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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托海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晚。

        秦老师在路上碰到她的学生王清。王清老远从自行车上下来,秦老师发现王清今天特别漂亮,眼睛亮闪闪的。

        “秦老师,我要结婚了。”

        “去可可托海?”

        “去可可托海。”

        “快下雪了,多穿点衣服。”

        “王大顺来了三次电报,跟你说的一样。”

        王清骑上车子走了,她要在可可托海待半年,待到明年五月才能出来。秦老师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吃晚饭的时候女儿女婿来看她,秦老师告诉他们王清要结婚了,女儿跟王清王大顺是同班同学,四年前就结婚了,他们班大多同学都成了家,小孩都有了。要吃王清的喜糖得等到明年五月。秦老师说:“王清说了,他们要回来请大家。”

        “这才像话。”秦老师的女儿高兴得不得了,跟丈夫商量准备什么礼物。

        “王清是我的小姐妹。”秦老师的女儿反复强调这句话。秦老师把电视声音关小,把外孙女带到小房子里讲故事。故事讲得干巴巴的,秦老师的耳朵在客厅里,小孙女都大声抗议了:“奶奶我不要你讲,我自己看。”

        都是注了拼音的小画书,秦老师平时可是倒背如流声情并茂,今天不行,秦老师嘴里像噙了石头。秦老师的手还是很灵巧的,摸着外孙女的小脑袋,小家伙很快就安静了,不时地有翻书页的哗啦声。女儿女婿走的时候秦老师也只是礼节性地啊啊了两声,“路上注意,带好孩子。”说了千遍万遍的话秦老师又说了一遍。

        灯灭了,另一种亮光进入房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准噶尔就有这么奇怪的夜晚,盆地上空是清一色的蓝,跟大海一样,灯光熄灭的时候就一下子从天空深处涌出来。秦老师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这种无边无际的蓝天。车子的声音跟昆虫一样,在地底下嗡鸣,丝毫影响不了宁静的蓝光。秦老师整个晚上都是这么半闭着眼睛。天空离大地太近了,快要贴在一起了。太阳总算出来了,太阳很小,也不太亮,快要下雪了,太阳是知道的,看样子今年要有个大雪天。太阳跟兔子一样在天空遛一圈就匆匆跑掉了。

        秦老师吃晚饭的时候发现炉子上还放着奶茶,她都忘了她留了一整天的奶茶,泡的干馕,晚上可不能这么对付,晚上喝奶茶就别想睡觉了。秦老师来了精神,三弄两弄,就做好了汤饭,辣子皮芽子西红柿酱还有羊肉跟面条烩在一起,秦老师都冒汗了。电视里放什么节目她都不清楚,新闻联播都不看了、电视开着就好像在证明电视还有一口气,电视跟狗一样。机器狗。邻居把她的电视叫机器狗,她也乐意把电视当成狗。不能太闹,她的电视总是声音很小。

        秦老师吃了汤饭,坐在沙发上,也没有让电视大声嚷嚷的意思。电视只有画面。秦老师不怎么看画面。这是一座安静的小城。秦老师听见的昆虫般的车子声是从小城外边天山脚下的乌伊公路上传来的,远方的声音反而清晰也很亲切,没有噪音,被准噶尔辽阔的空间过滤后的汽车的心脏跳动声,沙沙沙,跟一群鸟儿一样跟一群孩子一样。秦老师喜欢这种遥远而清晰的沙沙声。

        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秦老师还记得她当时没有立刻接电话,她看墙上的石英钟,刚好九点半,红针刚跳到九点半,秦老师抓起话筒,秦老师就听到了王清死亡的消息。

        电话是王大顺打来的。可可托海在准葛尔盆地北边的阿尔泰山里,在地平线以外了,王大顺就好像站在秦老师跟前说这件事。王大顺的声音断断续续,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在山口遇上了寒流,秦老师在电话里叫起来:“大衣、大衣,她带大衣了吗?”

        “大衣带了。”停了好半天,王大顺说:“她没穿。”

        “为什么?”秦老师又叫起来。

        王大顺好像被吓住了,又不说话了,电话没断,停了好半天,王大顺有声音了:“她可能没有感觉到寒流,她脸上红红的,带着笑呢。”

        秦老师噎住了,秦老师脑子里的话超过了嘴巴里的话,“娃娃呀,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笑。”

        秦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王大顺在安慰秦老师,王大顺已经能说完整的句子了,不再是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了,“秦老师,王清的手还热着呢。”秦老师知道王大顺就在王清的身边。秦老师还知道在这个夜晚王大顺身边没有其他人,王大顺就把电话打到她这里了。

        

