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蔸一蔸插下去的秧,像采西一样熟透了,有经验的农人,一眼就看穿饱满谷壳里的粉白米粒货真价实,在最佳收割时期,抓紧时间将它们放倒。采西并不担心自己会烂在地里,她对开花结果之类的自然循环认识不多。总之,在姐姐采微没对象之前,她还得在原地生长。
没有比采西一家更善良的人了。采西舍不得弄死活蹦乱跳的鱼虾。桌子上有蚂蚁,她等蚂蚁爬开再擦桌子。锄土时发现蚯蚓,她便将整堆土挪开。狗朝她吠,她举起双手退到墙角。猪崽叼走作业本,她扯住作业本和猪崽拔河。村里人说采西像头瘟猪,其实她有弱不禁风的美,行路宛如柳条拂过水面,说话好比轻风吹进树林。采微比一棵树还静,树上有鸟雀时,树还欢蹦乱跳,采微连笑都是哑的。采西的父亲身体单薄,比猪圈里吃饱的猪还要老实安分,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打莲花落糊口营生。
采西全家挤在三间茅房里。猪圈在厨房,巨大的泥灶占去三分之一的面积,大锅煮猪食、小锅煮米饭,烧饭时猪嗷嗷闹,屋子里烟熏火燎。中间堂屋农具散乱,壁上斗笠蓑衣。靠墙有一仓库,粮谷从未满仓。父女三人同住一间房,大白天还需掌灯方找得着东西。床有三张,蚊帐黯黑,角落的大尿桶常年尿香弥漫。
腊月中旬,外出大半年的父亲回来了。肩背一袋大米,胸纳一坨零钞,还带回一个长得模糊不清的男人,年纪三十左右,个瘦肤黑,操安化口音。采西采微不知来的什么贵客,赶紧生火做饭。零钞摊开一桌,父亲则手沾唾沫,埋首清理打莲花落赚来的钞票。那男人顾自把采西采微看熟了,模糊不清的面孔更加隐晦,像一面斑驳泛黄的镜子,对准往灶里添柴的采西。
采微把猪食倒在槽中,猪停止嗷叫,开始你争我夺。
“姐姐,我看那男的会在我们家长住下来。”采西在采微屁股后面说道。采微嘴唇总是干裂,她喜欢撕上面发硬的皮,撕完嘴唇变得鲜红柔软,有时也会撕出血来。此时唇上就有一丝血痕,采微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说:“随便父亲安排,我们家正好没劳动力,不会吃亏。”采西又道:“我看他不像好人。”采微打了霸占食槽的猪一巴掌,埋怨道:“争这么多吃得了吗你,不过,就要杀年猪了,能再长十斤八斤肉就好了。”这时父亲在堂屋喊:“饭都有黑锅巴味了,还不熄火啊,该摆桌子吃饭了吧?”父亲的声音像太监。
采西采微在厨房磨蹭着不敢出来,端起碗筷吃饭时仍是拘谨,低头扒饭,小心夹菜,倒像是做客他家。过了片刻,父亲嚼着满口米饭,说:“明天请隔壁的王大婶当媒人,杀只鸡,吃餐饭,正月里把婚事办了算了。阿良,你没意见吧。”父亲话刚落,采微的嘴唇又浸出了血丝,她立即躲到厨房去了。
被唤作阿良的男人面孔突然清晰,只见他眉目短促,鼻尖带钩,组织出一种怪异的笑,眼神揪住采西问道:“你不是采微?”父亲答道:“她是采西,比采微小一岁多。等你们成了亲,她的事也得张罗了。我这趟莲花落积了几个钱,这几天给你们再搭一间新茅屋,置几样家什,摆几桌酒席,也算完成一桩事。”
父亲打着饱嗝离开了桌子,去视察他从不染指的田土和菜园。
一只迷路的蚂蚁在桌上绕圈,阿良伸出食指碾死了它,对采西说:“你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么?怎么一点也不相像?”采西盯着粘在阿良食指上的蚂蚁:“我像我妈。我妈生下我就死了。”采微过来收拾碗筷,低声说:“你随时可以回去。我父亲不会强留你。”阿良嬉笑道:“往后你们就会知道没有我不行。”
