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镇的南街口再往出走是一条沙石路,虽然很久没有修筑却也好走,因为拐过两道山梁后就都是缓坡了,路也平坦。路两边是农田和野甸子,站在伸到山梁梁的路面上能够看到远处的汤旺河,河水总是在太阳下闪着白光,有一种粼粼的雾气在你的眼睛里蒸腾。
可是尽管有这种耀眼的白光,你却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有人说那河水死了,说得很玄,似乎是欲言又止。
可河就是河,河的死与活又能怎么样呢?它跟人又能有什么关系。
建设每每从瓦镇骑车往曹村走时,他都要从缓坡上下去,小心翼翼地锁好车,将照相机挂在脖子上,穿过开了野花的草甸子,去到河边坐一会儿。
建设多半时候是要抽根烟的。那种很廉价的纸烟,握手或是大前门。拣一处干爽的草地躺下来,将第一口烟缕喷向天上的那些云朵。
烟缕是半蓝半黑的,云却是白的,这时候他的心就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似的,会觉到疼痛。
吸完了烟,建设就起身推起车子走。
自行车是半新不旧的,他穿的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的。脖子上的那架120照相机也是半新不旧的。所有的旧,在使建设的眼神变得模糊。这时候那些云朵就会变成田梅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忽左忽右地闪动。
河岸是三年前的河岸,田梅也是三年前的田梅,那时候建设还没有参军走呢,两个人正热恋着。他们挽着手,一起从瓦镇的巷子里走出来,走到河的边上。田梅走在他的左边,不时用脚踢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建设一边捏田梅的手一边说,那些花多好看,不踢它们不行么?田梅往往要嗔怪地小声说,不行,你再说连你一块踢。两个人就走到了河的边上,在一块干爽的草地上坐下来,拥抱和接吻。
吻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田梅就会推开建设,独自躺下来看云彩。
建设的手有时候会蛇一样游进田梅的衣襟里,抚在田梅的乳房上。那时候两个人都有冲动,但两个人都没有做什么。
四周没有一个人,河水哗哗流淌着,野甸子寂静无声,但两个人就那么躺着,有好几次都扯开了裤带,田梅任凭建设的手在她的双乳上走动,甚至摸到了她的下体,却没有做那件事。
建设想起田梅曾说过的话,你是属虎的,虎是要吃人的,我有点怕你。
建设知道田梅说的是撒娇的话,是挑逗的话,是有情感的话,但他没有真的碰她,他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是属虎的,可我却生在冬月,生在冬月的虎是一只眠虎你知道么?眠虎就是睡着了的虎,而睡着了的虎是不会吃人的。
听建设这么一说,田梅的眼神就暗了下去,一种灵性的光忽然间就没有了。
三年前的河岸让他俩躺倒了很大一片青草,一些不知名字的野花也都在他们的脊背下凋谢了。
直到那个初冬的下午,已经穿上了军装的建设拉着田梅的手再一次来到汤旺河岸边,两个人吻得透不过气来时,田梅才对建设说,你这只冬眠的虎要走了,要去更远的山林狩猎,你就把我先吃了吧。说完这话的田梅就解开棉猴的扣子躺下来,红色的棉猴压倒了薄薄的积雪,竟是那么色彩分明。建设半跪在田梅的身边,捧起她的脸说,田梅你真是一朵好看的野花。
这时候田梅开始解自己的裤带,田梅解到一半的时候,河岸上忽然就刮起了一阵风,雪末子扑了田梅一身。建设就将田梅的手攥住了。建设说田梅你别解了,会冻感冒的,我们回家里吧,我母亲今晚值夜班。建设帮田梅扣好棉猴的纽扣拽她起来时,看见田梅的脸红得跟桃花一样。
后来他们回了建设的家,建设的母亲却在,母亲说她不去上夜班了,她请了假,特意留在家里帮建设收拾东西。田梅就说她也该回家了。建设送田梅走的时候跟田梅说,对不起啊,他不知道母亲是请了假的。田梅说没事,明天你上火车时我就不送你了,小海他们说要去送你的。建设就在雪巷里抱住了田梅说再让我摸摸你的身子吧,田梅却把他手挡开了,田梅说天太冷了,说完就一个人消失在昏暗的胡同里。
建设骑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向曹村蹬着,在心里想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些发生在三年前的事还去想它干吗?走到林家湾跟曹村岔路口的时候,建设站住了,他拿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喘息了一会儿才又骑车奔曹村去。
建设身上的旧军衣湿了一大块时,他将车子骑到了曹村的村口,建设就碰到了西街豆腐坊的曹老六。曹老六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喜欢逗乐子,每次遇见建设都要跟他说那个有关印蝴蝶的笑话。就是一个东北二人转里讲的笑话,说女人用自己的臀部蘸了颜料往彩纸上印蝴蝶,拿到集市上去当画卖,邻家的一个男人偷学也拿自己的臀部来印,却多出一根裆下的东西,印出来的自然不是蝴蝶而是蜻蜓了。曹老六推着平板车跟建设打招呼说,去满菊家印蝴蝶呀?