        秦老师给王大顺他们班带语文课,秦老师不是班主任,不太熟悉班上的学生。秦老师是从女儿嘴里知道王大顺的,秦老师还知道女儿有多么喜欢这个叫王大顺的学生。女儿总是把王大顺掩藏在庞杂混乱的琐事中,班上几十个同学的情况女儿如数家珍。小丫头那点小伎俩怎么能逃出母亲的眼睛,小丫头总是把王大顺这个人轻轻带过,小丫头太低估了母亲的眼力。应该说不是眼力是声音,秦老师从女儿的声调里一下子感觉到女儿不再是个小丫头了,女儿已经是大地上的小白杨树了,一身娇嫩的叶子迎着晨风和朝阳在静静地喧哗着。

        秦老师要认认这个王大顺。秦老师是老教师了,很自然很巧妙地让学生回答问题。提问了四个同学,王大顺是第三个。王大顺回答问题的时候秦老师微微地点点头,秦老师对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这样子,秦老师不可能刻意地去看王大顺。只有秦老师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秦老师讲课讲到兴头上会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圈儿,边转边讲。秦老师从王大顺的座位旁边走过去三次,正面一次,背后两次,这就足够了。秦老师也就明白女儿为什么喜欢这个男生。

        秦老师翻看了王大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可可托海”。王大顺在作文里专门解释了可可托海的含义,可可托海是蒙古语,译成汉语就是绿色丛林。可可托海是一个遥远的草原小镇。王大顺在作文里写了他的蒙古族朋友,写了阿尔泰的森林草原骏马雄鹰,还有稀有矿石,王大顺是矿工的儿子。字里行间全是森林草原和矿石的气息。秦老师的红铅笔给作文改了好几个错别字。秦老师不知不觉写了一段评语,几乎跟原文一样长,秦老师执教几十年还从未给学生作文写过这么长的评语。秦老师想删都没办法删了,评语就写在作文后边。秦老师觉得有点对不起女儿。被人窥破心里是很难堪的。秦老师走到女儿卧室的门口,手都举起来了。夜太静了,远方草原上马嚼夜草的声音都能听见。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渗出一道微光,女儿在写日记,技工学校的学生没有多少作业,用不着熬这么晚。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执著的事情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日记。那些年,已经流行带小锁子的精致的日记本了。秦老师听到的沙沙声不是马嚼夜草是钢笔在纸上的激情挥洒,秦老师甚至从门缝那道散淡的微光里判断出女儿的头发被夜风吹起来,把台灯罩住了、灯光被剪碎了、女儿很自然地要捋一下头发,女儿身上淡淡的芳香也就散出来了。秦老师就退回去了。

        秦老师评讲作文的时候读了两篇散文,同时提了几篇、王大顺就在提及的几个人中间。秦老师及时捕捉到女儿眼睛里的惊喜。女儿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巨变。女儿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眼睫毛又密又长。

        秦老师很快在女儿那里发现王大顺作文的复印件。在女儿房间的桌子抽屉里。秦老师赶快关上抽屉。很奇怪的是王大顺再也没有写出一篇出色的作文。女儿完全可以到书房来翻看学生的作业和作文。女儿以前可是经常翻她的书斋。自从有了王大顺,女儿再也不动她的东西了,女儿最多是在书房门口跟她说话。只要秦老师坐在书桌边批改作业,女儿就不去打扰她。女儿抽屉里的复印件越来越多,有五份。总共五次作文。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本。学习委员是个女孩子。女儿是从学习委员会那里拿到王大顺的作文本,复印完后再交给学习委员。王大顺是不知道的。秦老师也不知道。唯一知道女儿秘密的就是学习委员。同学间其实是没有秘密的。一个班的同学彼此的心事都是清楚的。不说破罢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生相当长一段时间误以为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当然,老师是不会知道这些秘密的。包括秦老师。

        秦老师自认为是个有现代意识的好妈妈,对女儿实行开放自由的管理方式,绝对尊重女儿的隐私。当女儿拥有越来越多的隐私的时候,秦老师还是发生了动摇。她又一次打开了女儿的抽屉,好家伙,挂着小锁子的日记本有五六个。封面有女儿用蜡笔画的图画,有鸟儿,有花朵,有小马小牛小羊等。里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对一个男生的倾心之恋。到底是个孩子。秦老师很容易在枕头下边发现了小小的铜钥匙,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秦老师取出一把钥匙,举起来,春风和阳光把窗帘高高掀起,秦老师看到院子里的树,鸟群暴雨般飞过林带,林带发出大海一样的喧嚣。秦老师把钥匙收起来。秦老师走到门口正要关门时才发现女儿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无需别人插手。秦老师脸都红了。秦老师退到客厅,客厅也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让秦老师吃惊的是柜子后边,最隐秘的旯旮都被打扫了,秦老师都没有这么大耐心。