收倒插门女婿相对凑合,不像娶媳妇,亏个大窟窿也要做足场面。婚事办得相当简单。邻里的红包也是大为缩水。“好险,差点连酒肉钱都收不回。”父亲叹道。阿良家没来一个亲戚,婚事没掏一个子儿,父亲早盘算过,他不算亏,家里白添了一口劳动力,还略有赚头。父亲甚为满意,婚事刚办完,就背个褡裢继续打莲花落去了。
立春后天气转暖。村里的百年老槐花开满树,香浸全村。坡上草绿了,河水丰满起来,倒映堤边景物及堤上行人,天也清澈。塘边的杨柳抽出新叶,水里菖蒲拔剑出鞘。沟边野芹菜蓬勃,沟里新生的小水蛇练习游泳。园子里的桃花梨花也开了,青藤绕上了竹篱笆,野蝴蝶成双成对地追逐到屋门口。
春天,南方的屋子里潮湿阴凉,阿良搬个竹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晒一阵感觉夏天来了,额头冒汗,全身发热。他脱剩一件单衣,卷起袖子,手臂上现出两条巨大的刀疤。他给它们挠痒。
采西从屋里出来撞见,吃了一惊。她记得有回去镇里,无意间听人议论到什么人手上有两条巨大的刀疤。她当时还想,那个人一定满脸横肉,面目凶残。
“你干吗去?”阿良问道。
“我去塘边洗菜。”采西说。
“石板不太稳,小心掉进水里。相亲的差不多要来了,你洗完菜还是收拾一下。”阿良放下衣袖。
采西闷头走了。采微结婚后,采西已经相过两回亲,均没成。有一个要“考虑考虑”,另一个由媒婆转告回复,说采西姑娘太瘦,臀胯窄小,气色差,像病秧子,不好生养。两次失败似乎未对采西造成挫伤,她神情平淡,波澜不兴。采西洗菜回来时,屋门口多了几个陌生人,老远就把她看了个够。她提着菜篮子低头迅速进了厨房,身后一路水迹,顺着晒白的泥巴路延伸到池塘边,再放眼就见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太阳搅混一起,亮得晃眼。
猪嗷嗷闹。采微劝它们耐心等等,她要烧茶招待相亲的客人。猪叫得更厉害。采微嘴上的死皮比冬天略少,话也不多,对于自己的婚姻更是无话,远不如谈论猪和蔬菜的热情。婚姻生活不是用来说,而是用来过的。对于采西相亲的事,采微反应麻木,只做些分内之事。所以厨房内只听得猪叫,只有昏暗和青烟,无人说话,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体积庞大的媒婆从侧门进来,厨房立刻拥挤。媒婆喝饱茶水,话里还晃荡水声,说男方已经点头了。采西根本没看清男人的样子,无法表态,蜡着没有反应。媒婆循循善诱:“芷湖口是很富裕的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张角是有一只眼睛带萝卜花,但绝对不影响干农活,也不影响生儿育女。”
一席话让坐蜡的采西说活了,神情如鱼在水中游动:“我怕萝卜花!”村里有个女“萝卜花”,一只好眼睛和善可亲,另一只“萝卜花”狰狞残忍,如鱼眼翻白,很可怕。不过,采西心思不在萝卜花上,她在想小河里摆渡的阿放,为什么不托人来提亲。
媒婆舌头僵了,被烟呛得咳嗽。一直沉默的采微忽然问:“他家庭条件怎么样?”媒婆活泛了舌头如数家珍,简而言之就是强于家徒四壁的“殷实人家”,墙壁是红砖,屋顶有瓦片,正虚位以待采西这样的女子。采西不吭声,采微说道:“她怕萝卜花。芷湖口还没我们这边好,地势低,下雨就担心发洪水。”
媒婆领着人走了,屋门口重新空空荡荡。
