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打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打匠就是猎人。他有个唯一的儿子,叫巴安常。巴安常十分内向,不近女色,一个很可怜的山里小伙子。伐木队伐到五荒岭时,巴打匠就把儿子巴安常交给了伐木队,当临时工,也吃四十八斤粮,也拿二十九块钱,只是没有转正——转为正式国家工人。
伐木队有一些女工,当时叫“包谷墩子”,因为长期吃包谷,都长得一个个跟包谷似的,丰满健壮,乳房直挺挺的像将军。可这些女工也不属于巴安常。伐木队看中的是巴安常会伐树,当有什么危险,比如上悬崖爬树或是有搭挂——那些粗大的缠在被伐树上的藤子,会时常把人弄死,让树改变倒伏的方向——时,就会让巴安常去,他在本地长大嘛,熟悉山中的一切。
可他是个小气鬼。在伐木队不声不响,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伐木队的人上山、下山、吃饭、睡觉。他住在最黑的地方,把床铺——用树棍搭的——安在角落里,还不准人在他睡的那壁子上开窗。壁子就是油毛毡。他天黑也不点灯,怕费了油,又不识字,也不看书写字,就跟头牲口似的,白天干活,天黑了睡觉。不睡时就一个人抽烟。他有两根烟杆,一根一拃长,是上工时带着抽的,方便;一根有三尺长,是下班守火塘抽的。抽的是自产的劣质蓝花烟叶。他爹巴打匠常给他送烟叶来,还给他送些泡菜的原料来,有白菜梗、冬瓜、辣椒。
这就要说到他的泡菜坛子了。他自己从家里拿来的泡菜坛子,可以上一碗围水,看那坛子都有些年头了,可能吃过三代人。他做的泡菜自然大家只闻其香,无缘尝其味。他是不给大家尝的。他什么原料都能泡,除他爹拿给他的那些,还上山挖野蒜(就是薤白),连山野里人家砍过葵花盘子的葵花梗,也可剥了拿那梗芯来泡了吃。到吃饭时,他到厨房打一碗饭,再一个人悄悄回到宿舍工棚,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怕见天日的坛子,搛出几块来,一个人躲到一边去吃。他给坛子换围水也是悄悄躲着他人的,就像做地下工作。不久有人就偷吃了他的泡菜,他发现后也没说什么,嘀咕了几句,就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把废铁丝,用钳子做了两个铁圈,一个圈住坛身,一个罩住坛盖,再用一把弹子锁一锁,就像上了防盗门,别人再也偷不到他的宝贝泡菜了。
可有一次转场,泡菜吃完了,只好吃厨房的土豆汤。那汤没什么油水。吃就吃呗,吃了屙,闭上眼吃,反正就为个饱,谁还管味道。伐木工在深山里伐木,过的是石头一样的生活,说是背051油锯的新时代工人,其实大家就是副厉鬼的牙齿,每天对着参天大树,啃倒了完事。有一天巴安常打了碗土豆汤,就回头去质问打汤的冉二贱,为什么别人碗里三颗油星子,他碗里只两颗?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
——那汤上飘着的油星子,大家就认真地给他数,他碗里再怎么荡漾、分化、组合,沉静后还是两颗,而别人,数了数,嘿嘿,真还有三颗四颗。
冉二贱说你这人心也太细了,闭着眼睛打的。他说这些时敲着勺子,平时很规矩的巴安常这时却气得浑身乱颤,竟然将那装汤的洋瓷碗摔过去,摔到冉二贱脸上。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冉二贱灵活,踢中了巴安常的睾丸,巴安常吸着冷气脸变乌半天蹲下去,像犯了盲肠炎一样。后来大家才知道事出在他的卵蛋上。
