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1934年11月,湘江。
这是红军离开于都根据地后,最惨烈的一战。一军团的阵地上狼烟四起,哀鸣声,喊杀声,扯地连天。天空中,数架敌机在狂轰滥炸,敌人的炮弹如蝗虫般飞来。
一军团的阵地上沸腾了。
红军战士张广文伏在战壕里,不知杀退敌人多少次进攻了。士兵们都杀红了眼,烟熏火燎的,都让人分不出本来的面目了。身边的战友一批批躺倒了,有的受了伤,蜷缩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着。
湘江,是红军长征通过的第四道封锁线,而前三道封锁线,红军并没有经受到更多的抵抗,一路喊着就过来了。湘江是湖南的地界,湘军唯恐红军占领湖南,他们拼死抵抗,誓死要把红军消灭在湘江两岸。
一军团、三军团担负起阻击湘军的任务,掩护大部队过湘江。十万红军,肩挑背扛着整个国家在迁徙。已经一个星期了,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过着江。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张广文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好端端的一个人,刚才还和他喝着一壶水,转眼间,一颗炮弹落下来,人就随着一声巨响,一缕硝烟,消失了。眼前的敌人,也是成片地倒下去,敌军官舞着枪在后面督战。他眼睁睁地看见,敌军官一连射杀了好几名溃退的士兵。士兵们被军官的威慑镇住了,又一窝蜂地拥了上来。红军长枪短炮的,只有拼了命地打,否则阵地难保。双方的拉锯战,使红一团的阵地成了一片焦土。
张广文是第四次反围剿之前参加的红军。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村苏维埃妇救会于英来了。于英是附近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一条粗黑的辫子在腰间一甩一甩的。她见人就笑,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歌儿。她见到张广文就笑了,唱歌似的说:广文,放牛呢。
张广文一见于英的一双眼睛就定在那里,呼吸都不正常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于英。于英迎面站在他前面,高挺的胸脯一耸一耸的。他干干涩涩地说:啊……
于英笑眯眯地说:广文,参加红军吧,建立苏维埃,过好日子。
张广文的哥哥张广开是去年参加的红军,此时正在前线打着仗。他记得那天晚上,于英去了他家一趟,把哥哥叫出去。很久,哥哥才回来。第二天,哥哥就参加了红军,戴着红花,敲锣打鼓地上了前线。
想到这儿,他有些口吃地说:俺哥都当兵了,俺要去,俺爹娘就没人照顾了。
于英又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过张广文的手,瞬间,他似触了电,浑身颤抖着。然后,于英看着他说:你爹娘有我们苏维埃政府呢,你放心走吧。以后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有我一口干的,就不让二老喝稀的。
她的眼睛像一道闪电,说话间击中了张广文,他似呻似唤地说:俺还没有讨上媳妇哩。
于英又说:等革命胜利了,人人都会成家的,女子们都喜欢革命郎哪。
张广文听得口干舌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美丽的于英在刹那间定格了,永远地印刻在张广文的脑海里。
不久,他当了红军,和哥哥在同一个连队里。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敌人的一个机枪手的子弹射穿了哥哥的胸膛。哥哥牺牲在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哥哥,哥哥咽气前,脸上没有一丝的痛苦,他气喘着说了一句话:告诉于英……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哥哥要告诉于英什么,张广文猜不出,这成了哥哥留下的一个谜。
不久,根据地越打越小,红军时刻被动着。
又是个不久,长征开始了。刚开始,他们管这次行动叫转移,到别的地方开辟新的根据地。但究竟去哪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关于长征的叫法,那是后人总结出来的。
队伍踏上了征程,越往前走离根据地越远了。红色根据地,那是红军士兵的家啊。张广文和所有的红军战士一样,越往前走,心里越空,越觉得没有底。不分昼夜的行军,让他们身体疲惫,可他的神经却灵醒着。他想到了爹娘,想到了战死的哥哥,爹娘现在只剩下他这棵独苗了,自己这一走,他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想起爹娘,他就想起了半山坡上的那两间茅草房,心就火烧火燎的。
