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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引征

        陈化水的这一着棋,在棋语上是有说法的,叫做:引征。

        周正刚敲响了陈化水的门,轻敲了两声,缩回手来,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开了,露出陈化水老婆歪着的一张脸,朝他一笑,回转去向里叫:“老陈,周局长来了。”

        她身子一缩,门大开了。

        瘦瘦的个子略显高的陈化水在小厅里站着,一副笑脸。他笑的时候,嘴微微有点歪。

        周正刚想不看陈化水的笑,但还是瞪着眼朝着他。

        “你别弄错了……我是路过这里,突然内急,来借用一下卫生间的!”

        陈化水依然一副笑容,握着眼镜的右手朝身侧卫生间抬了抬。

        周正刚从卫生间出来,陈化水已经坐在了厅里的长茶几那头,茶几上放着一张桦木围棋盘,两个方木棋盒,盒盖开着,里面是黑白玻璃棋子。

        周正刚朝那里看看,陈化水低眼正看着棋盘,似乎眼观鼻,鼻观心,思索着如何下第一步棋。

        周正刚就走过去,在他习惯坐的矮藤椅上坐下来,也不答话,伸手就在棋盘上下了一颗黑子。

        陈化水抬起头来,还是那副笑容。

        “别笑……你走!”

        几天前,周正刚也是在这里和陈化水下棋,下到一半,周正刚局势看好,正自得意,嘴里小曲也哼上了,却一步走差,把一块吃到嘴里的棋眼看着给逃出去了。这一来就要翻盘,周正刚就想伸手去“拔葱”,他这一悔棋,陈化水一块棋死了,也就输定了。陈化水当然不让,伸手拉正了周正刚的手。一个要悔一个不让悔,棋就下不下去了。

        “孙子王八蛋再来下棋!”周正刚叫了这么一句,就推盘走了。

        闹归闹,说归说,下棋还是有瘾的。隔了这几天,周正刚熬不住,还是来了,还是下起了棋。

        陈化水在对角应了一手,这一开局,俩人落子如飞。周正刚把走得快的棋称之为“卫生棋”,就是不动脑子,只为消遣,有益健康。

        陈化水老婆端上一杯茶:“周局长,你喝水……”周正刚接过杯来喝了一口,点点头,眼看着棋盘。

        这当下,也就陈化水老婆还称他为“局长”,她也是叫惯了,一直没改过口。

        周正刚当过局长,那是在运动前。运动一来,开始他还跟着运动,走在运动前头批斗“四类分子”,后来运动之火烧到了“走资派”头上,他这个局长也被押上了批斗台,少不了经历一番“运动”。革委会成立后,局长的权被夺了,他也就赋闲了,自己说无官一身轻,遇上任何事,都头一低,免得火再烧到头上。

        周正刚年轻时就喜欢下棋,当了局长,棋下得少了,有时个把月才下上一盘,往往是出差在外,遇上老上级老战友那些过去的棋友才下。局长不当了,他几乎就沉迷在了棋里,总是找人下棋,可此时他属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还有走资派的“黑七类”,一般人不与他下,他有时会到棋摊上去,棋摊上多有好手,遇上臭棋,边走边损,弄得对方很没脸面。周正刚这时已没了过去的那种要脸面的心思,但他还是受不了那些下三层的嘲讽。

        只有到陈化水这里来,能痛痛快快地下几盘棋,把什么都丢在了脑后。

        陈化水是他局里原来的小干部,他当局长时也算认识,关系不深,见面陈化水叫他一声局长,他并无架子,每次都点头应了。

        现在陈化水生病休养在家,只要周正刚来,他都会丢下手中的书报,与他对弈几局。

        除此之外,也只有陈化水老婆称他为局长。

        只是陈化水的信条是棋盘之上无父子,他杀周正刚的棋从不手软,也从不让他悔棋。而周正刚落子果断,可经常落了子,才发现错了,于是常常为要悔棋闹个面红耳赤。对付周正刚的悔棋,陈化水并不多话只是手遮着棋盘,不让周正刚“拔葱”,上次就气得周正刚叫了一声“孙子王八蛋再来下棋”,推盘而去。

        气归气,今天周正刚出了门,本来没想好往哪里去,稀里糊涂就敲响了陈化水家的门。

        棋盘的上角黑白子纠缠在一起,周正刚今天落子慢了一点,算路就深了,眼看着一拐一弯,再回头一打吃,就把陈化水两个子打成了征子。

        “吃死啦?”陈化水停下来问。

        “你看呢,你逃跑,我可以多征死你几个。”

        “不就两个棋吗?”

