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方,有片沙地,盛产苦荞。铁子妈就生活在这片沙地的某村。她是个寡妇。
这一天,当东沙岗上刚蒙蒙亮,铁子妈就起早去驮水。她去牵圈里的驴。那驴恋栈,不肯出来。铁子妈就撅着屁股拉拽。她的脸涨红,浑圆丰韵的臀部撅得老高,冲着东方。那驴,依然纹丝不动,也跟主人一样,撅着屁股后退。铁子妈轻呵斥,你也欺负俺,你也欺负俺!
她委屈地丢下驴绳,眼里涌出泪水,就自己肩挑着水桶出去。丈夫死两年,家里的压水井坏了无人修,早起六岁的儿子小铁还要吃饭上学,铁子妈早上头件事就是去驮水。她擦着眼角,挑着水桶奔三里外的村南小河。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她破涕为笑。原来,那头倔驴却跟在后边,还用鼻子触了触她的屁股。
铁子妈拍拍驴脖,把水桶架搁在驴背上,嘴里说现在只有你是俺的帮手,还犯倔不听话,唉。她说着又伤心。那灰驴喷儿喷儿地响鼻,认错,顺从地跟着她走。
村口,她遇见了丈夫的哥哥高黑柱村长。
高黑柱正跟两个外乡人也朝村南走,似是要过河。外乡人操着南方口音,不知在说啥,脸堆笑容,低眉顺眼。
大伯子看见兄弟媳妇,站住了。
大哥早。铁子妈低着头,打了一下招呼。
还在驮水那?井还没修好?大伯子走过来,拍了拍驴背上的木桶。见弟媳低头不语,又说,瞧我这记性,本答应给你修井的,可这一忙,全忘脑后去了,这样吧,今晚,我过去看一看,合计合计。
别、别,大哥忙你的吧,今晚小铁到老师家补课,我得陪他去。铁子妈委婉地说。前一阵儿,这位大伯子晚上也来过一两回她家,不说修井的事,扯了很多别的,她就搂着儿子小铁念课本,讲故事,唯恐儿子撑不住睡过去,直到大伯子自己感到无趣走了为止。
大伯子不再说什么。目光扫了扫弟媳那张虽憔悴但依然姣秀的脸,转身离去时,丢下一句话,啥时候想修井捎个话。
铁子妈牵上驴继续赶路。前边三人的话,依稀传进耳朵。
原来是高村长的兄弟媳妇,很漂亮嘛。
漂亮当饭吃?薄命,守寡两年了。
那你这位大伯子多关照喽!
啥话?避都来不及呢!我可警告你们俩,在俺的荞麦地里放蜂子可以,可别惦记村里的娘们儿!
我们哪儿敢啊。
有敢的!去年,西村老刘头闺女就被你们放蜂人勾跑,老刘头带人追到通辽市火车站,差点儿杀了那小子。
高村长,我们哥儿俩可是规矩人,放心吧,我们只采荞麦花,不干别的。
铁子妈听着他们的话,忍不住笑了笑。原来,河南岸的荞麦地来了养蜂人。她这才抬头眺望了一眼,这一下,她惊呆了。河南岸那片茫茫的荞麦地,昨天还绿绿的,可这一夜间就雪茫茫白皑皑一片了。啊,荞麦开花了!