在这期间,连队有士兵开始溜号了。夜晚部队就宿营在山野里,第二天集合时就少了几个兵。越往前走,这种情况就越严重。干部就开始做工作,讲革命和革命成功后的美好。张广文想到了于英说过的话。部队出发时,于英代表村苏维埃政府来看他们,一年多没见,于英瘦了,但还是那么精神。于英说:这次部队转移是胜利的转移,等红军回来了,我要站在村头接你们。说完,扑闪着两只大眼睛,话里有话的样子。他参军前就盼着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到那时,于英就会来接他。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别的士兵开小差了,他也动过溜掉的念头,可想到于英的那双眼睛,仿佛那双眼睛正在望着他。自己真要是溜了,回到村里,他如何面对于英的眼睛呢。于是,他忍住了,一走就走到了湘江。
湘江两岸的阵地依旧苦战着。红军刚出发时,连队里有七十几号人,兵强马壮的,此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了,样子是人不人,鬼不鬼了。战事还在继续,张广文不知这场战斗何时才能停止。敌人的进攻一波强于一波,没完没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被敌人的子弹射死,或者被炸弹炸死。他又想到了年迈的爹娘,此时二老一定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队伍开拔的方向。想到这儿,他在心里号叫一声:爹,娘——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一夜,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他被排长派去搬运弹药。离开阵地的一刻,他作好了逃跑的准备。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明天一早敌人发动新一轮进攻后,自己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
他走在搬运队伍的最后,借着小便的机会,躲进了林子里。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找他,就疯了似的跑起来了。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说:俺不能死,死了就见不到爹娘了。这时他又一次想到了于英。
他一路疯跑着,跌倒了,再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天亮的时候,他的身后隐约传来枪炮声。他知道,新一轮战斗又打响了,他却活着,走在一片树林里。他估摸着跑了十几公里后,终于放松下来,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动静,那是人发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躲在一棵树后。那人近了,也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待他发现那人时,那人也发现了他。俩人相隔不远,对望着。那是敌人的一个逃兵,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赤手空拳地立在那儿,但那身军装却掩不住他的身份。
俩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很快都沉稳下来,也同时意识到了对方逃兵的身份。
那个逃兵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见多识广地说:兄弟,现在咱们都一样,你不是红军,我也不是湘军,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活命。
他长吁了口气,靠在一棵树上。逃兵走过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边掏出烟来吸,一边眯着眼看他:兄弟,哪儿人啊?是回家还是另谋出路哇?
他指了指前面,那是江西的方向,嘴上说着:回家。他逃出来就是想回家,照顾年迈的爹娘。
逃兵甩了烟屁股道:还是你好啊,有家能回。我不能回去,回去还得被他们抓回来。得,我跟你走,走哪儿算哪儿,有口吃的,能活命就行。
张广文在前面走,那人在后边跟着。一路上,他说得少,那人说得多。从理性上讲,他不戒备那人;可在心里却无法接受,昨天他们还面对面地厮杀着,现在却走到了一起,共同的命运就是逃亡。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个逃兵天生就是个碎嘴子,仿佛不让说话,就是不让他呼吸一样。他一刻不停地说着。他说他的家在湖南,当兵三年中,跑了三次,被抓回来三次。他是机枪手,在这之前就和红军打过仗,是围剿红军。这次也是围剿红军,却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打得太凶了,死的人也太多了。他害怕了,所以跑了出来。
逃兵机枪手的身份一下子触动了张广文,哥哥就是死在敌人的机枪下,衣服被穿了一个大洞,哥哥在死前,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哥哥是在五岭峰的战斗中牺牲的。
他立住脚,盯着逃兵问:你在五岭峰打过仗吗?
