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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

        抱柴的人往河套边上走的时候,天下雨了。

        那些散在河套边上的柴垛,大大小小的就被撂在了雨雾里面。

        抱柴的人想这已经是十月份了啊,雨怎么还是说来就来呢。他就在心里想,霜降以后的天气真是越发的没办法控制了,天空一会儿白一会儿蓝的,让人看了有些渺茫。

        其实,天气好坏对于抱柴的人来说倒没什么关系,可天一阴就会落雨,被雨打湿了的柴就会受潮了,抱回去,不知要用多少根火柴方能点着呢。抱柴的人心里这么想脚底下却加紧了些,他三步两步就到了自家柴垛旁。自家的柴垛他是认得的,不高也不矮,码花塄子似的码了整整九爬犁干柴呢,那可都是些粗细匀称的柞树和椴木柴。他跟婆娘一起码柴的时候,是算过的,至少要烧上三五年。至少。

        雨不是很大,却在河套的水面上扯起了雨幕,雨滴斜斜的自天而降,砸在河面上,就冒起无数的小水泡,像起了鱼似的。雨中的远山成了灰白的底色,远山像被雨幕遮了般,清凛凛的,还从来没这么好看过。

        抱柴的人想,天马上就要黑了,得抓紧生火做饭,吃得了还要去黑瞎子滩口帮北川起鱼呢。白天北川就来跟他说好了,在滩口的鱼点下了几挂底钩,和北川搭伙的船工陈金久去镇上买网线,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呢,北川他一个人起不了鱼。

        抱柴的人弯下腰身,从柴垛最底下费劲地抽出一抱柴棍来,都是胳膊肘粗细的干柴。他直起腰转身要走时,就被一个人轻微的咳嗽声吓住了。抱柴的人环顾了一下周围,没发现有人啊,怎么就有咳嗽声呢,而且那声音非常清晰。

        抱柴的人在雨雾里站住,他仔仔细细地往周围看。

        抱柴的人终于看见了站在旁边一个柴垛下面躲雨的那个人。

        他是透过雨幕隐隐约约看见的,竟还是个女人。

        室韦村有百来户人家,清一色住的是木刻楞房,整个村子被一条沙土路分割成了两部分,东、西和南都是山,只有北边是河套,而河套的身后则是更多的水。

        真是美呀,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兽都来这里冬眠,在河套附近的草窠子里,或者披了雪的山坳的背阴处。

        村里人都知道麦苗的家。麦苗的家在村子的最北边,她家的窗子竟然也向北开着,从窗子里往北看就是黑黢黢的大山了。麦苗不是一般的女人。这是村里人的话,村里人的话不假,他们都是挑实在的话说。麦苗是个年轻的女人,因为结过了婚,身材才越发的诱人,走起路来袅娜着,真就跟随风舞着招人怜爱的即将成熟的麦苗似的。

        室韦村人都知道,麦苗跟大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大生当兵走时两个人正是如胶似漆地热恋着,让麦苗记得真切的是,那个冬天的夜晚,大生从乡里领回了军装,在村子北边的河套附近的燕麦垛里,大生把麦苗抱在怀里,俩人浑身都跟着了火般,要死要活地就把那事做了。可大生走了三年,却给麦苗打回一封信来,说他在部队结婚了,娶的是副政委的闺女。大生的爹娘来找过麦苗,要带着她去部队找那忘恩负义的家伙算账,被麦苗拒绝了,麦苗说找他能顶什么用,强扭的瓜不甜的。

        之后,有人看到麦苗一个人在河套边待了整整一天。

        吓得麦苗的哥哥也在暗中盯了一天。

        让村里人想不到的是麦苗从河套边上坐了一天之后,回家便收拾了行李,坐汽车去了城里。麦苗是要先步行到乡里,再坐长途汽车到县上,然后转乘火车去了省城。打此之后,麦苗竟走了整整两年的时间。麦苗回来的时候,怀里就多了个孩子。麦苗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提了个红色的提包,真是既疲惫又怪异。

        当时室韦村的人都说麦苗瘦了。还有人说麦苗虽然瘦了,但却比在村里时清秀了许多。邻屋的人便迎过去帮麦苗提行李。麦苗就跟她娘说,三伯家的表哥在吧?叫上他吃过午饭套车去镇上的火车站一趟,取行李。麦苗的表哥果真就在后晌去镇上拉回了另外两个包裹和一台黑白电视机。室韦村的人就都睡不着觉了,他们都挤在麦苗家房子里看节目。电视信号不是很好,画面上雪花多,却没有谁愿意离去,因为那毕竟是村子里的第一台电视机。直到一连看了两天后,才有人问起孩子的事来。麦苗竟爽快地说,她嫁人了,孩子叫豆豆,他爸爸在城里盖大楼呢。

