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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老胡跟着老乡从乡下出来,担心自己无法适应,因为他除了种地,什么本事也没有。老乡比他早出来几年,对城里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他跟老胡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么多只会种地的人都在城里干活,照样把城里人伺候得好好的。那天他们下了火车,就有人来拉他们去参加培训班学手艺。老胡想学手艺,可老乡说,学了手艺你也是乡下人,没用。老乡把老胡带到工地上,让老胡推小车。推车也有技巧,但不算太难。不久老胡就胜任了自己的工作,虽然不算太出色,但也能应付了,再加上有老乡罩着,老胡的日子也过得去了。

        工地是经常要换的,过了些日子,老胡他们就换到一个居民区里的拆迁改造工程上去了。在这里做工程要和居民打交道,事情就比较复杂一点,居民丢失了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就怪到农民工头上,他们用当地的方言说农民工很多坏话,老胡虽然听不懂,但老胡看得懂他们的目光,穿过小街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让老胡芒刺在背,他尽量让自己不去看他们,但他越是不让自己看他们,心里就越慌,好像自己真的偷了他们的东西,他脚步踉跄仓皇地逃过去。老乡说,胡本来,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老胡说,他们老是盯住我看。老乡也朝他看看,说,你是大姑娘,怕人家看?

        发了工资,老胡到街上去转一圈,他并不买东西,但是口袋里有钱和口袋里没钱,转着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老胡要的就是那种感觉。后来有个人要卖一辆半新的自行车给他。老胡一直想要一辆自行车,有了自行车,他就可以到市中心去,也可以骑上自行车去看看在其他工地上工作的老乡。但这人开价太贵,要五十块。老胡说,我没有五十块。这人就伸手到老胡兜里一掏,掏出两张十块的,用手指一捻,说,就二十吧,便宜你了,老乡。说完拔腿就走。老胡扶着自行车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有自行车了,他乐滋滋地骑回来,还没到工地呢,就被街上一个居民抓住了,说这辆自行车是他家的。老胡有口难辩,连前因后果都没弄明白,就已经人赃俱获了。

        事情惊动了包工头,包工头对老胡的老乡说,你介绍来的人,你自己处理吧。老乡回头跟老胡说,我说你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原来你做贼心虚。老胡说,不是的,我不是贼,是人家卖给我的。老乡说,谁会相信你。老胡说,可我跟你是老乡呀。老乡说,老乡又怎样,就算我相信你,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老胡第一次打工生活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老胡的第二份工作也是老乡介绍的,当然那是另一个老乡。老胡到一家工厂当工人,在流水线上做零件。老胡进来以后,老是担心那个老乡会把自行车的事情告诉这个老乡,因为老乡和老乡之间会经常碰面的。老胡就时不时地向这个老乡试探,你见过那个老乡吗?他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说我什么吗?弄得这个老乡对老胡疑疑惑惑,说,胡本来,你在那边犯了什么事情吗?老胡赶紧问,我犯了什么事情?他说我犯了什么事?这个老乡更怀疑了,说,你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老胡答非所问说,我不是被他们赶走的,我是自己主动走的。老乡警觉地看了老胡一眼,不再和他说话了。

        有一天车间里一个工人做的零件少了,就在车间里乱怀疑,一会说是张三,一会说是李四,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大半天老胡一直神魂不定,老是在老乡身边转来转去,老是问,查出来没有?查出来没有?老乡看老胡慌慌张张的样子,就跟他说,胡本来,你要是拿了,就还给人家。老胡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猜到这个老乡已经和原先工地上的那个老乡见过面了,他们已经说过他的事情了,所以这个老乡会怀疑他,老胡急了,赶紧说,你不能听他的,我没有偷自行车。这个老乡听了,脸色很不好看,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事情,怪不得我老觉得你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老胡说,他不了解情况,他相信别人不相信我。老乡说,胡本来,你真是做贼心虚,自己说漏嘴了,我根本就没有碰着他,我都大半年没跟他联系了。老胡更急了,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自行车是人家卖给我的。老乡说,谁会相信你?最后老乡说,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车间主任一会儿要来调查零件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说吧。