        吃饭的时候秦老师表扬了女儿。“你比妈妈能干呀孩子。”女儿告诉秦老师,咱们是砖房,水泥地板,一擦就净。女儿到乌苏同学家去玩儿。他们是住土坯房。女主人每天用牛粪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擦一遍,地皮和墙壁又光又亮,都是泥土本身的光,女儿才知道女人的贤惠有多么大的力量。女儿很有信心地告诉母亲:“如果我嫁的男人住土坯房,我就学他们那样,让泥土亮起来。”

        女儿的变化太大了。在秦老师的记忆中女儿是个瘦巴巴的不起眼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刚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了神光,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体态,她的心理全都变了。女儿丰满起来了。有力气。爱干家务活。笑声琅琅。变成鸟儿了。干活的时候都跟妈妈比手劲。手腕子加了钢一样。秦老师又惊又喜。女儿不但把快乐带到家里,还要带给街坊邻里带到姨姨家里。连小动物都不放过。林带里的小树都得到过她的恩惠。她觉得林带边上的树木矮小,放的水少,就死皮赖脸让放水的老头再放一次水,她自己扛着铁锹去开路,她从没干过这种活,她竟然在几棵小树的周围打了埂,圈住了更多的水,跟小水潭一样。她问老头明年树会不会长高。老头大声嚷嚷:“不是废话吗,不长个儿还叫树吗?”女儿认为这是最满意的答复。

        毕业那年,那个叫王清的丫头出现了。其实王清一直在这个班上。女儿日记里的大半内容是关于王清的。王清带给她的痛苦几乎跟王大顺带给她的快乐一样多。女儿还把王清带到家里,郑重地介绍给母亲:“我同学王清、王大顺的女朋友。”可以想象秦老师有多么惊讶。两个小娃娃,不再是小女生了,马上毕业了,真正的大姑娘了,苦涩又甜蜜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幸福,一起下厨做饭,切肉切菜,丁丁当当,秦老师坐在客厅里恍如梦中。更要命的是菜刚摆上桌,那个王大顺进来了,他显然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客人走后,女儿好像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女儿告诉母亲:“我努力了,可还是比王清差那么一点点,我就退出来了。”在那一刻女儿简直跟将军一样在总结自己的成败得失,女儿在检讨自己。秦老师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毕业后不久,女儿有了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女儿已经工作了还保持着老习惯,把每天的感受写出来。还是带小锁子的日记本。女儿在母亲怀里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泉眼,在校园里也只是一条小溪流,女儿到了更大的世界女儿就变成一条大河。结婚不久,亲家母就忍不住赞叹秦老师养了一个好女儿。秦老师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那个王大顺,还有王清,他们在女儿成长的道路上起的作用太大了。秦老师已经有点儿被动了。女儿经常请王清王大顺到家里来玩儿。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秦老师从女儿的神情中看出一种感恩的意思。

        毕业以后,王大顺的工作一直安定不下来。大家就开他的玩笑:你小子在学校太顺了,现在应该吃点苦头补偿补偿。王大顺就反击人家:“我没有不顺的时候,我什么时候都很顺。”王大顺说完这句话不到五分钟就匆匆离开,去赶六点的长途车,狂奔一夜赶天亮赶到伊犁。朋友们经常聚会,奎屯是个咽喉地带,四通八达,最闲不住的人就是王大顺。把王清一个人丢在奎屯。王清家在奎屯,跟父母住在一起。上天有意考验这一对痴情男女,王清在奎屯的工作也不是很安定,经常换,厂子不景气,报到时间不长就停产了。王清大多时间在私营企业里干。王大顺早把专业丢了。技工学校的财会专业,又是个男的。王大顺这几年把天山南北跑遍了。去年总算在可可托海有了稳定的工作,也稍有了点积蓄。还有了房子,不大。半年前,王大顺来看秦老师,很仔细地描述他的房子,大概是小镇边的几间砖房。王大顺已经很满足了。秦老师答应夏天的时候去可可托海,在那个砖房子里住上几天。

        

        王大顺来奎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五月中旬了,可可托海漫长的冬天是出不来的,王大顺处理完王清的后事累得不成样子。92级财会班的同学能来的都来了,都来看望老同学王大顺。

        聚会的前一天,秦老师的女婿陪王大顺玩儿了一天。王大顺身体挺好,主要是心里累。他们先看电影。下午去鸭子坝钓鱼。晚上两个人就住在一起。秦老师的女儿带孩子住婆婆这边。两个男人抽烟聊天,天南海北。天快亮的时候,秦老师的女婿重重地打了王大顺一拳:“兄弟呀,你现在算活过来了。”

        “我什么时候没活着。”王大顺不服气,秦老师女婿就实话实说:“今儿早去车站接你,你没照照镜子,都没人样了,现在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了。”

        “谁要你管。”王大顺走到镜子跟前捏捏下巴。

        “有哪么严重吗?”

