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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白云一样生活

        

        齐老和一家住在白莲垭山腰的杉木坪。他有两个娃子,一儿一女;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老母亲。白莲垭是一座很高的山,那儿终年云雾缭绕,偶尔现出阳光的时候,就会照到山坡上有一块耕耘得平平整整的棕红色土壤——那一定是在九十月间的秋季,苞谷已经收割了,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澄清,猴子的叫声越来越远。那块地就是杉木坪上齐家的土地。但下雪的时候——那一定很早,在砍掉苞谷秸秆之后,翻耕之后,霜就下来了;早晨起来,白花花一片,那就是霜;有时候霜很厚,你还以为是雪呢,果真念头一闪,雪就下来了。雪飘着,两棵柿子树就脱光了叶子,露出它们身体上琳琅满目的红果子,一颗颗大得冲人,像一块块烧红的木炭挂在树枝上。山下的人知道山上飘起了雪,因为有一条雪线,在十月之后,那条雪线就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齐老和一家住在高高的雪线之上——至少海拔两千多米。风雪弥漫的日子,就没了齐老和一家的消息,好像他们冬眠了。到了四月,雪还没化完的时候,村长、会计和一个文书会照例到山顶上去,他们记着那儿有一户人家,是他们村的。他们拿着账本,找那家人去收税收粮。粮是折合了人民币算的。

        这家人家农特两税加起来共计壹佰零叁元伍角陆分,粮款加起来叁佰伍拾元零捌角。田的面积是二十亩;这田有能收的,有不能收的;阳坡地,阴坡地。所以缴款田亩平均数低得惊人。何况田是估估数,没哪个量,就齐老和报的。也许有三十亩,也许有五十亩,也许……但,就算二十亩吧。村长知道这一家人还活着,主人,主人的老婆,老妈,儿女。

        四月的天气行路人就觉得很有些热力了,何况蜜蜂还在飞,菜花、桃、李、杏、樱甚至映山红都往外开放了,黄的瞎黄,红的绯红,紫的骚紫,乱了章法。春天就是个乱了章法的乱哄哄的季节,很好啊,很欢实啊,很灿烂啊。

        狗还叫得十分凶。

        这是很难得的,狗叫得这么凶,一定有稀客到。猴子也在路边摇着树梢。齐老和见村干部上来了,这是能预料得到的,四月二十三日,或者二十四日。钱早就准备好了,是两百。两百就两百吧,往年都是这么结的,结了,登了记,就喝酒。可今年村长和会计就有些古怪,期期艾艾的。

        “两百啊?……两百……”他们你看我,我看火塘或神龛上飘着的蛛网。

        去年就这么结了,就昧了良心喝酒。去年就取消了农特两税,人家齐老和根本不知,世界上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家是通过村干部与外界相联系的。去年收了,说你少交一百。村长和会计笑笑。齐老和在秋天的九月交那余款时听说要无缘无故地免他一百,人都快感动得跪下来,那一天,把自己留了上十年的一支虎胯给干部们煮吃了。今年……

        今年领导很暧昧,说,唔,两百啊,两百。坐下看房子,问,不漏吧,去年冬天的雪山上下得可大?齐老和说门口有三尺厚,比门槛还高。会计就说,现在还有这大的雪,神农架的雪都快绝种了。看了房子再看人,一家人,都还在。又看庄稼,门口田里的,再拨火(山上还是冷),摸狗(狗已经在主人的接待中知是客人,不吠不咬了,与客人们挨挨擦擦,摇着尾巴),然后就听见厨房里砧板剁猪骨头的声音。

        ——每年都是这样,齐老和都要为村干部留一只腊猪蹄子的,还带着座刀肉,就是猪臀肉。村长一行喝着茶,轮番甩过来的烟接住了,就夹到耳朵上、手指缝里,就说话、就咳嗽、吐痰,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喝酒了。

        锡壶酙酒。是造型很有味道的小锡壶,能装半斤,或者更多一点。火锅是铜火锅,很四川的那种,放白炭。酒杯、汤匙、搁汤匙的小白瓷碟儿,完全是殷实人家的做派,很见过世面的做派。每次村长来似乎都是这一套。看来除非是贵客,否则就算过年,他们自个儿也是不会用的。

        上了桌,五个男人(女人不上桌),就是五杯——人人敬你一杯,你敬人人一杯。这是一巡。第二巡再五杯。第三巡就是共十五杯了。喝到四五巡之后,天就开始旋了,地就开始转了,话就开始多了,稀奇古怪的事都开始谈了。齐家儿子齐细满就拿出他前些时在山上捡的一块石头,上面有一个很清晰的虫的形象。文书说是化石,还是很珍贵的化石,这么清晰他还没见过,应该叫三叶虫,好像。

        “这里有化石山喽!”文书说。

        发现了宝藏,气氛更好了,喝得更勤,喝到后来,就分不清谁是谁的杯子了。腊蹄子里面放了些海带,放了些蒿本叶子,还一个劲儿往里面加肉和山上的嫩竹笋。上菜是用红漆托盘。村里还没有这么讲究的——指住在山下的人,公路边的人。吃的,喝的,井井有条。可再一细看,看衣服呢,看这家人穿的衣服呢?露肩少扣儿。看头发呢?鸡窝一般。都是在山上劳动的装束,简直像叫花子,一屋的叫花子。酒这么敞着喝,其实也是自己酿的苞谷酒,入口绵润,知情在理,不打头,很有欺骗性。村长一行中的文书就懂行地说细满捡的这石头,卖到外头去值许多钱,甚至是无价之宝,“然后,”文书说,“换了大钱就给你们家一人扯几件新衣服。”可齐老和知道他说的意思,就说:“新衣服有,干活嘛。他们都有新衣服。我妈几套,就舍不得穿……”

        喝到嘴麻时,太阳已经从门外斜进来了,会计提醒说,再晚就下不了山了。村长说:“在老齐这儿你急什么,还让你睡地下不成。”

        还是走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大拇指指甲上剁剁烟,接燃,走了。过门槛时蹿了一步,差点摔了。回过头怪门槛。门槛是被狗啃过的,时间蛮长了,缺头凹脑,像一个老人稀稀拉拉的牙齿。齐老和的老妈妈就在门口瘪着嘴生气,一脸的恼怒。那与村长他们无关。村长也不想惹这个闲,只是跟老人家打个招呼。每次来都见齐老和的妈生气。她这一辈子就是气多,气多能长寿,总是见她活着。生气的时候打嗝儿,一个接一个,“嗝……嗝……嗝儿……”

        “老人家,还精扎着哪。”

        “快死了,他们巴不得我快点死……”

        “哪里哪里,您儿女孙子们蛮孝顺哪!您可以活百岁!”村长说。

        “活那久打鬼!没一个孝顺的……”

        老人咕囔着,村长他们已经往山下走去了。下山的路是被早出晚归的牛羊和齐家一家人的脚踊过的稀泥路。因为化雪之后,路就烂了。往山上看,山上就一些山,一些树。还有猴子深长的唳叫,划漾过茫茫的黑夜。

        森林像一座巨大的荒坟。

        

        更高的白莲垭尖上虽没有人居住,却有一片废墟。就往齐家的后面上山,爬三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细满的那块化石就是在那儿捡的。很久以前,那儿有一座庙,叫白莲庙。有人看见山上总是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像蓬松的白云一样,后来就修了庙。但后来闹白莲教,官府就把庙毁了。不过以后又恢复了。但解放时,一九四九年,从秦岭窜来了一股西北土匪,爬上山顶负隅顽抗。那山上有庙,有洞,还有一股活水。剿匪的解放军就在对面山上对准白莲垭用迫击炮猛轰,庙炸塌了,人却毫发无损。后来是齐老和的爹给解放军带路,从山后的一条险道摸上去,把土匪全包围了。二十几个土匪一起跳了崖。——就是从北面那最深处跳下去的,北面的山下还有个天坑,几十丈深。这之后,每逢天阴下雨,天坑里就有鬼魂的狂叫,全是西北腔,齐老和听不懂。

        解放军炮轰后,又闹“文革”,公社武装部长一声令下,又把山顶寺庙的残存建筑包括一座塔给砸了,白莲垭就荒芜了。

        齐老和在前些年就开始偷偷地搬运山顶寺庙的老瓦回家。瓦是黄瓦,闪光,上了釉的,泛着一种很苍老华贵的气息,就像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可山路很陡,近些年几乎没了路,路让水冲断了,灌丛、榛莽给覆盖了。空手上下山都难,甭说背一背篓瓦。瓦又沉。齐老和就在山上采药时,放几块瓦在背篓里,像蚂蚁衔食,一颗颗衔下来,这些年集了些瓦,将牛栏、厕所都盖上了这种瓦。他上瓦时还搞了飞檐,像一座小庙,将牛栏、厕所弄得比正房还漂亮。他还得背,虽然背得很慢,可时间有的是。背了十年,盖牛栏、厕所,再背十五年,说不定就可以盖大房子了。

        就在村长来过后不久,文书又上来了一趟。那一趟上得十分辛苦,还碰上了野猪,提着半袋子石灰,来了是写标语的。标语就写在了新垒的牛棚墙上: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白莲垭子上竟然出现了标语,出现了字,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遭。这标语气势磅礴,一下子把齐老和一家和村里人拉近了,山上山下连成了一个整体,人突然就不那么孤单了,山也变矮了。出坡干活,收工回家时,齐老和都要欣赏这一条白呲呲的标语。标语像阳光,照亮了这终年云雾缭绕的垭子。文书上来给他们说:要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现在各村督促县里下达的“三改一刷白”,即改水,改灶,改厕所——上不漏雨,中不漏体,下不漏粪,房子刷白。齐老和问咋改,文书也没说具体,说就是要搞漂亮,水,自来水;灶,不要烧柴了,要烧沼气,最好灶台贴瓷砖;厕所改冲水式,蹲式坐式均可,房子外墙全用石灰刷白。

        哪来的自来水?咱要去“月亮窝”挑水咧。烧沼气?沼气说是猪粪沤的;厕所就这样了,新,还改什么?坐式?坐着拉屎能拉出吗?外墙用石灰刷白了咱这高山上单家独户给哪个看去?……

        齐老和知道村里说是说,有时来了人也说很多事,都没办,也没哪个再问,就有了经验,管他的,咱种咱的吃咱的,村里的毬事与咱没关系。

        可这一天早晨,齐老和的妈起来突然吵着要上白莲垭去敬香。这天早晨,天很安静,鸡在笼子里拍打着螨虫和臭气,想走出来见阳光,猫舔着隔夜空空的盘子在做吃早餐的热身运动。空气寒凉,冷杉摇曳,发出司空见惯的声音。齐老和的妈走出她的房间就给大家说她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踏一朵白莲祥云往山尖上去了,菩萨显灵了。

        一个老太婆被梦中的美丽景象弄得亢奋起来,她头上沾着垫床的苞谷衣壳子,膝盖上有两个整齐的补丁(她自己补的)。这样的人会与观世音菩萨相见吗?可老太婆起了这个心,她有二十年没往山上走了,现在,当八十岁时,两腿像脆皮黄瓜,敢爬这样的山?

