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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1

        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地面一片白茫茫的。窝着偷懒的太阳没精打采地从云彩缝里探出一张黄巴巴、病蔫蔫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半空中挂着,像一张冻得硬邦邦的秫秫面饼子似的,让人感觉似乎更冷了。杨结实一边坐在火炉旁抽着冬虫夏草烟,一边想:他娘的,可着劲儿地冷吧。越冷越好。最好直接从天上下冰刀子,那才叫过瘾哩。照这样冷下去,煤价还得长。只要煤价不停地往上疯长,钞票就会像雪片子一样滚滚而来,想挡都挡不住。不过,忙活了这么些天,无论如何,晚上得进城去洗个桑拿,冲冲身上的霉气了。

        杨结实是杨树岗煤矿的矿主,以前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进城去洗一次桑拿。可是,由于矿上刚刚出了事故,死了三个人,好不容易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点好,半个多月没有进城去,浑身的骨头如同拧得过紧的螺丝帽,快要绷不住劲儿了。心说:贱骨头、贱骨头,这人的一身骨头帮子就是贱。几天不拿捏拿捏、敲打敲打,就浑身不自在,跟闹了猪瘟似的。

        煤矿上出事故这是家常便饭,几乎防不胜防。塌方、冒顶、出水、瓦斯爆炸,不出这事出那事,按住了葫芦瓢起来。没办法,上万人的国有大矿还保不准哩,何况是这种鸡卵般的私人小煤窑呢?不过,煤窑虽小,钞票却不少赚。杨结实打了几年煤窑,已经为自己挣下了好几百万。虽然这次出事赔进去了一老鼻子钱,但丝毫不伤元气。只要上级不把煤窑查封掉,要不了两个月,那戳出来的窟窿眼子就会富富裕裕地填补上,该咋挣钱还咋挣。

        冬月里,天黑得早,虽然有雪光的映照,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却已是暮色苍茫了。杨结实在煤窑上兜了一圈子,见工人们都各就各位地干着自己手头的活路,黝黑发亮的煤炭乌金般源源不断地从井下运送上来,一副繁荣昌盛、蒸蒸日上的景象,便满意地上路了。

        县城在几十里开外的地方,依山而立、极尽铺排。虽然面积不大,却繁华似锦、热闹非凡。洗脚城、豪华大酒楼、咖啡屋、秀女坊,大城市该有的花样,这里一样也不短缺,上百万元一辆的私家小轿车更是触目可见,被省城的人戏称为“山城小香港”。一个坐落在山区的小县城能够这般繁华,全得益于这里的煤矿。这个地方别的没有,就是出产煤炭。煤炭是现成的,就埋藏在地底下,只要挖出来,就能换成钱,想不富都不成。不过,那些富得流油的都是像杨结实这样的私人窑主。

        杨结实到底是个泥腿子出身的暴发户,虽然拥有两辆私家车,自己却不大会开,替他开车的是一个名叫刘石根的小伙子。刘石根是外地人,原本是矿上一个下窑挖煤的打工仔,杨结实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再加上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且会开车,就让他做了自己的司机。原来替他开车的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侄,那小伙子嘴巴太松,把不住门儿。有个屁大的事,就传扬得到处一片腥乎乎的,跟洒了羊血似的。后来,他就看中了这个哑巴刘石根。每一次进城,他都只让石根一个人跟着,图的就是他那锯了嘴儿的葫芦,闷哑。小伙子不是个天生哑巴,他比比划划地告诉工友,他十几岁上喉管里生了瘤子,开刀以后就失了音。不过,他的耳朵却像兔子一般的灵,除了不会说话,什么事都不妨碍。

        杨结实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城,每一次进城都短不了做两件事。一是吃羊肉泡馍,二是洗桑拿。岳山县城有十几家泡馍馆子,不过,最正宗的是黑老婆泡馍馆。这是一家上百年的老牌馆子,经手好几代了,那味儿却是一点都不走样。价格呢,自然比别家的贵出一大截子,但,想要品尝一次还得提前买号。杨结实不用提前买号,他是这里的贵宾,享有专门的单间雅座,随到随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不假。

        黑老婆泡馍就是不一样。许多同行的生意人特意研究过:馍是一样的馍,肉是一样的肉,可泡出来的味儿却从天上错到地下,这个中的缘由就出在辣子和汤料上。辣子是他们自家炸出来的:鲜红透亮,香辣酣畅。放上那么一点到汤里,那汤就点石成金了。进了肚里,第一口满嘴生香,第二口温肺暖肠,第三口汗满印堂,第四口血脉贲张。等到吃完一海碗下来,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敞敞亮亮、舒舒展展了。然后,再去洗个痛痛快快的桑拿,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男人们进了桑拿房,洗澡是假,泡小姐是真。杨结实也不例外。然而,杨结实跟别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亲自嫖过。每一次到了桑拿房以后,杨结实都会认认真真地挑选一个最漂亮、最可意的小姐,然后,让别人替自己嫖。让谁替呢?就让哑巴石根。

        起初的时候哑巴扭扭捏捏的,不大乐意。他替人喝过酒,也替人挨过打,还替人顶缸坐过几年牢,就是在坐牢的时候,他学会了开车拉货,不过,他还从来不曾替人嫖过娼哩。然而,不替呢却是不行,杨结实要解雇他。不想丢掉饭碗,就只好替了。替呢,也不是白替。他每代嫖一次,杨结实都给他一笔劳务费,这劳务费比他下窑挖煤挣得还多,他便横下心来替了。替了几回就想开了,只要有票子赚,干啥不是干呢?

        不过,这钱也不是瞎挣的。杨结实有一个很特殊的条件:哑巴石根在嫖小姐的时候,必须允许他在现场亲眼观看。而且,必须服从他的指挥和摆布,他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他让干几回就得干几回,他让干谁就干谁。这样一来,石根就差不多相当于一只受人控制的公狗了。刚开始的两次,石根有些抹不开脸儿,枪栓还没拉开呢,子弹就出膛了。非但杨结实不满意,连小姐都瞧不起。杨结实狠狠地骂了他几回,他才豁出了脸去,结果越来越顺手,几乎每一次杨结实都在一旁连声叫好。至于小姐那厢,只要舍得钞票,就没有玩儿不转的棋局。不就是一只鸡吗?多下几粒米就得了。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一个坚决拒绝这三人游戏的小姐。

        已经很长时间了,杨结实进了城都是这样:先吃一碗黑老婆羊肉泡儿,然后再去桑拿房挑一个漂亮妞儿,自己亲自坐阵,让哑巴石根替自己嫖,嫖完以后开车回家,这差不多成了固定的程式。

        2

        杨树岗坐落在豫西的山沟沟里。原先的时候穷得兔子不拉屎,麻雀不下蛋。自从人们开始在这里开煤矿、打小煤窑以后,有一部分胆子大的人很快就富了起来。煤已经卖到了四百多块钱一吨,运气好的话,一年净赚百儿八十万,跟玩儿似的。不过,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隐患。小窑主一般都急功近利,不舍得在安全设施上投资,一切设备从简,能凑合的凑合,能对付的对付。只要能把煤挖出来换成钱,别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由于小煤窑一再地出事故死人,上级只好层层督察。县里有抓安全的专职副县长,乡里有专门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不过,尽管层层设防,该出事还是要出事。以前的人老实,死了人也不知道遮掩,弄得满世界都知道。结果不是被吊销了执照,就是被重重地罚款,上级领导还要跟着受处分。后来,人们就慢慢地学乖了。出了事不声也不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下联通,统一口径。事故同瞒,利益共享。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多出几个钱,没有摆不平的事。但凡是死在私人小煤窑上的,无一例外地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棒子。

        不是穷得没奈何,谁肯钻到几百、上千米深的地下黑窟窿里挖煤呢?尤其是那些外来打工者,他们明知道私人小煤窑不安全,但,国营大矿进不去,别的活路又找不来。即使勉强找到了活儿干,也拿不到现钱。要养家糊口,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人穷命贱,当他们决定在私人小煤矿上下窑的时候,就已经把脑袋掖进裤腰带里去了。因此,死了人,大家也不以为怪。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一如既往地下井。赶上销煤的淡季,窑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死掉一个工友,往往会有十几个人来争抢他的位置。不是他们不怕死,是他们实在太需要钱了。私人小煤窑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般都不拖欠工资,而且全部是现钞,从来不打白条,这也是他们吸引打工者的一个手段,不然的话,谁愿意舍着命去下井哩?人穷志短,多给几个钱,就把死者家属的嘴堵住了。堵住了家属的嘴,就等于嘛事没有发生。

        杨结实的矿上刚刚死了三个人。死人这种事,其实是瞒不住的。村里知道,乡里也知道。不过,他们都接受了杨结实的红包,装作不知道,不过问,也不上报,就算是瞒住了。当然,也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瞒不住了就得报,不能硬瞒,否则就会弄巧成拙。除了那些瞒下的不说,几年来,杨树岗煤矿报上去的死亡人数已经累计九个。按规定,只要再有一个,这个小煤矿就必须关掉了。杨结实知道,自己须得万分谨慎才好。村里有好多人眼红他打窑发了财,正找窟窿下蛆,拿着放大镜瞅他的毛病呢,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而已。让他们抓住把柄捅出了漏子来,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家都晓得,打小煤窑这种事,是一口砂糖一口屎。运气好的话,要不了几年的工夫就发得盆满钵满,几辈子都吃喝不完。运气不好,把家底荡光,拉下一屁股的饥荒,再赔上命的也有。眼看着乌金般的煤层藏在地下,要把它挖出来换成钱,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得丁当作响了。

        杨结实从城里回来,已经午夜时分了。这时候,老婆孩子肯定都睡了,他没有回家打扰她们,而是让哑巴把车直接开到了窑上。走到离窑场几十米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子斜躺在磅房外面的墙根那里。他吓了一大跳。是谁深更半夜躺在这里呢?莫不是又死了个人?一想到死人的事,他就心惊肉跳。

