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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

        汉献帝(二黄导板):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我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

        ——京剧传统剧目《逍遥津》

        我写七舅爷,是受了大秀的委托。大秀是七舅爷的大闺女,活到了九十六岁,前年病逝于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边绝少亲戚,她这个年龄当然也没有了朋友,破旧小院,孤寂悲凉,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头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让老人欣喜,她说我长得像母亲,我的母亲如果活着,应该是九十八,比她大两岁。寂寞中的大秀头脑清晰,记忆清楚,她跟我说了她父亲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让我感动,也让我认识到了我母亲那个家族的另一面性情。我买了一大抱百合送到了大秀床前,我去的时候她正隔着窗户喂麻雀。我奇怪雀儿们跟她的熟稔,她说都是多少年的旧相识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怀里,她说接受这个太奢侈,我说是送给七舅爷和青雨的,她很高兴,搂着我的脖子亲吻了我。

        当天夜里大秀就走了,我想她是替我给舅爷他们送花去了……

        

        七舅爷死后六年我才出生,在我的生活概念里没有七舅爷的印象,最初有关他老人家的信息是从父亲那儿得到的,是从听戏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着父亲去听戏,印象最深的是《逍遥津》。《逍遥津》是出悲苦戏,说的是曹操威逼汉献帝的故事。曹操带剑入宫,乱棒打死了皇后,还鸩杀了皇帝的两个儿子,害得皇上在龙案后头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扬子江驾小舟,风飘浪打,不能回归。

        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荡荡,荡荡悠悠,如泣如诉,最终以一句开阔高昂散板“又听得官门外喧哗如雷”炸雷般结束,让人一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亲听戏,每回听到“猫鼠相随”我都要睡觉,看不到真的猫鼠在台上相搏,很没意思。穿黄袍的皇上在上头没完没了地唱,没有耗子也没有猫,猫鼠不出来,就犯不着那么使劲儿地看。不看干什么呢,戏园子里所购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经干掉了五块,只好睡觉!于是,原本垫着父亲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来,闭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杀人的戏为什么叫了个挺舒坦的名字《逍遥津》,也不知这个皇上怎的窝囊到只有唱,没有别的花样,比如拿个大顶、尥个小翻什么的……总之是稀里糊涂地听,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睡,稀里糊涂中被汉献帝那一声“喧哗如雷”惊醒,看到的是父亲兴奋地直着身子叫好,周围喝彩一片。

        给汉献帝叫过好的父亲,领着我回家的路上却说,这个汉献帝唱得不好,咬字不准,老家八成是三河县种蒜的,你听“猫鼠相随”那个“随”字,竟然冒出了京东紫皮蒜的冲味儿。我让父亲跟汉献帝去说说,下回把紫皮蒜换成羊角葱。父亲说,没有用,娘胎里带来的,父亲又举了几个如雷贯耳的艺术大师的名字,说他们在台上有时个别尖团字的发音也不准确,不是没学到家,是偷懒。父亲听戏听得仔细,我不行,听什么都是糊涂。

        父亲说《逍遥津》这段二黄唱得最好的,当属牧斋,牧斋之后就再无人能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斋指的是我七舅爷景仁。七舅爷姓钮祜禄,属正蓝旗。从辈分说,父亲低着一辈儿,不该直接叫七舅爷的字,可是父亲在娶我母亲之前就跟七舅爷是朋友了,一块儿称兄道弟惯了,并没有后来因为成了亲戚而改口。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二十四岁。父母的婚姻是七舅爷给说和的,母亲是父亲的填房,家里还有前房妻子的一帮儿女。尽管过了门的母亲后来也生了不少孩子,我终是难以相信老夫少妻之间会有真的爱情。不说父母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还是回过头说七舅爷吧。

        七舅爷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叔,要理清楚他们之间那圈套圈的关系颇费时间。“文革”时候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就想,我母亲的表叔也数不清,听听吧,都七舅爷了,前头还有六个哪!母亲对七舅爷敬重有加,每回舅爷来了都要给舅爷做海鲜打卤面。那时候的海鲜不过是用温水发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汤,不是现在用飞机运来的张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过生日才吃打卤面,对舅爷却是特殊,舅爷喜欢打卤面,喜欢鹿角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感觉。现在的市场上,鹿角菜已不见了踪影,许是太贱,没有利润,没人卖了,我每回路过于货摊子都留神,都没有。