铁子妈感觉鼻息间有股淡淡的清香,空气里也漂荡着荞麦花的芬芳,近几年,这苦荞麦突然吃香,还全出口到小日本,听说小鬼子更鬼,拿荞麦制成乌龙面,宣称降脂降压利尿排毒等等,一包卖几十块钱,倾销东南亚港澳台。铁子妈家的几亩地,也在河南岸,跟大家的连成一片,满山遍野,如雪似绒,白茫茫望不到边儿,煞是好看。
铁子妈下到小河边舀水。前边的高村长和养蜂人,过河而去,看样子是去查看他们摆放的蜂箱碍不碍事,少不了喝喝酒,让养蜂人意思意思。铁子妈把水驮回去,做了早饭,送走儿子上学,然后再来小河边驮白天和晚上用的水。
她正低头舀着水,突然,身旁的灰驴呜哇呜哇叫起来。接着,河对岸也传出了驴叫声。跟这边的驴一唱一和,一声长一声短,透着一股急切和热烈。铁子妈愣住了。抬头看,原来河对岸也来了一位牵驴驮水的人。是两个养蜂人中的年轻的那个。
小河床只有四五十米宽,两头驴隔着河就那么对着。猛然,铁子妈的灰驴向河南岸冲过去,拦也拦不住。浅浅的河水,溅起一路水花,噼里啪啦的。只见对岸的那头小黑驴,也挣脱开主人的拖拽,犹如一头豹子向这边跑冲过来,连背上的塑料桶都没来得及卸下,嘀噜当啷的,大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感觉。
两头驴,在小河中央会师了。先是相互用鼻子触一触,嗅一嗅,咬咬脖子,灰驴又转到黑驴的屁股后头闻一闻,而后仰起脖冲太阳掀掀鼻嘴露露牙,又大叫了一声,口吐着白沫。
铁子妈脱了鞋,下到河里来,想把自家的驴牵走。嘴里嘿哈吆喝着。可她走到一半,走不动了。她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家的灰驴,后腿间忽然放出了长长黑黑的生殖器,来回晃动着,瞬间又踩上了那头黑母驴的后臀上。而那里母驴也十分顺从和配合,拱着腰,撅着屁股,嘴巴还一张一合的。就这样,这一对性急如渴的畜生,当着主人的面,不管不顾地做上好事了。
铁子妈的脸“刷”地红了。红得如夏日的牡丹,秋日的红叶,红到耳根,红得心跳。她站在那里,定定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闪避着眼睛,挽起的裤腿儿也掉进河水里。
这时,河南岸的年轻养蜂人从惊愕中苏醒,骤然爆发出大笑,前仰后合,接着又戛然而止。显然,他看到灰驴女主人的窘样,有了节制。
尽管场面尴尬,但两头驴的主人谁也没想去打扰尽兴的牲口。一时间,周围变得安静,没有任何声响,连树上喧闹的雀鸟此时也没了动静,似乎周围都宽容地等候着它们办完驴事。
驴办事,还很长。后来年轻养蜂人牵走驴时说,临时租借来用的,没想到来这一手。铁子妈则抿着嘴,数落自家的驴,真丢人哦,你今天可真丢人呢。那头灰驴晃晃脑袋,似是心满意足,还频频回头,向那头尽一夜情的情侣哼叫两声,显得意犹未尽。
两个主人,回到各自的河岸,接着舀水,已经耽搁半天了。突然,对岸的年轻人大呼小叫起来。
不好啦!我的塑料桶漏了!大姐,你的驴踩坏我的塑料桶了!
铁子妈一愣。抬头望了望对岸。然后,心里不由得乐了。
这咋办呢?大哥还等着我烧水喝茶呢,他请你大伯子到镇上喝酒,一会儿就该回来啦!
年轻养蜂人举着塑料桶,冲太阳照着看,十分着急。水从桶的裂缝里淅淅沥沥往外洒。铁子妈这才注意到,那个年轻养蜂人戴着副眼镜,很文气,年纪也不超过二十三四岁,乍一看很不像个野外放蜂人。
铁子妈对他有了些好感,刚才他的举止也不孟浪有节制,而且自家的灰驴也太猛了些,于是她冲对岸说,俺替俺的驴抱歉了,要是你很着急,先把俺的桶拿去用吧,反正俺驮过一趟水了。
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不用谢,你用完就放在河边好了,待一会儿俺再来取。铁子妈说完,也没等那个小伙子走过河来,留下水桶后顾自牵上驴走了。
说着,就偏晌午了。初秋的天空,清爽明亮,空气新鲜得吸进后胸肺如洗净了般舒畅,变得透明。铁子妈铲了一遍菜地,垒了垒塌边儿的猪窝,这才想起还没去取河边的水桶。她刚要出门儿,院门外就有人叫了。
大姐,这里是你的家吗?
是哩!是哩!铁子妈赶紧迈出院门。只见年轻养蜂人把她家的水桶从驴背上卸下来,放在地上,里边装满水。小伙子说,我是来还大姐的水桶,怕放在河边丢了,耽误你用了,不好意思。
面对面站着,又经历过早上驴事,两个人不免有些局促。倒是铁子妈大方些,那路事在农村田间地头常碰到,不算个啥,她招呼着年轻人进屋喝口水抽支烟再走。
年轻人说:抽烟喝水就免啦,我倒是想看看你家的水井。
你会修井?铁子妈顿时脸上绽出笑容。
在老家,早先做过修井的活儿,就不知道你家的压水井跟咱们那儿的一样不一样。
看吧,看吧,你真是个好心人,来,这边。坏俩月了,我会付你工钱的。铁子妈一边引路,一边这样说。
大姐你这是骂我一样嘛。这点事,我哪能收你钱呢!小伙子说着,察看水井。伸手压压井把,咕哧咕哧空响,倒些水进去也提不上来,敲敲听听,然后他拍拍手说,大姐,井的地下管子头那儿坏了,堵住了。
能修吗?
