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居住的村子原来不叫窑坪,叫荒垭。荒垭这地方不是个好地方。没有山区那样值钱的木材,没有平原那样肥沃的田地。荒垭这地方只有连牛都不吃的芭茅草。漫坡遍野。它们争抢着老天赐予的那一份雨露和阳光,春生秋蓑,年复一年。芭茅村人耕种的水田贫瘠而且十年九旱。但荒垭不缺黄土。芭茅萋萋的荒坡下全是又粘又纯的黄土。天宝的父亲麻脸李树生那些年一直做生产队长,看着社员们的日子实在无法往下过了,动起了黄土的主意,从阳坪寨请来一个瓦匠,在村子前面的荒坡头筑窑烧瓦。瓦匠名叫来福,二十多岁的一个小伙子,长得标标致致,为人十分地和气,烧瓦的技术也特好,烧出的瓦呈绿豆色,敲起来当当的响,销路当然就好。来福那小子还十分地关照荒垭,自己只收师傅钱,大部分钞票都落入荒垭群众的口袋里了。李树生高兴,荒垭的群众更高兴。那些日子,瓦匠来福那间做瓦兼住宿的瓦棚热闹极了,生产队的社员都喜欢到他的瓦棚去玩,没事的时候就打打扑克。荒垭的人们都喜欢这个手艺好,人又特和气的年轻人。可是,有一次,李树生发现瓦匠来福跟自己的婆娘花姐在瓦棚里睡觉,两团白白的肉体扭在一起,要死要活。李树生当时气得那张麻脸变成了一张米筛样,只差过去将两个狗男女一刀宰了。但他硬是将那口气吞了下去。过后的一些日子,李树生仍然像往常一样对待来福。麻脸笑得很虔诚,很谦和。但是,半个月之后,公社下来两个腰上别枪的公安人员,把来福铐上铐子弄走了,罪名是聚众赌博,被判了三年。从西湖农场回来之后再没有来荒垭烧瓦。村口那座瓦窑也就长起了萋萋的芭茅草了。
李树生把来福弄成了劳改释放犯似乎还未解心头之恨,看着那座瓦窑,就想起来福那杂种干自己婆娘的情景,他就想把那座瓦窑毁了。村里人劝他,还是把来福叫来吧,村里穷啊。李树生不同意。李树生根正苗红,父亲还是有功于人民共和国的烈士,他不同意,谁都不敢吭声了。
废了的瓦窑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外面长满了芭茅草,里面却十分地干净。而且冬暖夏凉。那时天宝五岁,常常跟着一群小伙伴往老窑里钻。有一次天宝在老窑里拾得一个很精致的烟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下面还有用红丝线绣出来的字。天宝认不得字。但他特别喜欢这个烟荷包,他拿回家玩,被他娘花姐看见了。花姐那张好看的脸当时就白了,从口袋掏出一角钱,把他手里的烟荷包换了去。天宝用那钱买了糖粒子吃,使得小伙伴们羡慕得不得了。过后天宝常常到老窑去。可天宝之后再也没有拾到绣花荷包,他就从老窑上采些狗尾巴花要娘给他扎鸡公,扎小狗,扎草帽戴头上遮太阳。母亲一边给儿子扎这些小玩意儿,一边问儿子:“天宝,娘跟你说的话你记着没有?”
