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晃喜欢看电视新闻,地方台晚上六点半的新闻,中央台七点钟的新闻,省台八点钟的新闻,他都要一一挨着看下去,有时候甚至还要看卫视的其他省台的新闻。如果傍晚六七点钟正好有事没看上新闻,一定要在十一点的晚间新闻里补上。看着每天在每个地方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姚一晃就会知足地感叹:唉,还是我的日子过得太平啊。
姚一晃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好像有点儿摇摇晃晃不踏实,其实姚一晃的性格恰好相反,他一直是个不摇不晃安分守己的人,工作和家庭等各方面情况基本上风平浪静,他的老婆也不是欲望很强的女人,对老公是有一点儿要求的,但不会无休无止。不像有些女人,欲望无底洞,住了好房要住大房,住了大房要住更大房,住了更大房看到别人住别墅她又不高兴,总之永远是在不高兴的情绪中生活。姚一晃的老婆是适可而止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加上姚一晃的好说话,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平和稳定,他们是平静的港湾,无风不起浪。
所以谁也想不到姚一晃会做出这样一件事情。
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起因却是在一年前。去年中秋节后的一天,姚一晃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镜头是从一个垃圾箱开始的,垃圾箱里有许多被扔掉的月饼,有的连包装盒都没有拆,原封原样地丢在那里。镜头往上摇,就看到了一个农民工的朴实憨厚的脸,他告诉记者他叫王四喜,王四喜正和他的几个老乡在垃圾箱里拣居民扔掉的月饼,被记者拍了下来。记者问他们为什么要捡,他们有点儿难为情,只是嘿嘿地笑,不说话,有个人把月饼往身后藏,另一个人慌张得赶紧把拣来的月饼又扔了。后来被问急了,王四喜就说,我想尝尝月饼的滋味。姚一晃当时心里一动,觉得酸酸的,那个念头就起来了。但他一直没有说出来。他的念头就是到下一年中秋的时候,他自己出钱买一些月饼,赠送给不能回家和亲人团聚的农民工兄弟。可农民工那么多,姚一晃不可能都送全了,他看到有一些农民工在大街上修路,他们住在街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一长溜的木板铺,黑乎乎的被子和一口大锅,就是他们的家。姚一晃都想好了,如果买了月饼,就在经过工棚的时候放在那里,他甚至不一定和他们打照面,因为有几次他白天经过工棚,朝里边探头看看,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地的潮湿。但是姚一晃显然没有考虑周全,这些工棚和工棚里住着的人,到明年中秋节时,恐怕早就不在这里了。姚一晃考虑不周全,说明了姚一晃并不很了解农民工的真实的生活状况。他只是和许多生活过得去的城里人一样,看到农民工艰苦,会生出了同情和怜悯之心。
月饼越来越贵,甚至还有金子做的月饼,还有水晶做的月饼,一盒月饼卖几百块上千块都是正常的事情,许多月饼盒里还搭配着茶叶香烟XO,更有许多月饼成为以其他东西为主的包装,就不知道到底是叫人吃月饼还是吃别的什么。不过现在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贵的月饼,也有便宜的月饼,在姚一晃家小区门口的超市里,就有便宜的散装月饼,看上去很光鲜,闻起来也香喷喷的,各种馅的都有,称一斤能有好些个,可以尝遍酸甜咸辣各种滋味。姚一晃考虑到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可能买太贵的月饼送农民工,他就到超市去打听散装月饼的情况。那时候月饼已经撤柜,超市的老板觉得奇怪,说,你这时候来买月饼?姚一晃说,我不是来买,我来问一问价格。超市老板就警觉起来,因为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关于月饼的事情被曝光,老板以为姚一晃是记者或者是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所以接下来无论姚一晃再问什么,老板一概装傻。姚一晃也没着急,离明年的中秋还早呢,何况现在月饼启动得早,有时候才过了清明,才过了端午,才吃了青团子和粽子,月饼就动销了。
其实赠送月饼的念头并没有一直留在姚一晃的心里,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想法。事实上有许多人和姚一晃一样,在看到或碰到一些让人感动的事情的一瞬间,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想法和念头,但最后真正把这些想法做出来的毕竟是少数人。姚一晃并不是少数人,他从来都是混在人堆里的大多数人中的一个,而不是鹤立鸡群的人。
