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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套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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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俩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是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说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报的行贿者肖老板此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底弄得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屋漏洞很多,为老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鼠夹,四处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的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门,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调头!”涂森林毫不含糊。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降,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碰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好局长率队隆重光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好这会儿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元?有什么东西可以买?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他当然知道涂森林这么召唤他,绝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西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元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每件几千个卢布,折合人民币二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俩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沓,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像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于肇其说:“老涂你奇怪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

        2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饭店大楼前的广场上站着个人,戴顶圆柱形鸭舌帽,站姿一动不动,是一座雕塑。这不是俄罗斯人,却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翻译小张说,这家酒店有法资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举办奥运会,运动员就住这家酒店。这里保安措施相对严密。

        小张来自省外事部门,懂俄语,到过俄罗斯,一路上他特别关注保安措施。他让大家把证件、钱和细软什么的放在贴身小包,随身携带,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运,以有效防盗。小张说眼下中国小偷厉害,俄国的小偷也不逊色。人家不像咱们飞车贼砍手党那样凶猛,但是技术水平高,什么锁都能开,什么包装都能解,解开了还能复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的,只知道里边的东西没了。所以细软贴身保存为宜。

        涂森林插话,让大家特别注意小张的提醒。涂森林说,他一位朋友去年访俄,团组里有两位给小偷“哈罗”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这种事自己很难受,别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紧一点。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有警惕,快传授点防盗经验,免得大家让小偷“哈罗”。涂森林说这有点难。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阳光,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防盗高招很简单:听朋友介绍后,特地让老婆在短裤头里边加缝一个暗袋,有了这东西,不怕俄国小偷厉害,只愁卢布和细软偏少。

        众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称,很灿烂很阳光。

        其实那时他心里正走神。说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让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刻小于怎么样?在跟谁“哈罗”?不会被谁“哈罗”了吧?

        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长。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为秘书长,翻译小张,然后是八个组员,来自各地市。公务出访,自然公事为主,到达莫斯科,俄方接待单位提出一张接待日程,参观数个档案机构、双方同行座谈,另加游览。这时涂森林就打听红场,还有列宁墓,询问安排了没有?小张说错不了,中国来的团多有这个项目。涂森林说那好,到俄罗斯买个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买东西。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找点熟悉的东西,亲切亲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红场。俄方请了个懂中文的导游,因为日程很紧,在那里只一个上午,导游让大家二选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宫,或者是列宁墓。两地点都挨着红场,但是没法都进,因为参观者众,都要排队,有时要排几个小时,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团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宫,涂森林则力主拜谒列宁。他说从小知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研读人家写的书,背诵人家讲的话,多少年了。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虑捉老鼠多了,书读得少了,但是毕竟以前记住的东西还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会感到永久遗憾。

        团长拍板,“到那儿再说吧。”

        他意思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红场看排队状况,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两全其美。这主意透着聪明。

        一行人上车去了红场。到达时天下小雨,雨濛濛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遗憾:当天因某缘故,列宁墓暂不对瞻仰者开放。但是列宁同志举着雨伞在列宁墓外频频招手,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向涂森林热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个头长相衣着跟电影、画报上的列宁几乎一模一样,动作语气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担任特型演员。这位模仿者在红场上招徕游客,对貌似中国人者尤其热情。谁有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须付卢布若干。

        团中同伴起哄,让涂森林过去跟列宁同志拍一张,聊补未得拜谒之憾。真的见不到,仿的也行,人家还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员,像极了,拍起来多有趣:列宁同志于列宁墓前亲切接见来自中国的涂局长。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挂办公室一面墙。

        涂森林赶紧走开,他说卢布问题不大,墙也足够,只是感觉不对。不能这么干。

        恰在其时他的手机响了,柯德海的声音传到了红场上。

        “老涂你在哪?身边有座机吗?”

        涂森林出国前,特地让局办公室给自己的手机办了国际漫游。他是局长,出门十多天,单位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联络。手机的国际长途资费贵得惊人,涂森林出国后一直开机而不接,电话铃响,看看号码显示,然后发回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出国,有事短信联络。国际短信也贵,比电话却要便宜许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来电话,涂森林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接听。

        “我在外头,”他告诉柯德海,“你说。”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样?感觉不错吧?涂森林说俄方提供的参观点有价值。双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碍是语言不通,难以仔细打听防鼠灭虫等事项。其他感觉不错。

        柯德海道:“跟你说件事。”

        他的口气平和,叙述非常简洁,讲的还是于肇其。此时此刻,他们间急迫到非得进行这种国际漫游联络的事情,当然除小于无他。

        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几小时前。时柯德海列席市长办公会,于肇其在会场门外守候了将近一个钟头,在柯德海有事出场时把他拦住。他们去了柯德海的主任办公室,谈了二十几分钟。于肇其情绪冲动,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把涂森林拖进来当第三者,让涂森林在忙于灭鼠和出国之际还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马,当然有他的原因。事实上那天柯德海也没有直接提出让涂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来去,含糊其辞,只说怎么办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提具体要求,不言之中俩人彼此有数,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会怎么办。涂森林跟于肇其谈话后曾电话反馈过,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绪冲动、反应激烈,却没估计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小于聪明过人,他知道市档案局大楼飞来飞去的蟑螂不可能获知并传递案情,涂森林的消息来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测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还这么主动扑上来,就是要找你,探听虚实,说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绕圈子,敲边鼓,只说没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侥幸,这种事没有侥幸。他还让于沉住气,该找的找,不该找的别找,不要搞得到处声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扬扬。他走后柯德海即急电涂森林,因为挺担心。于肇其在他那里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让他当局长,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险恶。他不怕,想搞就来,他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话,美国纽约联合国大楼里都能找到说话的,看他们能搞到什么程度!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

        “我告诉他别乱讲话,这种时候尤其要冷静。”柯德海道,“他那种性子,怕他弄个不可收拾,真是特别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远在俄罗斯,柯德海为什么还找他说这些?就因为特别不放心。他说,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样清白,事情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具体情况他还不好细说,特别在电话里,等涂森林回来吧。他觉得现在恐怕还得请涂森林给小于打个电话,尽量劝导,以求稳妥。

        涂森林握着电话,好一阵不出声。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这种时候还得劳你老涂,真是没办法。”柯德海说,“你知道他就那样,当初跟我总不对路,但是听你的。”

        涂森林说柯大主任的任务真是代价太昂贵。手机国际漫游非常费钱的。

        柯德海跟着也开玩笑,让涂森林弄张发票给他,多少都行,他负责报销。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团组去莫斯科最负盛名的阿尔巴特街参观购物。下车前导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罗斯外交部大楼外集中,这座大楼是哥特式建筑,尖顶高耸,可为标志。导游让大家对表,说当晚俄方接待单位有一个招待宴会,迟到了有违外事纪律,大家一定要守时。导游建议所有团组成员把手表从北京时间调为莫斯科夏令时间,待离开俄罗斯回国再调回来,以免一路总在换算。车中一些人赶紧调表,涂森林也把手机取出来更改时间。

        他问导游:“除了购物,这条街还有什么?”

        导游说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说他出门从不买东西,因为不擅长这个,老婆交代他不要乱花钱,所以逛街购物,以饱眼福为基本原则。到俄罗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经很熟悉的。怀旧总是有亲切感。今天没找到列宁同志,挺遗憾,就在这里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车上人都笑,说涂局长这个称呼明显不当,普希金是沙俄时期俄罗斯最有名的诗人,那时候还没有布尔什维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说是他呀,明白了,写过《上尉的女儿》,为了名誉死于决斗。

        阿尔巴特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面,街中摆铺,人来人往。团组人员入街后各自走散。涂森林背着个包独自行动,东看西看,不时拿出手机。

        于肇其总是联系不上。

        他在那条街上开始注意起木套娃,这可能是阿尔巴特街大小商铺里最普通的木制工艺品,外观多为笑眯眯披俄罗斯花头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头和身子,可从中部旋开,里边车空,套着另一个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开,里边更小的还套着一个。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涂森林觉得有趣,说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阳光。

        他在阿尔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好团组一个同伴从旁边走过,涂森林把他喊住,请他帮忙按一下快门,跟普希金同志合个影。这时手机响了。

        是于肇其。此刻为北京时间晚十一点出头,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机的来电显示,知道涂森林远从俄罗斯挂了数个跨国长途进来。没有要事,当然不会如此寻找。于肇其回了电话。

        他说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说此刻他在阿尔巴特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套娃,出国前听于肇其说过。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套娃很特别,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苏联领袖人像,一个套一个,按任职时间顺序大小摆开,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选购。

        于肇其说他见过,形象画得挺夸张,有点漫画化。

        涂森林问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买的紫金项链?阿尔巴特街吗?于肇其说不是,那种地方东西贵,导游带他们去近郊一家专业精品店,在那里买的。

        “可靠吗?会不会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东拉西扯,如此国际漫游。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问:“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论第一个命题:“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他还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一块。

        于肇其默不作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费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回家再细谈。远在异国,此刻很想念乡亲们,特别想念小于同志。临行前聊过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况,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牵挂。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为之负责。无论碰到什么,都应当禁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就想起早年这里一部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很熟悉的,写的其实不是炼钢,是炼人,书里讲了人的一生应当怎么度过,很理想化,估计尘世中人很少有谁可以够得着。但是尽量少为一些什么愧疚终生,还是应当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于肇其还是默不作声,一定有些感觉。

        “说得我又舌头大了。”涂森林道别,“回头再谈。”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他说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谈谈,像以前那样。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那么远?还怎么说?他知道涂森林是关心他。没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发闷,着急。涂森林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把电话放了。

        涂森林看着自己的手机发愣,好一会儿。

        时恰有两位团组同伴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喊他。

        “涂局长干吗了?这么严肃?”

