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老汉被撞的那天毫无预兆。徐三老汉没事,出来闲遛,在公路边上走。他低着头,一副找金子的模样,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走路。徐三老汉一贯是这样的,走路时不看前面不看左右,只看地上,一个螺丝钉,一块破胶皮,甚至一个废电池,他都要拾入囊中。这算啥行为,勤俭持家?吝啬?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这习惯。今天他也这样,可是今天这样他就出了事,他遭遇了迟朋的老桑塔纳。到徐三老汉倒地的一刹那,迟朋都没反应过来人和车到底是怎么接触上的。反正徐三老汉像一截木头似的挨着他的车倒下了,迟朋的车停了下来。
迟朋下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徐三老汉搀扶起来,着急地问大爷怎么样?伤着哪里了?徐三老汉咧着嘴试着往起站。迟朋的心热了一下。他知道他的命好,遇上贵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呢,他居然想站起来,而不是甭管怎样,两眼一闭出溜到地上,使劲把事情往大里闹。哎哟哎哟叫还是轻的,大气不出的濒死样子要是不把你吓出个好歹来绝不罢休。老人的善良打动了他,迟朋感动地抱着老人,大爷,您别动,我送您上医院吧。
徐三老汉摆摆手,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撸起左裤管。迟朋看见膝盖上蹭了一块皮,还渗出些血。迟朋抱起老人就往车上拖,去医院。徐三老汉挣脱了他,自己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还走了几步。他又摇摇头,甩甩胳膊,哪都没觉出什么不得劲儿来。冲迟朋憨厚地笑笑,没事的,不要紧。迟朋心里不落忍,说都出血了,得去医院包一下,再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内伤。徐三老汉咧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蹭这点皮算啥?在农村喂马时有一次被马踢了一蹄子,那马性子暴,正好踢在胯骨上,在炕上整整趴了一个月,就那都硬忍着没去医院,这点皮算啥?这大个人咋这金贵呢?
迟朋感动得快泪雨纷飞了,他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老人,我还有事,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吧。老人像被火烫了一下使劲推着,我咋都不咋,就收你五百块,我成啥人了?土匪?强盗?你上我村子里打听打听,我徐三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啥时候干过这没嘴的买卖?迟朋嘴唇哆嗦着,要不是努力控制着,三十多的男人真是要哭了。不知道自己前世积了啥德,这辈子遇上了这么好的老人。迟朋掏出一张纸,把自己的小灵通号、手机号、宅电、办公室电话,一股脑儿地都写上,恭恭敬敬地递到老人手里。大爷,碰上您这样的老人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咱啥也别说,作个忘年交吧。有事千万千万别忘了找我,凡是我能办的,我迟朋在所不辞。
徐三老汉赶回家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儿媳已经把饭做好了,他每天晚上必喝的那一杯白酒也已经倒好,倒得满杯满沿的,快要溢出来了。小孙子迫不及待地从菜盘子里往嘴里拈一点菜,就等着他了。徐三老汉从二十几岁时就养成了习惯——晚饭时要来一杯,大约三两白酒。他现在七十了,算起来喝了有近半个世纪了,饭可以不吃,这一杯酒是万万不能免的。
徐三老汉的儿子拿起了筷子,递给爹一双,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端起酒来先吱地抿了一口,才笑着说今天遇人了。儿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遇啥人了?这么大岁数了,莫非还遇贵人了?徐三老汉又呷了一口,嘿嘿笑着,可不是咋的。徐三老汉略带得意地把今天遇到的事讲了一遍。
儿子听完倒还没啥,笑笑说就是,这年头,活着都不易,没伤着就算了。儿媳瞪着眼一字不落地听公公讲完了,脸色变了,先是遗憾,后是不屑,再就是愤怒了。不高兴地说到手的钱就这样溜了,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好像活在原始社会的老古董。什么?徐三老汉端着的杯子在嘴边停住了,原始人?还老古董?就是啥也不懂的人?我懂唉。懂啥?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平白无故地要人的钱。儿媳不屑地哼了一声。儿子到底孝顺些,看见父亲不高兴,轻声对妻子说爸爸做得对,又没撞出什么大毛病,要人家钱干什么。
