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海死的那一刻,刘芳芳应该是有些预感的。
手里正拿个杯子喝水,不知怎的,杯子就掉下去,摔个粉碎。其实她的手一点儿也不湿,精神也好得很,没有头昏眼花,就那么很突然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床头柜上那只闹钟也欢快地叫了起来:“快起床!快起床!”猝不及防的。紧接着,儿子葛小江从隔壁房间噔噔噔奔过来,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
“妈,吵死啦!”
刘芳芳忙不迭地把儿子送回房间。儿子是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再过大半年就要中考了。这个时候,得把他像大熊猫一样侍候好,不能出纰漏。刘芳芳倒了杯热牛奶,再拿了几块饼干,哄小孩似的口气:“乖囡,再看一会儿,噢?”
葛小江嘴里噜里噜里不知说些什么,一张脸因为经常撅嘴皱眉,五官都是歪的,像是被人打过一拳。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不停地转笔。“叭嗒”,“叭嗒”,圆珠笔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刘芳芳在一旁陪着,对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书,课内的、课外的、辅导的、强化的,堆起来只怕比人还高。刘芳芳只是小学毕业,这些是完全不懂的,该说的话也早说过了,说多了又怕儿子烦,反而不好。就那么呆呆坐着,满眼殷切地望着儿子。一会儿,葛小江叫起来:妈你在这里,我看不进书!身体朝后一仰,眼白往上翻着,一副小无赖的模样。刘芳芳慌忙站起来,说:“好,好,妈出去,妈出去。”
刘芳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头看墙上的钟,深夜十二点。
葛大海还没回来。他是铁道局的搬运工,做一天休一天,平常这个时候,他早该到家了。况且他又是自己骑车,时间好掌握。就算偶尔会晚,也总是先打个电话回来让她放心。他做事一向牢靠,今天是有些反常了。
“叮铃铃——”电话铃响了。刘芳芳忙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是铁道局的值班人员。声音很低,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他先让刘芳芳冷静,随即告诉她:
——葛大海死了。在离开单位不到三公里的马路上,摩托车撞上电线杆,当场死亡。尸体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刘芳芳一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当是做梦。轰地一下,全身的血液全涌到头顶。起初是火烫火烫,一会儿便冰冷,凉得透了。大脑有些不听使唤,脸上肌肉似是僵了,看着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你,瞎讲!”半晌,刘芳芳憋出了这三个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安慰。
刘芳芳什么也听不进了,手一松,电话“啪”地落在茶几上。
追悼会上,刘芳芳哭晕过去几次。整个人像是一摊泥,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身上没有半分力气。眼前黑蒙蒙的,许多人晃动,却一个也看不清;耳朵也仿佛失了聪,明明很多人在说话,竟是什么也听不见。
刘芳芳的眼圈,肿得像个桃子。眼睛却是越来越小了,成了一条线。陆续有人过来安慰她,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每哭一声,好似那颗心便轻一点,哭得久了,心里空空落落的,像个被掏尽的空壳子。
铁道局派了几位同志来吊唁,给刘芳芳送上五万块抚恤金。刘芳芳接过支票,心里咯噔一下。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咯噔一下,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等那几位同志离开后,几个要好的邻居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才这点儿钱啊,他们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下班路上出事也算是工伤,赔偿金最起码应该有个十七八万才对,他们这是在欺负人哪,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刘芳芳有些不知所措了。钱是大事,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这一点刘芳芳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人死了,该赔多少才合适。刘芳芳茫然地听他们说话,一句话也插不上。二楼的孟爱军跟她最熟,撺掇道:
“去铁道局讨啊,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不去讨,就这么认了,说不定他们背地里还笑你是傻子呢!”
刘芳芳愕然地朝他看。讨钱?她有些惊讶了。她是个本分的女人,除了偶尔开玩笑似的问丈夫讨点钱买件衣服之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讨过钱。就连父母也没有过。她是真的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孟爱军却径直说了下去:“你不要傻乎乎的。我跟你讲,你老早下了岗,以前就靠葛大海那点儿工资过日子,现在他没了,你一个人带个小孩,你说,你怎么办?就这五万块钱,存在银行里一年利息才千把块钱,又要吃饭,又要付小孩的学费,你不去他单位讨钱,怎么,准备喝西北风啊?”
刘芳芳震惊了。像是被一根针陡地戳了一下,冷不丁跳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迟钝了。光知道哭,却连最根本的形势也没看清。像个一步步逼近崖边的人,还大大咧咧的,丝毫不知自身的危险。
“讨,怎么讨啊?”刘芳芳脱口问道。
那几个人便告诉她——脸皮厚一点,态度强硬一点,别跟他们客气,你越是客气,他们就越当作福气。想想儿子,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葛小江缩在一边,小眼睛骨碌碌,东张西望像个小老鼠。刘芳芳看着他,心里就涌上一阵酸楚。是啊,儿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为了他,也该想办法多讨点钱。刘芳芳这么一想,刚才的悲恸便化作铺天盖地的母爱了,满满当当的。
刘芳芳在接待室等了半天,马副总才慢慢踱进来。秘书向他介绍了刘芳芳,马副总微一点头,说:“小刘,坐嘛。”
刘芳芳接过秘书递来的茶,说声“谢谢”。她今天穿了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头发细心吹过,刘海弯弯地搭在额前,稍稍抹了点口红。这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像是才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刘芳芳不晓得马副总是怎样的人,但孟爱军告诉她,和男人打交道,打扮得年轻漂亮点总没错。刘芳芳几年没进理发店了,弄头发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发型师一直劝她染发。她说不要,那人就很惋惜,说你这么漂亮,要是把头发再稍稍染点栗红色,保证比刘嘉玲还美。刘芳芳顿时脸就红了,同时也很内疚,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要不是口袋里总共才五十块钱,她真想把头发染了。
刘芳芳端着茶,脸上一直笑,笑得两颊都酸了。
“领、领导工作这么忙,我还来打扰,这个——真、真是不好意思。”她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马副总在那张宽大的皮椅上坐下,喝了口茶,问:
“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刘芳芳忙道:“都差不多了,谢谢领导关心。”
马副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小葛真是可惜啊,这么年轻,工作又这么卖力,出了这个事。这个,局里上上下下都很难过啊。”
刘芳芳眼圈一红,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马副总把纸巾递给她,说:“小刘同志,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很难过,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坚强,啊?”
刘芳芳一边点头,一边拿纸巾擦眼泪。
“他这么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丢下我和孩子。孩子还小,我又是没工作的,这以后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这话是孟爱军替她想好的,用来投石问路。
马副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并不搭腔。刘芳芳怔了怔,只好又说下去:
“我也晓得领导很忙,我不该来打扰的。可、可是——五万块钱真是少了一点儿。现在的物价您又不是不晓得,买斤排骨都要十来块呢,一把鸡毛菜也要好几块钱。我儿子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好几千块,这个,还有水电煤——花钱像倒水一样。我一个女人带着小孩,您说,五万块钱怎么够用?”
马副总沉默着,眉头紧蹙。
“我也晓得你不容易,这样,”他说,“赔偿金再给你加两万,一共是七万。这已经是最高了,看在你有特殊情况才破例的。我跟你讲,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赔偿金从来没有超过五万的。”
刘芳芳一愣,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马副总已经下了逐客令:
“我有个会,先走了。”
刘芳芳只好站起来,道:“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回到家,刘芳芳想起马副总那句“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心里一动,便给葛大海的徒弟打了个电话,拜托他了解一下以前发生的事故大概赔偿多少。电话里,刘芳芳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晓得我的处境,这笔钱对我非常要紧,我也不是想多拿,只要别比人家少就行了——”那人道:“我晓得我晓得,师母你放心,我马上就帮你去打听。”
消息很快来了——前年有个工人,也是下班时候被汽车撞死了,局里赔了他十五万。去年,有个人上班时从集装箱上摔下来,当场摔死,这次赔得更多,整整二十七万,还让他儿子顶替进局里了。
刘芳芳呆住了。这才晓得自己真的是被欺负了。有些气愤了。老话说得没错,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她算是领教了。
第二天,刘芳芳再次找到马副总,把那两桩事说了出来。因为占了理,讲话便顺溜了许多。她以为马副总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谁知他放下茶杯,一笑:
“我说小刘同志啊,你是不是特务出身啊?哈!”
刘芳芳也跟着笑,倒有些窘了。
“不过,一桩归一桩,”马副总话锋一转,“你丈夫的事,和前两桩还是有区别的嘛。去年那桩就不说了,人家是上班时间,情况不同嘛。就拿前年那个同志来说,他是被一辆集卡撞死的,警察裁定对方全责,他完全是个受害者嘛。可你丈夫呢,是自己撞上电线杆的,这个,是因为他个人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情况根本不同嘛,你说是不是?”
刘芳芳争辩道:“我男人是因为上班太累了,所以才会撞上电线杆的。”
马副总笑了:“你这个小刘同志啊!搬运组那么多工人,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怎么别人没撞上电线杆,就他一个人撞上了?”。
刘芳芳一愣。马副总叹了口气,一副很沉痛的模样。
“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万,八万。我这可是擅自主张,都没跟几位领导商量——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领导们要是不同意,这一万块钱就算是我个人送给你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一个女人带个小孩,也确实蛮不容易的——”
回家的车上,刘芳芳被人偷了钱包。她原本是坐着的,途中上来一个孕妇,旁边几个青壮男人都稳稳坐着,她看不下去,把座位让给孕妇了,自己站着。车子很挤,她隐约记得有几个人一直紧挨着她——钱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偷的。里面钱倒不多,但有银行卡和身份证,补办起来很麻烦。
刘芳芳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上了楼,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像在等人。
“你找谁?”刘芳芳问她。
“我找葛大海叔叔。”女孩肩上背个书包,脆生生地答道。
“葛大海是我男人。”刘芳芳怔了怔。“你找他干吗?”
女孩说:“开学了,我来问葛叔叔要学费。”
刘芳芳张大了嘴巴,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葛叔叔是不是病了?他平常都会把钱寄给我的。可这次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把钱寄过来。我只好来问他要。要是没有学费,我就上不了学了。”
女孩脸颊红红的,嘴角一圈淡淡的绒毛,微微闪着光。瘦瘦小小的个子,看着似有些发育不良。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鼻尖上长着两粒很大的青春痘。
女孩对着刘芳芳笑。刘芳芳却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神经病?”半晌,刘芳芳终于叫了出来。
小女孩名叫王琴,住在郊区,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患了尿毒症,长年卧病在床。三年前,葛大海在晚报的“爱心热线”看到她的情况,便通过晚报联系到她,答应负责她的学费,直到她考上大学。
刘芳芳打电话到晚报,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
王琴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眼皮耷拉着。葛小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手里捧个饼干桶,自顾自地大嚼。刘芳芳拿了两块饼干给王琴。
“这件事情,我男人从来没讲过,我一点也不晓得。小姑娘我跟你说,我家里没钱,以前靠着我男人那点工资,还能勉强过日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还是回去吧,啊?”
王琴嘴里嚼着饼干,像是没听见刘芳芳的话,一动不动的。
刘芳芳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喝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便打开大门,示意让她走。王琴还是一动不动。刘芳芳朝她看。她也朝刘芳芳看,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无辜的模样。刘芳芳倒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送你到车站好不好?”刘芳芳温言道,“天快黑了,再不走你回家就晚了。”说着便去挽她手臂。
“我不走,”王琴朝旁边让了让,“没钱交学费,回去也没用。”
她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不像葛小江,说话带着鼻音,发嗲似的奶声奶气。大门敞开着,她却朝房内稍稍迈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了。刘芳芳一愣,说:“你不走,那你想干啥?”
王琴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摆弄衬衫角,一圈一圈地绕,松开,再绕。刘芳芳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走的迹象,便吓唬她:
“你再不走,我要打110喽?”