        七舅爷专找父亲在家的时候来,他是来找父亲唱戏。七舅爷一来还没等茶壶里的香片泡出味儿来,我父亲的胡琴就响了,开场便是《逍遥津》,接下来舅爷一段一段地唱,父亲一段一段地拉,《文昭关》、《三家店》、《借东风》……谭派老生戏几乎都要过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够,直待掌灯我母亲端出晚饭,父亲的胡琴拉出二黄导板,七舅爷唱出“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便算到了尾声。唱了一个下午,这时舅爷的嗓音已经放开,亮出了炉火纯青的功夫。以《逍遥津》开始,以《逍遥津》结束,不过,后头的《逍遥津》和前头的可是大不一样了。

        看到饭桌上卷小肚的薄饼和绿豆粥,七舅爷会不安地掏出手绢擦汗,嘴里说着该走了的话,可屁股并不动窝。母亲一定会执意地挽留,父亲也会借着往墙上挂胡琴堵在门口,七舅爷的日子过得窘迫,不似我父亲在政府里有闲差,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爷没工作,全凭典当家底,以前过惯了拿钱粮,大撒把的日子,猛地一收,还真的有些刹不住车。

        七舅爷家穷,但日子过得闲适。文章写到这儿,我思索半天才想出“闲适”这个词,觉得还比较贴切,至少对七舅爷本人来说,日子过得是闲适舒展的,至于其他成员就另说着了。

        七舅爷家住在东四六条,离我们家不远,隔了三条胡同。舅爷家的小院不大,但齐整,廊子上挂着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儿,北屋窗前,东边一棵红石榴,西边一棵白海棠,当中是陶制大缸,里面养着金鱼。七舅爷起得晚,每天太阳老高了才打着哈欠从屋里踱出来,出来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个时辰,才趿拉着鞋走到墙根,打开他的鸽子笼,让一群鸽子飞上蓝天……

        七舅爷很忙,忙在他的鸟和虫子们身上,他养的蓝靛颏能叫全十个音,别人的能叫全七个就是珍品了。所以鸟在七舅爷的眼里,比他闺女都珍贵,常常是起来早饭顾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鸟,给鸟洗澡,喂肉虫子,鸟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爷让闺女大秀给他买炒肝去,指明上东口别上西口,说西口肠子洗得不干净,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说隔壁学校第三节课都下了,马上该吃晌午饭,卖炒肝的早收摊改卖炒饼了。七舅爷问午饭吃什么,大秀说正想辙呢。七舅爷说,你妈要是不愿意做饭,上“瑞珍楼”叫份红烧鱼翅、烩海参、炒胗肝、高丽虾仁,四样正好一食盒;“同福楼”的红焖猪蹄、四喜丸子也不错,都在牌楼圈里头,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说,厨房还有半把虾米皮,半碗杂面,不如就吃疙瘩汤。

        七舅爷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虾米皮疙瘩汤便不再坚持烩海参,一转脸就把海参忘了,直着嗓子让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头大阔翅拿来。二秀六岁,面对着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问她爸爸虎头大阔翅是不是让人咬了大夯的那个。七舅爷说,是咬了别人大夯的那个。接过蛐蛐罐,掀开一道缝,拿马尾很小心地拨弄他的“虎头”,“虎头”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爷在罐外头也嘟嘟地叫,整个一个大蛐蛐。七舅爷让二秀给他的“虎头”弄俩大青豆来,二秀说没有青豆,七舅爷让二秀去想办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来,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挺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体不好,虚胖,老是喘,又怀了孕,腿脚肿着,家务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着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现今的人对躺箱已经没有概念。旧时北京老百姓都睡炕,连宫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将晚上休息还说成“上炕睡觉”,可见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墙顺着的矮柜,柜里放着四季的衣裳,柜上放着一摞摞的被褥。七舅奶奶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歪着,用七舅爷的话调侃说“也是落在锦绣堆”里的。七舅爷对生活的乐观松心和七舅奶奶对穷窘日子的自然虚明,无思无虑,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让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喜悦,充满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歇脚的马蜂,也能让两口子欣赏半天。七舅爷的幸福原则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其实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个时候七舅爷除了钱,其他都几乎达到小康了。遗憾的是没儿子,为这个七舅奶奶心里总是觉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儿子责任全在她。七舅爷说,儿子不儿子我不在乎,有儿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妈真把你嫁个掏大粪的,你即便养出七八个儿子,还不得见天屎壳郎滚屎蛋一样拖着一帮儿子在东直门外粪场晒粪。

