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坤副省长明日驾到,关之强决定“走路”。“走路”为本地土话,其“走”读为“找”,并非指徒步行走或者不慎迷途,其意思接近于“落荒而逃”。
关之强向市长请假,说要到高速公路指挥部去安排一下。市长说去吧,明天傍晚前赶回来,参加向省长汇报。关之强说情况不太好,他还是盯在指挥部比较稳当。汇报会就不一定来了,有书记、市长汇报,有市里头头脑脑陪着,还有那么多中层干部与会,济济一堂,已经够热闹了。
“七巨头到场,”他开玩笑,“不缺关老八一个。”
关之强在政府班子里排第八,为本市一位市长七位副市长的最末一位,所以市长们打趣时管他叫“关老八”。关之强自嘲说,他主要是姓得不好,他这个“关”上下有八,所以注定是老八的命,想排个老七都没道理。
市长却不同意关之强请假。市长说,邵省长难得一来,在家的市长们都应参加汇报会,出差在外的还得尽量赶回来,怎么可以跑?关之强说,非要他赶回来凑个数当然也可以,但是他真有些不放心,他担心邵省长这回来者不善,就冲着高速公路。比较而言,让他待在指挥部以防万一,可能更好一些。
市长沉吟片刻,说:“也好,你看着办。”
关之强立刻“走路”,落荒而逃。当然也不能止于逃跑,他也得随时掌握动态,才能有备无患。上路前他作了安排,让李健留下来,守在市里。李健是政府办副主任,跟随关之强工作,关之强下乡上工地,通常由他跟着,这一次留守,别有重任。
高速公路指挥部驻地离市区有百余公里,路况不太好,轿车得走一个半小时。在车上颠到半途,关之强接到了张涛的一个电话。
“老关你怎么跑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关之强说哪里呀,工地上有些事急,一旦出问题不得了,所以不是逃跑。
张涛发牢骚说:“你关老八跑得快,把个大省长留给我们受用。这么干可不行,再怎么说也得同甘共苦。”
关之强笑,说:“我是把机会留给别人,让你老人家好好关心一下领导。”
张涛说:“瞎话。别让该领导太关心就谢天谢地。”
两人都笑。
张涛主管财政,当年关之强跟他在同一个县班子里共过事,彼此熟悉。张涛提得早,在副市长里排名靠前,财权在握,举足轻重。他打电话找关之强,是想商量一笔公路贷款的事,知道关之强在路上,他说:“行了,先对付省长,完了咱们再说。”
关之强关了电话。他在那一刻感觉兴奋,带挑战感,有些莫名其妙。关之强想起古时候一位很著名的乡巴佬,该老乡在一树桩下拾到一只兔子,这只兔子因为一个什么事奔跑,慌不择路在树桩上撞昏了头。此后该老乡每日里兴致勃勃守在树桩旁准备再拾一只兔子回家清炖,因此有了“守株待兔”一段佳话。
关之强与张涛在电话里谈论的所谓“关心领导”需要作点解读。一般而言,上边有大领导来,下一级的小领导们总是很自觉地簇拥过去,即所谓“关心领导”,这种关心于礼节于沟通而言都还是需要的。但是特殊情况也有,例如邵坤副省长就比较特别,碰上他倒也不见得都要四散而逃,主动凑过去却不一定是上策。邵省长是常务副省长,又是省委副书记,位置特别重要。该领导个性鲜明,作风硬朗,眼光敏锐,记性还特别好,谁要是一不小心让他逮住,多半有苦头。这方面有一些经典传奇。据说有一回这位大领导到一个县级市调研,当地主官作常规工作汇报,大小数十干部与会。大领导听了几句汇报就让小领导住嘴,说:“别给我念稿子,用自己的话说。”小领导额头上毛毛茸茸即渗出一片细汗。那种场合当小领导的离开稿子很难说话,因为给大领导汇报不是吃饭劝酒讲段子,那很严肃,牵涉到给领导什么印象问题,开不得玩笑,总得一二三四一套一套有理论有实际有观点有例子,没有几十张稿纸搞不下来,又有谁能把几十张稿纸都背个滚瓜烂熟?偏偏这位大领导不喜欢听人念稿子,哪怕你抑扬顿挫深情朗诵那般也不行,他就要你说,考一考你的背诵功夫。你要是情况掌握不好,或者反应迟钝,你就只好出丑吧。那一回撞到省长枪口上的小领导经验不足,水平不够,省长让他弃稿汇报,他结结巴巴说上两句,感觉有些紧张,情不自禁又低下头念稿,省长当即敲桌子,说:“把稿子给我,我帮你念。”真叫人无地自容。