王琴抬起头,竟朝刘芳芳笑了笑。
“阿姨。”她甜甜地叫了声。
“阿姨,把学费给我吧。”她清清脆脆地说道。
刘芳芳吃惊地朝她看。“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王琴眨了眨眼,继续摆弄衣角。刘芳芳有些急了,推了她一把。
“你走呀!”
王琴打了个趔趄,退到墙边。她靠着墙,双手放在背后,也不生气,就那样眨巴着眼睛看刘芳芳。葛小江嘿的一声,怪声怪气地道:“妈,她还是不走。”
刘芳芳呆了半晌,当着她的面拿起电话,佯装拨了几个号码。“是110吗?”她故意道,“我们这里有个小姑娘,她——”
王琴抬头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刘芳芳一愕,真的有点气了,放下电话,冲过来,一把将她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清早,门一开,刘芳芳走出来。忽然,脚碰到旁边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看,吓了一跳——王琴竟拿书包当枕头,横着睡在地上。
刘芳芳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大声喊道:“喂,起来起来!”
王琴醒过来,揉揉眼睛,看见她,立刻露出笑脸。这女孩皮肤黑,一口牙齿倒是雪白发亮。“阿姨早!”她响亮地叫了一声。
刘芳芳看着她:“你怎么还没走?”
王琴有些委屈地撅了撅嘴。刘芳芳耐着性子道:
“我真的没钱,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家房子那么小,家具又那么旧。我是个下岗工人,连儿子都养不活。你说,我怎么可能再来管你——你今年几岁?”
“十四岁。”
“嗯,十四岁,那应该能讲得通道理了,是吧?我跟你讲,你这么缠着我,根本是没有用的。我又不会变戏法,能变出钞票来,是吧?你还是回去吧,说不定还能碰上别的好心人——”
王琴摇头说:“不会再有了,晚报那条消息都撤了。”
刘芳芳说:“那就再登一次。”
王琴说:“登报纸要钱的,我家没钱。上次还是问邻居借的。”
刘芳芳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那我也管不了。我要是李嘉诚,就是一百个像你这样的也养得起。可我自己也是个穷光蛋,还得问人家去要钱。”
刘芳芳说到这里,心头一阵难受。又有些好笑。这女孩竟问她要钱,真是找错了对象。讨钱的滋味不好受,心里没底的,又是急又是羞,一汪眼泪包在眶里,厚着脸皮一遍一遍地纠缠。这女孩小小年纪,却已经要吃这样的苦头,也实在是不容易。刘芳芳拿出二十块钱,塞在她手里。
“回家吧。我实在是帮不了你。”
王琴拿着钱走了。刘芳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进屋做好早饭,把葛小江叫起来,收拾停当让他上学去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刘芳芳过去一看,竟然又是王琴。这下她真的火起了,门一开,便喊道: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
王琴却朝她扬一扬手中的大塑料袋:
“阿姨,我帮你把菜买回来啦!”她笑眯眯的,脸上全是汗,微微喘着气。
塑料袋里是小排骨、鸡毛菜、土豆,还有几个鸡蛋。王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五块钱,还有几个硬币,交给刘芳芳。
“阿姨,这是剩下的钱。”
刘芳芳愣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她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先进来,先进来。”王琴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着进来了。刘芳芳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给她。“喝吧。”
王琴接过,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刘芳芳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不晓得该怎么对她说。这小姑娘像块海绵,一拳上去软软的不着力。骂也骂不走,吓也吓不退,难办得很。刘芳芳坐下来,眉头蹙得紧紧的。王琴见到五斗橱上葛大海的遗照,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午饭时,刘芳芳煮了两碗面条。吃完了,王琴抢着要洗碗。刘芳芳不要她洗。她便在一旁站着。刘芳芳头也不抬地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吧,我脾气也不是很好,当心我真的把警察叫过来。”王琴一声不吭,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扫地。扫完了,又拿块抹布擦家具,桌子、椅子、五斗橱、大橱,擦得仔仔细细。刘芳芳在旁边看得一阵发愣。王琴问她:“有废报纸吗?”刘芳芳脱口道:“干吗?”王琴说:“擦窗呀。你们家的窗户一定好久没擦了,灰蒙蒙的。”
王琴不待她动手,自己在缝纫机下面摸出几张旧报纸,端来一只凳子,爬上去,擦窗。刘芳芳反应过来,上前拉她的手臂:“下来,你给我下来!”
王琴头也不回地说:“阿姨,你别拉我,这样我很容易摔下去的。”
刘芳芳一怔,只好松开手。
很快地,王琴把厨房的窗户擦完了,擦得很干净,一扇扇都透着光。她回过头,刘芳芳板着脸看她,旁边还站着小区的门卫老头。王琴从凳子上跳下来,默默地洗了手。门卫老头问刘芳芳:“怎么样?”
刘芳芳说:“带走就可以了。下次别放她进来了。”
王琴乖乖地跟着门卫老头走了。刘芳芳关上门,摇了摇头,想,现在的小孩可真是不得了。她走到五斗橱边,怔怔地看着葛大海的遗照,想:你倒是良心好,可是良心好又有什么用,不是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嘛,良心再好也是个短命鬼,唉。刘芳芳叹了口气,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刘芳芳准备晚饭时,看那些小排骨都很新鲜,鸡毛菜也是碧绿生青,便想这女孩在家里一定经常买菜,换了葛小江,只怕连大排小排也分不清,只晓得吃。刘芳芳这么想着,又觉得她可怜,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上门问人家讨钱。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刘芳芳心一跳,想莫非又是她?走过去,猫眼里一看,原来是葛小江。刘芳芳开了门,葛小江依然是一副猢狲模样,站也站不直,一只手抓耳挠腮,另一只手在拉裤子拉链。
“妈,我小便急死了!”他奔向卫生间。
刘芳芳朝他看,忽道:“你的书包呢?”葛小江还未回答,就听见门口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阿姨,他的书包在我这儿。”
刘芳芳一听这声音,头便“嗡”地大了。她转过身,王琴手拿着葛小江的书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刘芳芳上前接过,问:“他的书包怎么在你这里?”
葛小江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拉裤子,一边回答:
“我下了车就碰到她了。她问我累不累,我说累,她就帮我拿书包了。”
“她要帮你拿,你就真的让她拿了?”刘芳芳又气又恼。
葛小江愕然地朝妈妈看。刘芳芳瞪着王琴。王琴不吭声,脱了鞋,自说自话地进屋了。在厨房看见收拾到一半的小菜,便卷起袖子开始择菜。她拿刨子刨土豆,边刨边说:“阿姨,你歇着,晚上我烧个鸡毛菜小排汤,再弄个酸辣土豆丝。保证你们喜欢——喏,你先去做功课吧,要么先洗澡也可以。”她对葛小江说。
刘芳芳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阿姨,你就当我是保姆好了。烧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我都会做。你要是觉得满意,就给我点钱。要是不满意,你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到你满意为止。”
王琴说完朝刘芳芳笑笑,黑框眼镜后,一双眸子闪着光。
“就是一点,求你别赶我走。阿姨,求你了,让我留下来吧。”
这天晚上,刘芳芳去了马副总家。地址是葛大海的徒弟帮她弄到的。刘芳芳先去银行拿了两千块钱,放在一个信封里。这招是孟爱军教她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现在做什么事都这样,要花点血本才行”。
刘芳芳把信封放到马副总面前。
“一片心意。领导别嫌少啊。”刘芳芳心里打着鼓。
马副总眉头一皱。这个女人真是烦人!他把信封还给她的时候,触到了信封的厚度——不超过两千块钱。马副总心里冷笑一声。同时也找到了对她更加不客气的理由。
“你这个小刘同志啊,”马副总板着面孔,“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你晓得你这是什么行为?行贿!我跟你讲,你看错人了,我是不会收的。你拿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再来也没有用,凡事都有个规矩方圆,要讲原则。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们还要不要搞工作,还有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了?啊?”
刘芳芳惊愕地站起来,张口结舌不晓得说什么好。马副总不住地摇头,把茶杯拿起了又放下,一副很气愤的模样。刘芳芳呆了半晌,只好走了。
回去的路上,刘芳芳一步步走得很慢。两千块钱牢牢地揣在包里——银行里还有十来万,是葛大海的赔偿金加上从前的积蓄。她粗略算了算,这笔钱顶多用到葛小江大学三年级。葛小江要是不念大学,那就另说了。可刘芳芳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上大学。儿子是家里的希望,不能像他爸妈一样没文化。
前几天,小区居委会给她安排了个工作——卖大饼油条。这已是额外照顾了,后面还有好多人排着队等呢。刘芳芳答应下来。过两天就去体检。
回到家,王琴在教葛小江功课。同样是初三,王琴当葛小江老师都绰绰有余了。一道数学题,王琴教了好几遍,葛小江还是翻着死鱼肚眼睛,摸不着边。刘芳芳看着都脸红了,王琴却一点儿也不怕烦,照样耐心地讲解。
刘芳芳到厨房冲了两杯奶粉,端过来。又拿了几块萨其玛。葛小江眼皮抬也不抬。王琴很懂事地站起来,说道:“谢谢阿姨。”
刘芳芳退到一边,想想又觉得不是滋味——这算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人出来。她暗暗摇头:同样是讨钱,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小女孩。
想到这里,她不禁朝王琴看去。王琴咬着圆珠笔,似是正在思考着什么,目光与她一对视,甜甜地一笑。刘芳芳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马副总的奥迪车开进小区时,看见刘芳芳站在一旁朝他招手。马副总眉头一皱,径直朝前开去。
下了车,马副总夹着公文包朝家走。
“领导,下班了?”刘芳芳紧跟在旁边。
马副总嗯了一声,脸上冷冰冰的。“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刘芳芳赔笑道,“还不就是我男人的赔偿金——”
马副总挥了挥手,不客气地打断她:“我不是说了嘛,不要再为这件事来找我,找我也没用。局里的事一桩桩都是按规定来的,不可能为你破例。你这个人,怎么讲不听——”
“我晓得我晓得。”刘芳芳脸上有些发烧,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依着她平时的脾性,被人这么冲两句,早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这回不行。临出门前,她对自己说了一千遍:皮要厚,心要狠。王琴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大人尚且毫不露怯,她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为了儿子,她也要拿出点死磨烂缠的本事来。
马副总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朝旁边的刘芳芳瞟了一眼。刘芳芳也不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马副总打开门进去,刘芳芳也要跟进。马副总忍不住道:“你进来做啥?”
刘芳芳不吭声,趁势整个人便进来了。马副总一惊,又不好对她怎么样,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刘芳芳笑笑。
马副总转身快步进了电梯。刘芳芳依然跟着。电梯门关上,马副总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按楼层。刘芳芳靠着扶手。俩人默默对峙着,电梯停在一楼。一会儿,马副总还是按了个“十九”。电梯徐徐上升。马副总皱眉朝她看。刘芳芳不看他,眼皮耷拉着,盯着地板。
很快,电梯到了。马副总走出来。刘芳芳也慢慢踱了出来。马副总走到自家门口,拿着钥匙,却不开门。刘芳芳说:“马副总,你怎么不开门呀?”马副总哼了一声,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随即把门一关——将刘芳芳关在门外。
刘芳芳对着门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幸亏是高层,没人走楼梯。她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低下头,埋在两条腿中间。
过了一会儿,电梯门开了,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见刘芳芳,问她:“你找谁?”刘芳芳忙道:“我找马副总。”小伙子诧异道:“家里没人吗?我爸应该下班了呀。”他开门进去,一会儿叫道:“爸,你在家呀,外面有人找!”
很快地,马副总出来了,手里叼支烟。他表情严肃地对刘芳芳说:
“小刘同志,请你马上回去。”
刘芳芳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拿不到钱,回去也没用。”话一出口,心里一动——这完全不像她平常的语气啊。也不知怎的,嘴一张,便蹦了出来。干净利落,连磕愣也不打一个。
马副总眯起眼看她。刘芳芳咽了口唾沫,又道:“我这人不会狮子大开口,您只要答应再给我加十万,我立刻就走。”
马副总朝她看了一会儿,嘿地一声,转身进屋了。几分钟后,电梯门又开了,出来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抓住刘芳芳的胳膊就往电梯里拉。刘芳芳急得大叫:哎!哎!使劲地挣脱,可两个保安的手像铁钳一样,让她动弹不得。很快到了楼下。保安拽着她一直到小区门口,才放开她。刘芳芳胳膊都被他们捏青了,疼得厉害。一名保安凶巴巴地说:
“这里是私人住宅。以后不许再进来!”
