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
铧(胡瓜切),《集韵》云,耕具也。《释名》,铧,锸类,起土也。《说文》,铧作“草字头,下为木”两刃锸也,从“木”,象形。宋魏作“草字头,下为木”(互瓜切)。《集韵》,“草字头,下为木”作“铧”。或曰“削”,能有所穿也。又铧,刳(kū),一声,音枯,剖开,挖空。)地为坎也。……铧与镵(,音禅。)颇异。镵狭而厚,惟可正用;铧阔而薄,翻覆可使。老农云,开垦生地宜用镵,翻转熟地宜用铧;盖镵开生地著力易,铧耕熟地见功多。然北方多用铧,南方皆用镵,虽各习尚不同,若取其便,则生熟异器,当以老农之言为法,庶同北互用,镵铧不偏废也。
诗云:惟犁之有金,犹弧之有矢,
弧以矢为机,犁以金为齿。
起土臿刃同,截荒剑锋比,
缅怀神农学,利端从此始。
——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三
犁镵,又名犁铧。镵和铧是同一个部件,但二者形状、性能不同。镵尖锐,适用于南方水田;铧较平圆,适于北方旱地。镵或铧最初用木、石制成,后都用铁制,呈二等边三角形,两边较薄成刃,利于切土。一般说,汉魏时代的犁铧比较宽厚;唐代的趋于窄小而锋利。窄小锋利的犁铧,耕地时阻力小,可以耕得较深。
宝生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
正午的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火辣辣的,隔着衣服也还是能感到那股烫人的力量。没有风,只有热气从地面上冒起来。刚刚被剪过的草坪又紧又密,露着一层崭新的茬子,鼻子里满是热烘烘的草腥气。无遮无拦的草坪上,只有草帽底下这小小的一块阴凉。火辣辣的太阳把人们逼得尽量缩在草帽下面的阴凉里。
宝生又抹了一把汗水。宝生想,现在该听见了。
因为是蹲在草地上,视线很低,只能贴着山坡朝上看,上面是镶着蓝天的坡顶,蓝绿相接的坡顶上冒出来那两棵好看的松树,像两座苍翠的宝塔,肩并肩地站在蓝天里。可是现在还太远,只能看见松树的上半截,只露出来两个宝塔尖,得再等一会儿,等到拔到坡顶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整个的树身了,就能看见驾着牛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和柳叶儿了。满金爷和柳叶儿正在那两棵松树底下耕地撒种呢。满金爷和柳叶儿每天都站在那两棵松树底下驾着牛扶着犁铧耕地撒种。这两棵像宝塔一样的松树是第八洞的标志树。满金爷和他手里扶着的犁铧是桃花潭高尔夫球乡村俱乐部的标志。
草坪上拔草的人们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人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一只手上拉着一条编织袋,眼睛紧盯着草坪,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伸下去,拔出一根杂草,塞进手边的袋子里。远远看过去,火辣辣的烈日下边,坦荡舒缓的草坪上,面朝草地背朝天的人们,好像一排在地毯上蠕动的蜗牛。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四周围没有球童,也没有打球的客人,只有那一大块漂亮极了的草坪,只有这一排顶着烈日的蜗牛。他们的任务是拔杂草,是要把掺杂在高尔夫球场草坪里的狗尾草,水稗子,野蒿子,喇叭花,苦苦菜,蒲公英,全都拔出来,只留下草地早熟禾还有黑麦草。这件事情和种庄稼有点像。庄稼地里只能留下你种的庄稼,别的草都得拔。山坡上的这些草坪也是种出来的。百分之八十的草地早熟禾种子,再加百分之二十的黑麦草种子,混合在一起,每平米撒七克。在挖开的山坡地上砍树,起土,先挖走铲光原来的草皮和表面土,然后挖沟敷设给排水管道。然后铺沙子,铺掺了有机肥料和草炭的沸石土,沸石土层要高于地面八十到两百厘米,形成柔和的缓坡。然后,喷水,播种。然后,再喷水。照这样最少伺候四十天,才能长成标准的高尔夫球场草坪。在草坪生长期内,要撒化肥,还要喷洒杀虫剂,杀菌剂,除草剂,催生剂。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喷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剪草机修剪,让草们分蘖,生根,长壮。