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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碎

        油菜花开时节,镇上的春季庙会开始了。从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天天有人到庙里烧大香,庙门口的唢呐班子对着吹。街北口还临时搭了戏台,唱地方戏,白天唱罢,晚上还要唱,要一直唱够三天三夜。按说庙会不是什么节日,可三月三那天,学校还是放了一天假,让同学们去赶会。每年三月三都放假,这在镇里的学校已形成了惯例。据老师讲,多年以前的三月三,学校都要组织腰鼓队、花棍队和文艺宣传队到会上演出。除此之外,学校还提前在全校范围内向同学们征集诗歌、作文,优中选优,用毛笔抄在白纸上,标题饰以红花绿叶,在镇上可着一面青砖墙,办一期墙报,集中展示同学们的文采。凡是识字的赶会者,都愿意到墙报前驻足看一看,那是庙会的一道景观。现在因为学校没有钱,就不在庙会上举办任何活动了。正在镇上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杨林林不能明白,学校有钱没钱,与在庙会上搞不搞活动能有多大关系,现在的学校难道比以前的学校还穷吗?

        爹外出打工,娘外出打工,杨林林每天住在姥娘家。他放学后不回自己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他自己会做饭。擀面条、蒸馍、打稀饭、炒菜,他都会。虽然他做的饭不如姥娘做的饭好吃,但把饭做熟不成问题,能填饱肚子就行呗。杨林林之所以不回家,主要原因是他家所在的村子离学校远,有六里路;姥娘家所在的村子离学校近,只有一里半。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他就吃住在姥娘家。上了中学,他还是吃住在姥娘家。他几乎把姥娘家当成了自己家。学校三月三放假,他仍然不打算回家。娘给他留有家门上的钥匙是不错,可他回到家,家里只有躲在暗处的老鼠和蜘蛛,连一个人都没有,回家干什么呢?

        三月初三那天早上,姥娘把老水羊从盛放柴草的小西屋里牵出来,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柿树上。姥娘把锅里没喝完的小半碗稀饭刮进一只塑料盆里,又对上一些刷锅水,搅和一下,端给老水羊喝。老水羊生有三只小羊羔,老水羊一被牵出来,它的三个孩子随即跟了出来。大概老水羊认为它的孩子已经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不允许它们再吃奶。发现哪个孩子有吃奶的意图,它三脚两脚就把那个孩子蹬开了。尽管老水羊对孩子的态度有些生硬,可作为羊妈妈,它的凝聚力还存在着,三个孩子还是愿意围绕在它身边,它去哪里,孩子们就跟到哪里。老水羊的脖子里拴着绳子,早就失去了自由。小羊羔的脖子里还没有拴绳子,它们还自由着。然而它们像是宁可不要自由,也情愿跟妈妈在一块儿。羊妈妈不让它们吃奶,它们只能像羊妈妈一样,也去塑料盆里喝稀释过的稀饭。稀汤子寡水的味道比妈妈的奶汁儿差多了,它们撇着嘴,嘴角哩哩啦啦,喝得一点儿都不香甜。