刘芳芳只得让在一边。她想趁他们不注意溜进去。可这里管得很紧,不比自家那个小区,即便是肩上扛着冲锋枪,门卫也照样放行。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刘芳芳无奈,只好回家了。
刘芳芳在楼下碰到孟爱军。孟爱军问:“你家来亲戚了?”刘芳芳晓得他说的是王琴,便没好气地说:“不是亲戚,是讨债鬼——小讨债鬼!”
回到家,王琴已把晚饭做好了。葛小江吃了饭,在做功课。王琴没吃,等她一块儿吃。桌上摆着两菜一汤,都是重新热过了。刘芳芳坐下来,无精打采地。王琴说:“阿姨你吃这个红烧带鱼。这是我的拿手菜。味道很香的。”
刘芳芳窝着一肚子火,见她俨然是家里一员的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筷子重重一放,道:“哎,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人?”
王琴看她一眼,不说话,缓缓地扒饭。刘芳芳最恨她这副模样,活脱是个无赖。她停了停,拿出平生最凶恶的口气说道: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我问你,到底要不要脸哪?”
葛小江闻声从房间里奔了出来,睁大眼睛朝她们看。王琴还是不动,眨了眨眼,站起来,忽对葛小江道:“你功课做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葛小江朝妈妈看,不敢应声。刘芳芳嘿地一声,头皮都麻了。
“你这个人——我还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我跟你讲,你要是没钱交学费,干吗不去发廊打工,保管钱来得比什么都快!你缠着我又没用,我又不是男的——”刘芳芳恶毒地说下去,“你长得虽然不好看,可你年纪轻,又是上海人,价钱肯定也比那些安徽妹、湖南妹、江西妹要高得多,保管你很快就能赚到学费——”刘芳芳很少骂人,现在她发现,原来骂人是这么爽快的一件事。几句话说出口,像有什么东西连根拔起,心头便轻了许多。
王琴似是没听见,轻轻推了推葛小江:“走,到你房间去。昨天那道几何题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全懂。没关系,我今天再给你好好讲讲。”她脸上连一点难堪或是气愤的表情也没有。好像刘芳芳骂的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葛小江不敢吭声,飞快地溜回自己房间。王琴也要跟过去,刘芳芳大声道:
“你给我站住!”
王琴停住脚步。刘芳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她: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王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回去。拿不到学费,回去也没用。”
这句话出口,刘芳芳陡地一震。她想起刚才对马副总说的那句“拿不到钱,回去也没用”,原来竟是王琴的口气。怪不得那么熟悉。她那么大喇喇地上门去讨钱,现在想来,完全是王琴的翻版——不知不觉中,这女孩竟成了她的师傅。
刘芳芳惊愕地望着王琴。
“那——我只有报警了。”她说完,过去拿起电话,拨了“110”——这次是真的拨了。刚接通,王琴一只手过来,“啪”地把电话按断了。
刘芳芳朝她看。王琴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使劲抽了抽鼻子。
“我是不会走的,”王琴说,“随便怎么样都不会走的。我要学费,我要上学。阿姨你要是再赶我走,我就拿刀抹脖子,死在你家里。”
第二天是星期六,刘芳芳怀里揣了一把水果刀,在马副总的小区门口徘徊。昨天抓她手臂的两个保安不在,换了两个新面孔。刘芳芳趁一堆人进去的时候,也跟着溜了进去。她来到马副总楼下,防盗门关着。她正要去按门铃,想想不妥,便等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老夫妻,拿钥匙开了防盗门,刘芳芳假装也在掏钥匙,掏了半天,一拍脑袋说“哎呀,忘带了”,便跟着进去了。老夫妻朝她看看。进了电梯,刘芳芳熟练地按了个“十九”。
刘芳芳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应该是马副总的爱人。刘芳芳说:“你好,请问马副总在吗?”女人看她,问:“你哪位?”刘芳芳说:“我是他单位里的同事。”女人把她让进屋,转身便道:“老马,有人找!”
马副总从卫生间出来,手还是湿的,看见刘芳芳,脸顿时便阴沉下来。
“怎么又是你!”他皱起眉头。
刘芳芳笑笑。
马副总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行?局里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规定的你晓不晓得?你这样缠着我,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刘芳芳点头道:“我晓得马副总你是分管人事的,赔偿金的事归你管。你要多给我一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马副总,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多给一点吧。反正局里有的是钱,加个十万八万算什么?”
马副总嘿了一声,朝她看:“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胡搅蛮缠。我警告你,你再这样下去,我要不客气了。”
刘芳芳叹道:“我没有胡搅蛮缠。我只是想多要一点赔偿金。好歹我男人也在局里做了那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条人命啊,只给几万块钱也太便宜了吧。马副总你行行好,再给我加一点。”
马副总的爱人在一旁道:“哎,你搞什么,菜场买菜啊,讨价还价啊?”
马副总沉着脸,道:“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刘芳芳想起前一晚她和王琴的对话,也是这样的场景,王琴的气焰是何等嚣张——她仿佛受了鼓舞,心一横,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走。拿不到钱,说什么也不走。”
马副总转身便去拨电话。刘芳芳动作更快,抢上前,啪地把电话挂断了——与昨晚王琴挂断电话的动作一模一样。
马副总错愕地看着她。马副总的爱人尖叫起来:“要死了,太放肆了!”
刘芳芳听见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颗心似是快要跳出来了。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大脑。嘴唇微微发颤。她从怀里取出水果刀,对准自己喉咙。
“我不走。说什么也不走。马副总,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家里!”
深夜,刘芳芳被警察带回家。警车呜啊呜啊地开进小区,好多人跑出来看热闹。见是刘芳芳,都诧异得不得了。刘芳芳低着头。在许多人的注视下,狼狈地上了楼梯。两个警察一脸严肃,紧跟在她旁边。经过每个楼层,总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回到家后,警察教育了两句,很快便走了。
葛小江缩在旁边,问:“妈,你犯法了?”
刘芳芳沉默着,摇头不语。忽然想起什么,朝四周看看,问:“她呢?”葛小江知道她说的是王琴,便道:“我的圆规坏了,她出去帮我买。”刘芳芳皱起眉头:“你干吗不自己去买?”葛小江嘿了一声,道:“她动作快,我抢不过她。”
刘芳芳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哭丧的面孔,五官都是耷拉的,像斗败的公鸡。葛小江在一旁看她。刘芳芳心里烦,将毛巾一搭,便出来了。
这时,有人敲门。葛小江说:“一定是她回来了。”刘芳芳大声道:“不许给她开门!”葛小江哦了一声,随即道:“妈,我的圆规在她那儿。”刘芳芳说:“在她那儿就在她那儿,明天我给你再买一副。”葛小江又道:“我给了她十块钱。还有找钱呢。”刘芳芳恨恨地说:“找钱不要了,送给她了。”
第二天早上,刘芳芳没吃早饭,准备出门体检。开门那一瞬,她有心理准备——王琴多半横在门口。一看,门口没有人。刘芳芳愣了愣。竟有些忐忑了。半夜三更,一个小姑娘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心神不定地下了楼,走出来,遇见几个相熟的邻居,问她,昨天怎么回事。刘芳芳把大概情况说了。那些人都惊讶极了,说:刘芳芳你和以前不一样啊,这种事也做得出来,结棍!
刘芳芳叹口气,说:“不是我结棍,是没法子。”孟爱军手拿盛着生煎的锅子,说:“刘芳芳你做得对,就是要这样逼他,把他逼得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乖乖把钱拿出来了。”刘芳芳说:“我也不是存心逼他,实在是没法子。”孟爱军说:“对,林冲为什么会造反?还不是给逼的,逼上梁山嘛。”刘芳芳笑笑,又叹了口气。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好多人围在那里,不晓得于什么。刘芳芳见走过的人都朝自己指指点点,只当是为了昨晚的事,脸一红,加快脚步。经过围观人群那儿,她朝里面瞟了一眼,见是个女孩低着头,跪在地上。刘芳芳一眼瞟过,正要走开,忽的心里一凛,再看去——那跪着的女孩赫然是王琴。
王琴面前放着一张大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她头发有些零乱,衣服几天没换,始终是那件白衬衫,都发黑发黄了。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凹陷下去。脸上隐隐有几行泪痕。
“现代高玉宝嘛!”有人说了一句。围观的人听了,有的笑,有的叹息。
刘芳芳看纸上的小字——“38号401室的葛大海叔叔是好人,他答应出钱供我上学。可是现在他去世了,刘芳芳阿姨说她没钱。我知道阿姨不会骗我,可是,我真的很想读书。阿姨的儿子读初三,我也读初三,他能读书,我却不能读书。我要读书——”刘芳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门卫老头瞥见刘芳芳,叫起来:“哎,你来了——你自己说,这像什么样子,这两天区里大检查,规定门口不许没摊,不许讨饭。这小姑娘这么一跪,算怎么回事?”围观的人听了,都朝刘芳芳看。刘芳芳窘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这小姑娘也蛮可怜的。”有人道。
“是的呀。又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只是要读书。我家那个小赤佬,最好是不要读书,天天吃吃睡睡,打打游戏。”
“初三的学费会有多少?不是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嘛?”一人道。
“也没有多少,你就做做好事,把学费给她好了。”另一人戏谑道。
那人嘿了一声:“不是我不肯给,当初谁说要负担的,就应该负担到底。否则不成戏弄人家了嘛。”边说边朝刘芳芳看。
门卫老头对刘芳芳说:“你快点把她弄走,否则上面怪下来,倒霉的是我。”
刘芳芳气恼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家里又不是福利院,她有本事就到市政府去闹呀,我也算服了她。”
门卫老头摇头道:“我不管,反正这是你的事,你要搞定。”
“我连我自己的事都搞不定,还搞得定她?”刘芳芳叫起来,“这小姑娘难缠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跟你讲,她这是在把我往死里逼呢——”刘芳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孟爱军的话“逼得他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乖乖把钱拿出来了”——没错,讨钱就是把人逼得没有退路,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马副总比她狠,说叫警察就叫警察,一点还价也没有;王琴也比她狠,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花样一个接一个,连环扣似的。无论讨钱还是被讨,她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刘芳芳怔怔地,竟委屈得想哭了。忽地大声说:“起来!”
王琴偷偷拿眼瞟她。刘芳芳又说了一声:“叫你起来没听见?”
王琴一骨碌爬了起来。刘芳芳径直朝前走,很快地,便走出了人群。王琴紧跟在后面。她人小腿短,只得加快频率,仿佛踩着小碎步似的。俩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刘芳芳喘着气,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是不会把钱给你的,绝对不给——我跟你讲,你有什么手段就尽管耍出来,一样一样地耍出来,我等着呢!”
铁道局的大门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叶很茂盛,风一吹,便沙沙地响。夏天时,树下总会站着一些乘凉的人。冬天,阳光从密实的叶缝里洒落下来,满树一点一点的金色,晃啊晃的。
刘芳芳在老槐树下铺了一张席子,跪在上面,膝盖旁是一张纸,写着“一条人命到底值多少钱?”——毛笔字是底楼的老张替她写的。老张年轻时练过书法,有功底。这句话是大家集思广益想出来的。原先想写“铁道局草菅人命”,又觉得过头了,没到那个地步,怕弄巧成拙。孟爱军提议写“准来为小老百姓做主”,大家斟酌后,觉得有些偏题,也不够醒目。琢磨了大半天,才想出这句话,意思清楚,又引人注目。还有人建议写血书,说那样效果更好。刘芳芳怕疼,坚决不肯。那人说弄点猪血鸡血也可以。刘芳芳不同意,说又不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不能骗人。临出门前,刘芳芳带了仁丹和清凉油,还有草帽——这么热的天,她身体又不好,一直跪着怕中暑。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充分。
刘芳芳选择了上班的高峰时段。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开车的,都凑过来看热闹。很快地,刘芳芳身边便密密实实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都很好奇。
“这女的是谁啊?”