        麦苗便在村子里安顿了下来,麦苗跟娘一起犁地种燕麦,套爬犁砍烧柴,渐渐地就将豆豆拉扯得会走了。

        抱柴的人叫木祥。

        雨渐大的时候,他将在柴垛旁发现的那女人带回了家。

        木祥让女人进屋里坐下,又给他倒了碗热水。趁女人捧着碗喝水的当口,木祥去外屋地将灶上生了火,再往锅里续了水。木祥再回到屋里时才问女人,怎么就躲到了河边的柴垛旁?

        女人长得不算太美,却眉眼分明,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木祥是去过城里的,他去的是县城,县城里的女人是村里人没法比的,无论是皮肤还是身材,都可以让木祥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拿书上的话说叫一目了然。

        女人好像有些冷,刚进屋时浑身抖着,嘴唇也打着颤。喝了木祥给她倒的水之后,便安稳了下来。女人回木祥的话说,她是从德仁县城里来的,是来寻亲的。

        木祥插话说德仁县城在哪儿啊?自己怎么就没听说过。

        女人说是旁边的外省里的,那儿产胡核桃是有名的。

        木祥还是分辨不出来德仁县城在哪儿,他索性就不问了。木祥想管它在哪儿呢?反正地图上是有的。他就问女人缘何隔山跨水的来他们这荒僻的室韦村里寻亲,要寻的亲戚是哪一个呀?

        对木祥一连串的问题,女人只是说了一句话,她姑夫叫王富海。

        木祥听后脱口便说室韦村哪有叫王富海的?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想再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又给女人添了些水后,转身去外屋淘米做饭了。

        外面的雨大起来,木祥掌了灯,俩人开始坐下来吃饭。

        木祥焖了大米干饭,原打算掺一把小米的,想家里来了客人就没掺。他用房檐上的腊肉炒了一小盆泡好的茄子干,又切了一小碗卜留克咸菜。

        女人是饿了,大口地吃进去三碗米饭。女人吃完后跟木祥说你们黑龙江的大米真好吃。木祥就有些神采飞扬地说,可不是吗?水质好,做熟了吃起来才香。女人说大哥你慢慢吃,不急着洗碗。女人的话让木祥在心里笑了一下,木祥想好像她是这屋里的女主人似的,就没吭声。女人喝了口碗里的水后,又跟木祥说,你老婆呢?她没在家吗?木祥说你咋就知道咱有老婆呢?女人用手指了指靠北墙一只木柜上的梳妆镜笑了。木祥想女人都很敏感,她们会很快发现她们女人家用的东西。木祥说去娘家瞧病人去了。

        待木祥吃完饭,女人便麻利地收拾桌子,舀水洗碗。木祥只好帮着往下捡盆碗,抹桌子。然后站在女人身边说,咋就能让你们城里人干这粗活呢?女人边洗碗边说,瞧兄弟说的,城里的女人就不洗碗做饭了,城里人也得生活呀。

        两个人收拾停当后,木祥就从仓房的偏厦子里拿出水靴和水裤,遮了草帽准备往外走。被女人拦了。女人说还要出去吗?木祥说是,得去帮北川起鱼。女人说那我怎么办?木祥愣了一下后说,你就歇下吧,我要天亮才能回来呢。女人便扯了木祥的衣袖进到屋里,从一个背包里拿出两张钱来,说我只能付这么多,在你家住两夜行吗?

        木祥从炕上将女人的那两张钱抓起来,重新塞回到女人的背包里,说咱乡村也不是啥好地方,住两夜就住两夜,还好要你钱,客气个啥?