        姥娘问林林,去不去赶会?林林听见了姥娘问他,没有马上回答。林林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常常是姥娘问他两三句话,他才答上一句话。姥娘认为他拙嘴笨腮,对他不及时答话已经习惯了。不管他回答不回答,姥娘只管跟他说话。姥娘说:我看你还是到会上看看吧,今天又不上课,不去赶赶热闹,待在家里干啥呢?听说今年会上有耍猴儿的,猴子戴着长翎子的官帽还能翻没底子的跟头,你不去看就亏了。林林还是没说话。他看着姥娘,像是要说话的样子。见姥娘喂了羊又做别的事情去了,他的话就没有说出来。对于去不去赶会,林林有些犹豫。去年,他是跟姥爷一块儿赶的会。姥爷带他看了鱼市、羊市,给他买了米糕、冰棍,在人多拥挤的地方,姥爷怕人流把他冲走,还紧紧拉着他的手。一碰到熟人,姥爷总是愿意把他推到前头,对人家说:这是我外孙,大号叫杨林林。赶会的时候是在春天,柳也绿,桃也红,一切都是新的。到了秋天,姥爷就生了病。听人说,姥爷得的病是脑壳子里长疙瘩。疙瘩越长越大,姥爷就当不了自己的家了,腿不当家,嘴也不当家。姥爷看着他,眼睛张着,嘴也张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定是姥爷太想和他说话了,过于用力了,姥爷的眼角和嘴角突然就抽搐起来。他有些害怕,喊姥爷,姥爷!这次姥爷终于说出了话。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喊了姥爷,姥爷模仿他,喊出的竟然也是姥爷,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满了眼眶。时间不长姥爷就死了。他跟谁一块儿去赶会呢?他的个子长得不算低了,总不能跟姥娘一块儿去赶会吧!

        姥娘拿出一个裹成灰老鼠样的手绢包,解开,从里面剥出两块钱来,递给林林说:给,林林,姥儿给你两块钱。你到会上想买点啥就买点啥,别舍不得花。林林没有接钱,说:我不要,俺爹给我留了钱。爹每年过罢春节外出打工,都要给林林留下一点儿钱。现在学费和课本费是不用交了,但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是不少,比如课外辅导材料费、试卷费、打防疫针费、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费、向贫困家庭同学献爱心费等等,哪样儿都必须交。爹给林林留下的钱,林林自己保存着,学校通知收什么费,他就及时交上去。爹给林林留下的还有话,说他在姥娘家吃住,已经加重了姥娘家的经济负担,千万不要再跟姥娘要钱花。爹留下的钱,他分期分批交给了学校。爹留下的话,他存在心里,一点儿都没往外拿。姥娘让他快把钱接着,姥娘说:你爹留的钱是让你上学用的,姥儿给你的钱是让你赶会花的,这不一样。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呢!姥娘说着,把两块钱装进林林的上衣口袋里去了。看来林林不去赶会不行了。

        随着太阳升高,路上去赶会的人陆续多了起来。虽说不少人到外地打工去了,因乡下的人数总量大,一旦集中到路上仍显得黑压压的。去赶会的人有的拉架子车,有的骑自行车或三轮车,有的坐大篷车,大多数人还是步行,几乎把一条条两边栽了杨树的、不大宽的乡间公路铺满了。林林的姥娘把三只小羊关在院子里,只牵了那只老水羊,也要去赶会。姥娘把老水羊牵到会上,不一定为了卖,她想让羊市的经纪人给估一估,这只羊目前能值多少钱。从会上回来,她还可以顺便让羊到河坡里吃些新草,这叫赶会放羊两不耽误。姥娘走到半道儿,一抬头看见林林回来了。别人都是往镇上走,只有林林一个人往村里走。大拨大拨的人都是顺行,只有林林一个人逆行。林林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躲开大路,只溜着路边走。路边是一排杨树,他不停地侧着身子,才不至于碰到树干。林林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耷着眼皮,走得急匆匆的。姥娘等他走近些,把他喊住了,问他:林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会赶完了吗?听到姥娘喊他,林林有些出乎意料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嗯,赶完了。姥娘说:你这才真叫赶会,你跑得比会跑得都快。好了,赶完就回去吧。