姚一晃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叫蒋玲的外地女孩,她好像经常做梦,她还喜欢讲梦,她一上班,就跟同事讲自己做的梦,开始大家还有兴趣听,后来时间长了,大家都烦了,就在背后给她起绰号,叫她蒋梦玲。有一天蒋梦玲到姚一晃他们办公室来拿什么材料,小莫逗她说,小蒋,又做什么梦了?蒋梦玲像一只好斗的蟋蟀,寂寞了半天,现在小莫拿根蟋蟀草轻轻一撩拨,她立刻就开了牙钳,说,我做了,我做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上中班,上午在家睡觉,电话就响了,经理打来喊我,说我迟到了,我说我上中班,早着呢,经理说你搞错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来穿衣服,可衣服的扣子怎么扣都扣不上,我又急,想打电话给经理说明情况,可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电话上的键又小又密,我的手指根本就按不到键,我急得呀……她停了下来,小莫说,后来呢?蒋梦玲说,后来我就记不得了。大家笑,蒋梦玲也笑了笑,拿了材料就走了,姚一晃看着蒋梦玲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面,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沉一浮的,忽然就对小莫说,小莫,中秋快到了,我想买点儿月饼送人。小莫朝他看看,耸了耸肩,说,买月饼?你不要送给我啊,我家没人吃月饼。姚一晃说,我不是送给你,我送给农民工。他简单地说了说去年中秋看到农民拣月饼时的感想,小莫张大了嘴,无声地笑了笑,就不再理睬他,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了。姚一晃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无事生非,就把那个死灰复燃的念头又搁浅了。
晚上姚一晃在家看电视,小莫却来了,还带着他的女朋友白炎,白炎在电视台做新闻,小莫一进来就对姚一晃说,帮帮忙,帮帮忙。姚一晃说,帮什么忙?小莫说,你买月饼送人,白炎就有新闻做了。原来小莫和白炎吃晚饭的时候聊起了中秋和月饼的话题,白炎没情绪,说,你还说中秋月饼呢,别惹我了,正烦呢,中秋年年过,月饼年年吃,该夸的早夸过了,该骂的也都骂遍了,角角落落都搜寻过了,实在找不到什么新花样了,可头儿还要我们拿创意,要过得新,要吃得奇,都是平常日子,哪来那么多新奇,你说难不难吧。小莫说,嘿嘿,我那儿有个哥儿们,想买月饼送农民工呢。这话一说,白炎“噔”地站了起来,饭也不吃了,押着小莫就来了。
姚一晃本来只是想了却自己的一点点心愿,并不想惊动别人,更不愿意惊动别人,可现在到了白炎手里,一切就由不得姚一晃做主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更是令姚一晃应接不暇。先是电视台免费给姚一晃做了广告,报纸也紧紧跟上,晚报记者来找姚一晃做采访,姚一晃说,不要采访我,这不是我的事情,这是电视台的事情。他这样说,真令记者感动,现在的人,都想借机炒作自己,不是自己的事情还硬往自己身上拉,难得有姚一晃这样的,体恤弱势群体自己又如此低调,记者一感动,文章就写得好,更令这一日的晚报洛阳纸贵,销路好得不得了。不少人第二天还回头来买昨天的晚报,搞得卖报纸的人也莫名其妙,反过来问买报纸的人,昨天晚报上有什么?买报纸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只知道大家在抢头一天的晚报,所以他说,你是卖报纸的,你倒反过来问我?卖报纸的人也不服气,说,卖报纸的人又不看报纸,你们买报纸的人才看报纸,当然是你们知道我们不知道啦。买报纸的人因为没有买到隔夜的晚报,心里正窝气,说,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报纸都藏起来了吧。卖报纸的情急之下,想起邻居老张昨天买过晚报,急急锁了报亭,跑到老张那里问老张要晚报,老张说,晚报给小王拿走了,又说,晚报上有什么?卖报纸的说,我不知道晚报上有什么。老张就不高兴了,说,不知道有什么你还急吼吼地来找晚报。弄得大家又不高兴。卖报纸的和老张一起又追到小王那里,再追到小王的老丈人那里,几经周折,最后终于追到了那张晚报,仔细翻来翻去地查,开始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有的认为是那条有关拆迁新政的消息,有的说是实行义务教育的事,还有一个人从一条看似简单的凶杀案中发现了背后的重大阴谋,大家辩来辩去,都觉得自己的看法正确,都认为自己判断的内容是最重要的,但是最后你排除我,我排除你,所有的被认为是重要的内容都被排除了,只剩下一个叫姚一晃的人中秋节要自己掏钱给农民工买月饼吃,这篇文章里还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发放办法。卖报纸的人到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领月饼。大家则议论说,月饼虽没什么稀罕,也不好吃,可这事情蛮新鲜,要去看个究竟。
