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杜翰就把李可抱住了,杜翰的手很有力量,像绳子一样勒在李可的腰上,李可觉得有一点儿透不过气来,她张开嘴,喘了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杜翰的吻就重重地盖在她的唇上。杜翰一边亲吻着李可,一边剥葱一样剥掉了李可身上的职业套装,他蛮横地把李可放到地板上。实木地板的硬度,给了李可一种坚实的感觉。
房子是陌生的新房子,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显得很空旷,像个舞台一样。
杜翰的动作里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劲头,杜翰的吻落在李可的皮肤上,让李可有一种火花飞溅的感觉,她的血在全身的血管里奔跑着变得越来越滚烫,她的身体,像节日的夜晚一样,烟花飞舞。
房间的窗户没有装窗帘,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照了进来,李可睁开眼睛,阳光在她的眼睛里绽放成花朵。在杜翰的怀抱里,李可的身体轻飘飘地飞翔着,像阳光中的尘埃,彻底地晕头转向了。李可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她在一种烧伤般的快感中,紧紧咬住了杜翰的肩膀。李可听见杜翰轻轻地叫了一声。事后,李可发现,她把杜翰的肩膀咬出了血。
平静之后,李可和杜翰并排躺在地板上。他们像两条心满意足的鱼,懒懒地浮在水面上。李可觉得流淌在自己身体里面的血,经过燃烧,已经不再是血,而是蓝盈盈的水了。
杜翰疯狂的表现,让李可觉得陌生而欣喜,在李可的记忆中,杜翰不是一个热烈的人,他一直很拘谨,两个人做爱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李可是玻璃制品一样,稍不留神就会碰碎了。李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体验到登上顶峰的感觉。
“可可,好不好?”杜翰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面飘过来的一团雾,湿润而柔软地包裹着李可。
“我飞起来了,头晕!”李可说话的时候,舌头上甜甜的,好像她的声音是一大团蜜,一张嘴就在舌头上融化了。
杜翰用手撑着头,从侧面看着李可。李可的脸,红扑扑的,像一只熟透了还挂在枝头的苹果,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杜翰对着李可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沉沉地躺在了李可身边。
李可伸手拉住了杜翰的手,杜翰的手又宽又厚,手心热乎乎的,杜翰合上手掌,把李可的手合在手心里,李可觉得自己的手没有了,化在杜翰的手心里了。
午后的房间里,静得只有李可和杜翰的呼吸声,浓浓的睡意像阳光一样温暖地覆盖着他们,他们一起跌落在厚厚的云朵上,在一种失重的感觉中,他们的身体,影子一样,飞翔在云端。
李可和杜翰带着心满意足的疲惫,睡在舞台一样空旷的地板上。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到新房子来的目的是量尺寸,然后去给新房子买家具的。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一阵小雨,淋在李可阳光明媚的梦中,李可的梦一下子黑了。李可醒了过来,满屋子灿烂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低了一下头,她的目光,落在杜翰的脚头上,杜翰的脚边,放着李可的提包。愣了几秒钟,李可突然明白过来,是她的手机在响。李可把手从杜翰的手里抽了出来,她的手越过杜翰的脚,把包里的手机拿了出来。
电话是主任打来的,主任说,城南中学发生了杀人案。是学生。一起校园血案。主任的话,简简单单,但是,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飞进了李可的耳朵,李可的耳朵里,一片轰鸣。李可没有说话,主任已经坚决地挂断了电话,主任的简洁是出了名的,他从来没有多说一个字的习惯。李可从地上跳了起来,她的身体,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重量。
杜翰只眨了一下眼睛,李可已经穿戴整齐了。李可穿上职业装,脸上立马有了一种威严感,李可的脸,总给杜翰一种直线条的感觉。杜翰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透过指头的缝隙,他看到李可像个影子一样在快速地移动。
“家具买不成了,我得去城南中学,那儿发生了杀人案。”李可说话的节奏变得快了,但声音仍然像蜜汁在流淌。
“我送你吧!”杜翰边说边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那儿肯定正乱着。”李可穿上鞋,又从门口跑过来,她把杜翰的头抱在怀里,把一个热乎乎的吻印在了杜翰的眼睛上,然后放开杜翰,向门口跑去。
李可的快乐,从脚步声里都可以感觉到,李可的脚步声,音符一样跳跃着远去了。
杜翰懒洋洋地坐在地板上,浑身舒适得就像膨胀的面包一样,他对自己满意极了!长期笼罩在他心上的那朵失败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杜翰摸着肩膀上被李可咬疼了的地方,心里升腾起越来越多快乐的气体。“噢!噢!噢!”杜翰对着窗户,大叫了三声,心里那些快乐的气体,像五彩的气球一样,飞到了空气中。
杜翰和李可是一对非常相爱的夫妻,对他们的爱情,杜翰是坚定不移的,但他们的爱情没有在身体上获得成功,他们的婚姻生活,长期被失败的乌云笼罩着。随着结婚时间的增长,这朵失败的乌云,在杜翰的心里变得越来越厚,如果再这样下去,杜翰就要被它压垮了。
李可的身体没有问题,水流丰沛,土质柔软。杜翰的身体也没有问题,武器精良,装备到位。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问题,每一次面对李可,杜翰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每一次抱着李可,杜翰都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李可抱紧,李可在他的怀里,总给他一种庞大壮实的压力。杜翰总是很慌乱,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慌乱,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白天做过,即使是晚上,也从来没有开过灯,不是因为李可羞涩,是杜翰不敢看李可。李可的脸,长得棱角分明,李可的美,不是圆润柔和的,它很坚硬,有一种让杜翰自惭形秽的力量。
问题出在杜翰的心里。杜翰在李可面前,缺少自信。没有自信武装的男人,就像拍电视电影用的道具枪一样,是没有杀伤力的。
李可在杜翰的眼里,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杜翰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居然会爱上自己。
见到李可之前,杜翰的生活已经陷入了绝境。他没有任何出路了,他怀着一颗绝望的心等在茶馆里,后悔的感觉像虫子一样咬着他的血和肉。杜翰觉得自己的血肉都被咬光了,他仿佛听见自己的一副骨头架子在风中摇摆,还发出风铃一样的丁当声。那一刻,杜翰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对家乡的仇恨。他的家乡,是一个典型的穷乡僻壤,自从他离开家乡之后,每一次只要有家乡的人出现,一定是给他的生活带来烦恼和麻烦,家乡已经成了他倒霉的记忆了。杜翰已经发过无数回誓,再也不管家乡的破事了,可他根本办不到,家乡像一个善变的魔鬼一样,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形追逐着他,把他一次又一次追得无路可走。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妞妞,更是将他的生活带入了绝境。妞妞是一个好女孩,从小就知道努力学习,努力的结果是考上了大学。可是家里穷,凑不齐大学的学费,眼看开学在即,妞妞和家人都非常着急。这个时候,村里最有钱的砖厂厂长主动提出为妞妞提供四年的大学费用,妞妞的父母自然感激不尽。砖厂厂长可不是一般人,平时连村长乡长都不放在眼里的,妞妞一家和砖厂厂长根本接触不上。砖厂厂长让妞妞到砖厂去取钱,就在妞妞去砖厂取钱的时候,砖厂厂长强奸了妞妞。事后,厂长把钱给了妞妞,妞妞没要,哭着跑了。可妞妞还没有到家,砖长厂长就把钱送到了妞妞的家里,并让妞妞的父母打下了收条。等到妞妞回家后,妞妞的父母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他们跑到砖厂大闹了一场,想让厂长拿出更多的钱,厂长不拿,妞妞的父母气不过,就到县城里找到了杜翰。