即便是喷了除草剂,也还是不能完全除掉各种杂草,时间一长,还是会有杂草顽强地长出来,所以还是要除草,到这时候,所有的工具、机器都派不上用场,只能依靠人力,依靠最原始的办法,用手拔,只能蹲在地上拨开又紧又密的草坪,像绣花一样仔仔细细地挑,一寸一尺地挪。这种苦活干不了两天,腿就会肿起来,疼得你上茅厕也蹲不下身。宝生觉得,干这个活儿,有点像在老家的地里间谷苗,也是蹲在地上,一步一挪,也是后背上驮着个大太阳。当然,北京不是五人坪,高尔夫俱乐部更不是农村,一张会员卡要缴三十万块钱的会费。这个数目要是放在五人坪,你得在一亩地里种两千年的玉茭,十亩地里种两百年的玉茭,你得世世代代受苦受累才能挣回来三十万块钱。宝生现在当然明白,你不能拿北京跟农村比,不能拿白天跟黑天比,不能拿天上和地下比,更不能拿梦里的事情和身边的事情比。草坪是每个高尔夫球场的门面,草坪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高尔夫球场的名声,这儿的人靠草坪吃饭,所以,在桃花潭不种庄稼,只种草。
宝生不怕蹲在地上拔草,也不觉得受苦。宝生不觉得苦不是因为他腿不疼,而是因为宝生知道,自己不会和身边的这些人一样永远蹲在地上拔草。宝生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爹妈把自己生在了五人坪,生在了当年陈总插队的地方。宝生现在太喜欢桃花潭了。不只是因为在这儿工作给发衣服,能挣钱,能吃好饭,也不只是因为桃花潭漂亮得就像电视里的广告片儿,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儿天天都能听见五人坪的声音,看见五人坪的人。宝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在北京遇到五人坪,这简直就是一场梦,简直就是一场电视剧,电视剧里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梦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现在,十八岁的宝生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爱北京了——因为北京有这个让他无法想象无比赞叹的桃花潭高尔夫球乡村俱乐部。陈总说了,半年以后就不用再拔草了,就让自己去当球童,再过一两年,就不再当球童了,就去学技术当电工。陈总是这儿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陈总能决定这儿的一切,从每一块石头到每一个人,陈总想让谁到哪儿谁就得到哪儿去。想到这些,宝生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幸运了,简直是没有办法不爱北京。因为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在五人坪,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北京遇到插过队的陈总。
宝生竖起耳朵等。
果然,暴热的草坪上突然传过一阵清凉的泉水声,哗啦啦的泉水声里夹杂着鸡鸣和狗叫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忽起忽落的尖叫声和女人们隐约隐约的对话声……这些生机勃勃的声音,让人觉得猛然来到一个什么村子里。听到声音,宝生在草帽底下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来。宝生知道,这些声音是草坪外边藏在树丛背后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这些扬声器到处都有,树背后,路灯上,花盆下,山石里,台阶旁,都藏着扬声器,走着走着就会听到这些远远近近,从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过来的高保真立体声的音响——风声,水声,雨声,林涛声,鸡鸣,狗叫,羊群出坡,牛群回栏,老人们在街巷里搭话,女人们叫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孩子们游戏追打着尖叫……千姿百态,全都是五人坪的声音,全都是陈总用一套高级录音机专门从五人坪录回来的。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宝生叫起来,宝生扭头看看身边的陈总,宝生说:
“唉呀建国爷爷!我家黄毛儿咋也到这儿来啦?”