日子定在农历的八月十四,原先时间是放在白天,上午或下午,但还是白炎有经验,考虑比较周全,她说白天农民工都在干活儿,恐怕不可能专门请了假过来拿月饼,就改成下晚七点。电视台和报纸为了谁来张罗操办还闹了一点儿小意见,最后商定由两家合办,现场既不在电视台门口也不在报社门口,就放在市中心广场,拉了横幅,贴了标语,写着,某某电视台某某报社联合举办姚一晃中秋送月饼活动。这中间其实还发生了一些意见不一的事情,比如姚一晃要买散装月饼,两家媒体都觉得有点儿寒酸,建议改买盒装的,发放起来也方便,一人一盒拎了就走,但姚一晃不同意,姚一晃没有那么多钱,他本来只想小范围的送几个月饼给门口修路的农民工,或者给自己小区的保安和清洁工。白炎为此还和小莫吵了嘴,她的一个关系户正委托她推销月饼,因为有了姚一晃这档子事,她已经向关系户夸下海口,说有一大款正要拿月饼做慈善,关系户立刻就加大了月饼的生产量,哪知最后姚一晃说要买小超市里的散装月饼,这下白炎的脸丢大了,关系户眼看着加大生产的月饼小山似的堆着,一过八月十五就得拉去喂猪,也拉下脸来不跟白炎讲情面了。小莫呢,在白炎这里领了罪,就去动员姚一晃改主意,却又被姚一晃怪罪,姚一晃说,本来一件小事情,现在被你弄成这样子,我觉得很没意思,如果一定要我买盒装月饼,我就不干了。小莫回头再向白炎转达,白炎说,那个人原来不是大款啊,你怎么不早说。小莫好冤,说,我同事有大款的吗,是大款还会做我的同事吗?白炎说,这世道,富的摆阔也就罢了,穷的也摆阔啊。小莫说,姚一晃也不是摆阔,他就那点儿酸气。白炎说,那是,穷了再酸就穷酸了。白炎赶紧向台领导请示,能不能由台里出点儿资,因为姚一晃是个普通工薪阶层,只能买散装月饼。台领导却正中下怀,说,我们要的就是普通群众的故事,大款做慈善已经太多,没有创意,老百姓也不喜欢。
为了保证整个事件的真实性,最后月饼还是由姚一晃自己买,他到自家门口的小超市,把那店里的散装月饼全包了,喜得超市老板颠前颠后地跟着姚一晃,说,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人。
农历八月十四晚上的活动很顺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月饼准备得太少了,许多人远道而来空手而归,但这正是主办方需要和期待的结果,只有有了失落,有了不满足,才更能体会到这个活动的意义和价值。姚一晃回到家里,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老婆在看韩剧,看得眼泪鼻涕俱下,餐巾纸擦了一大堆扔在一边,她们都没有看电视新闻。姚一晃有点儿没趣。这几天他像被一股狂风裹挟着,身不由己脚不沾地往前飘,可飘着飘着忽然就掉下来了,先前轰轰烈烈的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小莫上班迟到了,一进来就抱怨了一通。原来一大早就有一帮上夜班的农民工跑到电视台去找白炎,说不公平,他们是上夜班的,错过了拿月饼的时间,要求再给搞一次活动,再给一个机会,让上夜班的人也能拿到月饼。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搞一次活动恰到好处,再搞一次就是画蛇添足。为了安抚错过机会的农民工,白炎到各个办公室搜罗了一番,把同事们搁在脚边的来路各异的月饼都收缴来了,最后还缺几份,白炎赶紧打电话吩咐小莫买了送过去。结果上夜班的农民工每人拿到一盒包装月饼,反倒比昨天晚上赶上趟的人多占了便宜。可小莫却因为上班迟到受了批评还扣掉当月奖金。一个女同事劝小莫:好了好了,你买的几盒月饼,你扣的奖金都让姚一晃报销就是了。小莫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事情整个是他出风头我倒霉。他这样一说,女同事倒又替姚一晃抱不平了:天地良心,这又不是姚一晃要出风头,白炎不是你领来的吗?小莫自认倒霉,咬牙切齿道,下次再有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跟搞电视的人说。大家都笑话小莫不合算,找了个搞电视的女朋友,结果变成哑巴了。蒋梦玲也从隔壁办公室过来看热闹,插嘴说,要小莫不说话,就像要我不做梦。小莫来了气,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蒋梦玲赶紧就抓住了话头说,哎,真的,我昨天又做梦了,我梦见我上中班,上午我在家睡觉,正睡得香,电话响了,是经理打来叫我,说我迟到了,我说我上中班呀,经理说,你搞错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来穿衣服——大家说,这个梦你说过了。蒋梦玲说,但我昨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我扣不上衣服扣子,怎么也扣不上,你说急不急人,我就想打个电话给经理解释一下,可是——小莫接过去说,可是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蒋梦玲惊奇地看着他,说,咦,你也做这样的梦?