        这一下把老胡吓得不轻,老胡赶紧去上厕所,但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逃走了。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确切地说,这些事情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不是老胡的经历,而是小胡的经历。小胡跟着老乡进城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后来小胡慢慢地变成了老胡。小胡在变成老胡的过程中产生了某些感悟,这些感悟是生活教给他的。比如车间里缺少零件的那件事,明明是组长干的,但因为组长是师傅,大家的活儿都是他教会的,而且他自己干活又快又好,是大家的榜样,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他,怀疑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在长长的岁月中类似的种种事情教育了老胡,让他知道,当年老乡带他进城的时候,说手艺没有用,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于是老胡怀着正确的想法,重新回到了开始。

        

        现在老胡重新回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的广场比过去大了几倍,农民工短期培训班的招牌也比过去多了几十种,可到底应该学哪一种手艺,老胡拿不定主意,只觉得心里乱纷纷的。后来老胡就被一个人喊住了,这个人看上去很憨厚,他握了握老胡的手,说,喂,老乡,参加我们的“绿色通道”培训吧。老胡不知道“绿色通道”是什么,呆呆地看着他,这人就朝老胡眨眨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又拿着钥匙做了个手势,老胡眼里是看明白了,但心里仍然糊涂着,老胡说,什么,你说什么,学开门?这个人就笑了,他拍着老胡的肩说,老乡,你是聪明人,三千块怎么样?三千块保你三天之内学会,我们还配发工具。老胡说,什么工具?这个人说,你说什么工具,要打开人家的锁,要用什么工具呢?老胡说,钥匙?那个人说,对,就是钥匙,我们不仅培训你技术,还给每个学员配发一把钥匙,有了我们的技术,再加这把万能钥匙,天下就没有打不开的门,你想进谁家就进谁家,这大千世界,不都是你的绿色通道吗?老胡听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这是培训当小偷的,老胡吓得二话没说赶紧逃开,逃出好长一段路,才敢回头看看,发现那个人根本没有盯住自己,他早已经瞄上了新目标,老胡的心还乱跳了好一阵。

        老胡在那里还看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培训,比如教人应聘时怎么说话,他们还自编了一本书作教材,老胡翻了翻那本书,看到上面有一些自相矛盾的话,比如前面刚说应聘时要正视对方的眼睛,一会儿又说,要低下你的头。老胡看了,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里犯糊涂,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拉生意的人跟老胡说,不难的,你只要把书上的内容背出来,再用到行动上,你就能应付天下所有的招聘了。老胡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不可靠,应付了招聘有什么用,招聘进去了,你没有本事,还不一样被人怀疑,最后给人家赶出来?

        老胡最后选择了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烹饪。老胡小的时候,村里有人家要办红白喜事了,或者造房上梁,都从镇上的饭店请大厨子下来烧菜。从小老胡的心目中就留下了大厨子的深刻的印象,大厨子的手下总有好几个人给他做下手,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端盘子的端盘子,一个比一个巴结大厨子,使得童年的老胡觉得大厨子简直就是部队的首长,他做菜的时候,就像首长在指挥打仗。

        老胡的天赋这时候还没有展露出来。在培训班上,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显得笨头笨脑,手脚也不灵活,不是烧焦就是夹生,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还有一次老胡一失手将半瓶子醋倒进锅里,老师罚他,让他吃下去,老胡差点酸掉了大牙。这么折腾了十五天,学期就结束了,老胡拿到一张盖了红印章的结业证书。

        老胡现在心里有底了,他有了证书,有了手艺,再去应聘时,老胡把那张证书举在手里,老胡还叫嚷着,我有证书的,我有证书的。这样一来,就显得老胡很鹤立鸡群。大家都过去关心老胡,但也有人不相信老胡,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老胡,把老胡的证书接过去瞄了一眼,就说,造得这么烂也敢拿出来骗人?老胡急了,说,不是造的,证书怎么能造呢。大家笑话他说,证书怎么不能造,人都可以造。老胡又说,我这上面有红印的,你们看,这个鲜红的红印。有一个人比较同情老胡,他跟老胡说,买个萝卜就能变成红印,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红印。最后大家都走开了。

        老胡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引以为骄傲的那张证书反而害了他,人家看到证书就认定是他伪造的。一个伪造证书的人,谁敢要他?老胡觉得很冤,不花血本学手艺,人家不信任他,花了血本换来的还是一个不信任。老胡只好把证书藏起来。可是没有证书,别人又怎么相信他会烧菜,他们说,你说你会当厨师,谁相信你?他们连个试一试的机会也不会给他。正所谓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太多了。