        “她要去就让她去。”齐老和对翠满和细满说。他知道妈倔了一辈子,老糊涂时,更倔。让她去,有什么事还好些,他这么促狭阴暗地想。妈就背了几个煮苕要去爬山进香了,还拿了些黄裱纸和香。

        “你看她怎么走。”齐老和站在门口,对母亲也对儿女们这么说。他有几次背瓦下来,都差一点滚下崖了,主要是没有路啊。

        妈前脚去,儿子细满就让爹给指使“跟着她”。

        妈还走得很快,总是在山上生活了一辈子,就算拄着拐棍,也比不会爬山的外地人利落。

        可是走了大约一两个小时,齐老和正在家里磨砍刀,就听见儿子急闹闹的声音。

        ——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太婆正哼哼唧唧地趴在孙子身上,狼狈地回来啦。

        她的双腿给摔断了。

        

        妈躺在床上双腿肿得发黑,弄了好些草药来敷了,女儿翠满说该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吧。说是这么说,哪来的钱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看这腿?躺在床上没死没叫就是平安了,维持现状,就是平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吃饭、喝水,慢慢就消肿了,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茫然无措。儿孙们就笑她说:“观音菩萨来没有啦?来了要来看你,给你把腿接好啦。”儿孙们说:既然观音菩萨显灵,到了白莲垭,你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为何不保佑你,倒让你眼睁睁滚下山来把一双老腿摔折呢?

        苞谷拔节的时候,猴子下山了。猴子也是从白莲垭顶上下来的,不过猴子满山乱窜,没个准。但到杉木坪,是看中了齐家赖以生存的那个沁水窝,就是“月亮窝”。月亮窝是一个小沁水窝,后来齐老和把它挖成了个月亮弯儿,能存个一担两担水。这水是在齐老和爷爷的那一辈子发现的。有了水,就可种地,就搬上山来了。齐老和在将它扩大之后的某一天,发现水中有了一种生物,螺不像螺,虫不像虫,怪头怪脑的在水底下行走,生存,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东西肯定是水中的生物了,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没有水,这生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更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雷刚过,有一天儿子细满去挑水,竟发现水中游动着几尾小鱼!这更奇了,齐老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人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寒山上存活,是因为有两条腿,有腿才爬上山来的,鱼呢?飞来的?

        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猴子满山找水喝,闻到了这儿的水腥味,就来了。这还不说,还有一只青羊也找到了这月亮窝,一只青羊与一群猴子在傍晚时分,为争夺水源打得嗷嗷大叫,把水的主人一家全然不放在眼里。猴是一群泼猴,前些时在水边发现咬死的雉鸡、竹鼠,后来才知道是猴干的。今天却要打跑一只百多斤的青羊。挑水去的翠满见猴子与野羊子打架,也生好奇,手上拿的石头也没用,看它们打得飞沙走石,清汪鬼叫,最后把一窝水给糟蹋了。

        必须把猴赶走,不仅把水弄脏了,而且可能会在秋天让你颗粒无收。水是有限的,一天就沁出来一两担;粮食也是有限的,你要在这高山上生活,就不允许其他禽兽在这里生活,这是十分无情的。猴们就是些猕猴,书上叫恒河猴,而齐老和他们叫毛猴。

        把猴赶走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灭它,灭它没有枪,可有用笼子捉猴的办法。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上来经常捉猴。——做一个巨大的木笼子,笼门是机关,绳子牵到远远的一个隐蔽茅棚里。笼子里放上瓜果、苞谷。刚开始猴是警觉的,绝不会随意进笼去吃那些诱饵。但过几天就会有饥饿的小猴往笼子里钻。第一只钻,吃,你不能关。第二只偷吃,也不能关,等到一群猴子都进去了,再关上笼门。灭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猴子,还可以卖给外地人,将它们拴链子训练了去讨饭要钱。如今那些耍猴的猴,不晓得有多少是神农架的猴子猴孙。

        当齐老和想要用笼子关猴时,翠满、细满姐弟俩都说是胡扯,不现实。找谁打笼子?打笼子的木料哪里来?

        那就下套子。齐老和下了几个钢丝套,套到了一只猴子,就在月亮窝边大张旗鼓地剥猴。把肉剔了,把骨架子丢进自己的酒坛里。猴骨酒是治风湿的良药。

        再套一只再剥时是在屋场上,他妈已能拄着拐杖在门口看景晒太阳了。见儿子剥猴,一时尿失禁,大骂儿子“遭天雷劈的”。

        可这天猴群们发疯了,把齐老和田里弄得一片狼藉,啃断了不足一米高的苞谷,还拖走了三只鸡。儿子细满去撵猴,被猴抓伤了手臂,当晚就肿得像包子,还发烧。猴子是有毒的,喝了些排毒清热的大青叶茶,又吃了七叶一枝花碾成的粉,才有了好转。

        青羊在这个早晨,与争水的猴子展开了一场血战,竟把猴子打败了,至少让两只猴子折断了猴爪,还用角挑开了一张猴脸,把一只猴眼挑瞎了。

        青羊在那儿喝水时,对这百十斤的一堆野羊肉,齐老和是下了决心要把它杀掉。青羊长得很健壮,一身灰毛,喉部有一块淡黄色的毛斑。青羊因为这一向与猴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有一条腿瘸了,且不防人,就像是这个月亮窝水源的主人一样。齐老和只要憋足劲,有一个帮手,就可以用挠钩钩住它,再然后用大砍刀猛敲它的头,一阵风工夫,青羊就成囊中物了。儿子因为被猴抓了,还在恢复,女儿也不愿配合,说:“爹,说不定它蹄子会好的,让它走吧。”

        “问题是它不走。”

        “那就不走。”

        “混蛋!”

        在这山上住着,不可能把水让与野兽。他拿着刀,大砍刀,猎刀,缺头凹脑的刀。刀是父亲传下来的,曾经在这山上杀过无数野牲口。在山上,要有刀,称手的刀。刀一直是他在这儿生活和做梦的基础,是枕头的高度之一。人睡在刀上,就像睡在故乡。如今,这刀总是一个劲儿地生锈,不行,刀打不起精神来,刀要血洗洗,要洗出它的浩气来!

        齐老和一个人接近了青羊。

        他是想把它打死的,他肯定是想把它打死。他看见青羊的乞怜,那双眼睛——当面前的人手拿着挠钩和大刀,而不是挑着水桶或背着背篓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有些惊异,它扬起头打量着他,而齐老和也在打量着它,只要把它钩住,一切都好说了。可是这个傍晚让夕阳沉重,齐老和在青羊那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深邃窎远的群山和森林。它虽然装着一副受难的样子,可它的那种冷冷的沉静中,它眼里的地方,那是我们无法到达的。它翕动的吻豁似乎在嗅吸着什么,在揣摩着什么,并且想说出话来——这是个灵异之物啊!但是对于青羊火锅和它的鲜汤的渴望已让齐老和顾不得许多了,对野牲口的怜悯只是一时性的,他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次也一样。他将那挠钩挥起来钩去!

        青羊身子一偏,钩到了那只瘸蹄子,可钩也钩脱了,青羊一个趔趄跪在水边,又很快爬起来。齐老和又钩。但是从坡上跑来了儿子细满,是从田里回来的,背篓里背了大堆猪草,飞也似的跑着大喊:

        “放了它,爸!放了它!”

        猪草在散落,儿子的头发在飞扬,石头一样光滑的脸嫩生生的,双手抓着背篓的背绳。

        青羊跑了。跑掉了。

        齐老和望着细满,他忽然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一阵揪心的陌生,好像儿子从没跟他生活过一样,是一个新来到这山上的人,一个别家别地的娃子。他可是个男儿啊!……

        “它就是想喝口水……”

        “你不想喝水啊!”他大吼,冲着儿子。那样子恨不得朝儿子甩一挠钩,把他剥了皮。

        不管怎么,第二天,他还是要守着这月亮窝,守到青羊,要它的命!

        月亮窝边没出现青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见到了水,就像见到了母亲,扑上去就把头埋进水里,贪婪地喝了起来。他咕噜咕噜吸水时,凡是能运动的肌肉都在收缩,提搂,好像要把嘴下的水窝,把整个杉木坪都吸进他的体内。

        这个渴得狂乱的人用山上的这窝水泼熄了肚里的火,果真把一窝水吸得一点不剩了,嘴边沾着鲜红的泥巴,打着饱嗝,还吐出不能吞下去的东西——估计是那不明不白的带壳水生物,就跟齐老和打招呼:

        “你好!你好呀!”