        涂森林即笑眯眯,灿烂而阳光。

        他说这是当年前苏联红军的帽子,是吧?

        小摊上摆着一种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是一种尖顶皮帽,皮帽中嵌着一粒红色五角星。印象中这是数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苏联红军战士的帽子。涂森林兴之所至,刚在电话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苏联名著,书里主人公苏联红军战士保尔戴的帽子应当就是这种。眼下阿尔巴特大街上到处有售。

        3

        当年,有一回市政府办公室开新年晚会,各科轮流上台表演节目,综合科三个干部一起卡拉OK,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卡拉OK歌单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国民歌一起自娱自乐,没有特别缘故,只因为三人共事,总被周边人等戏称为“三套车”,所以自觉对号入座,拿人家的歌当自己的招牌。

        当年三个人里,涂森林是后头来的。涂森林大学里读哲学,毕业后到宣传部属下的讲师团当理论教员。理论教员给基层干部上课不容易,理论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络,舌头得顺溜,知道怎么深入浅出,人家才听得下去。有的理论教员会搞创作,擅长编顺口溜,例如“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干校,腐败分子在深造”等等,听众觉得新鲜,效果倍儿好。涂森林不行,虽然笑眯眯,对文学热爱不够,编讲义不会押韵,不知道怎么哗众取宠,且有个小毛病,一紧张就口吃,如人们所笑,“有,有时舌头有点大。”因此讲课效果不佳。偏偏有个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长在宣传部编的简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印象很深,打听这个谁写的?话不多,表达得挺清楚。结果发现了涂森林。机关里一向文牍,到处需要会写材料的,领导了解了涂森林的情况,说别看这年轻人舌头大,笔头不错,看文字就知道内秀,头脑清楚。给我吧。

        于是涂森林进了政府办的综合科,当副科长。时综合科缺写手,里边只两个干部,日常材料任务很多,彼此还内耗,有矛盾,俩人中一个是柯德海,时任科长,另一个为干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于肇其对涂森林发牢骚,表示对科长的不满。他说人家姓柯,所以当科长,发号施令,动口不动手。我们家老祖宗不行,姓了个于,人称“干钩于”,干字加一钩,也不知道钩哪去了,只能当干事,什么事都得干。

        那时候的小于已经显示出对职位的巨大热情,他对科长柯德海有意见,是认为柯德海对他不关照。小于出自名牌大学,复旦中文系,人聪明,领导意图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办王牌写手之一,但是年轻气盛,自视较高,看不起别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涂森林到来之前,政府办提了几个年轻人,小于认为无论如何自己该算一个,结果因民意较差,没轮着,其他人上了,此桌无鱼。因此于肇其不服,迁怒柯德海。柯德海年长几岁,为人处事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当科长后逐渐收手,亲自捉刀日少,主要从事“协调和文字把关”。科里除于肇其外,原本还有一个写手,后来调走了,大材料一来都压到小于身上,小于说有事要他干,好处不给他,如此不公怎么行?格外不满。

        涂森林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别着急。彼此同事和为贵。

        柯德海也有不满,他跟涂森林说,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强,非常情绪化,这么闹像个什么?不像话。

        涂森林说小于可取之处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当时于肇其闹别扭,没心思干活,涂森林一声不吭,什么都先顶起来。有天晚上他到办公室加班,搞科长交办的一份应急材料,这材料本该小于干,人家不干,只好归涂。叫做干事甩手,副科长接着。远远的看到办公室亮着灯,却是小于来了,在办公桌边乱翻。涂森林开玩笑,说小于这么认真,学习什么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摊,抓着的却是涂森林刚拟一半,随手丢在办公桌上,正准备当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这部分写得利索。东西摆着呢,比那个强多了。”于肇其说。

        涂森林笑笑,没多说话。

        后来涂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间和稀泥,调和双方关系。如他们经常代书于纸上供领导们讲话时朗读的那样,叫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一个科室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情况总是大不一样,就像有了一块两面胶,你才有望把两块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涂森林就是这两面胶,科里气氛渐渐比较融洽,慢慢的就有了综合科三套车之说。

        那时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无话不谈。于肇其说机关里笔头强的还有很多,涂森林最让他服气的是为人。涂森林好人一个,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样,人虽随和,心中有谱。于肇其称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别人搞不来,涂森林却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说什么都听,能帮就帮,于不露声色间指点劝告。俩人一块工作真是有幸,让他学到很多,长进不少。

        三人共事近两年,机会来了,于肇其老家那个县的政府办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须是能写材料有办公室工作经验的。于肇其有兴趣,因为该职在当地属中层领导,不像市政府科长副科长其实都是“干钩于”,不算领导,只能算些大干事。他毛遂自荐,亦请柯德海、涂森林帮着说话。两位科长联手隆重推荐,于肇其终于衣锦还乡。

        于肇其提拔荣调之际,科里三套车开进酒店,一起吃一次饭,为小于饯行。于肇其喝了点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记》中陈胜、吴广说事。当年陈胜尚未揭竿而起当陈胜王,还在田头地脚充苦力时与伙伴们有约,叫“苟富贵,无相忘”。于肇其说咱们一样,今后出头了,彼此不要忘,还得互相帮。

        涂森林即开玩笑,说小于这是干吗啦?企图谋反还是拉帮结派?

        于肇其说你这家伙说哪去了。咱们这是三套车嘛。

        柯德海说毛主席当年讲过,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于肇其回县里当他的中层领导,起初还顺利,很快又不行了。这人性格上确实有毛病,自视太高,目中无人,加上情绪化,不容易得人缘。几年下来,一直原地踏步,领导不欣赏,群众不看好,陷在县里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就更难。相比之下,柯德海、涂森林很顺利,坐在办公桌边彼此搭档,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长,后来柯转正,涂再接。一晃数年,时逢下边县区换届,柯德海对涂森林说这是个机会,下去干几年愿意不?有一段基层领导的工作经历,对今后发展可能有利。涂森林说那当然好,听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说运筹帷幄,也有些长袖善舞了。这人办事缜密周到,颇受市里头头器重,不声不响就把事情运作起来。那年秋天涂森林离开政府办,派到县里任职,当副书记,去的刚好就是于肇其那个县。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话:“关照一下小于,情况不太好。这人咱们都了解。”

        涂森林到来时,恰跟当年一样,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骚满腹,这一次不满的对象是县里的书记汪涛。这书记性格强悍,说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见很深,总是把他丢在一边。涂森林去时,恰逢县直班子调整,县政府办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资深副主任,轮也该轮上了,书记却说不行,这人撑不起来,另外找一个。涂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议,末了才给于肇其争取了一个主任科员头衔,聊为安慰。于肇其很气愤,说汪书记搞小圈子,只计亲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让这种人压着就跟叫阎罗王打勾似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休想翻身。涂森林说别急,不是有那句话吗?运动是绝对的,事物总是处在发展变化之中,沉住气。

        小于要能沉得住气,恐怕早是另一番气象。这人不甘寂寞,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要想办法。有天晚间他突然跑到涂森林的办公室,一脸神秘,关门闭窗,拿出一张纸让涂森林欣赏。

        “这回他死定了。”他说。

        他拿的并不是谁谁的死亡判决书,是涉及本县书记汪涛的一封举报信。此信当时在县里已沸沸扬扬,发送范围甚广,涂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张,内容主要是指前些时候汪涛的父亲重病,后去世,汪利用为父亲举丧之机大肆收礼、敛财,严重违反党纪。于肇其对涂森林说,这件事已引起省领导重视,省有关部门即将立案调查。

        “他跑不了了。”

        涂森林说这种事谁干了谁跑不掉。咱们心中有数就成。

        于肇其说姓汪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回肯定要给弄下来。汪涛不光一直压着小小的于肇其,对身为副书记的涂森林也一样。这两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最难最重的活儿都是他的,好的事总归别人。该书记疑心极重,对涂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机关内外到处都有议论。