“好像是前不久死掉的那个搬运工的老婆。”
“听说赔得不多,当然不服气了——嘻,这下有好戏看了。”
“再闹也没用,领导才不吃这套。领导要是吃这套,就不叫领导了。现在有些领导啊,嘿,心都是钢筋水泥做的——”
“嘘,别说了,马副总来了。”
马副总下了车,朝这边走来。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他看见刘芳芳,一愣,再瞥见地上的字,眉头立刻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马副总对围观的人说:
“去去去,不上班,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人群渐渐散开了。马副总对刘芳芳说:
“你这个人啊,准备闹到什么时候?这里是国家单位你晓不晓得?你在这里胡闹,影响大家正常工作,情节有多恶劣你晓得吗?”
刘芳芳摇摇头,说:“马副总你搞错了,这里是大马路,人人都可以来的。铁道局在里面,我又没有进去。大家高兴过来看,我也没有办法。”
马副总怔了怔,咳嗽一声,又道:“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我劝你不要再玩花样了。对你没好处的。”
刘芳芳说:“我没有玩花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跪在这里。我现在跟地铁里讨饭的没啥区别,都是求人家给我一口饭吃。”她说完,便伏下身子,头碰着地,动也不动。路边不时有人经过,见到这情景,都过来看,摇摇头,或是笑一笑,走了。马副总怔了一会儿,没法子,也只好进去了。
太阳晒得厉害,刘芳芳戴上草帽。膝盖有些麻了,她捶了捶。过了一会儿,旁边来了个卖棒冰的老太婆,头上包块毛巾。她朝刘芳芳看,操着外地口音说:
“这块地方是我的,我一直在这里卖棒冰。”
刘芳芳忙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婆,你借我用几天,我有急事。”
外地老太嘿了一声,说:“你急得过我吗——我不把这些棒冰卖完,家里那几口人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把地上的纸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一小块地方出来。外地老太走过去,将棒冰箱子往地上一放,再解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这么热的天,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她问刘芳芳。
刘芳芳苦笑:“讨饭。”
外地老太诧异地朝她看,又朝那张纸看,可惜她不识字,只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唉,又多了个跟我们抢饭碗的人了。”
中午时,刘芳芳拿出一个面包吃,外地老太则是自带的饭盒,白饭上放几根咸菜,还有几片土豆。俩人默默地吃。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渐渐地,刘芳芳就有些吃不消,外地老太则若无其事地吆喝:“卖棒冰来,卖棒冰来!”
刘芳芳的头越来越疼,裂开似的,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火烫的,眼睛也有些发花了。外地老太瞟她一眼,道:“汗出不来——你快要中暑了。”
刘芳芳吃了几颗仁丹,在太阳穴上抹了些清凉油,勉强道:“没事的。”
外地老太嘿嘿笑道:“你这身子骨,讨饭不行,只能在家看看孩子。”
刘芳芳笑笑,没力气说话。头越来越重,像顶个大铁锅,很快地,眼前一黑,没了知觉,上身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刘芳芳是被铁道局的门卫送到医院的。门卫请示了局里的领导,领导说救人要紧,便将她送到附近的职工医院。医生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中暑,吊两瓶盐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傍晚,刘芳芳离开医院,看见王琴急匆匆地赶来。刘芳芳一愣,还不及说话,王琴已经一把扶住她,关切地说:“阿姨,你怎么了?真是急死我了。”
刘芳芳看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也没力气挣脱,任由她扶着,一步步朝车站走去。
王琴问她:“阿姨,你怎么会中暑的,你去哪儿了?”刘芳芳没吭声。王琴又道,“这么热的天,在家里休息多好,出去最容易中暑了。”
刘芳芳哧地一声:“你以为我想出去啊?我不晓得家里凉快舒服啊,我有毛病啊?”
王琴被她一番抢白,也不在意,继续道:“阿姨,你能不能把学费给我?”
刘芳芳脑袋“嗡”地一声——又来了。
王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们老师说了,如果再不交学费,我只有退学了。而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了,好多新东西都没有学到——阿姨,我好不容易才读到初三,眼看就上高中了。我不可以退学的。”
刘芳芳皱着眉头看她。王琴眼睛眨巴眨巴,咧着嘴,带着讨好的笑容。刘芳芳觉得她的笑容嫌恶无比,有小孩的泼皮,还有大人的狡黠。她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去抢银行吧,去吧去吧!”
王琴不说话了,把眼镜往上提了提,扶着她慢慢朝前走。
一轮淡淡的月亮出现在远方,被云雾缭绕着,隐约着还披着夕阳的余晖。天没有完全暗下来,风还是热的,却已比白天凉爽了不少。街边的树微微摇晃着枝叶,的声音。
半晌,王琴轻声道:“阿姨,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刘芳芳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仰头看天。跺了跺脚。
“真是要命——我可怜你,那谁来可怜我呢?啊?”
这一刻,刘芳芳忽然想起葛大海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硕大的鼻孔,眉毛像炭棒一样粗,嘴唇厚厚的朝外翻,总是呵呵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坏了的黑牙。男人在的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像个干瘪的果子,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是香甜实在的;现在男人没了,果子生了虫,外面还没什么异样,里面却一点点地烂下来。
刘芳芳想:你倒是解脱了,撇下我,我该怎么办呢。
清晨,五点不到,刘芳芳推着卖大饼油条的小车,来到小区附近的自由市场。这里已经聚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卖菜的,卖肉的,卖干货的,卖水果的。刘芳芳把煤炉生着火,将大饼一个个贴在里面。起了油锅,面搓成长条,一根根扔进去。热气升上来,熏得她满脸通红。
起初人很少,渐渐地,天亮了,人也多了起来。“一副”、“两根油条”、“一个大饼,咸的”……人们拿走大饼油条,在一旁扔下几个硬币,或是一两张纸钞。刘芳芳像个陀螺那样不停地转,做大饼,贴大饼,做油条,下油条,收钱,找钱——几年前纺织厂下岗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也想过找别的工作,可一来没文凭没手艺,二来世道也不对,连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她还能有戏吗?曾经干过一个扫大街的活儿,不到两个礼拜就不干了,活儿累,钱少,还被人看不起。葛大海说,你就待在家里吧,我赚的钱够养活你们母子的。她便安心地当起了家庭妇女,做家务照顾儿子。一晃就是好几年。
大饼油条看起来简单,里面的功夫却一点也不简单。上海滩有多少卖大饼油条的?原料干不干净,味道正不正宗,老吃的人一吃就能吃出来。上培训课那几天,刘芳芳还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认真学,做的东西没人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
生意还算过得去,看样子今天保本应该没问题。刘芳芳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嘴里还哼起了歌。十点多钟收摊回家,王琴照例又在门前徘徊。她应该是回过自己家了,还换了身衣服。她看见刘芳芳,叫了声“阿姨”。刘芳芳看也不看她,只当没听见。开门进屋了。
刘芳芳打定主意,想:随便你怎么样,哪怕你死在我家门口,或者把全世界的人都叫过来,我也不会管你。
吃过午饭,刘芳芳去菜场买菜,王琴跟在她身后,既不十分靠近,也不离得很远,始终是那么十来步的距离。刘芳芳也不多话,任由她跟着。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菜场,刘芳芳买了半斤大头虾,拿在手里觉得分量不对,小贩嘴巴还硬,说不信你就去校秤。刘芳芳真的去校秤了,结果是少了二两。小贩无奈,又扔了几只虾进去。刘芳芳说再加几只,小贩死活不肯了,话讲得很难听——烦死了,总共也就半斤虾,吃不起就不要吃——刘芳芳气愤极了,想和他吵,又吵不出口,涨红了脸僵在那里。
这时,王琴比场了。她上前二话不说,抓起一大把虾就往塑料袋里放。刘芳芳愣了愣。小贩凶巴巴地道:“你这小姑娘找死啊。”王琴朝他看看,说:“我爸爸的车就停在外面,有种你再凶。”小贩被她这话说得一怔,朝外张望,依稀看到一辆警车,脱口道:“你爸爸是?”王琴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拉起刘芳芳就往外走。小贩愣在那里,摸摸头,兀自搞不清状况。
到了外面,刘芳芳问她:“怎么回事?”王琴道:“这种人禁不起吓的,我随口一说,他就吃瘪了。”说罢咯咯直笑。刘芳芳朝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真厉害啊,谁碰到你,都吃不消。”王琴摇头说:“我才不厉害呢,我爸爸一直说我像傻大姐。”刘芳芳嘿的一声:“你要是傻大姐,那天下就全是傻大姐了。”
王琴哈地一笑,露出嘴角两个酒窝。
刘芳芳意识到不能和她多话,自管自走了。王琴依旧跟在后面。到了家,刘芳芳走进去,把门一关。王琴也不说话,在一旁楼梯坐下。刘芳芳从猫眼里见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便想,你倒是用功,讨债看书两不误。
傍晚时分,刘芳芳将晚饭做好,摆在桌上,拿纱罩罩了,换身衣服出来。王琴正在啃个面包,见到她,立即站起来,问:“阿姨,你去哪里?”刘芳芳忍不住道:“你倒管得挺宽,你是我什么人?”绕开她,下楼了。
赶到铁道局刚好是下班时间,刘芳芳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马副总的车开出来,便拦在前面,招招手。马副总把车窗摇下,探出头,一脸不耐:
“喂,你到底有完没完?胃口好死了是吧?”
刘芳芳走上前,说话言简意赅:“领导,帮帮忙吧,再多给一点儿。”她发现这阵子自己的脸皮很有长进,这么大摇大摆地讨钱,居然也不觉得尴尬了。
马副总“哎哟”一声,重重地把车窗摇上,开走了。
刘芳芳望着车渐渐驶远,好像也不感到失望。意料中的事。正如她不会把钱给王琴一样,马副总又怎么会轻易妥协呢?反正她有的是时间,无非就是每天损失两块钱车票。上午卖大饼油条,下午讨债。也蛮好。刘芳芳从王琴身上意识到——心态很重要,不能急,也不能放松,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坚持到底才有希望。刘芳芳看了看表,五点一刻。葛小江五点半到家,她要赶回去看着他做作业。这个小赤佬,都已经毕业班了,还是很不自觉。
葛小江并没有回家。刘芳芳等到六点半,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便给他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说,葛小江五点不到就放学了,应该到家了呀。刘芳芳挂掉电话,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她沿着儿子放学的路找去,看到穿相同校服的学生,便停下来问——见到初三(四)班的葛小江了吗?那些学生都摇头。刘芳芳手心都出汗了。又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个人影,像是葛小江,急急地上前,一看,果然是葛小江。他手拿一个蛋筒冰淇淋,边走边吃,嘴角还挂着一块奶油。旁边跟着王琴。
刘芳芳心一宽,脸却板下来。葛小江见到妈妈,有些慌。刘芳芳问他:“去哪儿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去哪儿。”刘芳芳正要发火,瞥见王琴在一旁,不想当着她的面训斥儿子,便道:“走,回家,饭都凉了。”
葛小江歪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刘芳芳在后面跟着。王琴轻轻叫了声“阿姨”。刘芳芳不吭声。王琴也不介意,与她肩并肩走着,说的还是那句话:
“阿姨,你什么时候把学费给我啊?”
刘芳芳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王琴又道:“阿姨,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啊?”