        木祥拿手指了指被垛说,自己铺被吧,中间的那床是新浆洗过的。

        木祥出门时,外面的雨竟小了些。

        整个室韦村的房子,都是木刻楞式的。

        整个村庄呈一字型排列在大山脚下,随河套而居,民房极有特色。那些典型的房子经了岁月的洗涤,都染上了灰黑的斑迹,打远了看,河流黑色的肌肤,像是将一座座房子浮起来了似的。有些飘摇又固定。渗透一些无声的言语。

        房子多是用原木垒成,每根檩子都刷了松油,按每面墙壁垒起,有棱有角,规范而整齐。木刻楞都是手工搭建,盖房时只使用斧头和锯子,不用铁钉而是用木钉,轮到哪家盖房子了,全村人都会视为大事,要择黄道吉日,要放鞭炮,要吃大锅饭,然后家家出壮劳力赶来伸把手。男人是都会木匠活的,盖房子的手艺自不必说。他们先打地基,用石头,地基形成的布局就是房子的户型,然后在石头上一层层的垒木头。一般来说,要在墙的四角,原木的端头上,用斧头刻出锲型,使木头之间相互契合、咬住,让叠垒的原木稳固不倒塌。房子的第一层铺完后,原木上要铺些从森林里捡来的苔藓和松针,再往上铺第二层原木,这样苔藓等就被压在了原木的缝隙中,不透风还保暖,也可防虫防腐蚀。

        房子是要用桦树皮盖顶的,这才是真正的木刻楞房,墙垒好后用大泥勾缝,很结实耐用。室韦村人都住了几代了,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纯朴民居中生活着。

        其实,室韦村只是个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屯而已。村子旁是很活泛的河套,据说离额尔古纳河真就不远了,像是再往上走就能找到源头。村子里一些采蘑菇的人曾经顺着河套往上游走过几回呢,可走着走着就被大山挡住了。尽管没有找到河的源头,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从上游分出来的几条内河。

        之后,他们就发现了那河里欢蹦乱跳的鱼。

        室韦村也就渐渐地有了鱼亮子和打鱼的人。比如村长德顺,比如北川和刘二福。他们起先是用桦皮船,后来就用木头船,在河套里搭草窝棚,捕河里的活鱼,攒足了拿篓子背到县集上去卖,总会欢天喜地的换些票子回来。

        那些河套说白了就是几条河汊子,曲曲弯弯的纵横交错,里面深深浅浅地长满了苇草和野柳丛,都是栖息鱼的好地方。每网下去,都会捞上来一些鲢鱼、草根、川丁子和牛尾巴之类的,鱼新鲜又肥,很能卖上价钱。

        几年过去后,村长德顺就不亲自下河打鱼了,德顺将整个河套的滩地进行了规划,设了鱼点,要打鱼得跟村里签协议书,交承包款。德顺是村长,一手遮天,将鱼点包给谁他一个人说了算。

        放开捕捞了几年以后,鱼也就不多了,很多人也跟着放弃了这条活计,另谋划别的生路。但北川还打,他依旧跟村长德顺签了合同,包了黑瞎子滩鱼点,干得津津有味。而北川跟木祥又是好朋友,木祥就经常去滩上转转,间或帮北川起网。

        转眼间麦苗从城里回来已是三年多了,儿子豆豆也会走路说简单的话了。麦苗去找了村长德顺,提了两条腊肉四瓶酒。麦苗知道肉咽酒啊的不值几个钱,但麦苗心里有数,她在撂下那两样东西后,便快速地从怀里摸出五张钱来,塞到了酒瓶子底下。那可是五张带伟人头像的票子,新崭崭的,让德顺阴着的脸平展了些。

        麦苗没有多余的话,她说,就求叔一件事,从村里给孩子讨张出生证明,好去镇上落户口。

        村长德顺却不动声色,闷着头连抽了两根烟卷,方说,哪天晚上去村委会说吧。

        麦苗出村长家木刻楞房子后,径直去了河套,她在水边上站了许久,才回家。

        麦苗想得及早办妥了这事,城里的姐妹孙英子打信来,说包工头杨大全要来找她讨孩子呢。麦苗接信后在心里哼了一声说,狗屁,想找老娘擎胜利果实,咋想的啊。你杨大全当初干什么去了?当初抛弃咱娘俩时你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呢。还不是你原配的婆娘好啊,让她去给你生啊。

        麦苗回家后便跟娘说,一定得帮她看住了娃儿,尤其是那些个陌生的城里人,可千万不能够让他们走近娃身边。麦苗一直跟娘嘀咕了好几遍,娘才听明白意思答应下来。

        在麦苗回村里三年多的夏季的一天里,她没想到的是她初恋的情人大生竟回来探家了。

        大生领着自己的婆娘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来了。大生还是气派的,虽然人长得不怎么英俊,但身形被那笔挺的军装一衬倒耐看起来。大生带婆娘回村子的信是小桂来告诉麦苗的,小桂说大生的婆娘白净得很,穿的衣服也洋气。小桂在村里是麦苗最好的姐妹,小桂对麦苗说大生回村探亲的消息的语气是急促的,脸上夹带着羡慕的表情。可麦苗听了却没说一句话,扔下小桂一个人在屋里,而自己却端了盆脏衣服去河套洗了。