杜翰刚刚取得了律师资格,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理,还从来没有独自代理过任何案子。但杜翰是村里唯一出息的孩子,他们不找杜翰找谁?他们让杜翰帮他们打官司,告砖厂厂长。听完妞妞父亲的陈述,杜翰陷入了深思。妞妞的父母眼巴巴地望着杜翰,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种躲闪着卑怯和张扬着讨好结合在一起的表情,他们的脸笼罩在这种表情里,面目反而模糊了。他们的样子,让杜翰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脸上的这种表情像一把刀,早已经在杜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道口子在离开家乡的日子已经长好了,可只要再一次从家乡人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杜翰就感觉那道口子裂开了,重新变得血淋淋的。杜翰明白了,那是他心里一道永远流血的伤口。杜翰受不了妞妞父母脸上的表情,他安慰了妞妞的父母几句,马上在心里决定了代理这个案子。
杜翰还没有独立打过官司,律师事务所的所长听取了杜翰的汇报后,劝杜翰不要接手这个官司,他语重心长地对杜翰说,当律师,打第一个官司很重要,一定要选择一个能打赢的官司,眼前这个官司,难度比较大,输的可能性很大。杜翰没有听所长的话,所长的理由再正确一千倍,杜翰还是不能听,他无法让所长明白,妞妞父母的眼光割开了他心里的伤口,他们走后,那个伤口一直在流血,他必须把那个伤口的血止住。
妞妞的父母刚刚离开,那个砖厂厂长就找到了杜翰。砖厂厂长脸上的表情跟妞妞的父母很不相同,他微笑着,他的微笑不是为了将自己的面目笼罩起来,相反的,他充满自信的面目从微笑中浮现出来,非常清晰地展示在杜翰的眼前。砖厂厂长的声音很大,他的声音即使减小一半,杜翰照样能够把他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砖厂厂长说,老弟,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干糊涂事,我好心好意帮助他们,他们却来陷害我,哎,好人做不得啊。你想想,那个什么妞妞,根本没熟嘛,青果子一个。到了我这个份儿上,啥样的女人没有?我还用得着强奸谁?不是吹牛,女人排队让我干我还干不过来呢。啥东西嘛,也想来黑我的钱,分明是敲诈。老弟,不说他们了,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家里父母有什么事情,包在大哥身上了。以前也怪大哥想得不周到,对老弟照顾不够。老弟工作这么忙,以后家里的事情就交给大哥了。我也不说没用的话,以实际行动说话。老弟啊,你家里的房子早该修了,让父母住那样的房子,简直是不孝!放心吧,半年以后,让父母搬进新楼,两层带小院的。你干的是大事,就让大哥替你尽尽孝。杜翰看着砖厂厂长的嘴巴,砖厂厂长说话的时候,烤瓷牙像一道白光一样在杜翰的眼前闪动,把杜翰的眼睛都闪花了,杜翰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睛的光聚集起来,对准了砖厂厂长的眉心。等到砖厂厂长停下来喘气的空隙,杜翰赶紧站起来说,我替我的父母谢谢你了,你没有必要为他们费心,我怕他们住不惯楼房。砖厂厂长大笑起来,哈哈的笑声像鸟一样从他白色的烤瓷牙里飞出来,在杜翰的身体上乱撞,撞得杜翰摇晃起来。杜翰用手撑住面前的桌子,把自己的身体固定住,然后问,你笑什么?砖厂厂长把手伸过来拍在杜翰的肩膀上说,兄弟,你太客气了!在江湖上混,像你这么客气可不行!杜翰坐回到椅子上,让肩膀摆脱了砖厂厂长的大手,椅子让杜翰的身体找到了支点,杜翰坐下以后感觉很稳当,他仰头看着砖厂厂长说,我不是客气,是拒绝!作为妞妞的代理人,我拒绝你的贿赂。砖厂厂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站在那儿,看了杜翰足足有一分钟,似乎想给杜翰留出解释的时间,但杜翰一言不发。杜翰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看着砖厂厂长肥厚的下巴。砖厂厂长确定杜翰没有话说之后,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得很短促很干脆,笑完之后从白色烤瓷牙的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你等着!砖厂厂长离开之后,杜翰又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才站起来走了。
砖厂厂长回头就从省城请了大名鼎鼎的杨威律师代理官司,杨威律师代理了砖厂厂长的案子后,马上反诉妞妞卖淫。杨威律师很有能量,他乘着大奔到县城来了一趟,就把县里的领导摆平了,县里的领导都买他的账。他坐的大奔刚刚离开县城,开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杜翰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就劝杜翰放弃代理妞妞的案子。
杜翰的父母在村子里,被砖厂厂长逼得没有办法,跑来城里求杜翰不要管别人的事情,杜翰父母脸上惶恐与悲凄的表情,让杜翰的心,掉入冰河里一样,冷得发痛。杜翰晚上回出租屋的时候,被小流氓威胁殴打……杜翰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案子还没有开庭审理,杜翰已经陷入了绝境。来自各个方面的信息都在提示杜翰,他不仅不能帮助妞妞,而且还会搭上自己的前途。但是杜翰没有退路,放弃也是绝路。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杜翰想到了李可,那时,李可的节目已经有了很大的影响力,很多被李可节目关注的案子,最后都得到了公正的判决。
杜翰很喜欢李可的节目,李可端庄亲切的笑容和眉宇间凛然不可侵犯的美,让杜翰对她生出无限的想象。杜翰找到李可的时候,他对李可的想象萎缩成了一根干枯的救命稻草。
杜翰在茶馆里等着李可,他不知道李可会不会来。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了李可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的时候,手心全是汗,问清楚接电话的人是李可后,他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他的脑袋里面嗡嗡嗡的响成一片,他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电话那边的李可说了些什么,他更是一句都没有听见。他心里像有无数的兔子在奔跑,他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坐在那儿不动,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无数次重复了这个动作之后,他还是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他到洗手间里用冷水冲了脸,又用冷水冲了头,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平静了一点儿,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坐回座位上。
就在杜翰忐忑不安的时候,李可从阳光里走了进来,李可穿着嫩黄色的职业套装走到他的面前,旧迹斑斑的茶馆里,李可像一道耀眼的光,刺痛了杜翰的眼睛。李可落落大方地坐在杜翰的对面,杜翰突然像怕冷一样蜷缩着身体,他的嘴唇干裂着,但他一口茶也没喝。李可一坐下来,他就开始讲那个案子的情况,他不看李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李可面前的茶杯。杜翰一直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跟妞妞父母脸上的表情一样,含着卑怯与讨好的成分,这样的表情从妞妞父母脸上落到杜翰眼睛里,是刺痛他内心的乡土记忆,但杜翰清楚,这样的表情从他脸上落进李可的眼睛里,就是可怜。如果可能,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可怜相。但是,杜翰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刚刚讲了几句,他就开始流泪,心里的绝望与委屈涨潮一样涌到眼睛里,他的眼泪滴在他前面的茶杯里,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一样,他只顾讲着,没有停下来。
后来和李可好了以后,杜翰告诉李可,他第一次见到李可的时候很紧张,他很怕李可没听完就走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眼泪,他一个劲儿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用最少的话把案子说清楚,而且,一定要打动李可,让她伸出援助之手。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李可不为所动,他就不回老家去了,他将乘坐当天晚上的火车离开省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放一辈子羊。李可听了他的话,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怕自己松开手他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一样,李可的眼里,荡漾着波光一样的眼泪。