        他让哑巴把车停稳,跳下来,蹲下身子借着车灯一看,原来是堂嫂麻宝妮。这么冷的天,睡在外面的野地里,到不了天亮,人怕是就会冻晕过去的。好在堂嫂的身边还卧了一条狗,可以多少带给她一些暖气,不然的话,非冻死不可。杨结实弯下腰,把堂嫂捅醒。这时候,那只狗早已醒了。见是杨结实,也没作响,只是轻微地摇了两下尾巴。堂嫂睁开眼睛,说:杨三,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杨结实说:嫂子,回屋里睡吧。小心冻坏。堂嫂这时候似乎已经认清了:他不是丈夫杨三,而是兄弟杨结实,便问:你三哥呢?他怎么还不回来?杨结实不耐烦地跺了一下脚说:三哥出门了,明天就回来。你回屋睡吧。然后,和哑巴一起,连推带拉地把她弄到了一间屋子里,让她睡下了。

        堂嫂原本是挺俊俏的一个媳妇。嫁给堂哥杨三以后,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虽然说不上富裕,却也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后来,村里陆续有人打小煤窑发了财,堂哥杨三就坐不住了。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挣钱,谁能不眼红哩?于是,千方百计地从亲戚邻居那里聚拢了一些资金,又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出了一笔款子,就开始雄心勃勃地打起了小煤窑。煤窑打透以后,还没等开始卖煤,忽然下起了多年不遇的大暴雨,他的窑由于地处低凹,水灌进了窑筒子里,巷道被大水泡塌,发生了严重的冒顶,井下二十多个工人一个都没能逃生。

        不要说打窑投入的本钱,单是这些工人的赔命钱就是几百万,杨三到哪里去弄呢?于是,没等上头来抓他,他趁人不注意,自己也跳进了窑筒子里。那时候,工人的尸体全部被救护队弄上来了,窑筒子里的水刚刚抽完,里面存了几米深的淤泥,他一头扎进去,连个影子都没有剩下。后来井架子也塌陷了进去,窑筒子被填平坐实,那个窑就成了他为自己掘的坟墓,他至今还睡在里面没有弄上来。弄上来得花几十万,谁出那个钱哩?他死了以后,堂嫂麻宝妮就疯掉了。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幽灵似的在四野里游荡,见人就问:杨三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她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却知道杨三是死在窑底的,所以,她多是在村子里的煤窑周围徘徊。村子里有十几个小煤窑,大家全都认识她。见她可怜,总是哄骗她说:杨三明天回来。刚开始的时候,天黑了,她的孩子还出来找她。时间久了,孩子也不管她了。没那个闲工夫。不过,她家里的狗倒是对她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她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同吃同住、寸步不离,真正是相依为命。

        3

        安置堂嫂睡下以后,杨结实也回自己的屋里睡下,而且很快就睡熟了,从桑拿房回来以后,他一般都能睡上几个好觉。他同屋的哑巴石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原先的时候石根睡在矿工们住的棚子屋里,虽然又脏又臭、冬冷夏燥,却睡得香甜而又踏实。下了一天的苦力,躺下去不睡得像死猪一样才怪呢。可是现在,他躺在干净整洁的矿长办公室里,却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其实也不想睡在杨结实的屋子里,但没办法,他必须听从杨结实的安排。

        杨结实原本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但打了几年煤窑以后,却越来越胆小。别的不怕,就是怕鬼。从报上去的数字看,几年来他窑上一共死了九个人。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是多少个。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死鬼们就会排了队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白骨森森,无一例外地全都怒目圆睁、面貌狰狞,有的还阴魂不散,对他纠缠不休。

        有一次,他老婆正睡得好好的,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拿了菜刀要跟他拼命,而且力气大得像头牛,几个人都摁不住。她一边挥舞着菜刀,一边口口声声地说她是杨木勺,要向杨结实索命。杨木勺是本村的一个汉子,在杨结实的煤矿上下窑的时候,巷道冒顶,他的一条腿被一块巨大的煤干石死死地压住了。冒顶很可能继续发生,如果他不被及时救出的话,整个人就会被埋住,连命都得搭进去。他死了不当紧,窑上却得损失二十多万元的赔命钱。情急之下,杨结实只得命工友用煤镐生生地砸断他的腿,硬把他拖了出来。但,由于失血过多,他到底还是死了,而冒顶却没有再继续发生。杨结实事后也很后悔,但人已经死了,后悔也没用。杨结实想:那杨木勺大概是死得太痛了,他的鬼魂才来纠缠妻子,并向自己索命的。他跪在妻子面前,对那“鬼魂”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并保证逢年过节时烧大堆的纸钱给他,还要送囫囵的烧鸡和好酒给他享用,那杨木勺的“鬼魂”才离去了。

        还有一次,他老婆正吃着饭的时候,忽然放下饭碗,把指头放在嘴唇边,一脸坏笑地打起了响亮的口哨。杨结实吃了一大惊,他老婆以前从来不会打口哨的。他厉声问道:你怎么了?妻子用呜哩哇啦的外地方言说他是安徽的韩老四,来向杨结实讨账的,杨结实还欠他一个月的工钱没有给。杨结实的窑上的确有过一个名叫韩老四的安徽矿工,但早已死在井下,连骨灰都被他家人领走了,现在却来讨要工钱,真真是荒诞至极。杨结实吓得嘴唇直打哆嗦,大着胆子在老婆的脸上劈了两记耳光,啐了几口唾沫,并捆了手脚把她扣在竹篓子下面,老婆才灵醒了过来,但全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和自己说过的话。

        后来杨结实想:老婆是个胆子极小的人,每一次窑上出事她都吓得半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慢慢地产生了幻觉,进而造成短时的神经错乱也是有可能的,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什么鬼魂存在。但,自那以后他还是再也不敢单独一个人睡觉了。在家里是和老婆孩子睡一张床,在窑上则跟哑巴睡在一个屋里。石根就是他的胆。只有听着石根的呼噜声,他才敢踏实地闭上眼睛。

        石根不会说话,夜里只要回到屋里就躺下了,但眼睛却是睁着的。虽然是黑暗中,屋里的一切都轮廓清晰。对面床上的杨结实又干又瘦,像个大烟鬼一样,但,却是自己的衣食父母。除了每月会给自己几百块钱的工资以外,每替他嫖一次,还可以再拿到一笔奖金。这样一个月就可以挣到一千多了。那些钻窑底挖煤的弟兄们,有时候辛辛苦苦一个月,累得吐血,也拿不到这个数,而且整年都沾不上女人的边,见了母猪都想多看两眼。比比他们,自己实在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

        不过,哑巴石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杨结实为什么不亲自嫖,而让自己替他代劳呢?是他不愿意下那四两力吗?有一次,他曾经比划着问过杨结实。杨结实告诉他:自己是开煤窑的,最怕沾上霉气,沾上霉气就会走倒运。而小姐们则是这世界上最脏肮、最霉气的东西,万万沾不得。沾不得又想得慌,就只好让他作替身,而自己来饱眼福了。看别人嫖比自己亲自嫖更过瘾。

        杨结实的解释虽然勉强讲得通,但,说小姐们是世界上最肮脏、最霉气的东西,哑巴就有些不同意了。他知道,那些妹子跟自己一样,都是从贫穷的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但凡是女人,谁天生就愿意作婊子,被男人当猪狗一样地糟蹋呢?每一次做那种事情时,他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畜生。既对不起那些拿身体换钱的女孩子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上人。是的,他心里是装着一个姑娘的。那姑娘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就是为了那个姑娘才出来打工挣钱的。结果到了这里,自己却跟别的女孩子们做这种事情,虽说是受人指令,但每一次他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惭愧和罪恶感。这种罪恶感有时候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不过,沉溺于其中的时候,他也会得到暂时的麻醉和快乐。久而久之,他甚至习惯和依赖上了这种沉溺。他觉得,这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碗毒酒。他明知道喝了会中毒,但,却禁不住它的诱惑。尤其是想到那一张一张的钞票,他就更加无力拒绝了。他想,权当自己在做那种事情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吧。小姐们虽然忍辱含诟,但也像他一样,不愠不火、不恼不怒,在那样的时刻,她们可能也从内心里把自己当了猪、当了狗吧。他想不明白的是:乡下人为什么只有把脸藏进裤裆里,拿自己不当人的时候才能赚到钱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等等吧。等攒下一些钱,就回去像人一样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永不再做猪做狗。这样想着,石根也慢慢地睡着了。

        4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杨结实就被一阵凄凉而又惨烈的歌唱声惊醒了。说是歌唱,其实更像是号丧。不用出去他就知道,是堂嫂麻宝妮在唱。

        官人你心狠肚肠烂,

        丢下娘亲你全不管。

        金银财宝还没挣到,

        蹬腿咽气你撒手了。

        阎王爷那里一声叫,

        身家性命都抛舍掉。

        堂嫂唱一句,她的狗也跟着叫一声。由于四处流浪,那狗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且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它叫出的声音像堂嫂一样喑哑哀怨,仿佛它也知道它的主人杨三死掉了,在为他难过似的。堂嫂虽然可怜,但让她和她的狗在这里号丧似的叫,听着实在不入耳。于是,杨结实便命哑巴起来送走了她。堂嫂和她的狗走了以后,杨结实把技术员周金水叫到屋里,反复再三地强调了安全问题。然后,便往家里走去。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看看了。

        走到村口拉煤的公路上,看到村里的王二傻举着一面小红旗,正在认认真真地指挥上学的孩子们过马路。孩子们都很乖,王二傻叫他们走他们便走,让他们停他们便停,倒也井然有序。王二傻是村里王有成家的二小子。二十来岁了,是个天生的弱智。他整天游手好闲、嘛事不干,但,到了孩子们上学或是放学的时候,他就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公路牙子上,指挥孩子们过马路。自从跟他爹去县城里见过了一次交警以后,多年来,他一直自个拿自个当交警,而且认真地履行着交警的职责。他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牛皮带束在腰里,头上还戴了一顶掉了舌头的帽子,远远地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交警的影子。

        王二傻虽然傻,村里的人大抵都认得。见杨结实走来,便认真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硬往他的手里塞。杨结实一看,是一只活生生的蛐蛐,就又塞回到二傻的手里头说,你拿着玩儿吧。然后,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想:这孩子,心眼儿倒也不孬,就是脑壳子进了水,可惜了。

        杨结实到家时,他老婆春平正坐在屋里织毛线衣。见他回来,便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揪一碗猫耳朵吧。他老婆就放下毛线衣进厨房去了。

        杨结实四十七岁,他老婆春平刚刚二十六,他比老婆大了整整二十一岁。不用说,春平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春平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原先在他的销煤处开票,那时,他还没有和他的头一任老婆离婚。有一天夜里,他喝了酒,稀里糊涂地就把春平给睡了。也不知道是猫戏的老鼠,还是老鼠逗的猫,反正是睡在了一个被窝里。酒醒了以后他吃了一大惊,春平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女,按辈分该叫他姑父哩。自己把她睡了,这算是哪档子事哩?