大家说话时,姚一晃就在他们中间,但他却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他本来是个很合群的人,也是个很踏实的人,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这地方的上空,又好像行走在蒋梦玲的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恍惚,人也好,话也好,都离他那么远。姚一晃赶紧让自己站起来,出去上厕所,就像做噩梦时努力摆动自己的脑袋,努力翻动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
姚一晃一出来,就看到有个人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看到姚一晃迎面走过去,他好像有点儿紧张,好像要逃走,但又没有逃,最后站定下来,等姚一晃走近了,他朝姚一晃看了看,说,昨天晚上灯光不太好,我没看得清楚你的脸,但我知道是你。姚一晃意识到这也是一位农民工兄弟,很可能是昨晚没有拿到月饼的,姚一晃正在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不料这个人却从身上摸出一张出租车的票来,递到姚一晃跟前,说,老板,不好意思,我住得远,昨天晚上是打车去拿月饼的,这张打的票,你能不能给我报了?他看姚一晃有点儿发愣,赶紧解释,他们说这袋月饼值四块钱,我打车打掉了十八块钱,是不是蚀本了?姚一晃手里接着那张出租车票,掏钱不是,不掏钱又不是。这个来报销车票的人以为姚一晃不相信他,赶紧指着车票说,你仔细看看,你仔细看看,时间,地点,都是对头的,不对头的话我也不敢拿来蒙你。姚一晃没有看车票,只是觉得这事情让人有点儿窝囊,又不好发作,还怕同事知道了笑话,只好赶紧掏出钱来朝这个人手里一塞,这个人接了,说,咦,这里二十呢,我还要找还你两块钱。果然就摸出两块钱来给姚一晃,又说,两块钱你拿着,别客气,亲兄弟,明算账。姚一晃心里来气,说,这是你打的过来领月饼的票,那你回去的票呢?这人懊恼不迭,说,早知道你连回去的票也肯报,我回去也打的了,我怕你不肯报,回去坐的公交车,咣当咣当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家都快半夜了。姚一晃气道,坐公交车也要钱的。这个人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好说话,我就没有拿公交车的票,反正就一块钱。我没有拿票,就不好找你报销,对不对?我懂道理的,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能做的,老板,你说是不是?姚一晃简直哑口无言,但就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姚一晃渐渐地有点儿怀疑起来,他先是发现这个人不太像农民工,至少他不像农民工那样直来直去,他说话的逻辑性很强,一环一环的文章好像早就做好在肚子里。再说下去,姚一晃的怀疑就更大了,因为这个人的口音将他自己给一点一点地暴露了。姚一晃说,你不是外地的农民工,你是本地人。这个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一块石头落地那样轻松起来,他笑着说,到底被你听出来啦,说明我装得还不够像,其实我在家里已经练了几天了,从那天看到晚报以后我就开始练了,哎,老板,你听出来我练的是哪里话?姚一晃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个人摇头说,唉,都怪我笨,其实我是学的安徽人,可惜学得不像,我自己觉得有点儿像山东话,你听着是不是像山东话?其实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安徽话和山东话到底应该怎么说。姚一晃说,我们的活动是面向外地农民工的,领月饼要凭身份证,你是怎么领到的?这个人说,这个倒不难,我向一个农民工借了一张身份证,就领到了。姚一晃说,你真想得出来,一个城里人,一份月饼还要跟农民工争。这个人说,怎么不能争?怎么不能争?我是下岗工人,我老婆也是下岗工人,我家一年的总收入还抵不上一个外地农民工呢,你觉得他们可怜,你不知道我也可怜啊。姚一晃不知再说什么了,愣了半天,说,那你今天是怎么来的呢,又是打的吗?要不要再报销?这个人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我这个人知趣的,我今天再要你报销就太过分了,是不是,老板?他看到姚一晃的脸色不好,又赶紧安慰姚一晃说,不过老板你也别多想,像我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是极少数,昨天晚上拿到月饼的绝大部分还是农民工,这是肯定的。我还听到拿月饼的农民工都在夸你呢,老板,你的爱心活动是成功的。
