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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刘焕仁他娘死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死了,不是哀丧是喜丧。

        尽管是喜丧,做儿子的脸上也该挂一缕哀气,抹几点悲容,可刘焕仁这小子没有。老娘死了,刘焕仁将娘送上天堂一样在人前一遍遍地白话他那套理论:人一生,说白了,两大任务:一是把爹娘服侍死,二是把儿女拉扯大。

        甭看刘焕仁平日嘻里哈嗒没个正形,但却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孝子。他娘死了,确确实实是他服侍死的,不是气死的,刘焕仁这小子有资格说这话。

        在豫北一带,称高龄的人去世为喜丧。焕仁他娘享年八十五岁,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去。当年,圣人孔子才活了七十三,亚圣孟子享年八十四,焕仁娘吃了八十五年腊八粥,不是人瑞,也算半个精怪了,这不是喜丧是啥子呢?焕仁他娘不仅高龄,还算无疾而终。她先天晚上还享了口福:吃了一个三四两重的芒果。这芒果是焕仁从集镇上买的,他上午赶集,看到这稀罕东西不知是啥,摊主说是芒果。他想起来了,二三十年前有个挺有名气的香烟牌子叫芒果,那香烟盒上印的银亮的盘子里放着五颗金色芒果,没想到真芒果比画上的芒果还好看。他将一只芒果拿到手里,感到沉甸甸的偎手窝子,它的皮儿细腻滑溜得让人悬心。他想起了娘,娘到了今晚脱鞋,明早说不定穿不穿的年纪了,得让娘尝尝这北方难见的仙果,焕仁就买了几只芒果。娘吃了这果子,果然脱鞋上床一睡就不起了,永远不起了。娘无疾而终,无痛仙逝,自然是子女后辈们失去亲人痛苦中的一种安慰。焕仁认为,儿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是瓜秧,儿女是瓜,娘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瓜熟了,从娘身上自然落下来;娘老时,瓜秧和瓜的关系便倒过来,子女便成了娘的瓜秧。焕仁感到他渐渐成了娘的瓜秧,她无时无刻不扯拉着他的心。娘如今去了,去得那样平平和和、安安详详,是喜呢。

        焕仁他娘一死,刘村旮旮旯旯都有人猜测;焕仁在办他娘的丧事上,不知会爆出啥样的乐子来呢。

        村人这样想,有一定原因。当地称酷爱开玩笑的人为祟脸,这样的人往往像戏剧中的变脸,扮鬼脸配合着耍嘴皮子,没个正形。焕仁是个祟脸人,焕仁这个祟脸人,不分长幼男女,跟谁都爱开玩笑;不拣地方,不分场合处处爱寻乐子。自个不长脸,谁都头上屙。他祟脸得没脸没皮了,落得村里不管大人小孩,都和他骂嘴斗巧。但很少有人斗过他的,他的唇枪舌剑太厉害了,他布设的语言陷阱让人防不胜防。人们忘不了焕仁他爹死时引发的一场斗嘴趣事。

        焕仁他爹已去世三十多年了,他爹死时五十来岁,属英年早逝。尽管焕仁平时装一肚子有趣的杂碎,但失去了爹,他伤心得死去活来。村里有个外号叫姜不辣的汉子,年龄和焕仁相仿,他俩平时特爱祟脸,但姜不辣总占不了上风。姜不辣准备抓住为焕仁他爹送殡这个机会报仇雪恨。

        送殡那天,焕仁头扎孝布,身穿孝衣,哭得鼻涕—把泪一把的,孝子身子软塌着,手里的哀杖拉拉着,身边左右各有一个表弟搀扶着焕仁。

        孝子在前,灵棺在后。孝子哭得悲痛,走得缓慢,抬棺材前杠的姜不辣故意抵住焕仁的背。姜不辣催促焕仁:快点快点,走走走。焕仁像没听见似的,步子仍迈不开。两个表弟架着他的胳膊拖着走。姜不辣就大了嗓子骂焕仁:你这傻吊,哭哭哭,哭他龟孙啥呀!