这是在绝他的“后”哩。事后大家明白了巴安常反常的举动——神农架人是不许人碰裆里的,这比辱没祖先还恶毒。可以想见巴安常当时几近疯了,忍着痛硬是闯进保管室,竟抢出了一枚雷管,竟把冉二贱摁在地上,硬是把雷管塞进了冉二贱的屁眼里,要准备把他炸得个五马分尸,下水四溅。不是人拉开,那天一定会出人命。
结果是,冉二贱送到山外医院拔出雷管也切了三厘米直肠——肠子全让巴安常戳坏啦,可巴安常的睾丸也肿成了一个篮球。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睾丸了。两个人躺在医院里对骂,医院以为是高山上下来的两个野人。
因为冉二贱成分不好,切了直肠自认倒霉。但巴安常也就被人叫成了“油星子”。
不过巴安常的爹巴打匠闻知后还是提着一支豹胯去医院看了冉二贱并向他跪地赔礼道歉。儿子回队以后,裆里消了肿,却更沉默了,更不爱理人。巴打匠刚好从山上捉了只小狗样的熊崽,就说让熊崽给儿子做个伴散散心,喂几天后送给伐木队大伙打牙祭。
巴安常终于有了些笑容,有了交流的东西,那就是小熊。
小熊又蹦又跳又咬,亲热人,身上还一股子奶腥味。晚上,“油星子”就抱着那熊在床上睡。到了某天的一个晚上,伐木队工棚后山上,就传来了老熊的叫声。是来讨小熊的。“油星子”高兴得直嚷,说,不是给你们把荤菜引来了嘛。当下几个打猎爱好者就提了铳出去,两杆铳,打出了两管铳子儿。然后,馋荤馋昏狂了的伐木工们就一起扑上去,将四百多斤的母熊踏得稀烂背回来了。
小熊见到母熊的尸体,哀哀地哭叫了两个晚上,弄得大家难以入睡,愤怒异常的失眠者们就向伐木队领导要求将这小熊宰了,与那怎么也煮不烂的老熊肉一起炖。但遭到了巴安常的严厉拒绝。
小熊吃它母亲的下水,主要是心肺,边吃边呜呜地哭。巴安常哄它,哄好了,小熊又活蹦乱跳了,忘了失母的伤心。
可巴安常只有四十八斤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如何能给小熊吃。就要求厨房给它吃。厨房没什么潲水剩食的,剩食都让饥肠辘辘的厨房师傅当正餐吃了。小熊饿得晚上像火烧一样叫。恰好到了冬天,巴安常就盘算着怎么让小熊冬眠一段时间,那时他实在吃饭紧张。冬天劳动强度忒大,伐木主要是在秋冬两季,春夏不伐或者伐得很少。
小熊不冬眠,活蹦乱跳,巴安常就把它抱到山洞里冻了一夜,冻硬了,放到一个树洞里,用石头堵上。到了春天也就是两个月后,巴安常扒开树洞一看,小熊还在,不是骨渣子,是骨架子,活的,能走动。
原来,熊冬眠是不吃东西的,可要舔脚掌,靠舔脚掌活,特别是前右掌。熊舔掌子,舔一口可以管三天。所以熊掌特别是前右掌值钱,特别好吃。小熊也舔了小掌子,可惜是饥饿状态强行冬眠的,这就快到了死亡边缘。可春天来了,食物来了,竹笋啊漫山遍野都是,还有菌子,什么松菌、鸡油菌、牛肝菌、刷子菌,小熊吃了,又成小熊了,骨架子变滋润了。
小熊给他捂脚,小熊就是只小狗。大家都爱小熊,小熊成了巴安常同伐木队其他人交流的纽带、中间人。逗熊就要跟巴安常说话,比如它吃了吗?吃的什么?你把它头上顶着等等。巴安常也得回答,说不咬人的,它很乖,它在外头你们别关着门了让它进不来。
小熊上了链子。
因为它的指甲越长越尖,牙齿越长越厉,口涎腥臭,拉屎不讲地方,会突然吓人,亲热时会让你疼痛。
巴安常他爹就提醒说快交给厨房师傅打牙祭,熊是要伤人的。
熊大概在三十斤的时候。因连日暴雨,山上的木头运不出去,山下的粮食拉不进来。没吃的,伐木队就与巴安常商量好了,把熊杀了吃。跟巴安常商量,这是把他当人,巴安常就同意了,好像给大伙带来高兴的事,他还是很愿意的。
队里要巴安常去杀,巴安常先是坚决不肯——大家可以理解,自己养大的,自己杀,不好下手。可后来还是接受了领导的指令,接过了他们的镐头。
他给熊吃了一顿好的,还吃了野蜂蜜,准备照熊头去敲。他以为熊会跑的,可那熊没跑,只是眼里泪汪汪地用两只前掌蒙着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
