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猛子扎下去,憋着气,在水中迅速地拱动,想把头抬出水面换气,完了,头顶在了一个东西上,坏了!我游到木筏下面去了!
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游泳。当地人一律称洗澡。好了,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洗澡。白塔河在县城的北门,是一个水面宽阔的大河。白塔河桥就是我见到过的最长的桥。
在河里洗澡的是同一个县城的孩子。小八子、冷小七子、小锅子、陈义富、许小二子和我的小伙伴周保华。我们十一二岁,正读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个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们一块洗澡。这年夏天,不知怎么从上游放来许多木筏,停在大桥的东面的南岸靠县城的一边,我们就从木筏上下水,木筏用铁丝铰着,一排一排的,有十几米宽,我们赤脚走过木筏。木筏在水面上摇晃,一半经太阳曝晒发白开裂,一半在水中浸泡潮湿松软。木筏像地板一样洁净。我们喜欢从木筏上下水。水性好的,周保华、陈义富、冷小七子就从木筏上扎猛子,扎下去,游了很远,有时,一口气能游到对岸,之后再游回木筏,再扎下去。累了,就坐在木筏上,晃荡着腿,在水里搅,或者睡在木筏上,举眼眯缝着看太阳。我是这一群中的“蚱鸡子”(弱小的意思),像一只没发育完全的小鸭,摇摇摆摆跟在他们后面。我在水中只会一个狗爬式,不像他们踩水、自由式、仰泳,都会。我虽矮小,可我并不示弱,还很勇敢,扎猛子同他们一样胆大,站在木筏上,一跃,扎入水中,之后在水中一拱一拱。我不知怎么拱的憋着气感到拱了很远,可是一抬头,坏了!我拱到木筏下面去了。
我虽十一二岁,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完了!我头顶上是木筏,我出不来了。人的耳朵在水里是能听到的,这是我的经验。我听到小锅子和许小二子在水里打闹,骂声笑声夹着水声嗡嗡地传到我耳朵里。我的脸此时应该是憋得青紫,我拼命在水中划拨,这种划拨其实是徒劳的。谁知道是不是向木筏更深处划去了。可是划拨是我的本能,我似乎很快就要同小锅子、许小二子们告别了。我很怀念他们。可他们此时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怀念。他们依然在水中打闹着嬉笑着,那个绰号叫“小老秃”的哥们儿即将与他们分别,而他们浑然不觉。麻木啊小锅子,麻木啊冷小七子……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哗啦”一声,我的头冲出水面,我似乎半个身子像鱼一样跃出水面,吓了小锅子和冷小七子一跳,他们停止打闹,转过来看着我,我跃出水面,似哽住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水,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啊,啊,我吸着空气了,我吸了一口夏日的,午后的,滚烫的,清新的空气。我青紫的脸变得黑红了起来,我的眼睛又流光泛波起来。我活了,我活了。我跑上木筏,在木筏上飞奔,似要飞起来。我一个趔趄,跌翻在木筏上,膝盖立即一片青紫,可我并不害怕。它只使我停顿了下来。
我走回木筏靠水的一边,坐了下来。我出了一会儿神: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可不一会儿,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我哪里知道,死人的事还在后面。
县城的屋顶多为小瓦,站在大堤上看黑压压的一片,有几个高大的烟囱特别显眼,西面那个最为高大,是县城的重要建筑,火葬厂;东面那个两个并排的,是砖瓦厂,县里的工业企业,我妈妈就在那个厂里掼砖坯。县城街巷纵横,小巷多为青石铺就。据史料记载,县城历史悠久,秦为广陵、东阳二县地,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五年置县,北周改石梁郡,唐天宝元年玄宗李隆基为纪念自己生日千秋节,特划地设千秋县,天宝七年改称天长,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而我才诞生十一二年,却活跃在这个县的历史舞台上,同革命群众一起,他们抓革命促生产,而我差点憋死在那条古老的白塔河的木筏下。