建设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回应曹老六说,给她们送照片去。
半年前他刚到曹村给人照相的时候,曹老六看到了建设自己用暗箱洗出来的照片。当时曹老六捧着那些黑白照片看过稀奇之后,在跟建设一块出村送豆腐的路上就跟建设说了那个关于印蝴蝶的笑话。
曹老六说完那笑话看建设也跟着笑了,就把满是褶皱的脸放下了,说兄弟你印照片的技术还不赖嘛。
建设告别曹老六后,就推车进了村,他先拐向村北直接去了满菊家,他想给满菊送完照片后,依次是曹二丫、万财嫂子、小红和胖婶,她们都照了呢。
建设先奔满菊家其实还有一档子原因,他主动给满菊加洗了一张六寸的照片。满菊并没付这六寸的钱,他觉得满菊这张站在黄瓜架前照的相,实在是太好了,真正照出了精气神。虽说是黑白照片,但层次却相当分明,脸的光线跟瓜藤的搭配恰到好处。
昨天晚上建设早早就吃了碗挂面,便一头钻到暗室里,泡药水、冲卷、洗相,忙得满头大汗。他看着满菊的照片在自制的洗相机上渐渐显影,心里真是相当的有成就感。
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给这个乡下女人照了四回相,每次收三块钱,洗两张黑白照片。他觉得他十里八乡骑车转着给人照相不光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生计和温饱,更重要的是他复员回来了,在等工作并温习他在部队所学的特长,他可是军地两用人才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叫满菊的乡下女人。
他从来不叫她满菊,而是叫菊嫂子。他知道满菊的男人是个游方的木匠,说白了就是扛着一副木匠的家什四处游走揽活计的手艺人。他还知道满菊的男人自打五年前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来曹村照相已经有整整四个年头了,满菊的孩子都五岁了。当然这些建设都是听村人说的,听豆腐匠曹老六说的,他甚至在听了曹老六跟他讲的那个印蝴蝶的笑话之后依然没有说什么,他想你讲你的,我做我的事,你不怕嚼烂舌根子就讲去。
建设推车走过村委会那两间灰瓦房,就到了满菊家住的院子前。
他一眼就瞧见满菊正拽着孩子站在院门前等着他呢。
半年前,建设背着军用挎包下火车再坐三线公交车回到果皮巷的时候,天刚巧落雪了,雪片子不大却密集,将整个胡同遮了个正着。
建设进胡同口时遇见了他的街坊林伯家的四丫头林晶。俩人差点就撞了个满怀,林晶是个泼辣姑娘,嘴皮子利落,被建设撞得歪晃了一下的林晶刚想发作,却瞧见是建设就笑了,说,是你啊建设哥,你回来了?建设也瞧出是林晶了,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是啊我回来了,这回就不走了。林晶说怎么你复员了吗?建设说复员了。
建设一边往家走一边问林晶说你爸还好吧?
林晶说好,身子骨硬朗着呢。
建设走出十几步的时候,被林晶喊住了。
雪中的林晶小了声说,建设哥你知道么,田梅姐结婚了。
建设的耳朵嗡的一声好像充了气一样,说跟谁啊?
林晶说小海啊。
小海就是于德海,建设跟田梅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建设没再说什么就奔家里走去。
吃晚饭时,妹妹建华也跟他说了田梅的事。建设没吭声,只是跟哥哥建国碰杯喝酒,并劝母亲也喝一点,说是他们部队上自己酿的白酒。建设尽管话说得很多,脸上却洇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他在北方的一座海港城市服兵役,三年的时间只回这一趟家,而且还是复员回来。田梅的事他不知道,刚到部队的时候两个人还通信,感情上也可以,可渐渐的就淡了,到第三年干脆就没有信了,建设起先还每月给田梅写一封信,却收不到田梅的回信。他知道田梅在他走的第二年就考上了本省的一家戏剧学校。他还以为田梅不回信是专心读书呢。
建设从包里拿出一大袋海参给母亲,说是特意给老人家买的。
母亲说这海参可贵着呢,是最好的补品,可不知道怎么个吃法啊。
建设说用淡水发好后可以用大葱烧的。
旁边端酒杯的哥哥建国说还可以用开水煮了蘸大酱吃。
妹妹建华说别老土了,那么好的东西蘸大酱吃,逗人不你?
一家人都笑了。
晚饭后建设送哥哥一家人走,之后一个人出了胡同口,他把那顶军用棉帽的耳朵放下来,径直走着出了城,去了汤旺河。
如果不仔细看,已经分辨不出河身跟河床了,水结了冰再覆了积雪,与无际的荒草甸子连在了一起。雪坡上挺立的一些蒿草随风飘曳,像没了根似的。
建设走到他跟田梅经常坐的地方,独自吸烟。
在初冬时节里看河流,竟有些许的孤苦,冰雪下的水是流动的,但却让人觉得那些水流得很憋闷,建设感受不到它们的呼吸,失恋的他跟河流一样也是孤苦的,他觉得他的心跳正一点点弱下去。
建设怎么也想不明白田梅怎么会跟小海结婚,怎么好端端的就不通信了,他给田梅写的那些信怎么就都泥牛入海了。
建设吸完了一根烟又续上另一根,他感觉到了冷,一种直接浸入骨头的冷。
建设的眼前又出现了田梅的笑脸田梅的身体田梅那件火红色的棉猴。
建设的泪水终于溢出来了,他在心里说,田梅,我是爱你的。
曹村离兴城不是很远。
它的周遭除了青纱帐就是河套。
夏天的时候曹村可称得上是风景如画,青纱帐一望无际,河套上到处是凸凹的塔头,绿茸茸的草浸着清凌凌的水,直扑人的眼。河套里还不时有野鸭子和各色水鸟飞起,扑棱棱溅起水声。
建设最早是背着照相机来拍风景的。复员回来,将复员手续交到区民政局安置科就等着分配了。等待的时间让他又捡起了摄影特长来,他找出父亲留给他的那架旧120照相机,汤旺河以及汤旺河以西的曹村、蒋家堡子就都成了他涉足的场所。
建设用120相机给村民们照相,说起来还是受满菊的启发。
那次建设正蹲在一些塔头边上拍水鸟,却听身后有人笑了一声。建设回过头就看见抱着孩子的满菊。满菊是个很好看的乡下女人,不胖不瘦,个头适中,高鼻梁丹凤眼。穿得也很朴素,是一件蓝碎花布的褂子,已洗得发白了,抱着的孩子胖乎乎的,蛮可爱的样子。
建设说这位大嫂你笑什么?
满菊说笑你们城里人有意思,好端端的功夫不做事却端个匣子瞄破草甸子。
建设也被满菊的话给逗笑了,说这是匣子吗?