姚一晃本来是要甩掉噩梦那样甩掉在办公室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不料出来了一趟,再回去的时候,不仅没有甩掉不真实,反而又增添了一些不自在。姚一晃感觉到他的新闻并没有因为月饼发完了就结束了,真正的高潮恐怕还没有开始呢。姚一晃产生这样的预感,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异的第六感觉,这只是一般规律而已,也是姚一晃长期关心社会新闻获得的一点儿经验和知识,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经验现在在他自己身上验证了。姚一晃喜欢看新闻节目,送月饼的念头也就是看新闻看出来的。只不过从前都是他看别人的新闻,现在变成了别人看他的新闻。
姚一晃赠送月饼给农民工的事情,后来果然引起了诸多的连锁反应。不过这些麻烦更多的不是冲姚一晃来的,许多人都已经了解或者猜测到,这个只舍得送散装月饼的姚一晃不是个真有钱的主,找他也没多大的用,就算找他,最后还是得绕到媒体那里去,到了媒体那里,就能把清水搅混。水搅混了,他们就能浑水摸鱼。好在媒体是不怕麻烦的,媒体喜欢的就是麻烦,别人有了麻烦,他们就有活儿干。那些日子白炎情绪好得不得了,搜罗了稀奇古怪种种现象,白炎还激动地说,生活真是太丰富了,生活真是太丰富了。最后白炎将许多信息和反应大致归了类,大概的归出来有以下几种:一是失窃类,比如有一个人排队领月饼的时候,电动车被偷了;另一种是意外受伤害类,一个住在厂区里的人,拿到月饼回去,工厂大门已经关了,他只好翻墙进去,结果跌了一跤,踝骨骨折;还有精神损失类的,有一个人跟老婆说去拿月饼,结果没有拿到,被老婆怀疑是去会情人的,家里为此大吵一架。但这个人明显是个冒领者,是当地人,不是农民工。还有一种类型比较稀少,是极个别的,但也确实发生了,也可以归成一类。那个人在去领月饼的路上,碰到了几年未见的一个老乡,老乡叫他别去领月饼了,给他介绍了一份好工作,他就跟着老乡走了,没有去领月饼。他现在的工作跟从前的工作不能比了,又省力又来钱,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天大的月饼,他把老乡谢了又谢,想来想去觉得还没谢够,还应该谢谢那个送月饼的人,要不是那个人想出来送月饼,他也不会去领月饼,他不去领月饼,就不会走到那条路上,他不走到那条路上,就不会碰见老乡,不碰见老乡,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好的工作。但他没有记住姚一晃叫什么,更不知道姚一晃是什么人,就来电视台道谢了。他们真是自投罗网。白炎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实录下来。后来这个人走了,白炎说,这一类,可以叫意外收获类。还有一个小偷,在现场本来是要趁乱偷窃的,但是他被姚一晃的行为感动了,当天没有下手,而是领了一份月饼回去了。这可以算作被感动类。虽然被感动的小偷仅此一个,但相比其他类型来说,属于被感动类的人数和事例是比较多的。只是小偷被感动的事情是怎么被大家知道的呢,难道是小偷自己说出来的吗?就像从前有个小偷偷了一个人的包包,包包里有一本书,小偷看了这本书,就写了一封信给包的主人,说他从此不当小偷了。在月饼引发的众多的事情中,小偷的事情也只是沧海一粟。也有和“被感动类”截然相反的,属于无赖类,有人向姚一晃借钱,有人向电视台要补助,有人要跟白炎交朋友,或者提出其他种种无理要求,都是借着中秋送月饼的题目在发挥。