陈义富家是我们的据点。先是小八子从水里爬上来,他边走边说,妈的,憋死了。说着便掏出小鸡,对着岸边的青草射出一条细线。冷小七子和小锅子仿佛受了感应,也一个个爬上来,掏出小鸡射线。完了,陈义富说,走,到我家去。
陈义富家住在三圣街的北口,一个院里,七八间房子。三圣街的法国梧桐树已很大,几乎遮住了街心,他家的门就斜对住三圣街县革委会的西门,门口的宣传栏里,一个人正用大排笔刷红字:彻底埋葬帝修反,实现世界一片红。红字还没有完全刷出,陈义富走上去摸了一下红漆,趁小锅子不在意,上去一下,抹在小锅子的嘴唇上,因小锅子一避让,在脸上划了一个“⌒”勾,仿佛裂开一个血口。俩人迅速追打了起来,陈义富边跑边笑:×嘴搽口红,×嘴搽口红。一溜烟跑回家里,用身子顶住门。
我们一拥而上,一下拥进了陈义富家。进了门的我们一下又都快活起来。陈义富瘦小猴尖,而他父亲却是个矮胖的样子,操着一口的侉话。他家好像是安徽宿县人,他的妈妈一张苍白的马脸,喜欢吃面,整天嘴里叼着香烟,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躺椅上。她虽然躺着,可并没闲,一下子生了七八个孩子。陈义富行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清一色四个妹妹。最小的才六七岁,四个小丫头整天在院子跑进跑出,大呼小叫。陈义富的妈妈就睡在躺椅上大喊:小七子小八子别吵了!可小七子小八子不管不顾,停了一会儿,又大呼小叫起来。陈义富家总是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也不是霉味,也不是尿味,可能就是这四个小丫头片子的味道。我一进到陈义富家就闻到这股味道,怪怪的,蛮难闻。
我歪着鼻子穿过他家的堂屋,对他的妈妈一乐,嘴里咕噜一句。他的妈妈就很高兴,于是在堂屋里喊,小三子,拿糖给你同学吃。
不一会儿,我们嘴里便一人一块大白兔奶糖。
大白兔奶糖是上海知青送的。陈义富爸爸是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就送他家奶糖。他爸爸没有作风问题,却有经济问题——收人家知青奶糖。不过这些奶糖都给我们吃了,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也就不去理论,只管吃就是了。
冷小七子嘴里边嚼着手就不老实起来,他一下子把小锅子掀翻在床上,使一个眼色,小八子和陈义富就上来了,压住小锅子的两只手,冷小七子便伸手掏小锅子的小鸡鸡。小锅子狼号似的乱蹬,可冷小七子的力气,小锅子何以能敌?没几下小锅子白白的鸡鸡便露了出来,陈义富拿出他爸爸的红墨水,用毛笔一下子在小鸡鸡上画了个红胡子。几个孩子大笑着跑开,小锅子嘴里“我×我×”了半天,被陈义富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妈妈尖声喝住了:
“小三子,不死的!炮子——别吵啦!”
几个孩子一下子噤住,鱼贯溜出。
该张宏伟出场了。
张宏伟就是死在水里的。当然这是后话。张宏伟长得白白胖胖,胖子一白,就让人感觉虚假,好像是虚胖。张宏伟小小年纪,一颗大头,别人根本不叫他名字,都叫他张大头,至于胖子就忽略不记了。张大头是我的邻居,我家窗子正对他家院子。其实那也不是他的家,是他爷爷奶奶的家,他的家在哪我们倒不知道了,因为张大头仿佛生来就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
张家整日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爷爷奶奶是地主。一九七〇年代地主家总是安静的,他们不乱说乱动。他的奶奶长得很整齐,六十多岁了,还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我小时候对地主婆子的直接印象,就来自张大头的奶奶。我见到她,是依然叫她张奶奶的,因为她并不拿针戳打盹的丫环,相反还很慈祥,说话慢声慢语,对我们小孩子也还和善。她家院落里有一棵葡萄树,我对葡萄印象深刻,也来自张家,那棵葡萄仿佛伴着我们的童年成长。
院子里是他家三间朝南的屋子,不过阴森得很。地上铺木地板,走上去咚咚地响。中间屋里摆着大桌和躺椅,白天也是光线阴暗。张家爷爷就在这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仿佛在谋划着反攻倒算。我们小时候就怕地板,那种老式的地板,边上裂了一块,里面黑咕隆咚,人们总是说狐狸就藏在地板下面,其实事实也是如此,我就亲眼见大白天狐狸从张家长满野草的墙头上大摇大摆地走过。一只火红的狐狸,走得非常从容,长大了人们说好看的女人是狐狸精,我看是有道理的。狐狸艳,狐狸冷,狐狸宠辱不惊,那些高贵的女人,就是让人有这种感觉。
你说这只狐狸,不是从张家地板下出来的,还能从哪里出来?