        老胡遭到嘲笑的时候,老顾也在这里,他急于要招一个厨子,他也过来看了看老胡的证书,觉得像是假的,就走开了。可老顾在人才市场转了两天,除了老胡,就没有其他人可选了,老顾只好又转了回来。老胡一眼认出他来了,惊喜地说,老板,你来过的,你昨天来看过我,你看我怎么样?老顾说,我没得挑,你跟我去试试吧。他们到了老顾的饭店,老顾让老胡烧一个家常豆腐。连老胡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的厨师天赋就从这里被开发出来了。大家尝了老胡烧的豆腐,感觉特别新鲜,也特别奇怪,一时竟下不出准确的评语,过了好一会儿,老顾说,老胡,你介绍介绍经验,怎么烧的?老胡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乡下烧法,就是乡下烧法。老胡的话一下子启发了老顾,老顾一拍巴掌说,胡师傅,你的思路是正确的,我的饭店今天就改名,就叫“乡下烧法”。老顾的思路也是正确的,现在城里饭店如林,要想在许许多多的饭店中占得一席之地,就要有自己的特色。大家吃多了广东菜四川菜,也尝遍了山珍海味,忽然就想起从前了,就想要回到朴素的年代,“乡下烧法”正好迎合了大家的趣味,给他们的回忆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老胡自己都没料到,他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厨,他受到老板的器重,也受到大家的尊敬。还有人想来挖老顾的墙角用高薪聘走老胡,但老胡知恩图报,他不会走的。老顾也是讲义气的人,他感激老胡的忠心,给老胡加了工资,皆大欢喜。

        过了些日子,饭店的冷盘出了点问题。起先店里的人并没有发现,是一个常来吃饭的回头客发现的,他说他已经留心注意了好几次,凡是荤的冷盘,分量总是比以前见少。他怀疑老板生意做好了,心反而黑了,克扣了冷盘的分量。可老顾是个会做生意的老板,他不会因小失大。那天老顾把大家招呼过来谈一谈,别人都坐下了,唯独老胡不肯坐下,他一坐下心就慌,可站在那里呢,腿肚子又发软。老顾还没有开口,他就抢先说,老板,不是我吃的,你不要怀疑我,我要是偷吃了,我会长得很胖,你看我现在不胖吧,一点也不胖,是不是?老顾觉得老胡的思想很奇怪,说,那也不见得,有的人是吃啥都不壮,有的人呢,喝凉水也长肉。老胡慌了,说,果然的,果然的,被我猜着了,你真的在怀疑我。老顾说,我没有怀疑你,是你自己在怀疑自己。再说了,我这店,就算有人偷点熟菜吃,也吃不穷我。老胡说,我听得出来,你还是在怀疑我,你怀疑了我,又来安慰我。其实本来老顾也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他把大家叫过来,只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偷嘴的人,好让这个人自觉地改掉偷嘴的毛病,不料老胡引火烧身,把事情惹到自己身上,就把事情搞混了,真正偷吃的人反而可以浑水摸鱼躲过去了。老顾气得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大家从屋里散出来,看到洗碗的小月正闷着头蹲在院子洗碗,一个小伙计说,咦,小月,你怎么不进来开会?小月的头闷得更低了,也不回话。老顾也奇怪了,走过去说,小月,你怎么啦?你听见没有?小月光是点头,仍不开口,腮帮子却鼓得满满。老顾说,小月,你嘴巴里有什么?小月脸涨得通红,紧紧闭着嘴。老顾说,你张开来我看看。小月逃不过了,只好张开了嘴,嘴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红红的赤烧肉,还没来得及嚼碎了咽下去。老顾说,原来是你。小月含着一嘴的赤烧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老顾说,你哭什么,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哭啦。老胡在一边拍着胸说,吓坏我了,吓坏我了。老顾回头看他一眼,说,你吓什么?老胡说,还好不是我,还好不是我。老顾说,你怎么觉得会是你呢?老胡说,因为我太可疑了,熟菜都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我是第一道关,我是最可疑的人。老顾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啊。