刘芳芳不答,重重地哼了一声。
回到家,吃过晚饭,刘芳芳打开门,要下楼倒垃圾。王琴正在门口看书,见她出来,顿时站起来,说:
“阿姨,我帮你倒。”刘芳芳让开了。然而王琴手脚快,一把便将垃圾抢了过去。她噔噔跑下楼梯,一会儿又上来。
刘芳芳皱着眉头看她。“你这个人啊——”
王琴笑笑,两手一拍,又坐在了阶梯上。刘芳芳本想进去的,迟疑了一下,“我说——你还是回家吧,一个小姑娘老是这么坐在楼梯上算怎么回事,又不是叫花子——”王琴打了个呵欠。刘芳芳瞥她一眼,知道讲了也是白讲,“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了,我要是能把你说通,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刘芳芳摇了摇头,正要进去,忽地心里一动,话便从嘴边蹦了出来:
“哎——我跟你商量个事。”
王琴抬头看她:“你说呀。”
刘芳芳把赔偿金的事告诉她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都在跟人家讨钱。我要是讨不到这笔钱,别说你了,就是连我儿子的学费都成问题。你本事比我大,鬼点子也多,这样——你要是能帮我把钱讨到手,我就把学费给你。”
刘芳芳飞快地说完,朝她看,心跳个不停,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乱了,乱了,怎么跟她说这个了。王琴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忽道:
“阿姨,其实刚才,我带葛小江去看花车了。”
刘芳芳一愣,没反应过来。王琴继续道:
“这两天是花车展演,全世界漂亮的花车都在上海,从虹桥到南京路,热闹得不得了。我问葛小江,想看吗,他说想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刘芳芳有些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晓得他现在是毕业班吗?你是不是想害他?你——”忽地心里一凛,有些明白了。
王琴缓缓地说:“上海很热闹的,天天都有新鲜玩意儿。葛小江喜欢玩儿,我就带他去玩儿,今天玩儿不够,明天再去玩儿,明天不够就后天。你要是不把学费给我,我就天天带他去玩儿——阿姨,那个马副总肯定也有小孩的,对吧?”
刘芳芳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明镜似的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刘芳芳还没觉出高兴来,背上已经冒冷汗了。她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这么阴险。天底下没有不了解儿子的妈妈。刘芳芳太知道这个宝贝儿子了——脑子里永远缺根筋。哪怕明天考试,今天让他出去玩儿,他多半也会屁颠屁颠乐呵呵地跟着去的。这小姑娘把葛小江的性格摸透了,也把刘芳芳摸透了。
“阿姨,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王琴笑眯眯地问她。
刘芳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好的法子,我让给你先用好了,反正我们现在是一条道上的,谁用都一样。”王琴竟还开起了玩笑。
葛小江在前面走着,一会儿脚下踢块石头,一会儿好好的,又去招惹路边别人家遛的狗啊猫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刘芳芳看着葛小江,便想到马副总的儿子,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她心疼儿子,马副总当然也是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她暗骂自己竞此刻才想到。
大学二年级的学业很轻松,马国亮隔三差五就溜回家。家里多舒服啊,有人洗衣服有人照顾,饭菜也比食堂可口许多。马国亮不像别的男孩,整天赖在外面,跟父母也不亲。马国亮还是挺恋家的,特别是跟妈妈,二十岁了,还常搂着妈妈发嗲。这天是星期三,下午没课,他带着一包脏衣服,骑着新买的一辆山地车往家里赶。从学校到家才六七公里的路,骑车一刻钟就能到。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还有一丝丝的凉风,吹在脸上很惬意。马国亮骑着骑着,便加快了速度,半站着,一上一下地踩踏板。他人长得高大,又白净,这么看去很帅气,像个运动员。
临到家门前那条马路,因为是条林荫小道,行人很少,马国亮龙头一转,一个漂亮的大转弯,也不减速。这时,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吃了一惊,慌忙中忘了刹车,直直地撞了上去。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马国亮连忙停下来,去看那人。那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痛苦,不停地呻吟,转瞬地上已流了一摊血。马国亮去扶她,女人惨叫一声“别动别动,疼”,随即便昏了过去。马国亮吓得脸色都白了。这时,旁边过来一个男人,指着他说:哇,你撞死人了!马国亮连连摇手,慌得话都说不清了:没、没有没有,她没死。
“你还不快逃?”那男人说了句。
马国亮已乱了方寸,听他一说,再看看地上纹丝不动的女人,不及多想,匆匆便骑车走了。转眼没了踪影。
他一走,刘芳芳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埋怨旁边的男人——孟爱军:
“你买的鸡血不新鲜,一股臭味,被他闻出来怎么办?”
孟爱军嘿地一声:“帮帮忙,这种大少爷,遇到一点事就慌成那个样子,你就算把鸡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保管闻不出。”
刘芳芳拍拍身上的灰,问他:“拍照了没有?”
“我办事,你放心。”孟爱军取出照相机,翻出刚拍的照片——正是马国亮把刘芳芳撞在地上的一幕。“怎么样,够清楚吧?”
刘芳芳再三端详,点头说:“蛮好。”
孟爱军说:“有了这张照片,那个老头子肯定吃瘪。”
刘芳芳嗯了一声,说:“老虎再毒,也不会不管自己的小孩。”
孟爱军朝他看,啧啧道:“刘芳芳你厉害啊,就是隔壁弄堂的三宝,也绝对想不出这么促狭的办法——你最近吃了什么药,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别这么说,我也是走投无路。喏,你不是讲过嘛,林冲呀,就是走投无路才上梁山的。”
孟爱军嘿嘿一笑:“林冲是老婆被人家欺负了,你是钞票被人家欺负了。你们都差不多——刘芳芳我跟你讲,我这次可是帮了你一个忙,等你把钱讨来了,可不能忘记我,我要求不高,只要你——喏,让我亲一下,就可以了。呵呵!”
刘芳芳斜了他一眼。
马副总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通。儿子长到二十岁,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骂过他。马副总说:“你怎么能走呢——要是没人看见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看见了,万一那人报警怎么办?”
马国亮说:“是那个人叫我逃的。”
马副总恨不得扇他一个耳光。“他叫你逃,你就逃了?你有没有脑子?”马副总转身就冲妻子发火,“都是你,从小把他宠坏了,宠得现在比猪还要笨!”
马副总的爱人不高兴了:“怎么是我把他宠坏了?你就没宠?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凶又有个屁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
马副总一家三口立即去了事发现场,除了地上一摊血,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马副总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就近的医院,那里的外科主任是他的老同学。马副总拜托他查一下,半小时前有没有车祸送进来的伤者。老同学答应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伤者有好几个,汽车伤的助动车伤的自行车伤的都有。马副总问,有没有死亡的?老同学说没有,都是轻伤,没有危及生命的。马副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马副总回到家,很快地,接到一个电话。是刘芳芳打来的。
刘芳芳问:“马副总您有电子邮箱吗?”
马副总心情不好,听了这话,便不耐烦地道:“你问这干吗?”
刘芳芳说:“没干吗,想发张照片给你看。”
马副总问:“什么照片?”
刘芳芳说:“飞车撞人的照片啊。”
马副总一震,整个人定住了。
刘芳芳说下去:“马副总你是老江湖了,懂的也比我多。撞伤人逃跑,这是什么行为?您要是不管,我就把照片发到报社、公安局。”
马副总又惊又怒,道:“你这个人——”
刘芳芳说:“领导,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反正钱又不是你自己的,给了我,你不会少一分钱,你又何必做恶人?一句话,再给我十万块,我保证当着你的面把照片删掉,以后屁都不放半个。”
半晌,马副总才有气无力地道:“把照片发过来吧。”
刘芳芳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好几针都织错了,却一点儿没知觉。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来似的。她想,真是疯了呢。心底却是兴奋得很,又有些刺激,还有些期待。一会儿,索性不织了,就那么直直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刘芳芳自言自语。
电脑是几年前买的,葛小江吵着要买,便给他买了台二手机,配置都是最差的,但勉强还能上网。孟爱军每天在家炒股,一般操作是很熟练的,便教她怎么上网,怎么发邮件。速度很慢,一张照片发了近五分钟才发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了,马副总那边还没有动静。刘芳芳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差一刻,便换了身衣服,去接儿子。
走出来,看见王琴坐在楼梯上读书。刘芳芳心情不错,便说了句“真用功啊”。王琴站起来,叫声“阿姨好”,道:“已经落下好多课了,再不抓紧看书,就考不上高中了。”刘芳芳说:“你这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边说边下了楼梯。
王琴在后面问:“阿姨,你钱要来了没有?”刘芳芳摇摇头。王琴又道:“我晓得阿姨你说话一定算话的。”刘芳芳看她一眼,说:“你放心好了!”
到了学校,葛小江和几个同学走出来。刘芳芳叫了声:“葛小江!”
葛小江见是妈妈,神情竟有些失望,眼皮垂着,慢腾腾地走过来。刘芳芳帮他解下书包,说:“看见我不大开心是吧,你是不是希望有人带你出去瞎逛?”葛小江嘟哝一声,身体扭了两扭。刘芳芳说:“你呀,这么不自觉,怎么考高中,将来还怎么考大学——你说,你想不想考大学?”
葛小江敷衍地道:“想。”
刘芳芳说:“想考大学,就要用功一点,你看人家王琴,都这样了,还整天抱着本书看。你要是有她一半用功,我就放心了。”
“那你就把学费给她呀,”葛小江说,“她是考大学的料戒不是。你把为我准备的学费给她好了。”
刘芳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给她了。”
“真的?”葛小江眨了眨眼睛,问她。
刘芳芳瞥见儿子的表情,“你好像挺希望我把钱给她,是吧?”
葛小江扯着衣角,不吭声。刘芳芳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晓不晓得,全中国有多少学生想读书可又读不起?希望工程晓得吗,那些小孩不要太可怜哦,省下吃饭的钱去买书。你想想他们,你要是再不好好读书就太不像话了。”
葛小江叹了口气,把衣角弄成一长条,松开,再弄。
“我倒是觉得他们蛮开心的,不用读书,不要太舒服哦。”
刘芳芳眉头一皱,在他后面一推,“快点走,回家做功课。”
刚到家,刘芳芳便接到了马副总的电话。马副总的声音比刚才洪亮了很多,也从容了很多。“照片我收到了,”他道,“小刘同志啊,拍得不错。”
刘芳芳牢牢握着电话,有些紧张。
“你应该伤得很重吧?”马副总道,“这样,你把病历卡拿给我看看,我先把医药费赔给你,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这个,”刘芳芳愣了愣,“医药费就算了。”
“怎么能算呢,一桩归一桩,我儿子把你撞伤了,医药费我应该赔给你。”
“这个——其实也不急——”刘芳芳有些慌了。
“哼!”马副总的音调一下子高了起来,“怎么了,不敢把病历卡给我看是吧?你这个女人,跟我来这套!你晓不晓得,你这出这种花招,我可以去法院告你敲诈,让你坐上十年八年牢都是分分秒秒的事!”
刘芳芳脑子“嗡”地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马副总恶狠狠地说下去:
“我念在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客气了——就凭你,也敢跟我耍心眼儿?公安局我有的是熟人,小心我把你整得连爹妈家都不认识。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啪”地一下,重重地挂了电话。
刘芳芳拿着电话,怔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一转头,见葛小江盯着自己看。
“妈,你怎么了?”他问。
刘芳芳摇了摇头,直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去烧菜,瞥见桌子上葛小江的作业本,翻开着,横七竖八都是红叉。刘芳芳怔怔地看着,那一瞬心都灰了。她对葛小江说:
“你不是不想读书吗,算了,你也别读了,干脆出去挣钱吧。嘿,初中毕业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看来你也只好捡垃圾了。反正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总归要有人捡垃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葛小江吃惊地朝妈妈看。
刘芳芳一阵凄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蕴在眼眶里了。她转过身,飞快地走进厨房,把门带上。
刘芳芳的大饼油条生意不错,因为是上海人,人又干干净净,大家便都愿意到她这里来买。薄利多销,一天下来,二三十块钱的利润还是有的。
相熟的几个邻居,常常到她这里来买早点,孟爱军更是每天都来,一拿便是两三副。刘芳芳不好意思收他的钱,他把钱硬塞在她口袋里。
“喂,小本生意,经不起你这样大方的。”他说。
刘芳芳是挺感激孟爱军的。葛大海死后,她才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的涵义。家里龙头坏了,下水道堵了,买米了,换煤气了,都是孟爱军帮忙弄的。孟爱军这个人,心是好的,就是嘴巴上喜欢吃吃豆腐,寻寻开心。刘芳芳晓得他的情况,老婆在外面卖保险,业绩要上去,有些事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大好。刘芳芳老实是老实,但也不是傻子,孟爱军心里想什么,她还是有些察觉的。只是不能说,连想都不大敢想。
这天,大饼油条做多了,到了中午还有些没卖完。刘芳芳正有些懊恼,孟爱军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拿走五副,说是中午不愿烧,就吃这个算了。
刘芳芳问:“你不会去吃碗面条?”