        “两个棋?这是棋筋。棋筋懂不懂?”

        陈化水的这两个子是断着周正刚两块棋的,在棋上称之为“棋筋”。棋筋当然分量重。周正刚一边“教诲”着陈化水,一边哼起了《大刀进行曲》。

        陈化水对着这团子看了一会儿,在棋盘的下边空处下了一手。

        陈化水的这一着棋,在棋语上是有说法的,叫做:引征。

        一旦被征子了,就是再逃,从棋盘一头逃到另一头,还是会被吃死的。但只需要在那头有一颗子作接应,征子就征不死了,所以,一般遇上被征子的时候,就下一手引征的棋,逼着对方花一手棋去把被征的棋子吃了,这样,可以在引征的地方再下一子,两子呼应,便占下一个空间。

        围棋是以占空多少为赢的,有时吃棋还不如围空上算。

        可是,陈化水引征的这颗子,下得偏了一点,周正刚看了好大一会儿,发现它无法接引被征子的棋。周正刚不放心,用手在棋盘上画了一道征子的路线,那颗子确实不在这条路线上。

        那么,陈化水这手棋只是在棋盘的空间走了一步,是完全脱离了上角的主战场,走在了无关紧要的地方。

        周正刚算是看清楚了,他能肯定陈化水这步棋是走错了,大错特错了,随即便把手伸到棋盘上面,那是陈化水原来怕周正刚悔棋常用的手势。

        “怕我悔棋?”

        “你想悔也是万万不能的。”

        “我是从来不悔的。”

        “可心里是想悔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想?再说,想悔与真悔可不是一回事。”

        一对棋友,一边下着棋一边斗着嘴,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你这不叫引征了,最多叫引,哈哈,偏偏是引而不发。”周正刚飞快地落着子。

        这盘棋周正刚是借着上角战斗的优势,一路领先。可是走到后来,一块棋争大生死的时候,突然发现陈化水原先引征引错了的,成了一步闲棋的棋,变成了实实在在接引的棋,借着这一子的力量,陈化水把周正刚的一大块棋都吃死了。

        “我棋盘上面无闲子。”赢了棋的人怎么说都是对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周正刚心中好不懊恼,难得有一盘棋就快赢到手又丢了。

        把手中的棋往棋盘上一丢,俩人随便地说着话。

        陈化水说:“外面都重新起用老干部,你也快了吧。”

        周正刚说:“那些干部都没什么问题吧。”

        陈化水说:“你又有什么问题?”

        周正刚说:“我有问题……当领导那么多年,也不可能没问题吧……走资派嘛。”

        陈化水说:“要用你,就不是走资派了。你没看到张市长也出来工作了?他被批斗时,多大的罪名?现在谈的就是路线,你只要跟着正确路线,什么问题还不都是生活小节?”

        周正刚身子往后一仰,转着手中的茶杯说:“不会这么简单吧……要说路线,也是上面的事,下面的干部还不都是跟着走。都跟了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谁知跟对跟错?”

        陈化水说:“是啊,你看运动上去的这些家伙,有几个做得正的?不过一时跟对了,但又有谁能保证他们不跟落伍了?”

        周正刚说:“不过一时需要他们打打闹闹……不谈这个。”

        陈化水笑着说:“你还不信我?”

        “这些年,你……我要不信你,就没可信的了。”

        周正刚这句话说得动情,平时他说话很少表白什么。

        “是啊,人生嘛,就那么几十年。社会有时看来就像一局棋。有多少是看清了再下?算来算去,思前想后,还不是变化不清?要说你不对,小事也成了政治大问题;要说你对,大事也成了生活小问题。还不如顺着自己的感觉走,多少也不要亏了自己苦了自己屈了自己。”

        陈化水也动情地含着知己口吻。

        周正刚大有触动,伸手按按陈化水搁在茶几上的手。俩人不再说什么,只是相对着的眼光有点亮闪闪的。

        很快,周正刚复职了,先是革委会的副主任。社会又经过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靠运动上去的革委会主任挨了批斗,周正刚又被任命为局长。