        齐老和见来了生人,既惊喜又警惕,因为听山下说偷牛贼很多,在山上也得小心一点。

        “啊!啊!……”齐老和说。他不晓得怎么跟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说话。

        “您家姓齐?齐师傅,您儿子是不是叫细满?是他让我来找他的。”

        哦,齐老和想到就在前天,儿子去了山下一趟,因为家里没了粮和洗衣粉,还差一些搭盖猪圈的铁丝,就把一个麝香包让他拿下山去卖了换东西。麝香包是去年大雪时捡的一只冻饿而死的香獐,从其身上取下的。他背回这只獐子后,将毛拔下来,套进老母亲的枕头,可以治头风,然后卸下香囊,挖出麝香,用油纸包好。有时,人要提神,就往烟锅里掊点麝香,那香逢了火,异香扑鼻,满口生津,提神醒脑。在漫长的无可奈何的冬天里,几乎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家人猫在火塘边,眼睛熏得红肿流泪,仿佛死了一万个亲人。除了擂苞谷,炕苞谷,就是吃饭喝酒打瞌睡。春天来了,麝香就得换钱换物。细满这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是个腼腆的娃子,胡子眉毛倒还粗,喉结也很凸出,山里啥样的活儿都能做,也能使枪吆狗,但很少去打野物,心地善良,没做过什么坏事,山上没啥坏事可做啊。年轻时在神农溪河里推过船光着屁股拉过纤嫖过娼的齐老和认为,男人不做坏事不能算男人,不做坏事就还没成男人。儿子连个女人的腥味也未舔,所以更不能算个男人。

        可是儿子竟然有山下的人来找他了,而不是找老爹齐老和。

        那就找他吧。齐老和就喊出儿子。

        儿子说可能是向索子给介绍的。向索子是山下卖化肥种子和日用品的老板。一问,果然是向索子叫来的,因为细满给向索子说到化石的事。

        来人一进屋就要看化石,可他说他姐不知放哪儿了,要等他姐翠满回来,姐去山上薅草去了。那人又说还有宝的,说你还有铜钱。说你挖了半缸铜钱。

        铜钱倒是有几枚,都年代很久了。有一枚还吊在细满裤子上。

        “这一枚。”细满说。

        “我早就知道了。”

        细满把那铜钱取下来,那人就把它抢了过去,看那枚铜钱。

        “这个不值钱,还有呢?还有很多啊?”那人说。

        “我就是要买的,我不买我上山来干什么?”那人拿出了一个手机,说,“这山上没信号。”

        等细满把自己的所有宝贝都拿出来了,那人看了后没什么惊喜,说这些铜钱都是大路货,不值钱,并问是不是在墓里挖的?说山下都在传你挖到了钱缸,说是过去土匪埋在山上的。

        细满不太爱说话,只是摇摇头否认。后来翠满就回来了,就把那个三叶虫化石给那人看。那人看后有感觉。齐老和盯着那人的表情,看到了名堂。那人就说卖给他。可细满沉不住气,说你愿出几多钱?这话本应是来人说的,来人问细满,细满才答。细满经验不足。

        那人被突然问住了,还没想好开价,但又不得不答,想了想,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山里人,揣摸他们的见识和底线,就迅速地说了:

        “我出……五十……到一百块钱!不就是个石头吗?我以为还是个什么宝石呢。”

        “很少有的啊,”齐老和要说话了,“这石头肯定不止这个价。”

        “我也不懂,”那人说,“我反正觉得这好玩儿。我也不是专门玩儿石头的,向索子说这儿有宝贝,我就来了,就是块石头,我背回去若一钱不值就丢了,不过也就百八块钱嘛,也算跟你们交个朋友。”

        细满看看爹,看看姐姐,就摇头。

        这必须漫天要价,人上来了,要东西的,货在我手上。

        “那你们究竟想要个什么价?”那人有些着急。

        “不想卖,留着自己玩儿的。”齐老和在正欲说话的儿子前头说了,因为他觉得有来头。也许可以慢慢给来人杀价,吊吊他的胃口。驾过船的齐老和知道看风行船,见风使舵。

        “可是已经晚了,下不了山了,我得在你们这儿住了。”那人很急躁。那人又说:

        “或者你们帮我扎两个火把我连夜赶下山去。”

        “我们电筒没电了,你带了电筒吗?”齐老和问。

        那人摇摇头,说:“我以为不远的,向索子说十几里,起码三十多里四十里!这哪儿像有人住的地方啊!”

        齐老和就挽留他在这儿住一夜。

        “好好好。那就吵闹您们家了。”那人无可奈何地说。

        晚餐是腊肉炒鸡蛋,腊肉火锅煮洋芋。

        “……神农架的洋芋就是好,怎么煮也不火巴(烂),也不煳汤。”那人说。

        还喝了两杯,说不能喝,说好了好了,再喝就醉了。

        那人就洗漱。自己带了毛巾和牙刷牙膏。晚上还要刷牙。那人在幽暗的窗子下的椅子上拉开自己提包的拉链时,在深处找他要找的物件时,偶然——给他打水的细满看到了那包里一沓很大票子的钱。钱是有特殊气味的。听说城里的小偷有特殊的嗅觉,一嗅,就知道钱在哪里。那气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钱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好东西。

        钱。

        山上的夜十分安静,有娃娃鸡的几声啼叫,像娃儿哭闹,又走散了。鬼瞪哥(猫头鹰)也凄叫一两声。很远的麂子也会应和两声,在山谷里。

        细满没有睡着。那人睡在他的脚头。那人把衣裳全脱了,说是怕虱子。细满怕碰男人的光肉,碰了有一股排斥。他一动不动,像一根树筒子睡在被窝里。睡不着,想那人提包里的钱。

        钱在眼前闪着鬼火般的光,一张张散开又回拢,像一副自动洗的扑克,展开又回去,还翻动,一张一张。细满突然有了强烈的想法……他突然想到了山上……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触到化石细满就说白莲垭一个垭子上全是化石嘛。那山顶上好多过去修庙的台阶都是些化石,他还说,不光有你说的震旦角化石、鹦鹉螺化石,什么草啊虫啊很多,你搬得动?

        那人与齐家将那块三叶虫化石的价谈妥了,三百,带他上山去看了之后,一手钱,一手化石。就说要细满带他上山去看看。

        睡了一夜,那人脸红红的,早晨吃了些酒,又一个腊肉洋芋火锅。那人问了到山顶要几个小时,说那样可以在天黑前下山去。

        那人催促着细满。齐老和说不能去,可细满要去。细满还小声给他爹在灶门口说了,说我捡三叶虫化石的地方不会告诉他。那人要细满把化石带好。

        细满的姐姐翠满也附和说可以去看看,谅他也把山搬不走,并要细满把开山刀拿着,机灵点。细满说:他不给钱想走脱?他不是我对手!

        就这么,细满背上背篓,就与那商人一起向山顶走了。

        到了下午,细满一个人下山来,背篓是空的,脸是白的,没一点血色,白中带青,像见到了鬼一样。好久没说话。他姐就问他那人呢?碰到了啥家伙?细满就说:我把那人……推下去了。

        他说推下去了,声音很小,不平静。姐翠满一听就愣了,就去喊她爹,齐老和。齐老和在锯木头,使斧头。

        “什么?推下去?下去?下哪儿去?……”

        丢下斧头过来的他爹站在那儿,只穿一件秋衣,额上淌着汗。从山上下来的儿子没淌汗。汗已经干了,脖子上和手上有抓痕。

        “究竟怎么了?!”做父亲的大喊。孩儿们的妈在灶前揪着被烟熏酸的鼻子也冲出了脑袋。

        “究竟咋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天黑了。

        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孩子们的奶奶一瘸一瘸地在屋里走,不知道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耳背。

        家人也没再问细满,事情的经过。没问,好像不敢问,好像那儿是一个疼痛的灌脓的疱,一碰就要让天地惊叫,世界变色。

        细满躺在黑暗的帐子里,眼前全是厮打的画面,那儿的声音,山上的风,树,泉水哗哗的流淌声……

        ……那人说的是“很好很好”,那人看到一个粪池里砌着的一块和尚的石碑,说很好很好。那是一个百年的粪池,里面有石蛙和无名的山顶生物。可我跟他打起来了……我无意间踢了一块石头进粪池,溅到了那人的脸上和头发上,那人很和气的,脸却变了,说,你可得小心一点呀……那人好像骂了一句——他一直爬山都那么骂,也不定是骂哪一个人,嘴里带点渣滓,也就是一个口头语,城里人嘛。……你究竟想不想买呀?他是这么问的,细满是这么问的。——哪个不想买,还黑你一块石头不成,那人说。——妈的山和尚。那人说。哪个是山和尚?哪个当了和尚?欺我找不到老婆?——哪个山和尚?细满问。两个人就不知怎么纠缠到崖边上了。——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谁知道你是不是水货,假的。那人非要细满拿出那石头再给他看看。可细满说你把钱给我我才给你看。后来……他的大脑一片糊涂。反正那人就掉下去了,反正,推推搡搡中他出现了血痕,一定是拉扯过的。——你鸡娃子赖鄙!城里来的赖鄙货!不然人家怎么叫“街鄙子,街鄙子”呢?他一定这么骂过,骂过那人。后来那人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手上的化石也不见了,好像是被那人抢夺走了……

        

        又一个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爹已经准备了一大捆绳子。那是爹到崖上采药打金钗(石斛)用的。他爹说:

        “翠满也去。”

        都去?

        还带了条狗。狗呜呜地叫着。是到天坑那儿去的。

        到了天坑口,他们望着头顶高高的白莲垭,有些云,被山顶的树给吞走了。他们准备绳子,爹是要下到天坑去的,细满也要下。

        天坑像个巨大的黑洞,一个巨大的嘴巴,像是一个巨人踩了一脚,四壁白瘆瘆的,坚硬得十分无情。那是个无底洞啊,下到那里就是地狱,谁也不知道有多深,里面有些什么。有人说有怪兽,有人说有长毛的巨型癞蛤蟆,它一打哈欠就会生雾。正想着,雾就从底下腾起来了,像一口滚滚的锅。

        那怎么下?从来没有人敢下到坑底。坑底离坑口少说百丈高,悬崖陡壁。在半壁上打过金钗,爹做过,把细满也带下去过。爹打金钗的时候不会讲什么,爹口紧,不讲奶奶给细满讲过的二十几个土匪的事,还有他亲眼见过的家里两条猎狗的事。那是在细满还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两条威武的猎狗。有一次跟猎,在刺棵子里叼出了一只兔子。兔子东躲西藏,最后给逼到光秃秃的天坑口,没了路,就往天坑里跳。那两条猎狗也就跟着往天坑跳。死了那两条猎狗,爹在天坑口一个人闷闷坐了一天,像块石头一样。

        人要顺绳子下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可爹朝都没朝儿子细满看。他只是整理着绳子,让翠满在上头照看点,自己就下去了。

        绳子打了十几个结,因为长度总不够。估计还是不够。绳子一点一点地在往下溜去,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长蛇,一点点往下爬去。

        “爹!”翠满喊。时不时喊。

        可爹没有回应,但绳子有力,往下在溜。

        下了很长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传来喊声,要把绳子拉上去。那声音似乎并未到坑底,可那声音悠长、浑沉,整个天坑都有一种爆发似的共鸣声,仿佛一个人在地狱底下的呼号,让人听了有一种凉森森的恐惧感。

        把绳子全拉上来了,那就是细满要下了。细满也没想什么,咬着牙齿,捆住自己的腰,就往下蹚去。这是没有可说的行动。他只有往下去。谁逼的?不知道。

        他姐很有经验,也有一把力气。绳子在一棵百年老树上缠了三圈,一个人基本可以控制了,姐还把绳子踩在自己脚下。

        “过点细啊,细满。”姐姐叮嘱。姐的声音像送别,永久的送别。

        这是一条十分新奇的路。就是冒险。打过金钗的细满知道怎么走,看着脚下,找有些平缓的地方下脚,有灌木的地方可以用手抓上一把,减轻绳子的力。

        一步一步地走,走扎实;一步一步地下。但爹没有回应。他想爹肯定在下面等他,或者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天坑。天坑啊,天坑。

        坑壁上些许的灌木是黄栌,还有响叶杨,有盐肤木,乌桕,还有人血草。为什么靠近坑底的地方有这么多人血草,黄英英的花开得漾漾的,精神抖擞,这是为何呢?掐断了一根,流出鲜红的血来。跟坑外的人血草没有两样。

        坑底下,对,就是坑底下,他能望到的地方,胜利在望的地方,一片一片的人血草,一片一片的晕晕的黄!往下看,就像看到四月的菜花地,让人浑身躁躁的,黄得让人要发疯的颜色,就像蹚下去就是去蹈一片火海似的。

        后来想想那天有多难呢,一股强大的坠力要把你拽下这万丈深渊。绳子被乱七八糟的树枝阻挡纠缠,石头磨着随时欲断的绳子;看见了蛇、鹰窝、老鼠、飞鼠——就是那常说的催生子,还有青麂。再陡峭的山壁上都有青麂攀爬的影子。也有很罕见的草药,有金钗(一般的金钗兰)、蜈蚣钗,还有小丛红景天、灵芝、一大窝五灵脂(就是飞鼠屎)。有几次坠下去的是石头,可下面爹没有喊话。他可能躲得远远的,在观察着半空中的儿子哩。

        后来绳子依然不够,但可以看到爹为他踩出的一条路。那也很险,有的是贴着崖壁走的,滑溜,像是万年没人涉足的,本来就是万年无人下去的天坑啊!