类似事情颇表现邵省长风格。省长当然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骇人,这位领导颇亲民,经常下访,足迹遍及城乡各地,对下岗工人,孤寡老人和贫困山区农民关怀有加,对级别相对高一点的官员也注意掌握分寸,不至于当场没收稿子让人下不了台,但是该打就打,从不计较是否让人难堪。有一次省里开会讨论扶贫问题,一位设区市分管市长说错了一个数字,邵坤省长一摆手问该同志的秘书叫什么名字,说:“你没有错,是你的秘书错了。”体谅备至,却让人尴尬到家。
所以对这位大领导不宜多关心,尽管他非常值得关心。
关之强到了高速公路指挥部,指挥部设在工地旁的一个小村里,使用一座旧日粮站的库房,关之强到达时,旧库房外的晒谷场上已经黑压压停着十数辆小车,市、县、乡镇头头,有关部门领导和施工单位各路诸侯汇集一地,恭候关副市长光临。
关之强开了个紧急现场会,主要干一件事:让与会各头头调集力量修路,不是修高速公路,是修进出高速公路施工现场的通道。关之强要求把能调集的人员和施工设备全部调来,能调多少调多少,把力量集中到这一带,用两天时间,务必把有关通道上的主要破损尽数补上。这些通道的主体为省道,也有部分是县道、乡村道,因为高速公路施工机械和运输车辆的高密度使用而到处破损。此前已经进行过一次大整修,也是关之强亲自组织的,现在他又来了,让大家再干,狠干。会上关之强让大家谈问题,提到的几乎全是经费不足。
“钱我来想办法。”关之强说,“首先我要看你们怎么上。”
处理完辅助通道事宜,关之强又专程上了高速公路施工现场。这里的施工队伍比较专业,场面比较宏大。关之强让随员注意看表,测算从指挥部到附近几个工地的时间,在工地上来回跑了两趟,一心一意琢磨。没人知道他在筹划什么,他也什么都不说。末了他指着一个山头,确定此为重点:“我估计就是它,八成把握。”
这山头属要害地段,正在挖隧道,从山两头往里打,总工程量完成未及一半。关之强亲自钻隧道,隧道里轰隆轰隆响着空气压缩机的吼叫,洞底有水,通道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一些水洼处铺着模板。施工队长说,这个洞打在岩石层上,岩石特别坚硬,施工强度大,地质情况却也比较稳定。关之强领着一行人趟过泥水,踏过模板一直走到洞尽头工作面上,用了20分钟,关之强表示满意,说:“这个时间合适。”
他提了一个要求,让施工单位调设备和人员加强这个点的施工,必要时,暂时把隧道另一头的挖掘停下来,集中力量到这边打。施工队长面有难色,说洞里空间太小,人多了没用,摆不开。关之强不听,说:“没叫你总这么干,需要的时候就得这么干,别让人看你这里稀稀拉拉不像个样。”
他左看右看,没挑出什么毛病,便摇头。
“有那么简单吗?那么简单?你们说。”
没人接茬,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谁知道关副市长讲的什么事。
关之强领着大家从洞里走回洞口,一路考虑。到了洞口时,他把头上戴着的安全帽摘下来递给随员,忽然灵机一动点了点头:“有了。”
他让施工队长准备一把剪刀,说时候到了有用。
当晚,关之强在指挥部过夜。第二天一早,高速公路沿线各有关地段全面升温,按照关之强的部署高速运转,关之强坐镇指挥,全力督促。
李健打来电话。报称邵省长已经到了,定于当晚开会听取汇报。关之强颇感叹,邵省长果然有风格,下午到,晚上加班开会,就这样,爱你没商量。李健还跟关之强说了些细节。李健跟随关之强有些时间了,知道关之强的特点,清楚他关注什么,包括细节。李健说,省里只来了四个人,两部车。晚间书记市长陪邵省长一行吃饭,接风晚餐安排葡萄酒,省长没动那酒,让沏一杯茶,就用茶跟主人碰杯。邵省长看来喜欢喝茶,他拿那杯茶不光碰杯,他真喝。服务员不停地给他续茶水,他就不停地喝,还对市长说:“这茶不错。”
