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小锐跟阿珠去小姑山的日子。小锐说,这事要是说出去,人家肯定会笑话我们无知的,但我的确想去见见那个高人。阿珠却说,谁笑话你呀,大家都一样,都想知道自己的结局。
小锐去了一趟超市,出来就直奔阿珠那里。阿珠正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往窗户上钉一块塑料布。窗户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有一扇总是关不严,咝咝漏风,冷气蛇一般往屋里直钻。上次来,小锐就见阿珠跟房东理论过。房东说,我只租房,不负责房内的取暖设施。阿珠问他,窗户也算取暖设施?房东看了她一眼。一个月才一百块钱,请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窗户?
这是一栋正在拆迁中的老式平房,据说附近要建一个大广场,不知什么原因,人都搬走好久了,老房子却迟迟不见拆除,房主们不甘心地跑回来,见缝插针地赶在破土之前把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倒是便宜,就是条件太差,缺窗少门,还时不时断水断电,感觉就跟住在废墟上差不多。
小锐放下手中的购物袋说,我买了明天的午饭,还有你喜欢的酸话梅,我喜欢的绿茶瓜子。
阿珠说,那水果就由我来买吧。
她们一直这样执行着不太精确的AA制。小锐虽说是城里的孩子,但她还没工作。阿珠虽然有工作,但她是乡下来的,那点儿工资就像水上的纸船,禁不起一点儿晃荡。
阿珠钉好最后一颗钉子,爬了下来。小锐塞给她一颗酸溜溜的话梅,她眯起眼睛说,还是租你们家房子好,冬天还记得过来检查一遍门窗,连棉帘子也给重新整理一遍。
阿珠在这个城市租下的第一间房子就是小锐家的。有一次,三妈,也就是小锐的母亲,临时把收房租的任务交给了小锐,说你去催催吧,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你就跟她讲,再不交就走人,你们都是年轻人,讲点儿狠话不要紧。三妈是个长年吃素的人,吃得连吓唬人的本事都没有了。小锐就在催房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阿珠。阿珠手上拎着钥匙,正要出门。小锐不由得后退一步,离阿珠远一点儿。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遇到身高超出自己很多的人,总要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儿,就像遇到什么危险,本能地想要绕开一样。小锐是个小矮子,她总跟人说她有一米五,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她撑死了只有一米四六。阿珠把她让到小桌边,求她宽限几天,最多十天,要不,最多一个星期,她一定把房租如数备齐,亲自送过去。阿珠示意小锐也坐下来,小锐不坐,站在那里,从上往下看着她。小锐突然喜欢上了这个角度,一个高挑而又美丽的女人,一个正在向她乞求着的女人,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快意,这快意驱使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没有像母亲交代的那样,讲点儿狠话,拿出点儿厉害,而是说,那就再给你一个星期吧。她们一起往外走,阿珠问她,你回家吗?小锐嗯了一声,随口问她,你呢?阿珠笑着说,告诉你你可别笑我,我一个朋友说她那边来了个会相面的人,我想过去看看。小锐一听,马上来了精神,问她,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阿珠一把拉过她的手说,当然可以,女人都喜欢算命。
就在那天,她们同时陷入对命运的忧虑当中,她们成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面的人断言,阿珠会结三次婚,会生一个女儿,小锐则要到三十五岁才会结婚,而且终生无子。阿珠一路垂着脑袋,拎在手上的包哐哐地打着腿,小锐强打精神说,别听他胡说,只是个游戏而已。尽管如此,受挫的心还是久久无法振作起来。看到一个卖冷饮的小摊,阿珠停下来买雪糕。小锐不要,她担心吃了她的雪糕,她会把房租拖得更久。阿珠强行递给她说,房租交不起,吃雪糕的钱还是有的,命不好又怎么样?命越是不好,越是要好好对待这条命,你说是不是?
小锐就是因为这几句话对她心生好感的。她安慰阿珠:就算结三次婚又有什么可怕?伊丽莎白·泰勒还结了八次婚呢,至少说明爱你的人很多,总比我强,三十五岁才结婚,还不如就说我就是狗不理,拖到最后草草处理掉。阿珠也反过来安慰她,晚婚也不是坏事,至少你不会伤那么多心,离婚能不伤心吗?小锐却说,那说明你有故事呀,什么故事也没有,比如一块木头,怎么会伤心呢,所以说,人不怕伤心,就怕没故事。阿珠反问,那人家为什么还要说平安是福呢?小锐接着问,那人家为什么又说平淡无味呢?既然无味,福又从何谈起?俩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从认识到熟悉到亲密的过程。从那以后,她们就开始来往起来,不是小锐去阿珠那里串门,就是阿珠给小锐打个电话。三妈不赞成小锐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交往,接到她的电话就捂着话筒冲小锐瞪眼睛。小锐就说,我交往的人你看不上,你看上的人,人家又瞧不起我,你干脆把我关在箱子里算了。
小锐并不觉得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做朋友有什么不妥,何况这个乡下来的阿珠那么漂亮。她一直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但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初中开始,她就陷入日甚一日的孤立状态,她不如她们高挑抢眼,成绩也不如她们好,偏偏她自尊心又很强,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当然也不主动亲近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被人忽略的小黑点。好歹读到高中毕业,同学们不是上大学去了,就是找到工作了,只有她还闲待在家中,想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点儿什么,出去应聘什么的肯定不行,别说只是个高中生,人家一看她的个头就摇头,自己创业又还没找到方向,只好先留在家里干干家务。眼看就要二十一岁了,各方面都还没个头绪,三妈很是着急,又不敢表露出来,小锐是她这一生的痛处,他们一家人都是高个子,不知为什么,唯一的女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矮子。孩子越来越大,她的内疚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她看不到小锐的将来,只能从现在开始,一边从自己做起,悄悄坚持吃素,希望能为小锐积点儿福,一边努力满足小锐的各种要求,尽量让她过得舒心一点儿。不出去工作也可以,她养着她;实在喜欢跟阿珠做朋友也可以,她让着她;说起话来尖牙利齿也可以,至少可以不被人家欺负;处心积虑收罗增高药物,虽然是白费力气,她还是紧着她,心甘情愿地掏钱,毫不犹豫地支持。
阿珠的工作似乎也不稳定,一会儿说在做缝纫,一会儿说在给人看店,后来又说是去了美容院,去了发廊,去了餐馆,去了足疗室,现在,阿珠什么也没干,她所在的发廊不想看到一个大肚子洗头小姐,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要我算了,我回家专门给明超洗头。阿珠的男朋友叫明超,在建材市场做事。阿珠总说,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阿珠几乎是一遇到他就想到了结婚,明超却说,等我攒够钱再说吧。阿珠说,难道人家都是堆起一座金山才结婚的?明超还是说,总得先攒点儿钱吧,一个新郎官儿,手上没几个钱,脸面往哪搁。一直拖到有了孩子,明超还是说,先打掉吧,以后再生不迟。争执了几个回合,阿珠屈服了,俩人去了医院,检查了一番,医生对阿珠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建议你最好还是生下这孩子,有可能做了这个,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阿珠一听就傻了眼,明超也愣住了,俩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阿珠带头跑了出来。她想来想去,她这一生不能没有孩子,她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算先生孩子后结婚,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明超低着头,闷闷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孩子却不管他们想没想好,一天天在肚子里长得飞快。直到有一天,明超对她说,结婚那天,人家笑话你是个大肚子新娘,你可别不好意思,也别怪我。阿珠一听,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的,她知道,明超这是同意结婚了。阿珠从此一头扎进怀孕的喜悦当中,不停对小锐讲述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我宁肯背个未婚先孕的臭名声,也不能做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想想,明超这么帅的男人,要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该是多么遗憾哪,我一定要给他生个孩子,世上这么多男人,我就想生他的孩子。
小锐总觉得阿珠对明超喜欢得过分了。只要她们在一起,阿珠就在讲明超,他喜欢吃什么,说话如何幽默,如何有工作能力,老板如何给他加薪,给他许诺,明超对她又是如何体贴,嘴里说先不要孩子,实际上每次都给她带来辣得流泪的凉拌面。她自打一怀上就喜欢吃辣的。她很羡慕阿珠,但也很担心,她虽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会产生优越感,优越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道士云游到小姑山的消息是阿珠从别处听来的。据说这个崔道士简直太神了。得了不孕症的妇女去找他,回来后多半会老来得子;司机们去找他,画一道符,贴在车窗上,再也没出过交通事故;学生家长去找他,本来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迅速成为好学生,稳稳当当考进大学。这还不算,他最大的本领其实是看相,他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以及这一生的流年运势。据说他经常被一些神秘的官员用小汽车接走,待若上宾。有一件事不知是怎么流传出来的,说是一个官员面临体制改革机构精简的难题,单位一共有三十多号人,要把三分之一的人员精简下来,安排到下面的企业里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种下祸根。这位官员想到了崔道士,他派人把崔道士接来,俩人商议一番后,决定模仿垂帘听政的架势,让崔道士悄悄坐于帘后,官员再挨个找人谈话,如崔道士觉得此人适于下放,就在后面轻轻叩一下桌子。如此这般。一个星期过后,原以为会炸锅的机构精简竟风平浪静地解决了。直到今天,据说那位官员还与崔道士保持着热线联系。也许就是这些人抬起了崔道士的架子,据说他每天只看十个人。十个人一满,哪怕人家是从百里之外辛辛苦苦赶来的,他也是甩手就走,理都不理人家。偏偏他越是架子大,找他的人就越多,小姑山这个地方,因为沾了崔道士的光,已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发展成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了。
阿珠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要崔道士给她看看何时结婚,明超虽然口头上答应结婚,但具体哪天去办,他又不着急了。他总是说,反正在孩子出生前,有结婚证拿给人家看就行了。反正不让你做未婚妈妈就行了。她也不好硬拖着他去,她怕把他逼急了反而不好,她想让崔道士给她一颗定心丸。
小锐则还是那个老问题,她到底还有没有一丝长高的希望,虽然她知道不大可能,但又总是不甘心地抱着一丝侥幸。身高就是她这一生的总开关,她一直这么想,只要她能达到正常人的身高,她的人生马上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可以尝试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到那个名叫五月蔷薇的婚纱店去做化妆师。这几年,她没事就买些时尚杂志来看,尽管她很少化妆,但怎么化,时下的潮流是什么,化妆用具是些什么,她早就了然于胸。许多个晚上,她等家人都睡了,就往自己脸上胡涂乱抹,一张平庸的脸,常常被她弄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前段时间,亲戚家女儿出嫁,让她陪着去拍婚纱照,她发现,新娘所崇敬的化妆师,技术上不过如此,换上是她,未必就不如她化得好。那天她真有一股冲动,她想去对店老板说,我来当你们的化妆师吧。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那几个化妆师,也许技法平庸,但人家个头多高啊,穿上店里的工作服,走来走去,袅袅娜娜,就像是婚纱模特。除此以外,她还有一个隐秘的希望,她想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朋友。对于男人,她有自己的认识,一个男人可以丑一点儿,但不可以没个头,没个头就等于没风度,但以她现在的身高,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个头高高风度翩翩的男人呢?所以小锐去找崔道士只有一个目的,求他给她一个可以增高的秘方,既然他连不孕症都能治好,身高问题应该也不是绝症。
阿珠找出最厚的棉袄套在身上,说天太冷了,明天就穿这件吧。又摸着肚子问小锐,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臃肿?小锐摇头。这是真的,也许是阿珠太高太瘦,也许冬衣本来就是那个笨笨的样子,阿珠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个六个月的孕妇。
三妈对小锐的小姑山之行有点儿不以为然,不高兴地说,还在搞这些把戏!