采微摆桌子喊吃饭。腌制的剁辣椒煎鸡蛋、干豆角炒辣椒、清炒萝卜丝。阿良晒得黑脸发红,他取笑了那个萝卜花,说他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挑谷子只怕箩筐在地上拖,这种人哪里配得上采西。阿良给采西夹了一筷子鸡蛋安慰她,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几口把饭扒干净了,将空碗递给采微。采微给阿良盛饭时,采西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放到采微碗里,不知道阿良眼睛落在她脖子下方。
下了几天雨。天气还是很凉。雨后的泥土潮湿,正适宜栽种。
春雨润物细无声,眼前的树已是盛绿。晨曦迷蒙泛青,堤岸隐现,坡上青草清新。茅舍在绿的夹裹中,好比草地里冒出的巨大蘑菇。湘地竹子泛滥,比如楠竹水竹苦竹,在湘北地区,在采西居住的地方,塘边屋后,到处都是湘妃竹,亦名斑竹,全身斑滴如泪,细小柔弱,不能做大用,自然生长,也难连根清除。此时,斑竹叶上雨珠悬垂,每落下一滴,竹叶就一阵颤动,好似抽泣的少女。腐叶地里新笋茂密,粗不过手指,笋壳亦是斑痕点点。
小溪清亮,从竹林横穿过去。
阿良挑担粪水,穿过竹林。采西背一筐菜秧,人比竹瘦。到得田地边,放下筐来,就要脱鞋下地栽菜。阿良说:“地里太凉了,你身体不便,还是穿鞋好。”一句话说得采西脸上心里全部发热。脸上热是因羞涩,阿良竟然知道她来例假。心里热是内疚,以前对阿良存有偏见,他实在是个温和好人。见采西的鞋不宜下地,阿良又说:“回去换双雨靴也好。”
天空已经清晰了,白云闲散,长腿鸟在湿地踱步。小脑袋短头发的采微,脸上的雀斑孕后繁多,她肚子微凸,像只鸭子摇摆过来,径直下了田埂。阿良大声道:“磨磨蹭蹭,像发了瘟的猪,鞋子经得几泡?还不把鞋脱了,哪有干活的样?”采微转身把鞋脱了,有点浮肿的脚稳稳地陷在泥土里。
“老头可真会过日子。家里什么也不管,一年到头在外面耍嘴皮。”阿良把粪桶搅得乱响,牢骚满腹。“父亲身体不好,干不得体力活。”采微嘴上仍有干硬死皮。“你手脚利索点。”阿良说。一瓢粪水差点泼到采微手上。
不一会采西来了,悄没声息地下了田,黑雨靴上的红补丁十分打眼。
过了些时日,采西又相了两次亲,一个将近四十,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不嫌采西胯窄体瘦身子弱,采西未允;另一个小伙子蛮精神,采西心动,小伙子却嫌她模样不出众,人也太老实。这事后连媒婆对采西的亲事都失去了信心,很久不登门,采西家里清静了一段。
古人认为女子生来便是别家人,女子出嫁便是归,这种观念流传至今,也已深入采西之心。父亲长年在外,采微与阿良夫妻一家,采西总觉得自己多余,心里不是滋味。好在阿良和善大度,事事体谅,还劝采西不必归家心切,娘家永远是她的家,又说采微秋天就要生育,正需她照顾,让采西觉得自己很重要,宽了采西的心。
采微挺着肚子,喂猪打狗洗衣做饭,什么都不耽搁。呼哧呼哧到了仲夏,照旧起早贪黑,插秧割禾,待农事告罄,编竹席赚零星小钱,贴补油盐酱醋之类的家用,顺便打发时间。阿良顶多在村子里转转,连镇里都不愿去,没钱逼急了滚纸筒烟抽。
晚霞如糜烂的伤口,菜园里的黄昏涂了油彩似的。红番茄黄南瓜紫茄子白瓢瓜,丝瓜豆角扁豆冬瓜,高的矮的长的圆的,或葡匐在地,或悬挂在瓜瓣,或攀爬至屋顶,无不生机勃勃。辣椒树半人高,下过一场雨,太阳一出,青椒就红了一大片。红辣椒价钱比青辣椒好,采微打算全部摘了赶个早市,还有豆角,苦瓜,三张嘴根本吃不赢,不摘去卖,就老了,烂了,或被虫子啃了。采微情愿自己生场病也见不得蔬菜烂在地里。采西帮忙摘辣椒,叫采微少装点,六七里路,她挑不动。采微说四五十斤的担子不重,主要得早起,天亮前赶到集市,占个好位子,一口价全卖了,免得零卖站得腿酸。饭后采微将要卖的货什整理好,嘱咐采西不要贱卖,然后催她早早睡了。