        七舅奶奶说,我阿玛也是东陵的礼备护从,我们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儿,能嫁给掏粪的?

        七舅爷说,给死皇上站岗的,跟冥衣铺扎的烧活差不多,还不如掏粪的呢。

        调侃中,两口子都说对儿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着有儿子,要不七舅奶奶不会到了四十三还要生养,身体到了这般模样还要挣扎着孕育下一代。在那个巨大得快要涨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爷的话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来之不易,是西山门头沟延生观兀老道的丹药幻化而成,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腾成这样,是儿子来自仙家,从胎里就与众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观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儿被贬到西山延生观,没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说是只要吃了延生观的丹药,没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帮一帮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往荒山里跑,有的为求子,有的为见识仙丹,兀老道因祸得福,赚了不少钱。

        七舅爷对左道旁门向来是深信不疑,这也与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关。大秀说过,北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都不敢让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门电车出轨了,工人还没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还以为他是电车公司的;传闻北新桥发现了海眼,井底铁链子下头拴了头猪,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计要证实那井口和铁链,两手拽不到那铁链子不算完;说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长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别人看看就罢了,她爸爸得就近赏玩,弄得浑身精湿,搞清楚了,是小孩点的荷花灯,被风刮水里冻上了;有一回听说草场三号一个小媳妇生了个孩子,肚脐眼是嘴,还会叫妈,她爸爸到草场三号去打听,让人家爷们给轰了出来,差点儿挨顿揍。延子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民国十年冬天,也就是1921年快过年的时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所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就是指的这段时节。这个年份之所以记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亲说那年冷得邪乎,地冻得邦邦的,踩上二去带回音儿。这样寒冷的北京,大概经历过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人们已体会不到那彻入骨髓的冷。我母亲说,那天,大秀穿着小棉袄跑我们家来,冻得说不出话,围着炉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热茶,才哭出来,说她爸爸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测,她妈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了,父亲问她爸爸上哪儿了,说是上了西山延生观,找兀老道修道炼丹去了。

        父亲二话没说,就带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们在阜成门外驴窝子雇了三头壮驴,大哥问父亲为什么雇仁驴,父亲说另一头是给七舅爷备的。爷俩没走出多远就下了雪,崎岖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观门口。大哥眼睛尖,远远看见雪地里,七舅爷衣衫单薄,光着脚哆哆嗦嗦在搂柴火。父亲冲着人影说,是牧斋吗?

        七舅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亲,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亲问七舅爷怎么成了这样,七舅爷说,一言难尽哪,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我让那个兀老道欺负惨了……他不让我回去,让我见天儿给他干杂活,您瞅瞅,我还有个人样儿吗?

        父亲问七舅爷是继续修道还是跟他回家,七舅爷说当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草窝,现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着红火苗的花盆炉子,就觉着亲。

        父亲跟着七舅爷来到配殿,掀开棉门帘,里面兀老道正在围着火吃涮锅子。老道见了我父亲慌忙站起来。父亲和兀老道论理,兀老道说钮七爷到延生观来练功,是自愿的,谁也没强迫他。父亲让兀老道把舅爷的衣裳还他,他要带着七舅爷下山,兀老道不让走,说七舅爷还欠他两丸延子丹的钱。父亲不给,说七舅爷在延生观干了半个月的力气活儿,足抵得上十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气,平日霸横惯了,拉开架势就准备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镇国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亲这儿,还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尽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没镇过国。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我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南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炯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舅爷一看见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儿,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据说还是太上老君座前的童儿转世投胎。