白炎推波助澜又增做了一个专题节目,把送月饼的话题引到当前的社会风气上,还发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收视率上升了几个点。在增做节目的时候,白炎曾经邀请姚一晃再次出场,姚一晃拒绝了。白炎也理解他,就没有再用他的画面,所以在以后的有关送月饼的系列节目中,都没有姚一晃的镜头了,只有许许多多在送月饼活动中有所得和有所失的人在画面上活动。白炎因此受到台里的表扬,观众普遍反映,从前的电视新闻,大多数靠一些离奇的案件拉住观众,只有凶恶惊险,没有深度厚度,但最近的节目不一样了,虽然反映的是普通百姓和普通农民工的普通事情,却有了深度和厚度,也有了温暖人心的热度。
可是姚一晃看新闻的爱好却在那一阵被扼杀了,因为八月十五前后的那段时间里,一开电视就会听到月饼,一听到月饼姚一晃心里就乱糟糟的,好像天底下的月饼都跟他有关系。好在姚一晃单位的同事和他家妻儿老小都比较体谅他,他不愿意听的议论,就尽量不当着他的面说,背后说说就算了。他的老婆不仅没有怪他拿了钱去买麻烦,还劝慰他说,嘿,就当给我买了件衣服——而且,不合身。女儿也跟屁虫似的跟着妈妈说,嘿,就当给我买了个MP3——而且,坏了。老婆又说,谁叫你叫姚一晃,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晃一晃。既然叫了这个名字,你早晚是要晃一晃的,与其再晚一点晃出别的事情来,还不如这时候晃掉拉倒。要是你这辈子都不晃一晃,你也对不起你爹你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姚一晃听了,心里好受多了,不再狗皮倒灶地懊恼不迭了。何况,八月十五早晚会过去的,更何况,不就是个月饼吗,多大个事?月饼再做,也做不到神五神六那么大。果然,白炎兴致勃勃地弄了一阵,也就一边偃旗息鼓,一边重整旗鼓寻找新的新闻眼去了。
姚一晃以为月饼风波差不多该过去了,可不久又曝出来一件事情,有个农民工吃了姚一晃送的月饼引起食物中毒,在医院挂了七八天水才治好。几经周折,那笔不小的医药费从医院转到电视台,又从电视台转到姚一晃手里。在这之前,有关月饼引发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与月饼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直接就是月饼惹的祸,惹祸的月饼是姚一晃送的,当然应该由姚一晃承担医药费。最后的结果是姚一晃钱包里厚厚的一沓钱换回了厚厚的一沓医院发票再加厚厚的一迭骂声,姚一晃越想越冤,扭头就去找超市老板说话了。
超市不大,进门处就排着几长排敞开式的一格一格的玻璃柜子,里边装的全是散装食品,蜜饯类,饼干类,糖果类,坚果类,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下几十种。姚一晃记得当初的散装月饼也是这么赤裸裸地敞开着的,现在月饼虽然撤了柜,但到明年中秋前,月饼又会回来,那些散装的月饼又会占据这里的许多敞开着的玻璃柜子。这么想着想着,姚一晃眼前就晃动起来,思想上也有些模糊,有些茫然,好像中秋节又到了,好像那些蜜饯糖果都变成了散装的月饼,姚一晃愣了一会儿,冲着它们张了张嘴,忽然就打消了找超市老板说话的想法,转身回家去了。
白炎又有了新的新闻线索,她又做了一个新闻节目,她在节目的开场白里说,事情是从一个叫姚一晃的普通市民中秋节给农民工赠送月饼开始的……最后我们找到了这个加工月饼的地方。画面上出现的是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个妇女正在将月饼上的霉点和灰土擦拭干净。一个专收过期月饼的中年男子看到白炎时显得十分兴奋,他握着白炎的手说,主持人你好,我叫万书生。万书生谦虚地对白炎说,其实您不要采访我的,也不要表扬我,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炒作,我只是觉得我们城里人太浪费太奢侈,难道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到了八月十六就坏了?垃圾箱里扔着那么好的月饼,谁看了不心疼?所以我们就发动一些农民工去拣,然后我们再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白炎说,垃圾箱里的月饼,你不觉得脏吗?万书生惊异地挑了挑眉毛,说,脏?不脏的,不脏的,有许多月饼连包装都没有打开,怎么会脏呢?凡是打开了包装的,我们都把它们弄干净了,一点儿也不脏的。真的,主持人你看,这月饼多好,多光鲜,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白炎说,你自己舍不得吃,给谁吃呢?万书生说,我们一般批发到农村去,让留在农村的上了年纪的老乡也尝尝,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现在在城里有这么好的月饼吃,日子过得还不错。