        他当时不知道,那春平是存了心要嫁他的。春平的娘家穷得吃斤鸡蛋都要犯掂算,有时候家里断了油,便用白水煮青菜,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割几斤肉待客。春平虽然生得俊,长到十八九岁上,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穿过。人愈穷,眼窝子便愈浅。春平在窑上的销煤处开票,每天看见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她的手上流过,跟刮大风似的,比她家地上的树叶子还要多,心里就搁不住了,见杨结实多看了她两眼,便生出了私念。

        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当春平告诉他,自己怀了身孕时,那杨结实才知道自己惹下了麻烦。春平死活不肯打胎,他只好硬着心肠跟老婆离了婚,娶了春平。好在春平嫁过来以后,给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心里这才多少安慰了一些。不过,也没少挨村人的骂。他想,骂就骂吧,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哩?单单是为了儿子,挨这份骂也值得。

        春平生下儿子以后,就没有再出去做事情,一心一意守在家里带孩子。杨结实最爱吃她做的猫耳朵面。她揪的猫耳朵不大不小、不软不硬,筋筋道道的,放在酸辣汤里煮出来,再加上葱花儿和芫荽,比什么都好吃呢。

        春平是个麻利的女人。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猫耳朵端到了杨结实的面前。杨结实刚吃完,听见有人打门。春平去开了门,原来是村西头的王有成,就是王二傻他爹。王有成是杨结实煤窑上的工人。刚开始的时候杨结实不想要他,嫌他年纪大了,而且是个出了名的麻缠货。可是,王有成找了他几回,说是家里的日子开不了张。杨结实躲不过,就答应了。俗话说:窑短人长,乡里乡亲地住着,做事不可太绝情。考虑到他上了年岁,不忍心叫他下苦力,便让他在井下看泵机,不知道现在他又找自己做什么。

        王有成抽完了一支烟,磨磨唧唧地说道,自家老三想念研究生,得花一老鼻子钱,他想让老二也下窑干活儿,多少挣几个。并且说:甭看老二缺心眼子,力气却是有的。下了窑一准儿不会少挖煤,而自己只要求算他半个工。

        王有成虽然是个难缠的主儿,他的两个儿子确实是出息。真不知道他家老坟上哪棵蒿草济了事。王有成想让老二下井干活儿,杨结实还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现在是煤价疯长的时候,窑上也正缺人手哩,再说,愈是傻子愈不肯惜力,煤不少挖,却只拿一半的工钱,也合算。而且,傻子可以算作残疾人,窑上多一个残疾人干活儿,就会少交一点儿税,左右都不吃亏。于是说道:叫老二下井也行,只是得和你排在一个班儿里。下去你们爷俩一起下,上来你们一起上。这样好歹有个照应。王有成一边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诺诺地说:要得,要得,我也是这么盘算的。

        5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时令已经进入了腊月,春节一天一天地临近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地办年货。山里人,年货办得早,图的是个便宜。等过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连一根青菜的价钱也会翻两番。趁着年味儿还不是很浓,能够存放得住的东西先买一买,多少可以省几个钱。杨结实也派人去采购了一些大米和食油,准备过年的时候作为福利发放给工人。

        到了年关,上级对小煤窑督察得比平日更紧了。村里已经有三四个小煤窑因检查不过关被封掉。冰天雪地的冬季里,煤价已经长到了最高点,正是大把挣钱的时候,封一天就得承受一天的损失,太可惜了。杨结实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守在煤窑上,寸步不敢离,唯恐出现一丁点儿差池。这时候,谁出问题谁倒霉。上级政府正铆足了劲儿,要抓一个典型,杀一儆百呢。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话一点没假说。

        这一天晚上,杨结实刚从外面回到矿上,抓安全的技术员周金水就黑着脸摸进屋里来了。一看周金水的脸色,杨结实就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却又吓得不敢开口问话。

        周金水进屋就骂了一句:王有成这个老杂毛,真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他娘的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杨结实忙问:咋了?出啥事了?

        周金水说:马上叫他们爷儿俩离开窑场。一天都不能多待。

        杨结实急赤白脸地问:到底咋了?你倒是说呀。

        周金水说:今天不是赶得巧,就出大事了。我下井检查安全情况的时候,见泵机那里没有人,看泵的王有成不晓得溜到哪旮旯去了。我想:这个时节,不坚守岗位,若是出了问题,谁负责呢?于是,我就到处去找他。经过一个僻静的拐角时,我无意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拼命地踢蹬,我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以为是闹鬼哩。

        周金水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条巷子里面刚刚死过人。后来再仔细听,不像是死人的声音,倒像是活人的动静。我就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借着矿灯一看,你猜怎么着?王有成正把他的傻儿子摁在身子下面,用一个破棉袄蒙住他的脑袋,死命地掐他的脖子哩。我紧忙喊道:弄啥哩?这是弄啥哩?那王有成才松了手。我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杨结实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他干吗要弄死自己的儿子哩?

        周金水道:那还用说?向矿上讹钱呗。弄死了傻瓜儿子,再伪装成矿难事故,既除掉了一个包袱,又可以索赔到手一大笔钱,一举两得呢。

        听了周金水的话,杨结实吃惊得瞠目结舌。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这般狼心狗肺的父亲,也亏他想得出这样恶毒的孬点子。如果他这一着棋得逞了,自己的煤窑就完蛋了。王二傻是本地人,死了是瞒不住的。以前的九个,加上他,刚好十个,窑是一定要被关掉的。杨结实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问道:那两鳖羔子还在井下?

        周金水说:我哪里还敢叫他们待在下面哩?已经上来了,这会儿正在磅房外面蹲着。只等你一句话,就叫他们立马滚蛋。杨结实本想二话不说,爽利打发掉他们的。又一想:不妥。王有成这家伙老奸巨滑,是个难缠的主儿,村里无人不晓他的头难剃。他想出这么阴毒的一着来,肯定费了不少的脑筋。若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再想出别的着数来讹诈自己,那就防不胜防了。比如,他把他的傻儿子弄死了,偷偷扔到窑场上来,或是埋到煤堆里,自己的煤窑就脱不清干系了。只要他生出了歹心,想弄死个傻子还不易如反掌?于是,杨结实交代周金水去把他们爷俩关起来,叫专人看守着,自己先派人把村委会的干部都叫到一起,说明了情况,然后,才把王有成和他的傻儿子带了来,声言要送他去公安局。

        王有成一看要吃官司,立刻就软塌了下来。声泪俱下地,一边哭着一边说:自己也是没奈何了才想到这条路的。大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小儿子要念研究生,都急等着使钱哩。他想,傻子活着也没用场,不如拿他换钱应应急。再说,自己养着个傻儿子,也愁得慌。眼时下好对付,等他们老俩口都下了世,这孩子早晚也是个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左右不会好死。与其等着将来遭罪,不如变长痛为短痛,自己亲手结果了他,还会落得个囫囵发送。要不了半袋烟的工夫,他就过去了,也受不了多少罪。早死早托生,说不定来世还能有好日子过。安置了他,自己死的时候也就无牵无挂,可以闭上眼睛了。

        听王有成这样说,村干部便严厉地斥责他道:傻子也是人,谁都无权剥夺他的生命。王二傻直愣愣地站着,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他爹鼻涕眼泪地哭,他便用手死死地抓住爹的衣角,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跟个三岁的孩子似的。

        王有成明白,虽然傻子没有死,自己也算是杀人罪。害怕被送去吃官司坐牢,便一个劲儿地求村干部和杨结实放过自己。其实,杨结实并没有打算真送他去坐牢,只是担心他再想法敲诈自己,吓唬吓唬他,借此绝了后患罢了。于是,便趁坡下驴,让王有成立下字据,保证以后一定要善待儿子。不过,杨结实知道,无论如何他们爷儿俩是不能再在自己的窑上干活儿了。想到快要过年了,让他们空手回家也说不过去,于是,杨结实又多开了一个月的工钱给他们,还送了他一架子车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6

        日子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晃之间,就到了腊八。腊八到了吃糯饭,吃了糯饭奔小年。照往年的规矩,村里的小煤窑一般都要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今年情况不一样。刚刚过了腊八,几十里以外的平寨国矿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一百多人,连中央的领导都惊动了,看来这一次是非处理人不可了。瞧那架势,不仅要弄掉几顶官帽子,保不准还得有人坐牢。县里领导担心出事,下令所有的私人小煤窑一律停产整顿,谁违规就用铲车强行推倒谁的井架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顶风而上哩?杨结实留下几个本地人留守窑场,其余的人全都放了假。

