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睡着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惊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袄棉裤,下了炕,摸到鞋,提着它们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炉子断火早,屋子冷飕飕的,柴旺家的光脚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着霜的感觉。她鼻腔发紧发痒,知道是喷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袄掩住口鼻,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忍到腿迈进了两屋的门槛,才把喷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着,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两样好饭呢。
第一样好饭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后院的王西林家宰猪,柴旺家的打开钱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钱间抖来抖去的,想到狱中的儿子时就合上了钱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黄的脸时,又忍不住掀起钱匣的盖儿。最后她还是摸出十块钱,买回一窄条五花三层肉,连着皮切成均匀的长条,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葱段,用白水清煮。她没有炝锅,一是为了省点豆油,二是觉得肉里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会抽身而出,一颗颗泛起,汪在汤面上。当油星越聚越多,汤面有了星空的气象时,柴旺家的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成丝,投进锅里。美艳的肉条和暗淡的酸菜在炉火的煽动下,开始了不间歇的亲吻。肉香味飘了出来,汤汁也逐渐缩紧了,这时再把一绺白胡子似的粉丝撒进去,看着它由僵硬变得柔软,通体透明,像一缕缕光把汤照亮时,就可以把汤锅从火炉上撤下来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儿干,总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个靠力气吃饭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时归家,就是无能和懈怠的表现。不管柴旺这一天揽没揽到活儿,挣没挣到钱,只要看见丈夫踏进家门,柴旺家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怜惜之情,赶紧把温热的洗脸水端来,让他洗去一天的风尘;再把饭菜摆上桌,让可口的饭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气或暑气。当然,隔三差五的,他们也会相拥着,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鸳鸯戏水”的戏,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欢的时候,通常会说,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着三轮车回来,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就像被阴雨笼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见了太阳一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守在锅前,一碗连着一碗地畅快地吃,汤锅见底儿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种力气也滋长起来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时候说,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给你吃了“这一口”,你就会想着“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说,还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馋虫勾引出来了?
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时候,看着炉火将熄,没有再往里面添柴。一则为了省点柴火,二则吃“那一口”的时候,屋子凉些才好,这样两个人会更紧地搂抱着,不舍得分开。果然,柴旺吃第二样好饭的时候,把柴旺家的紧紧箍在身下,说不出的缠绵和热火。
柴旺家的调理男人的手段除了这两样好饭外,还有一着,就是称谓上对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莲花,可自从嫁给柴旺后,就让人们唤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俐齿的姐姐王莲蓉曾挤兑她说,你也真没出息,嫁了个男人,把名字也给嫁丢了!王莲花笑着对姐姐说,女人嘛,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的人了。随着男人的名字叫,他会觉着得到了一个宝,要好好爱惜着。他会拼了力气让这个家过得好的!王莲蓉一撇嘴说,什么宝,再好的女人,不管进了谁家的门,头三年是宝,接下的三年是草,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莲花不在意姐姐的讥讽,照样有滋有味地当她的柴旺家的。这二十年过下来,虽然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柴旺还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个近五十岁了还要强迫丈夫唤她昵称“蓉蓉”的王莲蓉,虽然衣食无忧,但感情上却很落寞,男人四十多岁时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于是守着空房。
柴旺家的穿戴好,来到户外。北风吹着,黎明前的星星虽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颗都异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欢把星星联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几朵多好啊,把它们放在炉膛里,永恒地燃烧着,发出光和热,省却了她为柴火操心。
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听见动静,知道是柴旺家的出来了,便温柔地狺叫了几声。柴旺家的隔着板障子冲那院说,空竹,我去北山搂树皮去了,你可得帮我看着点院儿啊。狗“唔唔”哼着,似是答应。柴旺家的从仓棚拎出两条麻袋,叠好,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又把一个铁挠子插在车把的篮筐里,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腊月天,刀子天;腊月风,似鞭子。风把屋顶的雪搅扰得四处飞扬,让人以为下雪了。坑洼不平的巷子里一个行人也没有,柴旺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行车则跟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哐啷——哐啷——”地叫着。上了水泥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车,可她行进得很艰难,一是迎着风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车链冻僵了,蹬起来滞重。柴旺家的索性跳下车,推着走,反正天还没大亮呢,回去做早饭还来得及,再说步行身上还暖和。
柴旺家住在城西。这座县城不大,只五万多人口。城区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区、次城区、城东和城西。主城区是清一色的楼房,政府的主要机构和两个大的购物中心均设置在那里;次城区也是楼群,不同的是衙门少,商铺多。商铺多的地方人气旺,所以这一部分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城东呢,是楼房和平房交织处,县里的重点高中建在那里,虽然有些零乱,但还是充满了生气。只有城西,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平房,这一带原来有两家大厂子,一个是机修厂,一个是造纸厂,如今造纸厂黄了,机修厂也因经营不善,缩减了规模、裁减了人员,所以住在这一带的工人多半都下岗了。一个散发着清贫之气的地方,商业自然会不兴,这里只有几家小的杂货铺和连幌子都不需挂的小饭铺。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年轻时在机修厂当车工时,就和母亲住在这里。母亲过世后,他又从这里把王莲花迎娶进门,生下了儿子柴高。王莲花喜欢柴旺的忠厚,更喜欢他那一身的力气。她爱上柴旺,是因为一块石头。那一年秋天家里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块压酸菜的石头,王莲花就骑着自行车,去城西的乌吉河寻石。机修厂就在乌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过饭的工人们喜欢到河边洗澡、晒太阳、打扑克。秋天时,他们爱玩儿“打水耗子”的游戏。几个人围成一圈,抓阄选中一人当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给他三分钟时间,如果他能突出重围,每个人要敬给他一支烟,如果他失败了,就把他扔进河里,让冰冷的河水鞭挞他。那天王莲花来到河边,正好看到一群小伙子在玩儿“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经凉了,可他光着脊梁,他发达的胸肌让她感觉那是一架动力十足的机器,发出强劲的轰鸣声。柴旺虽然中等个,但他弹跳好,没用上一分钟,便纵身一跃,像匹奔马一样,从圈里轻盈地跳出来。人们给他敬烟的时候,王莲花从他们身边经过。王莲花把自行车放在河滩上,去水里寻石头。她看上了一块菱形的青石。它离河边也就一米多远,在浅水中。王莲花卷起裤管,下了河。从岸上看水中的实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远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时,才发现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纹充当了美容师的角色,为它瘦了身。王莲花试探地搬了几次,它只是微微动了动,算是跟她点过头了。王莲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气,她犯了倔劲,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气,终于勉强搬了起来。她咬着牙,哆嗦着走了两步,那块石头还是从她怀中挣脱了,“扑通”一声回到水里,溅起一片灿烂的水花。岸上的小伙子们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过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话,他下了河,帮王莲花把石头搬上岸。那块对王莲花来说不堪重负的石头,在柴旺怀里就像一个乖巧的婴儿,服服帖帖的。他很轻松就把它放在了王莲花自行车的后座上。怕那石头在路途中遇到坎坷会被颠簸下来,柴旺又顺手掳了几把草,两三分钟便拧成一根草绳,把石头捆牢了。王莲花推着自行车离开河滩的时候,对柴旺说,我叫王莲花,你要是有难洗的衣服,我帮你洗!柴旺笑了,说,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没有洗透亮过。王莲花说,那明天中午我带着肥皂来,你把衣裳给我拿来!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来了那件衣服,王莲花用清澈的河水给它洗透亮了。他们相爱了。他们结婚时,王莲花把那块石头作为陪嫁,带到了柴旺家。她把这块青石当作了宝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时候,她会让柴旺把湿漉漉的它从酸水中捞出,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刷,使它身上不存一丝污垢,摆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时,但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她都喜欢坐在上面来做。到了秋天,她会为青石再彻底地冲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码会洗上两回澡。二十年下来,柴旺家的脸上多了皱纹,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棱角。
柴旺家的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儿子后,非常娇惯他。他在厂子里利用废料,趁人不在的时候,在车床上给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铁轮小车、扬着胳膊的铁人、嘴巴可以一张一合的铁公鸡,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别淘气,六岁时就搬着梯子上房,说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脏,要揭下一片又软又白的云彩当被子使。八岁时,他和一只山羊顶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长越歪。他不喜欢上学,三天两头逃学,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训他。柴旺一听到儿子的哭声,就会十万火急地奔过去,抢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说是小孩子骨头嫩,万一伤了筋骨,力气小了,男人的本钱也就没了。柴旺家的说,惯子如杀子,棍棒出孝子,就他这么着,将来一准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果然,前年柴高就读技工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他过完十八周岁生日的第三天,他帮铁路客运段的一个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给打残废了,成了罪人。柴高被关进监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东挪西借地凑钱赔偿被柴高伤害的人。直到此时,他才愧疚地对老婆说,子不教,父之过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丧父,缺父爱,所以才对柴高溺爱过头。她抹着眼泪说,现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狱才二十一嘛。