关之强立刻吩咐,让指挥部人员准备茶叶,要好一点的。
当晚十点半,向省长汇报的会议刚结束,市长气也顾不着喘,立刻给关之强打了一个电话。市长说,邵省长定了,看高速公路。明天一早去。市长要关之强作好一切安排,加了一句话:“还真给你算准了。有些诸葛亮了嘛。”
“不是有那批示吗?”关之强说,“我听说他的记性特别好。”
关之强告诉市长,他在这边盯着,工地情况还行,但是也不是非常理想,怕到时候还有麻烦。市长说:“可不能再出问题。小心一点,邵省长你知道的。”
市长话里有话。关之强不急着问,他耐心等候。不一会儿有人报告了,是李健。关之强这才知道原来是张涛在刚结束的汇报会上出了点丑。向邵省长汇报时,市长谈到了今年财政收入情况,省长认为本市财政收入增幅与GDP增幅比例有问题,他问哪位分管财政?张涛站起来自报家门,省长让他分析一下这个问题,张涛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该说到的一句都没说到。省长一摆手让他别再瞎扯:“你讲得吃力,我们听得比你还吃力,都免了吧。”
其时全市中层干部列席台下,张涛副市长挺没面子。
关之强颇觉同情,当然他也觉得张涛有些活该。该同志是个胖子,发福得太过分了一点,不容易让人感觉良好。张涛这个人对工作缺乏应有的研究,他管财政的要诀不是怎么理财,怎么开源节流,而是怎么从上边搞到钱。他还真能搞到钱,因为他擅长拉关系,敢送会请,上头熟,有几个还特别铁。所谓“关心领导”就是张涛的一句名言,他总说我们应当关心群众,我们更应当关心领导,因为钱都在领导那里,在上边。这个人的观点当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他总能从上边拿到项目拿到钱,所以越发注意拉关系而不研究具体工作,一朝碰到邵坤这样的领导,他不出丑才怪。
关之强还是那种感觉:挺兴奋,有挑战感。以守株待兔自比,居然把邵省长视为野地里的兔子,关老八的兴奋相当恶劣。当然他也有若干兴奋资格,因为推断正确,如市长所言:“有点诸葛亮了嘛。”
事实上关之强猜测邵省长此行调研将造访本市高速公路工地并非凭空想像,他有根据:两个月前,本省一家新闻单位在送交省领导的内参材料上披露了本市高速公路建设的一些情况,对工地沿线道路失修,交通混乱,影响高速公路工地机械和材料进出,造成施工进度缓慢的问题提出批评。记者们点到的确是实情,那段时间恰逢雨季,雨水集中,持续时间较长,相关施工通道让无尽雨水浸泡得极其脆弱,大型施工车辆的高密度使用更让那些路破烂得不成样子,严格说,那已经不是一段段道路,是一线线大小泥塘,工地施工机械进出和地方来往车流都大受影响,各方反映强烈。记者把这些情况捅出来后,邵省长有一段批示,言辞严厉,要求“认真查一下,看看是认识不足,还是工作不力?”批示一到,市里压力很大,因为说自己认识不足不行,工作不力更不行。事实上高速公路施工通道失修问题很复杂,牵涉的因素很多,有地方市县的问题,也有施工单位的问题,其中一些问题还牵涉到省里重要部门,这里边有些话却是不好说的,只能由关之强忍痛吞咽,如生吞活蛆一般。
为了回答邵省长“认识不足,还是工作不力”之诘问,关之强在高速公路指挥部坐镇两个月,协调市县两级政府和交通、公路、财政、金融部门,用尽吃奶的气力,想方设法对通道进行一次整修,缓解其恶劣程度。这时恰逢老天开恩,雨水渐息,工地施工进度开始上升,局面好转。关之强让指挥部整理一份情况汇报上送有关部门,抄送邵省长,报称本地各级政府及领导“高度重视、措施有力”,有关情况已经扭转。