所谓这些把戏,其实是三妈最先搞起来的。那次三妈带小锐去了万觉寺。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小锐一阵,回头对母亲说,这孩子投胎投错了,让她假叫爹娘吧,要不就把她过继给别的人家。家里当然舍不得把小锐过继给别人,只好让她假叫爹娘。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便叫他三爹,自然,母亲也就成了三妈。
第一次听见女儿叫她三妈,她就有种剜心之痛,好像这个女儿再也不是她的了,好像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真的有了改变。她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他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去,他也一样感到别扭。也许是长高心切,小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张口三妈,闭口三爹,竟一次都没叫错。差不多叫了三个多月,这对由爸爸妈妈演变而来的三爹三妈才慢慢习惯过来。一直叫到今天,小锐的身高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眼看假叫爹娘的药方失效了,三爹三妈的称呼却改不过来了,小锐大大咧咧地说,我已经不习惯再喊你们爸爸妈妈了,就这样喊下去吧。
一个人一旦执著于某个念头,就很容易变得疯狂起来。这些年来,世上所有据说可以增高的办法,小锐都拿来一一试验过。
她试过拉伸法。她费了很大周折,找了很多地方,打了两个大铁环,让三爹给她钉在墙上,每天把自己吊在铁环上,一吊就是三四个小时,还让三爹或哥哥抱住她使劲儿往下拉,拉得骨节嘎吧嘎吧响。坚持了一年多,也没什么效果,倒显得腰长腿短了,只好赶紧停住。
也试过跳高。幸亏她家住在一楼,她指挥三爹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个小沙坑,再架上简易跳高架,每天早晚在那里跑啊跳啊,到最后,她随随便便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到一米多高,可身高仍然没有变化,只得怏怏地填了沙坑,继续去想别的办法。
还试过食物疗法。就是有选择性地进食,吃面条,吃空心菜、豇豆、黄瓜、茄子、甘蔗、山药,等等,凡是长条形的东西,都可以放心进食,而所有圆的扁的短的,如大米、土豆、西红柿、南瓜等,碰都不碰。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效果,倒弄得全家人十分紧张,每次去买菜,首先要扫视全场,看看可有长条形的东西。
当然,各种增高药物,增高鞋垫,更是从来没有断过。最有争议的一次,小锐决定到整形医院去做断骨增高的手术。这个决定太疯狂了,家里为此专门展开了讨论,首先是技术过不过关的问题,然后是费用的问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说不定要卖掉房子才够,卖房子可是件大事,大家为此争论不休。末了,小锐慢悠悠地说,在你们心目中,我还不如一栋房子值钱。哥哥小声辩解,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非得倾家荡产。小锐说,请你来试试身高一米四六的人生吧,我倒情愿得个不治之症。小锐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吱声了。哥哥又鼓起勇气说,是不是你的身高问题解决了,你的幸福就有了保障呢?很多个子很高的人,她的人生也是一塌糊涂呢。小锐大声喊道,就算一塌糊涂,我也无话可说。最后,家里终于同意了小锐的计划,也同意卖掉房子。就在做出决定的这个晚上,电视里碰巧播出了一个做断骨增高手术的专题报道,一个并不矮小的女孩,为了能够更高一点儿,毅然躺上了手术台,结果,手术后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从此要在轮椅和拐杖的帮助下生活。她拍打着残废的双腿,对着镜头号啕大哭:早知道会这样,我宁肯不要长高了。看到这里,小锐早已泪流满面,她猛地意识到,这正是上天对她的警告,不然,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她做出那个决定后,电视里就播出了这个节目呢?
从那以后,小锐再也没在家人面前提起关于增高的话了,也许她把最后一线希望埋进了心底,比如她开始留意打扮,到处收罗关于身体矮小者的打扮秘诀。她开始节食,据说是细瘦者显得个高。几番折腾下来,小锐变成了一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脚下踩着三寸高跟鞋,面露饥黄的干瘦女孩,这不要紧,面色可以用粉底和胭脂来调节,身高却是实打实的,来不得一点儿虚招子。有一阵子,她给自己折腾得月经都没了。三妈责备她瞎来,她却两眼一瞪,反正你个高,不懂得矮个子的苦恼。这样折腾了一阵。有一次,小锐帮别人去小学接一个放学的孩子,门房的老头竟冲她喊,小同学,还没下课呢,你是几年级的,怎么现在就跑出来了?小锐当场气得两眼发黑。
天刚亮,小锐和阿珠就动身了。去小姑山的长途汽车上午只有一班,错过了七点那趟,就得等到下午了,按说,下午出发,不慌不忙在小姑山住一宿,第二天再坐车回来,是很好的安排,尤其对于怀孕的阿珠,更是最合适不过的。但她们不这样想,她们都不是那种出得起钱的人,所以只好清早出发。
清晨六点的大街,除了几辆早班汽车,几乎没什么行人,街道空旷,令人神清气爽。小锐深吸了几口气,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就小声对阿珠说,崔道士今天肯定会给我们一个好答案的,我有预感。阿珠一笑,其实她也有这种感觉,起初她以为是刚刚起床精力充沛的缘故,现在小锐提醒了她,原来那不是身体上的感觉,那是身体以外的感觉。
一路上,俩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着跟崔道士有关的那些令人振奋的故事,小锐突然说,待会儿上山,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听人说,上山求签,或是算命,一路上一定不能大声喧哗,要在心中默念自己所求的事。阿珠说,看来你是真的相信这些呀。
小锐说,废话,不信它我这么远跑来干吗?我又没疯。你呢?难道你不信吗?
阿珠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有人告诉我,明超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锐说,他现在好像比以前来得稀了?以前我每次都在你那里碰到他,现在难得碰上一回。
现在到了旺季了,一天到晚发货送货,没时间了,据说忙得吃饭都没时间,已经吃了三天大饼了。
但愿吧。
你说,他不会知道我以前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我可就麻烦了。
但愿吧。
阿珠瞪了她一眼:但愿但愿,你就只会说但愿。
小锐淡淡一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说,谁让你以前那么做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关于阿珠以前的那些事,小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去阿珠那里串门,那时阿珠还住着她们家的出租房,好几次都撞见阿珠有男性客人,两个人不是亲亲热热地坐着谈笑,就是坐在乱成一团的床边上。小锐感到脸红,阿珠却不觉得难为情,也没遮遮掩掩,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老乡。这是我表哥。这是我亲戚。这是我以前的同事。这是我以前的同学。没有客人的时候,小锐就直愣愣地说,没想到你客人还挺多呀。阿珠只是笑笑。小锐又问,为什么你的客人都是男的呢?阿珠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男的呗。小锐接着问,为什么你说他是你老乡,你们的口音却不一样呢?还有,你的同学看上去比你大得多呢。
阿珠只好说了实话。是的,我的男朋友是比较多一点儿,可我都二十三了,我不该交男朋友吗?像我这个年纪,谁没有男朋友?
依我看,这些人多半都是结了婚的。
阿珠只好进一步承认:我才不管他们结没结婚呢,我对他们没有非分之想,也不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还小,你不知道,有一种男朋友根本就不指望结婚。
那算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不像是在谈恋爱,就算是,你怎么能同时跟这么多人谈恋爱呢?
我也没办法,拒绝的话,会伤人家自尊心的。
你太随便了,时间一长,会把自己的名声搞坏的。
阿珠就不吱声了,低头坐在那里。
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收钱的那种吧。
阿珠看了小锐一会儿,忍不住说了实话。在这个城里,她就小锐一个跟她不一样的朋友,如果她不能对她说实话,又有什么必要交她这个朋友呢?所以她认真地说,如果他们给我钱,我凭什么不要呢?我缺的就是钱。
天哪!这不是交易吗?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是这种人哪。
小锐一急,阿珠也生起气来。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有家人,有工作单位,有领导,到处都是保护你们的人,我什么都没有,我生活在这里,但这里什么都不属于我,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也是人,我也想过好日子,我也想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过得开心一点儿。你以为我生下来就喜欢这样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最开始那个男人是我的老板,他来找我,我怎么敢得罪自己的老板?那是我家里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工作。后来,他老婆发现了,他就把我辞了,悄悄推荐我到另一个地方,结果,那个老板也跟他一样,再后来,老板们有交际需要,又把我推给另外的人。我也不能得罪人家,因为我得罪不起。
还是怪你自己,他辞了你,你还让他给你出主意?你不会自己去找工作吗?
既然工作那么好找,你为什么不去给自己找一个?
我跟你不一样,你别把话引到我身上来,我还没说完呢,你就不会拒绝吗?面对这些流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软弱?你得学会说不。
阿珠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说不?你真是让我笑死了,我说得起吗?一会儿老板扣你工资,一会儿让你明天别来了,一会儿老板自己也破产了,你做了那么长时间都白做了。何况我还不能只顾养活自己,我还要给家里寄钱,我家里有生病的母亲,还有读书的弟弟。换成是你,你当然说得起那个不字了,你不工作,照样有人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工作,也没人找你要钱买肥料,找你要钱上学,你当然说得起一个不字。
实在坚持不了,就回老家呗,谁说一个农村人非要在城里讨生活呢?
你去村里看看,年轻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们会笑话你没能耐的。我也试过,回去过了春节就不走了,结果,你猜村里人怎么说?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留在家里?未必你连白莲子都不如?白莲子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儿不灵光,她家一个亲戚把她带进城里,据说在那里看管一个收费厕所。小锐,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有些城里的女人,她们有工作,也有钱,甚至有丈夫,但她们一样有交易上的男朋友,他们可能不给她钱,但他们给她想要的东西,那不是一样的吗?