柴旺七年前下岗时,像其他人一样买断了工龄,一次性得了三万多块钱。这些钱到手后,今后的生老病死就与单位无关了。看着那三万多块钱,他落泪了。万一将来家人有个病有个灾的,这些钱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他想绝不能单单守着这点钱过日子,他要靠力气挣钱。他先是蹬三轮车,一年下来,赚了两千多块钱。接着,他找了份美差,在烟草公司的家属区烧锅炉。虽然这工作是季节性的,但收入可观,一个冬天可净赚三千块。而且,他还省了不少烧柴钱。与他一起烧锅炉的,是一个绰号黑头的人。黑头原来在县委小车班给领导开车,因为一次交通事故,他丢了工作。黑头喜欢上夜班,他说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亲热了,他不愿意晚上待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爱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乐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点来接班,这时天色还昏暗着。他发现黑头在回家时,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煤,心想这不是偷吗?不过柴旺没有张嘴说什么。直到有一天黑头喝多了酒,指着柴旺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是缺心眼儿呢,还是想告发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往家里驮点煤呢!柴旺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万一让人看见,当贼给抓起来,哪多哪少啊!黑头“呸”地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给领导开过车,什么事瞒得过我的眼睛?现在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哪个领导不是靠公家的职位给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办事?我们倒回家的这点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点点指甲,什么都不算!你就没占过公家的一点东西?柴旺嗫嚅着说,我也占过,早年我在机修厂时,用单位的废料给儿子车过玩具。黑头一撇嘴说,那还值得一提?从那以后,柴旺像黑头一样,三天两头地趁黑往家里偷上一袋煤,开始时战战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几次之后,他就驮顺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如同草芥,拿起来就更理直气壮了。这样,他既赚了钱,又为火炉这张贪吃的大嘴准备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长,柴旺当了三年锅炉工后,县里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马了,这样就要把那些小锅炉房取缔了。工人们在春季时就开始了挖沟改线,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时,县长被检察机关抓了起来。他利用职务之便,不仅在提干上大肆收敛钱财,还在工程的招投标中做手脚,收取巨额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哗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这样,各个锅炉房在夏末时紧急调运煤,进行设备的检修,柴旺和黑头又回到了老地方。为了庆祝这失而复得的活儿,他们买了二斤猪头肉、一袋花生米和两瓶高粱烧酒,痛快地吃喝了一场。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工程又上马了,说是尽管县长犯了法,但他做的事情是有益老百姓的,集中供暖不仅节约能源,而且能减轻煤烟对环境的污染,这样,柴旺和黑头彻底回家了。他们散伙前去酒馆喝了顿酒,两个人从黄昏一直喝到夜半,舌头都喝硬了。出了酒馆,黑头指着星星说:老子、要、要变成、一股、黑烟,飘、飘上去、熏、熏死你!柴旺也指着星星发牢骚,说:你、你们、天天往地上、撒、撒尿,这、这光、就不污染、我们啦?黑头摇晃着说:污染!柴旺也摇晃着说:污染!两个人就在这痛快淋漓的“污染”的叫喊声中相互拉了一下手,告别了。黑头很快离开这里,投奔南京的舅舅,去一家东北餐馆当厨子去了。柴旺呢,他又蹬起了三轮车,每日早出晚归地上街找活儿做。他的三轮车既拉人,也载货。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三四十,到了冬天的淡季,一天也就收入个十块八块的,空手而归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时候爱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北风仿佛也就不是北风了,让她觉得舔着脸颊的是小猫那温热的舌头。儿子犯了事后,家中的四万多积蓄就像飞进了火中的一团棉花,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们又借了两万多块钱,总算把事给平了。带着饥荒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们不敢再添置新衣裳,不敢吃肉吃鱼,不敢买水果。夏天时,柴旺家的自己种蔬菜,把黄瓜和西红柿当水果来吃。到了冬天,他们的水果就是储藏在窖中的青萝卜。烹调用的酱油和醋一律是散装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连她每月必用的卫生巾,也改为卫生纸了,这种纸论斤卖,便宜。为了偶尔能沾点荤腥,柴旺家的有时到鱼市上,在宰活鱼的现场,拾捡人家遗弃的鱼的内脏,回来后把鱼肚和鱼肠洗净,做鱼汤面。冬天的时候,为了省下买煤钱,柴旺家的每隔两三天就出去拉烧柴。她去山上捡枝桠,也去河套的柳树丛中把那些枯树伐了,锯成段,用爬犁拉回来。去年,她发现了一个弄烧柴的好去处,就是北山的贮木场。它虽然离家远,有十几里路,但那里的烧柴不需她费心思寻觅,到了就可以装。贮木场储存的都是从深山中运下来的原木,它们大都是落叶松,通常是二十多厘米直径,比海碗大、比脸盆小的。这些成材的树经风雨多年,身上披挂的树皮也就厚实。原木被运来后,在装卸的过程中,那棕红的树皮会像秋风中的玫瑰花瓣一样,大批大批地脱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个长觉,睡前要把衣裳脱个干净。这树皮是天然的烧柴,一般是不允许人拾捡的,贮木场会把它们当作造纸的原料卖掉。看场的是个叫王店的老头,六十多了,身体结实得很,他自称一天要吃一摞烧饼。柴旺家的溜进贮木场捡树皮的时候,他呵斥过几次,后来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说给他听,王店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他让柴旺家的不能白天来,让人看见的话,他会被撵回家。再说开了这个口子,别人如此效仿,也来捡树皮,这贮木场不就成了大家的柴垛了吗?柴旺家的对王店保证,她会起大早来捡树皮,天亮时就回去了,不会被人发现。就是有人看见的话也不要紧,她把树皮装在麻袋里,扎紧口,没人猜到那里面是烧柴。王店看这女人可怜,平素就把那些块大肉厚的树皮提前备好了,单独堆在一处,她来了,只需装袋就是了。有时他也给她搭个手,帮她撑着麻袋口,让她装袋时顺畅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车上捆麻袋时,帮她扶着车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将线并成两股,织了四双厚厚实实的毛袜子,一双给了柴旺,一双寄给了狱中的儿子,另两双则送给王店了。王店接过袜子后把它们夹在指间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说书人的口吻问她,敢问尊姓大名啊?柴旺家的说,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说,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时,头脑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什么莲花的,一时还糊涂了。王店说,你这个女人我可是头回见,嫁了男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柴旺家的推着车子走了半小时左右,发现星星又少了许多,看来黎明之船要驶来了,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挡不了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船,识时务地隐去了。北风不那么猛了,柴旺家的就骑上车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车子后,路就像进了口中的面条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里的路有人清扫,车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于车少人稀,无人清理,路被雪捂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的轮子发出“吱吱”的碾雪声。雪路两侧是平坦的庄稼地,由于冬季无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迹。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床棉被了,成心要蹬出几朵棉絮,让它破破相似的。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隐隐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贮木场后,发现王店已经候着她了。堆着原木的楞场上每隔二十多米支着个简易电线杆,上面吊着盏奶白色的灯,贮木场泛着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见王店手里提着一只僵死的兔子。
柴旺家的,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王店说,我还以为你闹病了呢。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刘海上的霜雪,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给家刷了刷墙。去年苍蝇多,拍了一墙的蝇屎,过年得干净干净啊。
王店问,年忙得差不离了吧?
柴旺家的说,咱过年不像有钱人家,凡事都得弄个齐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顿萝卜馅饺子当年夜饭,再买上挂鞭炮放放,就算过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说,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场卖的花布衫,才四十块,绿地红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谁看?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说,再说你也不显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说,柴旺吃饺子不爱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着金缕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爱吃馅啊——
这“馅啊”二字让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缠绵,她羞涩地笑了。王店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讲了可笑的话,跟着笑了。他晃着兔子对柴旺家的说,拿回去过个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声地说,这可不行,您让我白捡树皮,已经感激不尽了!这兔子您自己留着吃吧。
王店说,我套了两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绝了。她在接过兔子的时候,心想这种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让柴旺悄悄卖到饭店去,得来的钱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老人买点吃食。
王店早已把树皮堆在一处了,这样柴旺家的带来的铁挠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快装满了两麻袋树皮,把它们搭在车上。自行车的后轮被这一左一右两个麻袋夹击着,就好像丢了一只轮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进篮筐,柴旺家的道着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刚刚打过一个喷嚏,看上去神清气朗,透出活泼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见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着腊月天多捡点树皮回来,这样正月就可以睡上几个懒觉了。城外的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着车把,小心看着路。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聚合后,很快又给她的刘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积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盖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冬呢。兴许是跟霜说了俏皮话的缘故,她再次骑上车后,觉得身上力气足了,她拼命蹬着车子,很快就进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烟升起了。
太阳还没出来,柴旺家的已经干完了一件活儿,她很愉快。她推着车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听见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唔唔”叫着,知道它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说,空竹,我回来了,谢谢你帮我看门啊,过年时我赏你个肉包子吃。
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忪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贮木场的王店大哥套的,说是送给咱过年吃。柴旺家的说。
你又去北山搂树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说,看看脸都冻红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吗?柴旺家的说,你今天出门时把这兔子带上吧,找个饭店卖了。
柴旺说,这是野生动物,明目张胆地卖,让人抓着会罚款的。
柴旺家的说,这么说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柴旺系上裤腰带,跳下炕,说,那是了!
柴旺家的“啧啧”地说,真难为了王店大哥!
柴旺说,你把毛衣拆了,给王店织毛袜子,现在又一口一个王店大哥地叫,以后我可不能让你去贮木场了!
毛袜子你不也有份儿吗!柴旺家的笑了,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怜咱!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脚,说,六十的人就不能吃“那一口”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在外面学坏了!
柴旺被踢出一个屁来,这个屁像爆竹一样炸响,把他们夫妇逗笑了。柴旺说,今年兔子少,一只少说也能卖一百块。卖了钱,你给王店买上两瓶酒,再买上几斤核桃和红枣,过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说。
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烧火的时候,发现玻璃窗已泛出橘黄的光晕,是晨曦扑在上面了。柴旺在她身后说,进了腊月后,卖春联的生意特别好。他发现那些春联都是印刷的,红纸上的字不是烫金就是烫银,春联的内容也大同小异,不新鲜。他有一个点子,要是自己写了春联出去卖,全城可是独一份,肯定赚钱!这生意不需大投入,买些红纸、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说,就你那两把刷子,写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说你又不会编词,别做这个梦了!柴旺说,我是没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伙呀!刘老师家的春联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写的吗,他那字墩实、受看,我买纸墨,他写,然后我拿出去卖得到的钱对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闷着!
柴旺家的说,看来你也没白在外面混,还懂些生意经了!