现在是夏天,张家的葡萄架上已爬满了绿叶子。葡萄的叶子啰里巴嗦,真是过分,长得到处都是,只要给它个头,它就一个劲地疯长,因此张家的院子绿色成荫,到葡萄结籽了,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硬疙瘩,我们就眼巴巴地望着,因为从我家窗口,就能弄到。稍远一点,我们用捞金鱼食的纱布兜,竿头用玻璃丝线扣个活结,伸到那一嘟噜青葡萄下,套上一串葡萄,一抽线便勒断那茎,青葡萄便掉到纱布兜里,我们收回竹竿,那硬疙瘩似的青果子便到了我们口中,那个酸啊,真是又快活又痛苦。当然有时我们也不是很准,有时一抽线,那葡萄却没掉到兜里,而是掉到地上,这时张奶奶恰好过来了,她就小声说,“现在还没有熟呢,熟了自然每家都有。”张奶奶并不敢大声说话,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就离开。张奶奶说得也是,每年葡萄熟了,隔壁邻居,她都每家送一碗,那乌紫的葡萄吃得嘴里酸甜酸甜,爽极了。
张大头就出入这样的院子。他的虚胖是和他心虚有关的,他虽是孩子,可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小地主。本来他平时话就少些,人便不太活泼,但毕竟是孩子,自制力还是有限的,他总是离不开我们堂子巷的这一群孩子。
嘿,你说巧不巧?我们一出陈义富家的门,转过三圣街,在碧玉堂浴室正好就见到了张大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小锅子上去就叫:“嘿!大头。”
张大头正在用一个石子在堂子巷的砖头上划,听小锅子一叫,吓了一跳,大头马上面露喜色:“咦!你们干吗哪?”他模仿他的奶奶小声说。
陈义富革命家庭,警惕性高,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写反标?!”
大头被这一声吓缩小了一半,他噤了一下,嘻嘻笑着说:“嘻,画一个伢子。”
冷小七子走上去一看,是一个伢子,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缺了一颗门牙):“哈哈哈,你们看,像不像小八子?像不像小八子?”
小八子凑过去,瞅了一下,自己也笑了,那歪西瓜似的脸,一条线的眯眼,正像自己。他上去一脚,踢在张大头的腿上:“你妈妈的,画我。”
张大头赶紧申辩:“嘻嘻嘻,我瞎画玩儿的。没画你。”
小八子不依不饶,说:“斗地主,斗地主。”
陈义富立即幸灾乐祸,把手一举:“打倒小地主张大头……”
小锅子也不示弱:“永远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立新功……”
张大头一下老实了,仿佛自己真是写了反标,便又缩了缩,像他的奶奶小声说:
“我们家葡萄马上熟了,我送你们吃。”
冷小七子义正严辞:“不许腐蚀革命群众!”