逃兵怔了怔,似乎在回忆,但很快说:我打的仗多了去了,五岭峰肯定打过。我的机枪一扫,人一片一片地往下倒。我晚上做梦,都有那些死鬼来缠我,净做噩梦了。
他望着他,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杀死哥哥的仇人。
他继续在前面走,脚下用了力。逃兵呼哧带喘地说:兄弟,那么急干啥,咱现在安全得很。你怕我跟着你,是不?别怕,等我走出林子,你就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理那人,急急地在前面走。虽然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回家的心情却淡了,身后那人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机枪杀死了那么多红军,也包括他的哥哥。
后来,他累了,不想往前迈一步了。于是,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喘着。后面那人也立住脚,先是坐着喘了一会儿,就仰躺在草地上,一会儿就扯起了鼾。湘江一战,就是七天七夜,人的眼皮就没有歇过。张广文的眼皮子开始有些发黏,可脑子还很灵醒——眼前躺着的是红军的仇人,他从队伍里逃了三次,又被抓回去三次,谁知道这次他能不能再给抓回去。抓回去的他,就又是一名机枪手了。张广文的耳畔又响起了机枪的鸣叫,眼前一排排的红军战士割麦子似的倒下了,还有哥哥临闭眼时的痛苦表情……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那个逃兵走去。他望着毫无戒备的逃兵,恶狠狠地扑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红军战士了,他的双手掐在逃兵的脖子上,下死劲儿地用着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晃着站了起来,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一双眼睛,那是于英的眼睛,饱含着赞许。他浑身一紧,望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林子,人彻底清醒过来,他在心里说:我是红军战士。
想到这儿,他踉跄着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扩红女
苏维埃根据地的红军在广昌失守后,仗就越打越困难了。出发时,队伍是长长的几列纵队,很有声势。从战场上回来,队伍就短了一大截,士兵们低头耷脑的,很没有精神。
红军队伍在经历五次反围剿的失利后,严重缺员,各级苏维埃就把扩充红军当成了首要任务。一时间涌现出许多的扩红妇女,后来,她们中的许多人就成了苏区的扩红模范。苏维埃政府把这项光荣又艰巨的任务交给女娃去做,也有着一定的便利条件。
苏维埃妇救会主任于英,那一年二十出头,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条粗黑的辫子甩在腰间。那些日子,她脚不停歇地专找那些男娃说话。
村里村外,已经历了几次扩红高潮,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在几次扩红中,都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军。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保卫苏维埃,保卫到手的胜利果实。他们参加红军是死心塌地的。
此时的青壮年能参军的都走了,有的牺牲在保卫苏维埃的战场上,有的仍在队伍中战斗着。村里还剩下一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革命到了紧要关头,扩红工作就想到了这些准男人身上。当时村子里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鲜亮的标语:保卫苏维埃,人人有责。村头村尾,一派热火朝天的革命氛围。
于英的两个哥都参加了红军,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娃了。红军队伍不招女兵,要是招女兵,她早就报名参加了。革命的激情在于英的心里燃烧着,为了革命,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日夜盼望着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她现在是村妇救会的干部,她的工作是扩红,只要一拨接一拨的青年,经她的手送到红军队伍上,革命才有胜利的希望。
刘二娃正在山上放牛。刘二娃家里就他这一棵独苗,今年十七岁了。于英找到刘二娃时,刘二娃有些吃惊。他认识于英,这个妇女干部经常到他们村里搞扩红工作,一个又一个青年在她的动员后,参军走了。刘二娃看着那些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在漂亮的妇女干部于英的陪伴下,走出家门,走到队伍里,看得刘二娃的心里也痒痒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参军,在于英的陪伴下,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可爹娘不同意他参军,还给他订了亲,那个女娃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心里喜欢的是于英。
二娃做梦也没有想到于英会来找他。
那天的确是个好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几头牛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刘二娃坐在一棵树下,于英也坐了下来。二娃的心里痒痒的,他听于英说话,就像听一支歌。
于英说:二娃,参军吧。参军光荣哩。
于英还说:二娃,当红军,保卫苏维埃。
…………
二娃听了于英的话,顿觉天旋地转。他语无伦次地说:可……可俺放牛哩。
于英说:你参军了,你家就是军属了,村里会有人帮你家放牛的。
俺爹俺娘不同意哩。二娃仍喘着气说。
你爹你娘的工作会做通的。于英仍像唱歌似的说。
俺爹俺娘让俺成亲,接香火哩。
等建立了新社会,再成亲也不迟,那时候的女娃任你挑呢。