关之强猜测这位省长仍在关注本市高速公路施工,他估计省长希望能亲自了解一下情况,也用某种方式推进这项工作,这条路邵省长一直非常重视。
所以关之强“走路”。他这一行径纯属“精心策划”性质。如果他不到工地来,待在市里恭候邵省长驾到,可能在汇报会上当场出丑,如张涛一般。因为所传省长记性特好,关之强在政府班子名列第八,以往无接触,邵省长对关老八不会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对那份内部通报及自己的批示肯定牢记于心,说不定他会在汇报会上再次追问,让分管副市长解释一下“认识不足”还是“工作不力”,或者真是“高度重视,措施有力”,也就是省长完全官僚主义批评错了?关之强拍拍屁股“走路”,邵省长就不好拿这样难以回答的尖锐问题拷打书记市长,人家毕竟是大领导,他再厉害也不会失去分寸。关之强还考虑一条:邵省长的记性可能并不像所传的那么优秀,他可能根本没把这条高速公路当作此行的主要目标,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唤起他的记忆:市长在汇报会上向邵省长说明,政府班子八位领导今晚来了七位,关之强副市长缺席是因为高速公路工地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理。这时邵省长肯定会作有关联想,没准他立刻就打定主意要上高速公路看上一眼。
所以关之强这回不仅是“守株待兔”,他完全是有意识地精心诱导,把高速公路当一根胡萝卜,要把邵省长一行引到工地上去。此举有指挥领导操纵领导之嫌。他这么干很危险,领导固然需要关心,邵省长这样风格的领导却不是可以一般对待的,张涛那般热情洋溢擅长关心领导的老手都恨不得逃之夭夭,关之强还要引火烧身,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关之强却要干,他还为之兴奋,有一种挑战感,状态特佳。
关之强觉得还有必要了解一些细节,以往不了解可以,现在需要。他所要了解的细节有相当大的敏感性,不宜委托他人,只能自己干。
他给省政府办公室一位处长打了电话。该处长姓周,数年前跟关之强在党校同学过,两人关系挺好,至今时有往来。关之强对周处长说,邵省长来了,定于明日到高速公路施工现场视察,挺难得的。他只怕处理不好,因此想了解接待该省长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处长提到要把汇报情况吃透,别念稿子。关之强说没问题,自己干过的工作,还能吃不透?他不放心的主要是接待。他问邵省长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处长说这还真不好说。
“需要不需要准备一点小礼品啊什么的?”
处长笑了,他说:“想挨一顿臭骂吗?”
关之强也笑:“他是好领导。秘书呢?司机怎么样?需要不需要稍微注意一点?”
处长说,邵省长曾经开掉过一个司机,因为下乡时拿了乡镇一箱水果。
“行了,我放心了。”关之强说,“谢谢。”
第二天一早,邵坤副省长一行隆重驾到,市长亲自陪同。关之强在指挥部外的晒谷场上恭候。下车时市长向省长介绍关之强,省长了无反应。后来市长加了一句:“他分管交通这一块。”邵省长才认真看了关之强一眼,眼光极为锐利。
关之强明白,此刻邵省长大概想起那句话:“认识不足,还是工作不力?”
这位大省长却不听汇报。只说:“看吧。”一行人即上了路。他们看了工地沿线的施工通道情况。关之强坐镇两月抢修道路,特别是刚刚安排的紧急增兵效果比较明显,道路状态不算优良,也还过得去,基本符合施工机械和运输的需要。省长没有过多挑剔。关之强便把领导往工地上引,问省长是不是看看高速公路施工点?邵省长即把他一眼盯住。
“你打算让我看什么?”
关之强说看什么都行。
“你安排了几个点?都怎么安排的?”