杜翰约李可见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著名律师杨威是李可的男朋友,如果知道这一点,他肯定不会说得那么好,他甚至有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他不知道,他甚至在法庭上都不知道杨威跟李可的关系,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后来李可跟杨威分了手,李可和杨威的情变成了休闲杂志的连载读物,杜翰才知道。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他在法庭上也许不会流一滴眼泪。其实,李可和杨威的爱情在省城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杜翰当时在县城里,消息闭塞。那天跟李可见面的时候,杜翰说得很好,言简意赅,字字说中要害。他还给李可看了一张妞妞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妞,长着一个细瘦的脖子,睁着一双无助的大眼睛。李可捧着妞妞的照片看了很久。放下照片,她隔着茶桌伸出手来握住了杜翰的手,李可的手温热柔软,杜翰的手却是冰凉的,他好像被烫着了一样,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后来,一切都变得格外顺利,妞妞的官司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李可的法制栏目全程报道了官司的进展,杜翰不仅赢了一场没有希望的官司,而且赢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爱情。那是怎样壮怀激烈的爱情啊,他在法庭上打败了著名律师杨威,而且赢得了杨威女朋友李可的芳心。杨威输了官司,输了爱情,还输在大庭广众之下。
结婚是女人对感情认真的一种绝对方式。李可要跟杜翰结婚而不仅仅是跟他谈谈情跳跳舞,李可要拿他托付终身。更重要的是,李可因为爱上他跟杨威分手了!李可为杜翰拒绝了杨威!杨威和杜翰,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是地上的尘土,一个是功成名就的大律师,一个是一文不名的倒霉蛋,一个是目光坚定,叱咤风云的业界名流,一个是低眉顺眼只会流泪的小角色……但是,李可的爱情,轻易就颠覆了杜翰和杨威之间的巨大差异,杨威的成功感觉像玻璃一样碎成一地的渣子。而杜翰获得了空前的自信心,自信心将他的身体涨得满满的,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一样,充满了征服大海的野心。
杜翰像爱护心中的圣女一样爱护着李可,他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珍惜。他有时候恨不得李可突然遇到一场灾难,好让他有机会为李可粉身碎骨。灾难当然不是轻易能够碰到的,在爱情中,杜翰跟很多人一样,没有机会粉身碎骨,甚至没有机会为李可做出任何牺牲。杜翰只能从点滴做起,为了让李可吃上她喜欢的香草冰淇淋,他可以顶着夏日中午的大太阳,在大街上奔跑一个小时去给她买,只要看着李可吃下去,冰淇淋的甜蜜与清凉,就会从杜翰的心里扩散到全身的骨头缝里。
恋爱期间,杜翰克制着身体的冲动,一直没有跟李可上床,他保持着与李可身体的距离,好像李可是那些晶莹美丽的玻璃制品一样,碰一下,就会碎成一地。杜翰觉得自己对身体的克制很残酷也很美好,他的心,涨潮一样又湿又咸又满满当当的。
杜翰心里的幸福,就像热气球一样散发出能够飞翔的能量,带着杜翰轻松地飞离了地面。
杜翰没有想到,那个新婚的夜晚,会让他从幸福飞翔着的热气球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一晚,月亮水一样洒满了他们的婚床,床单上的百合花在如水的月色中好像漂浮起来了一样。他搂着李可丰满美丽的身体,眼睛里聚集着感动的潮水,只要眨一下眼睛,那些潮水就会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心脏跳动得乱了节奏,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问了李可一句恋人之间常问的傻话,他问,可可,你爱我什么?李可闭着眼睛说,傻瓜,谁让你流那么多眼泪的!你的眼泪把我的心都砸疼了。
李可爱上了他的眼泪!
李可的话,像一句咒语一样让杜翰从晕晕乎乎的感觉中清醒了过来,他突然想到了杨威,想到杨威剑一样的目光,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眼睛里面的潮水消退了,刚才还汹涌在身体里的激情也消退了。他像一只退潮后不幸被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样,充满死亡的恐惧,可他没有退路,他靠着非凡的意志完成了一个男人的动作,但他很清楚,他的动作完成得多么勉为其难,他根本没有征服李可的身体。李可在他的怀里,没有像水一样化掉,反而礁石一样从水里凸显了出来。
李可没有说什么,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杜翰情绪的变化,她很快就搂着杜翰睡着了,她的脸在月光下,像一朵宁静的百合花。
杜翰却彻夜不眠。如水的月光包裹着李可安详的睡眠,月光好像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一样,把杜翰和李可分成了两个世界。李可的世界安静祥和,杜翰的世界却喧嚣与躁动。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缺少自信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从新婚的夜晚到现在,杜翰从来没有征服过李可的身体。杜翰心里很清楚,女人其实都是喜欢被征服的,藏在女人身体里面的疯狂欲望,一点都不比男人少。能够在激情的时候把女人内心的火苗点起来,和女人一起烧成灰烬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对女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征服,才是彻底的征服。杜翰从来没有让李可有过飞翔的感觉。对此,李可没有对杜翰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意,杜翰知道李可是那种注重精神胜过身体的女人。在杜翰看来,李可的爱,是有一点傻气的。也许女人的爱情,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李可说,杜翰的眼泪砸在她的心上,让她心疼。杜翰真的搞不懂,他的眼泪,在李可的心里,竟然有那样重的分量。眼泪的力量,居然让李可死心踏地爱上了他,为他放弃了杨威,而且,一直以来,对他在床上的不尽如意从不抱怨。杜翰觉得男人和女人完全是用不同的材料做成的,女人常常把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李可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杨威,而男人们奋斗,就是想有一天能够成为杨威那样的男人,目光如剑,叱咤风云。男人的眼睛,根本不是用来流泪的。李可说杜翰的眼泪是为正义而流的,她还说她曾经读到过一句德里达的名言:法律可以解构,正义是不能解构的。杜翰的眼泪让她听到了正义的召唤,而且,感受到了正义的力量。但在杜翰的心里,他的眼泪,是另外一种意义,它只代表了无助和渺小。杜翰一想到那些眼泪,就对自己特别的仇恨,他最想忘记的,就是那些该死的眼泪。每当想到自己曾经第一次见到李可就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流泪,而且后来又在很多人面前流泪,杜翰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咬出了一个洞,一个四面漏风的洞。那些该死的眼泪,让他一直在李可面前找不到身体的自信,无法彻底征服李可的身体。对于自己眼泪的这些感受,是深深藏在杜翰心里的,他从来不跟李可说。
从今天起,杜翰再也不用去管那些眼泪了,那些眼泪对他产生的心理影响,消失得没有了痕迹,就像一阵风,吹平了沙漠上的沙包,没有留下一点记忆。杜翰用一次完美的性爱,悄悄抚平了内心的创伤。这一天对杜翰有着非凡的意义。杜翰跨过了所有的障碍,他不仅在大白天跟李可做了,而且,搂着李可的时候,他的手心里没有冒出冷汗,他的手臂,非常有力。他的内心和身体都充满了力量,他的力量,火焰一样吞噬了李可。他抱着李可的时候,第一次觉出李可身体的娇小来,而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觉得李可的身体很壮实,很庞大,有一种抱不住抱不紧的感觉。
结婚五年之后,杜翰终于在这个高尚小区的房子里,实现了对李可的彻底征服。杜翰很清楚自己对李可的征服,凭借了什么样的力量。财富的力量!财富的力量在杜翰的身体里面,转化成了爱情的力量。
杜翰重新躺到地板上,他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对李可的渴望。杜翰对爱情和婚姻的信心,空前的坚定。杜翰躺在地板上,看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突然想到了杨威,杨到杨威的时候,他的身体充满了张力,他不仅没有矮下去,反而觉得自己更挺拔了。杜翰终于在跟李可结婚五年之后彻底打败了杨威。