哈哈,我们家没想到尽是活雷锋。儿媳的声音高了起来,五百块钱都不稀罕,你个大男人,每月倒是准时给我拿回来五百块钱让我看看。儿子下岗了,媳妇还在岗上,媳妇每月的八百多块钱就成了家里的支柱。儿子到处打零工,拿回个三五百的,挣不到固定的钱,底气就差些。儿媳成了家庭的经济主力军,好像头顶顶了气焰包,火苗子总是蹿得很,嚣张劲一天比一天高。儿子让着她,徐三老汉因为自己没收人,儿子的收入又不稳定,自己这口酒就好像喝的是儿媳的,对儿媳也唯唯诺诺的,媳妇就有些老大的意思。
看着爹的窘样,儿子有些过意不去,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是要挣,可也要挣的正大光明,这样花起来才心安。儿子的声音虽然不高,一字一句还是说得很清晰的。对,做人要有原则。徐三老汉也附和着儿子。对,对个啥?儿媳也提高了声音,现在都啥世道了,还有让人白撞的?有的人没被撞还讹钱呢,何况咱是真被撞了。我那天下班,看见两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撞在一起,倒地的那个浑身上下咋都不咋的,可是人家死活不起来,哎哟哎哟叫个没完。后来警察来了,撞人的那人给了她五十块钱才起来。五十块人家还在地上坐半天呢,你倒好,五百都不要。
也怨我,老是低着头走路。再说也没撞着。徐三老汉低低地解释了一句。
啥?没撞着你,你的腿咋破了?再说了,谁规定走路就得抬头了?路是公家的,想咋走咋走。儿媳不平地说。
徐三老汉一路上的自豪感没了,闷闷地把酒杯端在嘴边,刚想喝一口,偏偏儿媳又说了一句,五百块,能买多少杯这样的酒啊。徐三老汉呆了,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呛着。
他喝的是最便宜的散酒,红高粱,十三块钱一大桶,一个月要两桶,二十六块钱。给儿媳这么一提醒,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妈呀,五百块,要喝小两年呢。妈妈的,这事闹的。
喝了这么多年的酒,徐三老汉头一次感到喝下去的酒不香,有点辣。
自从徐三老汉勇拒五百块钱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儿子还好些,儿媳的表情总是有些散淡,看见他好像没看见,又好像随时在用眼角瞟,带搭不理的,徐三老汉在家就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平时媳妇上班,还好些,双休日,徐三老汉一大早就往外蹽,非得在外面耗到吃饭的点才回来。有一个星期天徐三老汉又起来就往外走,就听见刚起来的媳妇唠叨了一句:大清早就往外跑,被白撞了一次没撞够,还想被撞第二次还是咋的?他注意到他被撞的事被媳妇说成了白撞。他想纠正儿媳的说法,可是看见儿媳那阴沉的目光,就没说。徐三老汉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不知道该把外面的收回来还是把里面的迈出去,在那发了半天呆。
徐三老汉每天晚上的这顿酒是由儿媳倒的,以前儿媳知道他那口爱好,总是给他倒的满满的,徐三老汉也很满意。自从出了这件事,儿媳再倒酒时徐三老汉就有些忐忑不安,总是眼巴巴地盯着儿媳的手,好像儿媳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拿捏他。这天,儿媳倒完酒摆在他面前,徐三老汉拿起杯子,发现酒不像平时倒得满杯满沿的,离杯子口还差了一小截。徐三老汉的心慌了一下。他看看儿媳,儿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子仰着小脸看着他。媳妇拍了一下孙子的头说看什么看,吃饭。
徐三老汉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儿媳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倒的时候没掌握好,少了一点罢了。徐三老汉喝了这些年的酒,饭可以不吃,这杯酒却是一滴都不能少的。老伴活着时看他天天喝,怕他喝坏了身体,很生气,嚷嚷着要帮他戒了,连着三天没给他喝。到了第四天,徐三老汉两眼发直,口水直流,一口饭都吃不下去,瘫软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要完蛋了。吓得老伴赶紧给他喝上了,还是要溢出来的一满杯,徐三老汉才恢复了常态。从那以后,全家人都知道了,徐三老汉的饭可以不吃,这口酒是不能少一滴的。
可是,今天这顿少了一小截的酒徐三老汉喝的真不痛快。
徐三老汉现在不光儿媳休息的时候不愿意在家待着,连吃饭也成了负担,因为他发现,儿媳给他倒的酒一次比一次在减少,已经减了一拇指了。没喝到量,徐三老汉的心就发慌,双目呆滞,在屋里转来转去,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不用说,儿媳这是故意的了。
徐三老汉很生气。都喝了五十年了,说少就少了吗?甭说儿子养爹是天经地义的,况且,自己在这个家里也不是白吃白喝,就说儿子住的这个房子吧,前两年单位让买下,要五万,儿子没那么些钱,是徐三老汉,把农村的老屋卖了,凑了三万给他们,才买下了这房。这样算起来,他徐三在儿子这里住着喝着不是白住白喝,是理直气壮的。凭什么就把自己的酒减了?就为了没要别人的五百块钱吗?挨撞的是自己,他徐三老汉有这个自由!