        大生先是带着婆娘拜了村长德顺,给村长德顺呈上的是两瓶简装的西凤酒和一件崭新的军用棉袄,着实让德顺欢喜了一阵子。然后,大生又拜长辈,一律是送上两包点心或者几盒纸烟卷。最终才从村东到村西的拜街邻。大生到麦苗家看麦苗母亲的时候,没有带婆娘,不知道大生找了什么借口,而且还是趁天黑的光景来到麦苗家的。当时麦苗正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给孩子剥花生仁吃,大生就蔫不悄地进了麦苗家的院子。大生推院门时发出了吱扭扭很响的声音,很响的声音就将麦苗引得抬起头来。麦苗看到大生穿着一身绿军装很矮气地走进院子,手里拎了一个装得鼓鼓的塑料袋。麦苗就将身子扭了过去,她从黄昏暗淡的光线里看到大生从她身边走过去,大生好像要站住,但还是没有站,脚步很缓慢地走了过去,那影子长长地遗留在院子的石板上。麦苗听到娘在屋里跟大生说话,娘说咋不把婆娘带来呢。大生语气很低地说婆娘染风寒了,还有些水土不服。麦苗没想再往下听,她起身领孩子往院门外走,出院门时她还听到娘喊她回屋给大生倒水。麦苗没理会娘,狠着心拉着孩子的手去了河套。她和大生待过的那几个草垛早已经不在了,那地方被开成了田地,上面长着非常茂密的青禾。夜色下麦苗也分不清是玉米还是高粱,黑黝黝地随风晃动着搅扰她的心。附近就是河套,不时传过来夜鸟的叫唤,直到孩子有些困了,她才领着他往回走。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天也不是很黑,回到家娘跟她说大生走了好一会儿了。大生给麦苗留了一个手镯,是玉石的。给娘买了一大堆的营养晶。娘说大生哭了,大生哭着说他对不起麦苗,他到部队时心里是有麦苗的,但他干得好要提干时就遇到了一个难题,在卫生队当卫生员的小陆是团副政委的女儿,副政委找他谈话的内容就多了一项,说他女儿喜欢他。大生说他太想留在部队里干了,他舍不得脱这身军装,舍不得枪啊炮的。总之大生说他对不住你。

        娘讲完了,麦苗就拿起那个玉手镯,狠狠地摔在了石板地面上。镯子立马就碎了。在娘惊愣的当口,麦苗说不留了;留着看了心里头疼。麦苗回西屋里跟孩子睡下时,看着窗子外面的树影说,柜子里啥手镯没有,还有杨大全给她买的纯金的呢,她都没在乎过,还会在乎他大生的一个玉手镯嘛。那天晚上麦苗很久才睡着,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

        木祥冒雨赶到黑瞎子滩后,北川正在窝棚口等他呢。北川说趁着下雨多起几挂,雨天鱼欢实准撞挂子。俩人不由分说地就摇船下了水,起了三四网,竟没有多少鱼。掉船想换个河汊子时,雨变得瓢泼一般。北川说回吧,雨太大了,起了挂子就没法顺网了。俩人费力气地将船摇回滩口,拴了锚钻进窝棚,雨却又小了起来。气得北川一边骂一边拾掇鱼,除几条两斤以上分量的被放进鱼篓之外,其他小点的十几条鱼都被炖进了锅里。有草根、鳊花和川丁子。木祥说他吃过饭了,而且还吃得很饱。可北川说你吃过了我还没吃呢,就陪我再整点酒。北川在鱼点打鱼有三四年的光景了,都是他和船工陈金久自己动手做饭吃。做鱼的手艺麻利着呢。你看他刮鳞、开膛、下锅,舀上清凛凛的河水,扔进去一些野葱山胡椒和调味的把蒿,佐上盐姜蒜,香味立马就出来了。