        王大顺在口袋里摸半天摸出烟盒,红雪莲烟。王清就埋在可可托海的森林边上,全是高入云天的红松,林涛跟大海一样。王大顺用好烟好酒招待了帮忙的人,王大顺要感谢的人太多了。眼前这位老兄太够哥们儿了,上天有眼还真让他摸到了红雪莲烟,半盒呢、十支、慢慢抽就把太阳抽出来了。秦老师的女婿告诉王大顺:“兄弟呀,好好地活吧,你身上可是两个人呀。”王大顺细细地琢磨了一遍,越琢磨越觉着有道理。王大顺一下子放松了,跟挨了一枪似的仰面倒下去,幸亏后边是沙发上,幸亏秦老师女婿反应快扶了一把,王大顺总算倒在沙发上,鼾声就起来了。鼾声不大,嗡声大。秦老师女婿也受了感染,一宿没睡,也倒在床上呼呼睡起来。

        秦老师女儿送早饭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睡得正香。秦老师女儿把饭放进锅里,拉上窗帘。阳光还是透进来了。秦老师的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两个男人,看了好半天。秦老师的女儿开始拖地板,拖完后又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连柜子后边都擦到了,连墙壁都擦到了。擦完了,她还站在门口看了看,地板墙角里果然亮堂堂的。太阳也好,灯光也好,照不到那些角角落落的,可那里还是有亮光。她一个礼拜擦一遍房子。她还是觉得懒了一些。丈夫劝她不要这么累,拖拖地板就行了。一个礼拜把房子擦一遍,房子又不是人,人一个礼拜洗一次澡。她就告诉丈夫,“天天洗澡不好吗?”“我不想让你这么累。”“我不累。”丈夫再也忍不住了,就说到秦老师那里,秦老师故作惊讶:“她做姑娘的时候可没这么干过活。”女婿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

        下午三点大家都来了。瓜果瓜子饮料都是自己带的,来了好几位老师,有过去的班主任和代课老师。好多人都是毕业以后第一次见面,可大家说的都是学生时代的往事。王清的许多事情连王大顺都不知道,说王清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好像王清就坐在大家中间。客厅小,人很挤,大家还跟学生时一样挤成一团,男生一团,女生一团。可谁都能感觉到有王清一个位置。这个气氛一开始就有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渲染出这么一种罕见的气氛。连王大顺都感到惊讶。秦老师从王大顺的神色里看出来了。那几位老师看出来了。老师们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秦老师还是留意女儿的反应。秦老师的目光慢慢地游到女儿身边时,秦老师竟然发现女儿坐的凳子空出半边。女儿只坐了凳子小小一角,女儿完全是下意识的,女儿听着人家讲王清的事情。那是王清同宿舍的人在讲。还有王清的同桌。还有跟王清住一个院子一起长大一直长到技工学校的。这些都是大家不知道的。也是王大顺不知道的,谁也不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毕业才五年,谁能相信死亡呢。这种气氛太烈强了。王大顺完全相信了。王大顺唱了两首歌曲,都是王清喜欢的。

        王大顺只会唱这两首歌曲。王大顺不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当年新生入学后的第一次晚会上,每个人必须表演一个节目。王大顺就唱了两首歌。先唱了《黑眼睛》,声调不怎么和谐忽高忽低,可有一种奇妙的东西感染了大家,大家喝彩,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王大进就唱了最后一首《三岁的小鹿》。这是一首叙事歌曲,讲一位老猎手最后一次打猎,猎手瞄准的是一只三岁的梅花鹿,老猎手扣动扳机就后悔了,枪膛里射出去的竟然不是子弹,是一枚樱桃核,很准确地击中了小鹿的额头,小鹿跳了一下就跑了,老猎手再也不打猎了,老猎手养了一群羊,羊群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梅花鹿就过来了,老远就能看见凤冠一样的鹿角,就是那枚樱桃核长出来的鹿角。歌曲是这样结束的。