        一旁的人听到姜不辣这话都为他捏一把汗,认为他祟脸得过了头,报复焕仁也不该在这时候。果然焕仁将手中拄着的哀杖狠狠捣了一下地,搀扶他的一个表弟也愤怒地鼓动焕仁:孝子,用哀杖敲。敲这个龟孙!姜不辣却心里有底儿:焕仁的哀杖不会抡过来敲他。你焕仁不是哭得悲天哀地吗?逗你一句,看你油嘴滑舌不油嘴滑舌了。你听着装着没听到,不吭声不放屁,算你聪明,白让我姜不辣占个上风,吃个便宜。假如你油嘴滑舌还嘴,或是动怒,那说明你焕仁悲悲戚戚是假的,是演戏,是糊弄大家哩,这样你焕仁就丢人了。焕仁克制了自己,他不仅没举起哀杖打姜不辣,还丢了哀杖。哀杖是高粱秆裹白纸做的,被姜不辣踩着了,在他的脚底打了一下滑。姜不辣扶一下肩上的棺杠,骂焕仁:滑倒我,摔的可是你爹呀。

        焕仁一边扯着嗓子哭,一边扭一下头,看着姜不辣说:你的爹多呀,俺就这一个爹,俺伤心,不哭不行呀!

        姜不辣被这话噎住了,一时不知咋还嘴。停了一会儿,他才以老子训儿子的口气说:这小儿,不懂事,胡吣哩。

        送葬和看热闹的人听到他俩的祟脸话,不少人笑了。哀伤缠绕的送葬队伍竟有了意外的喜气。

        三十多年前,焕仁他爹死时还闹了一出悲喜剧呢,这次焕仁他娘逢上喜丧,不知会给村人留下啥样的经典乐子呢?这是刘村人都在揣摩的一个谜。

        焕仁的祟脸,会耍嘴皮子,不仅有自个的可说可道的历史,甚至还有祖上的遗传渊源。

        焕仁的曾祖父,也就是他的老爷爷,曾是清末的一位御外翰林。他老爷爷原是秀才,多次考举不第,但他不气不馁,到七十岁时仍穷追功名。那年,老佛爷慈禧太后逃避战乱途经这里,焕仁的老爷爷头顶一个大水桶,跪在皇道旁欢迎老佛爷。老佛爷看到这个头顶水桶的子民感到奇怪,差太监问是什么意思。焕仁祖父答:老佛爷治国有方,大清必定一统(桶)天下,牢不可破。老佛爷听了甚喜,本想赐予他功名官职,但看他年已老迈,就赏他一个“御外翰林”。焕仁的老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人。姜不辣为此曾多次当着众人戳焕仁,拿他的祖上开涮:焕仁这龟孙,有他老爷爷这样一个歪种,咋能不孵出焕仁这样个赖蛋。

        甭看焕仁和姜不辣斗嘴斗得欢狂,他们相处得却亲亲热热、有情有义。谁有了难处都能互相帮衬,互相补台。其实,凡乡间祟脸的人大都是心无沟壑塄坎,胸怀爽爽朗朗、坦坦荡荡的人。姜不辣他娘前些年去世,因穷得为买一条裤子和儿媳发生口角,一气之下娘跳河自尽了。姜不辣的舅舅不依,先是要上边办了姜不辣的老婆,后便故意难为姜不辣,要姜不辣丰殓他娘。可姜不辣穷到了砸锅卖铁丁当响的地步了,哪有能力丰殓娘。临葬他娘的前一天,舅舅要求请两班响器,要不就停棺不葬。焕仁当时在场调解,他看姜不辣的舅舅不讲情理,一时调解不了,就从身边一个孩子手里要过一把玩具笛子,二话不说,咿呀咿呀一吹,说,两班就两班,可说明了,俺得算一班。众人一听哄笑。姜不辣的舅舅知道焕仁的厉害,怕再被当众奚落,就不再坚持过分的要求了。