        后来呢?后来他就丢开上头连着姐姐的绳子,好像丢开了世界,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爹依然没有吭声。他想象着坑底的情景,那万年无人涉足的下面,毒气四溢,爬动着千万条毒蛇和老鼠——这是他梦中遇到过的险隘世界。那里有冤魂,有鬼魅……已经被树枝和石头划戳得伤痕累累的细满就这样软着双脚下到了踏实的坑底,他小心出脚,寻找着爹的影子。

        那天坑底下,跟天坑上头又有什么两样!阳光一样暖热,清风吹拂,人血草灿烂辉煌,灌木丛生,高大的乔木也千姿百态。天坑口圆溜溜的罩在头顶,坚硬的光秃秃的坑壁在阳光的炙烤下现出骨头般的颜色和质地——就是一块块站立的骨头,一扇扇骨头般的墙垣!气势磅礴,高不可攀,让人生出渺小似蚂蚁的感慨来。可也是另一番天地,让细满感到这白莲垭还有如此雄壮的景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终于看到了爹。爹正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蹲在那儿。细满走近去,他看到了爹的面前是两副兽骨。细满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那是两只狗骨,完整的狗骨架。脖子上套着的皮套还没有腐烂。爹把那个皮套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在不远处,细满看到了一堆散乱的人骨,人的骷髅。那是不是奶奶说的那些土匪呢?还有许多骨头,兽骨,巨大的骨头。大得像是传说中的怪物的骨头。还有许多奇怪的脚印,大的,很大的,细满紧紧跟着他的爹,手拿着开山刀,防备有什么袭击他们。听见了水声,有一个洞,山洞。洞也很大,洞口水淋淋的,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他们走进去,看到了洞里也堆着一堆堆骨头,像骨头,也像石头。许多闻所未闻的兽的头埋在泥水里,浮土中。他们出来了,像在地狱里游了一遍。细满吐出一口气看头顶,白莲垭高耸入云。那望断颈子的山顶,无数的水珠子正从上面飞腾下来,像一些鸟或者树叶,声音凄厉,又看到有许多人也坠下来了——水珠子变成了人……

        忽然听见了人声——人的呻吟声!

        毛骨悚然的细满看到毛骨悚然的他爹。他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爹拨开人血草就朝那呻吟的地方跑去。

        淌了一地的血,那人静静地躺在一片人血草中,胸腔里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无数大黑蚂蚁趴在他的身上、头上吮吸着他的血。那人一定是爬动了的,身后留下一条血路,压趴了一片片的人血草——他是想找一条路上去。想逃离这个天坑。就在细满下来时,就看到一具人骨,靠在崖壁的一棵树上,未脱节的手骨还紧紧抓着树干——那可能就是几十年前的土匪或是哪年不慎失足的采药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那人面孔朝下,爹去拍他,小心翼翼的,他想把他翻过来,仰面。可搬动时那人浑身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声——他骨头都摔坏了。他一定是坠落途中被树拦住了才没死。“快去找水来!”爹喊。细满就去找水。他摘了片叶子,接了水来,爹给那人喂水时,嘴却怎么也掰不开。“你醒醒,喂!喂!你……”那人睁了一下眼,眼已经散了光,接着头一歪,就死了。那人手里捏着什么,死死的。细满爹去掰他的手,是那块三叶虫化石,化石已经碎为三块,可依然紧紧攥在手里。细满接过那块化石,他把它们放进兜里。接着爹去动那人背着的包。包拉开了,钱。那些钱。爹把它们一张不剩地拿出来,有很多,新的。爹用双手拢了拢,拢在一起,拢成一沓,再把它折了,解开衣服,放进内衣荷包里去。爹也没看细满一眼,自己做着。细满听到那些新钱哗哗的声音,很清脆。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那包没再看。可细满记起那包里还有一个手机的。他想要手机。可他爹却喝住了他:“别翻了!”

        细满不干,他想要那个东西,想拂逆爹的意志。他就去翻了。包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人头上有黑色的白色的干结的血块,它们曾是液体,从脑壳里流出来的。蚂蚁太多,正在那儿狂乱地爬着,吮吸着那些血块和脑浆。

        他还是把那个手机——那个包里的硬家伙摸出来装进了口袋。他做这些的时候他爹在另一边扯草。他不再翻那个包。他爹也许知道他做完了,就抱来人血草,覆盖到那个人的身上。细满也照爹这么去做。父子俩拼命地扯人血草,手都被那鲜红的汁液染红了,终于用人血草把那人“埋”了。爹就走了。细满跟爹走。他先上,爹让他先上。

        他们上来了,来到人的世界。鸟语花香。

        

        这一夜细满感觉到爹妈一宿未睡。起来小解的时候看到爹妈在厨房里,烙着香喷喷的酱包馍,还有火烧粑粑。

        细满早晨迷迷糊糊起来,洗脸时,爹就给他说:

        “细满,出外去躲几天,躲些时。”

        爹拿出了一沓钱给他,让他放进荷包。都是些新钱,那人的钱。

        细满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他二话没说,就背上爹妈为他准备的衣物和干粮。包是爹年轻时在河里推船用过的帆布拉链包,里面塞得满满的——不是吃的就是穿的,可以当背篓背起来。爹说:

        “下山先去剃个头。”

        爹说了这些就不说了。细满看到他的妈在角落里抹着眼睛。他想去劝几句,觉得没必要。就大声给姐翠满说:

        “姐,我走了。”

        姐大约已经知道,已有准备,就问:

        “你要到哪里去?”

        姐说这些也望着爹妈。她知道这是爹妈的意思,主要是爹的,爹就说了:

        “出去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

        细满去奶奶的房里告辞。奶奶睁着眼问他去哪儿,细满就说笑着说是给奶奶去买黄豆酥回来吃。奶奶虽然八十多了,可牙齿很好,能咬得动油炸的黄豆酥。前不久,细满还真给奶奶带回来半斤黄豆酥,是在向索子店里买的。

        细满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应说走就走。于是就迈出了门槛。狗嗅着他,挨挨擦擦,细满就赶狗,不让狗跟上来。狗在坡上就站定了,昂着头翘着尾,送他。细满向狗招手,向杉木坪上的树招手,向杉树招手。杉树很高,有紫杉、麦吊杉和巴山冷杉,麦吊杉像钓鱼竿一样站着,只长个头不长身材,瘦丁丁的,上面笼着绿色的针形叶;巴山冷杉却发出灰绿色的光芒,像铁汉子一样站着,跟山上风的凌厉的姿势一样。

        家慢慢看不见了。

        细满在山道上走着,有力地走着,头也不回。这一定是出远门,他很敏感,知道了爹的意思。人死了,他要走远一点,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包括在山下那些村里的人眼里消失,消失一些时间,等……

        他走得太急,气喘,汗也滔滔不绝地出来了,黄豆大的汗珠,揩了又出来,他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在一棵树下吹风。他想着坚决不朝后头看的,可他还是看了。

        白莲垭又远又高,挤在很荒凉的天边,白雾紧锁山腰,好像有山火喷出,青烟滚滚——那是云雾。山有些模糊了,像罩着一层薄纱,像往事。

        细满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地上,手扶着父亲用过的那个包,向山冈和森林,向着峡谷,大放悲声。

        哭是一种卸重。他轻松了,开始想往哪儿走,应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开始数钱,是十张,一千元。他看三叶虫化石,想要找瓶胶水把它们粘起来,山下修鞋的那种胶水很好。他开始吃东西,并且喝水。他找水喝,他想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往长江走。

        鱼峡口是一个不错的地名。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敢情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水啊,并不只有无尽无头的大山。细满有些兴奋,很兴奋,非常兴奋,一路的阴影都忘了。听说是修三峡大坝,这河口,这长江,都宽了。河底下过去是一个小镇哩,现在全淹了,崭新的房子搬到现在的山上,成了新镇。

        他看到了江上行走的巨大游船,洁白的身子,漂亮的造型,像神话中的宫殿。像水面上逡巡的巨大的鸟。不只一艘,两艘,江面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艘。江风也开阔了,水腥味浓密,两岸的山峦就像图画。

        前面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三峡大坝,如一道空中巨墙,横亘在万顷波涛之上,把长江捆了个严严实实。人可以把长江弄成这个样子?山外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山和尚。他听见有人在贬损他。山和尚是一种鸟,叫戴胜。说你山和尚就是指你没有见识,就是藏在山里的一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和尚。山外的人应该骄傲,应该翘尾巴。山外的人大气磅礴,山外的人不与山里的人一般见识。

        过船闸,船在那水闸里慢慢下降,好多好多船都赶进闸里,有大游船。大游船上有黄发蓝眼睛猪皮肤的外国人,男人女人。好多外国人,他们是来看中国的风景的。我看到了这么多外国人,我要回去将这些所见所闻讲给姐姐听,讲给奶奶听。

        船降下去了,降到了另一个水位,另一条江,而上面大坝关着的就是三峡水库。细满看着,仰头回望着,那高高的大坝,比山还高的大坝。他就到了宜昌。

        轮船码头可是个大码头,好多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店铺,好多商店。他突然看到了穿警服的警察,心就一惊。他就往人多的地方挤,想将自己消失进人群里。后来,他到了街上,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要吃东西了,想买点水喝,还想买点烟抽。不知怎么,他想抽烟,有根烟,有个打火机,像爹一样,人就能平静下来,无事一样的,身上的零钱花光了,那就要用爹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了。他找了个隐蔽无人的地方,从内面拿出那一千块钱来,飞快地抽出一张,把剩余的钱放好,就去一家铺子买东西,烟、打火机和喝的水——唉,水在城里也要钱买啊。

        他买了一包两块五的红金龙烟,打火机一块、水一块,共四块五,他把那一张百元的递进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跟爹差不多。那老人将钱看了看,摸了摸,又看了看,又掸了掸,又照了照,对里面喊:

        “快来,这里有人用假钱!”