画面一转,转到了一家屠宰场的冷冻库,冷冻库里有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堆在角落里。白炎的声音有点儿激愤:这就是万书生寄存隔年月饼的地方,他们把过期的月饼和从垃圾箱里拣来的月饼转手卖到农村去,来不及卖掉的,都存在这里,搁到明年中秋前拿出来,重新处理一下,面上撒一点儿炒米粉,看起来就是很新鲜的月饼,还香喷喷的。这种散装月饼,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推销商自会有办法,就往那些低价小超市、平价小商店里送,因为价格便宜,买的人还真不少,毕竟老百姓还没有富到家家户户都能吃豪华包装的月饼。据不完全统计,去年中秋,全市散装月饼销售创下了新高……
这条新闻姚一晃没有看到,因为他这一阵总是不敢看新闻,他是在办公室听别人说的,说的时候,蒋梦玲也在,这条新闻她也看到了,但她对月饼没有兴趣,就抱怨说月饼的人:你怎么老是讲月饼,中秋节都过去好多天了,你怎么还在讲月饼?她的目的是要大家听她讲梦,大家就偏不给她机会,宁可讲月饼。但后来她还是抓住一个机会,那机会正是姚一晃给她的,姚一晃说,唉,天天看新闻看惯了,现在不看新闻,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连做梦都做不踏实。蒋梦玲立刻就抓住了,说,对了,你说到梦,我昨天晚上做梦了。她昨晚梦见姚一晃在一个猪圈前吃白糖,姚一晃拿着个勺子,从猪圈里舀白糖,舀一勺吃一口,吃得满嘴都是白糖屑,蒋梦玲就急了,说,姚一晃你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得糖尿病了。蒋梦玲说,可是你不理睬我,还继续吃,把我急得,把我急得——后来,后来我就不记得了。蒋梦玲说到这儿,看姚一晃的脸色不好,赶紧从随身带着的包包里抽出一本书来说,姚一晃,你不要不高兴,这是主吉的,你看这上面写着,男人食糖主吉。她又向大家解释说,我买了本解梦书,我现在会解梦了,你们有什么梦说出来,我帮你们解。
从此以后,姚一晃只要看到有人在垃圾箱边上转悠,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看他们,他要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拣月饼。其实他真是顾此失彼,挂一漏万,月饼只有在农历八月十五那几天里才有,平常的一年四季里,被城里人扔掉的东西多着呢,过去说有青鱼头里夹着人民币的,后来又说有电视机和电脑,时代发展得这么快,历史的步子这么大,谁也无法预测今后城里人的垃圾箱里还会出现什么。
日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姚一晃也恢复了看新闻的习惯,这天晚上他在看十一点的晚间新闻,新闻提醒了他,中秋节快到了。这一回有关中秋节的镜头一直伸到乡下,在一个贫困村子里,采访一位农村老太太,记者说,老大娘,中秋节快到了,你的孩子在城里打工不能回来团圆,你想他们吗?老太太说,想啊。记者说,如果让你对他们说一句话,你说什么呢?老太太想了想,说,娃啊,别忘了买个月饼吃。
姚一晃心里一动,觉得酸酸的,一个念头又要冒上来了,他赶紧咽了一口唾沫将它咽下去。这时候电视开始做下期预告了:下一期的节目里,我们找到了这位老太太的儿子,他正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某个工地上干活儿……姚一晃赶紧关电视,关灯,上床,屋里一片漆黑。过了片刻,渐渐地有一线月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里钻进来,照在床前的地上。一首流传了千年的古诗就随着这线光亮在屋里晃动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8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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