        焕仁同情姜不辣,是因为他也是膛着苦水哗哗啦啦过来的。说焕仁娘的死是无疾而终,其实也不全是。焕仁娘一直有一种轻度的,被当地人叫做“财迷疯”的精神病。他娘在焕仁七八岁时,由于天灾人祸,吃了上顿没下顿,焕仁娘便春夏上树捋树叶、挖野菜,秋冬才扛着笆斗篮子到集镇菜市上拾别人扔掉的烂菜叶。到家后,洗了,煮了,总是先打一碗让儿子焕仁吃。焕仁小时候就在心里发誓:长大一定要富起来,挣好多钱,让娘享福。后来焕仁大了,他没多少文化,也不知道挣钱的路子,有病乱投医,饿肚不择食,他十分渴望神明高人给他指条致富路。刘村街东头有座财神庙,一天,焕仁到庙里求神,并向财神许愿:要是俺啥时不愁吃、不愁穿了,俺焕仁就给您唱台戏。焕仁这个漏勺子嘴,将他许的愿在村里张扬得满天飞。后来,焕仁终于将日子嚼出了甜头。到了他该还愿的日子时,村里人都等看焕仁的大戏哩。可先几天却没见焕仁张罗请戏班子,搭戏台子。到了前一晚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人们失望地叹气:就他那喷雾器嘴,唾沫星子能砸成坑?

        还愿那天焕仁独个来到财神庙,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副呱嗒板,哗哗啦啦打响,对面前的财神塑像叫一声,财神爷,请听戏——然后唱道:你是上面一尊神,我是刘村刘焕仁,虽说俺许一台戏,却没说是几个人。

        焕仁家的生活虽然逐渐好起来,可他娘却落下个痴爱捋树叶、拾烂菜的毛病。起初,焕仁对娘说,咱的日子好过了,娘,您就不要去拾菜叶啦。娘不听这话,不仅照样捋,照样拾,而且还非要让一家人吃她的菜帮、树叶不行。焕仁估摸:娘这是得上痴症病了,看来,娘从苦日子里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了。他就依着娘,哄着娘,对娘说,一家人都爱吃娘拾的菜,爱吃。可他一转身,一背脸,就将娘的野菜、树叶哗啦一声倒粪坑里埋了。吃饭时,焕仁对着香喷喷的菜,跟娘说,娘拾的菜好吃,养人哩。吃呀,娘。娘不知儿子施了调包计,认为她拾的菜竟这么香,她舍不得先吃,用筷子点着菜,对儿子、儿媳、孙子说,吃吧,吃吧。娘看一家人都动筷子后,才肯动筷子吃“她拾的菜”。每逢这时,焕仁就感到喉咙眼儿发胀,眼眶儿发酸,但他总不让眼泪在娘面前掉下来。

        娘除了拾菜、捋树叶这个痴症病外,平时哪都正常,身子骨也硬朗。起初,焕仁曾让娘到医院查查,但娘说没病去医院干啥。焕仁去咨询医生,医生说,老人很难走出往日的阴影了。这病无大碍,顺其自然,无医而治吧。要让她吃药,反而不好。

        说起来,娘捋树叶、挖野菜还真成全了焕仁。那年春天,在南方一个城市打工当厨师的表弟来他家,看到焕仁将一笆斗篮子槐花和面条棵子倒进了粪坑,表弟心疼地说,咱这对野菜、树叶看不上眼,搁城里,一盘槐花蒸莱都要十多元哩,一个凉拌面条棵少说也得七八元。焕仁听了,不大相信,他抓起一把面条棵说,这屁股沟里生根发芽的赖菜,城里人会爱?表弟说,城里人肠子肥,油腻多,偏爱吃这一口。焕仁将手中的面条棵用劲摔在地上,五指随之攥成拳,在表弟胸部打一拳说,兄弟,那咱就办个野菜加工场行不?你在那面联系买主,哥供货。

        焕仁果真办了个野菜加工厂,先是小打小闹,后进了冷藏机、包装机,产品打进了好几个大城市。自此,焕仁再不倒娘捋的树叶和挖的野菜了。他不止一次地给娘说,娘不仅是娘,娘还是财神哩。当初,到财神庙磕头祈福,儿穷昏了头呀。后来他到财神庙还愿时,就没请大戏,仅自个带副呱嗒板去了。

        有信奉神灵的村人,提醒他说,财神爷都敢糊弄,你焕仁还有一成没有?