孟爱军一笑,说:“我就高兴吃这个。”
刘芳芳朝他看,也笑了笑。
孟爱军走后,不一会儿,王琴也来了。她说:“阿姨,我买一根油条。”
刘芳芳新炸了一根给她。王琴把硬币放在一旁,刘芳芳拿起来还给她。“算了,”刘芳芳道,“吃吧。”
王琴说声“谢谢阿姨”,便在一旁吃了起来。刘芳芳看她吃得香甜,嘴上都是油,便又给她炸了一根。王琴摇手说:“我够了,一根就够了。”
刘芳芳说:“吃吧吃吧,你这种岁数的小孩啊,三根也不会饱。”
王琴接过,又说了声“谢谢阿姨”。
刘芳芳看着她。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这小姑娘没再出新花样,每天来是来的,在楼梯口坐着,也不说话,只管自己看书——她这个样子,刘芳芳倒有些不习惯了,反而不踏实了。隐隐地,竟还有些期待,盼她再出些奇怪的招数,越促狭越好。她这才发现,原来王琴竟是她心里的底,又像是长跑比赛中的两个选手,既是对手,又是同伴,相互支撑相互较劲。在旁边的时候紧张,倘若一个看不见,反倒又惦记了,不得劲了。
刘芳芳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个外国片,一个女人同时与两大象棋高手博弈,分两个房间,女人看了甲高手的棋招,跑到乙高手那里依法炮制,待乙高手还了招,再回来施展给甲高手。这么一来一去,其实就是甲乙两个高手在比赛——刘芳芳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女人,学了王琴的招数,再去对付马副总。
现在,王琴暂停了,没法子,她也只有暂停。
“你,这两天怎么没再问我要钱?”话一出口,刘芳芳便后悔了,暗骂自己是十三点。
王琴眼皮抬也不抬:“我问你要,你会给我吗?”
刘芳芳一愣,半晌才讪讪地道:“这个,我没钱。”
“我知道你没钱,”王琴道,“所以呀,就不逼你了。”
“你也晓得你在逼我?”刘芳芳恨恨地道。
王琴笑了笑。“阿姨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的。”
刘芳芳哼了一声。她细细分辨这小姑娘的话,好像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刘芳芳心里一跳,朝她瞟去。王琴正津津有味地拿舌头舔着嘴边的油。
一整天,刘芳芳都有些失落,竟似比在马副总那儿碰了钉子还要难受。她去接葛小江放学,回到家,王琴坐在楼梯上打招呼:“阿姨,回来啦?”
葛小江看看她,再看看妈妈,不敢搭腔。
刘芳芳带着儿子走进去,把门带上。到厨房烧菜,糖醋小排,油锅旺了。“吱”的一声把小排倒下去,翻炒两下,加酱油和醋,香味立刻便出来了。刘芳芳猜王琴在门口一定也闻到香味了。这个时候,楼上楼下都在炒菜,楼道里飘着各种各样的香味,这小姑娘顿顿吃面包,肯定受不了。
一会儿,烧完了,刘芳芳把菜端到桌上,叫儿子出来吃饭。葛小江走出来,夹了块糖醋小排便送进嘴里。刘芳芳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去,洗手去!”
葛小江洗完手出来,忽然想起什么,跑到门边,透过猫眼看了看,随即对刘芳芳道:“妈,她又在吃面包了。”
刘芳芳嗯了一声。
葛小江又道:“她怎么老是吃面包,不腻啊?”
刘芳芳说:“怎么不腻?天天吃面包,就是山珍海味也腻了。”
葛小江朝妈妈看,试探着问:“要不,让她进来一起吃?”
刘芳芳摇头,说:“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你拿点菜给她吧。”
葛小江响亮地应了一声,到碗橱拿了一只碗过来,拨了些糖醋排骨、番茄炒蛋,再从汤里挖了点鸡毛菜,飞快地打开门,端给王琴。“喏!给你吃!”
王琴有些诧异,说:“不用了,我有。”葛小江说:“面包有什么好吃的,干乎乎的,又没有营养。我妈烧的糖醋排骨味道老灵的,你尝尝看。”
刘芳芳在房里听见儿子的话,想这个小赤佬对王琴倒是不错,又记起昨天他让自己把学费给王琴那番话。儿子大了,自然会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产生好感。刘芳芳又好气又好笑——屁都不懂的东西,读起书来牵丝绊藤,拍小姑娘马屁倒是不学就会。
“谢谢阿姨。”王琴端着碗,在门口说道。
刘芳芳不吭声,待葛小江进来,把门关上了。
一会儿吃完饭,葛小江抢着出去把王琴那个碗拿进来。刘芳芳白他一眼,将碗洗了。葛小江缩在妈妈身边,一会儿说“妈,晚上好像起风了”,一会儿又说“外面蚊子很多”。刘芳芳晓得他的意思,偏不接他的话。
“我觉得,她蛮可怜的。”葛小江幽幽地说了句。
“只有她可怜吗?”刘芳芳道,“你妈妈就不可怜?我跟你讲,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管好你自己吧,不好好读书,将来最可怜的就是你!”刘芳芳摇摇头,在他头上轻轻砸了个毛栗。
第二天,孟爱军拿了两张电影票过来,说是别人送的,问刘芳芳要不要去看。刘芳芳瞟他一眼:“你和你老婆去看好了。”孟爱军嘿地一声:“帮帮忙,她会陪我看?数一百个也轮不到我。”刘芳芳便不作声了。
晚上,刘芳芳换了条浅绿色的丝衫,拎着一个七浦路买的“LV”提包,在镜子前坐了半小时,化了个淡妆。走到楼下,孟爱军见了,响亮地吹了一记口哨:“哪里来的美女啊?”刘芳芳瞪他一眼,心里也有些欢喜。
电影是好莱坞片《超人归来》,刘芳芳蛮喜欢看这种科幻片,飞来飞去很是有趣,男主角长得很精神,女主角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
“十来年没看过电影了。”看完电影出来,刘芳芳说。
孟爱军说:“那过阵子我再请你看。”
刘芳芳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说:“好像不大好。”
“有什么不大好?”孟爱军说,“老邻居了,看场电影有什么关系?”
刘芳芳说:“给人家看见了不大好,会七想八想的。”
孟爱军不屑地说:“让他们七想八想好了,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电影院离家只有一站路,俩人便不坐车,走回去。刘芳芳惦记着儿子,走得有些急。孟爱军说:“走得那么快干吗,慢慢走——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
刘芳芳抬头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孟爱军问她:“你笑啥?”刘芳芳说:“月亮天天都是这样、又没啥特别——你这是没话找话。”孟爱军一愣,笑笑,打了个哈哈,又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像在谈恋爱?”
刘芳芳脸一红:“不要胡说八道。”
到了家,楼道里静悄悄的。俩人都放轻了脚步上楼。到了二楼孟爱军的家,孟爱军压低嗓音,说:“我送你到四楼吧。”刘芳芳也压低了声音,说:“又不是十万八千里,还怕我丢了?”孟爱军说:“我就是想送你,不然晚上睡不着觉。”刘芳芳朝他白一眼,嘻道:“你这个人啊——”
俩人这么轻声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四楼。楼道灯暗着,刘芳芳不敢把灯拉开,轻声道:“你下去吧。”孟爱军不说话,忽地揽住她的腰,凑近亲了一口。刘芳芳吃了一惊,忙不迭让开。孟爱军嘿嘿笑着,手还不放。刘芳芳说:“你要死啊!”孟爱军笑道:“没错,我就是想死。”说着又亲了一口。这次亲的是嘴唇。刘芳芳没躲开,被她亲个正着,脸顿时涨得通红,说:“你再不放,我就告诉你家小王了。”孟爱军说:“你去啊去啊,我还巴不得你去呢。”
刘芳芳一使劲,挣脱了。孟爱军低低地笑。刘芳芳说:“下去吧,我进屋了。”孟爱军嗯了一声,转身下楼了。刘芳芳心兀自别别地跳。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然脚下踢到一个软咚咚的东西。她吃了一惊,差点绊一跤。
楼道灯亮了。王琴变戏法似的坐在楼梯口。她揉揉眼睛:“阿姨,你回来了?”她打了个呵欠,似是刚睡醒,“怎么这么晚,我都睡了一觉了。”
刘芳芳一愣,随即掩饰道:“嗯,这个——有点事。没踢疼你吧?”
王琴摇头,说:“没有。”
刘芳芳朝她打量,见她表情没有什么异样,才稍稍放心,打开门,忙不迭地进去了。想想不踏实,又出来,问她:“这个——葛小江有没有溜出去玩儿?”
王琴说:“不晓得。我刚才睡着了。”
“怎么今天不看书,这么早就睡了?”刘芳芳又问。
“眼睛有点酸,想躺一会儿,谁晓得就睡着了。”王琴笑道。
刘芳芳朝她看了几眼,进屋去了。
刘芳芳这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想孟爱军,也想王琴。孟爱军的嘴,亲在她脸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麻麻痒痒的,像触电。她有些懊恼,怎么能让他亲呢?但又有些异样的感觉,是什么说不上来,好像也不全是懊恼,还夹杂了些别的。刘芳芳又想到王琴——这次是真的懊恼了,竟把她给忘了。天晓得她是真的睡着还是假的睡着。这个小姑娘的心眼儿,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第二天早上,孟爱军依旧到刘芳芳的摊上买大饼油条。刘芳芳看见他,一句话也没说,把大饼油条包好给他,便招呼下一位客人。孟爱军看看她的脸色,开玩笑道:“怎么了,不开心了?”刘芳芳回答:“没有。”看也不看他。
直到下午,刘芳芳才挑了个时机对孟爱军说了——收敛些,提防那个小姑娘。孟爱军笑笑,满不在乎地:“我们又没怎么样。”刘芳芳急了:“你昨天晚上那个样子,还说没怎么样?”孟爱军问:“她看见了?”刘芳芳皱着眉头:“我也不晓得,她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告诉我——我是担心,如果她拿这个来要挟我,怎么办?”
刘芳芳想到这个,背上冷汗就出来了。她回忆这两天王琴的举止,嘴上说不要钱了,可人还留着,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她真是疏忽了。
刘芳芳越想越怕,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对孟爱军说:“这个小姑娘啊,我实在是吃不消她。谁晓得她什么时候会给你突然来一下子,搞得你措手不及。我吃够她苦头了。十个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孟爱军嘿嘿地笑:“怕她捉奸啊?”
刘芳芳骂道:“我都急死了,你还有空跟我开玩笑。”
“好了,好了,”孟爱军在她背上拍了拍,“我晓得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有几个在道上混的朋友,搞定她,怎么样?”
“怎么搞定?”
“还能怎么搞定——人倒吊起来,不给吃饭不给睡觉,问她还要是嘴硬,就往死里打,再不行就卸胳膊卸腿,伺候到她服贴为止。”
刘芳芳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别讲了别讲了,这种话你也讲得出。”
孟爱军一笑:“我晓得你肯定不忍心——我跟你讲,这小姑娘就是看准了你是个老实人。你要是个厉害角色,她敢这么玩你?”