        涂森林说小于咱们不说那些。

        “赵县长说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该重用的。”

        涂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没事找事前来传播小道消息,他负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赵县长叫赵纪,他跟书记汪涛不和,由来已久。这俩人个性都很强,为人处事风格很相像,时常在一些具体事项上意见相左,磕磕碰碰,有时弄得很不愉快。他俩背景也都相当,汪涛担任书记多年,上层人脉丰富,赵纪则是后起之秀,跟市里主要领导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个县里,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闹矛盾,机关内部必定很复杂,环境氛围必定很恶劣,特别是性格如汪涛和赵纪这俩人者,情况尤其严重,涂森林感触至深。这段时间里汪涛赵纪俩人的矛盾趋向表面化,有传闻说汪涛书记强烈要求上级将县长赵纪调离本县,而赵纪表态坚决不走。

        涂森林对班子里的事情当然清楚,汪涛、赵纪跟他当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间矛盾深得多,如涂森林所自嘲,他所惯用的“涂氏两面胶”伎俩不管用了。他到县里后,一向就事论事,与双方都保持一点距离,不去跟谁靠谁。为此书记汪涛对他有些看法,可能猜忌他脚踩两只船。县长赵纪则多次对他示好,说涂副为人正派,会协调,有水平,可惜还没机会充分发挥出来。

        现在机会来了,通过于肇其悄悄降临到涂森林的身上。这天晚上于肇其找涂森林,是郑重其事前来传话并协调动作的。于肇其说,省里决定调查汪涛被举报事项,这只是个由头,汪涛的其他问题可能也会涉及,一个一般违纪案可能会变成反腐大案。赵纪县长让他把这一情况赶紧告知涂副书记。

        涂森林说:“小于,这种事怎么归你管了?”

        于肇其说,赵县长知道他跟涂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说这些事。他明白赵县长的想法,自告奋勇来找涂森林。这段时间于肇其跟县长赵纪走得近,一来他是政府办副主任,工作上接触多;二来他认为书记汪涛对己不公,而赵纪比较欣赏他,他当然就靠过去了。

        “老涂,现在是个机会。”于肇其强调。

        确实是机会。县长赵纪准备抓住机会跟书记汪涛摊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线索,时机不成熟不能拿出来,此刻恰当其时。如果汪涛出问题走人,甚至倒台,赵纪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涂森林是副书记,身份特殊,赵纪希望他跟他站在一起。具体要做些什么还待细细商议,首先涂森林当然得通过于肇其传递一个明确态度:没问题,坚决支持赵县长,联手行动。而后赵纪自会找涂森林深谈。

        “赵县长说过,涂副好合作,当县长是最佳人选。”于肇其说。

        这话要由赵纪跟涂森林当面说会显得太直露,有些像是开支票做交易了。通过于肇其转述比较含蓄,留有余地。可想而知,到时候即使涂森林没当上县长,其他好处也该会有的。

        涂森林却还老样子,“惯用伎俩”。

        他说:“小于你肯定搞错了。赵县长那么有水平的人,哪会这样掺和。”

        于肇其发急道:“老涂你怎么啦?不相信我了!千真万确!”

        涂森林说可能吗?他觉得不对。如果汪涛有问题,上级决定查他,咱们当然坚决拥护,端正态度,认真配合,知道什么反映什么。但是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必要掺杂个人考虑,搞其他动作。

        “咱们坚决反对腐败。咱们行事也应当阳光,对吧小于?”他说。

        于肇其叫:“老涂!怎么说到那个去了。”

        涂森林发笑,说彼此相处多年,都清楚的。他涂森林一向就这个样,这种时候想的就那个东西。现在是夜间,明天一早太阳总归要出来。那就可以看到阳光了。

        于肇其悻悻离去。

        两天后县里开大会,涂森林在主席台上见到了赵纪。他俩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经常紧挨。赵纪见到涂森林就沉着一张脸。那时候会议尚未开始,还可容领导们抽空聊几句,赵纪问了涂森林一句话:“阳光是个啥呀?”

        显然于肇其把话搬过去了。显然赵纪感觉不太好。

        涂森林笑眯眯的。他对赵纪说,当年他参加工作时,安排在讲师团,时常给各单位上理论课。为什么待不下去了?因为人家认为他讲课有问题,平时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紧张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对此一向不服,认为自己素质其实不错。今天上这个台,让赵县长一追问,发现确实还是不行,“有,有时舌头有点大。”阳光是个啥?太阳光嘛。这么说等于没说,对不对?赵县长的问题得从光子啊电磁啊能量啊什么的去论述,他涂森林还真不行,因为学的不是那专业。

        “我在大学读的是马哲,马克思主义哲学。老师没教过那个。”他说。

        赵纪说是这样啊。

        一个月后,本县领导层发生大地震,书记汪涛被停职审查,带离本县。果如于肇其所传,汪涛案初起时似乎是一般违纪案,这人父亲去世,丧事大操大办,许多人前往吊唁、送礼。有人把当时情况录像下来,举报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很重视,作为纠风案子开展调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个腐败大案,从收礼受贿直至买官卖官,涉案金额百余万。汪涛因之倒台,赵纪接任书记。

        于肇其被提起来担任副县长,不久又兼常委,开始大红大紫。于肇其在与腐败分子汪涛的斗争中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冲锋陷阵,指哪打哪,不留后路,奋不顾身,终于如愿以偿。与此同时涂森林陷进汪涛案中,几乎身败名裂。

        这是因为阳光。天亮时它出来了,天黑时它没有了,人有时得为它付出代价。但是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价之沉重,不说他自己估计不足,连春风得意的于肇其都大感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气,说小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4

        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有几种走法?答案恐怕有无数种。例如你可以赶着三套车,或者开动二战时德军败兵丢弃在战场上的坦克前往。当然这只就理论上而言。对涂森林这样的旅行访问者来说,旅游巴士、民航班机还有火车,就此三选。从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这样。负责安排本团组这段行程的旅行社确定让大家坐火车,是夜班火车的软卧车厢,晚间上车,睡一觉,一早到达。如此安排比较节省时间和经费。

        涂森林说,十月革命前夕,列宁也是坐火车进入圣彼得堡的。不过他不是从莫斯科这边去,是从芬兰赶回俄国。当时圣彼得堡是俄国的首都。到了苏联时期,圣彼得堡改称列宁格勒,前苏联解体后才又改了回去。

        这是常识,大家都知道。此刻的问题不在这里。

        随团的外事办小张感觉很紧张。他有经验,他说现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据说这一趟火车上高手如林,水准异乎寻常,他们对各国旅客非常钟情,尤其对喜欢泡方便面节省经费以购买紫金项链的中国旅客特别钟情。前些时候,曾经有中国旅行团组游客接连于莫斯科至圣彼得堡区间的火车上被盗,损失惨重,游客藏进箱包甚至裤衩口袋里的钞票都难幸免。事情出得太频繁太出格,以至惊动双方官方,俄方加强了治安管理,中方有关外事部门则郑重发布通报,提醒来自中国的旅行团组和游客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乘坐该区间夜间火车以防不测。

        涂森林说咱们要提高警惕。不要以为坐软卧,车门一锁睡觉,小偷就钻不进来。

        小张说涂局长讲得对。不当回事,你睡着了,他就进来了。你那个车门锁算个啥?人家身手不凡,技术水平高,得克格勃真传,007来了照偷不误。

        如何对付这些车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国警察不说普通话,中国游客不懂俄语,没法对话,无法沟通,各说各的,实不如聋子哑巴还能用手语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贼。小张有一个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装备。不是007电影里詹姆斯·邦德用的进口高级特工装置,是产于中国的出口小物件,木质,细条状,上粗下细,一式两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东西。小张说现在咱们只能打不对称战争,拿土货对洋贼,土法上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红外探测仪好用。

        当时在俄餐馆用午餐,一会儿换把刀,一会儿换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张也就说说了事。涂森林却当真了,他说今晚动身去火车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记住筷子。在俄罗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馆,如今中餐馆遍布全球,俄罗斯也不例外,不怕有关防盗设备供应不足。

        出门在外,防盗防骗防拐卖,真真假假,开开玩笑,大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当晚吃中餐,没有谁想起所谓的不对称防盗,外事办小张自己都没再提起,倒是涂森林记得牢,饭吃一半,起身跑到柜台找去,这一次不是找俄罗斯旧日风物来熟悉熟悉,亲切怀旧,是找中式筷子。他从服务生那里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来,即在桌边分发,一人一双,剩下的还有七八双,他自己全部带走。他说这是备用品,有弄丢的弄坏的,尽管找他补,保证满足大家,不惜舍己为人。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真热心,不如咱们成立一个防盗领导小组,就委任他当组长。

        涂森林脸上笑眯眯的,很欣喜。他说领导小组组长职务太高了,不敢要,建议设一个临时保安,由他毛遂自荐。这个任务太光荣了,机会太难得了,不竭诚替大家防范小偷,为全团出访圆满成功作贡献,只怕今后再没机会了。

        虽是玩笑,话讲得还是有些奇怪。但是当时没有谁予以特别注意。

        涂森林催促小张赶紧介绍火车防盗要领,因为大家马上就要出发,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张即在饭桌上示范,原来其所谓不对称防盗法很简单,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软卧车厢门后的锁扣别住,那样,哪怕手中有无数智能钥匙,任何小偷也无法从外边打开门锁。

        涂森林摇头,说小张这个法子有缺陷,认识上存在片面性。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去怎么办?比如上厕所?