二娃的眼睛一飘一飘地落到了于英的脸上,于英真诚火热地望着眼前的二娃。二娃似乎受到了某种鼓励,梦呓般地说:俺想……想娶你这样的女娃。
二娃说完,觉得自己快成了一条干死的鱼了。
于英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二娃,她红了脸道:二娃,等你参了军,革命胜利了,你成了功臣,俺就嫁你。
真的?二娃睁大眼睛站起来。
真的,我不骗你。于英也站了起来,目光真诚地望着二娃。
于英姐——二娃叫了一声,就死死地把于英抱住了。于英任凭二娃下死力气地抱住自己,她的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柔情。她伸出手,摸着二娃的头。她知道,二娃这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是牺牲了,也许成了功臣,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管怎样,他们是为保卫苏维埃参的军,他们不容易呢。想到这儿,于英的眼睛湿润了。
几天之后,二娃参军了。他穿着于英为他打的草鞋,戴着于英为他扎的红花,在于英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来到队伍上。他和于英分手时,用湿润的声音说:姐,我终于当兵了,你等着俺。
于英坚定地点点头。
二娃走了,他带着梦想和希望。
于英背过身,有两滴泪水滚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任务还很艰巨,于是又向另外一个山坡走去。那个山坡上还有马家的老三,今年也十六岁。她又一次向马三走去……
红军踏上长征路的那一天,于英亲手送走了十六个男娃参军。她被苏维埃政府评为扩红女模范。
几天之后,红军的队伍从瑞金和于都出发了。红军出发的那天早晨,于英在家里呆愣了好半晌,她不知道红军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个又一个男娃的音容笑貌,清晰又深刻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马三说:姐,等革命胜利那一天,俺就娶你。
王小五说:姐,等俺回来啊。
…………
想到这儿,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那些弟弟们就要走了,她要让他们记住她,记住革命胜利那一天回来找她。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信物,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头乌发。她找来剪刀,整齐地把头发剪下来,又仔细地分成十六份。然后揣在怀里,匆匆地走到红军集合的地方。
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送行的人和即将出发的人,相互喊着对方的名字。这个送过去两个鸡蛋,那个递过去一双草鞋,男娃们一边流着泪,一边说:俺们还会打回来的。乡亲们也哽咽着:我们等你们回来啊。
于英在队伍里找到了李柱,李柱也看见了她,亲热地叫一声:姐——
于英从怀里掏出一绺头发,塞给李柱道:拿着,这是姐的。
李柱望着剪短头发的于英,含着泪说:姐,你等着,俺一定打回来。
她咬着嘴唇道:姐等你。
说完,她冲李柱挥挥手,又向前跑去。终于在另外一支队伍里看到了马三……
队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带着眷恋和不舍,踏上了征程。
雨飘着,伴着送行亲人的眼泪,一起飘洒在这片赤色的土地上。
那以后,人们会经常看到于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向远方张望。那会儿,有许多的人都这么日日夜夜地盼着、望着,盼望着自己的队伍早点儿回来。
后来队伍到了陕北,红军改成了八路军,又改成了解放军。全中国解放了,那些走出去的子弟兵们,该回来的也都回来了。唯有于英亲手送出去的那十六个红军,一个也没有回来。
于英一直也没有结婚,每天她都会走到村头的土路上,站在那里望上了一阵子。这么多年了,村头的张望和等待,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风霜雨雪,从没间断过。村人们都说,于英是个怪人。
于英的头发早就长长了,先是乌亮水滑的一头,后来,一头乌发现白了,再后来就完全白了。现在的于英,仍每天站在村口张望。她的一双眼睛早就成了风泪眼,望一会儿,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她一边用衣襟擦眼,一边在心里说:姐等你们回来呢,咋就一个都不回来了?
再后来,七老八十的于英就活不动了。她死后,村里根据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村口的山坡上,坟前立了块碑,上面写着:扩红模范于英。
现在,她每天都立在村口的山坡上,地老天荒地望着远方,想着,念着,盼着。
西路女兵
红西路军在甘肃羊泉峪一战,妇女团的张医生被马匪活捉了。同时被捉的还有几十名妇女团的士兵。
王茜被捉前,作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马匪把妇女团的一个营包围了,那会儿她们已经把自己装扮成了男兵,长发塞到帽子里,又抓了土在脸上擦了。
马匪包围她们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地点是羊泉峪。她们在夜半曾组织过一次突围,队伍也算是突围出去了,费了半天的力气,跑了有几里路,可马匪的骑兵一眨眼的工夫又把她们围住了。
天亮之后,敌人发起了进攻。从被敌人包围之后,她们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打算。她们把最后一颗子弹或手榴弹留给了自己。
敌人进攻了,一排骑兵刮风似的向她们袭来。她们伏在石头后或凹地里,向敌人打了一排子弹,又一排子弹后,敌人有的落马,有的继续向前冲着,举在敌人手里的马刀,在太阳下闪着冷光。最后,她们的子弹射完了,敌人的骑兵轻而易举地冲进了她们的阵地。
王茜腰里还有最后一枚手榴弹,她想等敌人到了近前,再和敌人同归于尽。她看见两个敌人狞笑着朝自己策马冲来时,她掏出手榴弹,拉开了保险。敌人怔住了,勒马立住,可她手里的手榴弹却并没有炸响。又是一枚哑弹!