阿珠这样一说,小锐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她似乎也有她的理由。但这只是理由,而不是道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道理应该是哪样的呢?小锐一时也说不清楚。
这是小锐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女人,以前,她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总以为这种女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一不小心,真的就见到了这种人,还和这种人做起了朋友,而且这种人还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龌龊的形象,阿珠看上去很淳朴很老实的,她从不知道卖弄自己的漂亮,她简直没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比如她会胡乱皱眉,张大嘴打出曲里拐弯畅畅快快的哈欠,比如她会用手背狠狠地擦汗,使劲儿揉脸揉眼睛,就像她揉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一块肮脏的桌布,她还喜欢不分青红皂白乱吃一气,不像城里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恨不得带上天平,计算计算营养,检测检测热量。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她越是拿自己的漂亮不当回事,她的漂亮越是显得纯正,耐人寻味。
小锐想来想去,觉得阿珠唯一的出路,也许就是结婚,找一个人替她分担一点儿生活的压力,她才能对那些诱惑说不,才能规规矩矩地过自己的生活。
阿珠说,谁说不是呢?如果我有那个运气,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的。
后来,小锐就在那里看见了明超。那段时间阿珠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她让阿珠把美容院里的杂志带几本回来给她看看,她好像渐渐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她对化妆这一行越来越有兴趣,她想多看看书,积累点儿知识,某一天去做个化妆师。那天她去拿杂志,她站在外面敲门,开门的就是明超。
明超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看上去稍显单薄。小锐一眼就发现,他跟她以前在这里见过的男人不一样。阿珠正在炉子上煮着冬瓜排骨汤,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阿珠说她从不给她的客人煮东西吃。她说,我是不会随便给人煮饭的,我只给自己的老公煮。
阿珠留小锐在那里吃饭,她似乎乐于向小锐介绍明超。这次她不说他是她的老乡或者同学什么的了,对于他的身份,她什么也不说,她只说,这是明超!
明超一走,她就望着小锐说,完了,我这回认真了,我看他也是。小锐说,这不正好吗?阿珠的目光就有点儿忧郁,半晌才说,希望没什么波折才好。小锐说,记住一点,不该说的就别说。
阿珠慢慢回想明超的样子,在民工当中,明超算是一表人才了,和阿珠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有那么一阵,小锐心里竟涌起一点儿说不清楚的嫉妒,特别是当她听说明超家就在城郊时,简直不是嫉妒,而是绝望了。跟阿珠做了这么长时间朋友,她早就熟悉了她们这种人的打算,找一个家在城郊的人嫁掉,婚后依然留在城里打工,再用打工的钱把城郊的房子扩建一番,装修一番,有条件的话,甚至可以弄成别墅的模样,这样一来,她们就跟地道的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跟城里的有钱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样在城里工作,一样在周末回到乡间别墅里去。看来,阿珠马上就要过上这种生活了。小锐赶紧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借以掩藏起自己复杂的心情。她想想自己的一切,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倒霉的人,她住在城里,却连乡下来的阿珠都不如,阿珠有工作,她没有,阿珠有男朋友,她做过那些丑事后,居然还能找到男朋友,而她呢,直到今天,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她走在街上,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连那些关系一般的同学们都已不知去向。她回到家里,三妈成天带着自己的小狗,三爹一张脸永远埋在报纸堆中,哥哥们更是对她视而不见。她完了,她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不可能有像样的男朋友,更不可能有城郊的别墅。往前走下去,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不会有了,只能这样一天一天毫无希望地挨下去了。
阿珠说,我得退掉你家的房子,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了。阿珠说搬就搬,第二天就跟三妈结清了房租。又过了几天,小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阿珠说,是我,我换了新号码了。
这么说,现在是一个崭新的阿珠了?
是呀,过去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可我舍不得你这个朋友,你现在是我唯一的过去。我又在餐馆里干了。小锐放下电话就跑到那个餐馆去找她,还不到吃饭的时候,阿珠穿一身戏服似的工作服,正在大厅里使劲儿擦洗窗户桌椅。看到小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她本来就很漂亮,这身工作服把她衬得更加光彩夺目。
是明超把你变成这样的?
是啊,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这个人会改变我,就想跟过去一刀两断,恨不得重新出生一次。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那他是什么感觉呢?
阿珠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完了才小声说,他说他恨不得连班也不上了,就黏在我身边算了。
新租的房子就是那片正在拆迁的临街小平房,比小锐家的出租房差远了,屋里已经有了一些男性用品,男式拖鞋,衬衣裤子。小锐问她,你们会结婚吗?阿珠说,应该会吧,明超是家里的独生子,独生子总是会早早地结婚的。
小锐禁不住发起呆来。阿珠说,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让明超在他同事中帮你找一个吧。
小锐在心里哧地笑了一下,难道阿珠真把自己当成跟她一样的人了?嘴上却说,还早着呢,我可不想那么早就结婚。
阿珠知道自己比小锐大三岁,就顺着她说,是早了点儿。又说,就算我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也不一定看得上,像你这样的,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嫁给打工的?最不济也得嫁一个小老板呀。
小锐终于笑起来。什么老板呀,现在的老板一抓一大把,在屋里摆上两张小桌,把临街的墙面打穿,就成了堂而皇之的餐馆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个老板呢。
尽管笑了,内心的忧郁却始终挥之不去。她很想看看前面有什么,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山到了。尽管不是周末,人还是不算少。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像在医院挂号一样出钱抽了签,这才排着队,一步一步缓缓向那个黑洞洞的小屋移过去。崔道士就在那里面。没有看见出来的人,进去的人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崔道士了。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稀稀拉拉的黄色长须,头包青帕,身穿道袍。也许是跟前面的人刚刚结束谈话的缘故,崔道士抱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了,才转过头来看了小锐一眼,又接过她手中的签,沉思片刻,说道:
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矮的,你应该是个高个子,你家里人都是高个子。
小锐一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你前生做了一件恶事,这件事影响了你的身高。补救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春节,我看看。崔道士掐了一会儿指头说,到春节刚好还有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你必须每天做一件善事,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你再去量一量,你的身高会有一个突然的变化。
小锐的脸蓦地发起烧来。她猛地想起过去的一幕,她向三妈哭着嚷道,谁知道你前世做了什么,如今报应到我身上来了。看来她错了,前世作了恶的不是三妈,而是她自己,她错怪了三妈了。又一想,还好,四十九天就能赎回,不就是一个多月吗?一个多月后,她就不是现在的小锐了,她就会是一个新的小锐,一个新的形象,不禁振奋起来。她问道,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善事呢?
很多事情都是,比如给乞讨的人一点儿资助,给盲人引路,等等,遇到什么事就是什么事,关键是在这些小事里,能体现你的一片善心就行。实在没等到机会的话,就去菜场买点儿活物放生,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我劝过很多人做善事,以抵消冤孽,他们多半都是采取这种方法。你还得有个计数的方法,比如你可以准备一只小瓶子,每做一件善事就往里面丢一颗豆子,如果你真能照着我说的去做,到春节那天,你应该可以积满四十九颗豆子,到时你拿着那四十九颗豆子来找我,我今年会在小姑山过春节,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些奇迹。
从崔道士那里出来,小锐久久不能平静,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一边坐在道观外面的台阶上等阿珠,一边想着崔道士的话,如果她摘满了四十九颗豆子,到了春节那天,她真能看到奇迹吗?她想,自己好歹也算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不能过分相信一个道士,她试着用科学的办法来求证崔道士的话,她今年虚岁二十,人家都说,女长十八就回头,男长三十慢悠悠,难道她在二十岁的时候,身高还会有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没有科学依据呀。又一想,也说不定,她本来就是个发育很晚的人,在同学们全都迎来了初潮的时候,她仍然混混沌沌像个中性人一样跑来跑去,她是在十六岁那年才迎来初潮的,比最早的同学足足晚了五年,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整体发育速度也要比她们慢五年呢?
没多久,阿珠也脸上红扑扑地出来了。小锐正想对她说什么,又想起崔道士的叮嘱:不可对外人转述我对你说过的话,别人知道了就不灵了,只好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阿珠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俩人对望了一阵,还是阿珠先说了。崔道士交代过,他跟我的谈话要保密,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我也一样!小锐一笑,俩人手拉着手,心满意足地向山下走去。
刮了大半天的风突然住了,太阳从破棉絮似的云堆里钻了出来,给枯黄的山峦抹上一片金黄,收割过的田野分外空旷,灰黑的鸟群从田间次第飞起,三三两两落在电线上,落在树梢。小锐正看得出神,阿珠在旁边碰了碰小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小锐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
回程的路似乎近了许多,城市很快就近在眼前。阿珠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陪我去一趟百货商店吧,我得去那里买点儿东西。
阿珠买的是红色的绒线。小锐说,现在就开始给宝宝织毛衣了吗?
也不全是,不过,是该给他准备几件衣服了,这孩子真是太巧了,预产期正好在春节。
阿珠看来心情真的不错,竟提出请小锐吃晚饭。她们经常互相请客,当然,是很简单的那种,一碗米线啦,一碗面条啦,一个烤红薯啦。这一次,阿珠出手特别大方,竟然是火锅。俩人要了一只火锅,几碟泡菜,在街边那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餐馆里热乎乎地吃起来。阿珠说,知道吗?崔道士说我今年春节会结婚呢。
天哪,他真厉害,难道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他还一眼就看出你没结婚吗?
是我告诉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还没开口呢,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是没想到,我从没当着陌生人的面流过眼泪,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接上他的目光,我就觉得整个人全都垮了,泪如泉涌,想忍都忍不住。
他呢?他怎么劝你的?他不会还帮你擦了眼泪吧?
当然没有,他盯着我的脸看,又把我的手拿过去,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然后他就告诉我,就要柳暗花明了,今年春节,一定会有花轿等着你。然后他又告诉我……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崔道士说了,不能泄露,不然就不灵了。你呢?他跟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点?
小锐想了又想,字斟句酌地吐出几个字。我,可能还会长高一点儿。
俩人笑嘻嘻地望着对方,小锐突然说,我们喝点儿啤酒提前庆贺一下吧?阿珠刚一点头,小锐又想起了什么,改口说,不对,不要啤酒,孕妇不能沾酒的,还是要饮料吧,冰过的橙汁好不好?