刘芳芳叹了口气。
一连几天,刘芳芳和孟爱军都夹着尾巴做人,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最多只是打个招呼,客客气气的,生怕给王琴抓了把柄。王琴依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模样,既不回去,也不问刘芳芳要钱。一次刘芳芳问她,怎么不回家去。她笑笑,不说话。刘芳芳说:“我晓得你心还不死。”她又是一笑,说:“我在这里待习惯了,回去不舒服。”刘芳芳听这话实在可笑,忍不住嘲她一句:“家里有床有饭不舒服,这里坐楼梯啃面包反而舒服,是吧?”
王琴一点儿也不尴尬,咯咯直笑。
刘芳芳拿她没办法,只好朝她白眼。
有几次,孟爱军忍不住又动手动脚,被刘芳芳骂住了。刘芳芳急道:“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孟爱军说:“我怎么会存心和你过不去——这不能怪我,谁让你长得这么勾引人?”刘芳芳皱眉道:“下作胚,不要脸!”孟爱军嘻嘻笑道:“男人全是下作胚,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说到这里,眼珠一转,忽道:“哎,你说那个姓马的家伙,他会是正人君子吗——他在外面就不会有女人?”刘芳芳听了一愣。
孟爱军嘿地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这种男人,十个有九个在外面有花头——你要是抓住他这个把柄,别说十万八万,再多他也给了!”
刘芳芳怔怔地朝他看。
“对呀!”她一下子激动起来,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孟爱军趁机去揽她的腰:“我聪明吧——”刘芳芳挣脱了,急道:“走,我们走。”孟爱军问:“去哪里?”刘芳芳说:“还能去哪里,去找那个姓马的,盯牢他。”孟爱军嘿嘿笑道:“捉奸啊?”刘芳芳叹了口气,说:“要是能捉到奸就好了,怕的是人家清清白白,捉不到他的把柄。”
孟爱军嘿的一声:“那也要试试看。我跟你讲,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我老婆单位有个处长,平常看上去蛮像个人样,上个月公安局扫黄,查到一个妓女的通讯录,里面存的全是熟客。这个处长的手机号排在第一位。公安局找上门的时候,他老婆还不相信,说我们家老李是阳痿,半年都不过一次夫妻生活的,怎么可能?嘿,对着老婆是阳痿,看见妓女就成性亢奋了。这就是现在的男人,只要稍微有点钱,没有不动歪脑筋的。”
刘芳芳也笑了笑,“所以呀——宁可找个穷点的,钱少点没关系,最重要是两个人恩恩爱爱。”她说到这里,忽地想起葛大海,心里一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刘芳芳和孟爱军每到下班时间,便在铁道局门口等着,一见马副总的车出来孟爱军便忙不迭地骑着他那辆老式的霸伏,载着刘芳芳“突突突”跟上去。“肉包铁”跟踪“铁包肉”,实在是不容易。好在上海的交通拥堵,勉强还能跟得上。有两次跟丢了,原因是被警察拦住,还罚了二十块钱。刘芳芳有些心疼,孟爱军说:“罚就罚吧,再怎么样总比叫出租车便宜。”
这样跟了两三个星期,他们发现马副总每天都是准时上班准时回家,连应酬也很少。双休日一大早,他和老婆出去买菜,肩并肩有说有笑。一家三口去过一次城隍庙,一次世纪公园,还逛过一次淮海路。他们在里面吃喝玩乐,刘芳芳和孟爱军便在外面等着,一个前门一个后门,连上厕所也不敢,生怕跟丢了。马副总的老婆很喜欢购物,每次都是大包小包买一堆东西,有衣服也有化妆品,还有珠宝首饰。这女人年纪不轻了,保养得却很好,细皮嫩肉的,又会打扮,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
“我说,她会不会已经不是元配了啊?”孟爱军有些烦躁了。
刘芳芳也很泄气:“谁晓得!”
“他娘的,搞了半天还是个五好家庭。”孟爱军骂道。
他们发现,马副总每个星期五都会提早一小时下班,到城西的一家医院。每回进去半小时便出来。一次孟爱军到里面上了个厕所,出来时笑嘻嘻地对刘芳芳说:“老头子看的是泌尿科,肯定前列腺不大好,小便嘀里嗒啦不干净。”
刘芳芳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啊,总归没好话。”
孟爱军一笑:“怎么没好话了?我算是客气了,没说他是梅毒——”话刚出口,忽地停住了,张大嘴巴朝刘芳芳看。刘芳芳也一下子意识到了,朝他看。
“不会运气这么好吧?”孟爱军朝天吹了记口哨,眨了眨眼睛。
刘芳芳咬着嘴唇,心扑通扑通地跳。“就看老天爷帮不帮忙了。”她说。
孟爱军托了几层关系,几天后,找到一个朋友的小姨子的妯娌的表妹,是这家医院专管病卡的后勤员。孟爱军送了她一条进口的羊毛裙。她翻出马副总的病历,看了,告诉孟爱军:是淋病,上个月发现的,正在药物配合针灸治疗。
刘芳芳到财务科领钱,是一张十五万元的活期存单。出纳让她在旁边签个字。刘芳芳签了,激动得手都有些抖了,将自己的名字签得歪歪斜斜。
她本想到马副总那里去打个招呼,想想还是算了,人家钱都给了,又何必让他难堪?她想起前几天那个电话,从声音便能听出,这个人彻底崩溃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像是被人抽去筋的虾,软了。
刘芳芳到银行把活期存成定期,兴冲冲地回到家。孟爱军已经摆好了几盘熟菜,又炒了个新鲜的西兰花,红红绿绿一桌子,再开瓶红酒,满满地倒了两杯。
“干杯!”孟爱军举起酒,笑道,“他娘的,总算要到钱了。”
“是啊,”刘芳芳把酒杯跟他碰了碰,一饮而尽,“像做梦一样。”
孟爱军说:“这就叫苦尽甘来。只要坚持到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八年抗战都胜利了,我们还怕什么?”
刘芳芳笑了笑,“想想也是巧,他怎么就会得那种病呢?”
“那还用说,肯定是玩女人的时候不当心,安全措施没有做好。”孟爱军嘻嘻笑道。
刘芳芳摇摇头,“这种男人真不是东西,在外面搞七捻三,弄出病来也活该!”
孟爱军又倒了酒,说:“也不光是男人,女人乱搞也有的是。”
刘芳芳瞥见他的神情,明白他在说他老婆。不晓得该怎么答腔,便举起酒杯,说:“这次多亏你了,没有你天天载着我跑来跑去,我也要不到这笔钱。”
孟爱军挥了挥手:“小意思。你跟我客气啥?”
刘芳芳又道:“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吃川菜——让你家小王也来。”
孟爱军嘿地一声:“她会来才怪。外面有的是人请她吃饭,她都忙不过来了,鲍鱼龙虾顿顿有,她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饭?”
他说着,又在自己杯子里倒满酒,一口干了。刘芳芳连忙岔开话题:“这个——想想也真好笑,我还担心那小姑娘来抓我的把柄,结果反而是抓到了马副总的把柄。要不是时时刻刻提防着她,我也想不到这个办法。”
孟爱军说:“所以说呀,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不是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她上门来讨钱,把你烦个半死,可到头来,你还是受了她的启发。你以为她是个霉照星,其实人家倒是个小福星。嘿。”
刘芳芳叹道:“她是个小人精,我搞不过她。”
孟爱军一笑,说:“你也是个人精,那个姓马的搞不过你——我也搞不过你。”他说完便看着她。刘芳芳看见他的眼神,心里一动,别过头去。
孟爱军放下酒杯,站起来,在她身边坐下。刘芳芳正要让开,被他按住了。孟爱军抓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刘芳芳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轻声说:“你不要这个样子。”孟爱军不说话,将嘴凑近她的耳朵,呵了口气。刘芳芳身上汗毛顿时便起来了,麻麻痒痒的,一种异样的感觉。身子渐渐便软了。说不出话来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俩人的胆子都变得很大,几乎没有什么铺垫,便齐齐地滚到床上去了。脱衣服的动作很粗野,俩人都有些迫不及待。衬衫、裙子、背心、内裤、文胸,扔了一地。
刘芳芳看到床头柜上那只闹钟,指着下午四点三刻。她一边喘气,一边想,完事后要快点去学校接葛小江。家里的纯净水喝完了,要再叫一桶,免得儿子回来没水喝。还有,脏衣服堆在脸盆里没洗,也要抓紧洗掉。她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想到那么多。她感到全身百骸里像是有股气在上蹿下跳,不安定得很。也许是这阵子老在斗智斗勇的缘故,她发现自己真的跟以前不同了。葛大海在的时候,她是很少动脑子的,动作也总是慢半拍。现在,家里的担子落到她一个人身上,背不动也要背,都是逼出来的。电视剧里那些人常说什么“挫折使人成长”,她以前是当笑话听的,现在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孟爱军的手,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移动。刘芳芳嘤咛了一声,像是给了他某种鼓励,他整个人,便翻到她身上去了。他身上的肌肉很结实,一块一块的。刘芳芳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孟爱军在床上的表现比看上去要文雅。他还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压疼她的头发。
刘芳芳从孟爱军家里走出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看见王琴站在自家门口,似笑非笑的。刘芳芳愣了愣,有些心虚。王琴把黑框眼镜往上推去,对她一笑。
“阿姨,刚才你在二楼啊?”
刘芳芳嗯了一声,她本想说“关你什么事”,忍住了没说。
“阿姨,你在二楼做什么?”她又问。
刘芳芳惊诧地看她一眼,“你——和朋友商量点事。怎么,有事吗?”
王琴微笑着摇头,“没事。”
刘芳芳拿钥匙开门。王琴在一旁看着她,忽道:
“阿姨,我要学费。”
刘芳芳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王琴帮她捡起来,同时压低了声音:
“阿姨,我晓得你和二楼那个叔叔的事情。那天晚上,他亲你的嘴了。今天——就是刚才,你们两个睡觉了。”
她这么平静地说来,刘芳芳倒脸红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刚才在门口听到了——声音很响的。”王琴道。
刘芳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就不怕难为情?”
“我不怕难为情,”王琴一字一句地道,“我只要学费。”
刘芳芳惊恐万分地看着她。内心深处,好像也不觉得很意外,似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要是不这样做,反倒是奇怪了。她是怎么样的人,刘芳芳又不是现在才晓得。她本来就比她厉害得多。连刘芳芳都把钱讨来了,她又怎么会落空呢,于情于理都该是这样,她还是她的师傅呢——王琴脸上新长了几颗雀斑,秋天干燥,两颊边有些脱皮。她浅浅笑着,脸上始终是一副乖巧的神情。任谁见了她,都会说这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王琴终于走了。揣着刘芳芳给她的三千块钱学费,走了。孟爱军说:到底还是让她拿到钱了。刘芳芳嘿了一声,不说话。
深秋过后是初冬,元旦过去不到一个月,接着便是过年。没几天,寒假就结束了。春暖花开,树上冒出新绿,鸟儿在枝头叫个不停。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三月里的一个周末,王琴又来到刘芳芳家里。她穿一件大红色的滑雪衫,头发剪短了,马尾辫成了齐耳短发——她请刘芳芳去开家长会。
刘芳芳想不通了。她说:“你这人真是会出花样,我又不是你家长。”
葛小江坐在一旁,手托下巴朝王琴看,也很是不解。他说:“你们老师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班上次开家长会,有个同学叫他表姐来开家长会,结果都给老师骂了。我妈要是去,你们老师会生气的。”
王琴摇头,说:“我爸爸身体不好,从来都不开家长会的。老师说,平常没关系,可现在是毕业班,最好还是让家长参加一下。我爸爸整天躺在床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来想去,只有求阿姨你了。”
刘芳芳问:“你家里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王琴有些伤感地说:“有一个叔叔,可是他从来不管我们。连我爸爸住院都没来看过。我读小学的时候去问他借钱,他拿扫把赶我出门。他很没有良心的——他连阿姨你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刘芳芳哼了一声:“你少拍我马屁。我跟你讲,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学习上的事情也不大懂的。我连我儿子的家长会都没怎么去过。”
王琴忙道:“没关系的,就是去听听,不用说话。阿姨你是个好人,你就帮帮我吧。”她伸手去扯刘芳芳的衣角。刘芳芳眉头一皱,让开了。
葛小江朝妈妈看,道:“妈你就去吧,帮帮人家。”
刘芳芳想了想,问她:“哪一天,几点钟?”