张大头一下要哭了,四个孩子互相对了一下眼,忽然都笑了,一起走上去,抱住张大头的大头直搓:“嘻嘻,逗你玩儿的,不哭,明天带你洗澡去。”
张大头脸上挂着泪又笑了,毕竟小孩子。他们哪里能想到,就这颗大头,第二天却卡在石头缝里,拔不出来,活活在水里呛死了。
我们去到一个二级站的地方。所谓二级站,就是把北塔河里的水用二级泵翻上去,之后沿着水渠流入该去的地方。
二级站水波浩大,我们躺在水面上,能漂到十多米远的地方。有时泵口水波翻动,人裹进去上下翻滚,十分有趣。每年这个时候,也是陈义富和周保华最快活的时候,他们水性好,胆子大,能爬到大闸的平顶上往水里跳,最勇敢的时候,越过闸上的桥和桥与水中间的横梁扎入水中。要知道,那上下可有十几米高,而且过两个障碍物。我和小锅子是不敢跳的,只能在闸口的边沿五六米高处往水中扎。
张大头胆子更小,他因为胖,又是虚胖,才在水上好浮一点儿。因此他很快学会了蛙泳,别说,他在水中游得还挺快。我见张大头快心中不服,也在水中学起了蛙泳,可总是下身往下坠,周保华游过来,假惺惺对我说,小老秃,我来教你?我并没说什么,周保华便托住我的下巴边向后踩水边说,两只手往边上划,用力划。我按照他说的做,咦,还真不错,可一会儿周保华便松了手,我没处着力,头一下呛入水里,呛了一大口,鼻子酸得不行,眼泪都下来了。周保华忍住笑,说,再来再来。又托我下巴,我还没游,他又松掉,使我又呛了,我知道他是使坏,便击了一捧水撒在他的脸上,转身游到边上的水泥沿上。
二级站下面是几块秧田,秧已长好高了,碧青碧青的,秧田边是一个小池塘,一塘的荷花。可是有一半荷叶却枯了,分明得很。长大后我看过油画,那种色彩,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天是又高又蓝,那枯荷和青荷对比强烈,颜色非常真实。
我被呛得头闷鼻酸,耳朵嗡嗡响,脑袋感到一跳一跳,大大的。我眼前印着荷塘里的那幅画,心中忽然有了小小的惆怅。陈义富和周保华在水中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出神望去,感到相当虚假,仿佛是透过镜子在看。这时小锅子走了过来,他一把拽起我,说,走,到下面看看能弄到藕不。
下面池塘水并不清,因为是死水,水面上有不少长腿的蚊子,还有水蜘蛛。我在岸边犹豫,小锅子说,没事没事,脱了裤头下去。于是我便把裤头脱在岸上,爬进水中,一人抱住一支荷梗崴了起来,脚指头崴泥,崴过了淤泥,下面可是硬得不行,我们又憋气下去摸,还是硬得很。水蚊子和水蜘蛛在我们身边爬得到处都是,这会儿我忽然感到屁股里痒痒的,我伸手去摸,一个软软的东西在往里拱,我使劲拔出一看,妈呀!是一只蚂蟥,已拱进去了一半,吓死我了,再一看,我和小锅子腿上都是蚂蟥,我们拼命逃上岸去,那些蚂蟥还在我们腿上趴得好紧,于是噼噼叭叭,我们互相打着,那些该死的东西,蜷着身子落到地上,我们可不敢踩它,我们赤着脚,那个软绵绵的东西,还不腻歪死人。
我们回到上面,见陈义富和周保华都呆立着,他们都爬到岸边的水泥坝上来了。我见陈义富眼若死鱼,还正想笑,周保华说,张……张……张大头下、下去了!半天没上来,我们在等他……陈义富仍呆立着,是的,陈义富完了,是他从大闸的顶上把张大头推下去的。还是小八子有经验些,他拎着裤头,一拍屁股,妈呀!还……还不快叫人,我们几个孩子猛醒过来,拎着裤头四散开来,奔下大坝,拼命喊叫,来人啊,救人啊……
可是并没人来,在这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县城边上人烟稀少,除了几个拾荒的花子,大坝上空无一人。
水上的人(白塔河边船上的人)来了。他戴着一个像防毒面具似的东西,下水了。他在水中待了很久,有时一口气下去,半天半天没上来。岸上站满了人,这时天都快黑了。
张大头终于被弄了上来,那个人轻轻托着张大头,像托着一个假人。那个人说,头卡到石头缝里去了。人是倒立着插在水里的。
我们几个孩子都呆了。陈义富眼似死鱼。从此之后,陈义富眼角老有屎,眼似死鱼。冷小七子一指陈义富:“你要枪毙了!”陈义富死鱼眼转动了一下,半天没有话,忽然憋出一句:“他是畏罪自杀。”
陈义富当然没有被枪毙。他父亲是革委会主任。公安局调查,说是张大头自己滑入水中。找我们去我们也是这么说的。陈义富自己说,他是在后面做了个推的动作,可手并没有靠到他,张大头自己想跳,他就跳下去了。
张家死了人,可张家还是很低调,他家还是很安静,似乎比原先更是没有了声息。张家爷爷还是整天躺在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在算计着反攻倒算。用陈义富的话说“盼望着哪一天能变天”。