崔道士交代的机密,小锐连家里人也没透露半分。从小姑山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个透明的小花瓶,擦得干干净净的,摆在床头柜上,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如果三妈进来看见这个花瓶,她怎么向她解释?想了想,她把小花瓶藏进了衣柜里。
第二天起,她主动承揽了家里买菜的工作。她决定采取那个最简单的放生法来摘豆子。每天到菜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只活物,一条小鱼啦,一只小虾啦,菜贩子们不肯卖给她,太少了,没法称,她只好买一条大的,再搭配着买条小的,大的带回家烧了吃,小的拿去放生,几天下来,菜贩子们跟她混熟了,有时也会把一些实在小得不像样的小鱼小虾送给她,这时她就很高兴。在花钱方面,她一直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她总记得自己没有工作,从不敢乱花家里一分钱。她记得崔道士的话,事情的大小轻重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一颗向善的心。不管多么小的小鱼小虾,它终归是一条生命,不管她花没花钱,她终归是从人的口边把它抢了下来,给了它一条生路。
有时小锐也犯愁,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鲜活的小鱼小虾的。她也知道行善不只是放生一个办法,但她自己有很多局限,她不能去向大街上的乞丐施恩,因为她没有钱,也不能去领养一个弃婴,因为她没有能力,而且她还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家里也不会答应。有那么一两天,她没有买到小鱼小虾,踯躅在菜场边,不知该上哪里去。想来想去,她觉得她不能放过任何一天,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她就凑不齐四十九这个数字了,她就不能在春节那天看到那个奇迹了,所以她一定得完成当天的任务。她壮着胆子来到那个卖蛇人面前,那条蛇还是活的,她想买下那条蛇,然后放了它。蛇可比小鱼小虾贵多了,她咬牙用掉了当天的全部菜金。但她却不敢碰那蛇,只能远远地站着,央求卖蛇人帮他拎出去。卖蛇人走了一截,突然回过头来说,小姐,你这是发的哪门子善心呢?就算你放了它,过几天我们还会把它抓回来的,它就是给人吃的命。任他怎么说,小锐就是不吱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有一条小河,她想,到了那里,蛇总会有办法逃出去的。为了防止卖蛇人耍滑头,小锐站在一旁盯着,亲眼看见那条蛇蜿蜒而去了才放心地往回走。卖蛇人直摇头,问家里是不是有人怀孕了,他见过孕妇来菜场买活物放生的,但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来放生。
小锐马上想到了阿珠,就说是啊,是有人怀孕了。正这样想着,阿珠突然打来电话,眼泪吧嗒地要她过去一趟,问她什么事又不肯说。
到了那里才知道,明超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跟阿珠联系了。起初以为是工作忙,就没去打扰他,他上个星期就说过,最近进了一批货,质量上有点儿问题,正在跟厂方交涉,所以有点儿忙。今天早上,阿珠在炉子上做好骨头汤,想打个电话让明超过来吃饭,才发现他手机居然停机了,又打到他店里,接电话的是个小丫头,问她什么都说不清。阿珠说完,眼泪就冒了出来。小锐你说,他是有意这么做的是不是?
小锐猛地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件事来。说来羞愧,那次竟是阿珠串通明超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事先也没告诉她,只说请她到某个地方吃饭,她就兴冲冲傻呵呵地去了。三个人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事,阿珠衣服上一颗扣子突然掉了下来,就说,我到旁边那个小裁缝铺去缝一下就来,很快的。明超说,你快点儿啊,人家就要来了。小锐这才知道,不是他们三个人吃饭,还有一个人要来,一个男人。明超说,小锐你等会儿仔细看看,这个人是我在建材市场的同行,很有能力,家境也不错,如果你看得中的话,我再去跟他讲。小锐正要摆手说不行,人已经来了,个头不太高,笃笃实实的,还戴副眼镜。明超马上站起来,对小锐说,这位是马老板。马老板立即谦虚地摆手:什么老板,打工的。明超又指小锐对马老板说,这是小锐,是我女朋友的好朋友。
噢,你女朋友呢?马老板扫了小锐一眼,抬头四顾。
不管她,她有点儿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锐一看就知道没戏,那种人不是她喜欢的,她也清楚,那种人也不会喜欢她。别看那人长得不咋的,但偏偏是那种人,还最喜欢抢眼的美女,而且自己又是个什么老板,更是自以为是。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幸好点菜的服务员过来了,就在明超埋头点菜的时候,阿珠也回来了。小锐看见她笑嘻嘻地走过来,走着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脸色也跟着变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那个马老板也在似笑非笑看着她。
阿珠勉强坐下来,听明超给她介绍,她一边向马老板点头,一边慢慢红了脸。才上了两道菜,阿珠突然喊头疼,说要提前回去。马老板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起来了呢?你不会是太紧张了吧,你放心,明超知道我,我这个人很随和的,既不会害人也不会坑人,你就坐下陪我们喝一杯吧。听他这样说,阿珠只得留了下来,小锐隐约感觉到,阿珠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几次把空空的筷子放进嘴里都不知道。眼看马老板跟明超喝上劲儿了,俩人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逃了出来。
想到这里,小锐问阿珠,上次你们要给我介绍的那个马老板,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我也不瞒你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以前跟我有过一阵……你说,会不会是他跟明超讲了什么?真是倒霉,偏偏明超就跟他混在一起。
小锐回答不出,她不知道男人们会不会把这样的事说出来,换了是她,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阿珠以前那些事,她就从来没对家里人提起过。但男人跟女人毕竟不同。
赶紧去找他呀,叫我来有什么用?
阿珠却怎么也不敢自己去,她害怕明超当着她的面说出分手之类的话来,她害怕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所以她请小锐替他去一趟建材市场,帮她问问明超去了哪里,左求右求,小锐只好同意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有明超家的住址吗?
没有,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就算他跑了,他的家总是跑不掉的。
他干吗要跑呢?他跑了我怎么办?求你别吓唬我,千万别用这种话来吓唬我。
个把月不见,阿珠脸上突然浮肿起来,两只脚也肿得像两支棒槌,她早已不施脂粉,脸上还长出了许多痘痘,她央求地望着小锐时,眼圈发红,眼里充满了泪水,嘴唇也跟着急爆了似的,断裂出一层白色的皮屑。小锐突然觉得,阿珠不再漂亮了,去小姑山时,小锐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她看上去还容光焕发,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孕妇,似乎就是两个星期的工夫,阿珠的形象突然来了个飞跃,从一个漂亮的姑娘猛地一下变成了一个笨重无比的孕妇。
小锐来到建材市场,找到明超所在的那个店铺,是一个女孩子守店,小锐想了想说,明超呢?说好了今天送样品过去,等了半天也没去,害得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小女孩忙不迭地说,明超调到城西新建的建材市场去了,请问你要看什么货,我拿给你。小锐不理她,问了新建材市场的详细地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明超,你也真是笨,你以为换个地方,把手机停掉,就能躲开阿珠了?
小锐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明超。明超一看见她,就拉着她来到个僻静的地方。
阿珠都快急死了,你干吗突然不理她了?
明超光是阴沉个脸,不说话,小锐又紧逼一步。阿珠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还没结婚,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这种时候给她打击,出了事怎么办?
架不住小锐的步步紧逼,明超突然说,既然你这样讲,我就对你说实话吧。那次给你介绍马老板的时候,本来是正准备跟她回家结婚的,但你知道马老板后来对我说了什么吗?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的吗?明超突然红了脸,定定地望着小锐,什么也不说了。
小锐有些明白了,又不好显得她是个知情者,只好继续装糊涂。他说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吗?你们是朋友,你居然不知道她以前做过鸡?
小锐霍地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那个字眼,她盯着他,好像他连带着也污辱了她似的。
明超还在说。不错,她的情况是很不好,家里穷得丁当乱响,母亲又有病,还有弟弟要上学,工作也不顺。不错,她的模样是在那里,就算她不想那样,那些男人也会打她的主意,但她,她居然在我面前隐瞒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堂而皇之地跟我谈婚论嫁,想用一个孩子来逼我就范,觉得我老实好欺负是吧?我偏不让她欺负!
那你想让她怎么办?把一切都告诉你,天天哭丧着脸向你赔罪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谅?你就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吗?世上有那么多的小偷,每天都要回家面对自己的妻子,监狱里那么多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一样有妻子儿女去探监,还有那么多妓女,难道她们不是卖淫到九十岁一百岁,就是中途上吊自杀?她们后来不也一样被男人娶走了吗?
当他说出鸡这个字眼后,小锐顿时就懵了,她知道自己正和阿珠一起站在理亏的一方,但她不甘心,无论如何,就算狡辩,她也要为阿珠找到一些辩护词,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能在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面前认输。天哪,这样的话题,她该怎么辩护啊。没想到,情急之下,竟说出一串令自己也感到目瞪口呆的话来。她看到明超的眼神慢慢软了下去,她就知道,她的辩护产生效果了。
没几分钟,明超的眼神又强硬起来。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些也对,但是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将来我们一家人走在大街上,人家会在后面指指戳戳,他老婆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如果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会是什么感觉?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有权利给自己选择一份简单干净的生活吗?其实我一直在忍,从我知道那些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我没有一天不在煎熬当中,我选择不告而别,不去戳穿这一切,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她自己做过的事,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为什么还要逼着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那你就忍心抛下她,让她一个人收拾残局?你知道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了吗?小锐再也找不到辩护词了,声音不由得低了很多。
只有我走了,她才能去把那个孩子做掉。
她不会做的,她要是做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那也不是我的错,她跟任何男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你最好劝她赶紧去做掉,不然她会害了孩子。
就算她执意生下来,你也不会认那孩子对吗?
明超腮边的肌肉跳了跳,望着别处说,是的,我做不到,我斗争了这么久,我都快疯了,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你真狠心,真像个男子汉,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做噩梦,希望你后半辈子良心上能够平平安安。
别跟我说这个,谁来替我着想?我今年才二十二岁,我比她还小一岁,在她以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却早就是个老手了,她以为我老实,单纯,好欺负,她就装好笼子让我钻,换了你是我,你会傻乎乎地钻进那个笼子吗?
小锐想了想说,你把她想得太聪明了,以她的智商,她根本不会装什么笼子,也没有把握人家一定会钻她的笼子,我倒觉得她才有点儿傻乎乎的。
这回她真生气了,不知是替阿珠生气,还是对某种说不清楚的事物生气,总之,就像她自己切身经历了这场眼看就要失败的恋爱一样,她恨恨地看了明超一眼,噔噔噔地走了。
阿珠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看着小锐跳下公车,一步一步向巷口走来。小锐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像个等待揭榜的学生。
小锐想,也许要慢慢来,不能猛地一下对她实话实说,她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幕,阿珠听说后,突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胯间血流如注。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孕妇们受了刺激,立即早产。要真是那样,小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慢慢走到阿珠面前,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没找到他人,他们那个店门关着,好多店铺都关着,说不定进货去了。再等几天吧,等他回来会给你电话的,要是过几天还没电话,我再帮你跑一趟。
阿珠似乎信以为真,悄悄吐出一口气。回到阿珠的小屋,小锐猛地发现,阿珠用红绒线结了许多万字结,一个一个串了起来。小锐数了数,三十五个,正好是她们从小姑山回来的天数,正好是她的豆子的数量,难道这些红色的万字结就是崔道士给她出的主意?
小锐问她,你这些绒线结,是不是每天结一只?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而已。小锐心里清楚了,一定是崔道士告诉她的,一定是关于抓住男人的妙方,但她不忍心给她点破。她突然有点儿失望,如果这个小戏法真的能让阿珠把明超牢牢抓在手里,为什么她结了三十五个以后,明超还是离开了她呢?如果绒线结是荒谬的,她的四十九颗豆子是不是也跟这些绒线结一样牵强可笑呢?