        老胡的一些老乡经常来看老胡,他们从前和老胡一起从老家出来,但没舍得花钱去学手艺,现在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风吹日晒的苦不说,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在别人怀疑的目光中,像夹着尾巴的过街老鼠。现在他们常常跑到老胡这里来眼红老胡,他们以为老胡会招待他们吃一顿,可老胡跟他们说,你们没事情少来找我,你们老来找我,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老板会怀疑我的。他的老乡很不满意,说,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老胡说,那你们找皇帝去吧。

        有的老乡就生气不再来了,但也有的老乡还是会来,只是他们比较尊重老胡的意见,先摸清老板的生活规律,拣老顾不在饭店的时候来找老胡。有一个姓李的老乡,老是来找老胡借钱,老胡借过他几次,但他不还,不仅不还,下次又来借了,而且来的时候,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像从来没有借过老胡钱一样。老胡知道借出去的钱永远是有去无还了,就开始拒绝他,他就走了,但第二天又来了,又好像昨天根本就没有来过,好像老胡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他来了,就朝门口地上一坐,也不说话,小伙计就进去喊老胡,胡师傅,你老乡来了。老胡出来一看,又是他,老胡说,你怎么又来啦,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老乡说,我昨天来过了吗?老胡说,你别跟我装蒜了。老乡说,我没有装蒜,我确实是记不得了,因为我急需用钱,这几天到处找老乡,结果都跑糊涂了。老胡说,你怎么永远是急需要用钱的呢?我昨天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钱,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开呢。老乡就走了。到了明天,老乡又来了,说,老胡,你们发工资了吗?老胡说,没有发呢,就算发了工资,也轮不到你用,我孩子今年上学了,学费还欠着呢。老乡好像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孩子也上学啊。

        

        老胡和店里的小伙计一起住,半夜里有警车从街上经过,拉了警笛,老胡就会惊醒过来,把小伙计也弄醒了,说,听,又抓人了。小伙计要睡觉,不想听,老胡不让他睡,跟他说,你说这一回抓谁?小伙计不高兴地说,反正不是我。老胡说,我知道不是你。小伙计用被子蒙住头不再搭理老胡,老胡叹息了一声,说,其实只要稍等一会儿,它还会响的,现在是去抓,等一会儿抓到了还会回过来。小伙计伸出头来说,我等它干什么?老胡说,你听着它半夜叫起来心里不害怕吗?小伙计说,我害怕什么,我又没有犯法。这么一说一闹,把小伙计的睡意弄跑了,小伙计再也睡不着了,就跟老胡生气,说,你下次再半夜叫醒我,我就不跟你睡了。老胡说,好吧,我再也不吵醒你了。可到了下一次,警笛响起来的时候,老胡又慌慌张张地推醒了小伙计,说,来了,来了,它又来了。小伙计没办法了,就去跟老顾说,要分开住。老顾说,你还想睡单间啊?小伙计说,可是他老不让我睡觉,半夜就叫醒我,叫我听警笛。老顾也不解,去问老胡,你想干什么?老胡紧张地说,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老顾觉得老胡表现有点反常,老顾说,老胡,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你看不看报纸,报纸上说,心理压力太大,会出问题的,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老胡慌道,我有什么事情,你知道我有什么事情?老顾说,你的事情要你自己说出来的。老胡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老板,是不是我老乡跟你说什么了?老顾说,你老乡,哪个老乡?我不认得你老乡。老胡这才赶紧闭了嘴。

        这一年快到年底的时候,老顾家失窃了,损失惨重,公安部门侦查了一段时间,却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案子就暂时悬着了,因为年底时案件太多,警察们忙得顾此失彼。