这时,大家看到巴安常就住了手,镐头停在空中,许久,突然像一只野物“嗷——”地嗥叫一声,丢下那把镐,就往外跑去。
巴安常跑到林子里,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号啕大哭,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树,跺脚。
这熊怪哩,知道自己是要被主人打死的,就蒙上眼睛让他打,也不跑。就这一下,让巴安常良心发现,又给熊留了条活路,死里逃生。
米小顺是队里最小的,有一天给了半碗饭让熊吃。到了下一顿时,平常不与小顺搭讪的巴安常偷偷把小顺叫了。小顺不知何事,跟着巴安常走。巴安常把他带到工棚里,从黑咕隆咚的床底下拖出泡菜坛子,打开锁,打开盖,搛出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泡菜,让他吃。
米小顺以太阳从西边出的惊诧去吃巴安常的泡菜。他看见巴安常向他笑着,没了敌意。米小顺就明白了,因为他给了小熊东西吃,小熊是巴安常的。其实米小顺那天是肚子不舒服,吃不下,就这么给小熊吃了。
慢慢地大家都你一口我一口给小熊吃,总不能叫它饿死吧。慢慢地巴安常便接别人给他的纸烟了。过去巴安常是不接别人敬的烟的,生怕欠了别人的情,这样别人也就堂而皇之地占不到他一点便宜。而现在,他有时抽烟时就把那个铜烟嘴用衣角慎重地一揩,递给人家说:“抽一口我这个。”大家当然不会抽他那呛得人要死的蓝花烟,不过也有人冒险一试,说:“好,好烟,好烟。”他就会很得意地说:“我爹烤的,咱们村里就我爹烤得最好。”
可有一天熊将人抓伤了。是一个姓黄的,姓黄的吃着包谷走着,冷不丁被人抓去了手上的包谷,手还生疼,再一细看,手上揭了一层皮,那皮已经到熊的嘴里了。黄工人气愤难忍,操起一根大棒就朝熊劈头打去。熊在铁链里左跳右跳,号叫不已。棒子上的枝疖把熊拉开了几道口子,血淌淌的,头上也打开了花,一只眼睛都快打瞎了,眼皮子龇翻着。
熊呜呜地哭,巴安常还得赔医疗费。他爹打猎途中来到队里,看到熊还没打死且闯了祸,就要用枪崩了。巴安常说不,他会处理的。他爹就说赶快处理。巴安常拖不过去了,就搞了一些羊角七,准备泡了酒给它喝。这羊角七是治大风湿的特效药,与螃蟹七、田三七等用碓舂了泡酒忒灵。所谓大风湿就是瘫痪病人。但羊角七又是大毒之药,用重了,就会出事;没病的人若喝了这种药酒,身上的肉就会看着看着一块块裂开,最后全身肌肉炸裂而死。
这熊已经能喝酒了。伐木队在高寒山上伐木,百无聊赖,每个人都学会了喝酒,就逗弄小熊给它灌酒,一来二去,熊也跟人一样,会喝酒了。
那天巴安常给小熊灌了一碗浓酽酽的羊角七酒,就是一碗毒药。大家就站得远远的,准备看它的皮肉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像放鞭炮一样的。可是等了半天,没有。那小熊已经解了铁链,巴安常想让它死得舒坦一些。小熊喝完酒,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圈,没倒,没异常。又走了一圈,还打着响亮的酒嗝,就像个从餐馆里走出来的领导一样,平安无事,一身黑缎子皮毛在阳光下漾动,蓊蓊闪闪的不晓得有多么漂亮。
后来想吃熊肉的人是怎么就此罢手的,巴安常又是怎么没再杀那熊的,这事有点说不清了,事情太久远了。但后来的事情却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
大约是冉二贱从医院里回来。