        小张说不错,上厕所得拉掉这卡子,否则开不了门。回来后还得用筷子把锁卡住,才能保证安全。夜间上厕所是个危险环节,因为那时车厢门已经失去特殊防护,所以一定得把一个同伴叫醒,让他盯着,别让小偷乘虚而入。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紧张。当晚出发,满眼老外,个个人高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贼,大家不免忐忑。他们去了车站,该车站设在莫斯科,却称圣彼得堡车站,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圣彼得堡去的列车都在这里发车。车站里人山人海,人家还不检票,时间到了,让旅客穿过候车大厅直接上火车,查验车票都在车上。上了车大家才发现糟糕,在劫难逃,看来此行只能束手就盗:因为某一个失误,办理票务者没拿到联票,团组意外地给打散了,俩人一组、三人一组,分在两节车厢不同的软卧包厢里。自命为本团组临时防盗保安的涂森林最麻烦:单列,无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个包厢。

        涂森林穿行各个包厢,询问大家是否还需要筷子?结果一样,哪都用不上,因为各包厢都杂有外人。大家问涂森林自己的情况如何?他笑,说除他之外,包厢里三位国际友人,两个黑的,一个白的,均大块头,来历不明。两位黑老外一上车就说话,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说的似乎不是俄语。另一位白老外年纪较轻,国籍莫辨,说话不多,上车后从包里掏出只玻璃瓶,静悄悄自个儿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专业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个比较像贼。如此形势,真要有盗贼光临只好“哈罗”,听便,反正身上钞票就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这种事说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贼土贼都一样,要的只是钱,对领导干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兴趣不大。

        “很惭愧,对不起大家信任,帮不上忙。”涂森林说,“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当晚涂森林独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厢到外头走廊,窗外微微发亮。时值六月,北国夜空明亮。涂森林没再回包厢睡觉,他隔着车窗观察,看着平坦广阔的俄罗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间小屋渐渐显现在晨曦中。

        团里同伴小夏出来解手,一看挺吃惊。他说涂局长干吗?这还早呢,就睡不着了?都好几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涂森林发笑,说跟时差没关系。眼下他在执勤,值班保安,加强戒备,以防车上小偷暗箱操作。

        纯属笑谈。此时他根本睡不着,心情极复杂。与时差无关,与远方在涉。

        小于出事了。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办案人员从办公室带走,走得很轰动。于肇其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干事,这些年多有修炼,似应成熟许多,事到临头,竟然异常情绪化、沉不住气。办案人员把他带离办公室时,他表现尚可,只是脸色发白,脚步不稳。到楼下他忽然变态,说不行,他要去打个电话。办案人员让他先上车,其他事再说。他不干,众目睽睽之下在停车场扭来扭去,就是不上车。他还喊叫,歇斯底里,说他没拿人钱,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头算账。最后他自己瘫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车子。

        于肇其案的关键环节是肖老板。这个环节有戏剧性:于落案之前,肖老板从山西归返,被办案人员从机场直接带走,请去协助办案。肖老板极爽快地承认送钱属实,数额也没错,足足十万,十捆。但是这笔钱于肇其早已如数归还。肖老板说,就在送钱的第三天晚间,于肇其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把那十万元钱带回去。肖老板提供了于肇其还钱的种种细节,描述得精确完整,无懈可击。于肇其退钱时跟他讲了一席话,句句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一起腐败案审查的结果,是发现了一个主动退赃、廉洁自律的优秀干部。本案至此大体可以告终。

        但是办案人员有些疑问,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细节太完美,竟然比送钱的细节记得还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赃讲话,听起来像是领导干部在做廉政报告,肖老板这样生意人怎么会倒背如流,水平这么高?他们没有轻易放过肖老板。这些人是专业人员,他们有经验,他们跟肖老板闲聊,东问西问,旁敲侧击,发现破绽,质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间突击要害。肖老板毕竟跑车出身,类似阵势见识不多,经验明显不足,水平实无法与专业人员抗衡,一张嘴越说越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来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为拟写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钱,真的也退了,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在前几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来,把钱送到家里交给肖妻,用肖家的电话给肖老板挂了长途,俩人在电话里商定怎么说,统一了口径。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况有些特别,他确实拿了人家十万元,但是确实是退还了,尽管不是起初的那个时间,毕竟是在案发之前主动退还。这还需要追究吗?办案部门没放过他,因为他们有疑问,除了这十万块钱,他们怀疑他另有受贿,而且还牵涉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来于肇其受贿十万的线索不是出自什么举报信或者电话,也非出自群众反映,是一个被严密看管正在接受审查的官员举报的。这官员是市公路局的一个科长,姓刘。公路局属交通系统,刘科长为于肇其属下。这人年轻得志,手中有点小权,行事很不检点。今年春该科长下县检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厅洗桑拿,并嫖娼,用公款开支。两个月后事发,被查。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误以为发于他事,起初缄口不说,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纪轻轻,黄赌毒黑贿,什么事都沾。审查一月有余,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为求有重大立功表现,争取减罪,他举报了于肇其。原来肖老板给于肇其送钱竟是这人在后边安排的。肖老板因为生意的关系,跟这位刘多有经济往来,时肖老板找刘办一件事,刘说事情还得过于局长的手,于局长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钱用,赶紧上。肖老板心领神会,跟刘商量了送钱的数额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里有事,刘先到办公楼探过,看准无人,一个电话把肖老板叫来。肖拎着个包独自上去,一举事成。刘科长躲在后边,主要是担心于肇其心存顾忌,发现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决定暂不露面,当个无名英雄,为于局长谋点利应点急,一朝事成,迟早有好处。结果一朝有事,他立马就把于局长咬了出来。

        问题因此挺严重:公路局刘姓科长接受审查一月有余,于肇其无动于衷。等到他举报于肇其受贿,于肇其忽然就有动作,急急忙忙上门退贿。这是巧合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听到了风声。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难道有人把消息传递给他了?严密监管之下,这边刚录下口供,那边就知道了,这还了得!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谁泄的密?办案人员内部有人里通外部,还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则案子哪里办得下去!

        所以小于插翅难逃。于肇其是副局长,领导干部,见的场面多,经验相对丰富,事到临头会不会比肖老板表现更优秀一些?看来没有。于肇其于案发前抢先退了赃,串了供,做了手脚,做了足够准备,但是一听说肖老板被扣,表现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觉得手脚天衣无缝,不会有事,或许还有望因为拒贿退赃、廉洁从政得分,当上局长。没料一眨眼间办案人员已经围拢上来。心理落差太大,难以承受,他被带走时接近歇斯底里,接下来的情况很难料想。

        涂森林在团组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点来钟,柯德海从办公室给他挂来电话。时涂森林他们都还在车上,下午的参观日程刚刚结束,大家正乘车前往餐厅。那时的交通特别拥堵,车子行进慢如蜗牛。

        柯德海没在电话里细谈,他说有点事,让涂森林到餐厅后用固定电话跟他联系。涂森林说他恐怕还得一个来小时才能到餐厅,那就是国内半夜两三点,还联系吗?柯德海说不管多晚,他都在办公室里。

        涂森林明白了。情况挺严重。

        晚餐时,涂森林发现那家中餐馆有长途电话卡发售,三百卢布一张,可支持数小时通话,没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着用。这种电话资费比手机国际漫游便宜多了,让人的感觉就像捡了钱似的。涂森林即买卡,用餐馆柜台边的电话机,赶紧打。

        他这才知道事情复杂了。

        柯德海口气平静,却透着懊悔。他说那一天涂森林说他不阳光,他确实很无奈。他只能说到有人举报于肇其受贿,不好说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来源说出来,让涂森林知不能为而为,对涂森林也不好。他考虑,万一有事,责任他自己承担就是了。本来估计等涂森林回国,事情差不多也就过了,打算那时再跟涂森林说明清楚。现在看来不行,特别是于肇其的情绪和表现令人担忧,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坏的方向发展,他觉得还是应当赶紧告知,让涂森林有个思想准备,免得被动。

        涂森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自己掉进漩涡了。从柯德海说的情况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点已不是有没有受贿,而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状况下,他涂森林成了消息传递链条的一个关键环节。没准于肇其已经崩溃了,涂森林三字已经写在办案人员的笔录上。

        柯德海说:“老涂你怎么样?”