陈总开心地笑起来:“行呀,宝生,真机灵!就是你家黄毛儿叫呢!我就是想把五人坪都搬到这儿来!我就是想把五人坪留在我身边!”陈总又拍宝生的头,“宝生,记住,以后你就叫我陈总,不许再叫爷爷,咱们高尔夫俱乐部里没有爷爷这个职务。”
从那一刻起,宝生从陈总开心的眼神里,就看到了自己的幸运和希望。当年陈总在五人坪插队的时候,宝生根本还没有出生。宝生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陈总,是有一年的春天,正好是开耕下种的日子。那时候大伙都叫他建国爷爷,不叫他陈总。那些日子里,一伙娃娃们成天追在建国爷爷的屁股后头,盯着他手里的照相机乱喊,给我照个相吧!给我照个相吧!建国爷爷就笑,给你们照,给你们照,肯定给你们照,每人照一张,谁也少不了。他手里的照相机噼里啪啦的又闪又响,一伙娃娃们叽里呱啦的又跳又笑。后来,就看见照片了。每个人都有,也有满金爷的。满金爷扶着犁吆着牛在前面走,满金爷的孙女柳叶儿跟在后边,胳膊肘里挂着柳条斗子,正在撒玉茭种子。娃娃们有笑的,有叫的,有嘴里咬着馍馍的,有手里掐着野花的。黄毛儿跑在自己腿前边,卷毛巴翘得高高的。人,牛,犁,树,街巷,房子,石墙,瓦顶,还有炊烟,还有一座连一座的大山,一片连一片的庄稼地……全都留在那些照片上了。又过了好多年,等到建国爷爷开着汽车再来到五人坪的时候。满金爷已经死了,柳叶儿已经出嫁生下孩子了。那时候,建国爷爷指着那张照片说过好多次,我耕地就是满金教会的。
有运气的人和没有运气的人是不一样的。有希望的人和没有希望的人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同的。自从来到桃花潭,宝生干活儿从来不叫苦,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因为宝生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幸运和希望受苦,自己受的苦是很快就会得到报偿的,自己今年才十八岁,天底下不是每个十八岁的人都有机会为自己的希望受苦的。就像现在眼前的这群人,他们的运气和希望,就好比草帽底下的阴凉,只有那么可可怜怜的一小片。就是这一小片阴凉也压根就没有什么保障,说不定什么时候刮来一阵风,头顶上的草帽就没有了,人就得光着身子站在油锅一样的毒日头底下。没吃,没喝,没工作,没有人给你发工钱,没人知道,没人管,更没有人可怜你。一个能为自己的希望受苦的人,就是一个幸运的人,就是一个高兴的人,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就是一个受苦受累心里也痛快的人。宝生有几分兴奋地打量着身边的蜗牛们,宝生很自信,宝生知道自己能听到的东西,身边这些人根本听不到,自己能想到的东西,身边的这些人根本想不到。宝生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呀。
拔到坡顶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汗水湿透了衣裳。
现在终于可以看清楚了:那两棵松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两个亲兄弟,像两座苍翠的宝塔,矗立在草坪左边。两棵松树下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走出来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大黄牛脖子下面挂着牛铃,高高地举着犄角,绷紧了身子走在最前头。一脸皱纹的满金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左手握紧扶手,把犁铧深深地插进草地里,右手高高地扬着鞭子。柳叶儿胳膊肘上挂着柳斗子,走在最后边,正低头往犁沟里撒种子。