        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妇女生孩子多在家里,卧室即是产房,操接生职业的叫“收生姥姥”,姥姥们多是手脚麻利,精明干练的中老年妇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几乎与所住范围内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来往。姥姥们也做广告,广告有一定规制,门口挂块木牌,内容含蓄而准确,“快马轻车,×氏收洗”。“快马轻车”既说是姥姥出诊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婴儿生得顺畅迅速,不似今日电线杆上的“无痛分娩”、“快速流产”那般直接,那般热血横流。从知识水平看,电线杆上的姥姥跟“快马轻车”的姥姥或许是半斤八两,旧时的姥姥百分之几十九是文盲,凭借的多是经验和老妈妈论儿,经验之外真遇上个前置胎盘,脐带绕颈什么的,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无疑……旧社会妇婴的死亡率高,其实大部分责任是在于收生姥姥,没人追究罢了。

        给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陇,原本是衙门里的稳婆。稳婆是专验女尸,检点女犯身体的婆子,民国兴起,有了专门验尸官和女警察,稳婆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壮大了姥姥队伍。庞姥姥在东四一带是很有影响的姥姥,那时老北京东贵西富,北穷南杂,东城尤其是东四一带所居多是达官显贵,给显贵们的内眷接生,庞姥姥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别看庞姥姥人长得瘦小枯干,极不起眼,却是出入豪门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里屋隔着门帘叫唤,声音甚不好听。舅老爷和两个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七舅爷不安地问,姥姥,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姥姥我早出来了,你没出来的时候姥姥就出来了。

        七舅爷说,我是问我儿子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等着吧!七奶奶这儿干打雷不下雨。

        正说着,七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二秀哇地大哭起来。七舅爷惊恐地问怎么了,庞姥姥在里屋说,不碍事,大少爷伸出了一条腿。

        七舅爷一听慌了说,这就是横生逆养啊,有法子解救没有?

        庞姥姥说是常有的事,把少爷腿送回去,背两遍《达生编》就行了,还让七舅爷把孩子们领远点儿,免得吓着孩子们。庞姥姥让七舅奶奶再努把劲儿,七舅奶奶在屋里说她是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胡同里传来卖水萝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里美。里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就想吃口凉萝卜顺顺气……

        七舅爷决定出去买萝卜。

        大秀说,阿玛,我在这儿守着妈。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卖萝卜的推着独轮车,点着小灯,在背风处站着,见七舅爷出来,知道是买萝卜的,赶紧推车迎过来。七舅爷问萝卜地道不,卖萝卜的说是地道货,这边是北京的“心里美”,那边是天津的“卫青儿”,下晚才从窖里启出来。七舅爷也不急着买萝卜,问天津“卫青儿”可是李鸿章李中堂吃的那种,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一百个心,说当年给李大人卖萝卜的小孩就是他爷爷。那年他爷爷挑着萝卜在胡同里吆喝,“天津萝卜赛鸭梨!”恰逢在天津办洋务的李鸿章坐着轿子去洗澡,这一声吆喝吓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询问,何人在此喧哗,下人告知,卖萝卜的。当下把卖萝卜的小孩抓了来,李鸿章说,你的萝卜真赛过梨?小孩说不信送您老几个尝尝。李鸿章收下萝卜,赏小孩一两银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时,忽然想起了萝卜,让人切了端来,一看,绿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于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萝卜。

        卖萝卜的这一说,七舅爷还非买不可了,七舅爷说车上两筐萝卜他都要了,他问卖萝卜的会刻萝卜花不?卖萝卜的说,这位爷您算找着人了,雕萝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说雕个什么吧?

