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光荣还差三个月届满,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倒下了,不是通常人们猜测的那种倒法,他虽然窝窝囊囊,却是个手脚干净的县委书记。他得了肝癌,一发现就是晚期,肝昏迷倒在了县财政局局长室里,凌晨两点。发病的地方蹊跷,时间也令人画魂。
只有同行明白,这不是年终岁尾了吗?他和财神爷躲在角落里在盘点,这一年下来,是亏是赢?GDP比上年提高了几个百分点?恐怕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山区小县里,没有比穷光荣更关注的了,怎样向上报,报多少,挤出多少水分,看不看左邻右舍,这可是大事,关系民生,更关系他的升迁,对于靠政绩说话的干部来说,再愚笨的人也心知肚明。
可以肯定,穷光荣又因为纠缠在那些讨厌的数字里苦恼着,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无生命的阿拉伯数字能搭成天梯送你上云端,那些如同蠕动的虫子一样的数字啃噬着你,也能把你似锦的前程咬得百孔千疮。
想起穷光荣的外号,我总是忍不住想乐。这外号起自何年何月,何人所起,无可考。但我仿佛听说,是在一次省委扩大会议上,李永久叫苦不迭的小组发言,惹恼了主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他半贬斥半开玩笑地说:你李永久永远哭穷,你唯一的本事是哭穷,怕露富。却不料李永久不急也不恼,嘻嘻地笑着回答说:谁有脂粉不往脸上拍,而往屁股上抹呀?没辙呀,真穷啊,揭不开锅了。书记便说:穷还有理?下次再来省里开会,也换件像样的衣服,别这么穷嗖嗖的,这不是穷光荣那年月了!穷光荣来得更快:这不是和戴着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形象相匹配嘛。
人们望着他那身灰不唧的老式中山装,还有耷拉着帽沿、油渍渍的解放帽,不禁哈哈大笑,虽无恶意,也绝不是赞美,穷光荣心里明白。
从那以后,李永久别的没捞下,捞了个穷光荣的绰号,当官的这么叫,连老百姓人前背后也叫,难得的是他并不反感,嘿嘿一乐而已。
穷光荣给人的印象是窝囊,用张百姓的话说,没刚性,不管什么会,他从不抢先发言,也不表功,永远甘居下游。如果领导点将,他还是嘿嘿一乐:穷县一没经验二没钱,取经、取经。
照说,县太爷在方圆几千公里的山里山外,也是西山一跺脚东山头乱颤的主儿。可穷光荣生性窝囊,县里干部们恨铁不成钢,背地里说他是一摊稀屎扶不上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话传到他耳朵里,他还是嘿嘿一乐了事,他不仅没有官威,似乎更是个没什么自尊的人。
我也看不起他。我没同他共过事,作为邻县的县长,去年,在为期三个月的省委党校“科学发展观”学习班上同过学,那也是年终,他不怎么安心学理论,一有空就往省领导家里跑,有实权的各厅局他也不放过。
难道这个不起眼的穷光荣也在“跑官”?我一直在冷眼旁观,送礼是肯定的,我却挺可怜他,都什么年月了,他竟打发县里成车地拉来鲜人参、加工好的糖参,一车一车跟胡萝卜似的!谁稀罕拿这些烂贱的玩意儿大补啊!可穷光荣一根筋,认准这一门了,其实,你真不想大把大把地甩钞票,你再穷,山里也有值钱东西呀,野山参、鹿茸、蛤蟆油、蜂王精……总还拿得出手啊。他这种窝囊废,天生愚笨,用当地老百姓的俗话说,窗户眼里递礼盒,送礼都找不着门。
对他来说,病倒了其实是好事。我这倒不是咒他。就算再挺过去三个月,难道他还能升任地级市的副厅级职位吗?除非组织部长眼瞎。他在这个穷得当当响的“国家级”贫困县里一扎窝就是十二年,四年副县长,四年副书记,又是四年一把手,算是干到头了,不出大乱子已是他的福分,他别的能耐没有,倒是挺善于保持“不败纪录”,十二年贫困县的帽子钉邦铁牢地戴着,脸不红,心不跳,他好像从来没想摘掉的意思,他照例一本正经地哭穷,见人就叫苦。
在我的印象中,穷光荣不是个有贪欲的人,但也肯定是个没作为的人,老守田园,过去农村里嘲笑他这种人,通常用这样的话:上炕认识老婆,下地认识一双鞋。
躺在病床上的穷光荣根本不会知道,我已经奉命来接替他的职位了。我升迁的风吹了大半年了,我却万万没想到,我来接穷光荣的班!我光荣得起来吗?