满菊笑的时候嘴里露出一排很整齐的白牙。
建设站起身走到满菊面前,指着他脖子上的照相机说,告诉你吧大嫂,我这不是什么匣子,是照相机。照相机你听说过没有?就是我这咔嚓一下,你的模样就出来了,跟真人一样,还能放大了贴你家墙上。
这回满菊懂了,满菊立即睁大了眼睛说,呀,是照相机啊,我跟王四结婚的时候去县城里照过一张的。可是人家那是照人的,你这玩意儿却用来照那些个衰草和破塔头,真是让人猜不透。
后来建设提议给满菊娘俩照一张。
再后来满菊说你干吗不去每个村子里走走,给大家伙拍张照片留念呢,你还可以每张照片收些钱的呀。满菊的一句话提醒了建设,他在心里想是啊,骑自行车挨村子转悠,准有人照全家福什么的。
再再后来建设真就开始骑车走街串巷给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村民们照相了,他照了之后,自己做暗盒泡药水洗照片,再骑车十里八村的去送,忙得不亦乐乎。
建设试图使自己下决心去看看田梅。
毕竟是自己的恋人,毕竟在三年前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那时候田梅还主动要把自己的身子给建设,这可能是一个女人最超乎寻常的举动了。
田梅结婚了,跟他的同学于德海。建设当兵走的时候于德海去送了他,于德海在站台上跟建设说你就放心走吧,别惦记家里也别惦记田梅,有我呢。事情果真就像小海说的那样,他替建设照顾了田梅,而且把田梅照顾到一张床上去了。
有两次建设在街上碰到了田梅,他就故意躲开。
建设的步子走得大步流星的,三五步就将田梅甩在了后面,有两次建设听到了田梅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可建设却没有停下脚步,建设像逃跑似的慌慌地逃回家里。
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当初应该要了田梅的身子吗?还是自己这三年中应该回来一次呢?建设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就抽烟,拼命地抽烟。
他所生活的小城是个县级市,很多工厂都不景气,他的工作就始终分不下来。建设索性就背起照相机去乡下给村民们照相,挣些钱补贴家用。
刚回来那阵子他发现母亲的眼睛不行了,有时候看不清人,这是母亲在那家街道工厂退休之后得的病。他就急了,跟哥哥建国商量得带母亲去看看。后来就去了人民医院,检查的结果是白内障,得手术方能治好。建设问了医生,需要一千四百多块钱的手术费和住院费,你想想1991年的一千多块钱多实啊,建设的哥哥在镇机电厂当工人,每月才四十几块钱的工资。建设的复员费六百多块,那还差一半带拐弯呢。哥哥建国说回家跟老婆商量一下看家里有多少存款,叫她都拿出来,怎么的也得给老太太治眼睛啊。可第二天来时只拿来两百块钱,说家里的存款都借给老婆的妹妹了。
建设就真的没办法了,想找人借一点,可想了很多个人都没法张嘴。
但母亲的病是不能拖的,最后他咬咬牙下狠心去见见田梅。听妹妹建华说田梅结婚后过得不错,小海凭他老爸的势力进了城里的一家制药厂当销售员,很有赚头呢。
还没等建设去找田梅,建国却送回来七百块钱,说是他老婆从妹妹那儿取回了借款。哥俩便凑足钱送母亲去了人民医院,给老太太做了手术。
老太太的眼睛倒是治好了,可建国却出事了。
建国因从工厂里往外偷废铜线被抓,而后被送进了拘留所,他交给建设的钱都是卖铜线得来的。建国是因为朝老婆要钱给母亲治眼睛未成,才走这一步的。
满菊跟建设说,以后别给我洗六寸的了。
建设说怎么了?
满菊说让小红和曹二丫她们看见了不好。
建设说,这有什么关系,如果她们问你就说你多花了几块钱呗。
满菊说,我这人撒不来谎的,满菊说着脸真就红了。
建设说,你确实是照得好么,我还想哪回放一张十寸的,找机会参加影展呢。
满菊脸更红些地说瞎胡闹。
建设看着满菊将那张六寸的照片爱不释手地放进了红木的箱子里,觉得这女人真是不错。他背包往外走时听满菊说,晌午来家里吃饭吧,我给你包饺子。
建设说看看吧。
建设走进曹二丫家院子,几只闲步的鹅替他送了信。建设刚进屋门就被曹二丫给拽住了手。曹二丫眼睛里有一团火,她的肉身子差一点就要贴到建设的身上。
建设说进屋看照片吧。
建设知道曹二丫是一个人过。建设给她照相的时候,曹二丫跟他说过,曹二丫的男人前年得病死了。曹二丫给自己张罗着要再嫁个人家。还跟建设说要是能在城里帮她找就更好了。曹二丫还不止一回地暗示过建设,她想男人了,想跟建设亲热亲热。建设是聪明人,看曹二丫一黏乎他就立马躲了。有一回曹二丫在照相时说进里屋换件衣服,出屋时却是光了上身,手里拿了件米色褂子问建设她穿这件合适不?建设便看到了曹二丫那一对丰满的乳房,吓得赶紧走到了院子里。屋里却传出曹二丫爽快的笑声。
进屋后,曹二丫给建设沏了杯红糖水,然后便坐下来看照片。
曹二丫说前两天去后屯走亲戚,她舅妈的婆婆要过寿,说好了请你去给拍张全家福的。
建设说什么时间?
曹二丫说大大个后天。
建设说行。
曹二丫逼着建设喝完那碗红糖水后,才让他走。
一连送了几家照片,又捎带着给福贵的奶奶拍了张照片,就到晌午了。建设的肚子真有些饿了,他边推着车子朝村外走,边从挎包里拿出从家里带的馒头咬一口。建设准备出曹村奔李家沟再揽点活。走到村口时就碰见满菊站在路边牵着小宝等他呢。
满菊说不是说好了去家里吃饭的。
建设举着手里的馒头说带着呢。
满菊把手里的饭盒塞到建设手里说,路上吃吧,韭菜馅的,鲜着呢。说完就拽起孩子朝村里走。
建设觉得手里的饭盒很热,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满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别忘了下次来把饭盒捎回来。
建设哎了一声。
建设复员近一年的时候,他的工作分下来了,是一家街道性质的翻砂厂。
报到那天建设被门卫室的几个人给拦下了。一个岁数稍大些的男人问他找谁?建设说是来报到的。几个人正玩儿着纸牌,听建设一说都笑起来。建设有些急地说几位师傅你们笑什么,我真的是来报到的,说着话他就扬了扬手里的介绍信。
岁数大些的男人说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吧?还报到个啥,咱这厂子早在一个月前就停产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摔了手里的纸牌说,民政局净他妈的骗人,单位黄了还往这分人,不是开他妈的国际玩笑吗?