这样一想,徐三老汉觉得自己理直了,气也壮起来。下次吃饭的时候,他不等儿媳给他倒酒,自己找出杯子,拿了酒壶去倒。他刚打开盖子,就听儿媳喊,哎,你放着吧,年岁大了,手脚不伶俐,别洒了。徐三老汉被这一声喊叫住了,倒酒的手停住了,讪讪地缩回到座位旁。他注意到儿媳没有喊他爹,叫他哎,他心里不大舒服。
媳妇过来了,徐三老汉眼巴巴地盯着媳妇倒酒的动作,只见媳妇打开盖,把酒桶倾斜,哗地只倒了半杯酒,就停了下来。然后就把酒桶放下,拧上盖子,放到了柜子上。转回身,把酒杯子咚地放在徐三老汉面前。不是自己多心,徐三老汉确实听到酒杯落地的那一声响有点重。
徐三老汉看看面前的半杯酒,再看看媳妇面无表情的脸,怯怯地说,这酒,这点酒太少了吧,我喝这么少不舒服。儿子看见了,站起来要去拿酒桶,给父亲续满。媳妇喊住了他,行了行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每天在酒精里泡着,就不怕烧坏了心肝肺。儿子不以为然地说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就让他喝吧。儿媳拉下了脸,酒是啥好东西?喝喝,就咱这家,他喝出啥大毛病来,一住院就是成千上万的医药费,咱折腾得起吗?爸爸都喝了五十多年了,也没喝出啥毛病来呀。儿子嘘嘘地应了一句。他喝进去的那些酒精都在体内蓄积着,以前没喝出来,你敢保证以后不会喝出来?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了,你能保证身体喝不坏?媳妇振振有词地反驳着儿子。
被媳妇这一说,儿子也没道理可讲了,有点可怜地看了父亲一眼。徐三老汉想说我的身体已经适应酒精了,不喝才会浑身不舒服,才会生病。可是他养老就靠着儿子和媳妇了,他不愿意儿子和媳妇为自己喝酒的事闹矛盾,就和事地说酒喝多了是对人不好,我以后要少喝酒,多吃饭。其实自从儿媳给他倒的酒在一点点减少,他的身体就一天天的不舒服,总是没劲,还打哆嗦,觉也睡不踏实,总是梦见自己在喝酒,一大杯一大杯饱饱地喝。可是,这话不能对儿媳说。
儿子没再说话,徐三老汉也没再说话,珍惜地抿了一口只有小半杯的酒,低头吃饭。
徐三老汉的身体真是病了,先是没精神,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起来,大冬天一身一身地淌汗。他试着起来,居然就起不来了,胳膊腿软软的,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徐三老汉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儿子看着他瘫软的样子,着急地对儿媳说爹病的不轻,带爹去医院看病吧。
徐三老汉受惊地摆摆手,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活着是多余,不去医院了,去医院多贵呀,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然后他就惊恐地看着儿媳。别看他七十了,其实他想活,不想死,他觉得自己只要酒喝到位,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两眼一闭,再也看不到丰富多彩的世界了,想到自己可能被推进焚尸炉,被熊熊烈火烧成一把灰,徐三老汉的脸抽搐起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看病需要钱,他不知道儿媳肯不肯给他拿这笔钱。
病是要看的,怎么也是我们的爹么,病了怎么能不看呢。儿媳缓缓地说。
徐三老汉的心动了一下,眼泪要流下来了。儿媳还是不错的,家里条件不宽裕,儿媳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他感动。
问题是钱,咱家的情况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儿媳沉吟着,我是说——那个迟朋当时撞了你,不是给你留了所有电话了吗?徐三老汉和儿子都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爹的身体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八成是那次被撞了后留下了后遗症,当时没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现在发作了。儿媳静静地说。
哦。徐三老汉惊呼了一声。他被撞的事已经过去半年了,要发作应该早发作啊,哪有现在发作的道理?现在硬往人家身上扯,这咋好意思么?