        细满抢过钱拔腿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跑啊跑啊,手上捏着那老头所说的假钱。他拐了几个弯,终于跑到一个有树和花坛的背阴处,感到安全了,就把那钱展开。他很少经手过一百元的钱,这辈子也就两三次。他认真地摸了摸,看了看,好像是有假,再把那其余的九百元拿出来,都是一样的。他有些疑惑。他的内心很惊雷,发出很空洞的响声,仿佛一个梦破灭了。——他全是拿假钱来哄骗我们的啊!我把他推下去,竟是一堆假钱?

        一种很荒谬的感觉油然生起,连自己的躲避也没有意义了。他决定再一试,用另一张。于是他盯着了一个街头卖报纸的小孩。他随手拿了一本很花的杂志。没看清楚是什么名字,就把钱递过去让他找;那时他候在一边,瞅着没了人他才过去,那是一个空挡。那小孩把钱就那么一看,一摸,说:

        “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不要。”

        “为什么?”有时间追问。

        “假钱,你哄不了我。”

        细满的心彻底冷了,身子全部软了。是假钱,所有的,那个人全是假钱!

        

        一个揣着假钱的山里娃子,带着绝望和愤怒在城里行走着。他已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靠喝路旁店家水管里的自来水生活。这一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找一个卖烤红薯的讨红薯吃。卖红薯的看他饿得失魂落魄,就给了他一个小红薯。细满连皮都吃进去了,可没填到牙缝。牙缝里全是沙子。红薯这玩意儿在咱们神农山区是喂猪的东西,可在城里,还卖一两块钱一个。

        卖烤红薯的是安徽人,俩人交谈起来,卖红薯的就指着前面街上一排店铺,说那里会要人的。

        身无分文的细满就到那边街上,一家一家问,问到一家敲敲打打油漆味刺鼻还有切割机疯叫的五金焊接店子。老板在,拿着铅笔和钢卷尺在量钢筋,也是个穿得脏兮兮的人,手上全是黑垢。还有一个跟细满差不多大小的娃子在调油漆刷钢网。那店子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乱跑的小妮子。老板说,反正要也可,不要也可。就要了,一个月……那老板说,做了再说,你做不做得了?

        这是一项繁重的活。可再繁重,刚开始也能做。等着吃饭的时候来临。来了,给了他一个碗,一大碗饭,跟老板一起吃。老板搛一碗菜就跑到门口一堆钢筋、窗户、铁门堆里蹲着吃,那个同样是帮工的也是,细满也就这样。菜搛得很少,怕人家说他只会吃。

        吃饱了饭,撒了一泡尿,就睡。他跟那个同龄帮工睡在用铁棍搭的铺上,在半空中的地方。下面的床睡老板一家。上面只有一米高,人只能钻进去,里面有脚臭味,鼠屎臭味,说不定还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烂虫。

        细满终于能睡了,能伸展四肢慢慢想事了。他就想事。就算是狗窝,也能舒坦地、安静地想事。

        逼我出来了。脚头的胎皮——就是老板的亲戚娃子在听收音机。他叫胎皮。胎劈?胎逼?“楼”下老板一家在看电视。街上有汽车在呼呼地驰过,隔一会儿一阵,隔一会儿一阵。我出来了。我刷锈刷漆切割钢筋和钢板。这是一个累得像骡子的活儿,学也能学点东西。可人血草会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燃烧起来,像火,照亮了他的梦魇。高高的人血草,人血草的坟冢……模糊、混乱、亢奋的争吵声……那人骂着……那人掸着一张张让人愤恨万分的假钱,假钱一张张飘落成黄色的人血草……使假钱的定葬身天坑!是的,用假钱哄骗山里人的只能葬身天坑!我爬出来了,我爬出了天坑,我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天坑是地狱!坏人才进地狱啊!

        

        细满第一次跟着老板去人家家里装防盗网。

        那也就是个六楼七楼。老板要他跟胎皮一起爬出窗台,腰里捆上绳子去打洞。

        绳子吗?就绳子。家里所有的绳子,爹搓了几年准备去卖的绳子。绳子就是绳子。他系着绳子。他突然想到,爹是要他明白一些事理,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教训一下他:杀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要轻易杀人,然后,让你下临深渊——进入无底的天坑。

        要下便下。就跟当时爹要他下一样。可是,当他吊上了绳子,朝窗外一看,不知怎么,一阵大汗就铺天盖地而来。没有预兆,没有防备。那汗水就像雨一样下淌,每个毛孔突然成了“月亮窝”,比月亮窝沁得还厉害——就是哗哗往外流。

        “你是怎么了?”老板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害怕?”

        老板又多说了一句:“你不是说可以吊的吗?”

        从来没有这样淌过汗的细满只好往窗外爬。这是另一个天坑,一个更难受的,像山一样压来的天坑。爹说过,能忍则忍,你争个什么呢?爹是在心里“说”的,他有灵犀。他悔恨,他理解了。能忍则忍。

        他流着汗,快哭出来了。他不会哭,咬着牙吊下去,死死地抓着防盗网,打孔上膨胀螺栓。他咬着牙干活,让汗淌,淌完了,身体里的水淌干了就好了。

        后来身体里的水真的淌干了,他安着防盗网,在空中。在家里,在此时——假如没发生那事,现在,我在杉木坪那红棕壤的坡地上赶牛犁地,旁边有狗和羊子,有白云。苞谷秆发出碧绿色的声响。我躺在地上,蓝韭和苔草如垫絮,气味芬芳,云影流动。更远的地方在我不想去的地方,河流、村庄和公路。我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像白云一样生活……

        像第一次无来由的流过滚滚大汗以后,又安装了两次又流了两次滚滚大汗,让老板恨不得把他赶走。可他可怜的样子,老板又不好说出。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

        第一个月,细满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竟一晃就去了一个月,细满竟坚持了一个月。一双手被油漆泡得稀烂,眼睛因为反复被电焊弧光灼伤,红肿得像桃子。可钱是真钱。挨过老板和老板娘骂,可那是真钱。老板那小妮子,用尿滋过他的脖子,可那是真钱。他追求真钱,他微笑着,能忍则忍。他追求真钱的响声和手感,追求真钱的自在,宽厚,追求真钱的安静,瓷实,追求用难以忍受的劳动换取真钱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只有他掂得出来。

        他把那一张真百元的放在假百元上,压住假钱,掩盖假钱,不让假钱露头。

        

        老板长着尖尖的脑壳,灵活的眼睛,可是不看人,老板用自己不停的干活,来催促学徒们不停地干活。

        老板也不刻意地教你,说,把那根焊焊。细满就捉住电焊钳也戴上老板的黑眼镜,在钢筋上啄着火,就去焊了。就这么会了。老板说,下二十根一米三五的。细满就拿了卷尺去量,就在切割机撕心裂肺的切割下,把二十根一米三五的都下了,就会了。

        老板就是这么个人,要做的事,只说一句话,多一句都不说。拿了绳子,就要你下天坑。那是在惩罚你,给你烙饼,也不告诉你,第二天说,躲躲,就把你赶出了家门。老板跟爹一样。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被电焊烧出了洞,全被油漆涂成了硬壳壳,问爹,我还躲几天?爹不回答。爹不在身边。穿着那么脏的衣服,与老板一个锅里夹菜,老板和老板娘只当没见着,只当跟叫花子进餐。一屋的叫花子,一屋的破铜烂铁还有电线,还有个猪窝般的铺。

        细满不害怕,奔真钱去的,可惜太少。那一段时间,生意出奇的好,老板做出去的防盗网还需要重新加固,因为城里盗贼太多,刚做好的网窗就被撬了,剪了,扳弯了。老板心里真高兴,常常喝酒,炒猪顺风,说,强盗有吃的,少不了咱一口。有人找他扯皮,说下的钢筋细了,稀了,做门的钢管薄了。那就得加钱,加真钱。老板没一次碰到假钱。

        细满找他学识别假钱。胎皮也会,什么线哪,水印哪,变色哪,摸上去粗粝哪,还有暗字哪(要用一种特殊电筒照)。细满学了这些,摸着假钱,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你丢了命,你为这几个假钱露了富,丢了命。是我杀了他吗?——他问自己。

        胎皮在黑暗中不数假钱,手淫。把那空中的铺弄得打摆子一样摇动。然后用一个瓶子接淫水。细满说:你不动好不好。半夜,脚头的胎皮动得一塌糊涂,像梭子在机杼上来回跑动。

        天气又热,上头没窗户。细满就知道了胎皮的毛病,也不想管他,就到下面,在门口摆了个木板睡。看夜空。城里的夜空光秃秃的,灯光把星星全枪毙了,天空死干净了。可山里,咱那杉木坪上,星星满空都是,挤得像从电影院出来的人群。还有满坡满林子的萤火虫——到了夏天,萤火虫出来了,空气里浮动着一浪一浪的萤火虫,闪闪灭灭,人就浸泡在萤火虫的水波里,就像在梦中漫游……爹,我还躲几天就回?……

        汗流多了,他只有不停地喝水。

        铁网生意做到了二十层楼的高层住宅里。

        如果……他看到胎皮没精打采地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系着绳子,还要放防盗网下去。

        他的淫水快要流光了,可他营养不良,甚至便秘。恶心的胎皮,他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如果他就掉了下去,一头栽了下去,是我还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呢?……他忽然想起:是那个人自己踩滑了掉下去的!——那个人要看石头;胎皮在摇栏杆;石头松了。栏杆连根拔起了……他喊“你要当心”;他给胎皮喊:“你要当心!”他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句。那胎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眼神;——那个人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后来就不见了;胎皮不见了,下去了。——他抓住了他的手;——他抓不到胎皮的手。胎皮说:“你做么事?”——“我抓你。”——“你下来啊!”胎皮喊。

        细满大汗又滚滚而下了。老板出现说:“啊?!”