建设问清了情况确实如此之后,叹息了一声说,几位师傅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
有人说没办法,回家待着呗,什么时候工厂开工了你再来。
建设想了想真就跟他同学王富强说的,当兵复员回来分配时得浇油,不浇油就分不到好工作。王富强比他早一年当兵,去年回来分的工作,好像花了不少的钱就分到了镇供销社。他没信,可王富强的话果真就应验了,事实如此啊。
建设将介绍信揣进军装的口袋里,跟几位师傅告了别,走出了翻砂厂的门卫室,他的心堵得厉害,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回头看了看满院子废弃的机床,眼角竟不自觉地湿了。
回家后建设没有跟母亲说。
每天他还是背起那架照相机去附近的乡下转,给村民们照照相挣点钱补贴家用。哥哥建国被送去劳动教养了,嫂子带着小侄回了娘家。妹妹建华还在读师专,一家人得生活啊。
有一阵子建设利用照相闲着的时间自己去找工作。
他先是找过一份更夫的活儿,没干几天那家仓库就搬迁了。他还找到一份扛粮袋子的活儿,每周一次固定在周四的下午给一家国营粮店卸粮袋子。一次要卸整整一卡车的粮,那粮从外地运来后,他和其他几个雇工一起从卡车上卸下来,再搬到仓库里。每次卸完之后几个人都累得汗流浃背,然后领得一份十几块的现钱。
一次建设扛粮袋子的时候刚巧被路过的田梅看见了,田梅就站在远处的树荫下等,直到建设扛完领了工钱往回走,她才到附近的小商店买了两瓶汽水追上去,将汽水的盖子启开后塞到建设的手里。建设渴极了,但他没喝,而是将汽水扔到了马路旁边的花坛里。
田梅说建设你的工作还没分配吗?
建设就是不说话,拿衣服擦着脸扭头就走了。
身后的田梅气呼呼地说,还属什么老虎,简直就是一头病猫。
建设回到家里咕嘟嘟喝了一瓢井拔凉水,坐在院子里吸烟。他想起了从前跟田梅在一起时田梅说的那句话。田梅说建设你是属虎的,老虎是要吃人的,建设你吃了我吧。他还想起田梅那被他摸过的软软的乳房,当时他怎么就不发一回狠吃了她的身子呢,倒让于德海捡了便宜。
复员回来后,建设知道田梅跟小海结了婚,他没有找田梅理论,他觉得自己跟田梅是没有那个缘分。他也知道了田梅在毕业分配时沾了小海的光,小海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能把她留在一个很好的剧团里。建设觉得女人是虚无的,又是实际的,她们的肉体就是一枚武器,而且杀伤力极强。田梅的肉体没有杀倒建设这只眠虎,却杀倒了小海那头牛,得以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当然他也猜田梅嫁给小海还有另外原因,那是小海千方百计追求的结果。
他没敢去想女朋友的事,他现在的条件还不允许,他要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要照顾好眼睛刚刚复明的母亲,还要时常去看哥哥建国。
建设在心里说田梅,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建设用来洗相的暗室是在自家灶屋后面,由原来的一小间仓库改成的。母亲曾在里面放了两口米缸和一些杂物。建设每天骑自行车跑乡下给村民们照相后得有一个地方冲洗照片。他觉得只有小仓库合适,就把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说行啊。建设就一个人使力气将米缸挪到了院子里。再找来一些旧报纸,将墙和天棚糊了两遍,拿木板钉了个长条的工作台,上面铺了雨布,搬把椅子就成了。至于那些洗相的设备就不用说了,全是他自己动手改制的,再去县里的一家商店买来洗相用的药水什么的,就成了。
每天从乡下回来,吃过晚饭,陪母亲聊会儿天,建设就一头钻到暗室里,将要洗的照片鼓捣出来,尽管累点儿却也还愉快。
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不是职业的职业,喜欢上了他镜头中的那些人物,都是极其淳朴的村民。无论是老人还是妇女孩子,都有着透明的性格,拿憨厚两个字形容他们绝不为过。
建设将一张张照片冲洗出来,烘干,再摆到玻璃板上,看着他们朝着自己微笑,心里就有种成就感。尤其是满菊这个女人,让他渐渐地有了一种熟悉的亲切和久违的相知。他敢断定这是个好女人,一个善良温顺耿直的女人,带着孩子辛劳操持着家业。他不愿意去想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将满菊母女俩丢下不管而外出做活的所谓的丈夫,不就是个有点手艺的木匠吗?骨子里不还是一个刚走出乡间田垄的农民么?就是死在了外边你也该托个梦给你的妻儿啊。
建设也知道满菊带孩子过日子挺苦,但建设不说。其实建设也没法说,自己又不算人家满菊什么人,怎么说呢。他给满菊照相片五六回了,可他只收过一回钱。他觉得满菊一个人带孩子过不容易,何况自己还在她家吃了好几顿饭呢。
记得刚从部队回来的那个冬天,大年过了,建设去乡下照相。走了两个村屯之后,在曹村照完相时天就阴了,而且突然间下起了大雪。雪片子遮天盖地的,满菊就说等雪小点再走吧。建设就留下来,满菊麻利地给建设做了面疙瘩,还用鸡蛋炒了木耳。两个人吃完饭后,雪不但没停,反而更加大了,院子里风雪扑面,将窗户拍得山响。
满菊说住一夜吧,雪路不好走啊。
建设去外屋推开房门看了看,可不是咋的,天都暗了,雪末子直往脸上扑,没办法就留下了。
满菊家里只有两间屋,里屋是卧室,一铺火炕铺了一张苇席。外间屋就是灶房了,柴火也堆在墙角。建设想自己睡哪里呢,满菊已经铺好了床。满菊特意将垛在炕柜上的一床新棉被拿下来铺在了炕头,让建设睡。自己则将被子铺在了炕尾。建设想说什么满菊用手制止了,说睡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呢。然后将孩子放在了俩人的中间,建设见了才将一颗不安的心放了下来。他想毕竟是一双孤单男女,睡在一铺炕上多有不便。
那天晚上,雪一直下着,孩子也睡熟了,两个人唠着家长里短的事。建设就知道了满菊男人的一些情况。满菊的男人叫王四,是个木匠,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靠走村串巷做些木匠活养家糊口。刚生下孩子时日子过得挺好的,可不久外出后却再也没回来,从此杳无音信。满菊哭了几回,以为王四在外做活时遇上了坏人,被图财害命了,或者遇了车祸什么的。
建设一边为满菊的不幸扼腕叹息,一边劝满菊想开点。
两个人唠了很长时间才睡去。