        查案子的那一阵,店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等到警察撤走,大家就轻松多了,连老顾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案子没有破,但至少日子又恢复了正常,饭店仍然开下去。唯独老胡仍然惶恐不安,一直疑神疑鬼,眼皮老是跳个不停,他甚至都不敢看老顾的眼睛,老觉得老顾在怀疑他,但是如果老顾不看他,他又心慌得不行,以为老顾是查到什么证据了,所以不再试探他,老胡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贼,最后他没有办法了,伸出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你慌什么慌,是你偷的吗?老胡自打耳光的事情被小伙计看到了,他问老胡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说,小时候班级里有同学丢了橡皮,你会不会觉得是你偷的?小伙计说,会的,会的,我的同桌少了一支铅笔,我告诉他是我偷的,其实不是我偷的。老顾正好走过来,老胡赶紧说,老板,我们没有说什么啊。老顾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们,说,你们没有说什么?什么意思?难道在我店里工作,连说话都不可以,我有那么凶吗?老胡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后来老顾的一个朋友来找老顾谈事情,他们坐在店堂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老胡忽然就走过来冲着他们说,你们是在说我吧?老顾说,说你什么?老胡又赶紧走开了,弄得老顾和他的朋友都觉得他怪怪的,那朋友问老顾,他什么意思?老顾说,我也搞不清楚,这些天他一直这样怪怪的,我觉得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没有说出来。朋友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老顾说不清,只觉得就是最近这一阵的事情。朋友的思路比老顾清楚,他对老顾说,你想想,会不会和你家的失窃案有关系?朋友这一说,老顾倒吃了一惊,回想起来,老胡的种种奇怪,确实是从他家失窃开始的。老顾把小伙计叫过来问,小伙计说,我看到老胡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还说,为什么别人丢了东西自己会心虚。小伙计走后,朋友劝老顾去报警,老顾说,警察已经来过了,问老胡的时候,老胡说他没有偷,他还哭了。朋友说,哭也不能证明他没有问题。老顾说,警察说过的,现在是暂时搁一搁,案子还没有结,他们还会再来的。朋友说,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你要把老胡的不正常的表现告诉他们。老顾说,我知道了。

        老胡好像比老顾还盼望警察再来,他嘀嘀咕咕地说,咦,奇怪了,他们说过两天还要来的,怎么到现在也不来,他们会不会不来了啊?小伙计说,胡师傅,你希望警察来吗?老胡两腿一发软,抓住小伙计的肩说,万一警察来了,万一警察把我带走了,你帮我把这个月的工资领了寄给我老婆。小伙计说,警察为什么要把你带走,你是贼吗?老胡愣了愣,又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嘟哝说,警察为什么要把我带走,我是贼吗?可我不是贼呀。小伙计见老胡老是打自己的耳光,有点怕他了,躲得他远远的。老胡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紧张,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侧耳倾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好像就专心在等着警车上的警笛响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小伙计跟他说,胡师傅,你昨天晚上梦见老乡了?老胡猛被一吓,脸就有点白,说,你知道我做的梦?小伙计说,你说梦话了,我听不太清,好像说的老乡。老胡说,老乡什么?小伙计说,我没有听见你说老乡什么,胡师傅你不用紧张的,这是说梦话呀。老胡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赶紧把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小伙计又说,胡师傅,你可能想念你的老乡了吧,小时候我听我奶奶说,想念谁了,就会做梦梦到谁。你老乡好久没来了。老胡说,哪个老乡?小伙计说,咦,就是你最怕的那个,他来了你就要躲起来的,向你借钱的那个。老胡“啊”了一声,心口好像中了一拳,他想起了那个叫李富贵的老乡。

        李富贵老是来找老胡借钱,开始借到一点,后来因为老是不还,老胡就再也不借给他了,他空跑了好多趟,最后都是空手而归,有一次他都差点给老胡下跪了,他还向小伙计借钱,也没有借到。李富贵总是说,我急需钱用呀,我急需钱用呀,你们帮帮忙啊。可是没有人帮他的忙。老胡跟小伙计分析过,李富贵肯定是赌上了,一旦赌上了,那是无底洞,别说他跪下,他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能动心。现在老胡又想到李富贵,想到最后那一次李富贵没有借到钱离开时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曾在李富贵面前吹嘘老顾多么有钱等等,想着想着,老胡就打了个冷战,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上来,他伸手又要打自己的耳光了,但是发现小伙计正盯着他,他没有下手,把手收了回去,但那个念头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思想和灵魂,怎么也甩不掉了。

        老胡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偷偷地跑出去,跑到李富贵原先所在的工地一打听,才知道李富贵早就离开了,他嫌这里工资太低不够开销,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做什么工作了。老胡到李富贵住过的工棚,东看看西看看,想看出点名堂来,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李富贵还有一个包留在工棚里没有带走,老胡打开来看看,里边只有几件破烂衣物,还有一个记着几个电话号码的小本子,老胡照这个本子上的电话打过去,多半是打不通的,或者是空号,打通了的也都被告知是打错电话了,如果对方是手机,接手机的人态度会很不好,因为你打错电话,就浪费了他的手机费,还有几个是公用电话,估计也是打工的老乡留下的。