藏在铜雕里的扬声器又响起来了,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们嬉戏的笑声,还有满金爷赶车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杂缤纷地从松树的下面动人地传过来。这一套铜雕做得真好,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样,牛索,犁铧,鞭子,柳斗,也都是按照原物大小铸出来的。他们正从松树下面平静安详地走出来,如果没有人打搅,他们会一直往前走,会在这片像地毯一样精致的草坪上翻起土地,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来。
每次看见他们,宝生心里都会涌起说不出的赞叹和感动。这赞叹和感动又会搅起一些让宝生更为赞叹和感动的幻觉,看见他们,听见身边那些生机勃勃的声音,宝生说不清楚到底是他们走进了自己的梦境,还是自己走进了他们的梦境。
八号果岭是桃花潭的最佳景观地。从这儿向前,你可以看见瀑布和曲折蜿蜒的桃花溪;从这儿向后,你可以看见无数的高楼大厦、立交桥和高速路、起伏重叠,充塞天地,那就是漫无边际的北京城。宝生顺着铜雕的走向,朝前看过去,耳边的声音,眼前的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灼热的阳光。
远处,翠绿的橡树和枫树从山顶上蔓延下来,茂密的阔叶当中夹杂着落叶松高雅幽深的塔形树冠。高大的乔木下面是枝条蔓延到处丛生的灌木,灌木下面是浓密的草。乔木、灌木和杂草顺着山势蔓延而下,骤然停止在那块巨大的岩壁上。于是,就有一股清泉从草木的波涛中挣脱出来,飞身扑下悬崖,在半空里拉出一道八九尺宽,五六丈深的瀑布。灿烂的阳光下,雪白的瀑布砸碎了桃花潭的碧绿,在迸溅的水雾后面弄出一派连绵不断的哗哗的水声。如果遇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山谷下,河两岸,就像彩霞落地一般簇拥着粉红粉白的桃花,偶尔有花瓣飘落到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桃红,在流水的转弯处,河中的卧石前,婉转回旋,流连再三,那时候,清澈幽雅的桃花溪上就生出许多叫人怜惜的婀娜来。从桃花潭走出来,豁然敞开的山谷两侧是起伏舒缓的坡地,地毯一样的草坪在山坡上优美地铺展开来,曲折回转的河水在起伏的果岭草坪中间画出优美的曲线,河的两岸随处散落着金黄的沙坑和银亮的湖泊,好像精美绝伦的首饰镶嵌在果岭之间。远远看去,这条从云霞簇拥的保里流出来的桃花溪,简直就是从燕山里走出来的一个梦幻。
当然,这一切,这所有的美妙和幽雅必须要等你打到第八洞,必须沿着球道走上果岭制高点,站在这一组精美的铜雕的跟前,你才能突然看到燕山山脉伸向北京城的最后一段山体,突然看到这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而这,正是设计者和陈总想要得到的效果,他们希望在这个制高点上获得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官震惊。正是凭着这个震惊,桃花潭高尔夫球场的第八洞,荣获了“全球最佳五百洞”“亚洲最佳二十四洞”的称号。
正当宝生沉浸在美景当中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点异样。宝生定定神,再次朝前面仔细打量,他发现那条美丽的瀑布忽然消失了,再听,身边那些所有熟悉的声音也消失了。片刻的诧异之后,宝生很快明白过来——是停电了。宝生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形,只要一停电,瀑布就消失,河水就断流,扬声器里那些千姿百态的声音就会立刻停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没了生气,整个世界都变得假惺惺的。
耧车