但是,不信它还能怎么办?姑且听之,姑且信之,除此以外,她也像阿珠一样,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她看看专心编绒线结的阿珠,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不管怎样,怀有一个愿望总是好的,不是有梦想成真的说法吗?也许曾经有什么人的梦想真的实现过呢。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阿珠又给小锐打来了电话,声音还是哭叽叽的。小锐只得丢下手边的杂事,赶了过去。
阿珠一见小锐,就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明超还是没打电话给我,他再也不会理我了,他要抛弃我了,我该怎么办?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小锐趁机说,要不,我们去把孩子做掉吧,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生个孩子。
我不能,就算他抛弃我,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小锐想起明超那天痛苦的表情,心想,是该再去探探他的口风了,一个思想斗争激烈的人,如果不抓紧时机给予引导,很可能就走到别的路上去了。
转了两次公车,才到达城西的建材市场。找到那家建材店,人家说,明超啊,他辞工了,昨天刚刚辞的。小锐感到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变大了,呆了一会儿才急吼吼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去了哪里?他说没说过他要去哪里?
人家直摇头。小锐脸都红了,不停地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个人去了哪里,否则我就去报案。人家问她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找他,小锐稍一思索,就说,我是你们的客户,他拿了我的钱,却没有给我送货,你们说我该不该找他?你们要是不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就去登报,就去告你们,你们这叫什么店,收了人家钱,又不送货,还说什么辞职了,根本就是合伙诈骗!那些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这小子,居然对老子耍滑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他。可找了又找,的确找不到任何关于明超去向的蛛丝马迹。小锐说,你们当时雇他的时候,就没留下他的家庭住址吗?这下提醒了那些人,又是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小锐赶忙抄下那个地址,佯装生气地扬言,要是这个地址有错,我回头还是要找你们算账的。
出了建材市场的大门,小锐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抛弃呀,这才是真的抛弃呀。又想,阿珠听了不急疯才怪呢。
果然,阿珠一听就傻了眼,哇哇大哭起来。小锐吼住了她,又把前一次找他的经过也跟她讲了一遍,没想到这一讲,阿珠反而不哭了。她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坐着。
小锐说,幸亏我连吓带骗要来了他的家庭住址,他跑了不要紧,他的家一时半会儿还跑不了呀,走,我们找到他家里去。说着就要收拾东西,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不行,现在去找他,万一他不在家,他家里人凭什么承认呢?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承认的,哪里来的女人呀,随随便便就说怀了我的孙子,我的儿子呢?我儿子不出来证明,我怎么敢相信你呢?我想春节他肯定会回家的,你只有在春节期间上他家去找他。
没用的,一个人成心要躲你,怎么也找不到他。算了,我也不想再找他了,找到了又有什么意思?人家不想见你,人家瞧不起你,就算你找到他,跪在他的脚下,他也会扭头就走的。阿珠现在倒是不哭了,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所以,我们不妨去把这孩子做掉吧,长痛不如短痛,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孩子又没有户口,将来得有多难哪,对孩子也不好。
阿珠摩挲着肚子说,太晚了,我感觉他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我还感觉他正在伤心呢,他什么都听得懂,他早就听得懂所有的声音了。
当天晚上,小锐被电话吵醒了,是阿珠打来的,阿珠已经一个人住到医院去了,看样子要早产,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十五天。小锐嗯嗯着,脑袋不由自主地又搁上了枕头。
三妈早被她的电话吵醒了。从小锐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阿珠还没结婚却要生孩子的事,她当然知道阿珠此时的电话意味着什么。看看小锐那边还没动静,就摸黑来到小锐床边,说你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怪可怜的,父母也不在身边。小锐揉着眼睛坐起来穿衣服,三妈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小锐。
等她生完了,赶紧给她买碗月子汤喝喝吧,交代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这个时候落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
小锐没想到三妈对阿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以前她一直反对自己跟阿珠交往,还以为她对阿珠没什么好印象呢,就说,阿珠知道了会感谢你的。
不要她谢我,人在难处帮她一把,是在行善,也是在给自己积德。
小锐愣了一下。三妈你也愿意做善事?
谁不愿做善事?作善之人,天降百祥。
阿珠还没进产房,正在病床上哭得两眼红肿,小锐不敢看她的样子,便低头去给她收拾行李。还好,阿珠一直有所准备,几套婴儿衣服,几块尿布,一条小毯子,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包里,旁边的插袋里放着黄蓝两色的银行卡。再往下看,行李的最底层竟是一串串绒线结,一卷毛线,以及一个没结完的万字结。小锐忍不住一把扯出来,扔在地上。阿珠你真没骨气,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带着这个东西。
正好是阿珠阵痛的间隙,头脑稍稍有点儿清醒,顾不得肚大如箩,赶忙伸手去够地上的绒线结。不要扔不要扔,扔了就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小锐只好气呼呼地帮她捡起来,扔进行李堆里。阿珠你明智一点儿好不好,你就想着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什么明超暗超的,那种狗东西,你就当他出车祸死了行不行,世上的单身母亲又不只你一个!做个单身母亲,那是女人的光荣,男人应该在你的光荣面前感到羞耻才对。
阿珠一听又哭了起来。我以前从没想过做什么单身母亲。
你没想到会做单身母亲,我还没想到我会这么矮呢,没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正说着,又一阵疼痛袭来,阿珠再次龇牙咧嘴大声哭号,小锐跑去找护士,护士却无所谓,只说再等等,时间还没到呢。但这次发作似乎更厉害一些,阿珠大汗淋漓,眼睛都发直了,小锐吓得缩在走廊里,不敢进屋,她甚至想过偷偷溜走,有一次,她当真从三楼溜到了一楼,刚走下楼梯又停住了,站了一会儿,又噔噔噔从一楼跑回了三楼。
当她跑回病房的时候,阿珠不见了,人家告诉她,阿珠进产房了。
五六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是没出来。医生全副武装走出来说,是难产,得剖腹,家属呢,赶快签字。小锐说她没有家属,只有她这个朋友,不知能不能代替她的家属签字。讨论了一会儿,签字问题总算解决了。旁边又有人对小锐说,那你赶紧去交钱,产妇只交了顺产的钱,现在是难产,起码还要再交两千。小锐想起阿珠行李包里的银行卡,就说,我得去问她银行卡的密码。医生只得让小锐换了衣服进产房去了。
阿珠煞白着一张脸,死人似的躺在高高的产床上。小锐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了医院催款的事。阿珠费力地睁开眼睛说,卡上只有三百块了。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清冷的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小锐的手上。
这个产妇怎么回事,家属也没有,钱也没有,既然要生孩子,为什么不早做准备?医生拉下口罩,撒开两手,看那架势,不凑齐住院费,她马上就会停止手术。
不碍事不碍事,您赶紧手术吧,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小锐一边说一边往门外退,另外一个医生从背后堵住她,说你不能走,给家里打电话吧,你要是走了,我们去找谁要钱?挺聪明的嘛,躺到手术台上才说没钱,都像你们这样,我们这个医院还怎么开?
打电话也得让我到外面去打呀,关我什么事,揪住我干什么?小锐很不高兴被医生当骗子对待。
不用出去打,就到我们护士办公室去打。医生拉着小锐就往走廊那头走。
放开你的手!不会欠你们半分钱的,你给我放开。小锐使劲儿甩掉那只拖着她的手,瞪了那个医生一眼,喉咙突然一阵哽塞,差点儿流下泪来。她真想骂她一句:你还是不是医生?是不是女人?但她还算清醒,她知道她现在不能骂,出院再骂都可以,现在千万不能骂。
她想起自己的银行卡,那上面倒是有两千多块钱,那是她从小到大收到的压岁钱和生日红包之类。三妈很早就对她说,女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持家,学会把到手的钱一点一滴存起来,于是,她在三妈的带领下去银行办了那张卡。说实话,要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来给阿珠交住院费,她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就看着阿珠在手术台上死去?她刚才签了字的,也听医生讲过一些利害关系,阿珠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几近衰弱,若不赶紧手术,大人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险。如果她没有这两千块钱也就罢了,偏偏她刚好有这么多,她怎么能因为心疼几个钱财而见死不救呢?何况她正在听从崔道士的吩咐,往那只小花瓶里摘豆子呢,她怎么能一边摘豆子一边干出这种事来呢?
可她到底还是心疼不已。那钱虽然不是她自己挣来的,但一样得之不易,她记得清清楚楚,最小的一笔存入只有二十块,最大的一笔存入也只有一百块。犹豫了好几次,她还是颤抖地拿起了话筒。
三妈,请你把我的银行卡送到妇产医院来,阿珠没钱了,没钱人家就不给做手术,就会把她撂在手术台上不管,孩子就会死,阿珠也会死,真的,那些医生就是这么说的,不交钱他们就不给做,现在的医生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只有我先借给她了。我当然心疼,可是还能怎么办呢?看着她死掉?不行啊三妈,等她生完孩子,她一定会还给我的,她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是的我知道,我会让她给我打借条的,这个我知道的。银行卡放在衣柜最里面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抽屉,就可以看到里面有个绿色的药盒,药盒里面有个蓝色的小塑料皮本子,你掏出本子心,就可以看到里面有张交行的卡。就是那张卡。我在这儿等你三妈。
三妈气喘吁吁跑过来时,孩子已经从剖开的肚子里拿出来了,是个女儿。
出院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腊月二十四。越是临近这个日期,阿珠就越是沉默不语。到底回哪个家呢?回自己的家?她不敢回。回出租房?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小电暖器,一点大米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她可以熬下去,孩子怎么办呢?银行卡上只有三百块钱了,三百块钱够干什么?一眨眼工夫就没了。看来,真的只有按小锐说的,回明超的老家了,反正小锐已经弄来了他家的地址。
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小锐突然问阿珠,明超知不知道你的预产期刚好是春节?阿珠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我常跟他提起这事儿。
小锐点点头,心里有数了。她想,既然明超不惜辞工,肯定是下定决心不想再见阿珠了,明年他肯定会换个地方,甚至换个城市也说不定。她突然来了灵感,觉得明超可能会提前在家里过春节,真正到了春节那几天,他说不定已经出发了,不在家了。他肯定想象得到,在春节期间生完孩子的阿珠一筹莫展,只有硬着头皮找到他老家去。他想让她扑空,让她找不着自己。想到这里,小锐说,我们出院后哪里都不去,直接去他老家,说不定还能把明超堵在家里。阿珠听了小锐的分析,也觉得有道理,俩人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做提前出院的准备。
天气阴沉沉的,北风吹得人缩着脖子,连眼睛都睁不开。阿珠把自己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小锐的陪同下坐上了短途客车。小锐本来不想去的,她还在为那两千块钱心疼,这下好,她又一文不名了,又成了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了,到了夏天,连吃一碗刨冰都得思前想后了,阿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还她钱呢?她有点儿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是她傻瓜,是她弱智,是她倒霉,凭什么她小锐要跟着蒙受损失呢?越想越气,便不想去了,但三妈说,你还是陪她去吧,她还在月子里,路上没人照顾不行,再说,你也该经历一些事,历练历练。
孩子在怀里不停地哭,那孩子也真是怪,从出院开始,一刻不停地路,哭了一路,还没有止住的意思。小锐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珠去明超家会遇到不顺呢?但看看阿珠那张灰白而焦躁的脸,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不忍心再打击她了。阿珠抱着孩子晃了一阵,突然对小锐说,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我怎么觉得他谁都不像呢?长得也丑,是不是医院给抱错了,我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我的,一点儿亲切感都没有。
小锐瞟了一眼,在心里说,如果明超自始至终在你旁边,两个人恩恩爱爱,你就不会觉得她长得丑了,就不会没有亲切感了。
阿珠又说,也许我真的做错了,当初也许真应该听明超的,有了这个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她,我还怎么做事?不做事又怎么养她?