        二秀说雕牡丹。卖萝卜的就依着二秀,雕了朵活灵活现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卖萝卜的刀子三转两转,就转出了一个古代美人。七舅爷夸卖萝卜的是个把式,卖萝卜的说他是个瓦匠,春夏秋盖房雕砖,师傅教的,砖头讲究透三层,飞禽走兽,八宝花草,主家要个什么,得给人雕出个什么。天冷了,没有泥水活儿了,就用这把刀来雕萝卜,做个卖萝卜的小买卖,维持生计,要不人家怎么管他们叫“二把刀”呢。

        七舅爷越听越高兴,索性让卖萝卜的把他的拿手活儿都亮出来,这两筐萝卜要是不够,明天晚上接着雕。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心,说萝卜不够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东边胡同卖呢,那边车上还有两筐。七舅爷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他认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卖萝卜的雕玩意儿,雕了一个又一个,大丽花、菊花、玫瑰花、仙鹤、盘龙、小白兔……七舅爷看了个个说好。一会儿,两个筐里的萝卜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萝卜花。

        舅爷看得正带劲儿,大秀从家门急奔出来,大声喊,爸,您快回来,我妈不行了。

        七舅爷一听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萝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没过了这一关,在七舅爷进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屋内地上,盆里到处是血,一个婴儿,啼哭着,抱在庞姥姥怀里。七舅爷急切地说,秀儿她妈,秀儿她妈,你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说,妈,您不是要吃水萝卜吗,给您买来啦,您看看哪!说着拿那个萝卜牡丹使劲往母亲枕边摆。

        大秀说,二秀,妈她,她死啦!

        话一点破,爷三个哇地哭起来……追进院里来要萝卜钱的后生一听这架势,二话没说,将些个萝卜花都摆在窗台上,转身走了。庞姥姥并没有感到是自己的过失,说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您老哭够了我该给您贺喜了,七爷,恭喜您添了个大儿子。

        七舅爷说,人都没了,我要儿子干吗?

        庞姥姥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漂亮。

        七舅爷说,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妈的命!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没有他的照片留下来。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母亲总是看他可怜,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讨厌,扒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的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想逗逗这个小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挺活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过来。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儿,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五六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灵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一排镂空铜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哥儿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作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中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喜贵班的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经得住改,才是玩意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傅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汉,男人在洋船上当二副,收入不错。二秀知道家里的情况,隔三岔五就汇点儿钱来,不敢直接汇家去,汇到我母亲这儿,由我母亲转交。依着七舅爷,二秀绝不能嫁到长江边上去,没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爷都不能随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当然也不能随便嫁出京城,特别是他钮七爷的闺女更不能。那个九头鸟的姑爷看上了二秀水灵,到七舅爷家跑了好几趟,七舅爷就是不答应,非跟人家要沾过宋朝露水的蝈蝈做聘礼,成心刁难。九头鸟上哪儿找宋朝蝈蝈去,亲事眼瞅着要黄,大秀搬出我母亲当救兵,将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这个家是个无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水手的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打卤面改换热干面,把豆腐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做补花的顺序是先将花瓣、叶梗的纸样贴在色布上,剪下来,抹上稀糨糊,用扁铁针将毛边顺着纸样窝进去,谓之“拨活”,再把拨好的花瓣花叶组装起来,粘在茶垫、桌布、床单上,细细缝制,就成了精美的补花绣品。拨活和缝制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妇女们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账,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订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俩仨月没活儿干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母亲就掏钱,掏钱的时候多背着父亲,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

        大秀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小石头桌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狼牙山山顶黄石头下边的黄金洞里。

        七舅爷说,嗯,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金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俩的议论,明白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春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就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东郊太阳宫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是上了《鸣虫谱》的,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金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地,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黄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黄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秆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鸡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爸,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二十八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能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一个叫赵三大爷的朋友,给青雨在铁路上找了个文书的差事。赵三大爷是我们家孩子的称呼,赵三大爷本名赵缌笪,是北京市公署秘书处总秘书长,解放以后五十年代我还见过他,一个小老头,住在西城,带着两个漂亮的妞妞来我们家找我父亲聊天,妞妞们是他的孙女,带了来是专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赵三大爷来我们家是坐铛铛车来的,北京人管有轨电车叫铛铛车,有黄牌、蓝睥、白牌,各走不同路线。母亲说,解放了,赵三大爷也坐铛铛车了,搁以前是得坐专车来的,派头大着呢。“派头大着呢”的赵三大爷给青雨介绍个差事轻而易举,但问题是当时铁路上正在减薪裁员,青雨能在这个时候进铁路,赵三大爷是给了我父亲大面子的。谁都知道,赵三大爷看上了我们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给他们家大公子当媳妇。青雨的上班,实际上是我父亲的一种亲情透支,将来二姐嫁便嫁了,不嫁,还麻烦。