        社会上已明确宣布不再搞运动,周正刚却在他管辖的局里以“整顿”为名,做了很大的动作,把以前运动中跳过、蹦过、闹过、折腾过的人都滤了一遍,一把都撸到底,写交代的写交代,写检查的写检查。那些人中不乏蛮横者,也有叫着要躺倒在周正刚家里去的。但周正刚在大会公开宣布,绝不允许沉渣泛起,凡有对抗者新账旧账一起算,非整死他不可。

        “打仗时,我在死人堆里爬过;运动时,我在高帽底下滚过。没什么可怕的了!……”

        于是,周正刚的局虽然管的不是钢铁生产,但他却得了一个“钢局长”的称号,他自己很满意这个称号。他到下面的企业去,听着那里的人悄悄传着“钢局长来了”,看着那里一张张露着敬畏神情的脸,他不苟言笑,心里是痛快的。

        这天,周正刚家的门敲响了。先敲了三下,停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周正刚的儿子过去把门打开了。

        周正刚在局里说过,局里的工作都在上班时间内解决,下了班,除了有事电话联系外,不要上门影响他的休息。虽这么说,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往往是有事求局长的。对这样的人,总是周正刚的儿子挡驾,或说父亲不在家,或说父亲已经睡下了,让来人第二天去局里,如此三言两语就支走了事。

        进门来的一男一女,正是陈化水与他老婆。陈化水老婆满脸堆着笑,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分量的小包,她把包搁在了门边的一块隔板上。

        周正刚的儿子不认识陈化水,周正刚到陈化水家里下棋的那几年,他下放插队去了,到周正刚复职后才调回城来。

        周正刚的儿子看了一眼那个小包,知道这是来人送的礼,当局长少不了有人会送礼,便说:“我爸是不收礼的,你们拿回去。”

        陈化水老婆说:“一点小东西,一点小东西。”

        周正刚的儿子说:“你们没听人家称我爸‘钢局长’?不管小东西大东西,都不收的。”

        陈化水夫妇站立着,面色尴尬,有点进退两难。还是陈化水老婆想着话来说:“你是周局长的儿子吧,和我们家陈继国一届下放下去的……”

        周正刚的儿子不想应她的话,想等她说完便支走他们。这时周正刚在里屋,听得来人声音熟,便走了出来,见到陈化水,马上大声笑着扬起了手。

        “啊啊啊,是你啊,快来快来。坐坐。”

        自从周正刚复职,陈化水还是第一次来周正刚的家。

        陈化水与周正刚在两张旧的皮沙发上坐下了,陈化水老婆过来时,把隔板上的那小包提来放在他们中间的小茶几上,自己在旁边的方椅上坐了。

        周正刚对陈化水说:“你来就是,还带什么东西……”转头朝儿子说:“收下收下,你陈叔带来的,不管是什么你都该收下!你还不知道我与你陈叔的关系!那些年,所有人都不睬我,就是你这小子也与我划清界线的时候,只有你陈叔当我是朋友,我们是一对棋友!”

        陈化水夫妇被周正刚的话打动着。陈化水老婆叫了一声:“周局长……”

        这一声叫,让周正刚想到当初也只有这个女人叫他周局长,感触颇深,不由地说:“我重当局长,别人都来过,就没见你们……这次来肯定有事,有事尽管说,我一句话先放这儿,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实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总怕影响你啊……”陈化水就说了来意,自然是有事相求。

        陈化水的儿子下乡插队几年了,眼下趁着回城风,搞了个病退,户口是迁回城来了,只是病退的知青都只会分到街道的小集体单位,多年病休的陈化水很想自己办了退休,让儿子顶替到局里来工作。

        周正刚沉吟了一下,把手摁在茶几上说:“你的儿子我见过,人还不错……当然,你也知道,退休顶替,只有企事业单位搞,局里是干部编制,没有退休顶替这一说……我不是和你说官话,我儿子弄回来,也就安排在下属的厂里……”周正刚抬起头来,看到陈化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光,而陈化水老婆依然一张堆着的笑脸,都等着他下面的话。

        “……不过,我一开头就答应了你。你来了,我知道你也只会给我开这一次口,就是再难的事,我也会答应你。孩子嘛,到我们这样的年龄就是最大的事,不是孩子的事,你也不会来……我是肯定要办的!……这样,以招工方式把他弄到局里来,他不是干部,先以工代干,我送他上夜校进修,慢慢地再转干吧。”

        陈化水的脸漾开了,因为有病,陈化水的脸干瘦瘦的,难得展开来,周正刚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的笑容。