杜翰眯着眼睛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新房子,然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
李可赶到城南中学门口的时候,现场还封锁着,封锁的现场外面,挤满了人,李可看见里面有不少媒体的记者。电视台新闻栏目的同事,已经扛着摄像机挤进了包围圈的最里面一层。李可是一个法制栏目的编导和主持人,她用不着像新闻栏目的记者一样冲进去,李可的节目,强调的是深度思考。李可其实不必像新闻记者一样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但李可喜欢亲临现场,因为现场有很多细节和感受,是事后的采访不能替代的。主任很了解李可,所以他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李可,让她有机会亲临现场。李可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做一期节目,她都要全身心浸泡在节目中,她对观众的真诚,也为她赢得了观众,她的节目,一直有很多人喜欢。当年,杜翰也是喜欢她节目的观众之一。
对城南中学,李可一点也不陌生,李可曾经是城南中学的学生,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站在城南中学的门口,李可有一点儿恍惚。城南中学的大门,是新修的,大门口,蹲着两只白色的石狮子,狮子的神态很温和,完全不像猛兽,但也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跟石头一样冷漠。李可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高大气派的大门,她觉得以前的大门,尽管没有气派,却很亲切。灰色的水泥柱子一年比一年显得陈旧,“城南中学”四个字,倒是年年开学前用红漆刷成新的,开学很久了,从大门口走进走出,还能闻到油漆味。
城南中学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中学,在历年的高考中有着骄人的成绩,可以说,上了城南中学,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重点大学的门槛。正因为这样,想上城南中学的人,几乎踏平了城南中学的门槛。李可当年在城南中学读书的时候,城南中学的招生极为严格,差一分都是不收的。李可还记得,他们那一届,只有一个学生是因为关系进去的,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一个管教育的官员。那个学生在学校里,一直受到同学的歧视,根本抬不起头。而现在,城南中学每年都要招收一个人数众多的补充班,所谓补充班,就是专门为那些分数不够的人设立的,差一分收一万块钱。能够进入补充班的,基本上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
李可挤进人群里,各种信息像蚊子一样在人群中飞舞,很快,李可就找到了一个新闻栏目的同事,他已经拍完现场准备撤离了,他三言两语就让李可对杀人案的基本情况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在学校门口杀人的彭洋和被杀的汪洋,都是城南中学补充班的学生。彭洋的父亲和汪洋的父亲,都是锦城著名的重量级富豪。李可对他们的名字,并不陌生,电视台的好几个栏目,都是他们赞助的。这两个父亲曾经是好朋友,一起做生意起家,后来却分道扬镳,成了竞争对手。
这起杀人案,倒不是因为父辈的恩怨引起的,这一代孩子,大都不关心父辈的恩怨,父母在他们眼里,等同于一个自动取款机。这是一起情杀案,是一个叫豆蔻的女生引起的。两个富家男孩,为一个女孩,竟然弄到杀人的地步。李可仰望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李可觉得,生活中正在发生的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明白,要真正理解,却有些困难。
在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正当李可和杜翰在激情中飞翔的时候,很多人都目睹了那场校园血案,那是一个发生在阳光下的案子,阳光把血腥的味道扩散到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彭洋和汪洋依靠父辈的经济实力进了城南中学,刚刚赶上城南中学改革,不再设立有歧视嫌疑的补充班,而是将分数上属于补充班的学生,按比例分散到各个正常考入的学生班级里面。彭洋和汪洋,就这样成了豆蔻的同班同学。跟彭洋和汪洋不同,家境平常的豆蔻,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但事情就是这样,成绩不好的男生,偏偏喜欢成绩优秀中规中矩的女生,而成绩优秀的男生,往往喜欢那些比较出位的女生。彭洋和汪洋仅仅和豆蔻同学一个星期,就同时喜欢上了豆蔻。他们对豆蔻的追求,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两个男生谁也不让谁,打架也打不出胜负,所以就把矛盾交给了豆蔻,让豆蔻来选择。豆蔻惹不起也躲不开,她是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她一直生活得谨小慎微,谁也不敢得罪,她聪明地选择了对两个人不偏不倚。汪洋请客的时候,豆蔻一定要叫上彭洋,彭洋请客呢,豆蔻一定要叫上汪洋,否则,豆蔻谁的饭也不吃。从高一到高三,三个人一直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关系,他们一起吃了无数顿充满仇恨的饭。豆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局面,总算一直相安无事。眼看就要高考了,只要平平安安维持到高考结束,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偏偏那天彭洋没有到学校,老师说他请假回老家祭祖去了。汪洋趁机接近豆蔻,请豆蔻在外面吃了一顿麦当劳,说是请,其实是逼,豆蔻要是不答应,他就有本事一直跟着豆蔻,并扬言上厕所都要跟了进去。从麦当劳出来,汪洋得寸进尺,牵住了豆蔻的手,豆蔻百般挣扎,却没有挣脱汪洋的大手。汪洋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哪里肯轻易放手。豆蔻的手被汪洋拽在手里,血液都不流通了,但汪洋一脸得意,脸上的每一颗青春痘都跳动着快乐。汪洋哪里想到,刚刚回到学校门口,迎面就碰到了彭洋。彭洋实际上并没有跟父亲一起回去祭祖,他本来想趁机逃一天学,睡一天懒觉,可躺在床上,想到豆蔻这一天要单独跟汪洋在一起,他就躺不住了,爬起来就去了学校,一进学校,果然没有看到豆蔻和汪洋,听说汪洋请豆蔻吃饭去了,彭洋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就冲了出来。彭洋正发愁不知道上哪儿找汪洋和豆蔻,没想到他们自己撞到了彭洋的眼睛里。彭洋的脸冷得像一块生硬的铁板,眼睛里却呼呼往外冒着火苗,彭洋的样子有点儿吓人,但是,汪洋还来不及把洋溢在青春痘上的快乐藏起来,彭洋已经从腰里取下一把藏刀,直直地刺进了汪洋的心脏。从汪洋身上喷出来的血,把彭洋眼里的火烧到了脸上。汪洋倒地的时候,把豆蔻也拉倒在地上,豆蔻倒在汪洋身上,白色的裙子被血染成了红色,远远看去,也像着了火一样。彭洋把刀从汪洋身上拔出来,他拿刀指着豆蔻的脸,刀尖上滴着血,彭洋的手抖得很厉害,刀尖上的血珠子落到了豆蔻的脸上,有几滴落进了豆蔻的嘴里。豆蔻根本没有办法站立,她的腿,好像失去了骨头一样。但是,彭洋没有来得及把刀扎进豆蔻的身上,街对面的巡警已经跑了过来,拷住了彭洋的手,彭洋手里的刀,落到瓷砖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警察把豆蔻从汪洋身上拉起来的时候,汪洋的手,还紧紧地拽着豆蔻,警察费了一点儿劲,才把两个人分开。豆蔻的手已经成了紫色,豆蔻的身体,软得只有一堆肉。
现场还封锁着,现场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尸体的汪洋和吓得失了魂的豆蔻,还有一瞬间成了杀人凶手的彭洋,都已经离开了现场。李可挤到前面,看着滴在瓷砖地上的血,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上面落了几只苍蝇。可它刚才还是红色的,还在一具青春的身体上流动着,让那具青春的身体,生出各种各样的欲望。几只苍蝇从黑糊糊的血上飞起来,有一只撞到了李可的脸上,李可突然想吐,她奋力从人群里挤出来,靠在学校门口的大理石狮子身上,大口大口喘了半天气,总算让翻江倒海的肠胃平息了下来。
李可读书的时候,是属于那种从来不惹事的女生,尽管漂亮,但从来没有因为漂亮引起什么事端,李可的漂亮,是对男生有威慑力量的。男生们在李可面前,都自觉地收敛起一些锋芒。李可想象不出豆蔻是什么样子,在她看来,一个引发了杀人案件的女孩,一定是美得有些妖气的。
李可决定先去看看豆蔻的班主任。李可对豆蔻先入为主的看法,被豆蔻的班主任否定了。班主任老师的情绪很激动,她对李可说,豆蔻是一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学习又好,品行又好,真是太可惜了,她完全被那两个纨绔子弟害了。学校就不该干这种唯利是图的事情,把一些根本不喜欢读书的学生招进来,以前还考虑影响,把他们集中在补充班里,爱学不学,反正影响不了别的学生,现在倒好,人家交了钱,人家不愿意进有歧视性质的补充班,人家要求一视同仁,学校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立场,一切都让钱做了主。我早就反对这样做了,好多老师都反对这样做,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偏偏出在我的班上,离高考的时间这么近,学生的情绪根本调整不过来,豆蔻那个样子,完全吓傻了,我看是完了。