柴旺家的邻居是七年前南城东搬过来的:一对教师夫妻,带着一对双胞胎孩子。他们夫妇一个姓,男的叫刘家稳,女的叫刘英。他们的那双女儿,一个叫刘和和,一个叫刘顺顺。刘家稳原来是语文老师,一场车祸,使他失去双腿,要想出门,只能借助轮椅,他也因此病退了。他的妻子刘英是英语老师,高挑个,白皮肤,瓜子脸,月牙嘴,细眉细眼的,从不高声大气说话,因为她是城西一带模样姣好、挣着工资而又能说一口流利洋文的女人,所以人人都知道她。他们原来住着教师楼,由于刘家稳残疾了,家中收入减少,他们就卖了楼房,买了城西便宜的平房。那套房子是小三问,和和与顺顺姐妹一间,刘家稳和刘英一间,另一间是灶房。他们家门前像其他人家一样也有个小院子,不过他们不种菜,只种花。月季、百合、矢车菊、灯笼花、菊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刘英能弄到的花种,她都种。夏季时,她家花圃的香气弥漫在小巷中,使他们家门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华丽的一道流苏,蝴蝶爱往他家飞,鸟儿也爱往那儿落。刚来时,和和与顺顺才十二三岁,与柴高年龄相仿,他们同级不同校。和和与顺顺不常出门,她们放了学,要么做家务,要么温习功课,不像柴高,整日里疯玩。夏天时,她们喜欢坐在花圃中读课文或是背诵英语单词,柴高听见后,总要站在这院大声挖苦:哎,这是什么鸟儿在叫啊!那院的声音就会逐渐地弱下去。有时在门口碰见了两姐妹,由于她们模样一样,穿着又完全一样,柴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就会冲她们嚷,你们就不知道穿衣裳差开色儿,好让我知道谁是姐谁是妹!两姐妹就会掩着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长叹一口气在院子中对柴旺说,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刘老师家的一个闺女,非得闹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们一模一样,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个啊。这话刚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晒太阳的刘家稳听到了,他笑了起来,说,毛头小孩,说话口气倒大!刘家与柴家的交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刘家稳不能动,碰到该男人做的活儿时,他就会在那院招呼一声,求助柴旺,帮他修个门呀,镶个玻璃呀,掏掏火墙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为了报答柴家,刘家夫妇主动要求给柴高补课。柴高去了刘家后,听上两道题就会打瞌睡。他一打盹,调皮的顺顺就会握着一只团扇,把他当蝴蝶来拍。柴高惊醒过来,看见顺顺的笑脸,就恼怒不起来了。兴许是柴高的话起了作用,刘家姐妹开始嚷着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结果是姐姐和和穿红的,妹妹顺顺穿绿的。柴高从此就能分清她们了,他也依此叫她们为红和和、绿顺顺。和和比顺顺文静,功课也比顺顺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后,虽然她们都在重点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顺顺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个普通高中。柴高喜欢顺顺,他给她做过柳笛,编过花环,采过野果。有一次顺顺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说是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约会她到乌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遗书,投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为刘顺顺死的!柴高说,这小子胆子可真肥呀,敢威胁你!柴高陪着顺顺去了乌吉河,那个男生果然等在那里。他没有料到顺顺会带个男生来。柴高可是有备而来,他全副武装。柴高见到那个男生,不动手不动口,而是“刺啦——”一声拉下茄克衫的拉链,不仅那男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顺顺也闪开了。柴高等于打开了一个兵器库,他赤着上身,用麻绳在自己胸脯上纵横交织地结了一张网,上面吊着型号不一的菜刀、锤子、老虎钳、锛子和斧头。总之,凡是能用来做凶器的,他悉数披挂着。柴高掀着衣襟,使它们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着,他咧着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河水中,“哇”地一声哭了,柴高这才作罢。从此以后,那男生果然不敢骚扰顺顺了,而顺顺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觉得他太野蛮了,所以再碰见柴高时,她就躲躲闪闪的。柴高很生气,他指着她说:绿顺顺,你个没良心的!
高中毕业后,和和与顺顺分别考上了大学,红和和在北京,绿顺顺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则上了职业技术学校。他大约意识到绿顺顺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远远飞走了,所以见了顺顺垂头丧气的。顺顺对他说,你再复习一年吧,让我爸我妈帮你补习,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辈子就窝憋在这里了!柴高装做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费那个脑筋了,我也没上大学那个命!我在职业技校学门手艺混饭吃得了!我看你爱花,想学园艺,将来给你当花匠;又想你爱吃,想学厨艺,可我最怕油烟了!要不就学美容理发吧,将来给你烫个飞机头!柴高说的时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却抽搐着。顺顺听着听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她指着柴高说,我的头发这么顺,你凭什么要给它烫成弯弯曲曲的?想让我的脑袋吊着一条条蛇啊!她哭着跑了。柴高在她身后喊着,绿顺顺,绿顺顺,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和和与顺顺上了大学后,刘家的生活就更拮据了。她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占据了家中大半的开支。刘家稳在家时间久了,也无聊,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心脏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药。隔着墙,有时柴旺会听到他们夫妻的吵架声。要是这声音出现在清晨,柴旺家的会对柴旺说,他们昨晚这是没睡好,人睡不好就火气旺。而若是晚上传来了吵架声,柴旺则会对柴旺家的说,是不是他要吃“那一口”,他媳妇不让啊?柴旺家的说,他的腿都截了,怎么吃“那一口”呢?柴旺说,你懂什么,他的腿截了,那个东西好着,该吃还得吃!柴旺家的说不过他,就去挠柴旺的胳肢窝,把他痒得胳膊抽搐着,她就会发出快意的笑声。
为了节省点路费,也为了假期打工能赚点钱,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顺顺去年过年没回家。和和回来了,她还穿着上高中时穿的红布衫,过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给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后,顺顺给家里打电话,要柴高监狱的地址。刘家稳把这事说给柴旺,柴旺一摇头说,顺顺理睬这个混蛋做什么?让他自己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刘家稳说,顺顺给他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对他的改造有好处。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给他了。柴旺知道儿子喜欢顺顺,因为喜欢她,连带着连绿色都爱了。他买汗衫、裤子和球鞋,一定要绿色的。吃菜,也喜欢夹绿色的菜叶往嘴里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绿化”了,他屋子的墙围子原来是黄漆的,他非说那是屎的颜色,看了让人恶心,闹着让柴旺买了桶绿漆,厚厚地刷了一层,把颜色给改了。小孩子的这点把戏,怎么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儿子配不上顺顺,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样,这是他不想把儿子的地址给顺顺的根本原因。
刘家稳平素在家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擦桌子扫地,烧炉子,做点简单的饭菜等。到了腊月忙年的时候,他会把笤帚绑在木棍上,举着它挨个屋子扫尘。常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儿,他摇着轮椅要做三四天。他还喜欢糊上一盏红灯笼,除夕时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树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写春联,贴在门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羡慕地跟老婆说,还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写的那几笔字,看着比街上卖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说,他贴这样的春联,是想让过往的人知道,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说,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说,他家的狗都得叫着个和尚的名儿,那对联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空竹”这个狗名,就笑了。
柴旺吃过早饭后,就到刘老师家去了。空竹听到门响,从窝里爬出来,撒着欢儿跑过来,叼柴旺的裤脚,很亲昵的样子。刘英已经上班了,刘家稳戴着老花镜,披着棉袄,坐在窗前读书。见柴旺进来,他放下书,叫了一声“柴哥”,问他这一阵儿生意好不好。柴旺说,好什么,一天挣个块八角的,也就是够买两块豆腐吃的。柴旺见玻璃窗上飞满了霜花,屋子冷飕飕的,就说,这么冷,怎么不多烧点?刘家稳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为了省点煤吗。煤一年比一年贵,按暖和了烧,等于烧我的骨头,心疼啊。刘英一上班,我就给炉子断火,傍下晌的时候,我再点起火,这样她下班回来屋子就有热气了。柴旺说,哎,你对媳妇是真心疼啊。刘家稳凄凉地说,我一个废人,心疼她顶什么用?也没落得个好啊。柴旺想起了时常听到的他们的吵架声,怕刘家稳酸楚,就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刘家稳张罗着给柴旺泡茶,柴旺连说“不必不必”,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会说“不用了”,没想到踏进了能识文断字的人家的门,也跟着文绉绉了。他在自嘲中跟刘家稳说明来意。刘家稳的眼神本来是暗淡的,柴旺的话,就像一炉火把他点燃了,他的眼睛跳跃着活泼的光影了。他一迭声地对柴旺说,你想得对,现在的春联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顺风顺水顺人意”,就是“四海财源进宝地、九洲鸿运到福门”,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写,肯定能写出新意!再说那印刷的字都是从电脑里出来的,一个模样,没个性,没风骨,这样老掉牙的春联贴在门上,跟贴了狗皮膏药似的,发出的都是浊味!刘家稳的这番话使柴旺联想到自家的春联,他年年都喜欢贴一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难道这在刘家稳眼里也是“狗皮膏药”?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个久病的男人太压抑了,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刘家稳说,我们说办就办,我这有一百块钱,你去买红纸,再买一盒“一得阁”的墨汁。柴旺问,毛笔呢?刘家稳说,毛笔我这有好几把,现成的,使顺手了。柴旺说,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钱,下晌我就把红纸和墨汁买来。卖得的钱对半分,行不?刘家稳大喜过望地说,当然了,当然了!要是真能挣到钱,我就给刘英买一台哈慈颈椎治疗仪,她一天到晚埋头备课、批作业,颈椎都变了形了,说晕就晕,要是不及时治,将来像我一样瘫痪了,和和顺顺怎么办?柴旺说,那病真能让人瘫?有那么厉害吗?刘家稳就像个医生一样,把他所掌握的颈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讲给柴旺,听得柴旺直咂舌,连连说,老天,那可不能耽搁了,要赶紧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能买下来啊?刘家稳说,我打电话问过医药公司了,打了折还得七百六十块呢。柴旺又咂了一下舌,心想卖春联很难赚到这么多钱啊。他为难地说,做生意跟打渔似的,不知道哪一网得了,哪一网又是空的。刘家稳倒是大度,他说,咱卖春联,也是图个喜庆、有趣,赚几分算几分,你别把钱的事挂在心上。柴旺便释然了,他问和和顺顺过年回来吗?刘家稳说,为了省钱,两姐妹约好了,以后每年只回来一个陪我们过年,说是反正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看了一个,等于看了另一个!去年和和回来,今年是顺顺了!柴旺叹息了一声,说,她们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刘家稳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也别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事已说妥,柴旺赶紧回家告诉老婆。柴旺家的掀起钱匣的盖儿,说,买纸买墨得多少钱啊?柴旺走过去,帮她把钱匣盖儿落下,说,这不是有只兔子吗,我先把它卖了,用卖的钱买纸墨。柴旺家的笑了,说,咱今天运气不错,驮回两袋烧柴,得了只兔子,又有人帮咱写春联,这是好兆头!唉,我做梦都想早点把那些饥荒还清了!