能修。简单,挖出来换个塞子,换个新的钢丝井纱就成了。
太好了,真是遇上明白人了。铁子妈高兴得直拍手。
这样吧,我写下零件名称尺寸,大姐哪天去镇上自个儿买回来备着,我抽空过来给你换上就是。
好、好,太谢谢大兄弟了,为这井的事愁死俺了,每天都去河边驮水,烦人不方便不说,这一入冬封了河,吃水就更困难了,唉。铁子妈说着叹气。
小伙子也同情地说,家里没了男人,大姐的日子过得不易呢,大哥是怎么殁的?
嗨,两年前去城里打工,包工头欠他们工钱,他跟人家就动了手,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打死了。唉,俺命不好啊,幸亏俺还有个儿了……说着,铁子妈的眼圈又红了。
小伙子听后直摇头,不知怎么安慰这位好心的大姐才好,只说是啊,大姐还有儿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而且你还有个当村长的大伯子可以帮忙嘛。
他?哼,俺指不上哟。也许人家正等着小河冰封,等着俺娘儿俩吃不上水呢。铁子妈的脸变得阴沉。
小伙子赶紧打住话,表示等她买回零件后就过来帮她修井,然后他告辞走了。
铁子妈手里攥着小伙子留下的纸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热乎乎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如果,她要是瞧见了离去的小伙子,在河口被她大伯子拦住说话的那一幕,不知她什么心情。
铁子妈第二天就去镇上,买回来修井的零件,就等候那个年轻的养蜂人。可好几天,都没看见小伙子,河边也不见他来驮水的影子。她好生纳闷儿,那小伙子咋就不见了人影呢,难道他病了或者出门儿了?可她远远瞧见,在河南岸的荞麦地地头儿,影影绰绰活动着那两个养蜂人兄弟的身影。于是,善良的铁子妈有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自责说自己太天真太轻信别人了,人家就那么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呢。
铁子妈苦笑,悄然把买来的零件丢进仓房不去管它了。她要淡忘了这件事。
大约过了十天半月,有一天傍晚,天基本都黑了,铁子妈拴好院门刚要回屋,有人便当当当敲响院门。那敲声不大,轻轻的,似有似无,但铁子妈还是听见了。她手里拿着电简,回到院门口问,谁呀?
大姐,是我,开开门。门外的人压低声音说。
大兄弟,这么晚了,你来有啥事啊?铁子妈听出是年轻养蜂人。
大姐,别误会,我是来帮你修井的,快开开门吧。小伙子十分诚恳,甚至有些固执。
铁子妈就开了门。
小伙子是骑着他的驴来的,还背着个工具包。也许怕再出尴尬事,他把驴拴在大门外。
铁子妈默默地看着他。
大姐还以为我是个蒙事的骗子吧?我就怕你这么想,也觉得做人要讲信用,所以才咬咬牙过来了。零件呢?小伙子笑一笑,十分坦率。
俺倒没想过你多么坏,大家都忙,你不来俺也怪不着的。铁子妈心里释然,觉得自己误会人家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去仓房翻找零件。
小伙子跟铁子妈要了一把铁锹,要挖开压水井。为照亮,铁子妈想把屋里的电灯泡引到外边来,再换个大灯泡,挂在井边柱子上,可被小伙子制止住了。嘴说太惹眼,又费电,用不着。
铁子妈这才慢慢明白小伙子为什么选择天黑才来,也大致猜到他前些日子为何没来。自己毕竟是个年轻寡妇,还有个那样的大伯子罩着,简单事情会变得复杂,她心中更有些感激这位好心的养蜂人了。
小伙子开始挖土。铁子妈在井柱上挂了个马灯,又拿手电照着。先是围绕井杆往下挖了两米深处,才摸到井杆的下边末端,又费了不少功夫才卸下那节管子。干完这些,小伙子成了泥土人,满脸汗水。他还真是个行家,很熟练地擦洗那节管子,换上新塞子,蜂眼处换上新的钢丝井纱,然后重新下到深坑里,安装上。活儿就这么齐了,埋上土压夯实了,一试水,水就哗哗地冒出来了。
出水啦!太好啦,出水啦!铁子妈高兴地叫起来,屋里熟睡的儿子小铁被吵醒,跑出来,见自家的井又冒水了,也乐坏了,欢叫着抱住井头嘴对着饮起那清凉的井水,还一个劲儿吧嗒嘴说,真甜!