就是被撞的,要不然,就凭爹的身体会生病?儿媳又重复了一遍,确认了自己的观点,理直气壮地说,他撞了咱,把咱身体搞坏了,得给咱看病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到哪都说的过去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不是,这不是,讹人么。徐三老汉嗫嚅地说。
什么讹人,明明是他撞我们在先,又只嘴上说了些漂亮话,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现在我们身体的病发作了,就得找他看。这有啥不对的。儿媳说。
我其实没什么病,就是,就是,酒喝得越来越少,身上就越来越不得劲;要是,要是酒喝到量了,我的身体包管好了。徐三老汉费了好大劲,才喃喃地说出了这些话。
你懂什么?酒是什么好东西?都听说多喝才会把人身体喝坏了,谁听说过少喝会把人弄出病来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理了。儿媳不屑地反驳着他。
你给迟朋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他就明白你的意思了。儿媳命令徐三老汉。这,这,太不仁义了吧。徐三老汉躺在床上害怕地看着儿媳,打了个哆嗦,小声说。
哼,仁义,你想仁义就等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就可以永远做个仁义的英雄了。儿媳拧着眉头,恶狠狠地说。
爹,要不,就打一个吧。为了您的身体,咱就打这一次,啊?儿子眼巴巴地对他说道。徐三老汉转过头来看着儿子,儿子殷切地看着他。儿子还是真孝顺他的,他看得出来儿子希望他身体好,好好活着。
徐三老汉转过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见公公答应了,儿媳的表情明显地生动起来,她高兴地对徐三老汉说像迟朋这样的人你是没和他们接触过,他们有钱,拿钱不当回事。而且个个都聪明着呢,你不用费心思怎么和他们说,他一见你就明白你的意思,真的。
晚上吃饭时儿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满满的酒,徐三老汉喝了觉得身体舒服了些,可是心里堵得慌。
徐三老汉忐忑地拨通迟朋的电话时迟朋好像在路上,他听见了马达的轰鸣声。迟朋一反应过来给他打电话的是他,立马就热情地说哎哟大爷是您哪,我真该死,早就该去看您的,我真是太忙了,一天也不知道在瞎忙什么。您老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徐三老汉迟疑地嗯嗯应和着。迟朋寒暄完了,问大爷,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帮的尽量帮您,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帮您老天不答应,会遭报应的。
听到他这样说,徐三老汉像是无端地被扇了个耳刮子,血直往上涌,脸热乎乎的,他几乎要放电话了,可是想到自己办不成事儿媳那张阴沉的脸,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是好人,我哪里是什么好人?我是……没事,有事儿您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迟朋在电话那头热情地说。
我……病了。病了?什么病啊?在哪个医院住着?我去看您去。迟朋热情地说。在……在家里。怎么没去医院啊?……电话那头的徐三老汉迟疑着,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哦,迟朋似乎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明白了徐三老汉的意思。有病得看,您这么大岁数了,有病怎么能不看呢?大爷我带您去看病吧。
啊不——唉,好。徐三老汉为难得眼泪下来了。
迟朋来了,开车带着徐三老汉到了医院,内科,外科地看了一遍,拍了片子,又做了各种生化检查,居然都没有问题。医生最后的结论是思想压力太大,神经官能症。开了一堆谷维素、维生素B1之类的营养神经的药。总共花了小一千。
迟朋开车把一家子送回了家。搞清了父亲病的原委,儿子怨恨地看了老婆一眼。儿媳跟没事人一样,轻松地说有病还是得看,看明白了就好了。这不,知道了不是什么大病,一家人的心不都放宽了吗?迟朋是个聪明人,也跟着说没病就好没病就好。又掏出二百块钱来递给徐三老汉,我还有事,这些钱您自己买点补品,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最重要。以后常联系,有事就说。徐三老汉把头倔强地一拧说我不要,这就够麻烦你的了。儿媳把钱接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我替爹谢谢了。我们老爷子就是心地善良,要不然也交不到你这样的朋友不是?