我暂时住进和大车店差不多的县招待所,据说还是伪满洲国协和会的房子,青砖黑瓦的平房,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煤炉子变成了暖气。说实在的,在当今,这样的县招待所可以当文物了。再困难,也不至于连脸面也不顾啊。我听餐厅的上灶师傅说,盖新宾馆的图纸都画了好几茬儿了,也不是没钱,穷光荣书记不让盖,所有的图纸都锁进了他的卷柜里。连上灶师傅都看透了穷光荣的小心眼儿:怕露富!
我竟要到这个穷掉底的地方“履新”来了!我老婆倒挺会开导我,穷地方好哇!穷到份了,你稍加努力,就显出政绩了,这叫“水落石出”法。虽然比不上水涨船高好,毕竟也算自我安慰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已琢磨了好几天了,想提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团结、拼搏、高效、务实,走向世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来了灵感,我想起了“知耻而后勇”这句现成的话,对,就把这五个字悬挂在县委大楼正面,成为激励全县人民的口号。这也未尝不是对前任的一个无言的矫正,不思进取,到处哭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正是这个贫穷县永远受穷的原因所在。
我决定带上一篮水果去病房探视穷光荣。
当然,他不是我见的第一个人。到任后,我先找了财政局长,想摸清家底。看看这个超级贫困县会不会比我想象的还要穷。穷,不可怕,我最怕的是窟窿,这是官场的行话,所谓窟窿,就是风光无限的前任为造政绩,猛贷款,猛搞标志性建筑、形象工程,寅年吃尽卯年的粮,管他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各项经济指标的箭头都是直线飚升,后任到了,叫苦不迭,却又有苦说不出,岂能把指标再掉下来?只好继续瘦驴拉硬屎,让数字继续攀升。
穷光荣挺够朋友,本级财政不但没出窟窿,反而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余。惊讶之余,我明白了,这与穷光荣的本性吻合,小农意识,攒钱,一个铜板在手心里能攥出铜水来。听他周围的人说,他总不忘留足过河钱,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已经落满灰尘的意识至今主宰着这位父母官,成了他的口头禅,他本能地排斥“负债经营”、“借船出海”等等诸多新理念,唉,穷怕了。
病中的穷光荣也不老实待着,病房里的水龙头坏了,他正操着管钳子帮小护士紧螺丝呢。见我在县委办公室主任陪同下进来,他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笑了,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跟我握了好一会儿,用力摇着,说:“让我猜,你是来接替我的,对吧?这回好了,我能睡个囫囵觉了!”
他的脸黄中透黑,一层灰,像是总也洗不净,但你得承认,精神头挺足。见了我的面,他几乎没怎么谈他的病,却提醒我趁年关抓紧出去跑跑,前后任得接上溜,好像他已经为我这后任安排好了,必须得踩着他的脚印走。接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年纸单子样的东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他说,这都是对咱县里有恩,到啥时候不能忘了的朋友。
我一看,名单上的人头,上至中央、省里有关部委,下至市里,撒芝麻盐一样,全面开花,面真够宽的了。
我的不屑表情一定让他觉察到了什么,他忙说:一个师傅一个令,一个和尚一个磬,当然了,我不该指手画脚。他这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忙表示会尊重他的意见。我心里在纳闷,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还送和胡萝卜一样不值钱的园参吗?
穷光荣笑了,他有他的逻辑,瓜子不饱是人心,他说,穷山沟好比耗子尾巴上的疖子,能有多大脓水!人家理解,理解万岁。
我也用俗话回应他,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你这么小气,能得到什么回报?
穷光荣心满意足地笑了,怎么没有回报?一连这么多年,保住头上这顶国家级贫困县帽子没被人摘掉,不全是这些朋友成全的吗?穷人送礼也得与这个穷字配套才行,穷嘛,心到佛知,意思到了就行,人家不挑,不指望在咱身上发财。
这真让我大开眼界,他一到年根儿就到处屁颠屁颠地送礼,原来是为了保住他的贫困县能长流水一样永不中断,真正的匪夷所思!为官一任,谁不想造福一方?现在不讲立德政碑,但老百姓的口碑总还是要的吧?穷光荣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野小县一待十二年,连贫困县的帽子都没摘掉,难为他还心安理得,毫无羞耻感,脸皮也真够厚的了。
穷光荣并不在意我的嘲讽。他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就别死要面子。听了这话,我暗暗想起了本县即将出台的“知耻而后勇”的口号,不禁洋洋得意,何其振聋发聩!穷光荣绝对想不到。他日后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他这人确实没半点羞耻感,他给我算了一笔小账。目前全县的财政收入是可怜点儿,三千万左右,可你知道中央、省里扶持贫困县的补贴有多少吗?