        涂森林说没怎么样。

        “也可能一切正常,暂时还没事。”他说,“咱们保持联系。”

        涂森林说好的。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么样,身体还行?涂森林说到目前为止还行。团组定于明天晚间动身,乘火车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就是列宁格勒。

        放下电话后回到餐桌上,同伴们开玩笑,说涂局长跟谁打电话呢?难道是小蜜?看涂局长一脸的笑容,多阳光多灿烂啊。

        也巧,那时有位同伴于饭桌边展示他采购的物品,里边有几个套娃。涂森林顺手抓起其中一个,举起,把手中笑眯眯的俄罗斯小姑娘摆在自己的脸颊边。

        他笑,特别笑眯眯的,“看看,挺像的对不?阳光灿烂?”

        众人笑,有的说还真像,有的说哪里啊,不像。

        涂森林一看桌旁还有一条花披肩,他顺手抓过来,把披肩往头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罗斯小姑娘套娃头上的花头巾。

        “这就差不多了吧?”

        众人大笑,前俯后仰。

        此后涂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动加强团组防盗工作,号称临时保安,在软卧包厢外守夜执勤,跟大家打哈哈。他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喜欢搞笑?都不是。万般无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点事,因为心绪难平。

        到达圣彼得堡的时间是清晨。团组全体人员整整一夜的火车旅行有惊无险,全团平安,没有哪一个有幸与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圣彼得堡的阳光显得格外灿烂。

        这是夏季,时值夏至前夕,位近极地的俄罗斯北部区域昼长夜短,已近极致。夏季的北国竟然也那么热,团组乘坐的旅行车外观很漂亮,却无空调,车窗为封闭式,一行人坐在车里,穿行于圣彼得堡的炎阳之下,不时因塞车止步,于街头好好暴晒一番。于是人人喊热,个个大汗淋漓,如中餐馆刚出笼的肉包子湿淋淋水分充足。涂森林开玩笑,还是阿尔巴特街上的灵感,他说各位领导明白了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圣彼得堡给柯德海最后打了一次电话。这一次还是用卡,在所居宾馆里。涂森林告诉柯德海他已经到达圣彼得堡,一会儿去参观,到当年十月革命时布尔什维克起义队伍攻打的冬宫。今晚有两个自费项目,一是乘游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宫皇家小剧场欣赏俄罗斯顶尖的芭蕾舞剧团演出《天鹅湖》。据说都非常值得看。

        柯德海说:“只能二选一吗?”

        涂森林说二选二也可以,交卢布就成。眼下圣彼得堡的白天长,晚上天不黑,人们管这叫“白夜”。这个时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时间足够。问题只在卢布,对咱们而言最终还是物质基础比较薄弱,人民币不够宽松。

        柯德海说难得去一趟,该看就看,该花要花,别留下遗憾。

        柯德海通报了于肇其的最新情况,这就是没有任何新情况。于肇其还在里头,没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后,办案部门加强了防范。

        就这些。

        团组人员参观冬宫,里边金碧辉煌,人山人海,当年攻打冬宫的枪炮声已经不闻,只有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导游在冬宫卖关子,他领大家穿过一条走廊,指着一个入口说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这里通向冬宫的皇家小剧场,那个剧场就几百个座位,环境一流,当年专供沙皇和王公贵妇们观看演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的皇家小剧场,看世界一流的俄国顶尖芭蕾舞艺术家表演旷世经典,全球仅此一处。

        涂森林决定了,他去涅瓦河。那个项目比较节省卢布,但是主要不是因为卢布。

        他说到圣彼得堡想找什么呢?找一条船。这条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亲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乐尔,是巡洋舰。十月革命爆发那天,该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轰击冬宫,支援起义队伍的进攻。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讲的就是那个。当年形势紧张,估计冬宫皇家小剧场暂时停业,没有经典芭蕾上演。

        晚饭后他们去码头,乘游艇沿涅瓦河行进。时过黄昏,圣彼得堡明净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昼。涅瓦河两岸气势宏大,尽揽俄罗斯北方大都会美丽风光。涂森林在船头远眺,看到一艘舰船静静停泊在前方,他说肯定是它,阿芙乐尔。十月革命胜利后他们让它永久停泊在这条河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和纪录。

        游艇从阿芙乐尔巡洋舰旁驶过,速度很快,涂森林拿出相机,请身边同伴帮他按一下快门,以阿芙乐尔和船上的大炮为背景。这是涂局长与十月革命。

        下船后,团组兵分两路,一批好汉进攻冬宫,去看芭蕾,余下的人进攻超市,买巧克力。大家都说俄罗斯的巧克力不错,超市卖的比旅游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导游率冬宫之外的团组残部打进超市。涂森林没心情采购物品,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出来坐在超市外一条长椅上,外事办小张跟在后头也出来了。

        “涂局长不买点东西?”他问。

        涂森林说这里目不暇接,弄得他头昏,不知道买些啥。

        “涂局长好像有些心事?”

        涂森林一怔,问小张怎么看的?小张说涂森林跟大家一块时总是笑眯眯的,独处时表情忽然就变得挺沉重。涂森林说小张真是会观察。他到俄罗斯,情不自禁总在东找西找,找什么呢?旧日曾经熟悉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人家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为什么他还想找?说不清楚。人有时会特别想念一些什么,特别在它已经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时候。

        忽然有一个俄罗斯小男孩走到涂森林面前,站住,仰脸,叽里咕噜跟他说了一大串话。涂森林不觉发愣,摇头,小男孩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小男孩大约六七岁,模样很可爱,衣着整洁,一头褐色鬈发上全是汗。

        “小张,这孩子怎么啦?肚子痛吗?”涂森林不禁发急,“你问一下。”

        小张跟小男孩对话,然后发笑。

        “他说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张说,“问你能不能让她喝一口水。”

        涂森林手里抓着一瓶可乐,是在超市里买的。天气很热,汗出得多,得补充水分。“女朋友?在哪?”

        小男孩从一旁柱子后边拉出一个小姑娘。这孩子更小,四五岁模样,暗红头发,大眼睛,长睫毛,腮帮红扑扑的,漂亮得像个大洋娃娃。这洋娃娃也是一头一脸的汗,鬈发给汗水粘在前额上。笑眯眯的,很可爱。

        涂森林不觉发笑,把一瓶可乐递给小男孩。

        “送你们了。”

        小男孩快活极了,道谢,拉着他的小女友走开。涂森林哈哈哈,很开心。他说这小男孩真不错,很勇敢,够汉子,带女朋友出来玩,不能让她渴着。小姑娘真漂亮,就像里边柜台上摆着的小套娃。孩子们多阳光啊,看着就心里舒服。

        一个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涂森林没接,回了条短信。对方很执著,再挂两次,涂森林接了,却是市里机关党委的一位副书记。该副书记说知道涂森林在国外,因为事情比较急,非通话不可。他询问涂森林什么时候从俄罗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结束行程,先回来?是市里一位主管领导的意思。“七一”快到了,档案局支部有望评为先进支部,领导要亲自到档案局搞一次调研,就等着涂森林。

        涂森林说谢谢关心。很高兴领导看中,他会想办法尽快返回。团组的日程安排比较紧,来去航班都早经预定,不知能否调整。他会赶紧联系清楚,如果能够调整,他会争取提前结束行程,立刻往回赶。

        “事情很急,领导时间排不过来,不能耽误了。”电话那头强调。

        “我明白,放心。”涂森林道。

        涂森林收起电话。他心明如镜:这电话不对。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却没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话,验明正身,让一个出国在外的人赶紧回去的程度。提出这个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时此刻还会有什么这般严重?只会是于肇其案。

        估计这个案子已经突破,小于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轮到涂森林了。估计那边那些办案人员肯定都大吃一惊:怎么是涂森林?他哪里得知的消息?难道档案楼里的老鼠成精了,学会了偷听和传递情报?