“谢谢阿姨!”王琴高兴地道。
开家长会那天,刘芳芳故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刻钟。她对这个小姑娘是有点恨意的,想,让你急一急也好。找到初三(三)班,见王琴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刘芳芳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王琴迎上来,说:阿姨,进去吧,已经开始了。
刘芳芳嗯了一声,走进去,见里面坐满了家长。她在后面挑了个空位坐下。班主任老师先说了学校对毕业班的一些部署,又对家长们提了几点配合的要求,接着,把模拟考试的情况说了,表扬了考得比较好的几位同学,还有就是进步较大的一些同学。刘芳芳听到王琴的名字,考了全班第三,便有些惊讶,想这小姑娘读书倒是不错。又想到葛小江,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家长会进行到一半,班主任老师忽道:
“请问,哪位是王琴的家长?”
刘芳芳一愣。老师又说:“——就是助养王琴的那位好心人。”
刘芳芳只好举了举手。老师见到她,立即激动地道:“您来了,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各位家长,请允许我在这里向你们介绍刘芳芳女士,一位少有的好心人——王琴,你来你来。”老师说着朝窗外的王琴招了招手。
王琴走进教室,手捧着一束鲜花,来到刘芳芳面前。
“阿姨,谢谢你!”她把花递给刘芳芳。
刘芳芳从没碰到过这种阵势,不自觉地站起来,接过花。周围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王琴眼里闪着光,忽地一把将刘芳芳抱住——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芳芳猝不及防地,吓了一大跳,背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王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对刘芳芳道:
“阿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多的话,也不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真的,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能遇到你,我想这真的是缘分。我妈妈老早就没有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妈妈,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回报你的恩情!”
周围又是一阵掌声,比刚才还要热烈。
刘芳芳被她这番话说得眼圈有些红了,她这才明白王琴让她来开家长会的意思,不禁也有些感动了。这个小姑娘!她朝王琴点点头,微笑着。
这时,班主任老师也道:“刘芳芳女士虽然家境普通,丈夫又刚去世,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她依然决定助养王琴——这是多么伟大的人格,多么高贵的品质啊!”班主任老师是教语文的,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像在朗诵课文。刘芳芳给她说得身上一阵阵发麻。
“刘芳芳女士,请你给大家说几句话吧。”老师说。
刘芳芳一惊,随即连连摇手:“我、我不行——这个,我不会说话——”
“说两句吧,随便什么都可以。”老师殷切地说。
王琴挽着她,走到台上。刘芳芳朝下望去,家长们一个个都看着自己。她脸一红,说道: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她手心里全是汗,“我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这个,学习又这么好,要是不读下去就太可惜了——这个,我也是有小孩的人,要是我的小孩不能读书,我肯定会伤心死的,所以——我就把学费给她了。”
“说得太好了!”班主任老师带头鼓掌。家长们也跟着鼓掌。
刘芳芳松了口气,坐回自己的座位。这时,她听到王琴脆生生的声音:
“阿姨对我说了,她要继续负责我高中的学费,直到上大学为止。”
刘芳芳浑身一震,霍地朝她看,像是看一个外星人。
王琴也微笑地看着她。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久久不息。
王琴送刘芳芳到车站。刘芳芳一句话也不说,噔噔噔走在前面,王琴在后面紧紧跟着。俩人竞走似的,转眼便到了车站。刘芳芳在长椅上坐下。王琴也在一旁坐下。刘芳芳看也不看她,板着脸,眼睛盯着车来的方向。
王琴看看她,说:“阿姨。”
刘芳芳没理她,身体动也不动。
王琴又叫了声:“阿姨。”
刘芳芳还是一动不动。
王琴叹了口气,忽道:“其实我晓得,我这个人讨厌得很。”
刘芳芳嘴巴一动,忍住了没说。
王琴说下去:“要是换成我,有个陌生人问我要钱,我肯定不会理睬她。阿姨你是个好人,如果你不是好人,我也不会这么缠着你。”
刘芳芳听了,哼道:“是呀,你也晓得你是在欺负我。”
王琴摇头,说:“我不是欺负你——我跟你讲,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要考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赚大钱,把我爸爸的病治好。等我赚了钱,我一定会把学费还给你的。真的,我保证不骗你。”
刘芳芳嘿地一声:“我也不管你是不是骗我,反正我是不会再理睬你了——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你们老师说得那么伟大,我实在给你逼得吃不消了,才把钱给你的。这三千块钱已经要了我的老命了,我心疼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你晓不晓得?嘿,要我再拿钱出来,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王琴不作声,低头摆弄衣角。
“那,我写借条给你好不好?”她轻声道。
刘芳芳皱眉道:“写借条也不行——真是的,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你有这个精力,去找市长要钱啊,或者找那些董事长总经理,他们有的是钱——你何苦一定要难为我这种穷光蛋呢,你饶了我好不好?”
刘芳芳说到这里,又气又恨:“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我,对吧?”
王琴使劲地摇了摇头。
刘芳芳朝她看看,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不自觉地把手指伸进长椅上的小洞里。王琴去拽她的袖管。刘芳芳甩开了,心想,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讨厌。
一会儿,车子来了,刘芳芳忙不迭地要站起来,谁料手指嵌在小洞里,竟然拔不出来。她使劲一拔,手指被钢边磨得生疼生疼,反而嵌得更深了。
刘芳芳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开走。王琴说:“阿姨,你别动,越动越疼。”刘芳芳急道:“不动怎么办,一直嵌着啊?”王琴低下身子,看了看,说:“洞口太窄,不可能拔出来的,只有打110了。”
刘芳芳坐在长椅上,手指嵌在小洞里。额头上都是汗。旁边经过的人见了,都朝她看一一眼,再看一眼,然后笑笑。刘芳芳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动,生怕嵌得更深。一会儿,王琴打完电话回来,说:“救援的人已经出来了,半小时就能到。”
刘芳芳皱着眉头,坐着。王琴问她:“阿姨你肚子饿不饿?”刘芳芳摇摇头。王琴又问:“渴不渴?”刘芳芳是有些渴了,便不说话。王琴从书包里拿出一罐可乐,打开递到刘芳芳手里。
刘芳芳喝了一口,说:“谢谢你。”
王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不用谢——这还是上次你给我喝的,我一直不舍得喝,留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给刘芳芳擦拭额头上的汗。刘芳芳下意识地一让,她扑了空。刘芳芳朝她看,掩饰道:“这个——我脸上脏。”
王琴笑道:“脏所以才要擦呀。不过阿姨你的脸一点也不脏——皮肤这么好,又白又嫩,像刚做好的豆腐。”
刘芳芳嘿地一声:“你就是把我说成了一枝花,我也不会理睬你的。我自己的皮肤自己晓得,这把年纪了,脸上全是雀斑,又粗糙,拿砂皮也砂不平了。”
王琴又是一笑:“阿姨你讲话真是风趣。”
刘芳芳瞟她一眼:“我讲话风趣吗——你这个小姑娘啊,说得好听点,叫门槛精:说得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话都讲得出。你啊,要是走正路还没什么,万一哪天交了坏朋友轧了坏道,到歪路上去了,那就真的事情大了,不可收拾了。”
王琴笑笑,看着刘芳芳手里的可乐,忽道:“阿姨,可乐好喝吗?”
刘芳芳一愣:“怎么,你没喝过?”
王琴说:“以前喝过一次,都忘了什么味道了。”
刘芳芳瞥见她滑雪衫袖口的两个补丁,缝得很粗糙,应该是她自己缝的。式样也旧,下摆只到腰间,露出里面的毛衣来,很不合身,大约穿了很久了。刘芳芳看着,想到这女孩虽然举动令人生厌,但实在也有些可怜。
“这个,”刘芳芳沉吟着,道,“有机会我送你一箱可乐。”
王琴听了,忙道:“我不要可乐,你折成现金给我好了。”
刘芳芳觉得这话很不顺耳,摇头道:“我只送可乐,现金不送。”
王琴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白开水也蛮好,解渴。”
救援人员终于到了。他们拿电锯把长凳从旁边锯开,一点点到小孔那里。“吱嘎”一声,小孔裂了个口子。刘芳芳的手指自由了。她活动了两下,手指有些麻木。救援人员说:“这种长凳不灵光,隔三差五就要出状况,上个礼拜差点把一个老头的手指拗断,老早就该换掉了。现在这样,你们麻烦,我们也麻烦。”
刘芳芳看着手指上瘀青一块,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公共汽车来了。王琴朝刘芳芳看,眼睛眨啊眨的,嘴巴一扁,竟似要落下泪来。刘芳芳只当没看见,心想:你就装吧装吧,我要是再理你,就真是傻子了。王琴道:“阿姨再见!”刘芳芳正要说“再见”,心想“再见”又有什么好处,还是不见为妙,便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刘芳芳上了车,挑了个位子坐下,见王琴在下面朝自己挥手,便也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开动,刘芳芳瞥见王琴瘦小的身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越来越小,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直愣愣地站着,梳个马尾,背着书包,开口就是要钱,可真把刘芳芳吓坏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快啊,不觉已过了半年了。回想那些日子,当时恨得牙根发痒,现在再想想,一幕一幕,竟又有些滑稽。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刘芳芳想,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怯怯地跟在大人后面,见了陌生人便把头缩回去,连个屁也不敢放。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变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不是还有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一代总比一代强。这么想着,不禁又生出些感慨来。
车到半途,上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座位全满了,老头只有站着。刘芳芳原先想给他让座的,屁股都抬起来了,见周围人都无动于衷,便又继续坐着。眼睛直视前方,再也不看那老头一眼。
刘芳芳在那一刻发现——自己比以前心肠硬多了。
几月后,葛小江考上了就近的一所普通高中,每年的本科录取率大约百分之五十左右。刘芳芳要求不高,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大饼油条生意越来越好,每月七八百块的收入稳稳当当。孟爱军离婚了,是他老婆提出的,俩人没小孩,房子归孟爱军,存折归女人。孟爱军每天在刘芳芳家里进进出出,肆无忌惮,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这天,刘芳芳正在睡午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过去一看——是王琴。
刘芳芳傻了眼:“天哪,你怎么又来了?”
王琴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阿姨,上高中了,我来要学费。”
刘芳芳一挥手:“我没钱。”
王琴笑笑,忽地把衣服一拉,露出浑圆饱满的肚皮。
“阿姨,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是葛小江的。”她面不改色地说。
刘芳芳惊得眼珠都要出来了:“什么?”
“如果你不把学费给我,我就告葛小江强奸。”王琴笑眯眯地。
“你——咳——咳——”刘芳芳一口气上不来,呛了一口,拼命地咳嗽。
“你到底给不给?”王琴问。
刘芳芳咳得越来越急,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喉咙那里像被人卡住了似的。她拼命地咳,终于,一口气回上来。
“你给我出去!”她叫道。
王琴还在笑。
“出去——”刘芳芳声嘶力竭地叫道。
“妈,你怎么了?”这时,她听到耳边有人说话——是葛小江的声音。
刘芳芳睁开眼睛,见葛小江奇怪地看着自己。
“妈,你做梦了?”他忍不住笑道。
刘芳芳兀自在喘气,一颗心还跳个不止,额头上全是汗。她拍着胸口,老半天才定下神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幸亏——”她看着儿子,道,“幸亏是个梦。”
“你做了什么梦了?”葛小江问道。
刘芳芳正要回答,忽然听见“笃笃”两下,外面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不晓得是谁。”葛小江走过去。
不知怎的,刘芳芳浑身一震,竟没来由地抖了起来。与此同时,额头上的汗珠也渗了出来,一粒一粒,细细密密的。
滕肖澜,女,1976年生于上海,1995年毕业于民航上海专科学校。2001年起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小说集《来得及爱你》。现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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