凌晨四点钟,采微到隔壁叫采西起床赶路,采西酣睡不醒。采微心急,自己挑起担子便走了。采微走约半小时,阿良起床撒尿,不见采微和那担子菜,而采西还在床上死睡,明白怎么回事,便摸到采西床边,撩开蚊帐将她摇醒。采西睁眼记起赶集的事,手忙脚乱。阿良把她按在床上,说:“你姐姐早去了,估计日上三竿才得回来。”
采西这才发现是阿良,想去追采微,见窗子外面天色墨黑,又不敢去。此时阿良整个人已经进了蚊帐,上身赤膊,汗水滑溜,一把抱紧采西,说道:“想死我了。”采西眼前一团黑,看不清阿良的脸,心里奋力反抗,人被箍得太紧动弹不得,嘴唇发抖:“不要这样,放开我,求你放开我。”阿良不松手,说:“采西,我根本不喜欢你姐姐,我喜欢的是你,我不能抛弃她,你也不会同意我抛弃她,你说我该怎么办?”采西还是挣扎,阿良又灌了一堆好话软话,直到采西身体松弛。
天大亮之时,阿良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季节更替如褪换衣裳。红淡了,绿浅了,水瘦塘枯。田野稻谷青黄不接,色彩错杂不纯。村庄寂静,鸟雀低飞。几缕淡云残缺,犹如巨大天空撒开的裂口。风的舌头舔过去,树颤抖,水展颜,惟人无动于衷。采微肚子挺得厉害,脑袋显得更小,脚肿得穿不下鞋,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日常劳动,她照样在田边锄草。擦擦汗,望一眼自己家的茅屋,嘴上硬壳样的死皮她也不撕扯了,让它们自生自灭。采微仍是像棵树一样静,连笑都是哑的。采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心里揣测阿良几乎每晚都摸到她的房间来,不知道采微是否知道阿良做过的事。阿良的做法曾使采西伤心,而后来她竟等他夜访,她又觉得羞耻。她盼望快点嫁出去,这是惟一的办法。
谷子黄时,天更凉了,常有浓雾锁住村庄,被遮蔽的太阳散发钝锈的浊光。阿良的脾气好像风湿,天气一变就发作,也不管采微快生孩子了,逮住采微便骂。他越来越懒惰,农忙时节一过,就穿好鞋袜不再下地,像只猫,大白天睡觉,夜晚时屋里屋外走来走去。于是阿良长了一身幸福的膘。但没几天添了一件乱事:采西怀孕了。采西自己不知道,还是夜里阿良告诉她的。阿良感到棘手,采西倒是平静,没有惊慌,也没有主见。阿良要采西自己到县里去堕胎,采西不愿,她一没钱,二不懂去县里的路。于是阿良说那我就做别的安排。
晚餐时媒婆拎着两条短腿,春光满面地来了。阿良叫媒婆一块吃饭,吩咐采微煎两个鸡蛋。媒婆扫一眼桌上的青菜萝卜干豆角,摆摆手说道:“我一天马不停蹄折了个来回,真是缘分啊,上回张角相中采西,暗地里一直在等着呢,他想尽快娶采西进门。去芷湖口的卵石路修得真好,下雨都没有烂泥巴,手扶拖拉机嘭嘭嘭转眼就开到了。”采西嘴里嚼着干豆角,什么话也没说。采微问他们想几时娶亲。媒婆说张家结婚的东西早都准备好了。阿良就说:“采微过不多久要生孩子了,紧接着要秋收,够忙一阵的。”媒婆笑眯眯地说:“其实张家就想月初娶亲,怕你们不肯,托我试探试探。看来两家意愿相同,我明天再跑一趟。”
没几天,张角就带了彩礼过来把婚事定了。采西出嫁的前天,采微背着一筐蔬菜去镇里卖,回来时肚子痛,一支烟的工夫,在路边就把孩子生了。于是,采西出嫁无一人送亲。男方来了三四个接亲的,简单吃过饭,挑起木脚盆木马桶就起程了。采西走在前面,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脖子显得更细,仿佛用手指头一掐就断。身上的新衣,是父亲给采微结婚时添置的,红底红色隐花,刚从箱底里翻出来,有几处褶皱。采西流了眼泪,回头见阿良站在屋门口,两只眼睛都是萝卜花,心里发寒。