后来的一次,满菊给建设包了肉馅饺子,还给他炒了两盘菜,建设就在满菊的劝说下喝了点酒,满菊也喝,说是陪建设喝。两个人就将满满一瓶白酒喝进去了。就都挺兴奋的。赶巧又是个雪天,建设就住下了,满菊将两个人的被子挨着铺了,孩子被挪到了炕头。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将手抓到了一起,紧紧地攥着。但是两个人没有再将事情朝更深的地步发展,后来他们说的话就没有主题了。
那个晚上雪整整下了一夜,建设走的时候对满菊说,好好的,我王哥他说不定过了年就能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就那么一晃就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建国被提前释放出狱了。建设去火车站把哥哥接回家,俩人放下行李后,去胡同口外的龙泉浴池泡了个澡,再到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吃饭。建设点了两个荤菜,被建国阻止了一下,但建设还是坚持着要了,说自己也好长时间没吃荤腥了。
俩人就喝起来,建国说看老太太的气色不错,这两年多亏兄弟你了。建设说咱咋着也不能让妈亏着,她老人家生养咱们一回不容易。这回好了,哥你出来了,家里人齐全了,日子就好过了。建国喝了口酒说,齐全啥呀,全怪我糊涂,咋着也不能从工厂里往外拿铜线卖啊,害得你嫂子她离开了我。
建设知道哥哥是想老婆孩子了,就说哪天我去趟嫂子她妈家,告她你回来的信,再劝劝她能不能回来过日子。人犯错是不假,但是知错就改嘛。
建国喝着酒眼泪就掉下来了。
建设说,你回来了,今后是咋打算的?
建国说还能咋打算,工厂是回不去了,只能自己琢磨着干点啥了。
建设就把自己骑自行车跑乡下给村民照相的活计跟建国说了,说每月挣两三百块钱也将就着够跟母亲的吃喝了。说自己琢磨过了,慢慢地攒够了钱,就在城里找个地儿开家小照相馆,估摸着能行。
建国说准行,兄弟你就好好干吧。
两人将吃剩下的饭菜用塑料袋装好,便回了家。
建国告诉建设他回去看看老太太就回自个的房子去,空那么长时间了,得生火熏熏潮气。建设说钥匙在咱妈那儿,回家取吧。
没几天,妹妹建华就告诉建设说,看见大哥了,在县百货商场门口摆鞋摊呢。
建设说摆什么鞋摊?
建华说背个鞋箱子给人家擦皮鞋。
建设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大哥真是个老实而能吃苦的人,啥活都能干啊。他想,哪天抽空得去看看大哥。
建设跟满菊做了那件事。
那是又一个下雪天。大雪将曹村每一间房子都遮盖住了,连同收割后的庄稼地,还有那些朦胧着的远山。大雪下得人的心里有点空虚。
建设早上骑自行车出来送照片揽活计时,雪还没下那么大,可走了翠泉、瓦家屯等几个村子后,到了曹村雪就下大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给村东头开磨坊的老赵家送去小孙子的生日照片后,来到满菊家。满菊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正坐在炕沿上包饺子呢。
满菊把建设让到屋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搪瓷缸子热水后说,走一天了吧,快歇会儿等着吃饺子。
建设将背兜里给满菊孩子捎的一顶滑冰帽拿出来,搁到炕上说,就不吃了,雪下得太大,天又快黑了,想早点回去。
满菊说不吃饭哪儿成,俺从下午就开始剁馅子,估摸着你能来,你要瞎俺一片心咋的。
满菊还告诉他是猪肉酸菜拌的馅子,放了几根大葱,香着呢。
建设中午只啃了几口冷馒头,闻到饺子香味。肚子里真就有些响,他就留了下来。满菊见建设答应留下来吃饭了,就满心欢喜地忙活,将饺子包好煮熟,又炒了黄瓜和鸡蛋两个菜。满菊将饭菜端上桌后,又拿来一瓶散装酒,跟建设说,是特意犒劳你的,背相机满乡满屯地转悠不容易的。
建设的鼻子就酸了一下,坐下来吃饭喝酒。
满菊不停地给建设夹菜,两个人便喝光了整整一瓶酒,外面的雪突然间就下得大起来。建设因为走村串屯的关系,有些乏累,加之又喝了酒,头便有些晕。满菊留他住下他便应了。满菊收拾了碗筷,铺了炕,两人便躺下了。风雪天,多少让人的心里想着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让人的心里涌起无限的温馨,想过之余,也就产生了一丝丝温暖。
建设想的是他从前曾经的恋人田梅,想田梅穿着红棉猴躺在洁白的积雪上面那好看的样子,想田梅那双好看的眼睛和软软的乳房。
建设的眼睛就湿了,他觉得自己那三年兵当得有些傻,怎么就不请个假回来一趟要了田梅的身子,属于自己的好端端的一个女人却成了别人的老婆。
满菊想的是她身边躺着的男人,要是自己的丈夫多好,说话得体,相貌端庄,自己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归属了这个男人。她想到建设不来村里的时候,自己竟没着没落的,只能翻来覆去地看建设给她拍的照片聊以解愁。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满菊的手便悄悄地攥住了建设的手,继而抱在了一起。
两个人便钻到一床被子里,扯脱了衣裤拥在了一起。
建设是第一次碰女人,浑身抖颤着在满菊的帮助下,进入到满菊的身体里去,凶猛地做了一回。待俩人都平静下来时,满菊趴在建设怀里哭了。满菊说兄弟我有福是不是?建设说我们都是有福之人。建设说这话时满菊的泪水流了建设一脸。
窗外的大雪下得更加的欢快,将窗子都映亮了。
第二天天刚一放亮,建设便被满菊弄醒了,俩人再做一回,被建设压在身子底下的满菊说,你会忘了我么兄弟?建设说不会的,永远都不会。
建国是在鞋屋里认识女人小红的。
小红每星期都来建国的鞋屋里擦两三回鞋,黑色的或者棕色的高跟鞋。
建国的鞋屋是刚修起来的,他从家里找来一些破木板和碎砖头,买一袋子水泥,在第二百货公司房山头处搭了这间几平米的鞋屋。建设是找了街道办的,一个戴眼镜的副主任给开了证明,以劳改释放人员应得到就业照顾为由,征得城管部门同意,才盖起这间小修鞋屋的,也从而结束了他背鞋箱子走街串巷擦鞋修鞋的日子。
建国不认识小红,他只把这个穿着光鲜喜欢抽烟卷的年轻女人当成是他的一个顾客。女人来了就脱只鞋给他,然后再递一根烟给他抽。开始时建国不好意思接,女人便生气地说烟酒不分家,你不抽就是瞧不起妹子,何况说我又不是不给你擦鞋的钱。建国便被女人的话堵得没了退路,只好接过女人给他点好的烟卷,叼在嘴上边吸边给她擦鞋。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熟了。女人喜欢跟建国唠叨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尽管是鸡毛蒜皮的事尽管是与建国毫不相干的事,她也喜欢跟擦鞋匠建国说。建国有兴致就听两句,没兴致就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干脆假装着听。