耧(落候切)车、下种器也。《通俗文》曰,覆种曰“耧”,一云“耧犁”,其金似镵(,蝉)而小。《魏志略》曰,黄甫隆为敦煌太守,民不知耕,隆乃教民作耧犁,省力过半,得谷加五。崔寔(shì,是)论曰,汉武帝以赵过为搜粟都尉,教民耕殖。其法、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輓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据齐地大亩,一顷为三十五亩也。今三辅犹赖其利。自注云,“按、三犁共一牛,若今三脚耧矣”。然而耧种之制不一,有独脚、两脚、三脚之异;今燕赵齐鲁之间,多有两脚耧,关以西有四脚耧,但添一牛,功又速也。
夫耧、中土皆用之,他方或未经见,恐难成造。其制、两柄上弯,高可三尺,两足中虚,阔合一垅,横桄(guāng,光)四匝,中置耧斗,其所盛种粒各下通足窍。仍旁挟两辕,可容一牛。用一人牵,旁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自下。
王荆公诗云:
富家种论石,贫家种论斗,
贫富同一时,倾泻应心手,
行看万垅间,坐使千箱有,
利物博如此,何惭在牛后。
耧车,据史书记载,西汉时赵过首先创制有三个耧腿的三脚耧。先在西汉首都长安附近推广,后传到全国各地。近年在山西平陆县发掘的汉墓壁画中就画着三脚耧播种的图像。……
不用耧车而进行条播,就必须先在田中开沟,接着把种子一粒粒撒入沟内,然后覆土,要经过三道工序。用耧车播种则把这三次工序一次完成,大大提高了播种效率。……耧车是农机具史上一项重大发明。
孙子牵着黄牛走在前头,爷爷扶着耧车跟在后头。一个七岁,一个七十岁。随着起伏的脚步,山谷里响起叮当叮当的牛铃声,舒缓,从容,悠远得好像一个神话的开头。
就像是知道人们要播种了,昨天下了整整一天的春雨。一夜醒来,田野山林忽然平添了许多亮眼的绿色。明艳的太阳把潮湿的山野晒出一层淡淡的雾气,一转眼,薄雾散尽,树丛里跳出耀眼的连翘花,黄灿灿的像火炬,在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簇地燃烧着。布谷鸟的叫声远远地传过来,忽隐忽现,总让人想起哀怨的女人。老福田看着孙子稚嫩的后背,圆圆的脑袋,心里不由得一阵发软。
“牛牛,你累吗?累了就歇歇吧。”
孙子牵了牛,只能侧回半个头。孙子脆生生地回答:“爷,走吧,我不累。”而后,又反问,“爷,你累吗?”
老福田开心地笑起来,“呵呵,不累,不累,牛牛不累,爷爷更不累。”
翻耕过的土地吸了雨水了,又松又软。镶了铁犁铧的三条耧腿插进松软的黄土,随着老福田晃动的双手,三行谷种顺着空芯的耧腿,均匀密集地播撒到浅浅的犁沟里,随即,又被翻落下来的黄土轻轻覆盖。正是开耕下种的好日子,可是山谷的梯田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孤零零的这爷孙俩。蓝天黄土之间,两个人,一头牛,一架耧车,排成小小的一个队伍。一垄三行,一去一回。渐渐地,播种好的行垄宽阔起来。
爷爷还是心疼孙子。又问,“牛牛,咱歇歇吧?”
孙子还是不回头,还是脆生生地回答,“爷,再走走吧,爷。”
老福田说:“咱们不累,花摇摇可是累了,花摇摇肚子里还有个犊子呢。”
花摇摇是孙子手里牵的母牛。
孙子熟练地拉住牛绳,停下来,“那就让花摇摇歇歇吧。”
春天的气息被太阳晒得很舒服,很暖和。停止了耕作的母牛放松了身体,轻轻甩着尾巴,开始有滋有味儿地反刍,温顺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黄牛身后,爷孙俩在梯田边的石塄上坐下来,也放松了身体。布谷鸟的叫声又在山谷里响起来。
牛牛说:“爷,好听。”
老福田说:“是呢,怪好听。”
牛牛说:“爷,你说是谁告给它的,为啥它种谷的时候就叫呀?”
这个问题有点难,老福田想了想,“是老天爷告的,山上树绿了,连翘花开了,布谷子就知道自己该叫了。”
牛牛叹了口气,正儿八经地发起愁来,“也不知道去了南柳村还有没有布谷子叫了?”