        我的鹿茸一样的可可托海啊,

        我的鹿茸一样挺拔的姑娘。

        秦老师看见女儿的眼睛里泪花闪闪,有的女生在擦眼睛,男生们眼睛发红。沉默了好半天。有人很巧妙地换了话题,气氛缓和了一些。秦老师在想王大顺当年写的那篇作文《我的家乡可可托海》。秦老师不知道这篇作文的前奏是从歌曲《三岁的小鹿》开始的。《三岁的小鹿》才是击中女儿和王清的关键。到可可托海已经是茂密的森林了。可可托海,蒙古人称那地方为绿色丛林。秦老师当时给学生的作文是“我的家乡”。后边由学生自由发挥。有乌苏沙湾的,有车排子下野地的,有大拐小拐炮台的,有伊犁塔城阿尔泰的,可可托海是最边远的地方了。那篇作文的原稿应该在王清手里。女儿保存的是作文的复印件。还有五大本日记。女儿出嫁的时候全带走了。秦老师亲眼看见女儿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小箱子。女儿告诉秦老师:一会儿新郎来取。秦老师急了,“傻丫头,要等到后天,跟嫁妆一起带走。”“这不是嫁妆。”女儿已经用大人的口气跟妈妈说话了,“哪个新娘也不会在婚礼上才把心交出去,对不对?”新郎骑着自行车带走了女儿的秘密,还有几样心爱之物。结婚前三天,女儿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除过吃饭就不再出来。看不到她的笑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简直是一个陌生人,目光那么遥远,让人不可思议。房子里静悄悄的,秦老师也是出奇地平静。只管做饭。叫女儿吃饭。女儿又回自己的小房子。门是闭上的,闭的不严,但要看进去很困难。秦老师记得女儿只跟她说了一次话。那是出嫁的前一天,一大早、女儿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秦老师发现女儿已经坐在客厅里了,九点多以后她的伙伴会聚一起。这是女儿在娘家最后一段独居的时光了。“妈妈,”女儿站起来,从天山闪射而来的晨光照到女儿红扑扑的脸上,“妈妈,要是一千年前我早就许配给人家了,对不对?”

        “是这样的,孩子,那时候女孩十几岁,就许配给人家了。”

        “不叫许配给人家,叫未婚夫,有未婚夫了。”这才是女儿的心理话。“那个一千年前的小女孩住在绣楼上,除了做做女工,剩下那么长时间肯定在想象她未来的丈夫。想一个人的时候,肯定把心交出去了,对不对?”

        “是这样的,孩子。”

        秦老师擦眼泪。女儿泪花闪闪,可女儿的泪花里有那么大的喜悦,秦老师就把眼泪忍住了。“嫁女儿是个喜事啊,我这是怎么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就贴在窗户上往房子里看呢。一群人围着女儿唧唧喳喳。女儿的新家就在东边,不到五公里。女儿在娘家的房子还保持着老样子。女儿回娘家还住那房子。小俩口闹矛盾,女儿就回来住几天,女婿跟狗一样摇着尾巴赔着笑脸来请女儿回去,秦老师总是站在女婿一边,把女儿指责一番。然后看着小俩口骑着自行车离开。女儿回来骑着车子。走的时候,丈夫就把她捎在后边,一只手掌握着方向,另一只手牵着老婆的二六女式车。很快就有了孩子。小外孙女跟女儿一起回娘家。小家伙成了宝贝。两家老人都要带,就轮换着带。有了小孙女就像太阳刚刚升起,就像自己重新做母亲一样,秦老师身上有了一股力量。秦老师看女儿的时候感觉全变了,比她高比她壮比她能干的这个成熟的少妇叫她妈妈,每个礼拜她都能听到这个声音。周六女儿带全家在她这边,周日回婆婆家。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礼拜天就成了老师的节日。据说亚当、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不但失去了衣食的保证,而且失去了无限的寿命,几十年后,当上帝再次光临大地时,发现白发苍苍的亚当和夏娃儿孙满堂,一代代子孙在延续永恒的生命,上帝休息的礼拜天也成为人类的节日。可以想象上帝有多么惊讶。人类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这么多孩子聚在一起他们是孩子又是大人,他们让老师感觉到年轻,他们彼此又那么成熟。王清在他们的追忆里反复出现着,王清跟他们一样既是个孩子也是个大人。秦老师跟学生们待了一天。那是周末,外孙女在奶奶家。

        

        王大顺在王清父母家待了两天。王大顺最后一天陪那个开车的同学,驾驶班毕业的,在客运站开长途车,王大顺经常坐他的车,王清也坐他的车,王清就是在他的车上出事的。同学聚会他也来了,他坐在角落里抽烟,不说话。王大顺跟他待了一天,他还缓不过来。王大顺就把他带到秦老师女儿家里。

        秦老师去的时候,他们刚吃过饭,王大顺、客车司机、秦老师的女婿三个男人吃饱喝足了,正在彼此点火抽烟。女儿给他们倒上茶水,摆上烟灰缸。王大顺给司机点上火,再给自己点火。三个男人站起来跟秦老师打招呼。王大顺显然把秦老师当救星了,“秦老师在这里,你就不要整自己了。”女婿说:“他半年多不说话,光发脾气,家里人根本受不了他。”秦老师说:“让他好好抽几支烟,我们都坐下,不要站着。”秦老师让女儿找来小板凳。大家围着秦老师,就像在课堂上诱导学生勇跃发言一样,秦老师循循善诱。