        现在唯涂森林是问,可他竟然一家伙跑那么远,去了俄罗斯。得让他赶快回来,搞清情况,案子才能接着办下去。但是不能用电话追问,也不能把传唤的真实原因告诉涂森林,毕竟人在国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围内,得防止意外,别叫跑了。

        涂森林当即关闭手机,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直接电信联系。

        5

        当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有一天开会上主席台,跟时任县长的赵纪座位相邻。赵纪问了他一个问题:“阳光是个啥?”涂森林自嘲,说让赵县长一追问不禁口吃,阳光是个啥他还真是说不清楚。后来涂森林为“阳光是个啥”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成了前县委书记、腐败分子汪涛的同案,受到严厉审查,灰溜溜离开岗位。该结局几乎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涂森林从来不是所谓“汪涛的人”,要说县长赵纪对涂森林感觉不好,书记汪涛肯定更为不好。涂森林到县里任职后,与汪涛除工作来往,几乎没有个人关系。汪涛对涂森林相当猜忌,因为涂森林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涂森林不能挨紧一点,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谓自己人,至少混个还可以吗?以涂森林的阅历和处世能力,那不算难事,但是他没有。为什么?让涂森林自己说,还是“阳光是个啥”,他不愿意。汪涛的许多作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谋私,让涂森林心里颇不屑。所以汪涛犯案,被查办为腐败分子,最不可能陪办的应当是涂森林。稍微知道一点情况的人都这么认为,谁知道栽进去的还就有他。

        汪涛案是从查究其为父治丧始发的。汪涛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乡下,父亲是个乡镇干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乡村。汪父因患癌症在省城大医院住院近半年,而后不治身亡。汪涛在老家乡下为父亲举丧,书记家中此类大事,全县各级干部不免关心,大家口口相传,结伴前去吊唁,沉痛哀悼,衷心慰问,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车来车往,至汪家村道数日堵塞。汪涛事发后,上级彻查当时情况,竟有一副乡长一次送上红包十万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该干部于汪手上提任乡长。

        涂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记录在案,数目小了一点,五千元。涂森林并未参加汪父的葬礼,对汪宅道路堵塞亦无贡献,因为当时县领导们碰头研究,派了另一位领导代表县各套班子前去吊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该干吗干吗,坚守工作岗位。虽有如此决定,当时仍有不少县领导用各种名目往省城跑,亲自前往悼念,当然都是与汪涛走得近的。涂森林不在其列,没上门,但是他送了钱。涂森林本人供认不讳。

        他说这笔钱情况不同,与死人和葬礼无关。

        他怎么回事呢?有些缘由。

        那时省里开农村工作会,涂森林在班子里管农业,这事归他。省里会议布置了一件事,比较复杂,时间要求很紧,必须回县后立刻传达研究,确定意见。涂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县,即于省城打汪涛的手机,报告情况,请他确定时间研定。

        汪涛很烦,说先看着办吧,这些天没时间。

        涂森林说恐怕不行。书记不发话,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汪涛说等两天吧。他不在县里,也在省城。情况不太好,老父亲看来是不行了。

        涂森林放下电话后踌躇许久,最后决定上医院看看。汪涛的老父亲重病,在省城住院,涂森林有所耳闻。因为汪涛从不跟他说起,涂森林也就“佯装不知”。但是此刻不一样,不知道就算了,告诉你了你还能再“佯装不知”?不说汪涛是一把手,管着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这种麻烦,不去关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涂森林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带了一个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开会的县农办一位副主任。涂森林让他先了解一下情况,打听书记的父亲住在哪家医院几号病房。县农办副主任年纪轻,会办事,悄悄几个电话,搞明白了。年轻人操办了一个果篮,拎于手中,坐着车跟着涂森林去了医院。涂森林特地拖了点时间,到医院已是晚间十点半,不是通常探视病人合适时段,比较不会跟个谁谁在病房内外邂逅,彼此还得哈哈。他们在医院没见着汪涛,有汪涛的亲属在病房看护,病人浑身插着管子,已在昏迷中。

        农办副主任对汪涛家人介绍涂森林,说涂副书记来看看老人家。汪涛家人拿出一个本子,让来客写上名字,该本子厚厚的已经写了大半本。农办副主任写完名字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说:“涂书记一点小心意。”

        五千元因此记录在案。事后涂森林责怪该副主任,问他为什么擅自主张,没先请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说这是规矩啊,都这样。

        涂森林不说话了。回到县里他即拿了五千元给该副主任。那人哪里敢要,死活不拿,至涂森林发火才带走。

        后来事发,涂森林说,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实在没办法,他不能把红包从病人亲属的手里再抓回来。事后他也不能严斥农办副主任,因为涉及县委书记,不是一般人物。涂森林承认自己还心存想法,猜测汪涛可能会将各单位、个人奉送的款项一一退还,不是都有记录吗?意外付出的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单尽纳,根本没那个意思。县农办副主任对该款项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与涂森林提供的细节没有出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涂森林探望病人,给红包,不管是否情愿,毕竟花的是自己的钱,绝对不是假公济私,侵占国有财产,挥霍公款。这还有问题?

        赵纪说有,涂森林这些钱交到谁的手里?腐败分子,擅长进行权钱交易的汪涛。以往涂森林笑容满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给人的是一种假象,他在暗地里自有作为。他的“阳光”是个啥?现在清楚了。

        那段时间里,县里两位主管闹矛盾,有传说汪涛强烈要求上级把赵纪调离本县。要是此计得逞,赵纪走了,县长位子不就空下来了吗?旁的人不就有机会了吗?对赵纪的继任者,汪涛会有相当的发言权,涂森林需要这个发言权,他想当下一任县长,这五千块钱就是证据。这只是开始,所谓“投石问路”,石块投过了,路问清楚了,接下来免不了就是银块和金块。涂森林“一点小心意”的含义尽在于此。

        赵纪很记仇。涂森林送给汪涛的那笔钱是农办副主任交出去的,后者已供称事前未请示,非涂森林授意,赵纪不相信,不予采纳。如果真是这样,涂森林为什么不当场制止?事后涂森林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补上贿款?涂森林辩解说自己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只好认账。赵纪认为这纯属事后自我洗刷。要是汪涛不出事,涂森林会这么说吗?他再怎么说,无法改变自己给汪涛送钱的事实。对涂森林还得彻查,除了已知的这一笔,会不会还有其他尚未记录在案的买官之款?

        涂森林因此陷入麻烦,曾数度被办案人员请去了解情况,就自己与汪涛的关系和金钱往来做出交代和解释。外界不断风传他“进去了,进去了”。也算涂森林活该,汪涛倒台后,查出本县大小近百名干部以这样那样方式送过钱,其中涂森林的这笔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衔最大,毕竟书记县长之下差不多就数副书记了。因此各有关材料均以涂森林为主要代表:“涉嫌送贿买官的有该县县委副书记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汪涛案为当时省内一大官员腐败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不断有重要批示自上传下,责令严查严处,胆敢卖官者绝不轻饶,胆敢买官者也绝不轻处。上有领导千钧批示,下有赵纪不依不饶,涂森林置身其间,真是如火如荼。

        那时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柯德海对涂森林的为人秉性最清楚。涂森林是否想进步,当得大点,例如干个涂县长?不能说绝对没想过。盼得重用,勇挑重担,涂森林不能免俗。但是为了这个不择手段,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涂森林接受调查后,屡次向上级申诉反映,柯德海让他沉住气,要禁得起。他自己遍寻领导,帮助递送涂森林的申诉,反映情况。有关方面经多方调查,未发现涂森林有更多问题,柯德海即找领导建议让涂森林离开。他说涂森林表面笑眯眯很随和,为人却比较清高,跟谁都隔点距离,但是正派,能力强。有问题应当查,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最好让他走,不要再留在县里。涂森林是从政府办出去的,这人材料拿得起来,协调能力也强,可以让他回来,还当副主任。

        这行吗?谁说涂森林没问题?五千块钱记录在案,有上级领导批示查办。但是除此之外暂无他事,所以可以斟酌。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碍是县里,赵纪,如果赵纪立意揪住不放,市领导很难下决心。柯德海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把于肇其找来,这会儿用得上这一套车。此刻于肇其已经提任副县长,开始大红大紫。

        “现在你帮得上忙。”柯德海说,“赵纪最信任你,你可以说话。”

        于肇其说他曾多次为涂森林解释,说涂森林确实不是汪涛那一路人。但是赵纪不听,反责怪于肇其不成熟,为人情所惑。

        “再去说。”柯德海说,“没忘当年吧?咱们一起工作,他对你最好。”

        于肇其还念旧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赵纪,又被赵纪狠训一番。于肇其没放弃,说自己实在是心里不安,说得很冲动,至声泪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决定,涂森林调市档案局工作。领导考虑不能让他回政府办,因为毕竟有点事,安排到要害部门不合适。时档案局恰急需领导。该局老局长突发心肌梗死,送医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无法工作。该局有一女副局长,是专业人员,年轻,没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个档案大楼乱七八糟,上班时间干部溜得一个不剩,唯老鼠满走廊跑。所以得赶紧找一个人去管事,涂森林正合适。市档案局与档案馆是一套机构两块牌子,二级局,副处建制,涂森林本可平调当局长,但是人家老局长还躺在医院,活着,没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让涂森林任副局长,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况下,一个县委副书记哪能这样安排,恰涂森林情况不太正常,五千块钱摆在那里,安排低些,也算对其所犯错误的一种处理,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