        林林回到姥娘家,打开院子门,见三只小羊羔咩咩叫着向他走过来。他刚才在路上碰见姥娘有些慌张,没有看见姥娘身后牵着老水羊。他心里打了个问号,姥娘家的老水羊到哪儿去了呢?院子的大门上着锁,小偷想偷羊也进不来呀!林林没有答理小羊羔们,拿上钓鱼竿,提上小铁桶,到村子西南角的水塘边钓鱼去了。塘里的水不深,还有些浑,林林吃不准水里有没有鱼。过去说有水就有鱼,现在不一定了。前年,从北边河里下来的带泡沫的黑水,把这里沟沟塘塘的水都变成了黑色,连泥鳅都被呛得上蹿下跳,最终还是翻了黄肚。就算水里有鱼,也是今年春天刚出来的,不会是长尾巴的大鱼,只能是大眼睛的小鱼。林林在水边蹲了好一会儿,见蒜白做的鱼漂轻轻点了一下,他一喜,看来水里真的有鱼。他睁大眼睛,双手把鱼竿握紧,准备等漂子再点动时就提竿。然而漂子像停止了呼吸,动了那一下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动静。林林仿佛看见,一条小鱼,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围着钓钩上红蚯蚓做成的鱼饵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迟迟不敢下嘴。他在心里对小鱼说:小鱼,你不想吃就别吃。我是钓着玩儿的,钓到鱼钓不到鱼都无所谓。

        正钓鱼的林林听到了羊叫,一声连一声,叫得声音很大,像是在呼救。拴在树上的羊,有时绕着树瞎转,自行被羊绳缠了脖子,就是这样的叫法。这只羊会不会是姥娘喂的那只老水羊呢?答案还没得到,林林听得羊叫得声音更大些,也更惨些,简直像挨了尖刀一样。他得去看看了,万一是那只老水羊,万一老水羊出点儿好歹,他没尽到责任,姥娘该埋怨他了。这时他的一个同学在水塘的岸上喊他:杨林林,马老丙给人家夹羊蛋呢,咱们看看去!噢,原来是这样。有羊蛋的羊就肯定不是姥娘家的老水羊,林林放心了。林林听说过马老丙会夹羊蛋,而且夹一个碎一个,夹得相当老练,但他没有亲眼看见过。林林看见过骟羊蛋,还看见过捶羊蛋。骟羊蛋是用一把两面磨刃的小尖刀子,将羊蛋下方的皮囊割开一个小口子,把羊蛋挤出一个,又挤出一个。刚挤出的新鲜羊蛋白生生的,像是剥去硬壳的煮熟的鸡蛋,只是看上去比鸡蛋软一些,颜色还有那么一点嫩粉。两枚羊蛋都挤出后,骟羊的事就算完成了。捶羊蛋要费事一些,比不得骟羊蛋干净利落。捶羊蛋是把羊蛋垫在一个硬物上,用特制的棒槌一槌一槌地捶。棒槌并不是直接捶在鼓起的羊蛋上,而是捶在羊蛋与羊的身体相连的地方,据说那里有一些筋管,如同香瓜的瓜秧。用棒槌往“瓜秧”上捶一下,羊就疼得两头翘。把“瓜秧”捶扁了,捶粘连了,把里面的通道组织破坏掉了,“瓜秧”就蔫了,“香瓜”也随之萎缩了。用木板夹羊蛋,是毁掉羊蛋的新方法,这种方法是马老丙发明出来的。据说新方法简便易行,安全系数高,效果也好,周边村里的人都愿意把羊牵到马老丙家,请马老丙帮助夹羊蛋。马老丙收费较低,别的人骟一只羊或捶一只羊收三块钱,马老丙只收两块钱。马老丙自称是优生优育专家,还要就新方法申报国家专利。林林收起钓鱼竿,跟同学一块儿到马老丙家看马老丙夹羊蛋去了。