天宝说:“记着了。”天宝看着母亲。母亲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脸面白里透红,眉子细细的,弯弯的,像新月,眉子下面一双眼睛清汪汪,像两眼泉。天宝听村里人说,母亲跟了父亲,那是一朵好鲜花插在牛屎上了。父亲那张麻脸,丑极了。这时,父亲回来了,花姐对天宝说:“往后再不要到老窑采狗尾巴花了,老窑有毒蛇,有蜈蚣,咬一口不得了的。”
天宝有些发懵,五岁的孩子脑壳里面突然堆积了几个让他难以解答的问题。不过他还是记起来了,他在老窑采狗尾巴花的时候,是有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从老窑过去了。那个男人把草帽压得低低的,在老窑旁边站了一阵,眼睛盯着他许久没有离开,那样子是想跟他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天宝对母亲说:“娘,我看见一个……”
天宝的话没有说完,花姐在他的头上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吵个死呀,我叫你别去,你就别去。”
天宝看着母亲,委屈地大哭起来,心想是你自己要我去看的啊,怎么又打我呢?李树生那张麻脸扭动了几下,哄天宝说:“听娘的话啊,娘叫你别去,你就别去。”
花姐板着脸,丢下手中的狗尾巴草,进房去之后再没有出来。
李树生尴尬地笑笑,拿起狗尾巴草慢慢给天宝扎。李树生五岁时出天花,老郎中误做温病,竹叶石膏生地几剂中药下去,天花出不出来,九死一生,另换郎中,命是救下了,脸却留下密密麻麻的坑坑,像米筛。人们当面叫他李队长,背后却叫他天牌。天牌的父亲在解放军来湘西剿匪时给解放军带路被土匪打死了,成了烈士,给天宝留下一块金字招牌,使得他二十郎当岁就做了基层干部,在生产队他能呼风唤雨,在公社领导面前他也直得起腰杆。可天宝却不明白,父亲这样的角色,却得不到母亲的笑脸。特别是夜里,天宝常常窥见父亲赤条条从那一头爬到母亲这边来,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哀求什么,母亲却把背对着他,不理睬。父亲哀求的时间久了,母亲就转过身来,仰躺着,眼睛紧闭,让父亲骑在她的身子上,将床板弄得嘎嘎地响。泪水也就成沟儿从母亲的眼睛角角里往下淌。
那时母亲爱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在阳坪寨,离芭茅寨不太远。过了芭茅寨前面那条小河,翻过两座山就到了。母亲每次去阳坪寨都要在家里打扮一番,但她从来不带天宝去外婆家。天宝哭着要去她也不带。父亲哄天宝,“天宝不去,我给你钱,买糖粒子吃。”
天宝吃着糖粒子,就想起夜里父亲哀求母亲的情景,他觉得还是父亲好,母亲真的有些可恶。
花姐的漂亮周围十村八寨有名,但花姐的命不好。那年父亲遭人陷害,差点成了现行反革命,眼见着要进笼子,李树生去公社找关系重新审理花姐父亲的案子。父亲的冤案终于弄清楚了,花姐却成了李树生的女人。其实,花姐早就跟瓦匠来福相好了,好得来福在她肚子里落了种。花姐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父亲的意愿,父亲是要感李树生的恩哩。花姐哭着要来福另外找一个女人,就算她花姐不在这个世界了,死了。可来福却不,来福说他这辈子只跟花姐相好,别的女人他不要。两人就约好,隔一些日子约会一次。
李树生原以为来福成了劳改释放犯,花姐的心也就死了。可花姐还是经常到外婆家去,李树生也就知道自己女人跟来福还没有断。那天是八月半,花姐在镇子上打了个转,回来天快黑了,她却要到外婆家去,天宝想跟着母亲去外婆家,又不敢说。花姐打扮了一番,就匆匆走了。天宝远远地跟在母亲的后面,这次他下了决心,一定要跟着母亲去外婆家。八月十五,外婆家肯定有好东西吃。天宝跟出村之后,看见母亲并没有过村前的那条小河,而是往老窑去了。天宝觉得奇怪,天都快黑了,母亲到老窑去做什么呢?当他赶过去的时候,母亲已经钻进了老窑。天宝来到老窑前面的时候,他听到老窑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一缕淡白的月色,从老窑照进去,天宝看见窑坪上有两个白白的屁股。母亲睡在下面,上面是瓦匠来福。他们抱得很紧很紧,母亲还不停地哼哼着。这时的天宝已经十岁了,知道男女间的一些事情了。他就想起夜里父亲哀求母亲的事情,不由地对母亲生出许多的憎恨。
从那以后天宝对母亲引起了注意,这时他才发现母亲经常跟瓦匠来福在老窑幽会,做那个事情。母亲像是吃了迷魂药,一些日子没有跟瓦匠来福见面,她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脸上没有了笑容,火气也格外地大。每当天宝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就知道瓦匠来福来老窑了。天宝心里就想,母亲这样跟来福相好,父亲怎么不管呢?难道他不知道?