        “谢谢,谢谢,周局长,谢谢,周局长……”陈化水老婆一连声地说着谢谢,一连声地叫着周局长。

        一对夫妇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正刚摆摆手:“你还常下棋吧,我现在是很少下了,时间不够啊。不过,我的棋技却是长了,局里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要下对手棋,还得找你……”

        “我的棋技反倒退了,病在家里不动脑子。你在局里运筹帏幄,棋上也会有反应,再下,恐怕你要让我子了。”陈化水说着。

        “胜负还得盘面上看,以后吧……”周正刚手在茶几上拍拍,“说点其他的事,你身体还好吧?”

        “总不见怎么好,慢性病了。”

        “你要退休了,我们都是这样年龄的人了,虽说现在要我们老干部多挑担子,要把错过的时光补回来,但年龄不饶人,总有一天我也是要退的,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了,想通了!能做还是多做点,不管是为党还是为自己……到哪天退下来了,再找你去下棋。”

        周正刚说着欠了欠身,陈化水与他老婆就起身来告辞了。周正刚也没再留,送到门口,由他们去了。

        周正刚回身过来,见儿子已解开了陈化水夫妇送来的那个小包,是两个红木的圆形棋盒,盒上还雕着花。打开盒盖,见那黑白棋子,一个个晶莹剔透,竟是上好的云子。

        周正刚从两个棋盒里各拿出一个子来,放在茶几的玻璃上,在灯光下,黑子蕴着绿光,白子白似含乳。

        在市面上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好棋盒与好棋子的,不知陈化水费了多少心弄了来作礼。

        周正刚点头说:“陈化水棋盘上惯常走小棋,他来送礼,我还以为……没想他的手面这么大。”

        周正刚儿子说:“一副棋罢了,能值多少?”

        周正刚摆弄着雕花棋盒盖,随后轻轻地盖上:“价值不菲,实在难估啊。凭他几年对我的情分,实在不用再送这样的厚礼的。”

        陈化水的儿子进了局里,并上了夜大,在周正刚退下来前,陈化水儿子转了干部编制。周正刚答应陈化水的都已办成。只是陈化水在前一年就病逝了。

        周正刚退休之前的几年,诸事顺畅,在局里再没有与他不和谐的声音。他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令行禁止。他身边换了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各个重要位置上也都是明确表明忠于他的人。虽然下面有些议论,只是那些是传不到他耳中来的,也没人敢说到他耳边来。

        这几年是他人生最痛快的几年,他也清楚会有议论,他都要退了,还在乎人家说什么?

        一旦退下来,总是不一样了,虽然他偶尔去局里,局里上上下下都笑脸相迎,一个个叫着“周局长”,他提一两条意见,马上就照办了;他想下棋,也有人上门来陪着;他也不时能听着那莺声燕语。然而他说一个下层干部好,那个干部依然久久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偶尔出门,也能看到原先的一张熟脸换作冷眼相对。

        周正刚在位时,身体好得很,每次医院例行检查,医生都说他的身体超年龄的好。退了下来,身子是闲了,却有了好几种病,过不了几年,也就去世了。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周正刚去了,他的局还依然运作着。周正刚的儿子后来从下属厂机关调到局机关来,一直当到了局长。这一点周正刚虽没看到,但也没脱离他的安排与猜测。

        但周正刚没想到的是,在局机关改革时,陈化水的儿子主动要求下去,到周正刚儿子先前工作的厂里当领导,并在三年后,承包了这个厂。更让周正刚没想到的是,二十多年前,他复职当局长;而二十多年后,他的儿子从局长位置上下来,倒入了狱中。

        与周正刚一样“钢性”很强的周正刚儿子,一旦被“双规”,第二天就竹筒倒豆子,把所有接受的贿赂都交代出来。时代变了,贿赂的礼不再是物而是钱。周正刚的儿子第一次接受的礼金,也是所有受贿中最大的一笔钱,便是陈化水的儿子送的。

        单这一笔,就够他坐好几年牢的。

        储福金,男,江苏宜兴人,195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插过队,担任过小说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之门》、《雪坛》等十部,散文集《禅院小憩》等两部。发表中篇小说《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部,短篇小说百余篇,文学理论文章多篇。小说曾被译成英、法等外文出版。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92年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及多种期刊奖等。现为江苏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选自《雨花》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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