两个月后,建国便对这个女人有了一丝好感。他开始给女人用那两管好鞋油,就是在价格上相对来说贵一点的鞋油,把女人的鞋抹上油后仔仔细细地擦,直到泛出亮光才罢手。
其实女人的几双鞋并不是很贵,只是稍微时髦一些而已,但女人却要一星期几次地光顾建国的修鞋屋擦鞋,说明她是既讲究又无聊。
还有一点让建国心里有所感动,那就是女人每次都会多给建国五毛钱。那时候擦一双鞋的价钱是五毛,女人却要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扔给建国说别找了大哥,女人叫建国大哥的语调是亲切的,让建国听起来心里暖和。女人有时候也会扔给建国半包烟卷,神情自然地穿好鞋走出去。
女人来了两个月后,建国才知道她叫小红。那还是女人将手包忘在鞋屋里了,建国追出去喊“哎”时,被女人说了方知道的。女人说我叫小红,别哎哎的,要不叫我妹子也行啊。
建国不知道女人做什么工作,他也不便问,就在心里猜测,许是商场的营业员,许是国家干部,更许是个演员之类的,就凭脸蛋漂亮吧。
在建国知道了来擦鞋的女人叫小红之后不久,一个下大雪的天,建国忙着修一双童鞋,便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活干完后他就啃冷馒头就白开水,正巧赶上小红来擦鞋,见他啃冷馒头便转身出去了,回来时却捧回来一袋热乎乎的肉包子,塞到建国手里说,吃冷饭会得胃病的。建国要掏钱被小红制止了。建国说妹子你这样待我,我的心里过意不去的,你这究竟是为了啥呢?小红说不为啥,你长得特像咱老家的一个人。建国说你老家在哪儿啊?小红说在乡下,一个很远的地方。
小红走后,建国想她说我像她老家的一个人,是谁呢?建国走了神,左手大拇指被针扎了一下。
在这个多雪的冬天里,田梅来找了建设。
田梅比以往清秀多了,一张好看的脸蛋上挂着一缕愁绪。
打建设回来一年多了,田梅还是第一次来家里找建设。两个人在街上遇到过两次,田梅主动跟建设说话,建设却不理田梅。他觉得是田梅背叛了他。两个人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却无缘无故地分道扬镳了。他心里想当初还不如把田梅的身子睡了,那她就会死心塌地地等着自己。
田梅是在建设家的院门口遇见建设的。
田梅跟建设说找你说点事。
建设说你找我能有什么事,我连个工作都没有,难道能帮你什么忙不成?
田梅说能让我进去坐会儿吗?
建设便偏了身子,将门口让出一条缝,让田梅进了屋。
田梅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后说,她是来找建设说她跟小海结婚的事的。
建设说婚都结了,还说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什么用,他不想听。
田梅说有件事情必须得和你说说,要不然憋在心里难受,然后田梅跟建设说了那件事。在建设当兵走了一年多的一天,田梅接到建设一封信,说部队要迁新址,叫田梅不要给他写信了,并说他驻扎下来后会给她来信。之后便没了音信,就是说建设的信如泥牛入海。
之后,田梅把那封信拿了出来,递给建设看。建设起初不想看,他觉得田梅就是个势利小人,她当初跟自己断了音信,可能就是看中了小海父亲手中的权力,那权力能帮她留在城里,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听田梅这么一说,他倒是觉得有一股子好奇,便将那封信接了过来。
建设拿在手里的那封信有两页纸,信纸已经发黄了。建设吃惊地看了内容,然后就更加吃惊了,信上的笔迹虽像,但仔细看却根本不是他建设写的。在建设吃惊的当口,田梅告诉了他谜底,信是小海写的,确切点说是小海冒充建设写的这封信,其用意很明显,就是想把建设跟田梅两个人拆开。
田梅说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要不是小海的一个铁杆朋友酒后跟她说了这件事,她还不会知道建设突然间不给她写信的缘故。建设知道是小海的那个铁杆朋友跟小海一起串通弄成了这件事,小海的那个铁杆朋友在邮电局投递科工作,就把建设每一次寄给田梅的信都截住送给了小海。建设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小海那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小海也喜欢田梅。而且田梅还是个姑娘,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权力。
建设跟田梅说,或许是天意。
田梅临走时告诉建设说,她要和小海离婚。
那个叫小红的女人还是经常光顾建国的修鞋屋。
女人这一回来是喝了酒之后,天快擦黑了,风雪交加的傍晚。建国在收拾修鞋的家什准备回家了。女人推开了屋门,闯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有好几天没擦鞋了。建国见状只好又打开了鞋盒子,准备干活。女人擦完鞋后非得请建国吃晚饭。说自己憋闷,一个人吃饭没意思。还拉着建国的手说他要是不答应就不走。建国只好答应了。
雪下得很大,建国背着鞋盒子跟女人去了胡同里的一家小酒馆。
两个人喝了三壶酒,外面的风雪渐渐地大起来,女人便有些醉了,她跟建国说她没地方住了,她愁啊,她中午就跟一个姐妹喝了酒。建国说你怎么会没地方住呢?你难道在城里没有家吗?女人说她是从乡下来的,大哥你别笑话咱,咱是做舞女的。华姐的舞厅黄了,咱自然就没地方住了。建国也喝了酒,见女人说得眼眶里满是泪水,心就软了,跟着说妹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里住几天。女人忙问他方便住吗?建国说方便,他早就跟老婆离婚了,家里两间平房只他一个人住。女人便端起酒杯来敬他,两个人又要了一壶酒,临算账时女人还多要了一份猪头肉,说带回去备着给建国明天吃。
踩着积雪回到建国住的富阳街小巷的家里,天早已经黑透了。建国将火炕烧热后,给女人铺了被,自己则抱了床棉被睡到了沙发上。女人也没客气,去外面上了一趟厕所后便脱衣服上炕了。两个人距离不是很远,女人趴在枕头上边吸烟边跟建国唠嗑。女人说你怎么就跟老婆离了?建国说说起来话长,简而言之地跟你说吧,我老婆不讲理,她不拿钱给我母亲治眼睛,没办法我只好偷工厂里的废铜线,结果蹲了笆篱子,她便带孩子跟我办了离婚手续。
女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难道就没有娘吗?