        想着青雨会感激父亲的举荐,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铁路局在前门,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祜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面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到开水房去打。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眷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作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不是赵三大爷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人家给裁了,在铁路局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铁路局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回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骨碌碌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芦,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揣起钱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两块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蘸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儿鸟?你阿玛会的玩意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儿,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根。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刷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干吗呀?明抢啊,这是!

        七舅爷回家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

        倒是给了大秀一个思路——卖糖葫芦。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可是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爹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地待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出来串门,他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一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喊,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来。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呜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七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摸出铁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棺材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赔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自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

        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呀,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得换成日本模式,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爷头脑有些糊涂了,但是对他的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过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足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喜欢,二个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俩两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对青雨倒在其次,他没想那么多。

        青阿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这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父亲画的一把《貂蝉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的,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用不着找理由,总能找到下嘴的机会。

        李会长对青雨在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让青雨觉得舒服,会长领着他到南苑靶场打枪,带着他到妙峰山猎兔子,到北海静心斋赏月,到六国饭店吃法国大菜,这让青雨觉着会长不像会长,倒更像他热闹的朋友圈里一个潇洒大方的弟兄,像正走运的大宅门里的某位哥儿。

        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来,对着镜子抹他的大油头,大秀跟他要这月的包银,青雨说请了客了。大秀说那这月吃什么。青雨说,我天天有饭局,我现在正节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钱豹得了。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我就信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更何况咱们还不瞎!

        大秀说,你往脑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着?我说过多少回了,少跟那个李会长来往,你记着,谁也不会白送谁钱,钱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子呢!

        青雨说,人家爱的是戏,爱艺术,跟我这个人没关系。

        青雨说完就走了,大秀说她那天就感着心里不得劲,果然就出了事儿。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压轴《贵妃醉酒》。戏台上,连舞带唱的青雨将醉酒后的杨玉环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长长的一列五彩缤纷,忽而左,忽而有,青雨已入化境。“……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梦……”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声不断。

        青雨从台上下来,刚卸完装,李会长的秘书就来到后台。秘书说会长给钮老板在京华大饭店定了套房,让钮老板散了戏就过去,这是钥匙。青雨问是不是饭局,秘书说没有,专为钮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说,青雨还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无故人家凭什么让他上饭店?那时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把谁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儿,怎么捧你的人都有!

        青雨来到了饭店,房间内没人。他这看看,那摸摸,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进来,望着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飘飘欲仙了,豪华的宾馆套间自然是比他六条连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强多了。六条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砖地,又硬又凉,宾馆房内的地毯又绒又厚,比戏台上的毯子柔软细腻,能将人的脚埋进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个“卧鱼”,感觉相当不错。

        盥洗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李会长踱进来,这让青雨没有想到,他以为房内只有他一个人。李会长望着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说,李会长,您也来了。

        李会长步步逼近青雨,说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没有退路。李会长伸出手,抚摸青雨的脸蛋说,我一看见你在台上唱,就想,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说,我是真的!我是肉体凡胎……

        李会长开始解青雨的纽扣,把手伸进他的裤腰,开始摸索说,肉体凡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来?

        青雨左右躲闪说,您别……别介……我从来没干过那个……没有……从来!

        李会长从袖口里拉出折扇,哗地打开说,从来没干过那个,送我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蝉拜月》,貂婵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极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说,扇子是我爸爸画的,我真没别的意思!