老福田心里一动,孙子说得是拆迁并村的事情。县政府、乡政府已经开过多少次会了,这一带的山底下勘探发现了大煤矿,已经开始修桥、修路,还要修建采煤厂,洗煤厂,焦炭厂,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要把偏远、人少的小村子,合并到大村子里去,给煤矿腾地方。还要统一盖房,统一安自来水,统一安电灯、电话、卫星电视,说是要建设新农村。新房都已经盖好了,每家一幢院子。到了“新农村”每家每户另外分地,大多数年轻人还要安排到矿上去工作。为这件事,南柳村还扩建了新学校。拆迁的村子全部撂荒,除了煤矿要占的地以外,剩下的退耕还林。老林沟也一样,人一走,村子就荒了。不用几年,原来住人的房子、院子里就会长满了树,长满了野藤荒草。村里的人已经迁走了一半,剩下的明年也得迁,到明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老林沟了。孙子的担心老福田回答不上来,老福田自己也不知道,开了煤矿的南柳村有没有布谷鸟。老福田只好把青筋暴突的老手伸出来,把自己的怜惜轻轻地放在孙子圆圆的小脑袋上。
牛牛忽然转了弯儿,“爷,花摇摇为啥会驾耧啊?”
老福田捏下孙子衣服上的一片草叶,“都是慢慢调教的。和你一样,你小时候不是也不会说话,不会干活儿,后来大人们慢慢教,就会了。”
牛牛又拐了个弯儿,“爷,咱的耧是你做的吗?”
“不是。”
“那是谁做的?”
“五人坪的金堂。”
“金堂会做耧,也是你教的?”
“不是。金堂会做耧是他师父传灯爷教的。”
“传灯爷做耧是谁教的?”
“是传灯爷师傅的师傅教的。”
牛牛有点掰不清了,“……师傅的师傅是谁教的呀?”
看着孙子还是有些困惑的眼睛,老福田笑了,“人不大,倒会刨根儿呀!行,咱就打破沙锅问到底,爷爷今天就给我牛牛说说耧车到底是咋来的,说说师傅的师傅,大人的大人到底都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老福田点起一根烟。
“从前呀,咱们乱流河这道川里有个说书的秦瞎子,秦瞎子说书说了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楚秦瞎子到底有多大岁数了。这秦瞎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古到今没有他不知道的。秦瞎子说,老以前老以前,天和地就像个鸡蛋,蛋黄和蛋清是包在一块儿的,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就好比一包混水。这包混水里包了个盘古爷,一包就是一万八千年。说有一天盘古爷醒过来,起身一站,雷鸣电闪,一扯几万里,狂风大寸一下几千年,就把一包混水分开啦,清的飘上去变成天,混的沉下来变成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爷呢,一天九变,日长一丈。天越长越高,地越长越厚,盘古爷越长越长,不知长了几万几千年。你站在盘古爷的肩膀上看不见他的脚,你站在盘古爷的脚底下看不见他的脸,盘古爷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后来,大英雄盘古爷一死,他的身子就变成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川万物,从此就有了黑夜白天,就有了世界,可是没有人。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几万几千年,天塌地陷,大火烧山,洪水滔天,眼看没法儿了,眼看世界要毁了,就出了伏羲爷和女娲娘娘兄妹俩。女娲娘娘跟一只大海龟借来四条腿,东西南北一支,就把天给支起来,把地给摆平了。女娲娘娘又炼五色石补好天上的大窟窿。伏羲爷和女娲娘娘嫌这没有人的世界太荒凉,就生出来这世界上的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女娲娘娘看看人还是太少,就照着那一男一女的模样,用河边的泥捏出没数的人来,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人,就有了大人和娃娃。伏羲爷教给人们打猎捞鱼,养牛养羊。那时候的人们,渴了喝河水,饿了吃野果,冷了盖树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饿死、病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照这样,熬到哪一天才算是头呀?又过了几万几千年,总算熬出一个神农爷来,神农爷尝百草,教给人们用草药看病。神农爷辨五谷,教给人们用树枝子、石头片子挖土掘地种庄稼。你说木头、石头又笨又沉哪好使呀?可那时候开天辟地刚刚开头,啥都没有,你没有别的使唤的,你就没法儿,你就得使唤木头、石头。牛牛,你说是不是?自从神农爷教会了人们种庄稼,天下的人们才开始过上安稳日子。”