豆蔻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个有点儿发胖的中年女人,每一次提到豆蔻名字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眼球,都要在眼睛里面快速地转动几下,眼角的肌肉,有一点儿痉挛。看得出来,班主任老师是很喜欢豆蔻的。
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张全班学生的合影,合影上的豆蔻,露出绿豆大的一张脸,五官小巧,表情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妖气。李可伏在办公桌上看豆蔻照片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就站在李可的身边,她很粗很粗地喘着气。
李可还想从班主任老师那儿了解一些彭洋和汪洋的情况,班主任老师却被学校领导叫去开会去了。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李可又一次置身在已变得陌生了的校园里。校园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教学楼和办公大楼都是新修的,新的大楼很气派,校园里弥漫里建筑材料的混合气息。李可记得,以前的教学楼,是一栋五层的灰色楼房,楼房的两头,两面五层楼高的灰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墙虎,夏天,从墙下走过,抬头看一眼满墙绿油油的叶子,心里顿时有一股清凉。李可很怀念以前的校园,还有弥漫在校园里的那种清幽幽凉丝丝的干净气息。从学校出来,李可去了医院,她想见豆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客气地告诉李可,豆蔻正在抢救,她受到了极度刺激,生命还处于垂危状态。李可没有见到豆蔻,她在急救病房外面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他们坐在病房外面,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像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只有眼睛里面还闪动着两团焦灼的火焰。李可断定他们是豆蔻的父母,她没有打扰他们,她突然觉得累,好像负重在高原上行走了很久一样,累得想倒下去。
李可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很大,顺着窗户往下流,李可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气息进到屋里。杜翰什么都没说,马上给她端来一杯清凉的绿豆百合汤,看着她喝了下去。李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外表看上去还是那么坚强有力,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球格外明亮,但李可觉得自己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浑身的力气都离开了自己,这个案子给了她很大的刺激,以前老在电视上看到一些校园血案的报道,大多是发生在别的国家的,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李可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摊黑糊糊的血迹,她的心情很糟糕,她的五脏六腑都散成了沙子。杜翰一把把李可抱在怀里,他的怀抱温暖有力,他的眼里写满了关怀和询问,他的眼神柔软得像雾。李可不想说话,她闭着眼睛,放心地靠在杜翰的身上,失去了浑身的重量。
李可做这个法制节目已经有好多年了,一开始是做编导,后来主任建议她把主持人兼任了,主任说这样能更好地体现节目的意图,李可的形象也好,对节目内容的理解和传达,也比别的主持人准确和到位,李可的形象,确实很适合做法制栏目的主持人,她的美有一种凛然之气,但她的主持风格亲切随和。果然,李可做了主持人之后,节目越来越火。她的节目为她赢得了众多的粉丝,她的一个粉丝在晚报上写文章说她喜欢李可的节目,是因为李可的节目除了发人深思之外,还带给人希望和光明,在节目中,李可像一个举着火炬的人,她的身上蕴藏着正义的力量,她让我感觉到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人们带离黑暗而奔向一个光明的出口。李可觉得很对不起她的观众,他们真是太善良了,他们把她散落在节目中的火花,都看成了光明的象征。其实,她的心情,并不总是阳光明媚的,在案件里面泡久了,黑暗的情绪,像沼泽地一样,让她越陷越深,有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杜翰睡着了以后,李可却好半天没有睡着,杜翰睡着了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样单纯,李可用手一下一下划着杜翰脸上的皮肤,她的心里充满安宁的感觉,她的五脏六腑重新鲜活了起来。这种安心与宁静的感觉,对李可来说太重要了。当初跟杨威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跟杨威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总是悬在高空中,从来没有落到地面上来过。
很多人都不理解李可为什么嫁给杜翰,李可的母亲更是反复追问,杜翰到底哪一点儿比得上杨威?在李可母亲的眼里,杜翰是个一无是处的乡巴佬儿。李可当然不能告诉自己的母亲,爱上杜翰就因为杜翰是一个会流泪的男人,而杨威从来不流泪,杨威的眼睛,总是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点,也许包括杜翰都不能理解。李可只对杜翰说过一次,那时候刚刚结婚,杜翰问她最爱他的什么。李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的眼泪砸疼了我的心!杜翰听了一愣,随即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说她傻。李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在李可和杜翰的爱情中,眼泪是一个关键词。杜翰的眼泪,是浇在李可心上的甘露,它让李可潮湿的心里,开满了芳香的花朵。杜翰知道李可对眼泪的信赖。但是,李可不知道,杜翰对自己的眼泪,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当然,最不能理解李可的是杨威。想到杨威,李可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杨威和杜翰是那样的不同,杨威从来不流泪,在杨威那儿,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任何事情到了杨威那儿,都变成了条理清楚的逻辑思维。杨威不流泪,也不发火,在他看来,发火和流泪都是没用的,杨威不相信眼泪。杨威总是保持着一种心平气和温文尔雅的样子。给客户开天大的价,他都是这副样子,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在客户眼里,就是信心的保证。杨威出道以来,从没有输过官司。只有李可让杨威丢失了一贯保持的风度,在李可这儿,杨威彻底地输了一把。所有人都觉得,李可帮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和自己的男朋友作对,简直是一个疯狂的举动。其实,开始的时候,李可并不想和杨威发生冲突,见过杜翰之后,李可曾经跟杨威谈过一次,她希望杨威劝那个砖厂老板放弃反诉,给予妞妞合理的赔偿。李可从来没有跟杨威谈过工作上的事情,自从认识杨威后,杨威对李可的原则就是一个字,宠!他能想到的宠一个女人的方式,全都用上了。李可其实不喜欢杨威宠她的方式,她觉得杨威把好多东西强行塞给了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挤在她的心里,让她的心像一个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不堪。但是,她说不出来,杨威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宠着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她,哪一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宠?李可的同事就曾经羡慕地说,如果李可想养企鹅,杨威一定会想办法去南极帮她搞一只回来。尽管李可不喜欢杨威宠她的方式,但她对自己在杨威心中的位置,还是有把握的。杨威的宠爱给了李可一种很深的印象,杨威是在乎她的。