        我没有推他,现在证实了,全想起来了!是他自己下去的。我站在这儿没动。他在那儿也没动,是一种不可能失脚踩滑慌张掉落下去的样子。他也不可能被我推下去,因为他脚站得铁稳,他站在那儿像脚下打了二十个膨胀螺栓似的,就是台风也撼不动他。没有人可以把他推下去。没有人能推胎皮,推那个人。没有人能推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他想。

        那我躲几天就回。顺爹的一口气。爹是恨我哩。没有。——我会给爹解释的。用心,必要时也要发言,用说话。

        ——就是个骗子,推了又怎样!心想横了,爹用大棒打我,我就这么说。

        ——把天下的骗子杀光!我这么说。我这么想。

        在高楼上安装的时候,系绳子的时候,胎皮总会说:

        “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细满不说话。

        “喂,小齐,你究竟为何这么看着我?”胎皮声音颤颤地说。他很害怕。

        细满就去做别的事了,走开了。

        “你未必想把我推下去不成?”胎皮大声喊说。

        有一忽他真的觉得他是可以推一个人下去的。二十层就是天坑口。

        他实在记不清那个人长相了,他只记得那黄英英的人血草花,那人血草冢。他记不清人血草花下的那个人了。有时他看胎皮就像那个人。那个人就像胎皮,胎皮的爹或者叔叔。

        十一

        他到大街上到处去回忆那个人。通过别人的面相回忆那个人。很多人,他看,分辨。他揣着那块已经用强力胶水粘好的三叶虫化石。在少有的空闲时,他手捏着三叶虫化石,到大街上去寻找那个人。那个人会爬起来,爬出天坑,回到城里来。他是城里的人,城里才有假钞,还有手机。细满不会用,一边荷包里捏一件:手机和化石。

        有一天,他来到了一条专门卖石头的街,叫奇石街。他问一个老板:

        “这个值多少钱?”

        那人接过细满捏得热乎乎光溜溜的三叶虫化石。三片粘结成的化石。那人的眼珠子就瞪圆了,像狗卵子。

        “假的。”那人说。

        细满要抢过来。这像掘他的祖坟。像杀他。

        “这个是作的假,不值钱。”那人又说,不让细满夺,还继续细看。

        “那就给我。”细满不让那人看。你既说是假的,就没有资格看了。

        “你想要几个钱?”那人问他。

        可是假的你凭什么要买?你做生意的死精,会买啊。细满把那块石头夺过来了。他气愤,夺过来了,不跟他讲价。

        可他不知道多少价,不知道能不能卖钱,气鼓鼓的,四处走。再走到人少处,有僻静的店铺,终于看到了化石,也是一些鱼呀虫呀还有鸟呀什么的。问价,几百,上千。

        “我这个……”

        那老板两撇小胡子,一双鹰眼小巧玲珑:

        “哪来的?”

        “我家里的。”

        “你是哪儿人?”

        细满想了想,说:

        “秭归。”

        “别说秭归,整个三峡地区都没这种化石,这石可能……是做了手脚的。现在孔子鸟都做得像真的。”

        又来否定他!

        “不是,这是真的,摔破了呢。”他说。他气愤地说。

        “所以更有欺骗性。”那人说。

        “你这里明明有哩。”细满指着一个三叶虫化石说。

        “你那叫星形三叶虫……越没有的越造假。”

        “是真的值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那人抽着烟,鹰眼从烟雾里挣出来,“一百?两百?一千?两千?不好说……你若卖,放我这里,卖多少是多少,三七分成,你七我三;卖一百你七十……要碰到瞎买的,比如老外——外国佬。哄上船了就瞎卖……”

        “我知道你卖了多少?我又不在这里。”细满说。

        “人要有诚信嘛,互相猜忌还搞什么合作。那就现在你卖我,二十块钱走人!”那人干脆地说。

        “二十块钱?……”

        “就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一条人命?可这是一条人命……这去了一条人命。不可能,一条命只有二十块钱?!你他娘的,这是人话啊!

        “你长得漂亮些!”他讽刺那人。

        他走了。他记住了什么“星形三叶虫”,那口气,是稀有的,因为他说了越没有的越……高山上长大的娃子,机灵着哩。他听进去了。他在高山长大,在白莲垭还从没有见过这种石头的,有一天,他在山上瞎玩,寻药材,他就捡到了这块石头。山上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山上净是石头,可没见过这号石头。……这是真的,是稀罕物,我要换回个人回来!就只当是从天坑爬出来了,摔昏了,醒了,几天之后醒了,就爬出来了……天坑如一口蒸锅,云雾腾腾,是能把人托起来的,像水……天坑口如一个巨大的井口,天空是灰蓝的,汹涌的气流托着鹞鹰飞腾,像托一片树叶,那人就坐着鹰的翅膀一起飞升起来了……

        十二

        胎皮,这家伙,人还挺好的。给他买雪糕吃,五角钱一个的,不是雪糕,是冰棍。吃得凉丝丝的,甜得腻歪歪的。他知道细满有一块怪石头。细满说,你对我这么好,等我把这石头卖了,我请你吃肉丝面。可有一天这石头让老板的小妮子看见了,非要玩儿。这是断然不能玩儿的。小妮子哭了,并凶狠地要用尿滋他。细满心里恨得想长出几百颗牙齿要咬人。这也就让老板知道了。老板强行要细满把那“宝贝”拿出来看看。老板看了,“哼哼”地说,这玩意儿,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一块破石头。

        是块破石头,可一条人命啊!值不值钱无所谓的,这是一条命,我不会换钱的,除非换一条命来,把那个人,从那深深的天坑里换回来——那个人回来了,说,我爬上来了,只是睡了一觉,摔了一跤,风一吹,雨一淋,就醒了。

        天气太热,老板给他们“狗窝”装了个改装电扇,声音之大,举世无双。睡不着,睡不沉,就到下面的大门口摆门板睡去。胎皮巴不得他走。可是有一天晚上细满要上去拿衣服,发现胎皮在翻他的包。

        “你翻我东西干什么?”

        胎皮不紧张,还嘻嘻笑着说:

        “嘿嘿,你有好多新钱还有手机。”

        “你怎么能动我的包呢?”

        “嘿嘿,你的钱是假的。”

        “是别人放我这儿的。”细满说。

        几天胎皮都没问什么。几天后老板一家人要回乡下有事把店子交给了胎皮和细满。没了生意,就是守店。晚上,胎皮要细满与他一起去看三级录像。细满说不想看,胎皮就神秘地说:“我给你把假钱花出去。”胎皮敢想敢干,细满就跟他去了。胎皮去买票,被人抓起来了,细满就跑。回到店子很久胎皮还没回来,细满坐卧不宁,感到凶多吉少,就收拾好东西连夜跑了。

        有一个热闹的打电子游戏的地方,可他不敢待。他进去了又出来,感到有许多鬼鬼祟祟的人都是来抓他的,要收缴他的假钱并问出处——还有九百元的假钱,这是一条命。他走在街头灯光昏暗的地方,天气燥热,没有下雨,身上黏黏的,像爬满了蛞蝓,令人恶心。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江边。江边是个公园,有许多树和长凳,有一些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女在那儿成双成对地抱在一起,有并肩的,有靠着的,有躺在男人怀里的,有躺在女人怀里的,有哼哼唧唧的,有做着淫秽动作的,有散步的。

        那是别人的事,细满到了水边,还有人夜泳哩。他就涉到水里,拿出毛巾来洗脸洗身子。看别人也脱了裤子,自己也脱了裤子洗了,换好衣服。江面上是一些眨眼的灯光,那叫航标灯,也有船的灯光。有大轮船,拉起呜呜的航笛,向他来的方向溯水而上——那儿是他的故乡,很远,很远的山里,很高的山上,白莲垭,杉木坪,有狗,有猫;狗有黄狗黑狗。有数只鸡,有自己的床。有火塘——这会儿,在咱们高山上,有西瓜吃的时候,还得生起火塘,山上寒。一阵风一吹,雾就漫上来了,也就是云。云漫上来了,冷飕飕的,围着火塘吃西瓜,也吃腊肉火锅,吃烤的红薯与板栗。板栗煨在火里,会爆响,爆响后就开口了。开口的熟板栗。还有茶,新茶泡出来,也是一股子熟板栗味……

        他想奶奶。奶奶的腿不知好了没有。狗想跟他走,后来被撵回去了。他一个人,走着世界,在宜昌。

        江水滔滔,拍岸汹汹,夜凉如水,心如迷途。他找到了一张条椅,枕着爹用过的帆布包,拢上肚子上的衣襟,竟很快进入了梦乡。醒来天已经亮了,有清扫公园的大嫂在那儿刷刷地扫着地,只当没看见他似的。

        肚子咕咕叫,去江里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又喝了一肚子含沙的江水,看见世界平静,就到小巷里去买吃的。

        有个大排档街上有的店打开了卖早点,有一家细满与老板给安装过铁窗和烟道的,有个女孩跟他讲着相同的话,他吃着面,就看到她提着一大提篮菜来了。他朝她看着,故意跟她打招呼。在这里,找个老乡不容易,他太孤单了。可他上次没承认,说自己是秭归的。

        他说:“你是阳日湾的吗?”

        那女孩说:“你咋知道?”