        李会长说,难道这两年我的意思你竟没体会出来?你能体会到杨贵妃独守空房的惆怅,不会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欣赏艺术,当然也包括人体艺术。

        不知不觉,青雨的衣衫被局长剥光了,李会长眯着眼睛欣赏着一丝不挂的青雨说,好美的身段,比穿着衣裳的杨贵妃美多了……说着又开始抚摸青雨。

        青雨说,求求您,饶了我!这让我阿玛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

        李会长狼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是那样干净清爽。会长的老到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辱过程,精神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辱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躺在病床上,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黄水渍……

        

        大秀说,青雨就像摔在一个满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挣扎越往下滑,下头是大泥潭,明知没有好结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会长,后来还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国通,说一口流利汉语,是新民会首都指导部的部长,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务。

        青雨第一次见到山口是在李会长家的堂会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李会长传来话,叫青雨演完了别卸装,过来见山口先生。

        浓妆艳抹的青雨,穿着花盆底绣鞋,甩着手帕来到山口面前,给山口道了个万福。山口脱口称赞,好一个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态百生。

        这一笑让日本人心动了。

        李会长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将卸了装的青雨领到后面,跟山口见面。山口围着青雨转着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尴尬。山口说青雨是他来中国见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青雨就是个女人,就问青雨是不是像太监一样被阉了。

        青雨说,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许做阉人。

        山口说,你们那个旗人皇上在东北,难道和阉人还有什么差别吗?

        青雨不再说话。

        李会长说他可以担保,青雨不是阉人,绝对不是。山口却坚持要看看,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男人,会把女人演得那样惟妙惟肖。李会长立刻叫青雨脱了裤子让山口先生检验,说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们中国的玩意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佣人,帮钮老板脱了!

        佣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日子越过越艰难,不是七舅爷一家难,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难。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的阶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人开始了强化治安运动,一次两次三次,一共五次,无端地抓人,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查户口。没有粮食,全城百姓吃配给的混合面。所谓的混合面是高粱、豆饼、黑豆、红薯干的混合物,难以下咽,就这,还得半夜排队去买。母亲说,我们家北墙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警察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队尾在一号拐弯,队头在胡同西口,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侯宝林先生曾编过一段相声,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拉出根劈柴棍儿,原来混合面里有锯末……

        七舅爷老了,身体状况远不如以前,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常常是面对着熟人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将大秀误认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噼噼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

        “确保华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军队的重要任务,日本兵把守着城门,凡是进出城的人一律要给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认为带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枪毙。

        那天大秀去交活儿,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北海金鳌玉栋桥,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然不知道应该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迷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儿,我回家。

        日本兵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没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日本兵让七舅爷鞠躬,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蓝靛颏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笼子里扑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哗啦踩扁了。七舅爷躺在地上,满面是血,笼子里的小鸟同样是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爷,七舅爷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鸟身上,将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着那情景,想象着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惨光景,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地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不该呐喊,不该说点儿什么吗?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当研究员,研究的恰恰是日军侵略华北,北支方面军华北作战序列一段历史。我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些蒙满尘埃的历史资料背后,常常幻现出我满脸是血的七舅爷影像,又何止一个七舅爷……

        三哥进城,见到七舅爷挨打,赶紧过来护住,对日本兵说舅爷是良民,脑袋有毛病了,请日本人原谅。日本兵瞪眼睛,开始骂人,过来个翻译官,朝鲜人,汉语说得也不怎么样,三哥将翻译官偷偷拉到一边,将情况讲了,又塞了钱给他,翻译才对日本人说,这位,老北京,老住户,老糊涂,让他走!

        日本兵让七舅爷开路!

        七舅爷抱着鸟笼子艰难站起来,他说没那么容易就开路,他要日本兵赔他蓝靛颏。三哥劝七舅爷,不要鸟了行不行!七舅爷说不行,这鸟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鸟!三哥说,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讲赔东西。

        七舅爷说,日本不兴赔东西就兴打人?他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他日本国就兴这个?他有爸爸没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们日本国也动不动就敢打他的二大爷?

        三哥让七舅爷甭说了,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七舅爷悲伤地说,听不懂?他是人不是?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现在竞挨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问翻译,这老头子不开路,还在说什么。翻译说老头说的是东亚共荣,日本皇军,万岁。日本兵立正,给七舅爷敬礼,说约西。

        七舅爷呸地吐了一口说,约你妈个腿!