小锐白了她一眼。凭什么要你一个人养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该当父亲的要站出来当父亲,该当爷爷奶奶的要当爷爷奶奶,谁都别想逃脱责任。
说得是,他们真要不认这个孩子,我就把她放在他们家门口。
就怕你想放他们还不让你放呢。
那我摔死她,我当着他们的面摔死她。阿珠生下孩子后,经常会陡地一下愤怒起来,两眼圆睁,像要吃人似的。
小锐听得心里一惊,表面上却装得无动于衷。摔死她他们也不会心疼的,对他们来讲,就像死一条小狗一样,兴许还不如一条小狗,小狗还有一锅汤,还有一张皮,小孩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那就让我死,我死在他们面前算了。
你这个人真是,想想办法吧,就会说这种横话,既然这么不怕死,生孩子以前就应该死掉,也不用多花这笔住院费,更不用欠我两千块钱,多好。小锐越说越解气,终于把自己一直心疼的两千块钱说了出来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竟扑哧一声笑起来。其实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她是故意笑的,她想让阿珠高兴一点儿。看来阿珠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一包餐巾纸一会儿就用完了。
小锐一直以为阿珠所说的城郊,就在公共汽车最末一站附近,哪知城郊大得很,汽车弯弯拐拐走了两三个小时,才来到一个荒草连天的山村。小锐有点儿失望,她想象中的城郊,应该是树木葱郁,流水清澈,色彩鲜艳的别墅点缀其间,而不是像她现在所见到的,既寒酸又贫穷,灰尘漫天的土公路上坑坑洼洼,路边尽是裸露在外的土坎,人们低着头袖着手,在路边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甩一把清鼻涕,妇女们从池塘边抬起头来,破袖子下是一双冻得通红的胳膊,就连难得一见的母鸡们也是瘦骨嶙峋,无精打采。这样的情景让小锐心里一凉,她想起了明超的样子,明超在这个地方绝对算是个出众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肯定也被家人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很显然,阿珠是承担不起这个期望的。
下了车,两个人一路问过去,凡是被问到的人,都一脸惊奇地望着她们,好像她们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终于到了明超的家了,三间大瓦房,白墙黑瓦,门前一溜光秃秃的白杨,看上去倒也整洁。走着走着,小锐注意到,一条灰黑的人影出现在屋后的小山冈上,他跑得很快,似乎身后有人在追他。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小锐想,那个匆匆逃走的人肯定就是明超,他一定是在家里看到她们了,也看到阿珠怀中的襁褓了,所以匆忙间跑了出去,藏了起来。说不定走前还跟家人交代了一二,也说不定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早就在家里部署过了,所以他的家人才会不慌不忙,坚定果断,没有一点点突如其来的惊讶和慌乱。
两个老人站在门口迎接她们,像是料定她们会来的样子。他们是明超的父亲母亲,他们穿一样的黑色衣裤,一样冷漠而平静的脸,连他们身后那扇灰黑色的木质大门也透出同样的冷静和果断。门是刚刚锁上的,母亲把钥匙妥妥地放进了裤兜里。
从他们的长相上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那种奸猾狡诈之人。母亲不时向父亲瞟一眼,小锐知道了,这个家是父亲做主。小锐推推阿珠,低声说,去呀,去告诉他们呀。阿珠低着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胆怯,怎么也不肯上前。
小锐只好替她上去一步,站在明超的父亲面前。伯伯,我们来找明超,这是他女朋友阿珠,他回来的这几天里,阿珠早产了,我们刚从医院出来,我们带孩子来找她爸爸。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我的明超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他们是没结婚,明超说,现在还没攒够钱,等攒够钱了,他就带阿珠回来结婚。
这种话可不敢乱说,传出去把我们明超的名声搞坏了,明超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有个女朋友,几个月前还有媒人上门来给明超提亲呢,他要是有女朋友了,我们会让媒人上门吗?
我可以作证,他们的确在谈朋友,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我们又不认识你,明超也不在家,你给谁作证呢?作什么证呢?
明超认识我,让他出来,你们就可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超不在家,他在建材市场打工,你们去那里找他吧,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我不会让他进门的,让他自己在外面解决。
我们去过他原来的单位,他辞工了。
他辞工了?那我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又不是每天都跟我们联系。
这个孩子怎么办呢?阿珠家里还不知道这事呢,为了生这个孩子,阿珠的工作也丢了,她现在吃住都没有着落。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认识她,你说她是明超的女朋友,那也得明超来给我们介绍啊,现在明超不在家,我们怎么敢认她呢?如果我们认了她,今后任意哪个女的,抱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口说,这孩子是你家明超的,我们是不是都得拿她当儿媳妇对待呢?肯定是不行的嘛,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们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早点儿回去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在门口吵来吵去不好看。
就是嘛,都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阿珠抱着孩子流落街头吧,好歹也是你们的孙子啊。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我的儿子还没结婚,哪来的孙子?真是好笑,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面呢?
小锐正要反击他,阿珠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走吧。
凭什么?要走也要把孩子给他留下。
阿珠不理她,抱着孩子飞快地走了。
在汽车站待了一会儿,小锐愤愤地说,就这样抱回去吗?太气人了吧,要我说,偷偷给他放在门口,不由得他们不收留她,终归是他们家的骨血嘛。小锐说完孩子气地冲明超家扔了一颗石子。在汽车站,可以望到明超家的屋顶,屋顶上一缕薄烟飘飘摇摇,像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眼神。
阿珠说,就是太对不起孩子了,跟着我遭这份罪,是我做错了,她有什么错?
你应该这样想,孩子放在他们家,比在你那里条件好多了,他妈妈生过孩子,又有经验。以后,你要是想孩子了,经常过来看看,一来二去,木已成舟,说不定明超也会回心转意的。
阿珠似乎有点儿心动了,只说,他们不会同意我们放在他家门口的。
干吗要他们同意呀,我们悄悄地放,不让他们察觉。
那不等于是遗弃吗?
什么呀,是她爸爸家,是她爷爷奶奶家,怎么能算遗弃呢?应该是回家。
俩人又等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已是下午,因为天冷,四野一片寂静,屋顶上的青烟却浓烈起来,大概是在烤火,要不就是在慢吞吞烧着午饭。早就听说乡里人到了冬天起得迟,吃得也迟,一天只来得及吃两顿饭。
小锐说,走吧,动作要快,放下就走,就算给他们发现,他们也追不上我们的,两个老家伙,没我们跑得快,你回去后就搬家,让明超找不到你。他不是躲你吗?现在你也躲他,让他也尝尝心急如焚四处抓瞎的滋味。
岂料,还没到明超家门口,一伙同样穿着黑衣服的人从屋里接连不断地走了出来,那情景就像羊拉屎,就像小锐刚刚在山脚边看到的情景,黑黑的,一颗一颗,从羊屁股下面连绵涌出。小锐站在那里,惊呼一声:天哪,他们到底找了多少人来对付我们哪。
两边的人就这么对峙着。那边是清一色的男人,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黑衣黑裤,差不多的没有表情的表情,有几个人手里居然拿着木棍擀面杖什么的。这边是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姑娘,高的那个抱着两尺来长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矮的那个拎着一只装尿布的大旅行包。又一阵北风刮了起来,像一个无法无天的浪荡子,在山坡上赶着呜呜的松涛,在田野里打着响亮的口哨,又把墙上的窗扇摇得噼啪乱响。最后,还是孩子的一声啼哭冲乱了决斗般的气氛,孩子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边的人影开始松动起来,摇晃起来,不过,也没有离开,只是队形稍微松散一点儿而已,有人咳嗽,有人往脚下吐痰。
明超的妈妈在屋里探出头来喊:姑娘,你孩子肯定是尿了,你给她换块尿布就……
话没说完,就被明超的爸爸吼了回去。就你聪明!给我回屋去,不说话能憋死你?明超妈妈的脑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阿珠蹲下来给孩子换尿布,果然尿湿了,屎也出来了,手忙脚乱弄了一阵,直到孩子的小屁股都冻青了,才勉强包好,捆扎起来。阿珠说,走吧,人家早就防备着我们呢。
看来今天是办不成这件事了,小锐说,那就走吧,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我就不相信,我们居然斗不过两个老家伙。
回来的当天晚上,阿珠就发起了高烧,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小锐说,恐怕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吧。阿珠说,没事的,可能是吹了冷风,有点儿感冒,你帮我烧壶开水就回去吧。小锐也不勉强,真要去住院的话,哪来的钱呢?烧好开水,又把烤干的尿布收起来,一块一块抚平叠好,放在阿珠旁边,就回家去了。
街上灯火通明,一家商场门口放着圣诞老人和马车,清脆的铃声无休止地播放着。另一家商场门口堆着雪乡小景,积雪的小屋,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爆竹,笑呵呵的老夫老妻,温暖的橘黄色的窗口。小锐久久望着那个小屋,那小屋的形状跟明超家有点儿相似,那对老夫妻却跟明超的爸爸妈妈迥然不同。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阿珠在这条街上逛来逛去的情景,那天她们一人戴着一顶派送的圣诞帽,一路品尝着那些人递上来的炒栗子和烘糕,一条街走下来,没花一分钱,却已吃了个半饱。唉,今非昔比呀,她不知道明年的春节会怎样?也许明超会回心转意,也许……算了,她懒得再想这件事了,最近一段时间,她老陷在阿珠的事情里,她都有点儿烦了。她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回去第一件就是打开电热毯,好好泡个热水澡,再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又一想,阿珠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破房子里,旁边还有一个人事不知的小孩子,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能把阿珠接到自己家里来,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她们是朋友,她帮过她,这已经足够了。
虽然才九点多钟,但因为天冷,三爹已早早上床睡了,三妈还在桌边笼着袖子等小锐。
有好消息呢小锐,你舅妈有个亲戚在海军部队服役,春节回家探亲,托她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前几天就过来把你的照片拿去了,我怕又不成,就没告诉你,今天你舅妈过来说,人家想明天就跟你见见面。
那他知道我的身高吗?小锐兴趣不大,关于身高的问题,已经让她吃够了苦头,丢尽了脸面,她早就不抱希望了。她回想起那些场面,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她的身上,还有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她早就受够了。她想起阿珠以前说过的话,这种事情,你越求越不得,你不求的时候,他偏偏自己走到你面前来了。她说的是明超,那时她对她的未来的确没有打算,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像片无力的树叶,从这个男人的怀里吹到那个男人的怀里,不等秋天到来,就枯黄了,就萎掉了,就完蛋了。可突然有一天,明超出现了,他一出现,她就觉得她的生活必须重来,她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景象。当明超开始躲她的时候,小锐曾问过她有没有后悔。她那时还沉浸在爱情中,还信心百倍,她说,就算后悔,也还没到后悔的时候,好事多磨,说不定经过这番波折,我跟明超的感情会更好呢。
三妈说,我都替你想到了,都说了,人家还是想见见面再说,我看这回有希望。舅妈说,那孩子看了照片就笑起来了,说这样的眉眼正是他喜欢的。
小锐的眉眼有点儿奇怪,她的眉毛有点儿八字形,淡淡的,眼睛却有点儿斜斜地往上挑,像京剧脸谱,这样的眉眼,猛一看,有点儿愁眉苦脸,细一看,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柔媚和幽怨,是很打动人的,可惜这么多年来,几乎没人愿意停下来仔细打量打量她的眉眼,他们都是匆匆掠过一眼,就昂首前去,不再理会。小锐不知多少次对镜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她也觉得眉眼是她整张脸上最动人的,看来,至少就她的脸而言,他们是有些相同的趣味的。
小锐正要高兴,又冷下脸来给自己泼了瓢冷水。已经知道她是个矮子了还想见面,恐怕对方也是个矮子吧。三妈说,不会吧,太矮的话,怎么可能去当兵呢?