柴旺说,等咱那不成器的东西出来,他得跟我上街吃辛苦去!为他拉下的饥荒,他得出力还,要不他怎么知道大人的不易呢!
柴旺家的说,是啊,饥荒是条狼,让这条狼跟着他,他也就不敢撒野了,得乖乖地过日子了!
柴旺把兔子用牛皮纸包裹了,夹在腋下,出了家门。路上碰见一些老熟人,见他没有蹬着三轮车,都说,柴旺,今儿自在啊。柴旺笑着答:啊,自在!
城西的小酒馆庙小,土豆白菜、粉丝花生、虾米豆腐都是角儿,要是以往柴旺路过这样的地方,就像看见了媳妇的笑脸一样,有种贴心贴肺的暖意。可是今天因为怀揣着一只可登大稚之堂的兔子,他也跟着抖起来了,经过它们的时候只是乜斜一眼。
城中心那些堂皇的酒楼和饭店一座连着一座地呈现了。这种店的营业高峰在正午和夜晚,所以很多店面的金属卷帘门还落着,门前的幌子也没有挂出来。柴旺推了三家门,都吃了闭门羹。后来总算敲开了一家,店主正在刷牙,满嘴溢着白色的牙膏沫。柴旺把那只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将牛皮纸展开,像隆重推出一位白雪公主似的,对店主说,看看这兔子,又肥又美,一只起码能做个三盘五盘的!别处都卖二百,我这一大早出来急着用钱,一百五卖你,成不?店主使劲刷着牙,连连摇着头。柴旺没有泄气,他继续夸赞这只兔子,店主便把牙刷插在嘴中,咬着,俯身提起兔子,掂量了几下,又在兔子的胸前摸了几把,这让柴旺很不舒服,心想他这是掏女人的胸掏顺手了。店主把兔子放在地上时,咕哝了一句“寡瘦”,然后竖起一只巴掌,让五指叉开。柴旺说,五十太少了,这可不行!就把兔子包裹起来,打算去另一家店碰运气。可店主执意要做这桩生意,他摆了一下手,示意柴旺不要走,然后跑进灶房,飞快地刷完牙返回,对柴旺说,这样吧,六十!柴旺说,六十那是半只兔子的价儿!店主说,那就七十,不能再加了!柴旺说,低于一百我是不会卖的!店主说,那你就快卷着它走。柴旺其实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价钱,但他想能多卖一点是一点,谁承想把生意逼进了死胡同,他很沮丧,却只能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夹起兔子走人。谁想到才转身,店主叹了一口气叫住他,说,这是我今早的第一件生意,图个开门红,给你八十块,撂下它吧!柴旺在心中叫了一声“阿弥陀佛”,连忙转回身,颤抖着手把兔子交给店主。店主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数出八十块,甩给柴旺。柴旺就像接到了福音书一样,喜滋滋地连声道谢,回到街上。他脚步轻快地去了百货商场,直奔文化用品柜台,买了红纸和墨汁,把墨汁揣在裤兜里,将那捆红纸当成一匹布,扛在肩头,吹着口哨回家了。
刘家稳那里早已誊好了两页共二十几幅的春联。他搬出了《乐府诗集》和《幼学琼林》,将“枝中水上春并归,长杨扫地桃花飞”一类歌咏春天的诗句摘抄下来,同时,又把“阴阳和而后雨泽降,夫妇和而后家道成”这类富有家庭伦理意味的句子也挑拣出来。除了这些,他还自己拟写了几副,如“天灯送暖月月明,春风吹雪日日春”。当然,也有借鉴古诗稍加修改的,“才见春光生乌吉,已闻清乐动云韶”,就是把“阡陌”用乌吉河的名字给替换了。
柴旺把纸墨放到刘老师家后,赶紧回家把余下的四十多元钱交给老婆。柴旺家的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卖掉了兔子,她赞美了一句“你能啊”,柴旺挺了挺腰杆,说,有你,我能“不能”吗!柴旺家的笑着打趣,我跟了你,你“不能”也得能啊!
柴旺满心愉悦地返回刘老师家时,他正在生火。他说这煤今天是省不下了,写字时手脚要暖和,不然字不舒展。柴旺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冻着手写字,那字还不得硬邦邦的像窝窝头!
火渐渐燃烧起来,屋子里有了热气了。柴旺给刘家稳打下手,裁纸、摆砚台、刷洗毛笔。裁纸是个巧活,要顺着茬儿裁,不然会留下毛毛糙糙的刀痕。春联多是七言九言一句,所以裁出的纸尺幅不同,有长有短。但横幅的长度却是固定的,都是四言句的。半小时的工夫,柴旺就裁出了三四十幅。刘家稳在正式写之前,先在一张旧报纸上练了几个字,手不生了,才往红纸上写。当那一个个散发着墨香的字或灵动或遒劲地跳到红纸上时,柴旺觉得那简直是一群最会唱歌的鸟儿落下来了,他啧啧赞叹着:瞧瞧这字,就是有股说不出来的俊劲儿啊!把刘老师给说笑了。他不无得意地说,他娶到刘英,靠的就是这笔好字。当年他和一个化学老师都追求她,他们同时给她写求爱信,刘英一看刘家稳的字一派大气,自成一体,是那种秀丽的洒脱,而化学老师的字一副蹙着眉的样子,紧紧巴巴、小里小气的,就毫不犹豫把她的心交给了刘家稳。柴旺无限羡慕地说,你们当老师的就是浪漫啊,让信去传情。我呢,一块石头就把她搞到屋里了!柴旺把在乌吉河帮助王莲花搬石头的事说给刘家稳,刘家稳听了,说,这石头可了不得,是你们的定情物,得当神灵供着!柴旺一龇牙说,一块石头有什么好稀罕的,现今在我家酸菜缸里待着呢。
刘家稳写好一幅,柴旺就把它们由书桌拿列地上,一幅一幅摆好,待字迹干透了,才叠起来。不觉已是正午,玻璃窗上的霜花渐渐融化了,水珠漫溢着,窗子老泪纵横的,好像在回首沧桑往事。空竹一阵温柔地叫,这是迎来了熟人的信号,果然,门开处,是捧着一个瓷盆的柴旺家的。她没戴手套,手指冻得通红。她带来的是一盆炝锅的疙瘩汤。掀开盖儿,热气旋起来,香气也打着滚儿出来了。那盆面汤不稀不稠,不油不腻,咸淡适宜。面疙瘩调和均匀,如麦粒,面汤中有爽口的白菜丝和胡萝卜丝。刘家稳看了一眼就说,这疙瘩汤做得有水平,像一幅画,比刘英做的强多了!柴旺家的笑着说,我见天在屋里做饭,再笨也练出手艺了。刘英天天上班,家里家外地忙,能把饭做熟,就不简单了!
两个男人热火朝天喝面汤的时候,柴旺家的俯身看着那些春联,边看边对柴旺说,哎呀,这些字看上去个个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真精神啊!柴旺撇了一下嘴,说,我怎么看着个个像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呢!柴旺家的说,那你们这不是合伙贩卖小媳妇吗。三人都笑。柴旺家的又说,怎么全是对联,没写福字吗?我最爱看福字,也爱买福,集市上的福字卖得好呢。她这一提醒,柴旺才想到家家户户年年必贴的福字,连忙说,是啊是啊,光想着对联,把福字忘了!柴旺家的说,什么字都可落下,福字可不能没有!说着,就帮他们裁剪写福字的红纸。毕竟女人心细,而且柴旺家的又是个过日子的人,她除了用整张的纸裁剪外,还把柴旺裁春联剩下来的纸也利用起来,裁了无数个方方正正的小纸。刘家稳放下饭碗的时候,忍不住对柴旺说,你家的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啊。柴旺笑笑,说,她也就这点活儿好!柴旺家的先是朝柴旺撅了一下嘴,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柴旺便明白她心里要说的话了。柴旺想到夜里的欢乐,不由得脸红了。
卖春联的人,大都聚集在几个大型商场和菜市场的门前空场。柴旺选择的是新世界百货的门前,那儿的广场大,进出的人多。快到小年了,忙年正在高潮上。卖花生瓜子和糖葫芦黏豆包的生意特别好。新世界广场前有六七个卖春联的,柴旺是新人,怕别人欺生,说他抢占地盘,便花了几块钱,买了几包瓜子,每个卖春联的摊主都递上一包,说着,麻烦你们了。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虽然爱斤斤计较,但只要被人恭维了,面子上说得过去了,人也就变得和善了,认识他的人会说,卖这个就是个把月的活儿,比你蹬三轮车有赚头。不认识他的人则说,你就在这儿卖吧,能在这儿挣辛苦钱的,哪家会是富裕的?不易啊。于是柴旺的生意就在他们嗑瓜子的“咔咔”声中开始了。
柴旺像那些摊主一样,把春联一幅幅摊开,上面压上一些砖头——怕风大时将其掀飞。他的摊位靠近大路,很显眼。那些春联一出来,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瞩目,他们大都惊叹着说,哎,这是真字啊!好像印刷体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润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多的人都嫌春联的内容看不懂。比如“贤乃国家之宝,儒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读成“需”,说,“需”是什么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东西,咱咋没吃过呢?其中一个卖春联的插话问,那个玩意儿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柴旺对“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随口说,这字人字旁,一准跟人有关,地上跑的吧。于是卖春联的人都笑。
整整一天,柴旺只卖了五副春联,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卖了不少。到了收工时,卖了二十多块钱,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并不沮丧。当他回到城西时,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刘家稳家。刘英正在做饭,见了柴旺,亲切地叫了一声“柴哥”,把他迎进里屋。刘家稳见了柴旺焦急地问,怎么样?柴旺说,人家都喜欢那字,说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卖得多,对联少。刘家稳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风雅的人少了!柴旺说,你那笔够粗的了,它们还嫌字单细不是?刘家稳笑了,说,“粗鄙”和“粗笔”是两码事儿!柴旺说,我不懂那么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给他写啥呗!多点喜字福字财字宝字,一准好卖!刘家稳负气地说,那我就写这样一副春联吧,上联是“多喜多福和和顺顺”,下联是“多财多宝团团圆圆”,横批是“美美满满”,柴旺跳了一下脚,说,这对联叫绝了,把你家“和和顺顺”的名字都弄到里面了,好得没边了,咱就写这样的,一准好卖!刘家稳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真正的好东西没人认啊。柴旺说,你刚才说的这对联就是好东西,我都认,别人更得认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写上一些这样的,明儿赚头就更大了。说着,将挣来的钱拿出一半,分给刘家稳,刘家稳一再推辞,柴旺急了,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就不去卖了!刘家稳这才抖着手接过来,激动地看着那钱,就像他当年接过和和顺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表情一样。