        焕仁反唇相讥:俺焕仁的唾沫星子虽说不值钱,可知道说话得算数,要不算数,那话比屁还臭呢。按说,即便不去还愿,财神那胶泥蛋眼也不会看到啥,可那是愿,是俺掏心窝子许的愿。掏心窝子许的愿,就得还。戏班子大小是一回事,还愿不还愿又是一回事。

        半夜了,焕仁娘的灵柩停在堂屋冲门口处。棺木上已刷了黑漆,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儿。棺头前长明灯的灯芯上结了个黄豆粒般的灯花儿。焕仁伸手用食指尖儿拨掉灯花,灯芯儿发出滋滋的细微响声,灯舌儿比刚才一下子长高了好多。

        头顶上的日光灯发着柔和的光。娘黑亮的棺木上反射着几道银亮的光。给棺木刷漆是两个亲戚和焕仁一起干的,剩下棺头上的福字和福字周围的花纹他不让别人干,他要亲自为娘描这个福字,亲自打扮福字周围的花饰。福字是金粉描的,金灿闪亮,围绕着福字的是一圈由若干个凹凸形组成的纹饰,这种图案叫做“福贵没尽头”。

        焕仁感到,娘走得太突然了。平日,他不知多少遍设想过娘死前的情景:是得了癌症,还是脑血管病、心脏病;还是脚下虚空,一下子摔得老胳膊老腿儿零散了……不管出现啥情况,他得赶紧拨打120,心焦中白色的救护车鸣着笛旋风一般开过来,医护人员灵鹿般从车上跳下来;展开担架匆忙将娘抬上救护车。在医院,他一心服侍着娘,支应着娘。他给娘拿药、喂饭,给娘端屎、端尿,像娘拉巴小时候的他一样,为娘尽心尽力,为娘尽忠尽孝。可是,娘却突然走了。或许,娘深知儿子的孝心,不愿难为儿,麻烦儿,娘就悄悄地突然地走了。娘这一走,走得他心里空落落的。娘走的那个晚上,他拿出从集镇上买的芒果,芒果黄灿灿的,皮儿柔韧滑腻,他让娘看,问娘这是啥。娘当然不知道这是啥。他也没吃过芒果,他按卖果人教的吃法,从一端将皮儿剥下来,里面是烘柿子一样诱人的软瓤。汁液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他吮了一下手上的果汁,甜美异常。他拿过一个小勺子,挖着芒果的瓤送到娘的嘴边。娘看着儿子送到自个嘴边的果瓤,说,你喂娘?娘不用喂。娘自个来。他摇头,执意要喂娘,让娘张嘴。娘张开嘴,吃了果瓤。他就一勺一勺地挖着果瓤喂娘。这是娘平生第一次接受儿子的喂食。焕仁没有想到,他平生第一次孝敬娘的举动,竟然成了他最后一次孝敬娘的刻骨铭心的纪念。

        娘的死是那么突然,又是那样干净利落,他设想的千百次为娘尽孝的方式没能发挥出来,他有点失落。细想想,他不禁为自己这古怪的念头感到好笑,好像盼着娘在死前遭受病痛的残酷折磨一样。

        给娘选棺材是焕仁和姜不辣等几个人一起去的。姜不辣年轻时学过几天木匠,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姜不辣学艺不上心,没修出道行,但他瞎扯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焕仁,这会儿提倡丧事俭办,用几块薄板,夹把夹把,把你娘埋尿算了。焕仁说,这是喜丧。姜不辣眨巴眨巴眼:看来,你小于要讲排场、摆阔绰。那好,你要啥棺材?