张家是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他家多少年都订一种叫《参考消息》的报纸。我是同龄人中知道《参考消息》比较早的人,根源就来自于张家。我们县里,有个姓周的收垃圾的人,也是个坏分子。每天上午十点多准时拖着那臭烘烘的垃圾车来他家看报纸。其实张家门口的垃圾池里垃圾并不多,不需要每天拖的。他清理完那一点垃圾,就坐在张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看就是老半天。我中学学会了一个成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从老周身上理解的。“臭味相投”,也是从老周身上得到的形象。老周没有眼镜,他把整个脸贴到报纸上,仿佛要把报纸吃掉。靠这么近看报纸的人,我之后几十年的岁月里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嘴里嚅动着,一点声音没有,只是嘴嚅动着。老周个高有一米大几,可腰弯得厉害,可能是与他的工作有关。他身上整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味,那真是难闻。因此他嘴虽嚅动,可身边并没有人,只是苍蝇围着他,似乎挺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张大头死后,我们有好一阵子不敢去洗澡了。这年夏天忽然流行养金鱼。街上忽然有一天出现许多卖金鱼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金鱼是从哪里来的(我现在到花鸟鱼虫市场,见到那些小金鱼仍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满县城的人都卖这种鱼,大盆小盆的。金鱼花花绿绿,几十只挤在一个盆里,热热闹闹。我们也是忽然就喜欢上养金鱼,每家都弄个玻璃缸,花几毛钱,买金鱼养了起来。
不去洗澡,大中午的,我们便没了事。我和陈义富、周保华、冷小七子就在大街上转悠,我们溜到老龄委,见那些办公室的窗子开着,就够出里面的曲别针和墨水瓶,塞在口袋里带回家。有一天,周保华说,公安局宿舍有一个人家门口大缸里,养了几条漂亮的金鱼,那金鱼有这么大,周保华比了一下。他比也是白比,我们还是不知道多大。陈义富说,多大,有鲫鱼大?周保华仍用手比,陈义富说,滚你妈的,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们偷偷溜进公安局,来到后面的家属区。一九七〇年代的家属区简朴单纯,几排瓦房,家家一个纱门,纱门关着,里面门开着,大人们都在午睡。门前高大的梧桐树,门口花池里杂花丛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周保华手指指,我们看到花池旁一口大缸,于是轻轻走过去。屋里的鼾声高低有致,平缓安详,我们便很放心。金鱼的主人正沉浸在梦乡呢!于是我们走上去,把手伸到水里,缸沿青苔遍布,几双孩子的手可不管这些,在水里一气乱搅,那几条硕大的金鱼被搅翻了上来。我逮住一条拔腿飞跑,陈义富可能也是逮到了,也跑了起来。周保华还在后面,这时我们听到在沉寂的夏日的中午,有一个声音爆炸开来:都给我站住,不然我开枪打死你们……
我们可管不了了,拼了命跑,那爆炸似的声音一波一波跟在我们后面,仿佛要缠住我们的两条腿。
绕过两条小巷,我们奔回了堂子巷。刚到家门口,见到老周正坐在张奶奶家门口泡桐树下脸贴着报纸,他听到我们声音,之后便明白了意思。他嗫嚅的嘴有了声音,不大,也像张家人说话似的。
老周说,要读书……不能偷窃……
陈义富停了下来,老周便捧着报纸不动了。陈义富迎上一步,死鱼眼一瞪:“呸!”一口痰就到了老周身上。我和冷小七子也呸呸呸呸呸……老周快要被溺死了。
这年秋天张家的那棵葡萄树死了。葡萄树是慢慢死的。我看见这棵葡萄树从熟了果子就快要死了。这年夏天我们邻居并没能吃到张家的葡萄。那些葡萄都烂在了树上,一个一个往下掉。夜深人静,半天会听到一声“扑哧——”,我知道又掉下一串熟烂了的葡萄。有时白天,我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望着张家院子里的这棵我熟悉得同自己一样的树,常常出神,小小年纪,我有了忧伤。
仿佛有人拍了一下手,几个孩子忽然一下都快要长大了。我是从冷小七子的喉结上发现自己长大的;从陈义富公鸭似的嗓音中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变了。我们依然还到北塔河去洗澡,只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不再赤裸着下身,而是穿上了洗澡的短裤,我发现小锅子他们到处长毛了。小锅子的八子胡一撇一捺,像个小汉奸。许小二子腿上的毛很重,像一个从山上下来的野猴子。