        木祥脱了雨衣坐在草铺上吸烟,北川在煤油灯下剥葱,鱼很快就熟了,盛在一个大号的铝盆子里。在两只瓷碗里倒上酒,俩人就喝起来。大半盆的鱼很快就见了底,俩人也喝了不少的酒。北川将碗筷连桌子搬下去后,就跟木祥说你婆娘没在家,你就别回去了,睡我这儿得了。木祥说不行得回去,婆娘没在,家里却有个比婆娘好的女人呢,睡你这我不放心。北川说木祥你是不是喝多了,说胡话吧。木祥说谁说胡话谁是小舅子。木祥穿了雨衣就出了北川的鱼窝棚。

        雨小了些,木祥回到家时,女人已经躺在炕尾睡着了。木祥想咋就不睡炕头呢,炕头经烟熏得多不潮呢。木祥怕惊醒了女人,就蔫不悄地躺下了。躺下的木祥觉得鱼肉好像是吃多了,胃有些不消化,就侧了身子睡,正好就看见了平躺着的女人。

        女人黑油油的披肩发披散在枕头上,胸起伏着。木祥想女人是城里来的女人,比自己的婆娘漂亮得多。这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雨后夜的天空竟涌出来一些淡淡的月色来。木祥想这女人要是自己的婆娘该多好,那他就可以靠过去,钻进那床绣了花的被子,抱住那诱人的身体。可偏偏就不是,木祥没有喝多酒,他想他是有理智的,木祥就是喝多了酒他也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何况人家还是从城里来的女人,是贵客呢,该当成亲戚般对待。

        木祥将已经有些燥热的身子转了一下,开始背向女人。木祥的眼皮有些发涩时,女人却开口说话了。女人说怎么喝酒了,不是说去帮人家扯网起鱼吗?木祥转过身子见女人正拿脸对着他。木祥就慌乱地说是起网了,可雨天鱼不多,起过后就喝了点酒暖身子。

        女人说,你老婆明天回来吗?

        木祥说说不准。

        女人便不说话了。

        木祥眼皮又有些发涩时,女人却将手伸过来,隔着炕席抓住了木祥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使木祥浑身立马就抖了一下。木祥在感觉到女人手的温热之后,还是果断地将手抽了回去。

        木祥说我明天送你去后院的三婶子家住吧,三婶子家没有男人,她家的男人都去镇上做泥瓦匠去了。

        女人声音轻柔地说,其实,我有难事需要你帮我的。

        木祥说,不就是找不到你的亲戚吗?那算啥子难事,住两天慢慢打听呗。

        女人说还有比那更难的事呢,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

        木祥说,你说出来看看,究竟是啥子难事,兴许咱能帮上你的。

        女人就将身子侧向木祥,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这一回木祥没有将手抽回来,任由女人攥着,外面的雨大起来,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麦苗果真就在临近秋天的一个晚上去了村西靠近打麦场的村委会。

        吃晚饭的时候,麦苗看见村长德顺涨红着一张脸孔,嘴里吸着烟,摇晃着去了村委会。村长德顺正打麦苗家门前过,哄孩子吃粥的麦苗就跟德顺打招呼。德顺大着声音说去村委会值夜,说完了还拿眼睛盯了麦苗一下。麦苗就定下了主意,过会儿去村委会见德顺。麦苗心里是苦的,但为了孩子她只能这么做了,前一阵子杨大全真就从城里来了一趟。杨大全是带着两个弟兄开着一辆铁壳壳的吉普车来的,给麦苗的娘和孩子买了两大袋子好吃的。麦苗知道那两个弟兄叫四孩和铁头,在城里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她让娘给杨大全炒了几个菜,招呼他们喝了酒,杨大全临走时说了句话,过阵子就来接孩子,说是孩子奶奶想孩子想得慌。经杨大全这么一闹,还真就得抓紧给孩子落户口。而落户口就得求德顺,她才下了决心去找村长德,顺的。

        村委会静得出奇,麦苗进去时德顺正躺炕上听收音机呢。德顺见是麦苗就笑了,赶紧下地拴了门。村长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好的押了红章的纸塞给麦苗后,就拉了灯绳,将麦苗拽上了炕。可那晚上任凭德顺怎么折腾,他裆下那东西也没硬起来。麦苗在村长德顺的叹息声里穿好衣服,出了村委会。

        两天后,麦苗就去镇上给孩子落了户,她给孩子起名叫林麦穗。是随了她的姓。村长德顺又找过麦苗几次,可麦苗却再也没去村委会,她跟德顺说,是你不行的,怪不得我,我们早就两清了。