        焕仁说,放屁,是给俺娘要棺材。

        姜不辣祟着脸说,都一样,不都是你出钱吗。

        姜不辣接着就白话起来,焕仁,给你娘选啥棺木呢?我先说给你心里有个数:上好的是楠木、柏木,好的是藏松,一般的是落叶松,次的就不说了。用料上,讲究独和块,棺的底、盖、左、右是整板的为独,拼凑的为块。独分四独、三独和两独,藏松能出四独,落叶松不行,落叶松树龄一长,树心便空,很少能出独板的。柏树长得太慢,一般没大料,柏木棺讲究的是九头……棺底要么是独板,要么是三块、五块,忌两块,两块不好,两块板一拼只一道缝,避讳,这叫“劈心缝”。四块的四与死一个音,不好。八块呢?八块有扒灰头的嫌疑,家中有啥都行,可不能有个扒灰头。焕仁,你说是不是?

        焕仁哼一声说,咋一股臭味呢,放的屁多臭。

        扒灰是一个谁都知道的公公勾搭儿媳妇的伤风败俗的民间故事。

        几个人听了他俩的斗嘴不禁笑出了声。

        焕仁给娘选了口四独板的藏松棺材。

        汽油拌和的金粉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焕仁打了个喷嚏,气浪冲得棺材前的长明灯的火舌歪斜着颤抖了一阵。

        焕仁画完富贵无尽头纹饰的最后一笔后,他搁下笔,接着在长明灯的油碗里添了些煤油。这时,他感到胳膊腿有些酸痛,头也困得眩晕,他撩起宽大的孝衣,坐在娘灵柩边的铺草上打起了盹儿。

        早饭后,四邻八家来帮忙操持丧事的人陆续来了,有人在院子的东南角儿砌灶;有人张罗着拉架子车去租借丧宴用的锅碗盘碟、桌椅板凳。

        姜不辣也来了。

        孝子头,满地流。焕仁撩起宽大的孝衣,屈膝跪地,向来人磕头致谢。

        由于焕仁一直守灵,长明灯的油烟将他的白孝衣熏成灰色的了。姜不辣看着他的没了正色的孝衣说,焕仁,你看你那孝衣,成灰老鼠皮了。干脆再做一身算了。

        旁边的人和焕仁都听出姜不辣挑衅的味儿了。孝衣咋能再做呢,除非再死一位亲人。

        焕仁看一眼姜不辣。

        姜不辣自然想起他在焕仁爹去世时那次遭受的打击。他想,这次,你焕仁再说出俺没那么多娘,你娘多的话来,就没有水平了。

        谁知,焕仁说,再做孝衣,还不到时候,等俺丈母娘去世时再做吧。

        姜不辣夸张地啊一声说,你小子,昏头了吧?你丈母娘,前年都拱进土坷垃里吃蚯蚓了。

        焕仁说,郝红秀还是俺丈母娘哩。

        郝红秀是姜不辣的老婆,这一说,自个闺女不成焕仁的二老婆了?

        人们又一次领教了焕仁话语的机锋和幽默。院子里爆起一阵笑。

        姜不辣红了脸,要去打焕仁。正这时,大门外接客的人高喊一声:有客!

        姜不辣听到后不得不住了手。

        焕仁赶紧跪在了娘灵柩旁的孝子位置上。

        姜不辣没讨到便宜,看到旁边的人笑,就对着焕仁说,中,小子,老子饶不了你。

        人们猜测姜不辣肯定会在焕仁他娘下葬那天出损招儿报复焕仁。

        在刘村人的印象中,焕仁和姜不辣是一对活宝,同时又是一对冤家对头,俩人给村人留下了不少经典笑话。

        那一年秋季,猪瘟流行,猪肉市价下跌,小猪崽原先每斤卖五六元钱,猪瘟流行时一元钱一斤都没人要。刘焕仁和姜不辣家里都养着老母猪,他们都想赶快将老母猪处理掉。可是,当时村里一家的一头一百多斤的老母猪仅卖了四十多元钱。焕仁一气之下不卖了,想继续养起来,可母猪偏偏这时又发起了情,哼哼叫着老是窜圈。要是给这母猪配一次种就得五十元,不划算。他训老母猪:你哼哼个啥,你认为你多值钱,把你卖了,那钱还不够给你跑一次圈哩。发情的母猪不听焕仁这一套,造起了反,绝起了食,它的老长嘴轰一声将猪食槽拱了个底朝天。焕仁一气之下,打开圈门,将母猪放了,让它像猫呀狗呀一样自然交配去了。母猪几个月后,竟然领着十多个崽回来了。这时,猪市行情上涨,焕仁将十多头猪崽卖了一千来元。