        夹羊蛋的工作在马老丙家院子里进行,林林和同学来到之前,已有两三个小孩儿站在那里看。羊的主人是两个外村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两口子。他们带来的羊是两只,一只羊的羊蛋已经被夹碎了,另一只羊的羊蛋刚开始夹。男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抱紧羊的上半身。女人蹲在地上,两手分开羊的两腿,把羊蛋充分暴露出来,任马老丙夹。马老丙的工具是用牛皮绳拴在一起的两块木板,像唱莲花落子的艺人使用的竹板,只不过竹板是弧形的,夹板是平直的。马老丙把夹板的嘴巴张开,横着把两枚羊蛋都咬住,手握住夹板一端,使劲挤压。不用说,他是利用木板的挤压之力把完整的羊蛋夹烂。羊的惨叫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出来的。平常,羊的舌头参与发声,叫出的声音是咩咩的。好比羊的舌头是吹奏乐的簧片,羊叫唤时“簧片”是颤动的。这时,羊是直着喉咙叫,它的舌头仿佛不存在了。平常羊的眼睛是呈微黄色,像是上等琥珀一样的颜色。这时由于剧烈的疼痛,羊的眼睛变成了白色,白得有些发青。林林看羊眼睛时,觉得羊的眼睛也是看着他的。羊的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十分绝望和可怜。林林觉得自己身体某处似乎也有些疼,不想再看了。可他扭脸看看他的同学和那几个小孩子,他们都还在看,没有一个离开。他们脸上都寒寒的,目光都有些惊恐。如果他一个人离开,是不是显得他不够勇敢?他只好接着看下去。马老丙把羊蛋夹烂不算完,他放下夹板,还用指头在软柿子一样的羊蛋的皮囊里来回捻。马老丙说:羊蛋碎得像豌豆子儿大小都不行,得像小米粒子一样碎,羊蛋才会彻底完蛋。羊的男主人对马老丙的技术和负责态度很是赞赏,说马老丙要是到会上去做这项生意,生意会更好。马老丙说他不会到会上去,他怕有人偷走了他的技术。在马老丙过细地捻羊蛋期间,羊一直在叫,只是叫得断断续续,声音没有刚才大。林林这才听出来了,羊不是在叫,而是在哭,一直在哭。它们还都是小羊羔子,人们就把它们的宝贝蛋毁掉了,它们不可能不痛心,不可能不哭。马老丙捻完了羊蛋,跟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儿逗着玩,他招手让小男孩儿到他跟前去,说来来,让我摸摸你的蛋子儿长大没有,看看该择不该择。小男孩儿听马老丙说要摸他的蛋子儿,用双手捂住裤裆,转身往院子门口走。马老丙站起来,原地快速踏步作追赶状,说逮住逮住,夹蛋夹蛋!小男孩儿吓得一边跑,一边哇哇大哭起来。林林觉得马老丙不应该这样吓唬人家的小孩子。

        林林回到姥娘家,见姥娘已从庙会上回来,那只老水羊也在院子里拴着。姥娘问他干啥去了?他说钓鱼去了。姥娘问他钓着了吗?他说没有。他没有说看到马老丙夹羊蛋的事,那样的事不大好说。三个羊羔子在院子里撒欢,林林把每只羊羔子都看了一遍。以前他对姥娘家的羊不大留意,虽说也知道三只羊羔子当中有两只小水羊、一只小骚胡,却没有好好看过。这天他特意看了看那只小骚胡。小骚胡两腿之间当然也长了羊蛋,羊蛋毛茸茸的,还不是很圆满,如刚收起的花朵刚结出的香瓜纽子一样。林林知道,羊蛋在书上不叫羊蛋,被写成睾丸,凡是哺乳类的雄性动物差不多都长有睾丸,人也长有睾丸。而睾丸的存在,对小骚胡来说是危险的。说不定哪一天,姥娘也会让马老丙把小骚胡的睾丸夹烂,夹碎。