我还真不知道,我没在穷县待过,也不关心左邻右舍怎么过日子,但讨来的饭总难免有馊味的。
穷光荣说出一个令我目瞪口呆的数字:六千万。这六千万,包括中央转移支付、减免、救灾各种款项,是每年国家补贴贫困县的额度。这数目居然是县财政本级收入的两倍,不可思议,难怪穷光荣以哭穷为荣,以哭穷为乐,丢了面子却得了实惠,用穷光荣的话来说,面子值几个钱!
接着,穷光荣给我细算了一笔小账,他说,我也可以以每年递增百分之十的高比例上报,假如以三千万为基数,每年增长百分之十,达到九千万,需要十二年,反过来说,十二年里每年额外偏得六千万,加起来,十二年就是七亿二,这一注大财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啊!
这么算小九九,不是有欺骗之嫌吗?
穷光荣笑了。这总比虚报浮夸好,总比搞花架子动辄浪费几个亿强,打水漂都不响,穷光荣说:“我知道怎样干能升官,到处要饭,天天哭穷谁能得意?我呀,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只有一点让我心安,老百姓得点实惠。”
我不能不对穷光荣另眼相看了,也许,这个县并不真穷,这个表面老实的笨人,说不定比谁都狡猾,他在搞“藏窝于民”也未可知。有这么个藏法吗?他是好官?孬官?但肯定不是坏官。
这时马县长风尘仆仆地来了,他刚从最偏僻的鹰嘴砬子赶回来,那是全省出了名的穷山沟,号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正是穷光荣书记扶贫的点。
马县长刚把上了一层白霜的狗皮帽子摘去,穷光荣就问:“鹰嘴砬子今年能混个虎皮色吧?可惜我今年大年三十不能和他们一起包饺子了。”说这话时,他眼里泪花闪闪。马县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别看今年春天掐脖旱,老秋又遭早霜,可全县没有一个乡要救济,他带人下去跑了一圈,也确实没有过不去冬的,明年春耕也有保证,人吃马嚼全够用。于是马县长向他建议,今年的“送温暖工程”是不是改个名堂,谁还稀罕那一袋面、两桶色拉油的“温暖”,还不如送戏下乡、送科技下乡,咋样?这是农民最盼的。
穷光荣那土黄色的脸上泛出了红润,他兴奋地一指我说:“你问他呀,你们是搭档了。”
没等我和马县长寒暄几句,县医院院子里腾起一阵喧闹声,我趴在结了一层薄霜花的玻璃窗上一看,农用汽车、手扶拖拉机、小四轮子,各种农用车十多辆,把本来不宽敞的院子塞了个沟满壕平,男男女女百十号人正与堵在病房门口的医生、护士理论,像是群体上访。只听医生大声嚷嚷,派代表,都进去,想把大楼给挤塌了呀?
马县长凑到窗口来告诉我,这都是穷光荣扶贫点鹰嘴砬子的乡亲,是跑了一百二十里山路来看穷光荣的。
穷光荣不顾护士的拦阻,蹬上棉鞋要出去。
病房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穿翻毛皮大氅的老头带着一股冷风冲了进来,他背着个沉甸甸的编织袋子,手一松,编织袋咕咚一下砸到地上,这个有着几根老鼠胡子的老头,抱住穷光荣就哭了,他哽噎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该有好报呀,这是咋整的呀!
穷光荣拍了拍老头的背,只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三老四少爷们儿”,就拉着老头要往外走。
这时老鼠胡子才想起打开口袋,我闻到一股中药味,细一看,是一整袋子黄玻罗树皮,中药叫黄柏,是毒性很大的,以毒攻毒时才用。老鼠胡子说,熬黄玻罗水喝治穷光荣的病,是偏方,偏方治大病,别不信,他安慰穷光荣说:别犯愁,没有过不去的河,把咱山里黄玻罗树皮剥光了,也不在乎,只要能治好病就行。
我又一次看到了穷光荣眼里的泪水,就是剥光全县黄玻罗树皮,也治不了他的肝癌呀,他只是为了乡亲们一片心,他反复地说,喝,我一天喝它几茶缸子。他跟着老鼠胡子出去看望乡亲了,我站在结了窗花的窗前,再度陷入困惑中,我不知该怎样评价穷光荣其人,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拟议中的“知耻而后勇”,还应当作为口号堂而皇之地挂在县委办公楼的正面墙上吗?
张笑天,男,山东昌邑人,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毕业于东北师大历史系。六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15部;小说集、剧本集、散文随笔集18部。小说、电影剧本曾多次获奖。小说《前市委书记的白昼和夜晚》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在吉林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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