        他就说了,他说了真话:“我是白莲垭的。”

        那女孩也很高兴,说:“给我讲假话啊,上次,”又问,“你这是回去?”因为她见他提着包。

        他说:“我没事做了,想找个事做。”

        那女孩就说:“我给老板说,他们缺个择菜的。”

        细满就在那儿等。过了一会儿,女孩就要他去见他们的老板。老板大黑牙,像个流氓,说:

        “一个月三百。”

        三百就三百,比那儿的还多呀。细满喜,惊喜,暗喜,就捋起袖子择起菜来。

        女孩大他一岁。女孩叫王红霞。女孩长得怪机灵的,一看就不是山里人,跟谁都亲热,这样的妮子成人家媳妇是人家家里的福气。

        “你们那里种水稻。”

        “是啊是啊。”她说。

        “咱们吃苞谷,”细满说,“没吃过米。”

        “你现在吃米。”

        “我现在吃米不习惯,想苞谷糁子,想酱包馍,想火烧粑粑,还有荞麦粑。”

        “荞麦粑苦死。”王红霞飒辣地说。

        她的声音很有主见。

        大排档闹哄哄的,晚上全是喝酒的人,一直到转钟两三点。都是火锅,流着汗赤着膊吃着火锅,摆在大街上,辛辣的气味甚是好闻。细满也就吃上了。很辛苦,也就吃上了。有点白莲垭的味儿,放花椒和尖辣椒,一把把的大蒜,咕噜咕噜冒辣泡的锅,开啤酒瓶和碰杯和嚼鳝鱼牛蛙香辣虾的声音,和摔破瓶子的声音,和斗酒声。细满累着,吃着,一双鞋水淋淋的。他与老乡王红霞说话。王红霞照顾他,给他买雪糕吃;是真雪糕,不是冰棍,一块钱一个的,还给他买洗头发的小瓶的飘柔二合一。她说他的头发像牛屎坨,取笑他的。她还长得很丰满,洗菜洗碗的时候,给客人上菜的时候,都可以欣赏她时隐时现的胸脯。可以放肆的欣赏,不像在家里,害怕看到姐翠满的稍微暴露,就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丑事似的。店里的很多女孩都很丰满。这可能是吃了重油火锅的缘故。手泡在油里,鼻孔沉浸在油烟里,加上吃,就这么吃得油胖了。

        他把白莲垭都忘记了。

        他爱上了王红霞。

        他总是想她,仿佛所有的活都是为她做的,干什么都不累,择全宜昌的菜也不累,杀全宜昌的鳝鱼,也不累,宰全湖北的鸡,也不累。干二十四小时,也不累。

        人真是个怪东西,人真是个贱东西。

        下了班还可以到王红霞租住的地方去聊天,坐,给她修床,给她换锁,给她逮老鼠,逮老鼠下夹子,就像在白莲垭下“铁猫子”逮羊逮猴逮九节狸一样。一共逮了十只老鼠,吓得王红霞浑身打颤,细满把老鼠用铁丝串起挂在树桠上。还陪王红霞去看了一场电影。

        当然是他买的票。看电影时他肩挨着她,拿着她的手。王红霞说看电影看电影。

        究竟看了什么电影细满记不清了,一出了电影院就忘记了,却记得了王红霞的气味,软绵绵肥嘟嘟的手。王红霞说,我比你大一岁。细满说这有什么要不得的。细满说你十八?王红霞说:你这么小,哈哈哈。

        细满给王红霞买了一把牛角梳子,还有个小镜子,在地摊上买的。王红霞就收下了。

        有一天晚上细满突然遗精,梦中的对象就是王红霞。他要把王红霞娶到家里,娶到白莲垭的杉木坪上去,把她从宜昌娶回去,从一个吃稻米的平原娶到吃苞谷的高山上去,从不长雾气只冒柴烟的地方娶到白云飘飘的地方去。他就说白莲垭的好话。春天,杜鹃花盛开,杜鹃是长在大树上的,不是山下的小杜鹃,有什么秀雅杜鹃、毛肋杜鹃、粉红杜鹃、红晕杜鹃,一场雨一下,一场太阳一来,野苦桃花也开了,杏花也开了,蔷薇也开了,山楂花、野樱桃、珙桐花也开了,夏天咱那儿没夜蚊子,凉爽宜人,青草遍地,茶叶飘香,接着又开了马桑花、旋覆花、沙参花、龙爪花、杓兰、芍药、火棘、桔梗、党参……蓝的、白的、红的、紫的;秋天百果成熟,吃不尽的甜味,打不尽的果实,山楂果、五味子、石枣、火漆果、红枝子、四棱果、八龄麻果、你们山下少有的八月炸、猫儿屎、猕猴桃,漫山遍野都是。五味子一嘟噜一嘟噜,蜂蜜一缸一缸,接着就是核桃熟了,板栗熟了,野柿子熟了,榛子熟了,松子、锥栗、蔷薇果遍地都是……咱山上你听说过那活血化淤的江边一碗水,消肿止痛的头顶一颗珠,止血生津的文王一支笔,清热解毒的七叶一枝花?花叶吃虫子你见过吗?花像一个笼子;鸟只有蜜蜂大你见过吗?——叫蓝喉太阳鸟。还有山凤、松鸦、苦荞鸟、苦恶鸟,算命鸟你见过吗?还有九头鸟,九个头,都能叫,还有红腹锦鸡、白雉鸡、角雉、灰雉——就是娃娃鸡,叫声跟小娃子哭一样,挺好玩儿的。还有会唱十几种歌的乌鸫、黄莺,还有鬼瞪哥——就是猫头鹰,在林子里晚上瞪着眼,像鬼一样;还有山和尚,就是戴胜鸟,头上一撮毛像古代的官帽,还有旋木雀,用嘴钻树洞像电钻那么旋转,咱山上的洞有冷热洞,夏天冷冬天热,冬天打赤膊在里面也不冷;还有潮水洞,洞里涨潮像长江哩;还有一层一层的白云,一片一片的森林,山上有麂子,有獐子,有野猪、熊、麻羊子、娃娃鱼。冬天下套子,想套什么套什么。现在不许套了,所以野生动物多了,在云彩上面,到处是蹦蹦跳跳的野羊,抵角呼唤,一道道瀑布从山上挂下来,到了冬天,瀑布就冻住了,像满山满山的玉石。接着就到了春天,从泉水洞里涌出成群成群的鱼来,不知道这鱼从哪儿来的,在哪儿长的,一色的白鳞,一色的筷子长的鱼,煮火锅放几把南风盐菜,那个香呀!……

        细满说这些时仰着头,就像望着高山上的云彩。他第一次向一个外人说自己的家乡,他发现他叙说的家乡是如此之美,像一个童话世界——他也第一次从自己的叙说中,从别人的聆听中,发现了自己家乡的美丽,高山上与众不同的美丽。真是美呀,奶奶,我想你,爹,妈,姐姐,黄狗黑狗,鸡和猫,羊,山坡上唱的山歌子、野樱桃树,我想你们……他给王红霞唱了一个高山的歌,他唱道:

        “高高山上一扇岩,岩啷古抬起望郎台,姐在台上望到在,哪晓得你从半路来……”

        他又唱“高高山上一窝汤,一窝汤里出蚂蟥,蚂蟥叮到鹭鸶的脚,要得脱来不得脱”。

        山上有许多山蚂蟥,专往人的裤腿里钻,还有一种竹虱,往人的毛孔里钻,你若用手拍打,尾巴断了,头还在里面,要痒死你三天。你只有用烟头烧,一烧,那竹虱就退出来。他没给她讲这个。山上会把人的鼻子冻掉,一年有五个月下雪,人不得出来,就像进了棺材一样。他把这些都忘了,只有蓝天白云,青草山坡,只有猪牛羊,桑麻茶。只有把酒话桑麻,结庐在仙境……

        王红霞就听着,看着看着快感动了,可王红霞咯咯地笑着说:“人家说山上的人像野人。”

        “谁说的?”

        “凭什么人家说一个人蛮不讲理说是‘山上赶下来的野东西’呢?”

        “那是指野兽不是人。”细满说。

        细满就要吻她,王红霞让他吻了,让他摸了,又推开他说:“我比你大哩,你要叫我姐姐,不行的,不行的。”

        细满没洗手,也没吃,没喝,品味着口中的滋味,拿手在鼻子下拼命嗅着,闻那手上留下的王红霞乳房上的味道,身体的味道。细满发着抖热着身子说:

        “管他哩,她嘻嘻哈哈的,我还是要把她娶到手。”

        十三

        大排档每天十几个小时,累死,王红霞还烫伤过一次,可老板狠心不给钱治。有一天去老板家讨钱,那老板要强行对王红霞非礼,王红霞就跑了。王红霞跑了,细满寻她不着,气得要死,就把菜不择干净,让顾客在白菜里吃出泥巴来,在空心菜里吃出蚯蚓来。老板就扣了细满半个月工钱。

        有一天王红霞就通过别人传话,要他与她到江边去见面。

        见了面,细满发现王红霞满手的洗发水味,一双手也让洗发水给泡烂了,还肿。王红霞说,在洗头房给人洗头。细满就给她说为报复老板扣掉了一百五十块钱。王红霞就哈哈地笑,很开心的样子,就摸细满的头,说,好弟弟。王红霞说,我学会了理发和染发,我就回去开一个小发廊,自己做老板,让人剥削划不来。细满说还不如到咱们山下的君山镇去。要不,我也去学美发。王红霞摇头说别学,说你去学,到美发学校要一两千块,你哪儿有钱?王红霞就说,来,细满,我给你干洗。就用双手刨细满的头。细满靠在她怀里了,后来她靠在细满怀里了。细满说,我会弄到学费的。

        细满就去奇石一条街,去卖那块化石。对化石他已经慢慢淡薄了,见着它不会想别的——想那遥远的事情。化石就是化石,卖个好价钱学一门技艺,既然出来了,就得学点东西。

        到了奇石街,找了一家出价最贵的,卖了七百块钱。细满觉得这是很多钱,够了。以后回去再捡,能捡到第一块,就有第二块,还有第三块第四块。

        还有个手机,摔坏的手机,去了二手手机市场,别人只肯出一百元买,还要备用电池和充电器。细满就没卖成。他回到宿舍,就拿出那些假钱来,心想是真钱就好了,就能交学费了。可惜那是假钱,有九张,九百元。

        细满在街上左看右看,看到女人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就动了想给王红霞买点什么的念头。他选择了半天,买了一条围巾,一条很洋气的围巾,金黄色的,很长,砍价只要二十八元,又不贵,又拿得出手。就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王红霞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王红霞来了,见到围巾,很高兴说谢谢你呀细满。细满握着王红霞那一双被劣质洗发剂泡烂的手,心疼地说,洗烂了。王红霞说,洗一个头提成三块钱,脚都站肿了。脱开鞋给细满看,果然是肿的,两只脚,肿得像熊掌。

        细满不能帮她,王红霞也没想细满帮她。王红霞只是说,我日他妈的!——王红霞野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红霞再见到细满时,染了指甲,染了头发——成金黄色了,涂了口红,还上了假睫毛,那睫毛长得怪难受的,就像是猫的睫毛,很恶心。王红霞说,好困。——王红霞打着哈欠,说,给我买块烧饼来吃。细满给王红霞买了块“掉渣儿烧饼”,王红霞还要喝牛奶。喝了牛奶,吃饱了,王红霞打着嗝,说,有烟没,给支我抽。王红霞做着要抽烟的样子,两只手指夹动着。细满内心惊骇,问,你这一段在做什么?王红霞说,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啊,说我在发廊里做保健。

        细满就完全知道了。细满是个明白人。洗头房是洗头,很正规的,而发廊,发廊是个脏地方,做坏事的地儿。发廊里的女人叫小姐,小姐就是做坏事的,跟男人睡觉的。王红霞坚称:我告诉你了我肯定没做那种事,我是绝对不做的,只是正规按摩保健,不信你可以去看。但王红霞不告诉细满她做事的地方。分手时她让细满先走,先上车,她再上车,然后不知去向。细满试图跟踪她,却是一无所获。

        细满相信她,又不相信她,心里惴惴不安,老想着王红霞跟男人按摩时,与男人脱光了睡在一起。细满忍受不了这种幻觉和想象,他想要制止她,又想要睡她,以检验她是不是黄花闺女——这个他懂。

        见面很难,总算有一次答应见面。见面后看着王红霞穿得低低的上衣,恨不得把乳房端出来给世界看,就抱住她要跟她发生关系。可王红霞说,细满,我那手机太老了,拿不出手,能不能借点钱我买个彩屏能照相的手机?