说到这,老福田笑了,“爷爷真是啰嗦,说了几千几万年,也没说出耧到底是谁做的。”
牛牛瞪大了眼睛,“爷,后来呢?爷。”
“后来,又过了几万几千年,出了个鲁班爷。鲁班爷是天下手艺人的老祖宗,鲁班爷心灵手巧,啥都会做,咱们使唤的斧、锛、锯、凿、锄、镢、犁、磨,咱们住的房,走的桥,拉的车,都是鲁班爷想出来、造出来的。那个时候,大人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子子孙孙生出千千万万。地上的人一多,粮食就不够吃了。存不下粮食,一遇上灾荒年,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你还是用老办法种庄稼,还是用手撒种,哪供得起那么多人吃呀?眼看饿死的人千千万万,鲁班爷发下愁了,鲁班爷想给人们弄出个种庄稼的好法子来。说这一天,鲁班爷坐在地头上正发愁,想着想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地母娘娘。地母娘娘躺在身边对他招手。鲁班爷还不知道到底要干啥,就教地母娘娘拉到怀里了。鲁班爷这才明白原来是要他行男女之事。”
说到这儿,老福田又笑,“牛牛,爷爷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啥叫男女之事,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牛牛就催,“爷,你倒是快说呀!耧呢?”
“地母娘娘让鲁班爷和她一连行了三回男女之事,转眼就没了踪影。鲁班爷醒过来一看,青天白日,身边啥也没有,原来是一场梦。鲁班爷细细一想,一下子明白过来,撒种的工具到底应该咋做了。第二天,鲁班爷就照着梦里的架势,造出来这个好使的三脚耧车,又轻巧又方便,一架耧车能顶三架犁,快多啦!从此往后,天下百姓春天摇耧,夏天锄草,秋天收割,冬天屯粮,年年如此。就这样,大人教孩子,师傅教徒弟,孩子再教孩子,徒弟再教徒弟,子子孙孙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重复了几万几千年。”
牛牛像个小牛犊一样眨巴眨巴眼睛,“爷,完啦?”
“完了。”
牛牛朝着梯田扭过头去,明媚的阳光下边,椴木做的三脚耧车投射出短短的身影,稳稳地插在黄土里,轻巧,精致,简直就像一个精灵,简直就像是一架什么好看的玩具。牛牛又眨巴眨巴眼睛。
“爷,这个古话儿怪好听!”
“好,那就好。”
“爷,那个大海龟怪可怜!”
“是,怪可怜。”
老福田掐灭了烟头,撑着地塄上的石头站起身来招呼孙子,“牛牛,来,歇好了,还得把咱的地种完。这块地可再没有千年万年了,世世代代种它,收它,种了千年万年,收了千年万年,现在就剩下今年这一回啦,今年种了谷子,明年就没人种了,就变成荒地了。变成荒地什么庄稼都不长,就变回几万几千年前那个模样了,就和伏羲爷、女娲娘娘在世的时候一个样了,荒林遍野,猛兽横行呀……咳,谁知道呢,也许变得回去,也许作孽太多永辈子也变不回去啦!”
“爷,你说的是啥呀爷?”
老福田摆摆手,“娃,给爷爷牵牛,咱们再给它种最后一回庄稼……”
蓝天黄土之间,那支小小的队伍又走动了。从容悠远的牛铃声,又叮当叮当地响起来。老福田对着山野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温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群山。布谷鸟又在叫,东一声,西一声。老福田听出来了,不是一只,是两只……看着孙子稚嫩的后背,老福田觉得有眼泪涌了出来。
李锐,男,1950年生于北京。1969年从北京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十一年文学编辑,现为专业作家。已发表各类作品一百五十余万字。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奖,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厚土》、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作品先后被译成瑞典、英、法、日、德荷兰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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