张奶奶家来了个女孩,刚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人,她来了就插到我们中学,在我的隔壁一个班上课。后来我似乎知道了一些,她叫季晓琴,仿佛是张奶奶的一个侄孙,家在一个叫南通的地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里来上学。
她一来就融进了张家的生活。先从走路开始,她无声无息,一点声响都没有,像一只胆小的猫。她刚来我非常瞧不起她,一个小丫头!还来到地主家。这个时期我们不知道谁带的头,忽然喜欢上了练功。我们以许小二子家为据点,每天黄昏练功,举石担子(一种土杠铃)石锁和哑铃,总能把自己弄得满身臭汗。
我那时已十五六岁,可个头矬得很,还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卧举可以举一百二十斤,挺举也有八九十斤。其实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落下了一点病根——小肠气。许小二子家四个光头,没有女孩。老大长我们几岁,我们的练功,可能就是受老大的影响,夏天的黄昏,老大穿一件汗褟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动动的,那时我们每家都在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担挑着,而大许却是用两只膀子提着两只大铁桶,膀子上肌肉滚圆,他提着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两边一晃一摇,脚下的腿有点罗圈。他在我们县的堂子巷一带,几乎是个名人了。一般孩子见到他都规规矩矩,有稍不懂事者,大许眼一瞪,便也立马老实起来。而我们却仗着大许的势,仿佛大许的功夫也在我们的身上。
有了大许的影响,我们每天下午便集中练功。许家是安徽宿州人,靠在淮河的北面,说话有些侉,不知怎么的,来到我们这个县城定了居。那时我们也不知道宿州在哪里,只觉得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们喜欢在他家练,还因为他家的面食非常好吃。他家多吃面食,尤以馍好吃,有时把馍放在煤球炉上烤焦,吃那焦皮,香脆无比。许老二的妈妈长得周正白净,人又很安静慈爱,对我们小孩又多爱意,我们练功,她在一旁洗衣缝补(孩子多,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有时就一边为我们烤馍。我们在她家有高大泡桐树的小院子里大喊大叫,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我们,而是为我们凉上白开水。
我们练功的时候,有时季晓琴到井边提水或倒垃圾,正好从许家门口过,她就停下来,看上一会儿。她看的时候,我正好躺在宽板凳上卧举,她虽走路没有声音,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我一下子就举了起来。一百二十斤,我一下子就举了起来。
一个夏天的黄昏,就这样过去了。
几场秋雨之后,许家院子里泡桐的紫红色的喇叭状的大花落了一地,夏天过去了,秋风带来了寒意。许家的妈妈不断地扫着院子里的泡桐花。
转过秋天我们升入了高中。学校似乎开始抓得紧了。我们中学教学楼窗子上的残破的玻璃全都换了,所有的教室都换了日光灯,晚上恢复了自习。
我依然晃荡着膀子,可又似乎多了点忧伤。我们已很久不去洗澡,冷小七子高中没上就进了他爸爸的搬运站拉板车去了,陈义富响应他爸爸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剩下小八子、小锅子也不太见面。学校大广播经常播一些班级情况,有时也播一些抒情散文。有一天播了一篇《教学楼的灯光》,作者是季晓琴。我家门口的人写的作文在广播里播,我只是感到好玩儿,可那些优美的字眼还是感染了我。
我对季晓琴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原来我也是天天见到她,有时她出门上学,正好我也出门,我走在她后面,那时无所谓得很。记得刚开始,我并不怕她,我还在她身后扔过石子呢!我用脚把石子往前面踢,她知道后面的动静,仍不紧不慢地走,好像不知道似的。可忽然不知怎么的了,我走在她后面有了些慌张,好像怕被人撞见。我又没怎么?我怕什么!可我无法控制,我就是有了慌张。