        后来,她在城里的好姐妹孙英子给她捎信来,让她回去工作,麦苗跟娘嘱咐了又嘱咐后,才收拾东西去了城里。麦苗想她都回村里待了四年了,咋着也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她得挣钱养活娘和林麦穗。得把林麦穗以后念书的钱挣出来,再有个三五年就得去城里上学了,没钱哪成啊。

        麦苗没想到她前脚走,后脚家里就出了事。

        木祥在那个雨夜跟那个城里来的女人温存了一回。

        他觉得真是没有白活,睡城里女人的感觉是跟自己婆娘困觉不一样的。说白了那真就是两码子事情。城里女人的身体就像他帮北川拉网捕得的鱼,光滑细腻,女人的手指更是能够派上用场,差点就让他死过去两回。木祥后来总结经验后自己在心里想,简直就是女人在主动对付他,而不像是自己跟婆娘做那事时他木祥主动,愣是将事情掉了个。

        俩人都得到满足后,女人搂着木祥,贴他耳根处说,你帮我做件事吧,就是让她感到为难的那件事。木祥听后被着实的吓了一跳。

        女人跟他说的是,木祥得帮助女人把麦穗家的孩子带出去。

        木祥结结巴巴地说,你说的那孩子叫林麦穗,那可是麦穗的心头肉啊。

        木祥问女人要将孩子带哪儿去?

        女人说,带他父亲那去。

        木祥一连抽了好几根叶子烟,才答应了女人。

        天将亮时,女人抱住木祥还想做,却被木祥推开了,木祥说得赶紧起来,让邻居发现了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女人只好也坐起来去匆匆穿衣服。木祥去院子里舀水洗脸时在心里想,女人兴许是林麦穗的继母,往回要香火呢。他听说了一些关于麦苗的事,在城里的事,说麦苗起先是在洗头房做小姐的,后来跟了一个姓杨的盖楼房的包工头,生了林麦穗,被那姓杨的包工头的婆娘察觉了,闹了个天翻地覆,又找人打骂麦苗,麦苗才迫不得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回室苇村的。他想反正是将孩子弄回父亲身边去,说不定是好事呢,林麦穗的父亲有钱,将来念书的事不就不成问题了吗。

        木祥在吃早饭时,跟女人说,孩子得傍黑天时能带出来,你怎么带走呢?木祥的意思是室苇村离镇上还要走几十里路呢,麦苗的娘知道孩子给拐跑了,一嚷嚷村里人还不追上啊。

        女人却说,夜深时你就帮我把孩子领到村外就行,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女人说完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来,放到炕沿上跟木祥说,这就算是你的报酬吧。

        木祥没有接那些钱,他想他应该帮这个城里女人的,因为他酒后要了人家的身子,人家城里女人的身子可不比乡下的婆娘,有滋有味着呢。他就想着怎么样能得手。想着怎么样能哄过七婶子,也就是麦苗的娘把孩子带出村。

        村长德顺在室苇村,可算得上是个人物。

        他喜欢的东西就那么两样,一样是酒一样是女人。

        他心里边清楚得很,要想有酒喝就得有钱,而且还得喝点好酒,村里二槐头开的小卖部里经销的那包谷烧算是让他给喝服了,辛辣不说,喝起来还上头。他就琢磨着喝点好酒,他就把村里那些个捕鱼的滩点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很简单,不是想打鱼吗?打了鱼去城里换钱吗?那就来跟村里签合同,交承包款,他村长德顺的酒钱不就出来了吗?

        他喜欢的另一样是女人,村里有几个模样长得俊的婆娘他都往跟前凑近乎过。那几个女人还真就依顺于他,无外乎就是在批宅基地和交什么提留款时受到他德顺的关照。可事与愿违啊,酒喝多了竟使他伤了身子,对付酒的功力行可对付女人的功力却弱了,他为此还淘弄回来不少的汤药喝呢。

        村长德顺在村子里还是有些人缘的,让室苇村人服他的是从不欺诈村民们,相反有些个大事小事的还得靠他张罗。麦苗回村里来后,德顺起先倒没打她的主意,后来听村里人说麦苗在城里是做洗头生意的,才在麦苗求他时打了她的主意,因为村长德顺知道洗头房是做什么营生的,那洗头房他德顺是光顾过的。