铁子妈的眼睛湿润了。握着小伙子的手,一个劲儿说谢,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弄得小伙子都不好意思了,看着这对母子的高兴样子,他也由衷地欣慰了,更觉得这口井对这俩孤儿寡母何等重要。尽管内心有股隐隐的担忧,尽管身体有些疲累,但他那双眼睛善良而快意地闪动着。
铁子妈要给他煮碗面吃,要给他付工钱,一一被小伙子拒绝了。他拿起自己出汗脱下的褂子,说声太晚了,我该走了,便匆匆往外走。小伙子不让铁子妈送出院外,吭哧半天说了这么一句,大姐,别跟人说井是我帮你修的……另外,这话可能不该说,大姐,我看你还是嫁人吧。
嫁人?铁子妈苦笑。
大姐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早嫁人早安稳,日子也好过了,也省得……小伙子咽下话。
铁子妈明白他的意思,叹口气说,孩子爸活着时对俺很好,俺们是中学同学……眼下俺不想再嫁人,不想给俺儿子找个后爸,再苦的日子俺也得熬。她的脸变得坚毅。
小伙子没再说什么,牵上驴走了。
铁子妈满怀感激望着他的后影,然后返回井边。她压出一桶又一桶的水,装满所有的缸啊盆啊等器皿,还觉不够,又压出一桶一桶的水,去浇后院的菜地。然后坐在井旁,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铁井头,哭起来。她就那么无声地抽泣着,双肩一耸一耸的。黑夜的星星,静静地瞅着她。
那一声声驴叫,是在她回屋躺下后传来的。不是她家圈里的灰驴,声音是从小河那边传出来,呜哇呜哇乱叫着,十分急切而悠远。接着,她家的灰驴也回应着叫唤起来。仍是一唱一和,遥相呼应,但叫唤声怪怪的,乱嚷嚷的,不是那种打发夜的无聊或为求偶发出的呼唤。
铁子妈竖着耳朵,心里生疑。那小伙子早该到了河南岸的帐篷呀,他的驴怎么还在小河这边叫唤呢?而且,叫得那么急,声嘶力竭,似是受了什么惊吓,难道他和他的驴遇着野狼了?
铁子妈放心不下,穿衣出门。她要到小河那边去看看,临出门手里还拎了把砍刀。尽管平时胆小,一天黑早早锁上院门不出屋,但这会儿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壮着胆子朝河边摸过去。手里的砍刀攥出了汗,拿着的手电抖抖呼呼的。
那驴还在叫着。
她发现,驴是站在河南岸冲着河中央叫唤。她举手电照过去。微弱的手电光,依稀照出了河里的一个东西。是一个黑团,趴在那里,在浅浅的小河水里一点一点地蠕动。像一只拱泥的猪或者电视上常见的那种泥潭里的鳄鱼。她还依稀听见了低低的呻吟声。
铁子妈的头一下子大了。紧张得心都扑腾扑腾乱跳,有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谁?谁在那里?她冲那团黑影喊了一声,又拿手电晃了晃。
救……救、救我……,救、救我……
那黑团发出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但铁子妈感觉到了。那是年轻的养蜂人。
她慌了,踢掉鞋就往河里跑,裤腿都来不及提。
年轻的养蜂人没个人样了。脸上和头上都是血,嘴角撕了一口子,眼睛青肿得老高,眼镜也不知跌落何处,浑身都是伤和血,衣服被撕烂,正艰难地在泥水里爬行。他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爬行的泥沟,爬过去的地方混合着从他身上流出的血和泥水。血肉模糊的身躯,怪模怪样,令人恐怖。
大兄弟,你这是咋啦?叫狼咬了还是遇着歹人啦?铁子妈急问。
狼咬?哼……是、两条腿、的狼……两三个,拦住了我。小伙子咧了咧冒着血沫的嘴巴。
铁子妈明白了。不再问什么,替他擦了擦脸和嘴角的血,想扶他站起来。可小伙子站不起来,身子骨软软的。铁子妈见状,背起他就朝河南岸走。没走两步,她滑倒了。这小河床别看水不多,可泥泞不堪,因碱性大那泥又滑又稀,人无法站稳,何况她又背着个一百多斤的小伙子。几步路她滑倒了好几次,很快她也变成了泥猴。索性,她就背着那小伙子爬行。四肢着地,头脸朝下,像一只蛇蝎般爬行,这样可稳当多了,不易滑倒。但变得十分艰难,嘴里灌进泥和沙子,脸上也糊满了泥,眼睛变得睁不开还生疼,秋夜的河水又冰冷冰冷,浸透了她的胸和身子。她咬紧牙关,就那么爬行着,一步一步,犹如一只母狼坚韧而固执地爬行着。喘口气时,她问小伙子伤着骨头没有。