建国也点了根女人递过来的烟卷,边吸边问女人好端端的来城里干吗?
女人说男人死了,又没有娃,爹娘都病着,她只好来碰运气,想寻份工作挣点钱接济家里。先是在饭馆里洗盘碗,后又到旅店做服务员,都开不了几个钱,便经人介绍去了那家地下大众舞厅。女人说她起初不会跳舞,只是被人搂着在昏暗的灯影里晃,后来竟然学会了随着人家踩舞步。女人还说在那里干真是挣钱多,还有吃有喝,都做习惯了,却不知何故被政府关闭了。
女人的话把建国说得脸有些发热。建国知道女人工作的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便说,哪叫没什么缘故,说白了就是一家搞色情的场所,不关闭了才怪。
女人便披衣服坐起来,跟建国理论。
女人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男人搂搂抱抱,大不了摸你几下子。像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让男人睡睡身子又能咋,又不掉边掉沿的。
女人的话让建国吓了一跳,建国抬起头便看到女人正披着衬衣敞着怀,露出一双白皙的乳房,便小声说妹子你咋就不知廉耻呢,说着便低下了头。
女人哈哈笑了,说大哥还是个本分人,咱住你屋子会付你房钱的。
睡到半夜的时候,建国冻醒了,便起来给炉子里添煤。建国在添煤的时候,把炉盖子弄到了地上,响声把女人惊醒了。女人也下了地,将建国拽上了炕,说这大冷的天,哪能睡沙发呢,若是冻感冒了,可就干不了活了。
建国没办法,被女人死拽着,只好上了炕,扯被子躺下没一会儿,女人便钻进了他的被窝。女人说她冷,冷得不行了,说着话便紧紧地抱住了建国。
靠年跟前的时候,满菊来了城里,满菊是陪着她父亲来的,事先给建设捎了信。
建设去汽车站把两个人接到家里,在北屋里安顿下来,跟母亲和妹妹说是他在乡下照相时结识的朋友,是来城里给老人瞧病的。母亲便张罗着给满菊父女包饺子。
第二天建设便带着满菊父女俩去了人民医院,透视拍片子再做尿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满菊的父亲得的是肺病,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但住院得需花费一大笔钱,建设找了外科他一个中学同学,给通融一下,主治医生建议他们住六天用两个疗程的药,去了炎症后再开些口服药回家养吧,这样子能省很多钱。
建设抢着帮满菊交了医药费,安顿他们住院后便去乡下送照片了。
建设晚上回城里后又去了医院,把满菊换下来,送她回家里住,自己则陪护了一夜。满菊的父亲住到第五夜的时候,病情便明显见好了。建设让妹妹去医院替他们一会儿,他说得请满菊去火锅店吃顿饭。炭火锅是城里饮食中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在大冷天里吃。满菊难得来城里一回,自己平时去乡下拍照片没少在她家里吃饭,咋也得礼尚往来一次。
妹妹说哥你去吧,我看得出来满菊姐对你好像有点意思,总是跟你眉来眼去的,莫不是要做我嫂子吧。
建设说你少给我嘴贫。
建设带满菊吃了炭火涮羊肉后,又带她去逛了西大街的百货商场,还给满菊买了一条红绒毛围脖和一双翻毛皮鞋。
满菊有些过意不去,想掏钱给建设,被建设给挡了。建设说自家人还客气个啥?满菊听了便十分欣喜地说,咋就是个自家人呢?建设想想说,你不是咱妹子吗?满菊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出商场后,满菊挽着建设的胳膊说雪大,拽着点你,免得滑倒了。
建设便任由她挽着自己,俩人往医院里走。
过一条窄街时,满菊突然小声地说,你只认咱做你的妹子吗?