        三哥雇了辆洋车,直接把七舅爷拉我们家来了,我母亲一看见七舅爷的模样,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当时的七舅爷满身血污,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来,丢了一只鞋,就这还死死地抱着他的烂鸟笼子不肯撒手。见了我父亲,七舅爷摘下鸟笼子就要请安,父亲让舅爷甭来那些虚礼儿了,赶紧拿来衣裳让七舅爷换。

        换衣裳的时候母亲看见瘦成干柴棍一样的七舅爷,腰背一片青紫,跟父亲说怕是有内伤,一个瘦弱老人怎禁得住这样的打。三哥说,能捡回命来就算不错了,西直门门脸,他没少见被打死的,盖着席片扔在城墙根,没人敢去领尸。母亲说七舅爷不该提着鸟笼子满街遛,现在到处都强化治安,日本人看谁都不顺眼,中国人的存在就是错。七舅爷说大秀今天交补活去了,他寻思出门去迎迎闺女,就走不回来了。父亲问舅爷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七舅爷说,肚里没食儿,粮食都配给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粮食?攥都攥不到一块儿,吃下去连屁都放不下来!

        母亲说,舅爷,我给您沏碗茶去。

        七舅爷说,甭沏茶,不渴,你们这儿要是有热粥唔的,给我一碗,我这两条腿有点儿发飘。

        父亲扭过脸去,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对七舅爷说,您这是饿的,牧斋,今儿个说什么我也得让您喝上这碗热粥!

        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糙米给七舅爷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爷接过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许久没吃到过正经粮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说要给大秀带回去。父亲说,都喝了吧,要让日本人看见您吃这个,咱们都得蹲宪兵队。

        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讳谈到一个人——钮青雨。七舅爷也没有说到他,许是忘了。

        七舅爷穿着父亲的衣裳走了,走的时候我们全家破天荒地将他送出了大门,好像谁都有预感,走了的七舅爷再不会来了。

        

        下雪了,转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

        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嘴角的黄还没有褪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它嘴上的黄还留着呢……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许多,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自从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顾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阳宫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无处入土的七舅爷只好埋在齐化门外东岳庙南边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

        跟这些比,七舅爷算是上乘了,还有个棺材睡,问题是即便埋葬在义地也得有人来抬,得出殡,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殡发丧得要钱,大秀给附近铺面的掌柜们挨家磕头,求人帮忙。这实际是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乞讨,大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也是万般无奈,走到绝地了。有好说话的,看在七舅爷活着时候的份上,给俩钱儿,让七爷体体面面地走。也有说话不好听的,油盐铺的杨掌柜就说,钮七爷不是没钱,他们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呀!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说得在理。

        我父亲把找青雨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哥,让大哥告诉舅爷的这个忤逆儿子,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大哥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大哥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应现在就说,走到青雨旁边轻声地说,钮老板,刚才有人带话来说您家老爷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这么扛不住事儿!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俩人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请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说小泽是他大学同学,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溜。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祜禄家难以更改的遗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作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钮老板身中76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八个杠夫抬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杠房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板凳,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唧唧喳喳地叫起来。

        

        大秀终生未嫁,靠着补花手艺,一个人淡泊存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街道列为五保户,领取着有限的津贴。我母亲死得早,是盖着大秀给绣的衾单走的,大秀说我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是她这一辈子的知己。六十年代湖北方面来过人,说是二秀的后人,不过以后也再没有走动。

        大秀死后,社区整理她的遗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无所有。

        六条钮祜禄家的最后一个人走了,给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叶广芩,女,满族,北京市人。著有长篇小说《乾清门内》、《战争与孤儿》、《采桑子》、《青木川》,中短篇小说集《在清水町的单元里》、《老虎大福》、《日本故事》、《黑鱼千岁》,长篇散文《老县城》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纪实《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黄连·厚朴》、《醉也无聊》分别获本刊第八、九届百花奖。现为西安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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