤腿里流出来了,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却很快又被淹在腾起的尘土里了。
蒋寡妇没有声张,李三定却随了她的眼神看到了,他立刻转移了目光,没敢再看下去。女人的月经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他忽然觉得,跟这姑嫂俩比,自个儿的困难简直算不上困难了,不就是费点力气么,不就是跟这蒋寡妇别扭点么,上坡就上坡吧,不管它是多陡的坡,只管拼了命上就是了!
李三定和蒋寡妇,弯腰,弓腿,蹬脚,又一次地上坡了。
奇怪得很,这一回,俩人都觉得力气还没用尽,坡却已被他们爬上去了。有一瞬间,他们的确感到了坡度的危险,身后犹如吊了块巨石,随时都可能让他们人仰车翻,但瞬间过去,坡也过去了,他们的车的确平稳下来了,他们的腰的确可以直起来了。他们先是向车后看,怀疑有人帮他们推车,然后又相互看,猜测对方比上一回多花了力气,但都没有。都没有意味着什么?他们拉着车,长时间地沉默着,连他们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了。
但就在这沉默之后,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似的,再有多难爬的坡,再有多难走的路,他们都可以齐心协力地平安地过去了。蒋寡妇再没有抱怨李三定的话了,李三定对蒋寡妇也少了反感,虽然之间话不算多,但双方的信任是有了,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劳动的路上,不要说友好,就是信任,又是多么地难得!有一刻,在李三定和蒋寡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阻止了那酸对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结束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不过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的,也许只有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他,就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篇小说《绿》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著有小说集《她们的记忆》。本刊曾选发过其短篇小说《孤点》、《真实背景》、《一个叫李文娟的女人》等。现在河北省某刊物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当代人》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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