肋条、好像断了……喘气儿都疼……小伙子在她后背上呻吟着,他感觉到那后背尽管嫩弱,但很温暖很坚实。他又说,大姐,把我放在河岸上就行,你回去吧,我的事你别再管,我自个儿回去。
咋回去?爬回去?你的血快流干净了。不送你去医院抢救,俺还是个人吗?你别想那么多,已经这样了,咱们把这趟子事扛过去再说。铁子妈说得坚定。
终于爬到河南岸。
铁子妈从小河渡口那儿正要爬上去,有一双靴子踩住了她的手背。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同时照住了她的脸,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啧啧啧,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弟媳妇呀!真是天下奇景,这么黑灯瞎火的深夜里,你一个妇道人家身上背着一个野男人,这是咋回事啊?啊?大家瞧瞧,你们这是在干啥呢?村长高黑柱嘿嘿冷笑着,用手电晃着铁子妈的眼睛,一只脚踩着她的手,他身后站着两三个村里的小伙子。
俺在救人,他叫野狗咬了,你走开!
嗬!野狗就是咬死他,跟你这无干的寡妇有啥关系?啊?!
野狗咬他是因为,他帮我修了井,断了别人的念想儿。
胡说!啥念想儿不念想儿,你以为你是谁?看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伤风败俗,勾搭男人,你丢尽了我们老高家的脸面!
呸!你们老高家的脸面,跟俺有啥关系?告诉你高黑柱,自打铁子爸死后,俺跟你们高家没关系了,俺现在是单身寡妇,别说背野男人,就是俺跟这野男人睡了,你也管不着,你不要欺人太甚!快走开,快把你的脏蹄子挪开,别耽误俺救人!铁子妈终于横下心,放出重话,撕破了脸面。
那高黑柱一时愣住了。一向以为柔弱可欺,退让三分的弟媳妇,没想到突然变得强硬,他有些下不了台,有些恼羞,依旧口逞强横说,要是我这脏蹄子,就是不挪开怎么着?
那这养蜂人流血过多死了,俺就直接背着他尸体去公安局,告你!
你敢!
试试看!
这时,那个年轻养蜂人呻吟着说,大姐,你把我放下吧,我自个儿走,我自个儿走……高村长,对不起,我做错了,你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不懂事的后生吧,求求你啦……
高黑柱这才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一眼铁子妈,挪开了脚,关了手电,向后挥挥手便消失在河岸的黑暗中,如夜行的狼族。也许,他是真怕出了人命脱不了干系吧。本想悄悄教训教训养蜂人,没想到驴叫引来了铁子妈,弄得事情公开又复杂化,他毕竟是一村之长,事情闹大对他并无好处,有损他的声誉。
铁子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背着小伙子上了岸,又把他扶上驴背,直奔二十里外的镇医院。由于铁子妈的及时救助,年轻养蜂人没耽误治伤,没出意外。他大哥还算有本事,痛骂弟弟爱管闲事,又息事宁人出钱摆平跟高村长的关系,他们的蜂箱继续摆在那片荞麦地旁,小蜜蜂们依然忙忙碌碌地进出荞麦地。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
秋日愈加变凉了。天空中,出现了南飞的大雁,那白雪般的荞麦花,也开始凋谢、枯萎,结出一粒粒褐红色的三角小果实。
望着眼前的萧瑟,年轻养蜂人诗人般感叹道,荞花谢了,大雁南飞了,我们也该南飞喽。他的胸肋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嘴角的伤痕也隐隐可见,眼镜片是碎裂的,其样子十分滑稽。
哥哥见弟弟那样儿,逗说,你还是回你学校读书去吧,不要跟我养蜂了。