        姥娘给林林的钱,林林到会上转了一圈儿,又把钱带了回来,他什么都没买,一分钱都没花。他把钱掏出来,还给姥娘。姥娘的样子有些惊奇,说你这孩子,姥儿给你的钱,你为啥不花呢?林林说:没花。姥娘问:你为啥不买点东西吃呢?林林说:不想吃。姥娘不接钱,说:钱还是你留着吧,姥儿给了你,哪能让你再还回来!林林还是说,他爹给他留的钱还没花完呢。他把钱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上了。姥娘到灶屋里做饭,没把钱收起来。吃过午饭,林林看见那两块钱仍在桌面上放着。钱又软又薄,表面像起了一层毛。钱已经伸展不开,在桌子上怕冷似的蜷缩着。林林不明白,姥娘为什么不把钱收起来呢?姥爷去世时,爹和娘回来了,大姨和大姨夫回来了,舅舅也回来了。办理姥爷的丧事要买棺材,扯孝布,还要待客,需花不少钱。大姨夫掏出一些钱,给了姥娘。爹没有给姥娘钱。爹和娘在外打工挣的钱都寄给了姥爷,让姥爷帮他们存在银行里。在银行存钱是有利息的,爹说,姥爷从没有给过他们利息。那些利息加起来,恐怕也有好几百块了。那些利息钱,就算是他们出的丧葬费。姥娘有些生气,说:话不能这样说,账不能这样算,你们家林林从上小学就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住,我们跟你们要过一分钱吗?!爹和姥娘他们在里间屋说事儿,他们说的话都被在外间屋的林林听见了,这让林林顿觉十分伤感。原来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事都牵涉不到他,没想到姥娘在这个时候提到了他。由此他知道,在姥娘家吃住是要花钱的。而除了花钱,除了给姥爷姥娘添累,他是一个最无用的人,看来他以后不能再在姥娘家吃住了。姥爷的去世,已经让他很难过,他鼻腔子里的眼泪已经很满,无意中听来的话,使他更加难过。趁着给姥爷送葬,大家都哭,他才哭了出来。他的童声还没有变过来,哭声显得有些细,有些尖锐。把姥爷埋葬之后,林林就跟爹娘一起回到了自己家。家离学校远点儿没关系,他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早上去学校时带一个馍,中午啃一个馍就行了。可过了两天,姥娘就找到他家来了。林林的爹又到外面打工去了,林林在学校上课,只有林林的娘一个人在家里。姥娘问林林的娘:林林怎么不到俺家去了?林林的娘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他啥都没说。这孩子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傍晚等林林放学回家,姥娘直接问林林:你怎么不到姥儿家去了?林林没有说出原因,只说:我小时候觉得家离学校远,现在不觉得远了。姥娘说:是的,你的腿长长了,不用跟着姥儿了。你知道不知道,没有了你姥爷,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连饭都不想做,做好了也不想吃,觉得一点儿过头都没有。我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一会儿沉,一会儿飘,看这样儿,我也活不长。姥娘说着,捏住鼻子擤一下涌进鼻腔里的眼泪,接着说:我看你还是到姥儿家去住吧,你跟我做个伴儿,我活着还有劲儿些。姥娘这样说,又是林林没有想到的。他低下眉,不敢看姥娘。他的长长的眼睫毛都湿了。娘说:好了,还是到你姥儿家去吧,权当替我陪陪你姥儿。等给你姥爷烧了五七纸,我还要出去打工。林林没法拒绝,只好跟着姥娘,又来到姥娘家里。一天三顿饭都在姥娘家吃,他不能另外再花姥娘的钱,最好一分钱也不要花。他怕风把放在桌上的两块钱刮跑,拿出姥娘做针线活儿用的剪子,把钱压上了。过了两三天,姥娘才把钱收了起来。