渡河时没见到阿放,摆渡的是阿放的父亲。采西想问点什么,终没开口。上了岸,见船泊河中,河卧堤间,两岸杨柳低拂,想起每次渡河,阿放总看着她笑,他为什么不托人来提亲。一口气又走了七八里地,到了茫茫的大河边上,河水一年四季混浊不清。渡过大河,再往下走十五里,到芷湖口,已是下午四点多钟。采西是第一次见到张角的家,住得很偏僻,房子并非媒婆描述的那样红砖青瓦,倒是有几片破砖瓦压在屋顶的茅草上。除了木格子窗上糊的红“喜”字,屋里也没几个人,喜庆的气氛与从家里出来一样淡。
芷湖口景色大不一样。房屋稀少,都用泥砖砌成,远看仿佛建在水上。村里到处是湖泊,芦苇和笔直的水杉树长在湖边。屋前搁着残败的烂渔船,船边搭了些破衣服,或者晾一盆干菜。泊在水里的渔船偶尔升起炊烟。没有茂密的竹林,色彩以浊黄色为主,没遮拦的风总是比别处来得猛烈。
采西结婚前过男人,张角很快知道这个事实。张角感觉自己被坑了,耿耿于怀,脸色黑得像包青天。至于那个男人是谁,采西不说。张角每天闹别扭。他心疼那些彩礼,早知道娶的是个破烂货,就不必那样破费了。不过采西很卖力的过日子,里里外外悄没声儿收拾得很有条理。张角内心的疙瘩似乎淡化,常在外喝点小酒打牌赌点小钱,努力表现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的尊严。
张角萝卜花眼睛几乎就是一只假眼球,采西尽量避开它,视线只在他嘴巴以下的地方停留,就这使她显得更加低眉顺眼。采西常独自在家,无事可做时便做一两双草鞋。这个手艺活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因手打起血泡也挣不了几毛钱,父亲情愿离家出去打莲花落。采西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才操起这门旧手艺。
春天的时候,屋子里挂满草鞋,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可以挑出去卖了。
采西的肚子很快大起来。有经验的老妇女一眼就看出了其间的蹊跷,并拐弯抹角地暗示张角。张角起初以为肚子大有双胞胎的可能,经人一说,回想起整个过程,亦有了疑心。张角便问采西怀的是不是野种,采西只是哭。那种哭法可以做多种理解,孩子是谁的,只有采西自己清楚。张角还算厚道,被采西哭得一塌糊涂。这件事终究比处女膜更加严重,张角一时半会儿又难以释怀,又不能剖开采西肚子看个清楚,心里憋闷。
打鱼草是采西每天要干的活。背个空筐,走过一个湖泊又一个湖泊,找到茂盛的草地割草,满筐后返回,把草倒在鱼塘里。如果张角下了牌桌,会过来看鱼吃草,检查鱼是否长了,有没有人偷鱼。或者对着鱼塘撒泡尿,说给它们加餐。
倒完鱼草挂好空筐,采西发现张角在家,准确说,是在床。床上另有一女人,采西不认识,生得年轻貌美,不慌张,反倒朝采西一笑。采西不知进退。张角递给女人两块钱,女人便穿好衣服走了。采西这才说道:“两块钱,可以吃一餐肉。一个月没沾猪油,肚子里空得慌。”张角恼羞成怒:“猪肉喂狗也比喂野种强。”采西又说:“这女的长得蛮好看,要是不用花钱就好了。现在猪没饲料吃,田里要化肥,耕地的牛工钱没给,还欠着卫生院的药费。”张角不爽,最近他越来越肯定采西是带着野种嫁过来的,索性揭采西的老底:“刚才这女人谁给钱,她就跟谁睡觉,但她攒钱是为了给丈夫治病,男人跟她睡觉是对她家提供帮助,属救死扶伤。她不是骚货。你呢?你为什么和别人睡觉?你被多少人睡过?”