        那天晚上在村委会,村长德顺就对麦苗动了粗,可自己的家伙却不争气。麦苗的身体真是比那几个婆娘的要好,光滑细腻不说,乳也丰满匀称,他伏在麦苗的身上简直舒坦极了,可还没接触上呢,裆下的东西就蔫了,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挺不起来了。开始他还指望麦苗能帮他呢,可麦苗却死鱼一样躺着一动不动,直到他自己翻下去,麦苗才爬起身穿衣服。村长德顺真是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也怪自己想得不周全,没成完好事咋就将那证明塞给麦苗了呢。他点燃根纸烟边吸着边看麦苗走出屋子,只好自己叹息了一声。

        麦苗重又去了城里后,村长德顺到麦苗家去了一趟。他是想问问麦苗她娘,麦苗在城里有没有地址,过一阵子他要去给城里读书的儿子捎些嚼裹儿和钱,想借机会去那个洗头房找找麦苗,在他的想象里,到了那种暧昧的环境里,多半是会做成事的。可麦苗娘说麦苗走时也没留什么地址,只是嘱咐她一定帮着看好林麦穗,千万别让城里的陌生人给领走了。村长德顺说干吗要防着城里人呢?是城里哪个陌生人要来咱室苇村领孩子?他妈的还没了王法呢。村长德顺这回来了勇气,他觉得麦苗应该是他的婆娘,咋着也跟自己亲热过了,管他弄没弄成呢,只要两个人脱了衣褂抱在一起了,那麦苗的娃就是他德顺的娃。他当村长的就得管。德顺临走时跟麦苗的娘说,婶子你听好了,若真是有城里来的陌生人到家里来抢娃拐娃,你就敲铜盆,咱会召集全村子的人来帮你夺回娃来。

        村长德顺挺着腰杆走出麦苗家院门时,在心里想,不知道地址也没啥,去城里还不好打听吗,不是长着张嘴吗。

        女人在木祥家里已经待了将近两天的时间了,她跟木祥说她其实不是包工头杨大全的亲戚,她也是个小姐,在洗头房里做的。木祥说咋叫在洗头房里做?女人给他讲,她家里也不富裕,丈夫又有病,她没办法的。木祥没让女人说下去,他已经知道了女人在城里做什么工作了。木祥在心里想,不就是跟麦苗一样吗,靠自己的身子赚钱的买卖。

        木祥没有瞧不起女人,相反他倒是很可怜女人,她们活得都不容易,换句话说就是比他木祥也强不到哪儿去。木祥心里是有苦衷的,前天晚上女人问他婆娘去哪儿了时,他跟女人撒了个谎,说女人回娘家瞧病人去了。哪里是呢,婆娘早在两年前就跟一个来村里收松树籽的生意人跑了。木祥不怨自己的婆娘,谁让他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呢。所以他才在酒后跟城里来的女人做了那件事,才答应了女人将麦苗家孩子拐走的请求。要知道木祥已经快两年没沾女人的身子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躲过女人的诱惑。

        女人告诉他,包工头杨大全也经常到洗头房里找她,没少给她钱花。前两天突然找到她说让她帮忙,还给了她一些钱。女人拗不过杨大全的缠磨,才来了室苇村。她一边在河套附近的柴垛旁躲雨,一边想着怎么进村子接近麦苗家时碰见了来抱柴火的木祥。

        女人跟木祥说她可以将那笔钱分一些给他,那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木祥说钱咱不要,咱都要了你的身子,就该帮你,可要是让麦苗知道,那可就彻底的把麦苗得罪了。

        窗外又开始下小雨了,女人坐在炕沿上吸纸烟,两个人一起等待着天黑。

        半夜时分雨果真小了些,村长德顺从渔民二福子家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村委会走。二福子的婆娘在德顺临出门时给他披了块雨布,还塞了瓶花雕窖酒给他。村长德顺猛地回过身来,在二福子婆娘丰腴的屁股上掐了一下,才满意地进到雨幕里。

        村长德顺知道,村里那些婆娘,只有二福子的婆娘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这女人实在,没有花花心眼子,他帮她把娃送进了乡里的学校,还帮她丈夫二福子免了些鱼点的承包费,女人就对他百依百顺了,而他只有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上才能得到满足。有时候都让他觉得自己吃的那些个苦汁的汤药见效了。