敌人的马刀在她眼前一挥,便挑落了她头上的帽子。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另一个马匪惊呼一声:是个女毛贼。
她还没有在地上站起来,便被马匪提溜起来。她的身子一腾空,便不由她做主了。强悍的马匪提一只小鸡似的,活捉了她。同时被捉住的还有妇女团的几十个干部战士。
她们被集中地关在一个羊圈里。
马匪们为俘获这么多女俘,着实欢欣鼓舞了一阵子。他们架起篝火、吃肉、喝酒,然后把女俘们拉出去过堂。
他们并不想从女俘的嘴里得到什么秘密,而她们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甚至,马匪们都不想关心她们的身份,在他们的眼里,她们只是些高矮不同的女人。他们的过堂,实际上就是相看。
生活在戈壁滩多年的马匪们,不论职务高低,大都没有成亲,茫茫戈壁,最缺的就是女人了。他们这一战,俘获了这么多女人,他们要享用,要生活。马匪们依据职务的高低,挑肥拣瘦地选择着这些女俘。
王茜被马匪中的一个团长选中了。这个团长姓马,马步芳的部下大都姓马。马团长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脸上的刀疤斧刻刀凿似的,穿着羊皮袄,手里提着二十响的盒子枪,他像头饿狼一样,围着王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就一挥手道:老子就要她了。
说完,两个卫兵架起王茜就走,任你挣扎喊叫都没有用。团部有几排土房子,东倒西歪着,一股羊圈味儿。在这戈壁滩上,能有这几间土房子就不错了。
马匪们早就为王茜准备好了衣服,和一些吃的东西。衣服是西北女人常穿的土布衣服,吃的也就是奶茶和馕,这是马匪们最好的嚼咕了。
王茜不换衣服,也不吃。她从被俘的那一刻起,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那就是逃或者死。逃跑,她没有机会。她们集体被关在羊圈时,周围有许多的马匪把守,就是跑出去了,这茫茫戈壁,跑不多远就会被马匪抓回来。有人试过,结果以失败告终。她被马团长带出来时,以为会有机会,没想到房子前后总有几个站岗的兵,影子似的转来晃去。看来逃跑是没希望了,那就只有一死了。
屋子里除了土墙就是土炕,想死,却连个抓挠的东西都没有。此时,她恨死了那枚哑了的手榴弹。如果那枚手榴弹炸响了,就用不着她这么煎熬了。马匪把她带到这里,她知道等待她的后果是什么。
她被关在土房子里,急红了眼睛,她真正体会到了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痛苦。
一阵马蹄声响过后,马团长提着马鞭,醉醺醺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屋里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一半。马团长一双醉眼把她看了又看,然后道:咦,你不吃不喝,这是想甚哩?你从今儿起就是俺婆姨了,以后就跟俺过日子,生孩子。
说完,他红着眼睛扑过来,三两下就把王茜的衣服撕扯了。那是她的军服,虽然褴褛了,但毕竟是一种身份象征。马团长扯完衣服,又把它们揉成一团,随手扔在门外,冲外面的马匪说:烧了,看她还穿甚!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马团长强暴了她。此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了:死,去死——
想死,却没有寻死的办法,她只能绝食,不吃不喝。两天后,就有了效果。此时的她虚弱得已经没有力气从炕上爬起来了。这一点,早就在马匪的掌控之中。几个士兵过来,掰开她的嘴,一碗奶茶强行灌进去。她想吐,却吐不出,就那么干呕着。她终于明白,想死也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事情的转机是在被马匪抓住的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已经在她瘦弱的身体中显形了。这孩子,正是她和张团长的骨肉。红军长征前,她就和张团长结了婚。长征开始时,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是团长,她是医生。两个月前,她随妇女团过了草地,刚开始张团长他们也过了草地,后来又一次过草地时,走了回头路,随另一路主力去了陕北。直到那时,她才和自己的丈夫分开。
这会儿,她才想起自从与丈夫分手后,她的月经就再也没有来过。前一阵疲于行军打仗,她根本就没有想起这事。现在她才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丈夫留下的。按时间推算,孩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了。自己是医生,对这一点她坚信不移。