采西舀了一瓢凉水,刚喝上一口便连瓢带水掉进水缸,水缸里的她被砸得摇摇晃晃。她双手抱着腹部,慢慢踱到灶边,动手涮锅做饭。张角骂了一句“瘟猪子不吃食”,嫌她吵架都不痛快,恨不能一脚把那野种踢下来,又怕万一踢中了自己的种,不划算。
远处的人看见这个屋子里升起的炊烟,是温馨宁静的,日子从烟囱里冒出来,井然有序,消失在无穷的天空。
三伏天,采西跌一跤,生下一个女儿。采西身体弱,骨盆窄,那孩子又是腿先出来,母子俩都差点送了命。到底是早产还是瓜熟蒂落,张角不知道,中年得子,乐也不是,悲也不是,抱着孩子横竖看不出像谁。以后每天反复端详,好似鉴别古董,有时能端详大半天,在外人看来,他是对孩子爱不释手。神情肃穆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孩子满月的时候,张角终于看出端倪来了。
“说,到底是谁的种?”张角吼。“你的。”采西抱紧孩子。无论张角怎么问,怎么凶,采西都这么回答。采西的回答不能证实张角的判断,他对孩子的态度时冷时热,时爱时恨,有一次差点要将她淹死。
采西在家,张角也会把女人带回来。那个女人也懂得“薄利多销”,优惠主顾,价钱由每次两块降至五毛,偶尔惠赠一次。每次见女人来,采西便抱着孩子呆在别的房间,悄无声息,等女人走后才敢四处走动。有一天张角不在,女人来了。采西没有丝毫敌意,只说张角不在家。女人说:“我是来找你的。”采西一惊。“我叫胡梅。”女人递给采西一小叠零钞:“我丈夫已经死了。这些钱都是张角给的,还给你。他已经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说不会养一个野种。我比你幸运。”
采西的身体如斑竹叶般抖了一下。
女人把钞票塞进采西的口袋:“我丈夫娶我时,知道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他对我很好,可惜孩子早产死了。你还是要蓄点钱,万一男人走了倒了,也有个支撑。”女人说完这番话便走了。采西在门前站了会儿桩,摸出那叠钱,慢慢点数,数完又站了会儿桩,东瞅西瞅,不知该把钱藏在哪里。这时摇篮里的孩子醒了,大哭。采西抱起孩子,心里一动,把钱藏在孩子的枕头里。
女人仍与张角来往。仍将钱还给采西。以至于每见女人前来,采西都有几分欣喜。如此过了一段,有一天,采西对女人说:“你该提价。”于是女人对张角说,丈夫药费越来越多,她也只好涨点价,只涨一块,张角同意了。他对这个女人兴趣不减。没钱付给女人时,张角卖家里的东西。采西从不反对,甚至积极协助。张角认为采西心中有愧,才不敢有半句多话,骂她是个自作自受的贱货。采西不在意,一天比一天精神,眼里好像点了灯似的,亮了很多。
这种神秘的生活方式悄然运转,直到洪水将之打乱。