那不成,我得挣够我的学费,不能老让你供我读书。弟弟遥望着小河北岸的村庄,那里正炊烟缭绕,不由得说了一句,不知那位好心的大姐怎么样了,好久没看到她了。
得得,又来啦,当好人还没受够罪呀?你给我老实待着吧。哥哥笑着数落。
于是,弟弟无话。哥哥也无话。
北方沙地的秋日,天气瞬息万变。这一天,铁子妈接到村上通知,各家准备两车柴草最好是沙蒿子,运到河南岸荞麦地自家地边和指定地点堆放。气象预报说,这两天可能下霜,受西北冷空气影响,霜期提前了半个月。眼下养麦正灌浆成熟,一旦叫霜打了,那都得冻死发黑,农民将颗粒无收。显然,情况非常紧迫。这一带农民长期跟老天周旋,受它恩惠,又受它迫害,实践中摸索出一套用土法防霜的技能。那就是,当后半夜霜气从上空降落时,点燃堆放在荞麦地周围的柴草。那柴草和沙蒿子烟大火苗小,又耐烧,大面积的浓烟和火苗蒸腾升空,就会把这片田地上空的霜气化解驱散。这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从老天嘴里争时间争饭吃,再熬过几天,那荞麦就成熟变硬不怕霜打了,农民争的就是这么几天。
村民忙碌起来。气氛有些紧张。大家争分夺秒,家有柴草的直接往地里送,没有的现去割草凑够。铁子妈家无男人,日子过得紧巴,没有太多的柴草,只好自己去割,可毕竟有限。
村长高黑柱带一帮人来检查,冷眼瞟着说,就这么点柴草啊?别说赶霜,赶蚊子都不够!再去割,要凑够两车!
铁子妈无奈,只好又拎着镰刀去割柴。附近的草都叫手脚快的割干净了,她只得去远处割,毕竟是女人,手脚没那么快,不小心还割破了手指头,鲜血直流。她忍住泪,用布条缠上手指,继续玩儿命割,脸上汗一道一道的。天黑了,看不见了,够不够只好就是它了。
傍晚村上又通知,夜里十点之后,各家派一人到荞麦地里值更守夜,听锣号行事,统一行动,统一点燃柴草,不得各行其事。铁子妈家里没他人,只好自己去,儿子小铁害怕不肯一人留在家里,她只好又带上儿子,穿上厚衣,又抱了一床被子,去了野地里。
一入夜,天就阴沉下脸。湿气很重,阴冷阴冷的,气压又很低,典型的下霜前的征兆。铁子妈坐在自家的地头,挨着柴草,儿子依偎着她睡,浑身缩成一团,盖上被子都瑟瑟发抖。入秋后在屋里盖被子都嫌冷,何况在无遮无挡的旷野上,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会把人冻僵。铁子妈心疼儿子,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盖上,儿子还喊冷。她一咬牙,拢了一把火,给儿子取暖。
可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立刻传出高黑柱的呵斥声,找死哪?不到时就点火,误导大家都点火了,这责任你负得起吗?快把火灭了!
铁子妈无奈,只好又把火给熄灭了。
夜漫长,黑沉得如一口大锅扣在头顶上。铁子妈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诅咒般说,该死的霜,要下快下吧!别折腾人了!
后半夜一点左右,当铁子妈又冻又困正睁不开眼时,前边的小山头上当当当敲响了铜锣。有人在喊,点火喽!大家点火喽!要下霜了!
铁子妈赶紧划火柴。可她那双发僵的手,怎么也点不着柴火,幸亏儿子小铁醒了,小手还没冻僵,帮助妈妈点着了火。于是,柴草就燃起来了,冒出了浓浓的黑烟,并向四周和上空弥漫开去。小铁子拍手叫唤,燃着喽!燃着喽!这一下暖和啦!
母子俩如得救的羔羊,几乎扑进那堆火里取暖,眉毛和头发都被燎着了。霎时间,这茫茫一大片的荞麦地里,家家点火,人人放烟,四面八方都冒出了红蓝的火苗。霜夜无风,那涌出的滚滚浓烟,弥漫在空中,一时间全罩住了荞麦地的上空,回旋,盘腾,久久不散。
这真是一幕奇特而壮观的景象。
一堆堆篝火,从这里连接到山的顶部,平阔的田地里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闪动的火焰和蒸腾的浓烟,远近相接,头尾相顾。黑夜被燃红了,大地被燃红了,一切都如梦如幻,神奇美妙。小铁子帮着妈妈往火里添柴,咯咯咯笑着说,真好玩!真有趣!