        平寨国矿是个大矿,归市里头直接管辖。国矿的设备很好,安全设施也非常到位,但还是出了事。这次事故属于瓦斯突出引起的大爆炸,是很难预防的一种事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窑底的工人,不是吸入毒气窒息而死,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冒顶塌方砸死、闷死,逃生的机会非常小。

        事故发生以后,家属们得到消息,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忐忑不安地聚拢在煤矿周围,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情况怎么样了。当时井下一共有二百多名工人正在作业,事故发生后,有一部分人逃了上来,一部分人被堵在了下面。下面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还活着。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了,一时都还无法弄清楚。从各地调来的救护队已经投入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井下抬上来,又被运尸车拉走。每抬上来一具尸体,略作处理以后,都要让家属先辨认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家的亲人。认领了尸体的人家便大哭小叫地随了尸体离开了,被带到指定的地点去处理善后事宜。没有认领到尸体的家属,都焦急地守候在窑场四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一边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活着。他们都恨不得亲自到井下去寻找或搭救自己的亲人。知道不可能,便尽量离井口近一点、再近一点,以便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亲人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矿上只得雇请大批保安,用铁丝设置了警戒线,以防家属靠近井口。不能靠近井口,他们便守候在警戒线旁边,寸步不肯远离。

        守候在警戒线旁边的,有一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那些妇女是人群里面最伤心、最难过的人。下窑的都是男人,是妇女们的丈夫,再也没有比她们更关心亲人的死活了。大冬天里,她们也不怕冷,有的裹着破毛毯,有的披着旧棉袄,就那么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寒风刺骨的野地里。任凭矿上的工作人员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都不肯离开半步。

        几天几夜过去了,井下的工友们还有一部分没有找到。按通常的判断,这一部分人即使找到,也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了。家属们的希望像穿了孔的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破灭了,她们开始绝望地哭泣。有的女人支持不住,就晕厥了过去。矿上只好派了专门的救护人员守在那里,以便及时救助她们。

        由于矿上还没有拿出处理善后事宜的最后方案,那些从矿井下面抬上来的尸体暂时还不能被火化。由于数量太多,一部分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部分被安置在殡仪馆的停尸房里,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被炸烂的脑袋已经缝好,被砸断的胳膊和腿也都接上了。有的人可能临死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挣扎,抬上来的时候,两只胳膊拼命往上扒叉着,高高地举过头顶,已经僵硬得定了型。人们只好把他们的胳膊从肩膀那里割下来再装上,才能给他们套上衣服。他们穿着矿上特别购置的统一服装,像是躺倒在地上的刚刚收割起来的庄稼捆子,一个挨着一个,瞅着叫人心酸难禁。

        男人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死一个男人,就破灭一个家庭,剩下一群老人、妇人和孩子。一百多个男人死了,一百多个家庭被毁掉了。老人们失去了儿子,孩子们失去了父亲,妻子们失去了丈夫。留在人们心口上的伤痛,永永远远都无法抹平了。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都被封锁了消息,蒙在鼓里头。在他们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他们的儿子就已经在千里之外化作一缕轻烟,直到临死,他们都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一眼了。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残忍。

        看到平寨国矿的情况,杨结实的心里震动很大。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下决心要在煤矿的安全上不惜血本,加大力度。过了年以后,杨结实对自己的小煤窑进行了全面装备,死人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愿意看到了。再说,他的窑上也不敢再死人了。只要再死一个,窑就要被关掉,而他还想好好地大干一场呢。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不下够本钱,想太太平平地挣钱,没那么容易。这个道理他明白。

        谁知,就在杨结实踌躇满志地忙着煤窑的事情时,后院里却是起了火:他的儿子杨小元失踪了。小元六岁,在村里上幼儿园。他吃了午饭后在自家院门口玩耍,妈妈春平去了一趟厕所出来,孩子就不见了。春平把整个村庄全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哭着把电话打到了煤窑上。

        杨结实接到电话就往家里奔。走到半路上,腰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原来孩子是被绑架了,对方开口就要三百万元的赎金。杨结实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了年以后,在煤窑上大动干戈地投资,做得太张扬了一些,露了富,别人可能误以为他手头的钱宽裕,才来勒索他的。

        对方限他四十八小时之内把钱放到指定的地点,并扬言:若是胆敢报警的话,就立即撕票。杨结实过了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儿子,疼爱得如同心尖尖似的,哪里舍得孩子被撕票呢?于是,一边想着对策,一边慌慌张张地筹钱。三百万不是小数目,也不是说凑就能凑齐的。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却要白白地交到别人的手上,心里便感到万分地不甘。而且,他断定:这绑匪是自己的熟人。因为他连话都不敢说,只用短信的方式来跟自己联系,显然是怕自己辨认出他的声音来。于是,一咬牙干脆偷偷地报了警。

        警方自有警方的办法,一边指挥杨结实跟绑匪保持联系,一边暗设机关,只用了十几个小时的工夫,就把孩子解救了出来。绑匪也被抓住了,你知道是谁,却原来是孩子的亲舅舅刘春发。

        虽说勒索没有成功,但绑架是事实,罪名也是成立的。按有关法律,孩子的舅舅刘春发至少要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徒刑。春发才二十多岁,连媳妇都没娶呢,若是坐上十年的牢,前半辈子差不多就毁了。杨结实有心想替他求情,但他的犯罪行为已构成事实,又赶上春季严打,看来,小舅子春发坐牢的命运是不可改变了。谁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小舅子刚被逮走,杨结实的老婆春平却主动向公安局去自首,说事情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弟弟春发是在自己的威逼之下,迫不得已才这么做。她要求放了弟弟春发,把她关进去。

        这就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她为什么要主使别人绑架自己的孩子呢?警方分析,春平可能是不忍心自己唯一的弟弟坐牢,有意要搭救他才这么说的。然而,详细询问之下,事情却是千真万确。

        据杨结实的妻子刘春平说:自从她嫁给杨结实以后,杨结实就做不成男人、行不成夫妻之事了。什么药都吃了,什么法子也都使了,就是毫不见效。自己才二十多岁,跟着他守活寡,原本就一肚子的委屈,杨结实却又疑心重重,唯恐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只要见到她跟别的男人说一句话,就要盘问老半天,连走一趟娘家都得经他批准,更不要说到县城一趟了。哪怕守着金山银山,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她想离婚,杨结实却死活不答应,说是丢不起这个人。并扬言:若是春平敢主动提出离婚的话,一分钱都甭想得到,儿子也甭想再见一面。杨结实怕她跟自己生贰心,偷攒私房钱,或是偷着养“小白脸儿”,除了每月给她一定的家用以外,别的钱连边都不让春平沾。春平呢,也不知道杨结实到底有多少钱。

        春平打定了主意要离婚,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想到自己跟杨结实受了几年的委屈,却什么都落不到,她当然不甘心,于是,便策划了这起绑架案,想变相地从杨结实手里弄到一笔钱,然后就提出离婚。

        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办案人员也感到很棘手。这虽然是一起典型的绑架案,但又搅缠在家务事里头,若是公事公办的话,春平是一定要去坐牢的,春发作为从犯当然也逃不脱。再一想,这姐弟俩也有自己的苦衷。尤其是春平,二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季节,却守着一个不中用的男人熬日月,又像犯人一样被监管着,确实够可怜的。

        杨结实虽然心里恼恨,也不想春平去坐牢。真坐了牢,事情传扬出去,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呢?不说别的,单单是为了儿子小元也不能。于是,花了肥肥的一笔钱,上上下下地打点了一番,又请人家吃了几回饭、喝了几次酒,这起绑架案就变成了家事纠纷。春平呢,由于感激杨结实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和弟弟说话,免了他们的牢狱之灾,也不提离婚的事情了。

        令杨结实感到懊恼的是:自己身上的暗疾被别人知道了。这是他多年的心病,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想想看,一个正当盛年的大男人,却做不来男人的事体,弄得老婆要离婚,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耻辱的呢?正因为做不成男人了,他才拼命地赚钱,想用钞票撑起腰杆子来,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然而,他越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挣钱,神经就绷得越紧,那个东西也越不管用。他什么药都试过了,甭说“伟哥”,伟爹、伟爷到了他这里也不行。

        说起来,他这暗疾的病根儿还出在煤窑上。那是几年前,他当时正在桑拿房里跟小姐玩儿到兴头上,忽然接到电话,说是窑上死了人。他听了,浑身猛一激灵,随即像蛇一样软瘫了。自那一次以后,他就再也振作不起男人的雄风来了,而且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了,也是噩梦联翩。不是梦见瓦斯爆炸,就是梦见巷道塌方,要么就是冒顶出水,工人被淹。这些事故只要发生一件,就会让他坠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有时候,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他就会吓得跳起来,以为是井下出了事。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搞得他神经崩溃、如履薄冰,怎么会不得病呢?为了缓解情绪,让自己彻底放松,只有一个办法:去桑拿房找小姐。

        自从那一次在小姐身上突然瘫软以后,他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完,心里老是窝着一股子邪火。他知道,只有痛快淋漓地对小姐的身体杀伐一番、喷射一次,他才会吐出那口闷气来。然而,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能力杀伐了。他的那个玩意儿疲软得像一节破绳头一样,让他一见就心灰意冷。愈失败他愈不甘心。在失败了许多次以后,他终于想到了让哑巴作替身的主意。

        哑巴壮得如同一头公牛,在自己的指令下,他可以把小姐收拾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在那样的时刻,杨结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一样。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哑巴充其量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卒子、一条公狗而已。久而久之,他就好上了这一口儿。每一次带着哑巴进桑拿房以后,他都觉得像抽了一杆大麻,过了一把毒瘾一样。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释放压力。哑巴石根就是他的枪头、他的阳具。什么是男人?有钱才是男人。杨结实认准了这个理儿。他不相信自己摆不平春平这个小女子。