建设说是啊,你就是咱妹子。
满菊便说,兄妹之间可是不能碰身子的。
满菊的一句话,便把建设说愣住了。
满菊趁势在飞雪中抓住了建设的一只手,狠劲地攥着,不撒开。
俩人又走了一段路后,建设问满菊,孩子他爹有信没有?满菊说没有,她想跟村长商量一下,让村里出手续解除了婚姻。建设闷着头走没吱声,满菊也就没再说什么。
俩人走到五金厂门口时就碰上了田梅,建设便给田梅介绍满菊,说是他农村来的一个亲戚,是陪她爹来瞧病的。又转身介绍田梅给满菊,说是他的同学。
田梅说建设你明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顺便跟你说说小海的事。
建设说明天不行,明天我叔出院。建设拿手指着满菊说,就是我妹子她爹,我得帮他们办手续,送他们回乡下。
田梅说那就下周吧,小海他被公安局抓进去了。
田梅走时给建设丢下一句话,建设看着田梅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觉得心里有种酸楚的东西,哽着,吐不出来,他看见田梅穿着一件羽绒服,也是红色的,跟他们谈恋爱时穿的那件棉猴似的。
建设跟满菊一边往医院的方向走一边在心里想,于德海他犯了啥事呢,竟被公安局给抓了。
街上的风雪大起来,催行人加快了脚步。
建设在城南的老街巷子口买了一间门市房。
房子不大,有一明一暗两小间,正好开家照相馆。
建设找在报社工作的同学要了一大堆的旧报纸,将屋里糊个一新,又添了些照相用的工具,去区上相关部门申领了执照,照相馆算是开张了。
建设把小相馆起名为红光照相部,挂了块白地红字的牌匾,放了挂两百响的鞭炮。待鞭炮在雪地上炸出一层红纸屑后,便跟哥哥建国俩人去了街口的一家小酒馆。两盘菜一瓶酒,喝得极高兴。
下午时分,田梅来到照相馆,给建设送来一只暖水瓶和一套茶具,算是贺礼。田梅跟建设说了小海犯事的原因。小海贪污了制药厂的一大笔公款,带着一个坏女人外出游山玩水,事发后被公安机关抓了,现已经判了刑。田梅跟建设说他们扯了离婚证。这回她算是解脱了。
建设想劝田梅几句,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便给田梅抓了一把母亲送来的炒花生。田梅没有接炒花生,田梅说建设你恨我吗?建设摇头说不恨,人的一生就是命,怨不得别人。田梅想走过去握建设的手,建设却去外面端了一铁锹煤回来,借故躲开了田梅。
田梅临走时,在建设的抽屉里悄悄地放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田梅对建设说,她要去鹤城了,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建设说是住一段时间吗?
田梅只是笑了笑,便走了。
临近年关雪大起来,建设照相馆的生意还算可以,每天都能有多多少少的收入。他想等过了年开了春,再去乡下揽生意吧,雪大车子也不好骑。
他也想过要不要跟母亲商量,娶满菊一块过日子。满菊虽说是个乡下女人,却朴实厚道又善良柔顺。想想酒后还要了人家身子,咋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建设没想到母亲很同意他跟满菊的婚事,连妹妹建华也支持他这么做。
建设便跟母亲商量,拿出他攒的那些钱,把北厢房修一下,年前就把满菊娘俩接过来,一家人好过个团圆年。
建华说大哥好像也有意中人了,说她去建国家里两回都看见有一个年轻女人帮大哥做饭呢。
建设便抽空去了趟曹村,把他跟母亲商量的结果跟满菊说了,喜得满菊高兴坏了。满菊便也翻柜子拿出她的全部积蓄,交到建设手上说,婚事办得简便点,省下钱给你买架好的照相机吧,有了生意才能把日子过好了。
晚上建设住下了,两个人大胆地做了一回夫妻。
就在建设拿着满菊的户口本和村上的证明去街道办事处扯好了结婚证书时,建国却又出事了。被建国领回家的那个叫小红的女人酒后用刀子捅伤人了,原因是她去找那家关闭了的地下大众舞厅的老板讨要欠她们姐妹的工钱时,发生了口角,便动了粗。小红被推搡殴打之后,冲进附近一家饭馆夺了把刀出来,把老板娘捅成了重伤。女人被刑拘后,人家还找她要罚金,问她谁是她亲戚时,女人说出了建国的名字。警察找到建国,问女人是不是他亲戚时,建国说是,女人不但是他亲戚,还是他的未婚妻。建国还答应了替女人出罚金。
建国没地方可以借钱,便找了建设,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建设二话没说便拿出了自己准备结婚用的钱,给了建国。
看着建国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建设的眼睛有点湿润,他想哥哥比自己还不容易啊。
建设收拾抽屉时,发现了田梅留下的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竟是厚厚一沓子钱。田梅在留下的信上说,她去鹤城她姨妈家了,她是爱建设的,是小海那家伙把她跟建设分开了,她这些年的婚姻并没有幸福。田梅说她不会再回来了,姨妈年迈了需要她照顾,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姨妈了。田梅还说她已经知道建设有心上人了,就是那个在雪天里挽着他胳膊走的乡下女人,她当时就看出来了,那女人不错,要是知心就早点把事情办了吧。身边没个女人是不行的。这点钱算是她随的礼份子。
建设看完信,眼泪就围着眼圈转了,他想,田梅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建设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了田梅躺在汤旺河边雪地上的情景,那火一样红的棉猴花一样裹着她妩媚的身姿,田梅正小声地跟他说,建设你是属老虎的,建设你吃了我吧。
建设睁开眼睛,大把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建设走到屋子外面,纷纷扬扬的雪呼地一下就舞了过来。
半个月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七的下午,满菊来了,满菊是坐汽车来到城里的。满菊带着个男人找到了建设的照相馆。满菊把建设介绍给那个小个子面孔黑黝黝的男人说,这就是咱跟你说的那个照相师傅建设。
那个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半盒烟卷,费劲地抽出一根来递给建设,想请他抽,被建设拒绝了,建设已经猜出男人是谁了,就说,你是满菊的那个木匠师傅王四吧?见男人点了头,就把脸转向了满菊。满菊便赶紧跟建设说,他知道我们的事了,他这次回来是来领孩子的,他已经在那边成了家了。满菊一连说了三个他,便涨红了脸孔。
男人将抽了半根的烟卷扔在地上说,出去找家饭馆一块吃顿饭吧。
建设说一会儿有顾客要来取照片,就不去了。
满菊说她也不去了,她要在建设这儿住两天。
男人干咳了一声,就拎包袱走了出去,从窗玻璃看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风雪淹没了。
建设跟满菊说,你男人怎么说回就回来了?
满菊说他在外面做木匠活时摊了点官司,跑山西山旮旯里躲了好几年,在那儿又找了女人,后来事情弄清楚了,才回来,我们都把事情说清楚了,他给咱留钱咱没要,谁知道那钱干净不干净啊。
建设看着满菊那张淳朴的面孔,笑了一下说,人就是命啊。
窗外的雪片子被一阵风旋了一下,瞬间就扑满了几块窗玻璃。
这时屋外已经有了零星的鞭炮声,建设想,明天得去街上买年货了。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毕业于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肩上的灯盏》,中短篇小说集《临界的雪》、《说点抗联的事》、《染指桃花》、《从北窗看雪》等。现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处任职,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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