关之强说每一个点都安排,都可以看。邵省长问是不是有几个重点推荐参观点?关之强承认说确实安排了几个重点,主要考虑了路况、环境等问题。他想请省长看一个桥梁工地,那里场面大一点,空间大一点,路也可以,比较好看。
“什么东西不让看?比如说隧道?”省长追问。
关之强说:“哪有不让省长看的?不过隧道不看为好,车开不进去,地上又是泥又是水,不好走。空间小,洞里照明也不好,噪音特别大。”
“就看这个。”
邵省长不知道自己又被关之强准确算中。关之强在工地走过几个来回,掌握了准确时间,他知道该领导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只能选择比较重要比较关键的施工点看,桥梁隧道当为首选。关之强决定把邵省长引向隧道,因为相对容易安排。指挥部附近有三条隧道,一条很短,已经挖通,一条距离远,要跑近两个小时,时间上不允许,只有一条比较适合参观,就是关之强曾经重点视察并狠加布置的那个洞子,两天前关之强就曾推测省长会选这个点,他说的“八成把握”就这个。
他们进了那条隧道。邵省长踏着脚下吱吱作响的模板,趟过泥水,在空压机震耳欲聋的噪声中一直走到洞尾施工面上。施工面一片繁忙,机械高速运转,人员紧张来去,工作节奏紧凑有序,一眼看去,似乎无可挑剔。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无可挑剔。所有呈现完美或者接近完美的状况都特别值得怀疑,在许多情况下格外会引起注意,事物往往经不起注意,稍微留心一下,总会发现无可挑剔表象下隐藏着漏洞,弄不好还会是些重大毛病。问题是漏洞常常防不胜防,你找到七个八个,很可能还有第九第十个藏在某个地方,你根本不知道它会是怎么样被发现出来,企图消灭一切漏洞的努力通常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这种情况下可以逆向思维,不是被动挨打而是主动出击,不事防范而行呈现,这就是有意识地留下一些破绽,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预设的这些破绽,让他们没有功夫注意其他问题。留下的这类破绽应当不是要害,是细微未节,足以被发现,却是些小毛病,可供痛打,却不至于伤筋动骨,造成不利后果。这是一种聪明的办法,运用它却也需要相当的水准。
邵省长在隧洞里果然发现了问题。这位大领导不是工程师,他是农业大学出身,尽管后来因工作缘故接触了许多工程知识,毕竟不是本行,他也从不对过于专业的问题发表不成熟的意见。但是他是一位大领导,他在视察工地时应当有自己的发现和自己的指导,这体现领导的水平,也是实施领导的需要。
“这怎么回事?”
邵省长发现的问题是一顶安全帽。进入隧道工地的所有人都戴安全帽,是一种橘红色,高强度树脂材料的帽子,在工作面强烈的光照下闪闪发光。在一片发光的安全帽中,有一人光溜溜露一头黑发晃来晃去,鹤立鸡群般扎眼,让人不注意还办不到。
邵省长问这个人怎么不戴安全帽?该工人像刚出道的扒手在掏包时被当场捉住一样慌了手脚,支支吾吾:“我是,我是,没有。”
原来这个人不是不戴帽子,这个人从来都没犯过错,因为指挥部对安全生产的要求一直非常严格,进出洞子都要严查,这一天有些特殊情况:他的安全帽系带在洞里断了,齐崭崭有如被剪刀剪断。断了系带的安全帽很不好戴,头一低就掉,于是他索性把帽子摘下来丢在一边,准备等换班后再修理。
邵省长握起拳头:“要是刚好有这么大一颗石头砸过来,那怎么样?”
施工队长作了回答,这是一句错话。
“这个洞地质情况很好,很少有这么大的石头从上边掉下来。”
邵省长眼睛一瞪:“立刻找个帽子,给他。”
他们出了洞子,上车回指挥部。邵省长在指挥部发表重要讲话,特别强调了安全生产的重要,强调要防范于未然。关之强代表指挥部表态,特地提到那顶安全帽,还有施工队长的错话,承认安全意识大有漏洞,务必痛加纠正。邵省长没有再说什么,提供廉价肯定不是这位领导的风格,但是可以感觉到他比较满意,因为进度确实上去了,工地上热火朝天,而且发现了一顶安全帽的问题。他只是不知道这顶安全帽属关之强有意安排,以帮助领导有所发现。
本次视察活动至此功德圆满,效果不错,这时应当见好就收。但是关之强不,他居然跳出来冲了过去。