渐渐,他们的柴草越来越少了,不久就烧完了。火堆,在慢慢地熄灭,而霜气还在下降。铁子妈的几亩地又靠在边上,霜气更大,可她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恨不得去烧了手指头。儿子小铁忙说,妈妈,咱们没柴了,咱们没柴烧了。
这时有人冲她这边喊,东南角!火怎么灭了?快点上!快点上!霜气从你那儿漫过来啦,东南角,死人啦!
铁子妈呆站在那里,犹如一根木桩子。由着人骂,由着人叫嚷,她那被烟熏火燎的脸也是木木的。受霜重的她家荞麦,开始发蔫,正在冻黑,而且受霜面积正逐步扩大,眼瞅着自己一年的汗水将付之东流,将颗粒无收,她的心在流血,她显得绝望。两行泪水,流过她那张冰凉的脸庞。
不远处,又传出她大伯子冰冷的诅咒般的骂声,扫把星!克夫不算,还要克全村呢!
小铁抱住妈妈问,妈妈,我大爷在骂谁呢?
骂你娘呢,他已经不是你的大爷。
妈,没柴了,咱咋办呀?
看着,看着咱们的荞麦全冻死。
铁子妈脸上的泪水,已冰冷,已凝固。她的那颗心,也随着冰冷和凝固,如那外边的冰冷的世界。她就那么漠然地看着自家的荞麦地。
这时,儿子小铁突然叫嚷起来。
妈妈,你看!你快看!
铁子妈便侧过头去看。她发现,有人正往她家那即将熄灭的火堆上加柴加草。那人影似乎很熟悉。身上绑着纱布绷带,戴副眼镜,文气而瘦弱的身躯在火光中来回奔忙着。不远处,停着他的一辆套驴的胶轮车,上边装满柴草。很快,铁子妈的荞麦地旁,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滚滚升腾的浓烟又渐渐罩住了她家荞麦地上空。
是戴眼镜的叔叔!铁子欢叫。
是他,这里就剩下他一个好人了。
铁子妈的心,“唿”地热了。双眼涌满热泪。
她走过去。年轻的养蜂人冲她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
你们这儿真好玩。我们明天就走了,还剩下不少烧饭的柴火,我就给你送来了,小伙子说得轻描淡写,因绑着绷带,行动很僵硬不方便。
大兄弟你送来的不是一车柴……铁子妈有些哽噎。
大姐不要这样,我这是举手之劳。我就怕别人掉眼泪,说这感谢那感谢的。小伙子制止铁子妈的话头。
于是,铁子妈不再说下去。她挨着他站着,一同往火堆里添柴加草,一同凝视着那堆温暖而热烈的火焰。那是他们用人世间心与心的真诚和善良,共同烧燃的火焰。
大姐,我向你讨个东西,不知行不行。年轻的养蜂人片刻后这么说。
大姐是个穷寡妇,不知大兄弟讨啥,尽管说。铁子妈笑了笑,显得坦荡。
大姐的姓名。
俺的姓名?
是啊,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大姐叫什么名字哩。小伙子说得认真。
铁子妈不由得咯咯咯乐了,这才想起他们还真的没有交流过姓名,也没想到互相问一下。
俺娘家姓田,名叫一苇。
一苇?一苇渡江,从古诗里取的,其实一苇就是善,善可渡人,起的很有学问。
俺父亲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爱读些书。那大兄弟呢,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杨乐。等攒够学费,我还要去读书,想当数学家,像那个杨乐。年轻养蜂人眼里闪闪有光。
难怪呢,大兄弟还真是个读书人。儿子,记住这名字,要记住一辈子。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
周围变得暖融融,阴冷的霜气在消失,荞麦地在复活,重新挺起了绿色的麦秆。哦,苦荞。
夜,变得很美丽。
郭雪波,男,1948年生于内蒙古库伦旗,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著有长篇小说《火宅》、《锡林河女神》中短篇小说集《沙狼》、《沙狐》等,中篇小说《沙狐》曾被本刊选载、入选联合国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现在北京华文出版社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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