所以她觉得很有把握说服杨威,杨威有的是官司打,找他打官司的人排成了长队,而且,明摆着的,是那个砖厂厂长欺负人。如果杨威同意说服砖厂厂长,凭他的能力,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可是,当李可把自己的意思跟杨威说了以后,杨威不仅没有答应李可,反而把笑容收了起来,换成一脸的严肃,他严肃的样子,让李可很不习惯,李可觉得他像戴了面具一样。杨威不管李可的感受,他一字一顿地对李可说,我不可能放弃,不仅不能放弃,我还要打赢这个官司,你趁早不要跟我作对。杨威的态度让李可很意外,这种态度也刺激了李可的自尊心,杨威从来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她变了脸色,冷冷地说,那就法庭上见!杨威显然理解错了李可的表情,他把李可的样子当成是撒娇了,他赶紧把李可抱紧了,将一个微笑恰到好处地开放在脸上,然后说,傻瓜,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不明白,你帮助别人和我作对有什么好处?李可挣脱了杨威的搂抱,她郑重其事地对杨威说,我们从来没有谈过工作上的事情,你从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今天我们好好谈一谈。杨威笑起来,他大概觉得李可认真的样子很特别,他笑着说,好好,我听着,看看你有什么高论。李可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是要和你作对。杨威说,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你不会和我作对,你也不要管什么妞妞不妞妞的了,至于那个叫什么杜翰的律师,你更不用去管他了,那个倒霉的家伙,刚出道就想跟我玩儿,我叫他一辈子翻不了身。李可愣了至少三十秒钟,才说,杨律师,你误会了,我不想和任何人作对,但我想帮助妞妞。杨威可能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儿失态,赶紧掏出烟来点上,抽了几口烟之后,杨威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可儿,刚才是我不对,你别计较我的态度,我真的被你弄晕了,咱不谈工作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基本弱智,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智商肯定不够用。咱不说了,你想想,这个星期去哪儿玩儿?
烟飘进了李可的眼睛里,李可伸手揉着眼睛,眼睛突然很酸,像要流泪一样,李可把双手张开,捂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眼睛不酸了,头脑也清醒了,睁开眼睛,果然清清亮亮地看见了杨威。杨威还在抽烟。李可觉得心里的气像烟雾一样升腾起来,她说话的声音相应地也变得尖厉起来,她说,你没有懂,你从来就不懂我,其实帮助妞妞,是在帮助我自己,你没见过妞妞,她细瘦的脸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的眼睛真的很大,杜翰要是输了,妞妞的眼睛,就可能是我一辈子的深渊,我信任的一切,都将被吞噬掉。杨威不打算计较李可的态度,他继续和颜悦色地说,什么深渊不深渊的,你不就是做一档节目吗?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真拿自己当救世主了?这个世界上的妞妞多了去了,你还能救得过来?好了,不要跟我闹了,我们说好今天去吃潮州菜的。不要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影响我们的感情。以后定一个原则,我们之间不谈工作,只谈爱情。杨威过来拉李可的时候,李可躲开了。杨威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生了气,自己走了。
杨威走了之后,李可觉得自己心里梗着一个什么东西,一定要吐出来才舒服。她等到天黑,然后爬到楼顶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奋力地叫了几声,她的叫声从天空中落下来,像炮弹一样爆炸在她的身边,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在房顶上大喊大叫过后,她心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跟杨威在一起的时候,那些挤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她的声音消失了,她的心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她觉得很舒服,空空荡荡的感觉很舒服。
从法庭上出来,杨威表面上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风度,他甚至还对李可笑了一下,但李可看出来了,杨威不动声色的样子是装的,李可没有理睬杨威,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生杨威的气了,她的目光越过杨威的头顶,看着从法庭里走出来的杜翰,杜翰被好多媒体的记者包围着,他奋力挤了过来,他握着李可的手说,谢谢你啊,你救了妞妞!杜翰的眼睛红红的,他在法庭上哭了好几次,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面仍然带着哭腔。李可看着杜翰,目光柔软得像羊绒一样。杨威脸上的笑,变成了一个很滑稽的表情。
跟杨威分手是李可提出来的,那时候,杜翰还没有到省城来。法庭上的败北,给了杨威很大的刺激,他觉得李可的行为简直是对他的背叛,他输了官司,丢了面子,在法庭外面,他愤怒得像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当场爆炸。离开李可之后,他和李可没有联系,他等着李可打电话给他道歉,李可却没有。后来,杨威的气消了,他原谅了李可,他觉得李可就是不懂事,李可头脑简单,容易发热,而且很容易被一些诸如正义啊,同情啊之类的东西打动。心里的气消了,被恨意占据的空间又重新被爱占领了,对李可的爱又回到了心里,杨威还是放不下李可,他主动给李可打了电话。李可在电话里说,正想给他打电话,两个人约好了去一家新开张的茶馆见面。以前的约会地点,都是杨威定的,他给李可说,你到哪儿或者我让司机接你去哪儿。他从来没有问过李可想去哪儿,这一次的茶馆是李可定的。李可说完茶馆的地点就挂断了电话。李可提前来到了茶馆,茶馆很新,竹椅子竹桌子都散发着竹子的清香气息。李可已经打定了分手的主意,她的心里很平静,她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杨威。杨威来的时候,她已经喝完了三道绿茶。杨威坐在她的对面,然后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动,还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杨威说,可儿,你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说你什么好呢,你那么聪明的女人,你怎么就不想想,你都干了什么啊?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到了我这个份儿上,输官司就是输面子。这不是挣钱的问题,我根本不缺钱,我的钱够我们生活几辈子了……在杨威滔滔不绝的时候,李可悄悄从杨威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她给杨威倒了一回水。她平心静气地等着杨威把话说完,杨威的话,像风一样从她的耳边吹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杨威意识到了李可的心不在焉,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继续说话,他必须把话说完,他不能让那些话在心里重新发酵成仇恨,他不能让李可再干一次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原谅一次就够了。他说,可儿,过去的就过去了。不管你对我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成心跟我作对,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心里装满了一些幼稚的理想抱负,我能理解,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这个事就不提了,但是,以后不能这样对我了,我们不能互相拆台,我们要同舟共济,我们要把我们的资源整合起来,产生更大的效益。可儿,你看你都瘦了,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跟我去吃鲍鱼,我给你好好补补身体,你看你这个样子,你根本就不能离开我,离开我了谁来照顾你?你没有我的照顾根本就不行。杨威心里涌满了对李可的责任感,他被自己感动着,眼光都柔软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感觉,他想把李可搂进怀里,只要李可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就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李可依然微笑着。李可的笑,像一朵夏日的荷花,洁净清凉。杨威伸手去握李可的手,李可却躲开了,她说,杨威,你理解错了,我约你出来,不是要跟你道歉。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对你没有歉意!我是想告诉你,我决定跟你分手,我们不合适。李可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杨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眼睛看着李可,柔软的眼神好像遇到了冰雪一样,被生生地冻僵在眼里。