        “王清会感谢你们的。”

        司机开始说话了。

        “王清上车的时候带着大衣,我一看就乐了,这不是王大顺在霍尔果斯口岸买的那件俄罗斯毛皮大衣吗,好几年了吧,从来没见王清穿过,我还跟王清开玩笑,新娘子嫁妆都带上了,王清当时就把大衣穿上了,王清说这是王大顺给我买的。王清根本不知道这件大衣的来历。好几年前我去霍尔果斯拉货,在一家俄罗斯人的商店里看中了这件女式毛呢大衣,我当时就打电话到塔城,王大顺那会儿在塔城忙着呢,我这样告诉王大顺,有一批俄罗斯制造的天鹅牌毛呢大衣,千万不要坐失良机。王大顺多聪明的人呀,当天晚上就搭大卡车从塔城往这里赶,到霍尔果斯已经天亮了,我们就等在商店外边,里边有几十件女式大衣,我不能告诉王大顺哪一件最好,这小子一眼就选中了。这小子什么都懂。老板打包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谢我呢,感谢我给他提供了信息。你们猜他还说了什么了,他告诉我寺庙里捐钱不能借朋友的,给心爱的女人买礼物不能借朋友的。王清以为我不知道俄罗斯毛呢大衣,就展示给我看,挂在商店跟穿在身上到底不一样,新娘子啊,我忍不住摁响了喇叭。王清就坐在我后边那排座位上。那是个好位子,不颠,王清还是怕把大衣弄皱了,就收起来了。再说山外不太冷。王清比任何人都精神。进山的时候我专门给王清打过招呼,一定要穿上大衣。王清说,谢谢老同学,知道了。我当时没意识到王清是第一次在冬天进山。她到可可托海都是夏秋季节。我没想到会遇到大雪。在山口的时候,云头没什么变化,一切都很正常。过了六个山口子,都很正常。太阳在山顶上悬着呢。第七个山口前边有一片森林,车子要在森林边上跑好几个小时。大雪就是从森林里突然冲出来的,跟打埋伏一样,轰隆一声巨响,把天都轰塌下来了,车子差点冲到沟里,眨眼间就是一米多厚的雪。幸亏没有刮大风,要是遇上白毛风当时就完了。旅客的命全交给我了。看不见路。我就凭着对山路的记忆往前走。车子开得很慢。我还记得我朝身后看了一眼,可能是王清穿大衣的样子太引人注意了,我老记得那件漂亮的俄罗斯毛呢大衣穿在她身上,我朝身后看的时候就看到她脸红扑扑的,眼睛那么亮,大衣的毛领子竖起来,我马上镇定下来。车子也稳了,直直地开过去。翻越最后那个山口,脚也僵硬了,车里已经没有暖气了,剩下的油勉强能开到可可托海。我脊背开始发凉,我又往后看了一眼,我真的看见王清温和的笑容,她的微笑让我放下心来,她的脸红扑扑的。我的手突然有了热量。我知道王清的脸为什么这样红。”

        司机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他得到了一杯热茶,他喝下半杯,他神清气爽,他的叙述有激情了,他搂一下王大顺的肩膀,“兄弟呀我的好兄弟,只有你小子知道王清的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要没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两个人好了那么多年,亲个嘴还偷偷摸摸的。”王大顺的脸都红了,好像做错了什么,司机又搂他一下。

        “他还不好意思呢。就在王清去可可托海的前一个礼拜,这小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来奎屯看王清,咱是过来人咱知道马上要做新郎的滋味,公司的车开不了,我借了朋友的破130,连夜赶往可可托海拉我这傻兄弟呀。第二天还得把他送回去。我按喇叭按了十几遍,我这傻兄弟才赶过来,我从来没见过王大顺这么慌张过,也从来没见过王大顺这么兴奋。这小子一路上就跟我说了一句实话,我相信这绝对是真的,过山口的时候,明月升上阿尔泰山顶,森林草原河流那么清楚,跟大白天一样,王大顺告诉我,他亲了他的媳妇王清。他就闭上眼睛,满脸幸福的样子,阿尔泰的月亮在他脸上跳来跳去跟兔子一样。我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知道王清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不肯迎合人家,老在单位吃亏。王清换了多少单位啊。漂亮丫头在外边做事太难了,她又想平平安安过日子。那么多人对她想入非非,她对男人的任何轻佻举动和话语都很敏感。她经常搭我的车,我从来不敢跟她开过分的玩笑。王大顺,我的好兄弟,你真是好样的。王大顺告诉我他亲了王清的时候,我就想跟王大顺喝酒。我心想还是等一等吧,等王大顺结婚那天,我要在他们的婚礼上喝一箱子酒。”