自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暂时不想死,也不想跑了。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这是丈夫留给她的,更是红军的种子。她要让孩子生下来,并把他抚养大。决心一下,她就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几日之后,她的脸色就红润了,身上也有了力气。一双目光不再那么茫然,而是坚定如铁了。
马匪团长先是发现了她的这一变化,接着又发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马匪团长以为是自己的功劳,高兴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俺马老幺也有后了,有后了。
那些日子,马团长对她关心备至,百依百顺。
王茜被俘八个月后的一天,产下一子,是个男婴,很健康,模样很像母亲。马团长的样子比她还要高兴,又是宰羊又是杀马的,庆贺了三天。逢人就咧着大嘴说:俺婆姨给俺生了个小马崽。
孩子出生,让王茜的心稳定了下来。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她又想到了跑。此时,马匪们对她已经很放心了,早就撤掉了卫兵的监视,她也能在军营里自由地出入了。看似平静的她,一直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在一次马团长带着队伍劫杀一伙叛军时,只留下一个排看家护院。此时,她终于等来了机会。出发前,她把四岁的孩子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又偷了一匹马,风一样地冲出了军营。卫兵发现了,想拦,她丢下一句:找俺丈夫去。
哨兵还没弄清楚团长太太到哪里找丈夫时,人和马就在眼皮底下风一样地刮过去了。她的马技就是这几年跟着马匪的骑兵练就的,为了这次的逃离,她作好了一切准备。
半年之后,她找到了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人热情地接待了她,安排她吃住。并把她的情况一级级地上报到了延安总部。不久,总部就来了指示,鉴于王茜复杂的经历,又带着四岁的孩子,回部队有诸多困难,建议遣返。在这期间,张团长在陕北又一次结婚了。在战争年代,一个失踪四五年的女人,又没有任何音讯,后果可想而知。当然,这一切,王茜并不知道,她只是接到了遣返的命令。在她之前、和她之后的许多与她同样命运的西路女兵,都面临了这一结果。
王茜别无选择,她怀揣着八路军办事处送给她的五块银元,赶着黑夜回到了老家湖南。那时,她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张团长有一天会来找她的,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况且他们还有了共同的孩子。
她在等待和守望中一天天地过着。儿子细芽伢也在一天天长大。
先是日本人投降,然后内战全面爆发。她比别人更加关注战争的动向,因为队伍上有她的丈夫。
全国解放了。不久,抗美援朝又打响了。
细芽伢已经长成十几岁的小伙子了。王茜在等待和守望中,一头青丝隐约地现出了白发。这时的她仍坚信,丈夫会来找她的。
1953年的一天,她意外地听到了丈夫的名字,这是她从政府人的口里听到的。那人说她的丈夫已经是首长了,过几天就带着全家人,回来省亲。丈夫的老家也是湖南。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有了家室。那一年,细芽伢已经满十八岁了。她听到这里时,人就变了,不说话,只是流泪,细芽喊她,她也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几日,从北京来的首长,终于回来了。他回到老家,为父母上了坟,看望了乡亲。有人就说到了她,丈夫也没有想到,她还活着,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首长在城里安顿好家人,只身来到村里,要看看她。当人们前呼后拥地把首长带到她家里,人们惊奇地发现,她把自己悬在了屋梁上。
众人大骇,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
首长流泪。临走时,给她敬了个军礼。
没多久,细芽伢参军了。
石钟山,男,辽宁沈阳人,1964年生,1981年入伍,在空军及总后等单位服役1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白雪家园》、《飞跃盲区》等八部,中篇小说五十余部,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奖。短篇小说《国旗手》、中篇小说《二十年前的一宗强奸案》分获本刊第八届,第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武警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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