        经过了这一番的折腾,春平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了。她开始相信基督,天天跟着村里的老太太们往教堂里跑。杨结实想:这样也好,比闷在家里强。闷得久了必然会生事。

        7

        无论如何,出了那档子“绑架案”以后,也算是给杨结实敲响了一个警钟。他想:连孩子的妈妈和亲舅舅都能绑架孩子,还有谁不能呢?这世界上,他最挂心的就是这个孩子了。为了预防万一,他找了个小保姆,和春平一起照看孩子。除了家人和幼儿园的阿姨以外,不准任何外人接触孩子。

        小元毕竟才六岁,像只小鸟一样,整天被圈在屋里面,当然不乐意。他想出去,跟村里的孩子们玩耍。乡下的孩子野,他们放了学以后便聚在一起,成帮恋堆地玩耍:逮蛐蛐、逗蜘蛛、掘蝉虫、粘知了,全都非常有趣。王二傻是村里的孩子王。在大人的眼里王二傻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但在孩子们的眼里,他则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他们简直像崇拜英雄一样地崇拜他。他长得高,能够摘到灌木丛上的蝉蜕。他力气大,能够抱起一块石头来,捉出藏在石头下面的磕头虫。他能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蛋,还能用木头棍子做成玩具手枪。这样的一个如同魔术师般的大哥,孩子们怎么能不喜欢呢?王二傻呢,当然也喜欢孩子们。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自个当交警,戴着烂帽子、束着破皮带守在马路牙子上一天几次护送孩子们过公路了。

        不过,孩子们过公路的机会不是太多,也就是一天三四趟的样子。除此以外,王二傻就无事可做了。春平就想:既然他没事可做,为什么不能陪自家小元玩耍呢?于是,孩子不上幼儿园的时候,春平就让小保姆去叫王二傻来自己家门口玩儿,王二傻来了,村里的小朋友们自然也就来了,这样小元在自家门口就可以跟小朋友们玩耍了。春平呢,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家里有了好吃的,就分给二傻和小朋友们吃。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二傻就成了小元最喜欢的玩伴儿。只要从幼儿园里放了学,他就“二傻二傻”地叫。二傻呢,由于能从春平的手上得到好吃的稀罕物,也喜欢到春平家门口来玩儿。谁知,这样玩儿来玩儿去的,竟是玩儿出事端来了。

        那一天,是个星期日,村里的孩子们都不上学。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二傻的带领下,围拢在春平家门口那里玩儿,保姆有事请假了,春平呢,正在家里看韩国电视剧《人鱼小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春平喜欢上了韩剧,而且达到了痴迷成癖的程度,一看起来就把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春平沉醉在韩剧里的时候,孩子们也正沉醉在自己的游戏里。也说不清楚他们在玩儿什么名堂,反正是:有人跑、有人追。跑着追着,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到了公路边上。当一辆拉煤车驶过的时候,小元突然猝不及防地冲上了公路。汽车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公路周围的人全都吓呆了。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王二傻像头猎豹一样地扑了过去。由于他的力度过大、速度又过猛,小元被扑出去几米远,他自己则被吞没在了车轮下面。

        小元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而王二傻则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事发之后,货车司机赔了王二傻一笔钱,杨结实也出于感恩之心赔了他一些钱。王有成终于像他曾经设想的那样:既除掉了一个累赘,又赚了一笔钱。不过,在埋葬王二傻的时候他还是哭得涕泪交流。

        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王二傻的葬礼非常地隆重和热闹。那一天,他穿了一身真正的制服:头上的帽子是新的,腰上的皮带也是新的,而且生平第一次穿上了皮鞋,像一个真正的交警那样。这行头全都是杨结实给他买的。杨结实想,二傻活着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穿警服、做交通警察,死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满足一次。出乎王有成的意料,村里的绝大多数小学生家长都来参加了葬礼,小学生们更不用说了。虽然老师没有特意组织,但他们全都来了,而且一个个哭得小泪人儿一般。孩子们来的时候都给二傻带了礼物,有圆溜溜的鸟蛋,有活蹦乱跳的蛐蛐,还有彩色玻璃球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全都是二傻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8

        一个傻子死了,对大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大家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只是眨眼之间,新年的头一个季度就完了。经过装备以后,杨结实的小煤窑顺利地运行着,地下的原煤一车一车地挖出来运出去,外面的钞票一沓子一沓子地滚进来,跟刮大风一样。真正是乌金滚滚、财源旺盛。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杨结实也顾不上想别的心事,只顾一边数钱一边咧开嘴巴偷着乐了。这年头,有大把的钱赚,比啥都强。

        这时,县里换了新的领导。领导一茬一茬地换,老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每一年领导到任都要提出新的施政口号和奋斗目标。新领导上任以后提出的口号是:“尊重生命、安全生产,争取百日无事故”。岳山县是个产煤大县,煤炭是全县的经济命脉,全县大大小小的煤窑有几百家,通常的情况下,隔三差五地就要出一点儿小事故,不是有人被砸断了腿,就是有人弄伤了胳膊。反正是这家不冒烟那家冒。只要不死人,就算是高造化了,想要“百日无事故”,还真不大容易呢。这位新任县太爷姓泌,是个较真儿的主儿。他在安全工作会议上放出了话来:哪家煤窑违规生产,一旦出事,坚决查封。无论如何不能拿老百姓的生命当儿戏。私人小煤窑证件不全者,坚决关掉。不管老矿新矿,投产三年以来,累计死亡人数超过十人者,坚决关掉。不管大矿小矿,安全设施不达标者,坚决关掉。百日以内,出现透水、塌方、瓦斯爆炸者,坚决关掉。

        以前的县领导也整顿过安全问题,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是:胳膊断了藏在袖子里,牙齿掉了吞进肚子里,外表过得去就行。这位泌县长是个黑脸包公,盐醋不进、刀枪不入。上任以后,先拿王瘸子的煤矿开了刀。王瘸子是岳山县有名的款爷,单是大大小小的煤窑就开了好几家,资产过亿,是个标准的土财主。前几任领导都很给他面子,睁只眼闭只眼的。那家伙自恃家产雄厚,就很是狂傲,死三几个人,根本不当回事。有一次,他的矿上死了两个外地人,当时他正在歌厅里跟小姐们一起唱歌,听到消息以后,连眼皮都不曾眨巴一下,该怎么唱还怎么唱,一直唱到后半夜才罢休。仿佛死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两只鸡娃子。

        泌县长一上任就听说了他的种种传闻,对他这种拿人命不当回事的态度很不以为然。他虽然拥有几个窑,但却一证多用,这是严重违规的。泌县长亲自下令,留下一个证件齐全的以外,其余的煤窑全部关掉。要想生产就办证,少一个公章都不行。

        王瘸子的煤矿被关掉以后,县里的小窑主们全都着了慌。明摆着的,王瘸子都顶不住,谁还能顶得住?俗话说:天塌了不用怕,有大个子顶着哩。现在,大个子都倒下了,天塌了就要砸大家了。要想顺顺当当地挣钱,只有一个办法,保证不出事故。有的小窑主自觉不保险,主动停的业。心想,等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再说。躲还躲不及呢,哪还敢往风口浪尖上撞哩?杨结实这时候就开始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当初,平寨国矿出事的时候,他看势头不对,自觉完善了设施,加强了安全防范投资,虽说扔进去了不小的一笔钱,但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地生产了。

        然而(怕就怕这个“然而”啊),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眼见得“百日无事故”活动再有半个月就要到期限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杨结实的煤矿偏偏出了事。事呢,说大也不大,说小不也不小。井底出水,造成局部冒顶塌方,有两个工人被困在了巷道深处的一个犄角旮旯里。

        当时,窑底出水的时候,那两个工人可能由于神经太过紧张,一时迷乱,判断失误,搞错了方向,不是往外面的掌子面上跑,而是往巷道的深处钻,结果钻到了离掌子面两千米以外的一条废弃的巷道拐角处,那里虽然有一个暂时能够容身的空间,但,要救出他们可就麻烦得多了,因为身后的巷道在他们进去以后因冒顶而被完全堵死了。

        杨结实把矿上的技术员周金水找来,秘密地研究处理方案。方案呢,也无非两种。一种是顺着掌子面往堵死的巷道里面挖。不过,两千多米的距离,即使挖掘速度再快,也得好几天。另一个方案呢,就是从地面上新开一个口子,对准他们所在的位置,直截了当地垂直掘下去,这样只要几百米的距离就可抵达,可以相对地节省时间。不过,这得请省里的救护队来,他们有专门的钻探工具。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采取哪一种方案,花费都不菲,没有个几十万元,怕是下不来。

        还有一个问题是:那两个工人是不是确实在那个位置待着?出水时,有个姓陈的工友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朝那个方向跑,但也不能肯定,当时井下乱成了一团麻,各人只顾自己逃生,谁会顾得上在意别人哩?技术员根据井底下的巷道分布情况分析判断,猜测他们可能是在那个位置,但这毕竟是理论上的分析。也许他们根本不在那个地方,而是已经被水淹死,或是被塌方砸死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简单地说:如果他们已经死了,营救将毫无意义,只能白搭进去几十万块的费用,尸体找到以后,还要赔偿给死者家属几十万。就算他们活着,营救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但,不管他们是死是活,只要开始营救,事故必然公开化,弄得人尽皆知,到那时候,煤窑被关掉是一定的。这将预示着自己可能人财两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退一步讲,如果他们此刻已经死了,只要不动声色,把消息封死,赔偿金和营救费都可以省掉,煤窑还可以继续生产,损失就能够控制在最低限度。因为,他们两个跑进废弃的巷道里的事情,除了那个看见过他们的陈姓工友以外,只有杨结实和周金水知道,而那个工友又是和他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通常情况下,工人只要一到窑上,就要把身份证交给矿上统一保存,这样便于管理。杨结实查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发现两个人都是距本地几千里远的云南人,而且是同乡,都姓黄。一个叫黄子贵,一个叫黄再有。前者二十出头,后者已经五十开外了。凑巧的是:自己的煤窑上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云南人了,这样就好办得多了。若是两个本地人,或是还有其他熟悉的同乡工友在矿上,那可就麻烦了。小煤窑上打工的都是天南海北来的人,流动性很强,工友们也不是很熟悉,有的甚至不认识。今天来两个,明天走两个,都是正常现象。