李可突然很想笑,杨威的样子,跟他一贯刻意保持的形象很不相同。杨威艰难地咽了一口气,然后又试图将李可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这一次,李可站了起来,她站在杨威的对面,将双手抱在胸前。杨威把手缩了回去,他说,李可,你坐嘛,那么紧张干吗。李可没有坐,她站在那儿,说,我不紧张,可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该走了!李可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杨威拉住了她。杨威说,你疯了!杨威的身体像一只装满了爆炸物的物体,但是,李可一点儿也不害怕。李可的心里,没有任何一点儿疼痛的感觉。李可依然微笑着,她说,那是你的理解!疯不疯我自己知道。
杨威放开手,李可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李可轻盈的背影云一样飘走了。
官司结束后,李可一直不能忘怀杜翰的眼泪,除了第一次见面就流泪,录制节目的过程中,李可还经常看到杜翰泪流满面。律师在法庭上流眼泪的事情,李可从来没有看到过,从职业的眼光看,杜翰不是一个成熟的律师,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杨威就不会流泪,杨威的眼睛,咄咄逼人。但是,杜翰的眼泪,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一滴,都砸在李可柔软的心里。杜翰的眼泪,彻底砸疼了李可的心。李可和杜翰的交往延续了下来。杜翰虽然赢了官司,出了名,却得罪了很多人,杜翰在县里的处境很困难。杜翰变得很消沉。有一天晚上,杜翰给李可打了电话,杜翰的声音有点儿发硬,李可听出来他喝过酒了。李可说,什么都不要说了,明天酒醒了,你就到省城来吧!在这儿,你能做更多的事情。第二天,杜翰来了。杜翰出现在李可面前的一瞬间,李可空荡荡的心里再一次变得很满,但是这一次的满,不是拥挤,而是透明和清爽,像风吹过山谷一样。李可的态度,鼓励了杜翰,杜翰一到省城,就展开了对李可的追求攻势,李可的心早就被杜翰的眼泪砸疼了,砸软了,杜翰一张开怀抱,李可就一头扎了进去。
这是一个以更新速度夺取眼球的时代,当李可策划的关于校园血案的节目获得通过的时候,其他的媒体上,有关杀人案的报道早已经被别的消息覆盖了。李可很庆幸自己做的节目,是一个深度报道的栏目,可以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再去面对事件,发出自己的声音。做节目之前,李可和节目组的同行一起确定了节目的思路,要借这个案子对青少年犯罪进行深度思考。主任似乎对这一期节目格外关注,特意召开了一个主题确定会,在会上,主任基本认同了他们的思路,但要他们在对犯罪心理的开掘上做足文章,不能简单停留在杀人的层面,彭洋为什么杀人?一定要进行开掘,挖出让人信服的东西。主任痛心疾首地说,一个孩子犯罪,是最让人痛心的事情。现在的孩子,心理问题很多,有的干脆就是心理疾病,我们的栏目在这个方面,更应该做出有益的探讨与贡献。我相信你们能够把这期节目做成精品。一贯惜字如金的主任表现得滔滔不绝,让李可很不适应,她听主任讲话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话不是主任说的,是从另外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李可他们根据主任的指示,对以前的思路,又进行了一些调整,并且立即就投入了工作。
李可首先采访了汪洋的父母,汪洋的父母看上去很悲痛,汪洋的母亲,咬牙切齿地对李可说,怎么就没有法律来制裁那个惹是生非的小妖精呢?你能不能在节目中说说这个问题?要是没有那个叫什么豆蔻的小妖精,我的孩子就不会出事了……汪洋的母亲说不下去了,她举着一张泪水横流的脸,冲进了洗手间。汪洋的父亲要平静得多,他对李可说,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一定能够惩罚凶手。就在李可采访的过程中,汪洋的父亲接到了公司秘书的电话,然后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汪洋的父亲走后,汪洋的母亲也对采访失去了耐心,她从洗手间出来就对李可说,她不想再谈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她要去跟踪汪洋的爸爸,她已经失去了孩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她请李可原谅她。
离开汪洋家之后,李可去了彭洋家,两家的别墅挨得很近。在彭洋的家里,李可没有见到彭洋的父亲,彭洋的妈妈对李可很客气,她对李可说,她一直不相信彭洋会出这样的事,彭洋从小就是个胆小的孩子,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敢,那个小妖精,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彭洋着了魔。说到那个小妖精的时候,彭洋的妈妈咬牙切齿的样子跟汪洋的妈妈特别像。彭洋的妈妈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彭洋从小就是个神经质的孩子,受到刺激容易精神失去控制。李可问彭洋的精神问题有确实的诊断吗?彭洋的妈妈突然转移了话题,客客气气地叫李可吃水果,李可再问什么问题,她就总是微笑着说,她现在脑袋有点儿糊涂,有什么问题最好问彭洋的爸爸。彭洋妈妈的微笑让李可觉得很累,李可终于放弃了再问下去的念头。而彭洋的父亲一直在外地,根本找不到,打他的电话总是秘书台客气的声音。
第二天,李可在看守所见到了彭洋,彭洋的样子,不像他母亲说的有什么神经质,彭洋看人的眼神很正常,就是有些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李可问什么,他都说他不知道,让李可去问他的律师。李可问他是不是很爱豆蔻,他把头抬起来,两眼望着天花板。李可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李可突然问了一句:“你现在觉得后悔吗?你感到害怕吗?”她看到彭洋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但是,彭洋没有把头转过来,他一直保持着两眼望天的姿势,直到警察把他带走的时候,他才把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
离开看守所之后,李可去了派出所,她在派出所里见到了那天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那个警察很年轻,他的脸胖胖的,眼睛却很小。他是李可的粉丝,对李可很热情,李可没有理会他的客套,李可一上来就问他:“现场给你刺激最大的是什么?”年轻警察的嘴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对李可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人被吓成那样的,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人受到惊吓会变得很轻,但是,那天豆蔻倒在他身上,就像一堆肉,一堆失去了重量的肉,只要他放开手,那个叫豆蔻的女孩就会像柳絮一样在空中飞舞。
从派出所出来,李可突然很想见到豆蔻,刚出事的时候,李可曾经去过医院,但没有见到豆蔻,医生说豆蔻受到极度惊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这一次在医院里见到豆蔻的时候,校园血案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高考也已经结束了。当豆蔻看到李可身上的红色衣服时,豆蔻的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豆蔻的尖叫声,让李可全身的骨头都从肌肉下面站了起来。那张照片上绿豆大的脸,在现实中,好像也没有比绿豆大出多少来。豆蔻的瘦,完全是脱了形的。
在医院里,李可还见到了豆蔻的母亲,豆蔻母亲老得吓人,五十岁不到的女人,看上去像六十岁的样子,她已经彻底垮了,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谁都像没有看见一样。豆蔻的父亲坐在那儿,除了眼睛里面的眼球偶尔转动一下,已经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弥漫在三个人中间的绝望,把空气都变成了冰。