天宝十二岁那年的清明节,母亲去了趟外婆家,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第二天她就跳进了村前的小河里了。母亲跳河的那天早上,她还搂着天宝哭了许久,对着天宝看了又看,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天宝说。天宝没有哭,他甚至对母亲的哭感到有些厌恶。母亲后来就走了。天宝以为母亲又要去老窑,远远地跟了去,这次天宝下了决心,要是母亲跟来福那个,他一定要把父亲叫去看一看。可是母亲没有去老窑,她来到了村前的小河边。春天了,小河涨了水,浑浑浊浊的河水汹涌澎湃地流淌着。母亲就那样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波涛汹涌的小河之中,再没有露出头来。天宝没有去叫他的父亲,也没有显出多少悲伤,他觉得母亲是该早早地死去。
后来天宝才知道,来福又劳改去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据说最少要判十多年。
花姐死后,李树生再没有娶女人,李树生的那一副让人厌恶的面孔,是不会有女人肯跟他的。李树生跟过去一样,带着生产队百多号劳动力天天修理着荒垭那百多亩薄田薄地,夜里回来,和天宝说说人世间的事情,打发着清贫的日子。
转眼十年过去,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公社也改成乡了。李树生再不肯做那个村民小组长了。他觉得荒垭这地方再怎么把田地种好,还是个穷。要想富,得想别的办法才行。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还是只有打黄泥的主意。李树生出门学瓦匠去了。三年之后,李树生学成瓦匠手艺回来,人也仿佛老了十岁。
“爹爹,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天宝已经二十出头了,变成一个标标致致的大小伙子了,也知道心疼爹爹了。
“天宝,我们把村前那座老窑整修一下,烧瓦。我把烧瓦的手艺学会了,我们家日后再不会受穷了,我们可以赚大钱了。”
天宝不做声,天宝想起那个烧瓦的来福,天宝对瓦匠没有好感。
李树生从村里请了许多的男劳力帮忙,大伙没日没夜的忙碌了半个月,老窑就被整修好了。李树生过后带着天宝天天做瓦。半年之后,第一窑瓦烧出来了,瓦烧得很不错,跟来福当年烧出的瓦一样,绿豆色,敲起来当当地响。销路当然就好,第一窑瓦居然赚了一万五千块钱。李树生说:“天宝,你二十多岁了,拿这钱讨个女人进屋吧。”
天宝心疼父亲,说:“爹你累哩,这钱你拿着,买些好东西补补身子才行。你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身体垮不得。我的亲事放后一步,不急的。”
李树生说:“这样下去,还愁没钱么?一年烧四窑瓦,一年下来就六七万。”
天宝说:“等那时发了大财,我就讨个女人进屋。”
李树生说:“也行,到时候我给你挑个上好的姑娘进屋。又年轻,又漂亮,还要贤慧。”
那些日子,双垭一户姓张人家老是来荒垭找李树生,来了两人就站在老窑旁边嘀咕一阵。几天之后李树生说他要到双垭去办点事情,过两天才会回来。天宝心疼父亲,他真希望父亲多歇歇。天宝早是早、晚是晚地做瓦,他盼望着家里发大财了,自己就可以讨个好女人进屋了。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宝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匆往家里赶。他每天都这样,晚上回家还要办晚饭,还要洗自己和父亲换下的脏衣服,还要收拾家务。他不能把家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推给父亲做。天宝是个孝儿。
天宝走进家门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灶屋办饭炒菜。缕缕菜香扑鼻而来,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不像过去那样邋遢了。天宝不知道这年轻女人是谁。母亲死后,已经好些年没有女人进屋了。