柴旺惦记着春联,一夜没睡踏实,他从炕上爬起来后,穿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的就去隔壁了。刘家稳一定是贪黑写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脸色灰黄。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着粥碗的手哆嗦着,看来是拿笔拿得久了,累伤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见的都是刘家稳坐在轮椅中的情景,他习惯用一块布罩着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绿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块米色的亚麻布。所以当柴旺猛然看见他的残腿时,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见了两截干枯的树桩!虽然隔着棉裤,但他好像看见了断裂处的累累伤疤——那有如被雷电击中后留下的墨黑的印记。他心痛了。刘家稳显然没有料到柴旺这么早来,他慌张地放下粥碗,想扯过毯子盖住腿,但已经来不及了。柴旺赶紧抱起春联,往外走。刘英在他关门的一瞬说,柴哥辛苦了啊。柴旺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刘家稳说她颈椎有病,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这么挺直、雪白的脖子,怎么会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颈椎在脖子的后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两声。
腊月的商场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庙一样,热闹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场的门一打开,便是顾客盈门。卖春联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刘家稳的工夫没有白费,新写的对联出手很快,一个上午,就卖了二十多幅。但也有人发牢骚,说是手写的字寒碜,还说那红纸不带金边银边的,太素气了。柴旺从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心想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买别的啊。卖春联的间隙,柴旺喜欢看从里面出来的人买的东西,女人们提着的多是衣服呀、裤子呀什么的。一到过年,针织品的生意就红火了,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都要换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将背心短裤、线衣线裤换个新。好像不穿点新的,就没过年似的。看到那些穿戴光鲜的女人,柴旺会想,什么时候也让自己的老婆穿上这样好的衣裳呀。这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叹上一口气。男人提出的年货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样了,多半是烟酒副食,柴旺看着,眼馋得不得了,心想将来儿子出狱了,他们还清了饥荒,一定要美美过上一个年。买上几瓶好酒,再买上熏的五香猪手、鸡翅、鱼干,吃个够。他还要给老婆买上一条毛料裤子,一件软缎棉袄,一双棉皮鞋,再配上一副皮手套,好好打扮打扮她。除了张望进出商场的人,柴旺也爱张望对面的两幢米色楼房。它们是去年盖起的新楼,与新世界商场隔着一条街。楼房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据说这房子是地热的,地面像火炕一样,人们可以坐在地上喝茶看电视,柴旺羡慕得不得了。其他卖春联的人跟柴旺一样,也喜欢在生意的空闲抄着袖子张望那两幢楼。看来屋子里暖气太足,大多的人家都开着气窗,有的甚至把阳台的窗户也打开。柴旺想,要是这多余的热气能跑到自己家去多好啊,这样老婆就不用起大早去北山的贮木场拉树皮了。卖春联的人中有一个叫老皮的,他的手指间始终夹着香烟,抽一口要咳嗽一声,然后再吐上一口痰。吐痰是个肮脏事,所以去他的摊位买春联的人少。他闲站的时候多,眼珠子也就不停地转,东看看西看看,嘴也不闲着,不时发点感慨。有一刻,他觑见对面楼上的阳台出现一个穿着水红色毛衣的女人,就大声说,快看,那娘儿们多俊啊。待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那个女人时,老皮忽然吧唧了一下嘴,说,那屋子是地热的,这女人的男人日她,都不用上床啊。说得过往的人都爆笑起来。
这天下来,柴旺赚了六十多块钱。晚上蹬着三轮车回家时,他还没忘了观察是否有顺路的活儿。在一家粮油店的门口,恰好碰见一个扎煞着手的女人,她的脚畔放着两袋面,她拦了三辆出租车,都没乘上,正恼火着。她见着柴旺,吆喝了一声:蹬三轮的,三块钱,把我和这两袋面驮到自来水公司的家属楼,干不?柴旺说:干!就停下车,帮她把面放上去。怕那女人踢着春联,他将它们捆到车的横板上。这女人一坐上去就骂出租车司机,说是快过年了,出来的人多,他们活儿好,就牛气了。柴旺从她的絮叨中得知,一个司机的车里已经有个乘客,嫌她去的地方不顺路,没拉她;一个司机朝她多要两块钱,说是两袋面等于一个人了,她让那人赶快滚蛋;还有一个呢,说拉人可以,拉面不行,他的车的后备厢刚清理过,两袋面一进去,后备厢就得成了烟道,被熏染脏了。女人在喧闹的市井声中大声骂着:你说那后备厢又不是大姑娘的那个东西,不能随便进,他这不是明着熊人吗!把柴旺听得嘿嘿笑起来,心想今晚回家可有话跟老婆学了,也让她开心开心。
把那发了一路牢骚的女人送到目的地后,天已完全黑了,白天时瞎了一天的街灯又复明了。毕竟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猛蹬了一通三轮车,柴旺的腿酸了。背上也汗津津的了。待他到了城西时,腿有些发木了,想快蹬却蹬不动。路过有来杂货店的时候,柴旺忽然看见刘英站在路边。他以为她来买个酱油或醋的,就说了声,买东西去啊?刘英叫了声“柴哥”,迎着他走过来,小声问,今天的春联有人买吗?柴旺说,比昨天强多了,没少挣,六十多块呢!刘英长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他为了写通俗的春联,熬了一宿。我还寻思着要是没卖多少,我就把钱给你,你再给他,就说是卖得的钱,让他痛快痛快。你不知道,柴哥,我们搬到城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高兴,他累是累,可他知道吹口哨了,他得病后,这还是头一回吹口哨呢。还有,这两天他也不和我顶嘴了,要是以前,我说什么话,他都逆耳,要跟我发脾气。柴旺说,人一有事情做,心里高兴,脾气就顺了。可惜不是天天过年,要不我天天都帮他卖春联!刘英咯咯笑了,她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清脆、明媚,听得柴旺心里怪痒的。刘英拿出一百块钱塞给柴旺,说,这个你拿着,赶上哪天卖得不好,就从这里拿出个十块八块添上给他。柴旺推辞着,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扭结在一起,虽然隔着厚厚的棉手套,可柴旺还是红了脸,心想这不等于拉别的女人的手了吗?
柴旺收下了那一百块钱,想着过几天变着法儿把它还回去就是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他真想告诉刘家稳,你老婆对你真是疼啊,你在她那里落下的都是好啊,可别瞎琢磨了!可他明白这个事情是个秘密,不能说的。以前他就对刘英印象不错,今晚的接触,使他觉得这个女人愈发可爱了,以至于推开自家门时,他的耳畔萦绕的还是刘英那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声。
柴旺每天早出晚归,生意时好时坏。但柴旺反馈给刘家稳的,总是一个“好”字。柴旺家的连续去了几趟北山的贮木场,驮回的树皮堆成了个棕红色的小山。她用卖兔子得来的一部分钱,给王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块酱牛肉,三斤花生和一斤黑芝麻糖。当柴旺家的把这些东西送给王店时,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心太善了,谁给你点好处,你能惦记人家一辈子!柴旺家的说,人家给我一,我要是有,就会还十啊。可惜我家太穷了!
小年了。一大早,柴旺家的就起来烧香祭灶了。待柴旺起来,她已蒸好了一笼屉黏豆包。柴旺蘸着白糖,一口气吃了六个。柴旺家的怕他吃多了胃会反酸,就端过咸菜碗,让他吃几口调和调和。
柴旺家的说,今天过小年,不管卖多卖少,今晚可得早点回家啊。我包好饺子,等着你回来下。
柴旺用筷子挑着根咸菜,小口小口地咬着,说,吃过了饺子,你得让我吃“那一口”,我就早回。
柴旺家的笑着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吃的都留给你?你要是不早回,我自己先吃!
一个人怎么个吃法?柴旺嘿嘿笑着。
柴旺家的说,反正不是你这么个吃法!说着,她夺下柴旺手中的筷子,嗔怪道,你怎么跟鸡似的鹐着吃?
柴旺像小孩子一样撒着娇说,这咸菜太齁,我就得这么吃啊。
赖皮缠!柴旺家的笑骂了他一句。
赖皮缠要出工了!柴旺在老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把春联放在三轮车上,摆他的摊儿去了。
兴许是过小年的缘故,新世界商场比往日更热闹了。买春联的人络绎不绝。有个卖春联的吆喝着:买春联了,买春联了,买上一幅岁岁平安,买上两幅月月发财,买上三幅天天快乐!人都爱听个吉利话,所以到他那里买春联的就多。柴旺不甘落后,也学着吆喝:买春联了,买春联了,我的春联自己写,真心真意好运气!果然,来他的摊位的人也不少了。
中午的时候,柴旺像以往一样买了两个烧饼,站在寒风中吃下。吃完,他正拍打着落在胸前的饼渣呢,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老柴!柴旺循着喊声望去,竟然是与他一同烧过锅炉的黑头!他穿着笔挺的裤子,一件棉皮茄克衫,没戴帽子,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脚上的皮鞋也是又黑又亮。他的皮肤显白了、润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是脱胎换骨了。
柴旺想跟黑头握下手,但他伸出去后又缩回来了。黑头倒是大大方方地拍着柴旺的肩膀说,老柴,我在外面常能想起你来啊!咱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有滋味啊。
柴旺嗫嚅着说,看你这样子,一准是发了,不当厨子了吧?
黑头说,合该我时来运转!我当厨子时,有天一个电视剧组借用我们餐馆拍出戏,需要个配戏的厨子,我就上了,结果他们都说我演得好,说我天生是吃演员这口饭的人,我就扔下马勺,跟着他们跑龙套去了!