关之强给邵省长出了个题目。他说,市县两级财政为抢修施工通道耗资巨大。这条通道主体是省道,自高速公路动工之后,通道承载的运输量大增,维修难度倍加,省里有关部门非常关心,给予大力支持,市县更是竭尽全力,但是困难太大,还希望省领导更多关心。目前通道情况虽有所改观,工地大型车辆频繁使用,很快又会让它再次成为破布,还得修了再修,直到高速公路全线贯通,因此还需要大量投入。市县财政已经难以支撑,希望省长指示省有关部门给予支持,否则还可能出问题。
省长当即表态:“出问题打谁?你第一个。”
对钱的问题他说:“按程序办。”
关之强碰了一回鼻子,但是没有出丑。
离开高速公路指挥部后,邵省长一行去看一个开发区。领导走后关之强一口气没歇,守在指挥部安排各有关事项,组织他的下属紧张动作,准备一份应急文件。
当天傍晚,李健打来电话,说省长一行正在返回市里,晚饭在宾馆吃,将于明日一早返回省城。李健还汇报了一个细节,就是省长习惯在晚饭后回房间擦一把脸,然后在宾馆院中散步一小会。省长散步时不让人陪,只有秘书跟着。因此陪省长用餐后,主人把他送到他所住的九号楼楼下电梯旁便告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关之强饭都不吃,立刻往回赶。一个半小时后回到市区,直接去了省长下榻的宾馆九号楼,掌握的时间是晚饭行将结束之机。他乘电梯直上省长一行所住的八楼。该楼层电梯间外过道上摆有一对沙发,他决定在这里等候。根据李健的汇报,晚饭结束后,乘电梯回房间擦一把脸,然后去散步的只有省长及其随员,本市其他人不会跟上来,这样比较好,不致引起过多的注意和联想。
不料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守株待兔于楼层电梯间外。却是张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两人见了面知。关之强说:“这哪是关心领导?这是伏击领导嘛。”
张涛说,他要送一份材料给邵省长。关于本市财政收入增幅问题得解释清楚,让这么大的领导误解了可不好。关之强对张涛说,他也是来送一份材料,今天邵省长视察工地时,他向省长要钱,省长让他按程序办。如今的事情只按程序办总是很难办成,有关施工通道维修的问题,以往跟省里部门交涉过多少次,寻求支持,总是没解决,否则情况何至如此糟糕,吃的还是哑巴亏,说都不能说。所以想解决问题,不找省长还真是不行。邵省长那么大的领导,跟他关之强离得太远,以往实在够不上,有心关心领导,哪得缝隙可入?这一回倒好,心有余悸,三十六计走为上,“走路”,落荒而逃。哪想领导会跟踪追击,亲自前来接受关心,你想跑还跑不掉。既然省长发话了,文件材料不赶紧跟上还行?给省里部门打报告,送一份呈省长参阅,这不是程序要求,也不违反程序。
张涛不禁紧张:“你是不是向省长告哪家状了?”
关之强说哪里能告状。省里部门是可以告的吗?这一次告了以后还找不找?
“再三强调省里各有关部门一向大力支持。”他说,“天底下就我最笨,还有老天爷最坏,老给我们下雨。”
张涛问关之强跟省长预约了没有?关之强摇头。张涛便劝关之强不要找,说:“你这不是关心领导,你是给领导找烦。我管财我还不知道?最烦的就你这种,追着屁股要钱,吃饭散步都不放过,黄世仁似的。你别自讨没趣。”
关之强说:“我知道。试一试吧,要不还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闲聊以打发十分无聊的等候时间。张涛说,关心领导其实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但是你不关心行吗?这就像请客吃饭累死人,但是你不那么来拉关系,能从上边搞到钱吗?你不跟领导说明清楚,他还以为你尽喜欢吃喝玩乐不干活不掌握情况呢。关之强开玩笑,说你这种老手都发愁,我怎么办?你看我连预约都不敢,唯恐省长不让关心,一口回绝,事情办不成。横下一条心只好来伏击领导。
这时电梯口“叮”的一声轻响,红灯闪烁。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从沙发上直挺挺站起来。电梯门一开,正是邵坤副省长,还有他的秘书。
邵省长扫了他们一眼,没有特别的表情。关之强想,看来也不是所传那样,该领导的记性不一定果然那么好。可能也就感觉眼前两人面熟,不一定真就一眼认准。大领导下基层调研凶的人多,特别是满眼官员,东一个“长”西一个“长”,所到之处,大大小小站几排,都是黄皮黑毛,间有少许白发,没有特别接触,实不易记牢。
邵省长问:“干什么?”
关之强说:“我们按省长的要求赶了一份报告,想呈省长参考。”
邵省长把手一摆,没让他往下说,回头先对付张涛:“东西呢?”