        细满就想到他手上有个手机,胎皮说过这手机很好,但能不能照相他不知道。细满就去了手机店修理,师傅要五十元,手机包修好,还说是可以照相的,像素还不低,一百三十万的。细满就答应了。

        手机很快就修好了,很快很快。手机是彩屏还是什么和弦。细满就打电话给王红霞。王红霞就来了,见了手机,就像见到了亲娘。细满就说是他姐姐给他的,至今未用,给她,要她去配电池。细满拉着王红霞睡觉,没见红。细满就说,我不会让你干那种事了,我们回去吧,回神农架去!王红霞不干,说,跟你到高山上喝西北风去啊?我可不想回去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细满睡了漂亮的王红霞,可没有快感。只有回忆起来才有一丝快感。但没出几天,他就发现下身红肿了,撒尿难受,还从尿道口里流出些脓样的东西。细满不知道怎么了,在这方面他还没有太多的经验,他只有惶恐,并且不敢找人问。不过他隐约感到这是很羞耻的事,难以启齿的事,与坑蒙拐骗,偷盗抢掠是一类的事,甚至是比它们更丑恶的事。在白莲垭,好多事情不问也可以过去,凭他自己的琢磨。比如有一年他开始遗精,姐姐帮他洗短裤,也没有说什么,似乎眨眼间都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都长大了;比如处理包皮过长——过去他并不知道包皮还是个问题,但看到每天报纸上割包皮、割包皮、割包皮的铺天盖地的广告,才知道城里人都包皮过长,从小就要挨一刀的,仔细研究了他人的包皮(在上厕所时),发现自己的包皮正好,与王红霞做那个事时,十分懂这个的王红霞也没说他包皮过长,那就包皮正在尺寸上。现在,下身出现了问题,倘若在家里,他就会给爹说,爹就会带他去找医生。可他想,在家里,是不会得这些怪病的,撒的尿清长清长,鸡巴就像没有一样,能把它忘掉了。可现在鸡巴成了一个负担,他就想——按报纸广告上说的——是不是霉菌?他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屋顶,将裤子脱下一点,对着太阳晒那个东西,想把“霉菌”(或者细菌)晒死。

        可脓依然在流,他就去找王红霞。王红霞在发廊里自称是秭归的王红霞。王红霞不在,包在,一翻,翻出身份证,王红霞也不是神农架的王红霞,是保康的王红霞。王红霞说了假话,保康与神农架阳日湾很近,怪不得王红霞对阳日湾那么熟。

        王红霞来了,细满怒气就来了,细满拉着王红霞到一个角落说:“我下身出事了。”就退下裤子给王红霞看,短裤上全是那种脓水,龟头又红又肿。王红霞没有说话,王红霞很紧张,说:“你找我干什么?”细满说:“这是你过(传染)给我的。”王红霞否认说:“我过给你?这是什么呀?我又没病。”细满说:“你为什么骗我?”王红霞说:“我骗了你什么?”细满说:“你是保康的。”王红霞不急不慌,倒笑嘻嘻地说:“那又怕什么。细满,我把什么都给你了,我警告你,你不要到处乱说呀!我都给你睡了,我又没要你什么东西。”细满说:“手机就不是东西?”王红霞说:“还说手机哩,来路不明。有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这手机是怎么来的。”细满一听头就轰地一炸:“哪个打电话给你?”王红霞说:“哪个晓得!是个女的。”细满心乱成一锅粥,像有大难临头的不舒服,叮咬着王红霞说:“我这样子你说我怎么办?”王红霞见摆不脱他,说:“我给你睡了我还犯了法啊?”王红霞就跺脚走了。细满求助无门,欲哭无泪,心想只睡了一次就这样子了,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毒?城里究竟有多大的毒?

        又拖了两天,拖不下去了,就按图索骥,找到一家什么专科门诊,鬼鬼祟祟进去,见过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医生,老医生鬼鬼祟祟地看着他,要他到后面一个屏风去。这里还有几个人在鬼鬼祟祟地求医。轮到细满细满就去了,脱下裤子,老医生拨弄了他的下体两下,甩手说:“这是淋病,要打针哩。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小姐?”细满知道“小姐”的意思,只好点点头,也就默认了王红霞是“小姐”。“那就对了,”老医生说,“如果是女朋友,那就要一起来检查治疗,光治疗一边是不行的,要双方同治。”问了问,打一针要两百多块。细满只有两百多块,只开了一天的,就去打针。

        细满从来没有打过针,有了病就是弄点草药煎水喝,要不就是让妈刮痧,什么猪毛痧,牛毛痧。爹常说山下的药太贵,没想到城里的药更贵,按医生的说法,不花去两三千块钱这病治不好。

        细满希望一针就把人治好,就恨王红霞。想到城里的病就是多了。

        他回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齐细满”,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一声。两条黑影就突然向他扑来,把他压倒在地上,就给他戴上了手铐。

        十四

        细满被人压下的时候脸给狠狠地锉在水泥地上,脸就擦走了一块皮,流血,手臂也给人扭得像折断了一样,头发被人抓掉了不少。他记得他被推进一辆车里时两个警察左右喘着气,像跑了许多路的样子。他看了看车窗外,嘈杂的声音,乱成一锅粥的马路,人与车子慌张而有序,都自由自在,手都没被铐住。

        在派出所,他惶恐地看着他们,那些警察。他看到了那个手机,送给王红霞的手机,还有那些假钞。他一急,就感到裆里哗哗地流着脓水。一切都是因为王红霞。当问到手机是怎么来的时,他大声喊着:

        “我没有杀人!”

        他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在细满的这十七岁里,他只与警察打过一次交道。有一次他下山去买农药,看见一个姓王的乡警,他跟那乡警说过一句话。乡警谈不上和蔼,问他是哪儿的,就这一句话。但眼前的警察不停地问,将他按在地上,让他住在许多魔鬼一样的人住的屋子里。那些人像山上的野兽,林中的鬼魅,一个个长得怪头怪脑,细满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与这些鬼怪关在一起,被他们打,被他们抢去饭碗的。在抢过几次饭和挨了两顿打之后,细满就说:老子杀过人的!

        ——这里的人只有说出你干过最坏的事,别人才会怕你。有一个还碎过尸将尸体煮了给左邻右舍喝汤呢——他成了狱霸。细满说他是杀人犯,那些人包括碎尸的狱霸才对他住了手。——老子是神农架的土匪!他说。他横了一条心。

        不承认杀人也不要紧,警察让他站在亮爽爽的灯光下,站着,不许睡觉。还不让他抓裆里;他裆里痒,他们让他举着双手。有一天细满就承认了。恍恍惚惚的。承认了就让他睡觉,还让他去医务室打针。

        去指认犯罪现场的那天他是在路上翻供的。看到了熟悉的青山绿水,他才记起来车是往白莲垭开去的。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恐惧。杀人是要抵命的!而且他将回去看到亲人和乡亲——他要押到山下的村里——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裆里流着臭水长着奇怪疮疙瘩的龌龊人……后来他头脑一阵一阵发热,快发疯了,想喊叫,身体像要爆炸,神经要错乱了!他手上戴着铐子坐在车窗旁,看着这囚笼般的车、警察和同样是警察的司机。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终于疯了!他要用声音冲破车顶,要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绪冲出去,冲向山野,砸掉手铐,获得自由。

        他疯了,那些警察就来把他按住。他被按在座位上,身子一阵一阵狂抖,被堵住的嘴巴还在喊,喉咙和胸腔里全是喊叫,喊叫不得出来,在胸腔里、肚子里、肠子里、五脏六腑里乱窜。后来他像一只被擒的野羊,四肢软了,可肚皮和胸膛仍在大起大落,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声。

        但是他并没有屈服,正待押解的警察庆幸制服了他并喘一口气时,他们看见了细满的嘴里流出血来,而且血越来越多,越涌越多。有经验的警察扳起他的头来,知道了他是在自戕,这是犯罪分子逃脱打击的一种伎俩;他们看到,随着血呼地涌出了一个东西——那是半截舌头。细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他还是疯的,并没有清醒。警察在椅子下找到那截舌头,捡起来包进一个手帕里,就要司机调转头,朝宜昌开去,开回去,到医院去。

        舌头算是接不上了,离开身体时间太长。原因是他们在途中遇上暴雨,暴雨冲毁了道路。在暴雨的山道上行走的那种感觉本来是十分安静的,人可以在车上睡一个好觉。车碾压着雨水的声音和两边阴郁的森林都有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欲望,并使人觉得特别疲倦,特别需要一把靠椅在摇摇晃晃中投入梦乡。车却翻了。

        一个警察身负重伤,一个警察身负轻伤,把那截舌头也给弄丢了。第二天又一拨人来寻找舌头。在深沟的烂泥里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舌头,爬满了蚂蚁,已经被蚂蚁啃噬得千疮百孔。

        细满连起诉都没有,就糊里糊涂地释放了。有人告诉他,那个死去的人是个盗卖过国家一级文物又用假钞骗人的惯犯,公安机关已接到好几起报案,都是关于这个人的。加上细满已不能说话,且不满十八岁,就这么放了。

        细满回家先是在山下打尖,山下的人说他的奶奶早就死了,埋在白莲垭上,是爹用背篓背上去的。他奶奶留下遗嘱要埋在垭子上,可以看见菩萨。山下的人见细满不说话,怎么追问也不说。细满就是不说。细满说不了。细满在向索子的小店买了火纸和香,还有一对蜡烛。他往山上走的时候,鸟语花香,天蓝得像假的。他想起奶奶要去山上见观音菩萨的举动,心里想笑。心里一笑,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奶奶,我来看你来了!”那话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楚。“啊!啊!啊!……”他叫起来,他发现他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可鸟的叫声悦耳动听。他一路跑一路叫着,仰着头擦汗时,他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莲在山上飘浮着,盛开着,莲花上站着一个人,像他的慈祥的奶奶……

        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太平狗》、《暗杀者的后代》、《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的最后舞蹈》、《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二十七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第一、二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文化精品突出贡献奖,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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