柴旺“哎呀”叫了一声,说,那以后我在电视上能瞅见你了?真是想不到!
黑头说,我在戏里都是小角色,你也不会注意到的。
柴旺说,小角色演多了,不就成了名角儿了吗?
黑头对柴旺说,他这次是回来离婚的。前些年老婆嫌他无能,一直跟他闹离婚,他拖着。现在他看开了,想离,老婆又不干了,说是跟他感情深,不能说了就了!黑头跟柴旺骂着老婆:妈的,以前她整天跟我抡风扫地的,没个好脸子,现在看我混出点人样了,就赖上我了!早晨给我煎荷包蛋,中午给我炖排骨,晚上给我端洗脚水,你说这种势利眼的女人谁还敢跟她过啊?黑头忿忿说着,他怀中的手机响了,他在掏手机的时候跟柴旺说,我要去买点烟酒串个亲戚,你忙你的啊,改日再聊。柴旺讪讪地笑着说,得空儿去我那里坐啊。
看着黑头的背影,柴旺是又羡慕又难过。心想同是烧锅炉的,人家就能混出个人样,而自己一事无成,还得站在寒风中出苦力,实在是无能啊。这样一比较,就有点打不起精神,别人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时,他也不跟着吆喝了,有人过来问他的春联怎么卖时,他阴沉着脸,爱理不睬的,好像卖与不卖与他无关。所以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他的表情是僵的。但柴旺毕竟是柴旺,他钻了一会儿牛角尖后,想起了老婆嘱咐他今儿早点回家吃饺子的话,马上又心平气和了。他想黑头表面上看是过好了,可他心里过得不好。而他柴旺呢,表面看着过得寒碜,可是心里却是光明的、温暖的!一个男人只有心里过得好了,那才是真的好啊。
柴旺又起劲地叫卖他的春联了。下午起风了,春联在风中猎猎抖动着,新世界广场的门前就好像腾起了无数簇火苗。三点多钟,天色便有些发灰了,商场的很多商贩都提前闭店,准备回家过小年了。从商场出来的人多,进去的少了。到了四点,太阳已经到了山脚,想必它也是在寒风中奔波了一天,看上去苍白、疲惫,恨不能一头栽倒的样子。商场已经关门了,做生意的人也都收摊回家了,可柴旺还守着他的生意。老皮临走的时候说,柴旺,天要黑了,人都回家过小年去了,你别在这耗着啦,哪还他妈的有人买哟。柴旺说,再等个半小时左右的,兴许有过路人买呢。
商场跟住家到底是不一样,说热闹就热闹得没边际,说冷清就冷清得过了头,店门一闭,真的是门可罗雀了。柴旺把三轮车挪到路边,把春联一条条地搭在上面。这样能离过路人更近一些。街上行人车辆都不少,但没谁停下来买他的春联。柴旺想,买春联是个吉祥事,人们肯定喜欢阳光灿烂时买,那样会觉得一年都有光明。这样一想,也打算回家了,可恰在此时有一个老头凑上前来,要买三幅春联。说是一幅贴在大门上,一幅贴在二门上,一幅贴在仓棚中。柴旺暗喜,因为他让刘家稳特意写了几幅与仓棚有关的春联。仓棚是盛粮食和鱼肉的地方,虽然不住人,但那些有阅历的老人,把它看得比住人的房子还亲,过年时爱给它贴上幅对联。对联中少不了“鱼满仓”“粮满囤”的字眼儿,横批则是千篇一律的“年年有余”。老人除了买春联,还买了两个大福字,六个小福字。柴旺收了钱,把它们卷在一起,递给老人,说,您老过年好福气啊。老人颤声回道,你也好福气啊。
就是这份生意,让柴旺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太阳落山了,天色越来越暗,柴旺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就原地转着圈,活动活动手脚。虽然他用砖头压着春联,但它们的边角还是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仿佛也怕冷的样子。柴旺对着风说,刮吧,刮吧,过些日子春天来了,你们也就没命了!风好像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突然间嗷嗷叫起来,打着旋儿刮起狂风。这阵风把柴旺刮得站不稳脚了,三轮车上的春联也被吹得刷刷刷地急响,只见两张福字被风抽了出来,翩翩飞起来。柴旺趔趄着,跳着脚去够福字。有一张被他抓了回来,另一张却是被风裹挟着,飘摇着过了街,朝对面的米色小楼飞去了。柴旺眼巴巴地看着它忽高忽低地接近靠西的那幢楼。中间门洞的三楼阳台敞开着,它在那儿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一跳一跳地进了这户人家。柴旺心想,幸好是张福字,要是他卖烧纸和纸钱,这样的东西飘进去,人家忌讳,不骂死他才怪呢!
狂风肆虐了五六分钟后,渐渐平息下来。风去了,路灯亮了。柴旺见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少了,他确实没生意可做了,就把摊开的春联拢到一起,准备回家了。他刚上了三轮车,才蹬了几下,就听街对面有人吆喝:哎,卖春联的,等一等!柴旺停下来,看着那人穿过街道,待他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时,柴旺说,你要几幅啊?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圆脸,小眼睛,塌鼻子,额头上有好几道疤。他没戴帽子手套,穿黑貂绒的短衣,大约急着出门,扣没系,敞着怀,露着里面穿的一件灰色羊绒毛衣。他问柴旺,这里就你一个人卖春联吧?柴旺说,天都黑了,就剩我这一份了。那人问,你这儿是不是刚丢了一张福字?柴旺说,啊,是有一张,一阵大风给刮跑了!那人又说,是自己写的福字吧?柴旺说,是啊,我求邻居写的,他的毛笔字才好呢。那人一咧嘴,说,福字飞我家去了!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拍到柴旺手中。这人手劲大,再加上柴旺毫无准备,他被拍得抖了一下。那人说,今天过小年,老天爷帮忙给送福字,我今年一准发!柴旺握着那把钱,说,一张福字,你给这么多钱,我不好意思拿啊。那人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赏的就是赏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告诉你,我是花疤瘌,听说过吧?柴旺握着钱的手哆嗦了一下,说,太知道了,五福酒楼和四喜洗浴中心都是你开的。那人说,那你还啰嗦什么?柴旺赶紧说,那我可就揣起来了,谢谢啊。
花疤瘌说了声“不谢”,摆摆手,穿过街道,回楼了。柴旺呆在路边,像做了一场梦,许久才缓过神来。花疤瘌是小城的名人,他仗着手下有几个敢舞枪弄棒而又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小兄弟,硬是把一家经营不错、地段甚佳的超市强行贱买过来,开了酒楼。只要酒楼生意稍稍不好,他的弟兄们就会提着刀,到各个有实权的单位去要挟,说是最近怎么不去五福酒楼了?吃不起了吗?吃不起的话就拿人赊帐啊!一般的领导不愿意招惹这伙儿地痞,所以赶紧找个借口去那里吃上三顿两顿的,算是买个平安。传说他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把公安局长牢牢套住了,暗地认了干兄弟,所以在市面上始终颐指气使的。这花疤瘌原来的外号叫胡疤瘌,胡是他的姓,疤瘌是因额头的那些刀痕而得名的。后来有个能掐会算的看了他额头的疤痕后,非说那些刀痕形如牡丹,给他带来了旺运,他等于是头顶着富贵花,所以他自己把胡疤瘌改成了花疤瘌了。花疤瘌房产很多,暗中养了好几个女人,柴旺想这幢米色新楼里住的也许就是他的姘头。
钱是好东西,可是因为不是劳动所得的,而给他的人又是花疤瘌,柴旺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这钱不干净。他数了数,一共是八百块。这是他一个月都挣不来的,一个福字却做到了。他叹了口气,琢磨着这钱该怎么个用法。想来想去,竟然想到刘英身上去了。记得刘家稳说过,如果赚了钱,就给她买一个颈椎治疗仪,那个东西七百多块,刚好能把这笔钱花掉。再说,这病危害大,要是不及时治,将来真的瘫痪了,那个家不就完了吗?柴旺可不想看到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受罪。他想,这钱就使在刘英身上了。用途一确定,柴旺觉得心情舒畅了。他想这事回家不能跟老婆说,她会多心;更不能跟刘家稳说,久病的人疑心更大,他会想,你放着自己的老婆不打扮,心疼我媳妇是啥意思?
柴旺朝家走时,城里的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看来很多人家已经开始煮饺子了。他远远就看见老婆站在大门外迎候他,她显然是着急了,一见面就说,煮饺子的水早就烧开了,干等你也不回,我都担心了,正想着找你去呢。
柴旺说,担心啥?这不好好回来了吗?
柴旺洗脸洗手,柴旺家的往灶里添了几块树皮,去下饺子了。柴旺拆开一挂鞭炮,取下半挂,在院子里放起来。鞭炮声刚一落下,空竹就汪汪地大叫起来,它叫得抑扬顿挫、格外清脆,仿佛要延续那爆竹声似的。柴旺笑了,冲那院的狗说,你也知道过年了?
柴旺吃过饺子后,就到刘家稳家去了。刘家稳穿了一件鸡心领的紫红毛衣,头发梳理得很柔顺,正帮着刘英包饺子。柴旺说,你们家的饭够晚的了!刘家稳说,我知道你吃过了,你们家的鞭炮声都告诉我了。柴旺把当天挣得的钱分给刘家稳,刘家稳则把新写的几副春联交给柴旺。柴旺在离开的时候对刘家稳说:你的字出了名了,我估摸着,今年起码有几百户人家贴你写的春联呢。刘家稳笑了,柴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第二天早晨,柴旺蹬着三轮车,直奔医药公司去了。他想先把颈椎治疗仪买了,然后再去卖春联。他是医药公司开门后迎来的第一个顾客,所以当他发牢骚说这个枕头一样的玩意儿怎么能值这么多钱的时候,营业员就说,人都说第一个客人来就能开张的,一天都会有好运气。这样吧,我给你把零头抹去了,七百!柴旺心想,能抹零头,证明这价格跟甘蔗一样,还能往下削。他说,六百六吧,要不我就不买了。营业员开始坚持说不行,柴旺就做出要走的样子,心想你要觉得我是条鱼,还会拽我回来的。营业员跺了一下脚,冲着柴旺的背影说,行了行了,六百六给你了,我也图个六六大顺!不过不能开发票,不然我赔死了!