        姜不辣也将他的老母猪放养了,他是在焕仁之后放养的。这时候,不要说卖钱,白送人都没人要,母猪肉煮不熟,不好吃,养着吧光饲料每天都得吃掉十几斤,净赔。姜不辣动了歪心思,将母猪放出圈,让它到大田庄稼地里拱野食吃。可没几天就被乡派出所逮住了,结果,姜不辣被罚了两百多元。

        姜不辣见了焕仁,颓丧地说,人要是背运,喝了凉水也塞牙,放个屁也砸脚后跟。你焕仁咋恁走运,孝(笑)帽咋都让你拾着了?

        焕仁说,你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野种,没有爹娘生养,孝帽咋能轮上你拾呢?

        入土为安。焕仁娘的灵柩停放五天头上,要送殡下葬了。

        出殡前,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要举行向死人告别仪式,先是孝子磕头,后是亲戚朋友依次向死者鞠躬、跪拜。大家都准备好后,却找不到焕仁了。主持葬礼仪式的人连喊:孝子,孝子,孝子快快就位。

        焕仁从东屋匆忙出来了。只见焕仁上身穿着一件旧棉袄,孝衣套不上棉袄便扎在腰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被孝子这行头弄糊涂了。在这春末夏初季节,大多数人都穿单衣穿半截袖了,焕仁咋穿了棉袄,成心将你娘的葬礼搅黄不是?

        姜不辣这下可高兴了,他对着焕仁娘的遗像叫了一声:嫂子。

        按街坊辈排,姜不辣和焕仁是同辈,按岁数,焕仁还大姜不辣两岁。照常理正路他该对焕仁的娘叫大娘或婶,他却叫嫂,这是揪着耳朵上台阶,自个提了自个一级,成了焕仁他叔。

        姜不辣接着装腔作势地说,嫂子呀,你咋恁省心哩?俺哥走得早,这会儿你又走了,你走还不大紧,可你丢下焕仁这个二百五,丢下他叫谁管教、修理他呀?兄弟我可没那本事呀!

        在场的人都屏了气,为姜不辣捏一把汗,琢磨焕仁在这场合,该怎样既不失礼节,又有力地回击呢?

        焕仁却没理姜不辣,他拍拍棉衣上的尘土。恐怕是热的缘故,焕仁脸上涌出了汗珠子,他抹一下汗,跪在娘的灵前说,娘,那年冬天,儿因做买卖,被抓走蹲了黑屋,天冷,娘给儿送了这件棉衣。家里穷得很,哪来的棉絮呢?儿犯疑,您说,娘有办法。儿子从里面出来后,才知娘是把您床上仅有的那条棉被掏空半截给儿做的棉衣呀。天冷,夜里,娘睡不着,就在半截棉被上搭一条草帘子抵御风寒。儿子那时没本事,甭说让娘享福了,还让娘遭恁大罪。儿一生也忘不了娘的恩德。今儿个,儿穿这件棉衣,给娘送行。

        空气好像凝固了。

        在场的人个个都雕像般立在老人灵前。

        姜不辣眼里滚出两颗晶亮的泪珠。

        忙上,准备!送殡主持人的一声喊打破了宁静。

        悲声骤起。涕泪飞溅。

        送葬主持人啪一声击一下棺盖,嘶哑着嗓子下令:起——棺!

        娘的灵柩便被哭声和十来个汉子抬了起来。

        马金章,男,河南浚县人。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白天的星星》、《劫数》等。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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