刚开始我并没发现,是我几天见不到她心里就空空的,才使我发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人就是不高兴。于是我便有意等她出门,之后在她后面走。可真走在后面,我又慌张得很。她在前面安静地走着,两条小辫在肩上磨擦,她身影很单薄,可那张脸却涨红得不行,仿佛喊着叫着,告诉人她身上的青春的信息。她在前面头发上夹着一个发卡,脸上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我走在她后面,一慌张就使劲咬自己的手,把左手的手背咬得惨白。
晚上我做作业,会不期然地有一股忧伤袭来。我有时叹一口气。我就是从那时起得了偏头痛。我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使劲想,后来头就疼了。
有一天我刚出门,老周来收垃圾了。我见老周在垃圾池里捡了个发卡,我一眼便认出是季晓琴的。我虽然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可我一见到她的东西,我一眼便认得。我对老周说,这个东西,是我家的。老周说,还不太坏,我女儿可以用。我对老周说,是我家的。老周不信。我说是我妈的。老周说你妈还用这种发卡啊!我讲不过他,我说反正是我家的。我从老周手上一把抢过发卡。老周被我推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了。我心里还堵呢!我同老周翻脸了,这个老周太不近人情了!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到垃圾池里去翻,抢在老周前面,省得同他啰嗦。有时翻得次数多了,我就装着倒垃圾,我原来很少去倒垃圾的,可是后来我家的垃圾都是我倒了。我有时一天倒好几次。为了掩饰自己,我有时就装着找自己的东西,嘴里自言自语:掉哪去了呢?掉哪去了呢?其实并没有人来问过我为什么,只是有一次许小二子问我:“你找什么?丢了东西么?”
我假装说:“我钢笔丢了。”许小二子自作多情,要帮我找,被我拒绝了。我在那个垃圾池里找到过许多纸片,都是季晓琴做作业用过的草稿纸。季晓琴的字我认得。有一次草稿纸上画了个女孩,样子有点像季晓琴自己,边上写了好几个丑字。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嫌自己长得丑呢?还是说别人长得丑?我一次还在垃圾池里找到过大半块橡皮,那是粉红颜色的,大半块,可能是她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被她的奶奶无意中扫掉了。我想我应该还给她,大半块呢!可我一想到我要跟她说话,我就感到慌张,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
我把那半块橡皮一直藏在身上。而那个发卡和纸片我则藏在书里,晚上我一个人时,我有时就拿出来看看。那个发卡给我磨得很亮了,而那些纸片,却浸上了我的许多口水。
有一天我出门上学,正好遇到季晓琴也出门。我于是便在她后面走,我终于忍不住,在后面叫了一声:“喂!”
季晓琴并没停下,仍不紧不慢地走,我快走了几步,撵上了她又说:“喂!”
季晓琴停下了。我说:“这块橡皮是你掉的,还给你。”
季晓琴看了一眼,她转身又走了。她说:“不是我的。”
而我却愣在了那里。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我心想,我不应该让她知道。我忽然心中有了怨恨。我心里难受,我也不知道我怨恨谁?我只是心里难受。那一天我过得稀里糊涂,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稀里糊涂过到了晚上。一天真是长。晚上我睡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转,睡不着。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嘴里嗫嚅着嗫嚅着,我哭了。我的眼泪流了满脸,然我嘴里仍在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嗫嚅着嗫嚅着,慢慢睡着可眼泪仍挂在脸上。
苏北,本名陈立新,男,1962年出生于安徽天长县,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学士。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集《苏北乡土小说》、散文集《遭遇湘西》、《灵狐》、《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等。现在中国农业银行安徽分行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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