        林林开始为小骚胡担心,担心小骚胡与他上次在马老丙家看到的两只小骚胡一样,也逃不过被夹蛋的命运。每天放学回来,只要看到小骚胡,他都要往小骚胡的腿裆下看一眼,看看羊蛋还在不在,只要两只羊蛋还在,他心里才踏实些。有一天放学后,他特意拐到河坡里,薅了一大把嫩洋洋的青草回去喂小骚胡。小骚胡怯生生地把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才确认这些可口的东西的确是给它吃的,它慢慢凑过去,一点儿一点儿地吃起来。是的,它吃得很斯文,吃相堪称雅观。它用粉嫩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嘴唇叼住草叶,才把草叶吃到嘴里去了。林林没有把青草放在地上,手握着青草的把子喂小骚胡吃,他觉出小骚胡吃得一拽一拽的。大概见小骚胡吃得香,两个小水羊也过来吃,它们都是亲姐弟,或者说都是亲兄妹,他只偏向小骚胡一个也不好。然而小骚胡不干了,它立起小身子,歪着小脑袋,并斜愣着眼,向其中一只小水羊抵去。林林批评了小骚胡,说小骚胡这样的表现可不好。他把草放下,捉住小骚胡,把小骚胡抱了起来。小骚胡撒娇似的,略略有些挣扎,仿佛在说:你不要管我,我就是不让它们吃我的草。林林不放开小骚胡。既然把小骚胡抱起来了,他顺便摸了摸小骚胡的蛋。小骚胡的蛋长饱了一些,摸在手里有些满。小骚胡的蛋是温热的,那种热是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摸得时间越长,似乎就越暖手。小骚胡的蛋好像还在轻微跳动,如同人身上的脉搏。小骚胡的蛋是敏感的,它显然不喜欢林林摸它的蛋,挣扎得用力些,欲从林林怀里挣扎出来。这时拴在树上的老水羊也看见了林林在摸它儿子的蛋,便对小骚胡叫了两声。羊有羊的语言,林林听不懂,小骚胡听得懂。老水羊定是向小骚胡发出了类似有危险的警告,小骚胡答应之后,突然间又蹬又扒,惊恐得有些急于逃命的意思。林林来不及把小骚胡放在地上,他的手稍一放松,小骚胡就从他怀里跳下去,在地上跌了一跤。小骚胡赶紧爬起来,向妈妈身边跑去。老水羊低头把小骚胡嗅了嗅,将小骚胡护在它的脖子下面。老水羊还回过头冲林林叫了一声,它的叫像是带有抗议的性质,意思是说:我的儿子还小,你摸它的蛋干什么!

        过了谷雨到立夏,小骚胡一天比一天活泼,它向小水羊发起的抵头挑战越来越频繁。林林不再制止它们交战。经过观察,林林发现,别看它们侧立起身子,气势汹汹,做出的是势不两立的样子,可一落下来,它们的头并不碰在一起,就算偶尔有所接触,也只是轻轻蹭一下,浮皮蹭痒而已。原来它们在装腔作势,是逗着玩儿的。可姥娘不知根据什么做出的判断,姥娘说:这个小骚胡该骟了,不骟它,它光使横劲,光打横炮,不好好长肉。他们这里不管采用哪种办法把公羊的生殖能力毁掉,都说成骟,没骟前统称骚胡,骟过之后就是骟羊,而且习惯在骟羊前面加一个“老”字,叫成“老骟羊”。没办法,林林担心的事还是要不可避免地发生。羊是姥娘家的,不管是老水羊,还是三只小羊羔,都属于姥娘家的私有财产,姥娘对它们要杀要卖都可以,按说林林没有任何权力从中干预,也没有理由干预。可林林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姥娘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前林林几乎没向姥娘提过要求,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向姥娘提要求。他的要求并不是不让姥娘骟小骚胡,只是要求姥娘,不要把小骚胡交给马老丙。姥娘问为啥?林林先说不为啥,又说马老丙太狠了。姥娘说:劁猪骟羊的人没有一个不狠的,不狠他就下不去手。马老丙狠是狠,他的技术高,经他夹过的羊蛋,没有一个发炎的;经他骟过的羊,没有一个死的。姥娘还说:夹羊蛋赶早不赶晚,羊蛋越小越好夹,一夹就碎了。夹羊蛋得趁天气凉快的时候,如果天气太热,刚夹过的羊蛋容易招苍蝇。姥娘说出这么多理由,等于把林林的要求给拒绝了。姥娘的每一条理由似乎都很过硬,相比之下,林林没有再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他或许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或许重大得多,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理由抓住,更没有说出。