父亲的麻脸笑成了一朵芝麻花,从灶屋走出来,对天宝说:“我们家两条寡杆子,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没人收拾家务,哪像个首富人家呀。得有个女人才行,我给你找了个继母。”父亲这样说着,就对着灶屋喊,“香香,天宝回来了。”
那个名叫香香的年轻女人从灶屋走出来,有几分羞涩地对天宝看了一眼,就连忙把头勾了下去。天宝的目光在与香香的目光相遇时,他的全身像是过电一样,不由地打了个激怔。香香很年轻,很漂亮。天宝分明还看到香香的眼里含着一缕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像是委屈,像是艾怨,像是无奈,又像是求救。
“往后,她就是你的继母,你该叫她娘。虽然你们年纪差不多大,但辈份不能乱,娘就是娘,儿就是儿。”李树生这样交待天宝说。
天宝连连地点着头,脑壳里面却是晃动着香香那一双艾怨和求救的眼睛。
李树生说:“我的年纪大了,往后瓦窑上的事情你要多管一些。”
“爹你往后不用再去做瓦,那活很累。你就跑跑瓦的销路,结结账。你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天宝说的是心里话。他的确希望父亲往后的日子过得幸福而快乐。
这天夜里,天宝老是睡不着。他听到隔壁父亲房里的床板嘎嘎地响个不停,还时不时传出香香的叹息之声。天宝就想起香香那张白皙而好看的如花一般的脸面,那细细的如竹一般的腰身,那清澈明亮又带着几多无奈的眼神。
第二天,天宝起来得迟。他害怕见到香香的那双好看的眼睛。可他总觉得有一双红肿的眼睛在盯着他。父亲的精神格外地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亲自下灶房给香香做了一大碗荷包蛋要香香吃。香香不吃,把荷包蛋推给了天宝。天宝也不吃,又把荷包蛋推了回去,但他不敢说你一个夜头没睡,累了的话。一旁的父亲有些尴尬,说:“天宝,你娘要你吃,你就吃吧。”
天宝还是没有吃,他放下饭碗到老窑去了。李树生看着天宝的背影,许久没有做声。他知道儿子到了该讨女人的时候了,不能再等了。
天宝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跟着父亲烧了几年瓦,居然把父亲烧瓦的技术全都学会了。他还在瓦窑上做了许多的改进,柴火没有过去烧得多,烧出的瓦却比过去质量更好了。天宝就要父亲提高柴火的价钱,提高小工的工钱,让村里大伙儿都得利,都有钱用。这样一来,他们家虽是在村里独树独秀,钱如流水般往口袋里来,却并不讨村里人嫉妒。那些日子,天宝在老窑旁边搭了个茅棚,把铺盖也搬了去。他说他要全身心地把瓦窑侍候好,争取赚更多的钱,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只是,尽管他离开了家,夜里再也听不到隔壁房里的床板响了,再也听不到香香的叹息声了,可香香那双艾怨的眼睛却总是在他的眼前闪动。他常常想起香香来。让天宝奇怪的是,每当他想香香的时候,香香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香香成了李树生家的家庭主妇,香香不但漂亮,温柔,贤慧,而且特别勤快,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清清爽爽,使得两个单身男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地滋润起来。香香还特别地疼爱这个要叫她娘的同龄人。天宝不愿回家吃饭,她就把饭送到老窑来。她好像对送饭还特别地感兴趣,有时天宝说好要回家吃饭的,她却送饭来了,还说:“天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回家吃饭。”
天宝忘了他什么时候开始盼望香香给他送饭的,还不到中午,他就开始走神了,眼睛不停地在对着村里那条通往老窑的路上张望,直到香香的身影出现在那条小路上,他的心才会落下来。有些时候,天宝会在心里自责,自己这是怎么了,香香可是自己的继母啊。
那天,父亲很郑重地对天宝说:“天宝,我给你说了一个姑娘,你自己去看看,行的话,就置办家具,看个日子,光光鲜鲜地把她娶来。你已经不小了。再说家里如今有六位数的存款了,不愁娶不起一个媳妇进屋。”
天宝乐意地去了。天宝想用这个姑娘来代替他心里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姑娘的家人对天宝的到来十分地高兴,姑娘也很是喜欢天宝。天宝家可是十村八寨有名的大户。谁个姑娘不想嫁个富贵人家过日子?