迟朋微笑了一下,说以后有事就说,千万别见外。就开车走了。
圆满地解决了让迟朋拿钱给徐三老汉看病的事,儿媳挺高兴的,晚饭时给公公的酒又倒得满满的了,还特意炒了盘鸡蛋,里面葱放得少鸡蛋放的多,说是给公公下酒的。徐三老汉受宠若惊地接受了儿媳的恩惠。
好像是条件反射,每次吃饭时儿媳给他倒酒时他都要密切注意她的动作,结果每次儿媳给他倒得都很满。徐三老汉喝得痛快,又有精神了,身体明显地见好了。儿媳对他的态度也好起来,开始叫他爹了,他没事不用大清早就往外跑了,在家待得住了。
徐三老汉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一天,吃饭的时候儿媳先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公公,沉重地说儿子学校要搞改革了,一个年级成立两个双语班,一年要多交两千。一提到钱,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徐三老汉没说话,儿子闷闷地说了一句,就咱家这条件,还上啥双语,把中国话学好就不错了。
你说什么?儿媳拧起了眉毛,脸上的胖肉气愤得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有你这样做爸爸的吗?你准备将来让我儿子跟你一样,四处游荡打零工?还是像你爸爸一样,喝一辈子劣质酒?
徐三老汉本来不打算吱声的,可是见儿媳居然捎带着贬损了自己,就不满意地嗨嗨干咳了两声。儿子没抬头,往嘴里夹了一口粉丝拌圆白菜,耷拉着头说上双语班是好,可是那需要钱那,咱家哪有这么多钱?
没钱就要想办法么。反正钱你不去找它,它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专砸你的。儿媳把目光投向了公公。徐三老汉见她盯着自己,慌了,紧张说我就有那卖房子的三万块钱,不是早给你们了吗?我没有钱了,是真的没有钱了。为了让儿媳妇相信自己的话,徐三老汉甚至很外国化地摊了下手。
儿媳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我知道。我不是说那个。儿媳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拿筷子轻轻地点着桌子,边思考边说那个撞你的迟朋——什么?听见她又提迟朋,徐三老汉似乎被火烫了一下,惊慌地说咱孩子要上双语关人家什么事?
孩子上学是不关他的事,可是——孩子不是你徐家的根儿么?他不是撞过你么?这样两件不相干的事不就连起来了吗?儿媳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他把你撞病了,哪能一次就看好了呢?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不是又病了是什么?
这……这……徐三老汉紧张地看着儿媳,喃喃地低声说这是……讹诈,太不厚道了,做人不能这样吧?
不要这样想么,咱只是暂时困难,让他帮咱一把,等以后咱条件好了,还可以回报他么,也许以后他病了咱还可以拿钱给他看病呢。儿媳脸上的表情放温和了些,缓缓地对公爹说,他撞了咱,确实欠了咱的情,从他那天的举动看,他是聪明人,你再去找他,只要一说自己的身体还不舒服,他就会主动给你钱的。不需要你开口跟他要。我知道你开不了这个口。真的,不需要你把话说的那么明。
豆大的汗从徐三老汉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神情茫然地看着儿媳,呆呆地不知道该说啥好。儿媳拿起酒壶,把他已经喝了一半的杯子又给添满了。徐三老汉今天等于喝超了,可是他并没有喜悦,而是忐忑地看着儿媳。
爹,你不为我们着想,得为你的孙子着想啊。徐家就这一条根呀,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可不能再过我们这样的生活了呀。儿媳动情地说。徐三老汉的心脏剧烈地嘭嘭跳了几下。
你孙子一天天大了,再学习不好,跟我们一样,咱老徐家可真翻不了身啦。儿媳说。徐三老汉沉重地耷拉下了头。他从农村来到儿子家里好几年了,知道现在的城里人跟他们那一辈的人过日子不一样了,都要住大房子,好些人家还要有自己的私家车,孩子要上好的学校,将来要成为上等人。而这些,都需要钱。
我知道你是刚强人,可是,为了你孙子,你就去找一下迟朋。啊?儿媳哀求他。徐三老汉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按说是自己的儿媳,可她在这个家里像是女皇,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她的话不好拒绝。徐三老汉又看看面前的酒,如果自己这次再拒绝了,自己这口酒又要开始减少,身体又要开始不舒服,又要经历那种濒死的感觉……而且,自己不答应,往后在这个家能不能待得住?在老家的房子早没了,儿子这里再住不下去,徐三老汉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生活去了。
不行。我是人,不是畜生,不能干那下作的事。徐三老汉说这句话时低着头,谁都没看。
屋里是片刻的沉默。
畜生。说得好。我们都不想当畜生,都想当人,体面的人,可是,现在我们过的生活不是和畜生一样么?就拿我来说,我就是个女畜生,被贫穷逼得走投无路的女畜生,行了吧。儿媳沉思了片刻,眼睛不看公公和丈夫,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慢慢地说。
徐三老汉和儿子谁也没接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徐三老汉吱吱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着酒。
没答应儿媳,徐三老汉中午的酒在儿媳神奇的手的摆弄下,又无可救药地少下去了。这次下降得更快,先是半杯,然后就只给倒个酒底子,中间连过渡都没有。不知是徐三老汉多心了,还是事情的确如此,就连杯底的那点酒,他喝着好像还是掺了水的。
儿媳又不叫他爹了。自从上次迟朋给他出一千块钱看了病,儿媳叫了他一阵子爹,他拒绝再次找迟朋要钱,儿媳就又不叫了。开始是不称呼他,开门见山地跟他说话,徐三老汉开始时很不习惯,要仔细注意才能判断出她是跟自己说话。后来是叫哎。徐三老汉长了记性,凡是儿媳叫哎时他就赶紧竖起耳朵准备着答话,避免尴尬。