那是翌年秋天,稻谷正黄,眼看就可以收割进仓,塘里的鱼肉肥个壮,随时就能出塘卖个好价,偏偏雨水不断,连续下了十五天,大河里的水位很快超出警戒线。雨不停,洪水随时可能爆发。乡政府通知各村抓紧转移粮食与牲畜,抓紧制作木筏,并绑牢大树。于是路上的景况十分有趣,人们或撑伞,或着雨衣,赶着稀稀拉拉的猪牛队伍,陆陆续续地前进,畜牲们满眼迷茫。也有用手扶拖拉机运送的,鸡和鸭都关在笼子里,浑身湿透。没几天雨停了,防汛警备暂时解除,鸡鸭牛猪又原路赶运回来。当天夜里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第二天上午河堤意外崩溃,洪水猛兽狂嚎而至。浊水泥汤横扫村庄。水过处,泥砖房子迅速软塌,潜入水底,水面则木头、稻草、衣物、家禽翻滚。彼时因为雨水满塘,张角与采西正身披雨衣,给鱼塘四周加围渔网。一个飞奔的人朝他们喊道:“洪水来了,快跑!”放眼果见天边一抹浊黄朝这边迅速移动,张角扯起采西便朝村里的高屋台跑,那座小山丘有几十米高,只住有村支书和会计两户人家。
“孩子,孩子还在家里。”采西挣脱张角迎着洪水往家里跑。“洪水都到眼前了,来不及了!”张角重新拽紧她。采西惊恐的眼睛白多黑少,仿佛嗓子里噎了团东西,她仍是拼命挣扎,喊道:“我要救孩子,救孩子!”张角将她横腰一抱,扛在肩上,划动两条粗壮的腿,一口气跑到小山丘上。
“钱,摇篮里的钱啊!”采西被震得晕头转向。“什么钱?哪里来的钱?”“七百多块钱啊,在孩子的枕头里。”“耍我?钱从哪里来的?”“你给胡梅,胡梅还给我,我都攒起来了。快,还来得及,把枕头和孩子都抱出来。”张角立即冲下山丘,拔腿猛跑。采西眼看他身影闪进家里,只片刻间,房子没了,满眼浊黄水如撒蹄奔腾群马,整个世界只剩下它巨大的噪音。
方圆几百里茫茫洪水,停留三天方才退去。采西家的房子只剩下地基和一汤泥水,屋内陈设无一幸存,枕头、孩子和张角全无踪迹。又过了几天,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实,采西当时眼看房子没入洪水,心已如房子软塌,四五分裂,被狂卷到四面八方。后来,认识的人问采西:“张角呢?孩子呢?”采西木然道:“鸡鸭都进笼了,钱全在枕头里。”
经过一个春天的斑竹林更为茂密。长期的雨水冲刷,竹叶上的斑点更为清晰,一片叶子上有好几十个斑点之多。小杆菌从地面冒出来,菌色灰白,茅屋的坑洼处也长了一些菌和野草,叶片略微泛黄。凉风飕飕掠过草尖。采西如斑竹叶般一阵颤栗。阿良要她编一对竹筐,来年挑秧草用。竹子长得太好,采西只是对着竹子出神。她清醒时一言不发,糊涂时嘴里念不停。阿良骂她神经病。采微在路边生下的儿子,叫路生。路生一见采西就哭,路生一哭,阿良就烦,采西就不敢在家里四处走动,要么在田里园里埋头干活,要么枯坐房间闷声不响。
采微仍很安静,唇上死皮不绝,偶尔扯出血丝。脸上总有伤痕,身上常有瘀紫。抱孩子犹如抱件物什,不与他说话,有事就随便将他搁下,若孩子跑到有危险的地方,她便将他抱回来,接着忙活。她对采西一如从前,平常清淡,仿佛采西从未出嫁。父亲去年春节回来,知道采西嫁到芷湖口去了,听阿良说起那边的景况,父亲去过那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采西婆家自然不会穷。父亲心境平和,大年初一,吃过两块糖煎糍粑就打莲花落去了。
采西的毛病时好时犯。帮忙烧火做饭是件危险事,好几次她将燃烧的柴火拿出来,差点酿成火灾。阿良怒不可遏,劈手甩了采西一巴掌,喝道:“神经病,自己房子被水冲了,想一把火烧掉老子的屋么?”