        老胡回来的时候,小伙计告诉老胡,警察来过了。老胡懊悔不迭,说,唉,我怎么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警察来的时候我出去了。老顾奇怪道,你这么想见警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警察说?老胡说,那当然,我要跟警察说清楚,不是我偷的。老顾说,谁说是你偷的?老胡说,谁说不是我偷的?是不是警察说的?老顾说,警察说你这个人就是心理素质太差。老胡说,警察还说什么了?老顾说,警察说你没有作案时间。老胡说,我是没有作案时间,但是万一我有同党呢,警察没有想到吧,万一我是做内应的呢?老顾觉得老胡真是匪夷所思,他忍不住说,那就是说,这两天你鬼鬼祟祟跑出去,是在和你的同党接头啊,你们是不是在分我的钱啊?老胡愣住了,忽然发现自己给自己设了个套子钻进来了,他气得伸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伙计说,胡师傅,你这个人心肠很软的。老胡说,你什么意思?小伙计说,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心肠软的人,才会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说:为什么?小伙计说,我奶奶说,要是换了心肠硬的人,肯定是打别人,不会打自己的。老胡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小伙计话中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经过这一阵的折腾,眼看着老胡就瘦了一大圈,从一个大号的老胡变成了小号的老胡,大家都看着奇怪,说,人家当厨子,个个是越当越胖的,你怎么越当越瘦了?老胡说,我可能是有心理负担。老顾说,老胡,你会不会得了什么病,还是到医院查一查吧。老胡心里一感动,差点把李富贵说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既担心冤枉了李富贵,又担心没冤枉李富贵。冤枉了李富贵,他不仁不义,没冤枉李富贵,自己就会成为怀疑对象,他和李富贵,不是同党也是同乡。即使不弄个冤案出来,老顾也肯定不会再相信他,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了。老胡两头不能做人,心里有话不能说出来,堵着,所以吃下去的东西,吸进去的油烟,没有长成肉,都变成了精神负担,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脑袋却越来越重了。

        

        过了些日子,老胡的老婆孩子也出来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城里,干着城里人的活,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他的女儿小胡聪明可爱,越长越像城里的孩子。老胡正在想办法把她从民工子弟学校换到城里的小学读书。可是老胡半夜惊醒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只要警笛声一起老胡又醒来,跟老婆说,听,又抓人了。老婆说,你这么关心抓人干什么,又不是抓你。老胡说,你怎么知道?老婆睡眼矇眬地朝老胡看看,翻了个白眼躺下去又睡了。老胡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像在等着警笛再次响起。去抓人的警笛响过后,如果听不到回来的警笛声,老胡是无法睡踏实的。

        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派出所来通知老顾,案子破了,叫老顾到派出所去认领东西。那时老胡正在厨房炒菜,小伙计进来喜滋滋地说,胡师傅,贼抓到了。老胡吓得手一松,咣当一声,铲子砸到脚背上。小伙计还告诉老胡,贼是个流窜犯,春节前来过,他以为过了春节就没事了,所以春节后又来了,就被抓住了。老胡说,走过的地方又来了,那算什么流窜?他真傻,走过的地方不再去,那才叫流窜,那样就永远也抓不到了,是不是?小伙计佩服地说,胡师傅,还是你有经验。老胡顿时脸色煞白,支吾着说,我有什么经验?我有什么经验?

        警察又来了一趟,他们还需要补充一些证明。但这一回警察没找老胡谈话,因为事情跟老胡完全没有关系,再说前边破案时也已经找老胡谈过好几次,他们知道老胡心理素质差,他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最后误导警察走入歧途。所以既然没有他的事,他们就尽量不去惹他了。老胡却觉得警察不问他点什么,似乎是有意在回避他,老胡慌了,赶紧跑到警察跟前,主动跟警察说,我姓胡。警察知道他,说,你就是胡师傅啊,我老婆就喜欢吃你做的乡下菜。老胡讨好说,过几天我炒几个菜给您家送去。警察的听力很厉害,就这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听出了老胡的口音,警察说,咦,胡师傅,你也是沟北人啊?老胡说,是呀,沟北魏沟子村的。警察说,魏沟子村?你怎么不姓魏?老胡说,我们那村,也是怪了,姓胡姓王姓李姓张,姓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姓魏的。

        和警察说过话以后,老胡越想越不对,他去问老顾,他为什么说我是沟北人,他认得沟北人吗?老顾说,他可能在说这个案子吧,那个贼,也是沟北人。老胡说,他叫什么名字?老顾说,好像叫张二什么的,对了,是张二娃,不过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老胡说,张二娃?不认得,不是我们村子的人。老胡庆幸地想,这个贼原来还真是我的老乡呢,不过还好,我没有把怀疑李富贵的想法说出来,要是说了出来,不是冤枉李富贵了吗?这个李富贵,也怪了,怎么就真的不来借钱了呢?