小锐觉得三妈的分析也对,不禁开始想象起碧波连天的大海来,有个海军丈夫也很不错呀。尽管今天跑得很累,还是重新打起精神来,开始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
三妈问起阿珠的情况,小锐的头埋在衣柜里,翁声翁气地说,还能怎么样?人家坚决不认,连门都没让我们进,还雇了一大帮像打手一样的家伙守在门口,只差把我们打出去了。
也是,换了是我,连儿子都不认的女人,我也不会要的,谁知道是什么来历。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插手阿珠的事,别弄得到时候连你都脱不开身。
笑话,我怎么会脱不开身?又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想结婚。
总之,你少管就是了,自己的一点儿积蓄全都借给了她,也算是竭尽全力了。有些人,你帮她一把,她马上就能立起来,有些人,你再怎么帮,她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看阿珠这人就是太糊涂了,关键时刻狠不起来,当初就算连拖带骗也要把明超弄去登记结婚呀,这种事情怎么能听男人摆布呢?
第二天,小锐兴冲冲去了见面地点,舅妈和另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正在茶馆里等她。小锐只偷偷打量了一眼,就有点儿泄气了,小伙子太让人满意了,简直称得上英武,而且不高不矮,身材适中,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她这个小矮人儿呢?
舅妈走后,两个人继续留在茶馆里聊天。他问她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喜不喜欢旅游,爱不爱上网。她则问他军舰走在海里的感觉,晕船的感觉,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满心都是好奇,小伙子答得很详细,言语也很生动,足见他对她的兴趣。她又问他老家,他说,在山里,离这里很远,得坐六个小时汽车,两个小时机动船,再走十多里地才能到。小锐就想,一个山里人,居然当了海军,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
一直聊到中午,海军说要请她吃午饭。小锐自然满心欢喜,看来,这事说不定真有希望,否则,他干吗要请她吃午饭呢?她以前不是没有相过亲,那些人往往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抬屁股走了。
饭桌上,海军竟直接问她,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她有点儿不好回答,她对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她觉得,这点儿矜持还是要有的,她不能先说出来,她得等他先表态才行。所以她只是羞怯地笑一笑,什么也不说。
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该归队了,我回去以后,能不能跟战友们说,我有女朋友了?
他笑意吟吟地逼视着她,她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美满,是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怎么会突然降临这样的好运呢?
午饭吃得高兴,俩人又决定一起去游乐园玩儿一玩儿。小锐高兴地说,我很早就想去游乐园了,但一直没去。
为什么?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是,一个人来玩儿有什么意思。
海军就笑了,他懂她的意思了。而他一笑,她也就笑得更加灿烂了,她觉得他们真是有缘,才见第一面,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那么自然,那么快乐,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火箭似的向上蹿升。
晚上回家,自然免不了向三妈三爹汇报这一天的愉快心情,全家人都为她今天的收获所鼓舞,都以为这桩婚事看来是很有希望了。
明天我们还约好了去划船呢,他今天晚上就住在舅妈家,明天一早来接我。
三妈说,这么冷的天,划什么船呀。
三爹说你真是的,人家年轻人,不怕冷,你就让人家去划吧。明天早上我去买菜,中午你们回家吃饭,顺便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行啊,我们说好了中午在外面吃烧烤,还是晚上回家来吃吧。
一天的行程就这么安排好了,小锐爬上床去,第一次带着微笑钻进了被窝。三妈留下来给她掖被角,说阿珠打过电话来的,我说你出去了,相亲去了,她就挂了,我估计她也没什么事,无非是想要你过去给她帮帮忙,我可告诉你,人家没几天就要归队了,这几天你先不要管阿珠了,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说。
嗯!小锐往被子里缩了缩,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日子就在好心情中幻灯片一般放过去,四处游玩,逛街,打游戏,看电影,品尝美食,共赴家宴,好像春节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了似的,短短五六天里,两个人就经历从初识到热恋的全部过程。在那个到处都是情侣的电影院里,小锐品尝了她此生第一个来自异性的吻,长满胡楂儿的嘴唇久久地贴在她的嘴唇上,那种从未遭遇过的奇特感受,差点儿让她晕了过去。她慢慢睁开眼睛,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很疼,应该不是做梦吧。她一直很怀疑,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渴望已久的美梦。
腊月二十九了,就要过年了,海军不得不回家去。他们约好,六天后再见,六天后他会再来这里,他要从这里坐上归队的火车。
送走了海军,小锐这才想起阿珠,她应该去看看阿珠了。
阿珠没锁门,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阿珠正坐在小板凳上熬稀饭,小孩在被子里嗯嗯地哭着,阿珠缓缓转过头来,小锐吓了一跳,几天不见,阿珠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看了小锐一眼,又去专心致志地熬自己的稀饭,她似乎坐着都吃力,一手抓着桌腿,一手拿勺在锅里颤巍巍地搅拌。
小锐去看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桌上也没有菜,一瓶老干妈早就刮得见瓶底了。小锐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了出去。
她一阵风似的冲回家里,冲进厨房,找出一只大碗,装菜,装饭,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三妈追出来问,她不理,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阿珠一边吃一边打嗝,一口气吃下大半碗,才抬起头看小锐,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小锐,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没钱,没吃的,小孩也没奶吃,我有家不能回,我会饿死的,我会病死的,你摸摸我,我一直在发烧。
阿珠的手盖在小锐的手上,竟像熨斗一样滚烫。
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妈会原谅你的,天下没有不原谅女儿的母亲。
她不会的,你不知道,以前我姐姐就是像我一样,没结婚就带着个孩子回家,把她给气病了,后来姐姐也失踪了。现在,我要是也这样回家,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小锐一直以为她只有一个弟弟,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姐姐。
小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我是想帮,可是,我怎么帮你呢?你知道,我所有的积蓄上次全都给你结了住院费了,我现在也是靠父母养着呢,要不,我每天在家只吃个半饱,藏起一半,再偷偷给你送来?
阿珠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可以帮得上我,我已经走到绝路上来了。我现在好后悔,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真的不该生下这个孩子,谁都不稀罕她,连我自己都觉得她多余,我也不该遇上明超,我根本就不该产生什么改过自新的想法,我就该像以前那样活下去,你看看那些女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们一样是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欺不骗,一样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一行呢?那才是我的出路呀,我真后悔,我当初居然发了疯,想要改什么过,我何过之有?我不过是想挣口饭吃而已。现在我该怎么办?想走回头路都不可能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还有人要吗?还有人会要我吗?没有人要了,连狗都不会理我了。
阿珠一面说,一面往地上滑下去。小孩被她吵醒了,躺在床上猫似的哭。阿珠猛地一捶床垫,小孩竟给弹得蹦了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说着解开衣襟,掏出松耷耷的乳房给孩子看。
你看,你看,有奶吗?没有,一滴也没有,你已经把我喝干了,你就饿死吧,你就哭死吧,你生来就是受苦的命。
小锐没想到阿珠的乳房会变成那个样子,才几天的工夫,原来饱满的乳房竟像一只半空的口袋似的挂在那里。阿珠揪起它,揪得长长的,再松开手,让它自己啪地一声掉下去。她像疯了似的,嘿嘿笑着,不停地揪起来,放下去,揪起来,放下去。
小锐你看,这样的乳房,还有男人喜欢吗?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它了,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他们宁可去要你都不会要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有什么资格污辱我?小锐霍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污辱你,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相亲去了吗?他长得帅吗?这回相中了吧?我看你表情就知道相中了,这方面我有经验。你看,我没说错吧,男人们宁可要你也不会要我了,我已经完了,彻底完蛋了。
疯了!你简直疯了!小锐气得一甩手跑了出去。
这回小锐真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管阿珠的事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呀,狗东西,原来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抱着见鬼的优越感哪,她算什么,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儿吗?那就让她一个人优越去吧,让她一边喝她的米汤一边优越吧,她真后悔,她应该当时就甩给她一巴掌的。
幸好大年三十的气氛不容易让人生气,小锐一直在厨房里帮着三妈,三妈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谈着明年的计划。
该准备几件像样的衣服了,我估计过了年他会邀请你去他们部队玩儿玩儿的,得穿好一点儿,这是给他长面子的事情。
吃过团年饭,我带你去商场看看,听说过年期间打折打得很厉害。
可能的话,最好明年就把事情办了。
小锐说,办不办的,也不该由我来说啊,还得由人家先提出来。
那倒是,不过他会提出来的,部队里的人我了解,听说他快转业了,说不定他就想在转业前敲定这件事呢。
小锐配菜的手迟疑了一下。三妈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转业的事,才这么快跟我确定关系的。
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出于这种考虑又有什么呢?有了女朋友,才能决定转业后回到什么地方嘛,他有这种打算也无可非议。
如果没有我,转业后他是不是要回到他的老家?