        司机拍拍他的屁股下边,谁也没发现他坐在一个木箱子上边,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他经常往朋友家搬东西、水果呀饮料呀,当然也包括酒。秦老师女儿家的客厅里就放了好几个箱子,有木头的有纸盒子的。司机这一箱子酒在新疆已经很少见了,是好多年前的奎屯特曲。司机告诉大家,这箱子酒是他专门为王大顺、王清准备的。

        司机家是农七师汽车营的,汽车营的孩子从小就跟着父兄跑车,到上中学的年龄都能考驾驶执照了,他们上技工学校纯粹是为了拿个毕业证和驾照。他们大多人的技术水平甚至超过专业课老师。王清跟司机都是奎屯二中毕业的,一起考上技工学校。司机在驾驶班,很快就发现了强大的对手王大顺,他们就采取了当时流行的所谓儿子娃娃的方式,在郊外的沙滩上拼刀子,拼了大半夜,王大顺腿上挨了一刀,王大顺硬是把司机掀翻死死地摁住司机的肩膀,司机全身都软了、连气都出不来了。王大顺摇摇晃晃到公路上拦一辆车,那样子了,还让人把对手也带上。王大顺自己去了医院。学校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王大顺只告诉人家,他劝架时挨了一刀、打架的人跑了,谁也负不了责任。

        王大顺住院半个月。王大顺在学生中成了英雄。这都符合技工学校学生们的游戏规则。学生人人皆知的事情、教师与校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秦老师做梦都没想到当年技工学校发生过这么惨烈的打架斗殴事件。秦老师的女儿很得意地说:“我们女生轮流看护送饭。”在秦老师的记忆中,女儿就是在上技校的时候开始做饭的。有一段时间女儿的厨艺把母亲都比下去了,过年过节非女儿下厨不可。秦老师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按照游戏规则,司机亲自接王大顺出院,去饭馆喝酒。王大顺不去饭馆,他们在小摊上吃了羊肉串,在林带里喝完一瓶酒,就成了好朋友。好朋友是没有秘密的。司机领王大顺到他们家,还让王大顺看了木箱子里的奎屯特曲。司机从床下拉出来,司机告诉王大顺,“这是我考上技校时买的,我自己修车挣的钱,我发誓如果我娶了王清就在婚礼上用这箱子酒,如果我娶不到王清,就把这箱子酒送给王清。”

        秦老师的女儿说:“那你还找王大顺打架?”

        司机说:“想是这么想,可眼睁睁看着王清跟别人好心里就憋得慌,就由不得自己了。绕了个大弯子还得送给王清。王大顺不是说了吗,要在奎屯请一次客,一箱子酒足够了,八年前的奎屯特曲,哪里找哟。”司机结婚已经好几年了,用的是新疆流行的伊犁特曲。司机这回没有搂王大顺的肩膀,司机跟大首长一样拉住王大顺的手轻轻地拍啊拍啊,“兄弟啊这箱子酒交给你了,你要找一个跟王清一样的好姑娘,咱们新疆好姑娘有的是。”

        王大顺带着酒回可可托海去了,司机亲自开车去送。

        雪灾常常造成车毁人亡,司机能把车子开进可可托海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据说汽车到站时,旅客们把司机团团围住,车站的人也拥过来,热闹了好半天,最后大家才发现车上还有人。王大顺搂着座位上的王清,王清已经没有呼吸了,可王清的笑容那么温暖,王清的脸那么红润,那么红艳艳的笑容在冬天显得那么让人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王清的大衣叠得方方正正扎在包袱里,一点褶皱都没有。站长是个老同志,站长劝王大顺:“人冻死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没有任何痛苦,跟做梦一样。”王大顺说:“她要做新娘了,她没有寒冷,没有冬天。”站长招呼司机过来,你这朋友是不是疯了?司机说:“他是新郎,他说的都是真的。”王大顺和司机给王清套上俄罗斯毛呢大衣,跟送新娘一样把王清送进新房子,司机把手机放在王大顺跟前,司机拉上门离开了。

        王大顺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王大顺拨响了秦老师家的电话。

        

        秦老师一直在想象王清在大雪里的笑容。秦老师简直到了呆傻的程度。女儿女婿还有小孙女都说奶奶变傻了。女婿就把老婆拉一边去,小声说:“这几天你就陪着妈妈,不要离开一步,就看你的能力了。”女婿带着孩子去另一个奶奶家。