        经过跟周金水多次密谋和协商,杨结实最后的方案是:不采取任何方案,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那个陈姓工友来杨结实的窑上没几天,虽然在井下看到过他们两个,但并不完全了解情况。杨结实让周金水找个借口,给了他一笔钱,打发走了他,这样,就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知情人了。至于那两个人的家属,则万万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这些远离家乡在外面打工下苦力的人,今天流落到这里,明天又奔波到那里,有时候一个月就换几个地方。家里人只知道他们大致在哪个省份,至于详细地址,根本不可能知晓,因此绝对不必担心家属会找来。

        这次事故其实对煤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那条被堵塞的是一条废弃不用的巷道,其他巷道只是进了水而已,可以一边抽水,一边生产。不过,这样一来,那两个工人就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也就是说:他们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杨结实让周金水悄悄地处理了他们留下来的衣物,权当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矿上一样,这世界上不过又多了两个失踪的小人物而已。再过七八个月,等到过年时,家人发现他们没有回去,开始寻找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别想找到了。杨结实在心里说:没办法,谁让他们这么倒霉呢?自己的煤窑还不算老,里面的储量还很大,再开采几年,挣个千儿八百万不成问题。不能因为两个外地打工佬而毁了好好的一口窑。

        9

        由于井下出现了冒顶塌方的情况,杨结实不放心,亲自下井去查看。这次下井他没带别人,只带了周金水一个人。他们下到窑底以后,先去查看了那条被堵死的巷道。那条巷道距掌子面好几公里,位于东南方向,废弃了好些时了。现在,正在挖煤掘进的工作面位于西北方向,距离这里很远,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地方。

        杨结实借着矿灯发现,巷道很窄,已经被塌方完全堵死了。若是清理疏通的话,不下大力气不行。那两个人怎么会钻到这个鬼地方去的呢?真真是脂油蒙了心,要么就是喝了迷魂汤、慌不择路,这也怪不得别人。不要说他们可能已经死了,即便还活着,营救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巷道疏通以后,他们可能早已饿死了。不饿死也得憋死,里面的氧气有限,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杨结实和周金水一起,亲自拿起煤镐来,又把巷道口进行了一番伪装,以防引起别人的疑心。忙活了好一阵子,两个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杨结实忽然听到什么响动。工人们全部在几公里以外的西北方向作业,会是什么声响呢?杨结实把耳朵贴在井壁上认真听了听,确确实实有声音,是从废弃的巷道深处发出来的,隐隐约约地,很微弱。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但,那声音是确实存在的:铛,铛铛,铛铛铛。是用煤镐敲击什么硬物发出来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十几分钟以后,又响了一次。杨结实和周金水屏心静息地听了一阵子,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很明显,那两个人还活着。是他们在求救。此时,距离事发已经三天了。若是现在开始营救的话,不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说不定自己还要去坐牢。明知道井下有人被困,却迟了三天才开始行动,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罪过。杨结实和周金水估算了一番,哪怕以最快的速度掘进,想要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也得一个星期。即使用钻井机从地表垂直往下钻孔,至少也得五天。因为这一带是山区,地质坚硬,大部分都是石头,掘进速度很慢。他们已经被困了三天,坚持不了多久了,连最低时限的五天也坚持不到。不吃不喝,再加上缺氧,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他们此刻还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儿而已,只能算是活死人了。这真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当兵打仗的粮子,是死了没埋的;下窑挖矿的煤黑子,是埋了没死的。营救是没有意义的,只能徒然地劳民伤财,最多找到两具尸体罢了。而尸体埋在哪里不是埋呢?两个人又忙活了一阵子,把巷道口处理得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然后咬咬牙,硬着心肠离开了。

        从井下上来以后,杨结实又到各处看了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运行着。煤一筐一筐地从井下运上来,又一车一车地卖出去,花花绿绿的钞票一沓子一沓子地进账,像流水一样。看来,这人要是走了运,不想发财都不行。而这样的好运道一生能够遭遇几回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赚钱才是硬道理,别的一切都通通地去他妈的蛋吧。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男人无毒不丈夫,不狠下心来不行。

        在矿上遛达了一圈子以后,杨结实就回家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窑上待着他老是感到心焦意乱的,尽管煤窑的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可他还是觉得不踏实。回到家以后,孩子已经睡了,春平却在那里抹眼泪,眼睛都哭肿了。自从闹出了“绑架”事件以后,两个人一直不咸不淡地过着,既没吵也没闹。现在,春平却无缘无故地把眼睛都哭肿了,他一看见就来了气: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大把的钞票让她花着,她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于是没好气地问道:又号什么丧呢?还嫌我的心里不够乱不是?春平流着泪说:我姑生了癌,快要死了。杨结实一听,傻了似的呆住了。

        春平的姑就是杨结实的前妻刘梅。说起来呢,刘梅也不算是春平的亲姑,只是她的叔伯姑而已。刘梅她怎么会突然生了癌呢?杨结实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春平哭着说:都是我害了她。她是生了闷气才会得病的,我坏了良心,将来也不会有好报应,你走着瞧吧。说着话,哭得更伤心了。杨结实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一边想,春平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一时意乱情迷,娶了年轻貌美的春平,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

        杨结实默默地抽完了一袋烟,问道:啥癌?春平道:说是食道癌。已到晚期了。杨结实又问:人这会儿在哪里呢?春平道:还能在哪里?医院呗。杨结实说:瞧空儿我去看看她。春平道:家里人都瞒着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你冒不突地跑去,算怎么回事儿哩?再说了,她恨得你咬呀切齿,哪里肯见你?杨结实想想也是。于是便坐下了,对春平说:揪一碗猫耳朵吧。

        吃了面以后,杨结实原本想在家里睡一夜的,矿上出了事以后,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但,躺下以后还是感到心焦意乱的,心里头像是钻进去了一百条蛇,每一条都在一口一口地咬他、一匝一匝地缠他似的。躺不住,他便又起来了,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对春平说:我得去窑上看看,县上换了新领导,窑上这一阵子正紧着哩。

        家离窑上二里多地,抬脚就到了。到了窑上以后,杨结实并没有倒头就睡,而是从账上取了三万块钱,让哑巴石根开了车,自己亲自往医院送去。不过,他没见刘梅,把钱交到了她后来的男人张四倍的手上,并嘱托不要告诉刘梅。那张四倍是个本分人,接了钱,千恩万谢的,只差没有给杨结实下跪了。杨结实到医生那里问了情况,得知刘梅已没指望治好,便长叹一口气回去了。心想:人的命,天造定,各人有各人的福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从医院回来以后,杨结实就睡下了,却还是一夜无眠。哑巴躺在他的对面,睡得要咋香甜有咋香甜,呼噜声此起彼伏的,他却辗转反侧、一眼都不能眨,感觉简直生不如死。更要命的是,他老是听到“铛,铛铛,铛铛铛”的声响。那响声时断时续的,不仔细听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响在耳边,仔细听的话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床上坐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来,折腾了无数次以后,只好把哑巴推醒,让哑巴听。哑巴仄着耳朵仔细听了好一阵子,却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听到。

        哑巴的耳朵比鬼都灵,既然他听不到,那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杨结实这才稍稍地踏实了。但,到底还是睡不着。睡不着他就数哑巴的打鼾声。哑巴呼噜一声他数一头羊,数了成千上万头以后,天差不多亮了。他听到外面真真切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天要塌、地要陷,

        成堆的银钱葬送完。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杨结实知道,堂嫂麻宝妮又摸到窑上来了。一个疯婆子,虽然可怜,但,这么胡诌乱唱的,听了叫人心里乱得慌。他把哑巴弄醒,让他把堂嫂送回家,顺便买一些吃的用的给她捎去。堂嫂和她的狗走出好远了,还在大声地唱着:

        天要塌,地要陷,

        成堆的银钱葬送完。

        杨结实听着那凄厉惨烈的声音,忽然打了个寒颤,觉得她那话大不吉利,简直不敢往深处细思量。于是,等哑巴石根回来以后,他坐上车,跑了两个时辰的路,到了浮戏山下的一个寺庙里。以前杨结实既不信神,也不信鬼,但,自从打了小煤窑以后,他变得疑神疑鬼的。而且,经常夜里做梦被死在窑里的死鬼们纠缠,因此,他过一段时间都要到庙里烧几炷香、磕一回头。

        庙叫做“嵩林庙”,里面碑石林立、松柏蔽日,看上去阴森森的,静谧而又肃穆,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虔敬。各路神仙们仪态安详、相貌端庄,个个都高大魁伟、威慑四方。红脸的关公爷看上去更是双目凛凛,仿佛一眼就能洞悉古今苍生、世间万象。杨结实颤颤巍巍地在关公爷的面前跪下,絮絮地祈祷了半天,又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然而,就在他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关公爷相貌大变、一脸怒容,与刚才判若两人。他吓得头皮都麻了,没敢再看第二眼,就急急地把几张大钞虔诚地放进功德箱里,慌慌张张地打道回府了。

        过去每一次上了香回来,杨结实的心里都会太平一阵子,踏踏实实地睡上几个好觉。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回来以后,他的心里更乱了。他坚信,自己刚跪下去的时候关公爷的脸是安详平和的,可是,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关公爷却是一脸怒容。关公为什么会发怒呢?他是不是知晓了自己的秘密?