张涛赶紧从包里取出他那份材料,双手捧着递上前。事前他已经有过预约。
“行了你走吧。”邵省长说,“汇报免了,不浪费你的时间。”
这领导还真是会说话,通常下属的时间不怕浪费,不浪费领导时间就行。该领导不光会说话,他还厚关薄张,居然表现鲜明。打发完早有预约的张涛,他掉头一指:“关之强。你来。”
关之强这才感到佩服,该领导果然记性好。
关之强没有太浪费自己的时间,因为领导是那般善解人意,如此替下属的时间心痛。关之强进了邵省长套房的会客室,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放在茶几上。他解释说这是要经费的报告和附件,昨天省长视察指挥部,发表重要讲话之后,他和市里几个部门一起紧急拟订的。希望省长能抽空浏览一下,不用太多时间,几分钟足够。他已经根据省长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按程序将报告上送省有关部门,并将随后跟进,全力努力。如果事情顺利,就不敢再麻烦省长,如果有问题,自己实在解决不了,可能还得求省长帮助。说完关之强即告辞,说自己没有预约,挺冒昧,请省长原谅。
邵省长笑,很难得。他一句话也把关之强打发了:“行了,走吧。”
关之强出了省长房间。电梯间外,张涛不屈不挠还坚守在沙发边,没走。看到关之强出来,他颇自知无趣地摇摇头:“有几句话,不跟他说说还真是不行。”
关之强唉呀一声道:“关心领导太累人的。”
从宾馆出来,关之强直接去了交通局,市公路、交通、财政几个部门的头头已经集中到位。关之强跟他们碰头,连夜加班开会。他让与会者全部关掉手机,同时拉掉办公室电话接头,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声称是排除干扰。深夜里会议结束,关之强把手机一开,铃声几乎是立刻响起。
来电话的竟是市长:“你去哪了?邵省长到处找你!”
关之强连叫糟糕,他向市长作了解释。市长说,现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去见省长,不要耽误,邵省长早饭后就回去了。
第二天关之强如约赶到,邵省长问他:“昨晚干什么?找不到人!”
他如实说明。
“你这是怎么回事?礼品?”
邵省长指着茶几上,茶几上放着关之强送来的材料和档案袋,一旁还有几个小袋,小袋绿色,也就拇指粗细,是几袋真实包装的精品茶。
关之强拿起小袋看,然后立刻检讨,说明白了,是自己疏忽。他说,前天在高速公路指挥部听说邵省长要来,他就想借领导视察的难得机会,争取反映有关问题,因此交代市政府办把一些材料送到指挥部,同时让他们弄一点好茶备用,因为指挥部的茶叶很次,平日大家对付还行,招待大领导不宜。办公室把茶叶跟材料一起送到指挥部,可能是谁图省事塞在档案袋里,又粗心大意没有全部取出来。
邵省长说:“拿走。”
关之强没有二话,说:“好的。”
离开宾馆,关之强心里又是那种感觉:兴奋,挺有挑战感。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邵省长彻底记住了。跟省长有关的事情哪里会有疏忽的?那几袋真空包装精品茶是关之强亲手放进去的,其功能不是供省长用沸水冲泡以品尝,只为加深领导之印象,恭请牢记。邵省长可能把关之强送的档案袋丢给秘书,看都不看,他也可能在翻阅材料中注意到几小袋茶叶,顺手扔在一边,毕竟这玩意儿太小,不值得认真对待。如果是这两种情况也就罢了,一番操作无效,有些遗憾,却也没有什么损失可言。但是没准省长看到了,发现了,还较起真来要问个究竟,表明自己的原则立场,深刻教育下属,这样最好。邵省长当然可能心知肚明,一眼看穿这就是一些小伎俩,关之强“走路”,细致揣度,精心安排,特备一顶安全帽以供领导批评,用几小包茶叶做道具,然后躲到一边,关掉电话,连夜加班开会,以便一有机会可以表明自己工作相当努力,这都一回事,小伎俩。关之强自己都如此清楚,邵省长哪会看不透?但是不要紧,位高权重的大领导想不领教下属的百般关心还真是很难,与张涛相比,关之强这种方式毕竟不伤大雅,相对好接受。总之必须给该领导留个比较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不能过于完好,因为那肯定不真实,但是绝对不能太差或者太严重,否则就没有下文了。关之强需要什么下文呢?很多,必须有一条路能够通达,没有这样的通道实在不行,包括办正经事也是。情况就这样。
一个月后,省城新闻媒体报道:邵坤常务副省长荣调,离开本省,另有重用。
关之强只觉当头挨了一棒,兴奋感荡然无存。他唉呀唉呀摇头,心里觉得特别可惜。这么好的大领导好不容易刚记住一个关之强,怎么说走就走,归别地方小领导们关心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设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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