        涂森林到档案局报到后,于肇其悄悄从县里到市里,找个僻静饭馆,把柯德海和涂森林一起请来,三位旧日同事一起吃了顿饭。不是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主要是慰问性质。时涂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间频频劝慰,要涂森林宽心,来日方长。涂森林笑笑,说没事,他过得去。人都有弱点,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该。经过这么一场,体会很深刻。

        “一言以蔽之,阳光就是阳光,不是个啥。”他说。

        涂森林在市档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长去世,涂森林被任命为局长。那段时间里涂森林想方设法上下争取经费,改造本市档案设施,在十分陈旧的档案大楼里开展防火、捕鼠、灭蟑、除蛀虫运动,竟大有建树,很受好评。一晃两年过去,汪涛案的影响已经消退,对涂森林的同情议论渐多,柯德海问涂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谋岗位,例如回办公室继续搭档,帮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愿意,他可以再找领导推荐要求。涂森林说容他认真考虑一下。

        再过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没打算再走,因为已经不可能了:赵纪荣升,从县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务副市长,成了柯德海的顶头上司。这个领导很强势,管得了事,也管得着人。他对涂森林很了解,知道该档案局长的阳光是个啥。

        于肇其跟着领导水涨船高,从县里调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那个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类东西面目可憎,颇让很多人眼热、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权,于肇其春风得意。这人却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贵不忘,跟涂森林有来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还勤。公事私事,只要涂森林开口,他从不推辞。各种场合里,他无不声称对老涂最敬重,因为为人。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出访前夕,柯德海急找涂森林通报于肇其情况时,涂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说那边怎么样?他是有所指的,问的就是赵副市长,赵纪。当时柯德海装傻,说今天是阴天,未见阳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这个不便说。事实上,从一开始涂森林就心里有数,事情跟赵纪有关。涂森林对赵纪相当了解,这人有霸气,却不贪财,不会伙同于肇其受贿。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会有他一个,因为于肇其是他一手提起来的爱将,他们的关系不说路人皆知,起码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将极大影响他的声誉。赵纪对牵涉自己爱将的事项肯定很重视,于肇其被举受贿,他有可能知道,因为他在上层,会有些特殊渠道。赵副市长一定异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于叫来,拍桌子打耳光追问其究竟,因为一旦“亲自”卷入案子,他就没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复杂很麻烦的境地。置之不理又会使自己身陷被动。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为他紧急处理该事项,力争于事有补,一旦无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烦。谁最合适呢?涂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错,他的话于肇其比较听,他还不会引发人们太多联想,谁都知道他当初为赵纪所不容。但是赵纪也不能“亲自”向涂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卷入,还因当年赵县长涂副书记俩人多有情况。因此有劳柯德海。

        涂森林找于肇其谈话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点砸中他。当时涂森林感叹要给砸中说不定是帮他一个大忙。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很无奈,有一类人注定得去舍己为人。涂森林对赵副市长没有太多亲切感,对于肇其却无法坐视不顾。人跟人有时候无可奈何很滑稽会这么弄在一起,一个套一个。

        6

        当年,列宁同志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到莫斯科郊外植树。列宁同志看到两位参加劳动的年轻人行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树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宁同志走过去询问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说,根据安排他负责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同志说,他的任务是负责填土。本来还有一位阿辽沙同志,他负责种树苗。昨天晚上阿辽沙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所以没有来。

        这是导游讲述的一个笑话。他说该笑话表现本地一些人的个性特点,他们就是一根筋。此间老外的性格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用一个词,叫奇怪。很奇怪,他们奇怪得理直气壮,格外有幽默感。

        涂森林说:“现在清楚了,原来他叫阿辽沙。”

        他故意找碴儿,说这个故事肯定是你们编的,跟人家俄罗斯无关。故事不完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关键在于列宁同志怎么反应?弄半天没告诉大家。

        导游说:“这还用说,列宁同志很生气。”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兴。

        涂森林继续执勤,履行其临时保安职责。他让大家都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有没有该拿的没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辽沙同志,现在应该称阿辽沙先生。

        众人大笑,说这一路数涂局长最称职。

        哪想偏就是这一次,有人没注意涂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来了。他们团组秘书长是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除办理团组外事联络活动外,兼管各杂务。一个团组出门,总会有一些公共开支,需要准备足够的钱。小夏有一个黑公文包,任何时候均不离身,如大家所笑,内含巨额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团组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日,参观建于芬兰湾畔的沙皇夏宫。返回旅店后,小夏哭丧着一张脸,大喊坏了,有贼。

        这人其实忠于职守,警惕性不低。当天始终拎着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离手。但是他在出门时犯了个错误:把一个纸包留在宾馆客房的保险柜里,与团组的文书材料放在一起。该纸包装有一时用不上的人民币和美元,本应收进公文包随身带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时不免出错,也以为东西锁进保险柜,还设了密码,应当不要紧的。晚间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险柜完好无损,放心了。打开保险柜,里边物品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包括他那个纸包,该在哪在哪,该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这人细致,他想还是数一下吧,把纸包打开,一数才发现坏事了,里边装有两万多人民币,一张不少,还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于是全团紧张,所有人翻箱倒柜,未发现新盗情。

        涂森林表示检讨,说很痛苦,临时保安失职了。他批评小夏,说他反复提醒,怎么就没听进去?阿辽沙没去种树,干什么呢?跑这里来了嘛。他也宽慰小夏,说幸亏阿辽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还这么有派。要是咱们那些毛贼,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证卷个一干二净,一张人民币都不会留着。

        这当然纯属排遣。有什么办法呢?

        当晚团组离开圣彼得堡前往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地属远东西伯利亚,紧挨贝加尔湖,南方不远就是蒙古国。伊尔库茨克是团组在俄罗斯访问的最后一站,从俄国西部东飞伊尔库茨克,团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们乘的是夜航班机,红眼航班打折高,有助于节省时间,还节省住宿费。但是很累人。六七个小时的航程,加上时差影响,让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着北,团组成员个个飞得东倒西歪,痛苦不堪。涂森林还那句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宾馆里用电话卡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涂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医院上班。涂森林把电话挂到她的诊室,妻子一听是他就叫,说他们天天找你,连我都急坏了,电话挂不通,怎么你也不往回挂一个?涂森林笑,说咱们管自己,别管他们。小六怎么样了?小六是他们的儿子,时为高二年级学生,涂森林挺牵挂他。妻子说小六还那样,天天放学踢球,作业都得做到半夜。涂森林说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妻子问涂森林现在到哪了?哪天到家?涂森林说时候未到,急什么。

        “也怪了,”妻子说,“你在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你一走,天天电话不断,追着找人。让我告诉你赶紧给局里打电话。我说我也找不到你,还不信呢。”

        涂森林说没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别管他们。再来电话还那么说,找不到人,也没电话。可能手机叫人家洋贼偷了。没事,时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没见着,没准明天太阳一出,人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收了电话,涂森林出门,还是笑眯眯,涛声依旧。团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还问涂局长高兴个啥?眼看回家见老婆了?或者还有小蜜?涂森林笑,说现在不考虑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辽沙先生。眼看功德圆满,不要功亏一篑。他的包里还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车,怕是用不上了。大家还有什么防盗高招?没有新招,还是各自警惕。涂森林嘴上说贼,心里想着刚才那个电话。他也一样,绝无高招。知道那边阵阵催促为个啥,就是不知道怎么办。返程在即,无计可施。

        团组在伊尔库茨克的日程很紧凑。公务之余,安排了贝加尔湖之行。据说贝加尔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拥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资源,该湖汇许多河流之水,却只有一个出口,叫安加拉河。这条河流经伊尔库茨克市区,水量充沛,景致浩大。沙俄时期,西伯利亚还是蛮荒之地,这一带是沙俄当局流放犯人之地。这段历史已经是很靠后了,此地蓝色湖水茂密森林无边草原更早的记载远过近两千年,中国的西汉年代,有一位著名历史人物叫苏武,汉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获,流放至寒冷荒芜、罕有人迹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该北海即今日的贝加尔湖。本团成员对先贤牧羊故地都很向往,尽管远古遗迹可能早已不存。

        涂森林还想在伊尔库茨克继续他的寻找,有如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大老远一趟出访俄国,大家都会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给老婆买一条紫金项链,以及一块琥珀饰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试试没有黄油的黑面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宁同志一样。涂森林想干什么?找点东西,例如列宁墓,阿芙乐尔巡洋舰,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赵纪说过,他是读“马哲”的,这里的很多东西与之相关甚深。涂森林也不是一开始就抱定这种念头,确定参加团组前来俄罗斯时,想的跟大家没太多不同,除了公务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务,余下的自然就是哪里好玩?买些什么?不枉来了一趟,诸如此类。有一件事忽然改变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随着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烦,心绪难以排遣,俄罗斯之行忽然别有所求,尽管此地遗存虽在,实已失落。