回来的那天他看到伐木场周围的山坡上全开满了深蓝色的醉醒花。他带着少了三厘米直肠的身子,怎么看这花怎么恐怖,深蓝色直打他的眼睛。这喧闹的、拥挤的、蓬勃向上的醉醒花带着恶毒的咒语闪亮在山冈上,连蜜蜂的嗡嗡声都浸透了哀求和狂乱。冉二贱在那野浪浪的花丛中就真的看见了每一株醉醒花上都飘浮着一个蓝色的野浪浪的女人,标致得就跟山妖一样。
这与传说完全一致。醉醒花是一种能让人发狂的花,产生幻觉的花。冉二贱在花丛中痛生生地拉了一泡屎(直肠问题),仇恨充盈心间,与那狂轰乱炸的醉醒花绞到了一起,自然就想到用此花报仇。
冉二贱其实干过,在修路队时被一个女工甩了,他就给那女工喝了醉醒花酒,是在下雪天喝的,自此后,一到下雪这女工就会突然脱光衣服在雪地上奔跑、跳舞,止也止不住,数年来到医院怎么都查不出病来。
而且远不止这些。喝了这种酒后,你在摘花时做过什么动作,饮者醉后就会做什么动作。
一个山洪暴发的雨天。去伐场出门时山洪并未暴发,也未下雨,天气看不出有什么噩兆。那天巴安常牵着熊去伐场,他把熊拴在山崖前的一棵大树上,离人远远的。那一天巴安常拉肚子,就回到队宿舍驻地找卫生员弄药吃,准备吃了药再去伐场。这一切让冉二贱看在眼里,趁中午给工人送饭时就给小熊喝了醉醒花酒。接着大雨如注,山洪就要来了。工人们赶快过河回驻地,那熊因为拴得隐蔽,大家没有发现,就留在了伐场。
山洪暴发,巴安常见同伴们都回来了,才发觉熊没牵回来,就跑去想把熊弄回来。可是溪河里早已是漫漫洪水,湍流如瀑,涛声如雷,人如何能过去?
巴安常从河边回来时像掉了魂似的,一夜未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怏怏地回来了。第三天,雨仍在下,山洪依然在奔流,大伙依然无法上工,就躲在工棚里烤火聊天(山上六月也得烤火),或蒙头大睡。巴安常还是出去救他的熊去了。
到了晚上,巴安常也没回来,熊当然也没回来。
大家以为他回家了,因为他家也不很远,也就几里地。
但是又过了一天,天晴了,虽然天晴了,山洪在溪河里鼓荡的声音还是能清晰传来,不过明显小多了。大家等着洪水退去时,巴安常的爹巴打匠出现在大家面前,他说他做了个噩梦是关于儿子的,就来看他。大伙一听说巴安常没回家,就知道问题严重了,就和巴安常的爹一起去找巴安常。
黄色的太阳趴在山冈上,照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在傍晚的静穆中,河水如一个喝醉的人吐出的秽物,泛着难闻的腥气。人们在河这边朝伐场喊:
“巴安常!”
又喊:
“油星子!”
没有回音。但一只熊的呼哧呼哧的吼叫声从河那边的山崖里传来了。这让人们拼了死命也得过河去看看。巴安常的爹第一个跳进河水里,大家用绳索拉牵着过了河,循着那熊的声音走去,果然看到了巴安常。巴安常已残缺不全了。那只熊正舔着鲜血淋漓的嘴巴,在链子的活动空间里又扯又蹦着。
可是大家看到,那熊正拴在一片盛开的醉醒花中间。蓝莹莹的醉醒花已经被那熊啃吃得一片狼藉。那棵拴铁链的树,也被扒去了大半的皮。熊因为被主人忘记,因为饥饿,因为狂躁,只好啃树皮和醉醒花草,并把地下刨出了一个大洞。
大家知道,熊一定是疯了。可是生为神农架老山的人,巴安常为什么会疏忽呢?那么多醉醒花他没有看到吗?吃了醉醒花是要发疯的。也许,拴它的那天那些醉醒花还未开放吧。但人们都闻到了酒味——在巴打匠哭号着打死了那只咬死他儿子的熊之后,人们闻到了熊的血腥味也闻到了它身上的酒味,这就是以后大家盛传的:是冉二贱下了该死的药酒,且冉二贱在摘醉醒花时,肯定一遍一遍地做了吃人的动作。
也许,这都不是原因。原因只是因为熊太饿了,把主人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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