柴旺把那个治疗仪小心翼翼捧到三轮车上,朝城东的二中驶去。天阴得厉害,气压很低,柴旺觉得胸有些憋闷。路上车辆和行人都多,街角卖烧纸的摊位多了起来。柴旺想着也该给父母买上几刀烧纸了,按照风俗,过了小年就可以上坟去了。
过了商业中心,往城东的路上,车辆和行人就稀少了,所以路敞亮了,给人一种素净的感觉。这一带的中学都是重点高中,儿子没考上这样的学校,柴旺就难得有机会来。想到儿子独自在监狱中过年,柴旺的心里就有些沉。雪花飘下来了,腊月的雪是最豪放的,朵大、密集,转眼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了。柴旺感受着雪花温存的抚摩,心也就舒畅了一些。
二中传达室的老头把柴旺拦在门口,问他找谁。他说找教英语的刘英。老头问他带身份证了没有,进去的生人要填单登记的。柴旺说没有。老头摇着脑袋说,那可不行。柴旺急了,说,大哥,我是她家邻居,她家有急事,你行行好,帮我叫一声不行吗?老头看柴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刘英家或许真的有了急事,就觑着眼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一张电话号码表,拿起电话,拨了过去。老头“喂”了一声,说,我是传达室,给我招呼一声英语组的刘英老师,她家有急事,有个人找他。停了一会儿,老头问柴旺,问你叫啥名?柴旺如实相告,老头复述过去。又停顿了一会儿,老头“喀嚓”一声放下听筒说,等着吧,刘老师下来了。
刘英那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袄,她踉跄着从飞雪中跑来,让柴旺觉得这是一团早来的春色,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柴旺为了避开传达室的老头,把车子推到大门外的路对面,这样他们说些什么,老头就听不清了。
刘英见了柴旺颤着声说,柴哥,家稳怎么了?摔了吗?心脏不好了吗?
柴旺笑了,他从车上取来那个颈椎治疗仪,说,刘老师说你颈椎不好,他想用卖春联的钱给你买这个,昨天我刚好得了一笔外财,我怕跟他说了他不让买,就替他给你买了。你回家就说单位发的吧。
刘英松了一口气,她身子发软地听柴旺讲那阵狂风和刘家稳写的那个福字如何飘进人家的阳台。柴旺说,幸亏那地热的房子热气冲,要不福字飞到那儿也是进不了人家。他说这是刘家稳给她带来的福。她必须得接着。
刘英满怀感激地接过它,说,我知道你家还拉着饥荒,那钱你该自己家留着用呀,要不把它退了?
柴旺说,要是退了它,我就没脸跟你做邻居了,我搬家!
刘英颤着声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柴哥!
虽然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柴旺还是真切看到了刘英噙在眼里的泪花,他觉得那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的花朵了。
柴旺回到新世界商场的门前时,雪已经弱了许多,是零星小雪了。老皮一见柴旺就嚷,我还以为你看天下雪,不来了呢!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儿买春联的人多,你要是不来,可是亏大发了!
柴旺赶紧把车停在角落里,抱起春联,在老地方一条条地摊开。白雪地上的红纸春联就像生长在水边的一簇簇红柳,明媚鲜润极了。果然,春联一打开,买主就一个跟着一个来了。转眼间,大大小小的福字已卖了多半。柴旺在生意的间隙,不由自主地张望昨天福字飘进的那座阳台。今天阳台的窗子没有开,想必它收了福字,知足了。
这一天柴旺收入不菲,接近百元了。想着买颈椎治疗仪讲下了价钱,省了钱,就让老皮帮他照应了一会摊儿,他踅进商场,左挑右选的,给老婆买了件五十二块钱的袄罩。他本想买绿色的,可一想老婆脸黑,穿绿的更显黑,就把绿的扔下了。又想买红的,一想老婆微胖,穿红的会显得更胖,就抓起了蓝色的。蓝色的袄罩是盘扣,上面有着隐隐的白色条纹,像一条条雪线,看上去古典庄重,柴旺很中意。
当晚柴旺提着这件袄罩回家时,柴旺家的说,我有衣裳穿就行,咱又不是小孩子,非要穿新的,真不该浪费这个钱啊。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迫不及待地奔向脸盆,洗了手,轻轻拈起袄罩,拿到镜子前试穿。穿扮好,她喊柴旺,过来看看啊,好看不好看?柴旺走过来,看见柔和的灯光下,老婆穿着一件蓝地白花的小袄,并着双腿,顺着胳膊,微微抬着头,端端地看着他,像是个待嫁的新娘。他忍不住走上去,亲了她一口,说,真好看。柴旺家的说,有什么好看的?一身的肥肉,一捏一把褶子,也就你得意吧。柴旺说,别人得意我还不乐意呢。柴旺家的知足地笑了。那晚,柴旺理所当然吃了两样好饭。吃第二样好饭时,他想起了飞雪中刘英眼里闪烁的泪花,有些力不从心,草草了事。柴旺家的只当他累了,用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说,你在外辛苦了一天,好好睡吧。
到了腊月二十五六,春联的生意明显落潮了。该买的人家早就买了。柴旺在二十七的上午去山上给父母上了坟,中午回来时觉得头重脚轻的,像是要感冒的样子。柴旺家的给他煮了碗姜汤,让他下午在家睡觉,不要出去摆摊儿了。柴旺确实有些支持不住了,喝了姜汤,就倒在火炕上,整整睡了一下晌。黄昏时,他醒了。柴旺家的烧好了一大锅洗澡水,怕柴旺着凉,她把澡盆摆在炕头,将热水一盆盆地端来,注入澡盆,用手试了试水,对柴旺说,好好洗个澡,发发汗,感冒好得快。柴旺答应着,像小孩子一样乖乖踏进澡盆。初入水时他像乌鸦一样“呀呀”大叫着,嫌水烫,要出来。柴旺家的按住他,说,待一小会儿就好了。果然,一两分钟后,他适应了水温,慢慢坐下去,水也随着浮起来,快要溢出澡盆了。柴旺家的帮着丈夫往肩胛处撩水,轻轻搓洗着他身上的灰尘,足足洗了一小时,把天给洗黑了,把柴旺洗得红彤彤的了。先前柴旺还昏沉着,这通洗,这通滋润,又让他神清气爽了。
洗过澡,柴旺吃了碗面条,帮老婆蒸枣糕。柴旺家的擀面,柴旺则把红枣一颗颗地摁在面圈上,层层铺起来。碰到有虫眼的红枣,柴旺就把它丢进嘴里,吃一半吐一半,他不想让大年初一吃的枣糕有瑕疵。他们正忙得热乎,听见邻居家传来争吵声。他们在灶房,还隔着一间屋子,却能听得到,可以想见吵得有多凶。柴旺家的停下手中的活儿,说,好长时间不吵了,怎么要过年了又不顺心了?柴旺说,吵几句也就消停了,别管它。他们把枣糕放进锅里,添足柴火蒸着。然而吵架声是越来越大了,能听见男的在吼,女的在哭,中间还穿插着摔东西的声音。柴旺家的说,你今天没去卖春联,没跟人家说,是不是人家以为你昧了钱了?你过去说一声吧。柴旺说,他们俩都不是爱小的人,不会的。柴旺话音刚落,只听女的哭声越来越凄厉,空竹求助似的汪汪大叫起来。柴旺说,这么个哭法,是出大事了,要不你过去看看?我在家看着锅?柴旺家的说,要去就一起去,看看没大事咱就回。枣糕反正得半个钟点才能熟,续足柴火,不用看着。夫妻俩人就锁了院门,去了刘老师家。
一进刘老师家的院子,就见空竹两只前爪搭在屋门上,在挠门。看见柴旺夫妇进来,它哀怜地叫了一声闪开了,由柴旺把门打开。
这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啊。里屋的地上到处是碎片,有暖瓶的碎屑、杯子的玻璃碴和茶壶的瓷片。想必这些物件被砸时都盛着水,地上水淋淋的。刘家稳坐在轮椅上,脸色铁青,嘴唇灰白,喘着粗气。刘英呢,她蜷缩在写字桌下,哭得抽噎了,已经起不来。柴旺家的去扶刘英,柴旺则对刘家稳说,你看你们还是做老师的,怎么这样?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家稳停顿了一刻,也掉下眼泪,他说,柴哥,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你也看见了,我容易吗?我残是残了,可我在家什么不干啊?连老娘们的活儿我都得做,可我落得个好吗?她在外背着我跟人胡搞!
刘英本来安静一些了,丈夫的话又使她激动了,她挥着胳膊,嘶哑着嗓子申辩,我冤枉,我没有啊,你怎么就不信任我呢,我白白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白白给你养了那么一对好女儿——
刘家稳说,前两天刘英拿回家一个颈椎治疗仪,说是单位发的。一开始他信了。可是后来一想这个东西比较贵,二中教师的工资有时还会拖欠,怎么可能有钱发它呢?他今天下午就给过去的同事打电话,都说二中最近只给老师发了一箱苹果、两袋元宵作为春节的福利。他这才知道刘英跟他撒了谎。刘家稳说,这个东西一定是当年跟他一同追求刘英的那个人给买的,如今他发达了,当了教育局局长,有小车坐,什么东西单位报销不了?刘家稳指着刘英说,你看我无能了,就跟那个字写得像蟑螂爬一样的人偷偷好了!你还嘴硬不承认!我告诉你,刘英,我刘家稳不是寄生虫,不是癞皮狗,我给你自由,明天我就摇着轮椅上法院跟你离婚去!