可能吧,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当初你爸爸还不是因为我有一张城里户口才跟我结婚的,他那时还是个下乡知青,人家都回城了,他还待在那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都是缘分,就算他想利用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呢?这就是缘分。
俩人一边干一边嘀嘀咕咕,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十二点,十八道菜的团年饭终于摆到了桌上。两个哥哥家六口人,三爹三妈加上小锐,一共九个人围着大桌团团坐定,照她们家的老规矩,这顿饭必须人人到场,还必须人人沾酒,既喝酒自然也就免不了说话,去年一年如何,明年有何打算,今后有何打算,每个人都要谈到,包括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总之,有点儿像单位里的茶话会,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其乐融融。今年谈得最多的话题是小锐,大家都对这个刚刚结识的海军充满了期待,说是部队里出来的人,至少思想品德上是可靠的,又说大山里出来的人,不会是什么奸猾之徒,性格朴实,勤劳可靠,唯一有点儿担忧的就是,当过兵的人,将来也许会有点大男子主义,小锐在家时得勤快些了,脾气也得温和些了。三妈就站出来说,我们小锐,其实是很勤快的,也不轻易发脾气,何况是在那个海军面前,一个女人只要嫁对了人,肯定百依百顺。
吃啊聊啊,等散席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了。小锐猛醒过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最后一颗豆子还没摘呢,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忽略的。当即穿衣出门,往菜场那边赶去。
都怪这顿饭拖得太久,等小锐赶到菜场的时候,水产部空无一人,整个菜场只剩几个卖小菜的人稀稀拉拉坐在那里,放生看来是不可能了。小锐怏怏地往回走,无论如何,今天得把最后一颗豆子摘下来,已经坚持了四十八天,一定不能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出现遗憾。也许今天得破财了,她已决定,顺便去趟地铁,看看有没有大年三十还在乞讨的乞丐。
她第一次发现,大年三十这天,乞丐也要休假的,地铁站没有,闹市区没有,天桥上没有,所有曾经出现过乞丐的地方,今天都没有,大街上像大水冲过一样干净,人人都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间或响起一两支礼花爆竹的声音,那是在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弄出来的声音。小锐怏怏地往回走,她想去问问三妈,当然,她不会把崔道士给她的秘密说出来,她会想个别的办法问问三妈。
正要回家,猛地想起阿珠来,阿珠今天会怎么过年呢?对呀,去给阿珠送点儿钱过去,阿珠不正需要帮助吗?就在阿珠身上摘下这最后一颗豆子吧。
阿珠家的门大开着,这个女人,大冷天的,人家关着门还要挂棉帘子呢,她倒好,还要把门开着。正要大声责怪阿珠,才发现阿珠并不在家,摸摸炉子,已经凉了,看来阿珠离开的时间不短。又去看孩子,孩子的奶瓶温在被子里,剩下的半瓶奶看上去十分稀淡,尝了一点儿,才发现原来是米汤。小锐摇摇头,米汤能有什么营养呢?看看孩子的脸,似乎比刚生下来时还小了些。正要哄她,才想起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出生都快两个星期了,还没有名字!心想,等会儿阿珠回来,一定得逼着她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大年三十这天取名,还是有点儿纪念意义的,要不,干脆就跟年字挂点钩,叫个什么年,或者把年字放在中间,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的名字有点儿男性化,不过也好,很多大人物都是男取女名,或者女取男名,倒显得另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大气。
孩子哭了起来。声音很弱,细细的,吭吭的,可怜巴巴的。小锐伸手去抱她,碰到了挂在胸前的一个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小包,小锐认得,那是阿珠的化妆包。打开一看,天哪,竟是阿珠留下的一封信。
好心人,请您收下这个孩子吧,她父母身体健康,容貌优等,只是不配做她的父母。
然后就是孩子的出生时间,以及孩子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写得倒挺详细的。
小锐傻站在那里,两手呆呆地朝前伸着,却不敢抱那孩子,好像那孩子是个什么碰不得的东西。
想了又想,也许应该把孩子抱回家里暖和暖和,这个屋子里太冷了,简直像冰窖。
小锐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刚一进门,两个侄儿就欢叫起来。
娃娃呀,不是布娃娃,是真的娃娃呀。
三妈正在打瞌睡,一下子给惊得站了起来。小锐说,阿珠跑了,把孩子扔下跑了。
傻丫头,你把她抱回来干什么呀,你赶紧给我送回去,赶紧,越快越好,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这孩子饿坏了,你看,她妈就给她吃米汤,不管怎么说,我们先给她冲点儿牛奶吧,不然她会饿死的。
饿死了也跟你没关系,这种事情你少插手。
三妈,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要饭的从门口过,也要给他一碗饭的,不就给她冲点儿牛奶吗?
三妈站了一会儿,拿过了小孩的奶瓶,冲了满满一瓶,又拿凉水泡着,泡了一会儿又挤出几滴试温。小锐说,还是三妈内行啊,这孩子命苦,要是生在三妈家里,怎么会饿成这样呢?
少废话,喂饱了她,赶紧给我抱回去。
小家伙咬住奶瓶就不放,一气吃完了半瓶,才松开嘴巴来喘气。小锐试着拿开奶瓶,她马上哭起来,声音听起来似乎响亮了许多。
三妈,让她在我们家过了年再走吧。
你知道什么呀,赶紧给我抱走,一分钟也不能留,这不是别的,不是小猫小狗,她是人,一沾上手,想甩都甩不脱。
我把她放在哪里好呢?她那个出租屋里冷得要死,孩子肯定会冻死的。
我不管,哪里抱回来的你给我放回哪里去,早就跟你说,阿珠那种人,少插手她的事,现在知道了吧,表面上像只羊,一夜之间,她就能变成狼。
她也不是有意的。小锐想起那天阿珠的哭诉,说不出话来了。
谁都不是有意的,那些杀人的人,他们也不是有意的,为什么没有人原谅他们呢?
孩子吃饱了,又睡了。小锐还抱着她坐着不动,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是想到,把她送回那个小屋里,她肯定是死路一条。
三妈,你知不知道有谁想领养小孩?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少七想八想,赶紧给我送回去。
三妈,你不是常说行善之人天降百祥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也要我做得起嘛!
三妈见小锐还在磨蹭,正要把孩子夺过来,电话响了,是舅妈打来的,那个回家的海军,走到半路,碰上山体滑坡,公路堵死了,走不了了,只好回来了,问小锐能不能现在就过去。舅妈的声音很大,小锐全都听见了,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她抱着孩子站起来。
放下电话,三妈两手一摊。这下不怪我了,你总不能带着孩子去见他吧,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说是你朋友遗弃的孩子?你都有这样的朋友,人家又会怎么看你?
别说了,我送回去,不过,我们得给她加一床小毯子,她的包裹实在太薄了。
这次三妈没有反对,进屋去拿了一块毯子来。
电话又响了。还是舅妈,这回是找小锐的。
小锐呀,你不要等到吃晚饭才过来呀,现在就过来吧,我们正在唱卡拉OK,有人急着想听你唱歌呢。
就来,就来。
三妈要陪着她去送小孩,小锐不让,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心存侥幸,她总认为阿珠会后悔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赶回来了,正在为失踪的孩子痛哭呢。她怕三妈看见阿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她一顿。
可是,阿珠的房门锁了。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凑近窗户看进去,屋里似乎收拾过了,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阿珠原来那些生活用品都不见了。小锐突然明白过来了,肯定是房主过来收拾过了,把门锁起来了。这么说,房主看到阿珠扔下的孩子了?
小锐顿时全都明白了,房主肯定早就发现了,早就等着有人把孩子抱走呢,孩子一走,他就过来清理了现场,锁上了房门。这件事就跟他毫不相干了。
小锐抱着孩子来到外面,现在怎么办?海军正在舅妈家里等着,如果抱着这孩子走进去,她可以想象满屋的目光,也可以想象那个海军的目光。重新抱回家去?三妈肯定会把她像扔一只蟑螂一样扔出去的。
小锐抱着孩子慢慢走,心里跳得像擂鼓一样。阿珠遗弃了她,她也要遗弃她了吗?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遗弃她了吗?孩子像是听懂了小锐的心跳,醒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哭着。小锐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将来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呢?她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命运才适合她,但有一点儿,她不能再跟阿珠一样穷了,穷则思变,变就容易出事。她应该生在一个稍微富裕一点儿的人家家里,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过完一生。
小锐旁边就是一个豪华的小区,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应该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她站在院墙外,看着里面那些繁复的欧式阳台和窗户,以及漂亮的窗帘后面,晶莹的水晶吊灯一角,据说这些富裕的人们很多都没有自己的小孩,他们没有时间生,生小孩的季节要打拼世界,打拼到世界了,又错过了生小孩的季节。小锐等了很久,趁那个门卫出来闲晃的时候,一闪身进了小区,她在楼群间慢慢穿梭,寻找一处自认为合适的地点。她看中了那个车库,太阳照着那辆豪华轿车,小锐认得,那是一辆奔驰,开这种车的人家,又在大年三十这样一个祥和的日子里,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婴儿,主人应该不会过分生气吧?
孩子似乎也很满意,小锐放下她时,原以为她会哭的,但她却没有吱声,她刚刚吃过一瓶牛奶,肚子里饱饱的,正十分满足地咂着嘴,心安理得地迎接着她的命运。
舅妈家正在歌舞升平,桌上摆着美酒和点心,厨房里请来了专业厨师,诱人的香味阵阵飘出,越发令人陶醉。海军把话筒递到她手里,一再要她唱,舅妈也要她唱,她张了张口,却一句也唱不出来。她进门的时候告诫过自己,要装得跟没事一样,要装得喜气洋洋一点,要装得甜美可爱一点儿,她在心里努力了再努力,但她还是做不到。
这是个吉祥的节日,每个人都很快活,即便有些小小的烦恼,也都被压在节日的盛装之下,美酒佳肴之下。海军似乎很喜欢唱歌,他正跟舅妈唱一首著名的合唱。他肯定看出她有点儿不对劲了,他刚才还问过她,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她摇头,她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下去,她想,他要是一再追问,她说不定会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的,可他只问了一句,就懒得再问了,就转头唱歌去了,他的颤颤的气流被放大得满屋子都听得见,她突然有点儿厌恶一个男人用颤颤的气声唱歌。
趁着海军跟舅妈唱歌的时候,她站起来向舅舅撒谎说她来的路上掉了东西,她要去找,她一定得去找。不等舅舅反应过来,她就匆匆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她还能听见楼上的歌声。轻轻敲开沉睡的心灵/慢慢睁开你的眼睛。歌声中,她一边跑,一边流下了眼泪。
她在街道上发狂似的奔走,她想让自己的心在狂乱的脚步声中平息下来。她再次想起那最后一颗豆子,她很清楚,她摘不满四十九颗豆子了,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放在她的面前,她曾经有过这么好的机会,但她推开了她,在她已经摘满了四十八颗豆子的时候,她推开了她,等于把那四十八颗豆子也抹杀了,她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子夜临近,新一年的大门已经朝她打开,她只能随着人流跨过这道门槛,茫茫前行,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摘那最后一颗豆子了。
当然,明天也不用去小姑山了,她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又凭什么见到那个奇迹呢?她没有希望了。是她自己掐灭这个希望的。后半生,她只能晃着这具小小的躯体,可怜巴巴地活下去了。
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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