        对涂森林的紧急召唤电话再次翩然而至。

        这个电话比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长打来的。几天前涂森林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手机,他本人在俄罗斯飞来飞去,莫斯科圣彼得堡伊尔库茨克,这女局长怎么找得到他?人家很绝,从省局问到本团团长的手机,通过团长也就是省局李局长找到了涂森林。

        女局长说急死了急死了,涂局长怎么把手机关了?到处找不到,急死了。

        涂森林笑,说行了,身体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机国际漫游资费贵得吓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让它吓死。

        女局长讲的还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领导要到局里调研,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催促局长赶紧回来。人家领导另有重要工作,时间安排很紧。涂森林说这件事知道了,他们跟他说过,没关系,他会抓紧时间。

        女局长说局里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请来的生物专家在大楼后边山坡上发现一个大白蚁窝,体积巨大。本局所存档案近些年屡遭蚁害,几次扑杀,总是不能根治,这回终于发现缘由。管理局要求档案局领导共商治蚁方案,可能得拆除围墙、开挖地下室,情况很急,不能再拖。这种事她哪里做得了主,请局长赶紧回来处理。

        涂森林说知道了,不要多说,李局长的手机也是国际漫游,你这一句话把省局多少钱给坑进去了,还不如让李局长把这些钱拨下来给咱们治白蚁。

        他心里有数。涂森林的这位女副手是个业务尖子,本局档案存档情况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和瓦西里还要一根筋。肯定有人教她电话里怎么说。如此曲线找人,通过省局李局长抓住涂森林,绝对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显然他们在那边挺着急的。

        涂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着急,心情差不多,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说来也巧,恰逢出国,否则他可能早被紧急传唤到某张椅子上,绞尽脑汁试图回答某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哪像现在还能自由自在,于俄罗斯东看西找,开展防盗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么办呢?

        他必须对自己与于肇其的谈话做出解释。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否认,说自己没跟于肇其谈过那些事,于肇其无法提供证据,这样他自己解脱了,小于将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认事实,把柯德海拖进本案。涂森林不缺理由,他实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卷入的。柯德海表示过,有问题他来承担责任,柯大主任显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柯德海是不是准备把后边另外的环节,例如赵纪副市长隆重推荐出来,那是他的事,涂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问题是伤及二位以自保,让涂森林很痛苦,很难办,很不愿意。他又无法自己来承担责任,因为无从解释。当初他曾经糊弄于肇其,说是出国激动,睡不着觉,梦见列宁同志说的。估计这句话已经成为口供,记录在于肇其的审问笔录里。涂森林还能跟办案人员这么说吗?搞什么笑!

        于是回到了老地方。“阳光是个啥?”阳光不是个啥,阳光就是阳光。

        涂森林没再跟柯德海联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当年他们三套车在政府办综合科种树,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涂森林是谢尔盖,管填土,中间有一个阿辽沙,就是于肇其,他负责种树,却跑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很惭愧,列宁同志有理由生气。从于肇其到涂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后边可能的谁谁,他们在一个链条上,或者说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也许你不想这样,但是你确实就在里边,原因种种,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无奈。

        现在谢尔盖同志走投无路了。

        那天下午,团组按日程计划前往贝加尔湖。动身之前,涂森林突然改变主意,拒不随团前往,独自留在酒店里。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突然变卦,是出了一个意外。团组出发前,导游说贝加尔湖上风大,气温低,大家多带点衣服。涂森林回了趟房间,意外发现自己行李箱的密码锁打不开了。仔细一看,锁上的拉链扣只扣了一边,另一边没扣上。有人动过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码。涂森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阵发呆。

        难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辽沙先生终于跟涂局长“哈罗”了?涂森林自愿充当团组临时保安,一路高喊“狼来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圣彼得堡的夜间火车那般高危区域,大家仍安然无恙。等大家以为天下无狼,人家来了,一下手就打开旅店的保险柜。小夏遭窃后,涂森林曾安慰他,说阿辽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随地吐痰,有派。阿辽沙先生听了很高兴,引为知己,于是就偷涂森林。这一回他决定留点痕迹,把密码给你改了,让你打不开自己的锁。但是他只扣上一边的拉链锁,另一边给你留着,你可以把这条链拉到底,虽不能整个打开行李箱,却可拉开一侧的箱缝,你可以把手从这条缝伸进去,把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拽出来,形同一个刚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较大,那就麻烦,你得用劲把那条缝撑大才能取出,那可能会严重损伤你的行李箱。

        大家询问涂森林是在哪让阿辽沙先生暗箱操作了?涂森林回想,竟无法确定。涂森林此行带有一箱一包,根据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盗暂行条例,要害东西包括各细软都放包里,随身携带。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装下半个俄罗斯。包里不放的东西则放行李箱,为防小偷破坏,他基本不上密码锁,无论走到哪里,一律不设防,欢迎参观,反正里边没什么值钱的。涂森林笑称这是“阳光防盗法”,这种办法很有效,双方都不费劲,没意见,皆大欢喜。但是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启用了行李箱的密码锁,因为返程在即,涂森林参与本团组成员疯狂购物,买了些东西。所谓疯狂购物是开玩笑,这一组人消费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样,无力疯狂。买了东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进行李箱。乘飞机得托运行李箱,这就得上锁。到达伊尔库茨克,下飞机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当时没开箱,没检查,没注意到有何异常。此刻骤然发现,实无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动的手脚。

        涂森林很懊恼,说事实证明还是应当阳光,哪怕防盗。他说不能去贝加尔湖了,得赶紧处理。不上贝加尔,不是白到伊尔库茨克了?谁都这么说。涂森林不听。他说也许还有以后吧,得赶紧先办这个,设法弄开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满箱的紫金琥珀失踪,怕回去没法跟老婆交代?涂森林说可不是,夫人在家翘首以待呢。大家说丢了就丢了,上哪找阿辽沙先生讨要?想开点,闷在这里难受,不如到贝加尔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说真是没心思了。

        无论大家如何劝说,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说,真是没心思了。这一路行进,一路防贼,亦真亦谑,谁有涂森林这般起劲?最后大多数人啥事没有,偏偏就是他让贼光顾了,简直是蓄意嘲弄。难道谁防盗则谁活该遭贼,谁想念阳光谁活该让阳光烧灼,眼下世间就这个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头,他心结难解,渴望独处,不想笑眯眯四处走。访俄日程将尽,即将踏上归途,如何应对依然无计,真是日暮途穷。需要决定怎么办,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团组成员登车离去,涂森林把房门一关,独自在房间里处理密码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数对按大小顺序挨个试过。这个密码锁有三排数字链,最小一组数是三个0,最大一组是三个9,从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组数字,其中必有一个是密码。幸好这种锁只有三排链,哪怕再多一排简直就没法弄了。这种活很单调很机械,需要细致和耐心。涂森林一边慢慢动手解码,一边心绪起落,反复思忖迫在眉睫的归途。可供他选择的办法似乎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码锁有一千种选择,其中必有一个准确可用。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终于转到了一个有效数据,按钮嗒一声弹开,解密成功。这时他已经试过了近七百组数据。笨办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细翻查了行李箱。里边的东西居然一应俱全,毫发未损。阿辽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异常无奈。箱子已经开启,但是依然无解。

        他打开门,独自离开旅馆。行李箱就丢在房间地上,这回不说上锁,干脆拉链也不拉,整个行李箱敞开于地,彻底阳光。该带的东西放进包里,随身背走。所住旅店挨着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边,沿河畔道路漫无目标行走,对岸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伊市的兴起与该路关联莫大。

        他还想在这里找点什么。事实上现在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两千年前的苏武,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在此地他与聋子哑巴无异,跟任何人都无法交流。

        他走到一个广场,那儿很空旷,广场中央平台,一炬火焰从地面腾起,静静燃烧。这应该是一个纪念性广场,可能与二战有关。全俄各地有很多类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让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在举行某种仪式。孩子们着制服,成四路纵队,两排男生,两排女生,由两位男孩旗手和两位女孩护旗手为先导,从场外道路进入广场。孩子们步履整齐,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广场上空回响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

        涂森林驻足观看。训练有素的男孩女孩们进行的可能是这一广场的常规仪式,估计每日此刻都要进行。纵队正步进入广场后分开,两路沿两侧行进,两路环中部平台列队,旗手和护旗手跨步,迈向燃烧的火焰。孩子们很认真,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面容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他们戴一式的船形软帽,有一排白色蝴蝶连成线状,翩翩翻动于行列间,那是队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辫根处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尖顶皮帽,还有嵌在帽间的红五星。

        他眼角发涩,被意外打动。

        那时真是格外想念阳光。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发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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