不叫就不叫吧,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叫也是应付,不叫顶多是心里不痛快,身上又少不了啥。可是这口酒不喝徐三老汉确实是难受了,身体又开始瘫软无力,还发展到了腿。晚上睡觉时双腿疼痛,怎么放都不得劲儿,只能跪在床边上压着才好受些,一个晚上根本睡不了多一会儿。七十多的人了,白天没精神,晚上再休息不好,徐三老汉觉得自己活着跟死了一样。
徐三老汉忍不住了,趁着儿媳不在家时骂儿子,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就不能在家做回主,把老子那口酒给倒满了?你老婆这样折腾我,就如拿软刀子杀我啊。
儿子一句话都没说,拿手捂住脸,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他没法对老爹说,因为父亲不同意再找迟朋,老婆嫌他不和她一起给公爹施加压力,已经好长时间不和他同房了。三十多的男人,这样的事让他怎么和别人说得出口呢?特别是对自己的父亲。
爸,人活着都不易,您就原谅您这没本事的儿子吧。儿子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泪痕了。徐三老汉的心软了,原谅了儿子。是啊,人活着都不易,尤其是像儿子这样没啥本事、还要支撑着家庭、强活着的男人。自己的爹再不理解他,还有谁理解他呢?
徐三老汉的酒基本被停了,他现在的症状非常强烈:没精打采,睡不着觉,腿乏,双手哆嗦,就像一个被强行戒掉了毒品的瘾君子。
徐三老汉坚持不住了,他声音疲软地给迟朋打电话,我,我又病了。
这次连徐三老汉都听得出,迟朋的态度不那么热情了,哦?老年人,年岁大了难免有些毛病吧。徐三老汉嗫嚅着,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了。他真想说,我其实没啥病,都是我那混蛋儿媳妇,要我找你要孙子的双语钱。可是他知道这话不能说。他喃喃地说年岁大了是不招人喜欢,这样活着我还不如,还不如,死了的好。迟朋以为是自己的冷淡态度刺激了老人,就换了热情的态度说有病要看,可是我没时间。
不用你带我去看,给我钱就行了,两,只要两千就够了。徐三老汉羞愧地说出这样的话,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电话那头的迟朋听了这么明确的数目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不知嘀咕了句什么,然后说好吧,两千就两千,你什么时候来拿?徐三老汉想到中午那口酒,就说越快越好。越早拿到钱自己就越能早喝到那杯满满的酒,而那杯满酒,现在就是自己的救命药。
迟朋听了他急切的要求轻轻笑了两声,什么客气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徐三老汉去拿钱时迟朋看着他,笑笑说大爷,撞你的那天要是带你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就好了。往下迟朋没再说。徐三老汉一头一头地往外冒汗,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快要虚脱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迟朋,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老泪要流出来了。
迟朋看他那可怜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就又热情洋溢地说大爷您是好人,别多心,有病就看。
迟朋真是够意思,给了两千二。多出来的二百说是就不给徐三老汉买东西了,让他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
徐三老汉把钱递到儿媳手里时儿媳笑了,她说我说的对吧?他们这种人聪明着呢,不用你把话说得太明,他们就明白了,跟他们打交道,就是痛快。儿媳抽出两张一百的,递给徐三老汉,给,这是人家给你的。徐三老汉摆了摆手,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是你拿着吧。那你需要钱的时候就说话。儿媳没再客气,径自把钱收了起来。徐三老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什么,讹诈?勒索?自己一辈子行得端走得直,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可是看见儿媳看见钱的高兴样子,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媳把酒给公公倒得满满的,都快要流出来了。不懂事的小孙子喊着要流了要流了。儿媳瞪了孩子一眼,说爷爷这么大岁数了,就好这一口,还能不让他喝好?儿子趴到杯沿上替爹嘬了一口。儿子也愿意喝两口的,可是家里这条件,他只能把自己的欲望压制着,先紧着爹。儿媳看了公公一眼,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徐三老汉勉强地笑了一下,拿起杯子惬意地喝了一大口。一口酒下去,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脉又畅通了,人又有了精神。唉,别的顾不了了,先保住眼前这口酒再说吧。
平静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儿媳皱着眉头对徐三老汉说,哎哟我们家里有事了。徐三老汉心里一惊,问什么事。
我妈妈中风了,躺在床上,嘴歪眼斜的,喝水都往外流。
那赶紧送医院呀。徐三老汉跟着着急起来。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儿媳跟他说这个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打他的主意?他注意地看着她。
儿媳也眼不错珠地盯着他。他心慌起来,看看儿媳,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他惶惶地说你不是,你不是,又想到了迟朋吧?