        村长德顺沿村街往西头的村委会走,拐过燕子河小桥时,竟有些尿急了。他下了道走到附近的河套跟前一个柴火垛前,掏家伙方便时,就看见不远处村街口有车灯的光照,晃来晃去的。村长德顺便一激灵,忙收了家伙,打眼细瞅,果真就是辆发动着的汽车。德顺便纳闷了,这都大半夜的光景了,汽车开它来室苇村做啥?德顺便灭了手电筒奔那车的光亮摸去。近了才发现是一辆打着了火的吉普车,车里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男人,正吸着烟呢。

        德顺便想不明白了,心想兴许是来接人的,管他呢,还是回去困觉吧。

        德顺转过身想走时,就发现有一道光亮从村子里移过来,他忙在附近隐了身。待光亮近了之后,车门也打开了,竟是一男一女,女人的背上竟背了个孩子。

        村长德顺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孩子肯定是麦苗家的娃。麦苗的娘跟他刚说过没两天呢。果真是城里的人来讨孩子了。村长德顺顾不得许多了,马上按亮了手中的电筒,将光柱射在了女人的身上。村长德顺用的是三节电筒,刚换的电池雪亮雪亮的,将那三个人一下子就照了个清楚。

        果真就是麦苗家的娃。

        开车的男人和背娃的女人是陌生的,可送女人从村里出来的男人他识得,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男人竟是木祥。

        村长德顺借着酒劲大吼了一声,曹木祥你他妈的干甚好事呢?

        木祥听出是村长德顺的话来,立马就抱着头蹲下了。女人没理他,抱着孩子就往车上钻。村长德顺便急了,他心里想,不管咋样也得将娃抢下来,娃是麦苗的命根子呢。他不是听麦苗的母亲跟他念叨过吗,况且人家麦苗还跟他有过肌肤之亲呢,自己又是一村之长,说啥也不能不管的。

        村长德顺便冲上去,使出一股子蛮力气,劈手将娃从那女人怀里抢了过来。

        村长德顺抱着孩子转身的当口,那司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根铁棍便扬起,转瞬又准确地落在了他头上。德顺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便混浆了,他踉跄了几步走到木祥身边,将娃塞木祥怀里说,他们拐孩子是犯法的,你不能跟着犯糊涂呀。说完便轮起手中的手电筒,照那追过来的司机扫了过去,司机惨叫了一声便捂着脸朝后退了两步,女人则呆住了。

        德顺觉得眼睛直冒金星,身子也发软。他在要倒下去的瞬间,气若游丝地跟木祥说,你要他妈的是室苇村的人,就带娃回村子。村长德顺说完这两句话,就倒在了雨水中。木祥猛地转过身,抱着麦苗的娃疯了般朝村子里跑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细雨遮盖了。

        女人嘤嘤地哭起来,被司机拽了胳膊推上车,朝村外开去。

        十几分钟后,木祥带着一些村民赶回来了,村长德顺仍旧昏迷着。几个人抬起他,朝乡卫生院跑,雨下着,雨幕中时而有人摔倒,再爬起来继续跑,不消多大工夫,闪电照的便是几个泥人了。

        这个雨夜的第三天,麦苗从城里赶回来了,她先去了乡卫生院,看了已苏醒过来的村长德顺,是娘让堂兄去说给她晓得的。麦苗将一大包营养品放到德顺的床头上,想说什么眼泪却下来了。德顺抓了麦苗的手说,回村里来吧大侄女,室苇村的人不会撇下你不管的,那么小的娃咋能没娘照管着呢。麦苗的泪水就流得更欢了,她哽咽地说,德顺叔你好好养伤,我这几天就回村里来。

        麦苗看完了村长德顺后,回家里跟她娘说,她还得去乡公安所一趟,得跟公安员说说,把木祥哥保出来,他做了错事可也救回了咱娃啊。娘说那你就快点去,去晚了别再让镇上的公安给带走了。

        麦苗出村子往乡上去,她走了那条临近河套的小路,河套里那些苇草都有些变颜色了,由绿转成灰白,苇草里那些野鸭的叫声也渐渐地弱起来。麦苗在心里说,连季节都衰败了。

        她得加快脚步,要赶在乡里的公安员去城里抓杨大全和他那些手下之前,把木祥保出来,她摸了摸怀里的小手巾包,想自己是带足了保金的。

        麦苗顺着河套弯曲的方向小跑起来,她的身影时隐时现在河套边那些茂密的蒿草中。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毕业于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歌、散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有诗集《肩上的灯盏》,短篇小说集《临界的雪》等。现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处任职,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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