        过了一天,警察又来了,老胡正在厨房烧菜,他看到警察在外面跟老顾说话,但他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老胡想,案子不是破了么,警察怎么又来了,这个警察话怎么这么多?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会不会因为那个贼跟我是同乡,他们又怀疑我了呢?可是我不认得这个贼呀。

        老胡当然听不见,他们正在谈李富贵呢。原来警察最后确认了张二娃是个假名字,贼的真名就是李富贵。等警察走了,老胡问老顾,警察有什么事又来了?老顾说,没什么,在说一个人。老胡说,说什么人啊?老顾说,你又不认识的,跟你没关系。老胡觉得老顾说话含含糊糊,是欲盖弥彰,老胡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就失控了,老胡说,警察和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吧?老顾奇道,为什么要说你,你有什么好说的?老胡胆战心惊地说,我就是想探听一下,你们在说我什么。老顾生气地说,老胡,你为什么样样事情要往自己身上拉,你觉得好玩吗?老顾不耐烦地责备了老胡几句,但说着说着,他眼睛里的不耐烦渐渐地变成了怀疑,变成了警觉,最后老顾语气重重地说,老胡,你有什么事情干脆坦白出来吧,你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被你弄成神经病了。老顾话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老胡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老板,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其实连我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你知道,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

        老胡的老婆和女儿听到老胡哭闹,都跑来看他,老胡瞪着老婆说,你知道我的事情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年我十九岁,跟着村里一群人到镇上去看录像,和另一个村的人打起来了,我拿一把水果刀,把一个人捅了,后来那个人死了,我逃走了,我是杀人犯,我杀过人——老胡的老婆“噢”的一声,紧紧搂住女儿就往后退。老胡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老顾,说,你们别害怕,我以前是杀人犯,但现在不是了,那时候我年轻胆大,现在我胆小如鼠,我不会再杀人了。杀了一个人,已经让我半辈子亡命天涯不能安身,我还敢再杀人吗?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胡,老胡又说,十几年里,我换了十几个名字,我叫过张立本,叫过李长贵,叫过王大才,还叫过好多名字,现在我叫胡本来,可是我连我本来的名字都忘记了——老胡的老婆和女儿抱头痛哭。老胡说,你们哭也来不及了,我已经坦白出来了,我不是胡本来,我从来就不是胡本来。老胡的老婆听了老胡这句话,忽然停止了哭泣,放开了女儿,指着老胡说,你骗人,胡本来,你就是胡本来!你跟我是一个村的,从小我们就认得,从小我就知道你是胡本来,你怎么会不是胡本来?

        老胡呆住了,大家也呆住了,过了好半天,老顾说话了,老顾说,老胡,你说的这个故事,我知道,报纸上登过的,那个人的名字叫王一生,王一生是他的假名,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他的故事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甚至连细节都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不是像你这样自己坦白出来,他最后是被警察抓住的。老胡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的故事当成我的故事了。老顾说,不对,你又说谎了,王一生的事情是去年才暴露出来的,你不可能以前就知道。老胡说,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他。老顾说,警察抓到他的那一刻,他对警察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安心了,这么多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老胡激动得叫喊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胡拿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放到自己身上,大家批评他不应该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但事情过去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老胡仍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厨子,他烧的菜又有了新气象,饭店的经营也更上了一层楼。可是老胡的老婆说老胡打呼噜太厉害,吵得她和女儿晚上睡不着觉,跟老胡分开住了。女儿见了他,也总是离得远远的。有一天他发现女儿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女儿的眼神让老胡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老胡大声说,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厨子,大厨子!大厨子的地位你懂吗?老板的饭店生意好,全靠我的手艺。女儿吓得小脸煞白,慌慌张张溜了出去。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8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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