刘英失神地看着柴旺,柴旺汗如雨下。他的一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好像哪个人栽赃他,把偷来的东西放到他兜里,让他有口难辩。他看了看老婆,看了看刘英,看了看刘家稳,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摊碎片,明白他如果不说出实情的话,刘老师家的婚姻就真的成了地上的那摊碎片;而如果他说出实情的话,自己的婚姻则可能成为了那摊碎片。
但柴旺还是咬着牙道出了实情,他说的时候汗如雨下。
刘家稳平静下来了。刘英也平静下来。不平静的是柴旺家的,她慢慢撒开紧握着刘英的那只手,摇晃着站了起来,脚踩着那摊碎片朝外走。刘家稳问柴旺,你花多少钱把那个玩意儿买回的?柴旺木然地说,六百六。起身去追老婆。
柴旺家的回到家,先是把锅盖掀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糕已经蒸好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鲜艳蓬勃,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小心地把它从帘子上取出,放在面板上,刷了锅,又盖上锅盖。灶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柴旺家的蹲在灶坑前,看那几块隐隐发红的火炭。看着看着,她站起身,回屋将柜子上放着的那些没卖完的春联和福字一股脑地塞进灶里。纸一接触火炭,就跟闪电接触了乌云似的,立刻会爆发出激情。不同的是后者爆发的是滂沱大雨,而前者爆发的是熊熊火焰。锅受了这团烈火的煽动,立刻“吱吱”地叫起来。柴旺家的待火势弱了,又跑回里屋,拎出那件蓝地白花的新袄罩,团了一下,扔进灶里,它立刻变成一团火焰。不同于纸的是,袄罩燃烧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好像是放了一个臭屁。
柴旺不敢跟老婆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夜深了,柴旺铺好了两床被子,但柴旺家的上炕收起了一一套,把它搬到儿子的房间去了。她去那里睡了,还把门插上了。半夜,柴旺听见那屋传来嘤嘤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怕老婆发生意外,一直睁着眼小心地听着动静,凌晨三点左右的光景,那屋传来了均匀的鼾声,柴旺这才放心地睡了。
柴旺睡着不久,柴旺家的就醒了。她躺不住,就穿衣起来。隔着灶房,能听得见柴旺的鼾声,她在心里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你倒睡得香!柴旺家的仍然伤心着,她不想待在屋里,就到户外透气去。天还黑着,她的心也黑着。空竹隔着院子向她低声打着招呼,她没有好气地说,瞎哼什么,一边待着去。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别想见到他。柴旺家的推上自行车,惯常地带上两条麻袋和铁挠子,出了家门。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风很小,但空气异常寒冷。快近除夕了,夜空是暗淡的,月亮只露着浅浅的一条弯线,柴旺家的望了一眼,觉得它很像一个冷笑。她骑上自行车,慢慢蹬起来。她的腿和眼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腿发木,眼发花,走着走着就下了道,连人带车不停地滑进路边的雪窝里。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北山贮木场时,已被摔得浑身酸痛。像以往一样,早有一堆块大肉厚的树皮堆在那里了,柴旺家的把它们一片片地塞进麻袋里,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干完活儿,曙色微现,柴旺家的朝王店所住的小屋走去,那里亮着灯。守夜的人如果睡着了,喜欢亮着灯,看来灯也是守夜人啊。柴旺家的敲响了那扇门。王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打开了门。一股热气扑出来,王店只穿着一条单的黑线裤,一件蓝背心。他露着的胳膊是古铜色的,那么的饱满。
王店吃惊地问,柴旺家的,你不是说过年前够烧的,不来了吗?柴旺家的委屈地叫了一声“王店大哥”,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王店抱着他,什么也没问,任她哭。王店一开始是松松地抱着她,后来是紧紧的,柴旺家的感觉到肚腹处突然间被硬硬的东西给抵着了,她就像撞了鬼似的激灵了一下,不再哭,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了。
柴旺家的没忘了推起她的车子,驮着树皮回去。她真没有想到六十多的人了还能那样,怪不得他一天要吃一摞的烧饼呢。她凄凉地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捡树皮了呀,我家的炉子好粮吃到头了!出了贮木场,她把车子扔在路上,坐在雪地上号哭起来。她的哭声把几只乌鸦给吓着了,它们也哑哑叫起来。柴旺家的一直把太阳哭得冒红了,泪干了,这才骑上车子回家。待她下了水泥马路,拐上了通向家中的巷子时,她看见了刘英。刘英推着自行车,大概是要上班去了。刘英见了她远远就停下来了,像以往一样跟她打招呼,只不过声音怯怯的:柴旺家的——
我不是柴旺家的,我叫王莲花!柴旺家的咬着牙冷冷地说。
柴旺已经起来了,他正耷拉着脑袋蹲在灶前烧火。柴旺家的进屋后,柴旺看见老婆满身木屑、满头霜雪的,忍不住蒙着脸哭了。
除夕来了。柴旺家没有贴春联,刘家稳家也没有贴。刘家稳给一家朝鲜馆子打了电话,以一百八十元的价钱,把空竹卖了。空竹被生人捆了,离开主人家院落的时候,知道那是生离死别了,凄惨地叫着。柴旺站在院子里听着,心一阵一阵抽搐着。
刘家稳凑足了六百六十块钱,摇着轮椅给柴旺送来。柴旺颤着声对他说了一句,你何苦要这样呢?
除夕夜里,柴旺家的包了饺子。快下饺子的时候,柴旺拿出半挂鞭炮,要出去放,被老婆制止了。她说,今儿我要放个大炮仗!
柴旺家的先是把灰尘累累的灯笼从仓棚里拎出来,点燃,挂在院子的窗下,让黑暗的门前有了暖融融的光影,然后她反身回屋,高高挽起袖子,掀开酸菜缸的盖,奋力把那块青石从里面捞出来,往屋外走去。她的胳膊被冰冷的酸水杀得通红通红的,青石哩哩啦啦地淌着酸水,好像知道自己性命难保,一路落泪。它被“嗵”地一声放在院子里了。柴旺家的举起一把大锤,“咣咣”地砸起了石头。那石头像是经历了千锤百炼,很难对付,开始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迸射着簇簇火星。柴旺家的加重了力气,大锤在它身上一次次施压,它终于承受不住了,先是小块小块地掉着肉,后来终于在绝望的叫喊声中崩溃了,彻底丢了魂儿,成了一堆碎石。柴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觉得那摊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碎石,就是他那颗破碎的心。他想老婆砸了这块石头,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初一的早晨,柴旺家的像往年一样,把枣糕热了,切成片,摆在盘中,端上桌子。又用一个瓷碟,盛了白糖,放在枣糕旁边,一言不发地吃起来。柴旺坐在饭桌旁,拿起一片枣糕,蘸了白糖,吃了一日,觉得满嘴发苦。这几天的煎熬使他目赤舌燥,唇上生满了燎泡。他放下枣糕,对老婆说,我心里装的是你,你不知道吗?
柴旺家的瞟了一眼柴旺,“哼”了一声。
柴旺说,你这样待我,是逼我死啊。
柴旺家的又瞟了柴旺一眼,还是“哼”了一声。
柴旺只觉得眼前发花,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歪,脑袋“嗵”地一声磕在桌角上,失去了知觉。
柴旺苏醒时,是初二的早晨了。他躺在炕上,觉得自己像一团棉花,轻极了。他闻到身边有久违的艾草的气息,便吃力地歪过头,一看,柴旺家的坐在炕沿,正看着他。她做新娘时,为了使身上有香气,就熏了艾草。那是柴旺最喜欢的香气,是种苦中带着清香的气味。夏天时她喜欢采了艾草,晒干了备用。这些年兴许是被艰辛的生活给磨的,她已经忘了熏艾草了。
柴旺虚弱地对老婆说,艾草香可真好啊——
柴旺家的刚要说什么,门声一响,刘英和顺顺来了。顺顺穿着一件绿棉袄,脸蛋红扑扑的,提着一个绿地白花的布袋。刘英说,顺顺刚下火车,她除夕没有赶回来,是看柴高去了。
顺顺先是给柴旺夫妇拜了年,然后落落大方地告诉他们,柴高长高了,生了一脸的青春痘。他在监狱里学会了拉手风琴,是文艺队的骨干分子呢。他托顺顺给家里带回了一样礼物,是他亲手做的。
柴旺挣扎着坐起来,急切地说,快拿来让我看看。
顺顺从布袋中取出了礼物,原来是个方头方脑的麦秸垫!柴旺刚要说,这东西有什么好,顺顺把它翻转过来,只见浅黄色的麦秸上勾勒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那福字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绿布条缝起来的。这个绿色的福字看上去就像探向水面的柳枝,充满了生机。
柴旺看了柴旺家的一眼,说,真好看啊。
柴旺家的说,他还有这手艺,出息了。
顺顺全然不知大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她眉飞色舞地说,柴高做了俩呢,我家也有一个!
柴旺不吭声了。柴旺家的轻声嘟囔一句,儿子随爹啊。
刘英低下了头,用手指弹了弹衣襟,虽然说那上面并没有灰尘。
顺顺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布谷鸟似的咕咕的叫声,顺顺笑着说,我饿得前胸贴后脊梁了,我爸可能煮好冻饺子了,我先回去了!说完,拉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刘英抬起头,说,你们可能还没吃早饭吧,我也回去了。
柴旺乞求地看了柴旺家的一眼,期待她能送送刘英。
柴旺家的咬了一下嘴唇,还是送刘英出门了。
刘英出了柴家的门,对柴旺家的说,王姐,邻居住着,你还送我,谢谢啊。
刘英见柴旺家的皱着眉,以为她不喜欢别人称呼她的姓,就改口说,莲花姐,有空过来坐啊。
柴旺家的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大声地吼着:我是柴旺家的!
刘英松了一口气,她柔声说,柴旺家的,回吧。
柴旺和柴旺家的一起吃了早饭。饭后,柴旺举着儿子做的那个福字,挨个门地比划,不知该挂在哪扇门上合适。柴旺家的呢,她感觉今天太阳很好,风不大,不想闲在家里,就拿起麻袋和铁挠子,推起自行车出了家门,打算拾捡点烧柴。出了巷子,上了水泥马路后,她习惯地朝北山驶去。快到贮木场时,突然看见一只麻雀在一个脸盆大的雪窝里蹦跳,那雪窝是那么的眼熟,她蓦然想起这雪窝是自己坐出来的,那天她在那儿痛哭了一场。直到这时,柴旺家的才反应过来,贮木场已经是不能来的了。
柴旺家的伤感地掉转车把,朝乌吉河畔驶去。乌吉河畔没有树皮,能做烧柴的,只是干枯的柳树枝桠和漆黑的树桩。对付它们,是需要斧子和锯的。她很后悔没有带上它们。
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一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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