        林林和姥娘一人住一间屋,姥娘住东间屋,林林住西间屋,中间隔着一间堂屋。当晚林林躺在床上,一只手不知不觉伸向两腿之间的睾丸。睾丸应该是两枚,可他只摸到了一枚。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那一枚睾丸到哪里去了呢?他紧张得几乎坐了起来。他赶紧再摸,再摸。还好,他把另一枚睾丸也摸到了。睾丸上面有一个小窝儿,这只睾丸藏到窝里去了,害得他虚惊一场。他把两枚睾丸找齐,找得成双成对,试探性地对其中一枚睾丸捏了一下。他捏得一点儿都不重,还是疼得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由此他知道,睾丸是很软弱的,也是很娇气的,他轻轻捏一下就这样疼,若把整个睾丸夹碎,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呢!

        这天晚上,林林接到爹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爹问林林:你娘最近回去过没有?林林说不知道。爹说:你娘两个多月没跟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看这样吧,你明天放学后回家看看,看你娘在家不在,要是在家的话,让她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她知道我的手机号。林林第二天放学后回家看过,他们家关门闭户,院门上拴着铁疙瘩锁,表明娘没有回来。他问了东邻的一个老爷爷,还问了西邻的一个老奶奶,都说没看见他娘回来。他打开院门看了看,见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没有再进堂屋,便锁上院门,回姥娘家去了。姥娘家的电话只能接电话,不能往外打电话。姥娘说这样为了省钱,也是为了避免别人借用她家的电话。第二天晚间,爹又打回了电话,问林林回家看过没有。林林说回家看过了,娘没有在家。爹说:这就奇怪了!爹对林林作出交代:只要你娘一回家,你一定告诉她,别让她外出打工了,你就说是我说的。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在外边就够了。

        姥娘到底还是把小骚胡交给了马老丙,让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碎了。姥娘并没有把小骚胡抱到马老丙家,姥娘到北地放羊,老水羊带领的羊羔子被马老丙看见了。马老丙叫林林的姥娘作婶子,他说婶子,你家的小骚胡该骟了。姥娘说是该骟了,哪天我抱着小骚胡去找你。马老丙说骟小骚胡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办。马老丙正往一辆架子车上装去年秋天垛在地头的玉米秆,他把正干的活儿停了下来,随手抽出一根比较粗的玉米秆,剥掉玉米秆上的叶子和叶裤,去头去尾,再折成两节,一副夹棒就做成了。就是利用这副就地取材制成的简易工具,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烂了,并用指头把蛋捻碎了。

        林林放学回来,一眼就看见小骚胡在墙根的地上卧着,小骚胡的双眼也闭着。一只公鸡那么逼近地站在小骚胡前面,头上的冠子晃来晃去地打量它,小骚胡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毁了,小骚胡一定是被马老丙夹过蛋了,不再是小骚胡了。林林在“小骚胡”身边蹲下,抚抚“小骚胡”的背,“小骚胡”才站了起来。果然,“小骚胡”的蛋是肿胀的,恐怕要比原蛋大出一倍。林林听人说过,刚夹过的羊蛋都要肿胀,一两天消肿之后,羊蛋就抽儿巴上去了,基本上看不见了。

        林林在西间屋待了一会儿,出来对正在灶屋做饭的姥娘说:姥儿,我回家。姥娘问:你这时候想起回家干啥?林林说:我回去看看俺娘回来没有。姥娘说:饭马上就做好了,等吃了饭再走。林林说:不吃了。说着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等姥娘追出灶屋,追出院子,林林已拐过别人家的屋角,看不见了。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文。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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