        是的,他的窑井下面是困着两个人,已经好几天了,此刻可能早已命赴黄泉了。但,是他们运气不好,跑到了不该跑的废弃巷道里,这怪不得自己。哪怕在第一时间里去营救,他们的生还可能也不大。虽是这么安慰着自己,杨结实却还是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不行。他的脑袋里似乎有一百种声音在响,有“铛铛铛”的敲击声,还有别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痛苦的呻吟,又像是无助地求救。他也闹不清到底是什么名堂了。反正耳朵里充塞着这些声音,他就无法安安稳稳地入睡。即使勉强睡一会儿,也是噩梦联翩、厉鬼缠身。

        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只得命哑巴石根开车进城,去洗桑拿。当然,对杨结实来说,所谓洗桑拿,实际上就是让石根替自己嫖小姐。多日以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只有看着石根和小姐在床上折腾时,他的注意力才会真正转移,神经也才会彻底得到放松。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10

        这一次进城,杨结实连羊肉泡儿都没吃,直接进了一家名叫“美里美”的桑拿房。到了那里以后,杨结实认认真真地挑选了一个名叫“小普”的小姐。这个小姐长得不算是太漂亮,只是名字有些特别而已。杨结实找过的小姐,名字都大同小异:小菊、小花、小兰什么的,通通都是假的,这他知道。但,这个小姐为什么叫“小普”呢?杨结实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便以此为由头,先跟小姐聊了起来。此刻石根正在下面的大厅里坐着,等他跟小姐谈妥了条件,再招石根上来进入主题,每一次都是这样。

        杨结实问小姐“普”是什么东西,小姐老老实实地回答:“普洱茶”。杨结实见她很腼腆,不是个会耍心眼子的女孩儿,于是,便直截了当讲出了自己的条件。小普起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所谓“二龙戏珠”的三人游戏,杨结实把价码升到两倍的时候,她终于红着脸点了头,算是默认了。于是,杨结实便打电话给石根。

        石根进来以后,一见小普,就傻在了那里,像根木雕似的。片刻以后,撒腿就想往外退。杨结实哪里肯依?问他怎么了,他涨红着脸,使劲儿地摇摇头。他难道是不满意自己挑的小姐吗?小普的确不是很漂亮,但,今个他杨结实偏偏就是相中的小普。他石根算个什么东西?自己的枪头和阳具,说到底也就是一条公狗而已。自己指到哪儿,他就得干到哪儿。哪里有他挑三拣四的份儿?谁知,那哑巴石根却是耍起了从未有过的牛脾气,不干就是不干。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两只手比比划划,胸脯一起一伏的,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还真是自个把自个当盘菜了。这时,那个小普也在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低了头往门外走。杨结实拦住她问:干什么去?小普说:你另找别人吧,我身体不舒服。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杨大爷还没吃过小姐的闭门羹哩。一个臭婊子,摆什么谱儿呢?再说,自己花钱是来找乐子,不是来找气受的。于是问:嫌大爷我给的钱少不是?再加你五百,一个钟一千块,怎么样?小普把脸一凛,冷冷地道:莫说是一千,就是一万俺今个也不做。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那杨结实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把扯掉了她的裙子。那小普一边反抗,一边尖声喊叫着,像被强奸了一样。她越这样叫,杨结实的火气越大,正要把她按倒在地上时,头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记闷拳。他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抬眼一看,向他抡起拳头的,居然是哑巴石根。他骂了一句“狗杂种”,随即怒火万丈地一脚踹到石根的裆部,石根正要再次挥拳向他打来时,楼下的保安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桑拿房的老板也赶来了。

        杨结实不好意思让老板知道自己挨了哑巴的打,只要求老板立即解雇小普,说她对客人的服务态度极其恶劣。老板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边向杨结实道歉,并表示要免费提供一个更漂亮的小姐供杨结实消费。杨结实哪里还有那份心情?他带了哑巴石根离开桑拿房,本想好好教训他一顿,然后让他立刻滚蛋的。后来,石根连说带写地告诉他,小普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们相爱了好几年,但由于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家里又穷,小普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硬是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他一气之下就来外地打工了,想挣一些钱,再回去向小普求婚。没想到,两个人会在异乡的这个地方见面。而且是在那种场合下。

        杨结实觉得两个年轻人怪可怜的,就原谅了他。心想:自己年轻时也恋慕过女孩子,谁若是敢碰自己的心上人一指头,他也会拼命。然而,那样的好时光却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自己的心里如同塞了一把烂茅草,除了钞票以外,别的什么都装不进了。晚上,石根躺在床上翻腾了一夜也没睡着,第二天便向杨结实请假,要到城里去找小普,杨结实点头同意了。可是,石根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杨结实想:他可能带着小普回老家去了,也没怎么在意。

        过了十来天,杨结实偶然间听说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由于不明身份,公安局只好把他们的遗照张贴在布告栏里,让人们提供线索。杨结实听了人们的描述。觉得那男的有点儿像石根,于是,怀着狐疑的心情偷偷去了县城一趟,一看照片,果然是小普和石根。两个人怎么死的,公安局暂时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有许多版本和说法在小县城里流传。有的说:他们是同时双双自杀的。有的说,是男的先杀了女的,然后畏罪自杀了。还有的说:是女的先自杀,男的发现后,也绝望地自杀了。总之,两个人都死了,死的时候带着满脸的悲伤和哀痛,从他们的遗照上看得清清楚楚。

        杨结实怕惹上麻烦,也没敢去提供石根的线索。但几天以后,公安还是根据别人的举报找到了窑上,调查石根的情况。杨结实只得把石根的衣物交了出来。不过,石根死在县城的小旅馆里,跟煤窑无关,也跟杨结实无关。两个人的身份很快明朗,死因也大致弄清楚了,据说是殉情而死。小县城的人听说以后几乎笑歪了嘴巴:一个是卖淫小姐,一个是下窑的煤黑子外加嫖客,“殉情而死”,简直就是笑话。再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殉什么情呢?听说连梁山伯和祝英台都移情别恋了,何况是他们呢?简直就是一对傻鸟。不过,两个底层小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人们议论了一阵子便把他们忘了。

        11

        没有石根作陪,杨结实只好每天晚上回家去睡了。没办法,夜里他不能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老是会听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铛,铛铛,铛铛铛。那声音时断时续,折磨得他神经崩溃。他拿棉花把两只耳朵都堵上,那声音还是会像钢针一样刺破他的耳膜。只有躺在老婆春平的身边,听着儿子小元安详甜美的呼噜声,他才会勉强驱走那种声音。小元那孩子真的是叫人心疼啊。他长得胖乎乎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看着孩子那红润可爱的小脸蛋儿,杨结实便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忍受怎样的煎熬和痛苦也是值得的。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就连他心中仅存的这最后一抹美好的念想,也被上帝残忍地拿走了。

        那一天,县里召开大会,庆祝“百日无事故”活动的圆满成功。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小元所在的杨树岗村幼儿园的教室突然倒塌了。除了四个孩子受伤外,有三个孩子被当场砸死,小元是其中的一个。房子忽然倒塌,原因有两个:一是房子本身太旧了,不够坚固。更重要的原因是,房子下面的地基被掏空了。由于杨树岗整个村庄下面都是煤炭储藏区,村里的小煤窑便特别多,星罗棋布的,像摆迷魂阵一样。大家争先恐后、日夜不息地挖啊、掏啊,储藏了几千上万年的煤炭被挖出来,地下水被哗哗地抽出来排掉,里面的不少地方就空了。地基空了,建在地表上的房子便开始裂缝、倒塌。倒塌一户、包赔一户,搬迁一户,地下的煤还是照挖不误。煤几百块钱一吨,如同黑色的金子,搬迁掉几所房子,当然不在话下。没想到,这一次倒塌的会是幼儿园的房子。村幼儿园不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列,一共只有二十来个孩子,此前房子的山墙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老师向村委会反映过,村干部都在忙别的事情,不太在意,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事件发生以后,村里马上把孩子们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杨结实赶到的时候,小元早已闭上了眼睛,连“爸爸”都没有来得及喊上一声。孩子已经浑身冰冷僵硬了,杨结实还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他不哭也不叫,就那么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空洞、神情呆痴,像泥雕一样。后来,亲戚们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强行把孩子接过来送到了殡仪馆。

        孩子被火化了以后,杨结实似乎有些灵醒过来了,忽然记起来,在孩子临死的前一天,曾经向他要过玩具“奥特曼”,他因为当时惦着窑上的事情,没顾得上买。现在,孩子死了,他终于有时间买了。他来到县城,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出了这家店,又进那家店,只要是不同型号、不同色彩的玩具“奥特曼”,他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买得已经抱不住了,还在买。仿佛只要他买了足够的奥特曼,孩子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样。

        孩子没有出事以前,春平就开始信教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念《圣经》,周日则雷打不动地去教堂里做礼拜。孩子出事以后,她没有大声地哭号,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巴,把嘴唇抿得如同一把薄薄的弯刀一样,两只眼睛里则如同结了厚厚的冰碴子,见了人她一句话、半个字都不说,沉默得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对丈夫杨结实她也不理不睬、一脸的冷漠和仇恨,仿佛害死孩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杨结实。孩子走了,她干脆做了教堂的义工,每天守在教堂里,默默地擦桌子、扫地、干杂活儿,连家也不回了。

        杨结实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感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如同进了冰窟窿一般。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他跟堂哥家是邻居,一回到家里,他就会听到堂嫂那个疯婆子凄绝哀怨的歌唱声: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堂嫂蓬头垢面地坐在家门口,守着她家那条瘦骨嶙峋的狗,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听得杨结实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空心的人。整个杨树岗村也是一个空心的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杨树岗的五脏六腑也被掏空了。但人们还在疯狂地掏、疯狂地挖,想停也停不下来,如同中了魔法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地下的矿藏是祖宗留下来的。经他们的手都挖清卖净了,将来的子孙们用什么呢?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他杨结实也不考虑。他和别人一样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多挖一些、多卖一些、多赚一些。爹死娘嫁人,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呢,活一时只能顾一时了。再说,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以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充进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了。