        这个礼拜天,从周五下午到周六周日全都属于秦老师,女儿跟鸟儿一样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女儿好像回到了童年,甚至在妈妈跟前撒娇了。秦老师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三天,女儿起床很晚,太阳跟狐狸一样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女儿还在睡懒觉。秦老师开始忙碌。秦老师为给女儿做她最喜欢吃的早餐早早赶到菜市场。新疆人的早餐就是牛奶馍馍,最多加一份凉菜。秦老师精心做的其实是午饭。早饭午饭一起吃。吃了午饭就看电视,全是动画片。女儿真的回到了童年。

        夜幕降临,天空那么蓝,跟真正的大海一样,只有准噶尔大地有这么浩瀚的夜空。星星出来了,那么多的星星,那么亮呀,一个挤一个跟鱼群一样游过来,都带着光呢,通了电似的,看样子,月亮是没法出来了。这样子更好。星星都是属于孩子的。

        秦老师开始讲故事了,秦老师讲过多少故事啊,这回她讲的是真事,秦老师强调这一点的时候,女儿就把她的手压下去了。

        “你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秦老师就完全放松了,彻底地放松了。在秦老师的故事里,有一个少女爱上了她的同学,她爱得那样痴情,他到哪她就到哪。毕业的时候,他们分到了一个单位,虽然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城,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盼,他们打算两三年后结婚。就在这两三年当中,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新同事,跟他们一样都是走出校门的学生,有男有女。大家在一起工作,年轻人多的单位更热闹更有朝气。她的心上人越来越出色,比学生时代更优秀更有风度了,这都是爱情的力量。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她虽然工作了,可她还是那么单纯,那么痴情。她的心上人爱上别人时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心上人动员她做掉肚子里的孩子,她竟然都答应了,她愿意为心爱的人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她高高兴兴回宿舍里,明天就去医院,肚子里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她沉浸在幸福里,她哼着歌,一支接着一支。单身教师都是两个人一个房间,同宿舍的老师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实情告诉她,她惊呆了,同事就说你要不信就去问他。她当时都懵了,她就听了同事的话,去找他问个明白。他没在自己的房间,大家都在奇怪地看她,灯光下的怪诞的表情跟鬼一样。有好心人给她带路,好心人知道她要找的地方,好心人打着手电,那么亢奋,好像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像去偷袭敌营,有打手电的,有搀扶她给她添油加醋做鼓动工作的,这个人太能说了,太有煽动性了,竟然用《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来打比喻,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有那么大力气,她突然一声尖叫,从那伙人中间蹦了出来,她好像不是她自己了,她指着那伙人,声音低低的,让人胆寒。

        “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全都呆了,懵了,眼睁睁看着这个弱女子扬长而去。她在戈壁滩上待了一晚上,星星那么大那么亮,跟鱼群一样把她团团围住,月亮根本出不来,她看不到盼望已久的月亮了,她呜呜咽咽哭了一晚上。她只记住了星星。准噶尔上空稠密的星星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

        第二天她就给领导打了请调报告,以照顾年老的父母的名义。领导是个老头儿,老头儿什么都知道,老头儿给她办完手续,告诉她:“过上二十年,你就会发现你是个幸福的人。”她怎么可能到父母身边呢?她选择了奎屯这个小城市。老领导问她去向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老领导就耐心地报出天山北麓一座座小城的名字,老领导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些地名的含义,奎屯,蒙古语寒冷的地方。老领导为了调节气氛又多了一句,说是成吉思汗的大军征服世界后挥师中原,来到奎屯这个地方,遇到了世所罕见的寒冷,蒙古兵冻得直跳,一边跳一边喊:“奎屯!奎屯!”就是“冷啊!冷啊!”的意思。她那时正感受着天地间最强烈的寒冷,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她就笑了,据说人在寒冷中濒临死亡的时候会笑起来的。她笑着告诉老领导,就到奎屯吧。她的笑容感染了老领导,老领导更放心了,她就请求老领导在档案里注明她是已婚妇女,还没等老头反应过来,她又加一句:“这样就能分到房子,单身是分不到房子的。”“对对,这是个理由。”她就这样来到小城奎屯,年底生下一个小宝宝。

        “孩子,你知道你给妈妈带来的是什么吗?你刚生下来那么小,跟一只小猫一样,声音也是细细的,我搂啊抱啊,所有的委屈都没有了,都是值得的。感谢上天把你赐给了我。”

        红柯,原名杨宏科,陕西歧山人,1962年生,毕业于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1986年远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及诗歌论文若干,著有小说集《奔马》、《美丽奴羊》,中篇小说《金色阿尔泰》等。现在陕西师大文学院任教,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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