扑哧,儿媳笑了。亲切地对他说,爸,你想想这个道理,你是我们的长辈,我们赡养你是应该的,那我妈就不是我们的长辈啦?我们也有赡养她的义务哟。现在她病了,没有钱治病,我这当女儿的心里怎么能过的去呢?
儿女孝敬老人是应该的,病是该看。徐三老汉嗫嚅地说完这些,把眼光看着远处,不看儿媳。
可是需要钱啊。儿媳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
您再找一次迟朋,跟他还说您身体又不好了,只要三千,三千就成。啊?儿媳哀求着他。
我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我是个没本事的老人,我老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张老脸了,我不能这么不拿自己的脸当脸哪。我求求你,就让我保留着这张不值钱的老脸吧。徐三老汉哀求着儿媳,扇了自己两巴掌,泪水顺着他沧桑的皱纹滚落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好像我逼你,不叫你要脸面似的。儿媳生气了,抱着膀子,瞪着他。谁都知道要脸面呀,可是谁叫你儿子没本事呢?谁叫我们穷呢?穷人的脸面就不值钱了。穷人要活,就要想穷人的招啊。
咱人穷,可以志不短呀。徐三老汉大着胆子争辩了一句。
再强可以强得出钱来?你和你儿子谁能给这个家变出钱来?儿媳冲他一伸手,徐三老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下。比如你,你要有志气,就把你每顿中午的那杯酒停了,给家里节省点开支,可你做得到吗?
听儿媳提到了那杯酒,徐三老汉像是被人拦腰抽了一棍子,身体顿时委靡了下去。
说破天,我是真不能去了。我丢不起这张老脸。徐三老汉不管儿媳的态度如何,坚决地说。
徐三老汉从贴身的棉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五块钱来,仔细地摩挲着。这五块钱还是儿子偷偷地给他的零花钱,让他随便买点什么。他一直把它放在贴身的地方藏着没用。有多少次,他的酒被戒掉时,他浑身难受,想把钱拿出来买点散酒喝,去去瘾,可最终还是忍着没动。有这五块钱装在身上,心理上总觉得自己也算是有钱的,不像一文钱都没有的光杆司令那样心里没着没落的。
今天徐三老汉把钱拿出来,走到卖鼠药的地摊前,问他有没有毒鼠强。小贩看看他,再警惕地看看四周,小声问你干什么用?家里耗子太多了,其他的药劲儿太小,不行。徐三老汉面无表情地说。
有。公安查得紧,现在这药不好进,要五块钱一包。小贩紧张地对他说。
徐三老汉没还价,掏出五块钱,买了一包,缓缓地往家走。
回到家,徐三老汉找到喝酒的杯子,自己给自己不慌不忙地倒了满满一大杯酒,把一包毒鼠强都倒了进去。他仔细地晃动着杯子,让药充分溶解在酒里,然后仰起头,咕嘟咕嘟地把一大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惬意地拿袖子擦擦嘴,走到自己的床前,和衣倒下,闭上了眼。
刘晓珍,女,1982年入伍。2001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2004年进修于南开大学文学院。1999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作品曾获武警文艺奖一等奖。现为武警某部政治处干事,武警中校,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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