        家里不能待,杨结实便只好守到窑上。然而,只要他一踏上窑场,耳朵里就会响起“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以前,他只是夜里才能听到这种声音,现在,他大白天也能听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直接拿煤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样。以前那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地响,现在则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擂鼓一般,搞得他没有片刻安宁。他拿棉花堵上耳朵不行,他拿被子蒙住头也不行。那声音简直无孔不入,如同一千只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他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

        他算一算,从那一次冒顶事故到现在,已经二十来天了,那两个堵在巷道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活着。到底是谁在“铛,铛铛、铛铛铛”地敲呢?他快要被这种声音折磨死了。他相信,那种声音如果继续敲下去的话,他终有一天会死掉的,不死也会像堂嫂一样疯掉。死他不怕,他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但,在死以前,他一定要制止住那种声音。否则的话,他相信,自己哪怕到了阴曹地府里面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他找来技术员周金水,对他说:自己准备开始营救那两个人。他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一直在用煤镐敲击井壁,自己听得真真切切。虽然那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人知道,但周金水听了他的话以后,还是吃惊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喊道:你疯了吗?杨结实说: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不把他们救出来的话,我迟早会疯的。周金水说:都二十多天了,他们即便当时还活着,现在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哪里还有救?我看你是神经过度紧张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杨结实主意已定,此刻,他已经被那种敲击声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失眠了又一夜以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懵懵懂懂地赶到了乡里,找到乡里负责煤矿安全的副乡长孙金成说:自己的窑底下堵了两个人,已经二十多天了,让孙金成想办法调集省上的救护队来营救。副乡长孙金成一听,吓了一大跳:“百日无事故”活动刚刚告一段落,在总结表彰大会上,有关的领导都披了红、挂了花,有两个抓安全的副乡长还被提拔成了正科级干部。县里现在又提出了“争创安全年”的口号,到时候,谁表现得好,就可能直接提拔到县里。相反,若是出了问题,马上就会被就地免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含糊?再说,堵到窑底二十多天了,到现在才营救,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说得严重一点儿,简直就是故意杀人。若是捅了出去,别说是他这个副乡长,怕是连书记和乡长都保不住乌纱帽。这事非同小可。

        副乡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小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结实答:千真万确。我此刻在这里还能听到他们在拿煤镐敲打井壁哩。你听:铛,铛铛,铛铛铛。

        副乡长听了杨结实的话,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里离杨结实的煤窑二十多里地,他怎么能在这里听到数百米深的井下传来的声音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再说,别的矿主遇到这种麻烦,千方百计地瞒还瞒不过呢,他却主动跑来报告,这简直是大白天见鬼的事情。孙金成断定,杨结实这家伙可能由于儿子突然砸死,心理受了刺激,神经一时有些错乱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拍拍杨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否则的话,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结实无可奈何,只得离开乡政府。从乡政府那里回来,他感到浑身燥热,血管里像是爬着无数条火蛇似的,便洗了一个冷水澡。被冷水兜头盖脑地冲了一番,他终于有点儿灵醒过来了。灵醒过来以后,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脊梁骨都是麻的。他想:自己一时昏了头,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幸亏副乡长孙金成没有相信。他若是信了,自己就彻底玩儿完了。转念又一想:无风不起浪。谁会平白无故地拿个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哩?孙金成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罢了。这事若是捅出去,整个乡政府领导班子的乌纱帽怕是得一窝端。他孙金成这是在暗中点化和保护自己呢。当然,无利不起早,他也不会平白地保护自己。按照惯常的规矩,杨结实打点了一个肥肥的红包,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孙金成的家里,话也不点明,只说多谢领导关照。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回,早已熟门熟路了。

        孙金成原本不相信杨结实的话,觉得那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了,简直是匪夷所思。收了杨结实的红包以后才明白:杨结实说的话全是真的。不然的话,不晌不夜、不年不节的,他莫名其妙送红包做什么?谁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事情是明摆着的。

        孙金成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过了提拔正科的杠杠,心里急得猫抓着似的。去年原本有个提拔的机会,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但乡党委书记却暗中挡了他一把,将自己的一个关系户推了上去。孙金成恨得险些咬碎大牙,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眼睁睁地瞅着也没奈何。

        孙金成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就去找到乡党委书记,把杨结实煤窑上堵了两个人,而且二十多天不营救的事情汇报了一下。书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正活动着提拔副县级哩,钞票已经花进去了一大堆,所有能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上了,幼儿园的事情刚刚捂盖住,一旦这事再捅出来,事情全都白瞎了。到时候甭说副县级,他这顶书记的帽子怕是也保不住。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孙金成无论如何把这事压下去。并推心置腹地对孙金成说话:金成,我已经四十多岁,眼见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没有多少年的干头了。你还年轻,得多为以后作作打算啊。

        孙金成要的就是他的这番话,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不然的话,自己就不给他汇报这事了。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以后,孙金成拎着杨结实的红包,直接到了泌县长的办公室,先交上红包,然后把乡党委书记的话原封不动汇报给了泌县长。并流着眼泪、声情并茂地说:泌县长,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要处分我,因为我是乡里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豁出去这个副乡长不干,也得把这事汇报上来。人命关天,不能视而不见啊。我一个副乡长,人微言轻,也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的。

        泌县长听了孙金成的汇报,气得拍着桌子,把手机都摔了,并以最快的速度命人调来了省里的救护队,开始了营救行动。杨结实的技术员周金水一看这架势,知道事情不妙,裹挟了一笔款子,悄悄地逃到外地去了。

        12

        营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四天半的时间,就把两个人找到了。他们正像当初杨结实和周金水推断的那样:躲在废弃巷道尽头的犄角旮旯里。不过,他们坚持的时间比预料得要久。医生鉴定,他们是到被困的第七天才死的。在他们的身边,人们找到了他们生前戴着的作安全帽用的两个头盔。头盔是坚硬的黑色,上面用白色的煤干石写了三句话,一句是黄再有留下的:我欠黄丙欣家两袋化肥。一句是黄子贵留下的:我欠刘大铜一百八十五块钱。最后一句话是:求你们送我们父子回家。另外就是一些凌乱的数字。上面清晰地显示着:“第1天”的字样。可能是为了节省地方,后来的变成了简单的阿拉伯数字:2、3、4、5、6。在他们死了以后,腕子上戴的手表还在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着,而矿灯里面的电已经被全部耗完。很显然,他们是苦苦地熬过一天,便记下一个数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们临死的时候手里面还握着煤镐,他们用煤镐敲打井壁以求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铛,铛铛,铛铛铛。也直到这时,杨结实才知道,那被困在井下的是父子二人。

        两个人被找到的当天,他们的家属也得到通知赶来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个孕妇,怀孕了大概七八个月了,只有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男的是孕妇的哥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死者的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是黄再有的母亲,黄子贵的奶奶;黄子贵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患了白血病,由于缺钱,也没怎么治,在家里熬日子等死,弟弟还在念书。看到公爹和丈夫的尸体,孕妇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乡里派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她当天夜里就产下了一个女婴。由于是早产,女婴很虚弱,发出的哭声像猫叫一样,一出生就放进了医院的保暖箱里。杨树岗的乡亲们看她可怜,有人送去鸡蛋,有人送去小孩子的衣裳。那个年轻的产妇躺在床上,瞪着灰暗无光的两只大眼睛,连泪都哭不出来了。

        杨结实的煤窑终于还是被封掉了,他本人则被关进了看守所里。至于要怎么处理,还不好说。不过,在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坦然。自从井下的两个人被弄上来以后,那种“铛铛铛”的敲击声就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了长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平静。警车还没有开到地方,他已经睡着了。听到他发出的呼噜声:押解他的警察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还有心思睡。简直不是个人!

        营救工作结束以后,孙金成被调到县里提拔重用,而他原来所在乡政府的领导,包括书记和乡长,则被就地免职。

        自从煤窑开始营救行动以来,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就天天守候在窑场上。当年她男人的窑上出事以后,营救的时候,窑场上也是这么热热闹闹、乱乱麻麻的。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又听到了丈夫的呼唤,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和她的狗兴奋地整天整夜守在窑上,不肯回家,也不肯睡觉,仿佛马上就要见到她的丈夫了。后来,那两个人被找到,送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去,杨结实也被警车带走了,她的丈夫却仍然踪迹全无,她便围着杨结实那人去楼空的窑场一圈一圈地转悠着,一边转悠一边唱:

        祖宗的饭食全吃干。

        子孙的后路都挖断,

        王八羔子你愧惭不愧惭?

        官人你心狠肚肠烂,

        留下娘亲你全不管。

        她在前面一圈一圈地转悠着,她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大风扬起的煤屑和尘土铺天盖地裹挟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像两个鬼影子一般,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地下的煤还有,而且愈来愈贵,听说由于煤质优良,已经卖到外国去了。外国人出高价买了去储存在海里面,等着以后慢慢地受用。放着大把的钞票,谁不想多赚一点儿?哪有闲工夫去留意一个疯婆子和一条瘸腿的老狗呢?几天以后,就在谁都不留意的夜半时分,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纵身跳进了杨结实的窑筒子里,她的狗只愣怔了片刻的工夫,也一跃而起,跳了进去。在跳进去的一刹那,那条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狗发出了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声长鸣,也不知道它是在为主人痛惜,还是在为自己悲哀。那鸣叫声就像尖利的刀子一样,把灰蒙蒙天空撕裂了一道血红的口子。不过,没有人看到。

        傅爱毛,女,毕业于河南大学。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其中多篇小说被多种选刊转载,并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短篇小说《小豆倌的情书》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山东画报出版社编选的2003年度编年文集中。现在河南省新密市文联工作,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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