可是,天宝总是拿这姑娘跟香香比。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了,怎么把这姑娘跟香香比呢?天宝走了。不辞而别。在他的眼里,这姑娘哪里都不如香香。天宝那天没有走来的路回家,他准备翻过一座山垭抄近路回家。他心里像是丢失了什么,要急着赶回去。细细想来,他有半天没有看见香香了,他想香香哩。
天宝翻过山垭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垭上坐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显得十分地苍老,一头花发,腰也佝偻下去了。男人的面前有一座坟莹。坟莹修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棵杂草,坟头有一堆纸灰,是刚刚烧过的。天宝走近时,才认出那个苍老的男人原来是来福。天宝的脸立马板了起来,朝来福那边吐了口口水,脚步也不由地加快了,他想快些离开这里,他至今还恨极了来福。这时,来福却叫住了他:“天宝,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天宝的脚步慢了下来,但他不想停下脚步跟来福说话。来福说:“你这个不孝的家伙,这是你母亲的坟你知道不知道?十多年了,你也不来看看你的母亲,坟上杂草丛生你也不管。我劳改十二年,你母亲这坟就荒了十二年。”
天宝的心里不由地生出无名之火,你个来福什么东西,也来教训我。不过天宝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的确没有来给他的母亲烧过纸钱,他也不知道这座坟里面躺着他的母亲。来福这时又开口说话了,这次来福说的话让天宝惊呆了。脚步也不由地停了下来。来福说:“你是我的儿子。”
天宝不相信地看着来福。来福说:“你别盯着我,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哪一点不像我。”来福这么说的时候就趴在坟头哭了起来,“我跟你娘相好了多年,我们发誓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可是,你外公被人陷害,眼看就要进牢房了。李树生利用他的关系救了你的外公,条件就是你娘得嫁给他。我和你娘被活活拆散了。你娘是怀着你走进李树生的家门的。李树生那杂种歹毒呀,发现你娘跟我还有往来,先是说我聚众赌博,让公安局把我抓去劳改三年,后来又诬陷我是反革命,把我弄去劳改十二年。你娘绝望了啊,跳河了啊。”
天宝看着眼前这一堆黄土,看着苍老得不成样子的来福,他突然同情起母亲和来福来了。他跪在母亲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天宝回到老窑的时候,香香坐在老窑的棚子里,眼睛角角里有泪花儿在闪动。天宝刚刚跨进茅棚,香香就不管不顾地把他紧紧抱住了,眼泪豆粒般大滴大滴地滚下来。天宝就势把香香抱起,放倒在棚子里的竹杆儿床上。他们像是两堆干柴遇上烈火,扑扑地燃烧起来。
“你看上那个姑娘了?”
“没有。”天宝把香香紧紧地搂抱着,“我心里只有你。”
也就在这个时候,天宝才知道香香是李树生用钱从外地买来的。卖香香的那个人住在双垭。“要不是你,我早就逃跑了。我怎么肯跟一个麻脸过一辈子呢,何况他比我大二十多岁,可以做我的爹哩。”
天宝说:“你进了我的家门之后,我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香香一边揩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们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可是,你爹却想吃嫩草哩。他以为有了钱,就可以买到我的心了。”
有了第一次,肯定就有第二次。后来,天宝和香香觉得这样偷偷摸摸过还是不行,就一块谋划怎样才能堂堂正正的成为夫妻,名正言顺地过日子。他们有许多的设想,甚至想到要把李树生杀了,要在李树生的饭碗里面投毒。可这些都没有付于行动,天宝下不了手。他们只有在相思中煎熬。夜里香香陪李树生睡,白天来到老窑就伏在天宝身上哭泣,哭得悲悲凄凄惨惨。这个时候,天宝就想起了死去的母亲,母亲那时要半个月才能见来福一面。他真不知道母亲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怪不得来福再一次劳改去的时候,母亲只有跳河啊。
这年十月的时候,香香突然告诉天宝,她怀孕了。她说她肚里的孩子肯定是他的,“我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这让天宝吃惊不小,“日后孩子长大了,不像他,他不怀疑么?”
“我不管。要把孩子打掉,我就去死。”香香的态度十分地坚决。
老窑又点火烧窑了。老窑烧了三天三夜,窑膛红红的,再烧两天就可以封窑了。可是,那天夜里老窑却塌了,天宝和香香也不见了。有人说,那天半夜里闻到一股烧肉的臭味,很浓。天宝和香香是不是摔在老窑里烧死了也未可知。
李树生对于人们的议论不置可否。他在家里躺了三天没有出门。后来出来了,人却变成了个老头儿。腰勾了,头发白了,说话也不怎么圆泛了。李树生后来再没有烧瓦了,跟窑坪村别的人家一样种田种地过日子。他也再没有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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