采西瑟瑟发抖,头发凌乱,白多黑少的眼光从头发缝隙里透射出来,只是空洞。
阿良连带骂了采微一顿,用竹条儿把牢里的猪抽得嗷嗷惨叫。阿良发威,鸡飞狗跳,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吃饭时,他又将采西的满碗米饭削去一半,不许再添。若桌上有肉菜,断不容采西夹第二筷子。采西放下碗筷,跑厨房哭。阿良提了嗓门说道:“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你是张家的人,吃采家的饭,还嫌饭馊?不吃?不吃就倒了喂猪。”
采微悄悄将饭端到厨房,塞到采西手中,或者把采西拉回桌边,趁阿良不注意,给她夹一筷子菜。多一张嘴吃喝,米缸就是比平时空得快。日子一久,连采微也觉得采西的确是张家的人了。
采西的两种精神状态越来越极端。好的时候,除黯然伤神之外,知道这番回归娘家,不比当女儿的时候,格外小心做人,勤劳做事。阿良的态度更是不如从前那般体贴温柔,和善可亲。心底里盼父亲回来,或可撑腰。又细想起这两年的变故,皆因父亲把阿良带回家而始。若不是他,她断不至于嫁到芷湖口,嫁给张角,又如此穷困潦倒地回来,受他冷眼与恶斥。
但一会儿采西又犯病,瑟瑟发抖,胡言乱语。见到吃饭更是恐惧。只要阿良刚端起饭碗,采西尖叫道:“别吃,别吃,一碗蚂蚁,活的,到处爬。”有时她会抢过阿良的饭,十分小心地将米饭一粒一粒捏到桌子上,最后端出去全部倒在树底下。
夜里睡觉,采西半夜三更爬起来,在每个房间里奔跑追赶,黑暗中凳子椅子,或者瓶瓶罐罐被踢得当当作响。阿良把自己的房门闩上,采西就在隔壁弄出更大的声音,朝墙上砸东西,撞门,每晚要折腾一番后才会安静下来。
于是阿良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段时间下来,那身幸福的膘被生生磨掉一圈。他向村人展示他憔悴的生活,证明这是神经病采西折磨所致。于是人们都知道采西姑娘疯了,对阿良寄予同情,称赞他胸怀宽广,心地好,换了别的人,也许早把采西赶回婆家去了。
阿良决定采取行动。他对采微说:“你妹妹肯定中邪了。这样闹下去谁也没法过。”采微问:“是鬼魂附体么?”阿良说:“应该是,得想办法驱邪。”采微道:“有什么办法?”“先灌煤炭水,不行再灌大便,把她邪气全逼出来。实在不行,只有让父亲把她带出去。总之不能留在家里。”然后阿良画了些“鬼画符”,命采微贴于屋前屋后的门框边。采西果然整晚都很安静。第二天煮早饭,扫地,收拾厨房,也是十分正常。只是身体动作有股狠劲,以至于阿良都有些畏惧。他准备了一大碗黑水,本打算与采微合力灌进采西的嘴里,一时没有把握。
“采西,把这碗药水喝了。”阿良恢复昔日的温和。“哪里弄来的药?谁有病?”采西偏头问道。“专门从法师那里替你求来的。”阿良说。“是,我看见有活鬼。天天在我眼前晃。”采西眯缝双眼。“快喝,喝了就没事了。”阿良示意采微端过来。
“把我灌傻了,你没事了,你心就安稳了,没人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从前以为你是好人,认了命,忍气吞声,嫁给张角,老天爷不让我好好过,我也就认了,只是你逼人太甚。你似乎忘了,这里是采家的地方。”
采西语调生硬,换了个人似的,把阿良震住了,只觉得这个邪中的太蹊跷,一点都不像犯病。
“采微,快,把药端过来。”一看只有强行动手,阿良迅速捉住采西,将其两手反缚,一面命采微灌水。
“姐姐,别听他的,他就是我们家的活鬼。他不是好人,是他把我害成这样。”采西在阿良的手里挣扎。
“她已鬼魂附身,快点婆娘,还站着不动,又骨头发痒找抽吗你?”阿良东张西望找绳子。
“姐姐,我没什么鬼魂附身,我没病。他是个畜生,他强奸了我,让我怀孕,又把我打发给张角。”
采微端着煤炭水,脸色霎时怪异,肌肉颤动,长着干硬死皮的嘴唇抖得厉害,牙齿一咬,扯起一块死皮,一滴新血冒出来。
“姐,别让他绑我。”采西被推搡到窗边,阿良拿起窗台上的麻绳。
采微突然举起大碗朝阿良脑袋砸过去。阿良晃了几下,晕倒在地。
“畜生!畜生!畜生!”采微连踢了阿良几脚。
“杀了他。”采西喊。
一缕阳光从厨房的小窗里刺进来。
盛可以,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水乳》、《活下去》、《火宅》等,部分作品被选刊选用,并有短篇小说入选2002、2003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及2003年全国小说排行榜。曾获“首由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在广东省某杂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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