从医院出来,李可一直觉得心里充满寒冷的感觉,太阳烤在皮肤上,皮肤冒着汗,可李可心里就是冷,要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整个采访进行了五天,李可又增加了对豆蔻邻居和学校老师的采访。这一次采访豆蔻班主任的时候,班主任的神态有些异样,李可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虽然看着李可,李可却觉得她好像看着别的地方一样,听完李可的话,她好半天才说,她不想谈,出了这样的事,她是有责任的,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学生,她很难过。一想到这件事,她就睡不着觉。她脸上的疲倦像下雨之前的云朵一样,沉重得随时都会落下来。李可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彭洋的妈妈提到了彭洋的精神问题,李可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它影响着节目的走向。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李可给著名的精神病学专家陈语打了电话,陈语所在的医院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而且,陈语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李可让陈语帮她查查彭洋有没有在医院看病的记录,除了陈语的医院,别的医院也一起查查。李可的问题让陈语很为难,但陈语还是答应了。李可知道陈语会帮她,李可一直很信赖陈语,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很有一点儿青梅竹马的感觉。小时候,李可一直以为自己长大了会嫁给陈语的,两家的家长就是这么开玩笑的,陈语的妈妈让李可叫她婆婆,李可一直这么叫,直到明白了婆婆的真正意思,才改口叫了阿姨。李可还记得,自己初潮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血吓坏了,跑到陈语家,搂着陈语就哭,陈语微笑着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自己要死了,身体出了好多血,陈语愣了愣,突然脸红了。后来,陈语把一本医学书放到了李可的手上,陈语的父母都是医生,陈语家里最多的就是医学书。李可安静地坐在陈语家的地板上看起来,看完书,李可的脸红了,而且红得热气腾腾的。可是后来,李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几年的陈语突然和他医院的一个护士结了婚,陈语的婚姻,让陈语的父母很生气,李可的父母尽管没有说什么,但是见到陈语父母的时候,明显是显得生分了的。倒是李可,没有伤心的感觉,听到陈语结婚的消息后,李可心里还觉得很高兴,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为陈语买了礼物。陈语结婚后,李可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其实一直当陈语是哥哥,两个人熟悉到亲人一样的程度,是不容易擦出爱情火花的。李可真心希望陈语幸福,陈语却始终觉得有愧。后来,陈语和他的太太一起出国学习,在他出国期间,李可和杜翰结婚了。陈语回来后,送了李可一份厚礼。陈语的出现,让杜翰的心里很是紧张了一阵。李可笑话杜翰小心眼儿,杜翰却说,爱情根本不是大方的事情。杜翰跟李可的所有朋友都成了朋友,只有对陈语,一直抱着戒备的心理。
与陈语约好了时间地点,李可提前来到了他们约好的茶馆。李可点了茶,然后静静地等着陈语,她想着陈语的样子,她觉得很奇怪,陈语明明已经是中年人了,她每次想起陈语的时候,却总是想起他少年时候的样子,几分钟之后,陈语走了进来,他是一个身材挺拔,胖瘦适度,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李可的对面。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他微微侧了一下身体,微笑着将目光对着李可的脸,李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是有温度的,但不高,这是一种亲人的目光。“你还好吧?”他的声音,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小时候,他的声音很细弱,听上去像女孩子的声音,可是长大了以后,他的声音变得很浑厚,李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关切。
李可笑了,李可的笑,化解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水一样从李可的脸上滑落。李可说:“我很好。”
陈语把身体坐正了。这时候,服务生端上了茶,李可要的是竹叶青,她帮陈语要的也是竹叶青。茶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冒着热气。李可喝了一口茶,茶水热热地一直烫到心里。李可从茶杯上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我请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语说:“我没有查到任何彭洋的医疗档案。”李可点了点头。陈语和李可都不再说话,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像真正的亲人一样,许多的话,都不用说出来的,比如李可心里对陈语的感谢,还有,陈语心里对李可的关心。他们虽然不说话,但是,温情却在他们之间默默传递。他们静静地把茶喝了三遍,然后一起离开了茶馆。
回到台里,李可把所有的素材反复看了几遍,还有一些没有拍进素材里面的文字材料,李可也认真地看了几遍。看完之后,李可觉得问题出来了,按照原来的思路,节目有点儿做不下去了。主任跟随台里的领导去了法国,李可打通了主任的电话,想跟主任汇报改变思路的事情,但李可话还没有说完,主任在电话那边心情很好地打断了她的话,主任说,大方向定了嘛,具体的细节就不要汇报了,你做主就行,放开手脚干,我什么时候捆绑过你们的手脚了?李可放下电话,心里也踏实了,做节目的时候就改变了原来的思路,她不像主任说的是改动细节,她把节目的大方向改了,原来是要探讨彭洋杀人与心理疾病的关系的,她现在把更多的关注与同情,给予了处于弱势地位的豆蔻一家,她在节目里展示了犯罪的后果,节目的倾向性和主题完全变了。这一次的节目做得很辛苦,做完节目,李可觉得牙都被自己咬酸了,一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画面上的豆蔻,时时让李可有颤抖的感觉。
主任从法国回来后,红光满面的,见谁都跟亲人似的。可审查完节目,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满脸的红光消失了,脸黑得像泼洒了墨汁一样。后来,李可就得到了通知,节目被延期播出了。
得到节目延期播出的通知后,李可站起来就往外走,她出了办公室,来到主任的门口,她抬起右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她的右手被摄像抓住了,摄像把李可从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拉到了走廊的尽头。摄像是个年轻小伙子,去年才从大学毕业分来的,曾经也是李可的粉丝。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摄像告诉李可,彭洋的父亲本来准备投资一大笔广告费给他们栏目的,但因为她的节目没有按照原来的要求做出来,彭洋父亲的广告泡了汤。李可说,我们节目原来不是有好几个广告商吗?摄像看着李可的脸说,李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原来的几个广告商,也是跟彭洋父亲有生意关系的,他们已经撤出他们的广告了。我们的栏目现在面临着很大的经济问题。你没看见老猫这几天急得满脸都起了疙瘩吗?老猫是他们栏目的制片人。李可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她从来不关心这些事情,她只知道把节目做好。当然,她也知道,现在电视台的栏目,说穿了靠的就是广告投入,如果没有人投资,栏目维持不下去就得撤换,栏目没有了,靠着栏目吃饭的这些人,也都失业了。李可站在走廊尽头,看着大楼外面的街道,大楼很高,外面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显得比实际上要小,好像在爬行一样。李可突然觉得头晕,她把身体往墙上靠了靠。摄像说,李姐你没事吧?李可说,没事,你去忙吧。我站这儿透口新鲜空气。摄像帮李可把玻璃窗户拉开,然后回办公室去了。外面的热空气扑到李可的脸上,李可张开嘴,把闷热的空气大口大口地吸进肺里,她的内脏在热空气里翻滚着,汗从她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出了一身汗之后,李可回到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没有声音,大家都静悄悄地忙碌着,李可抬头从同事的脸上挨个看过去,同事的脸,个个都像下雨之前的天空一样,密布着沉重的云团。李可放弃了说服主任的念头。其实,主任决定的事,也不是她能够说服的。
但是,放弃不等于忘记,从出事到把节目做出来,李可在那个校园血案里浸泡得太久了,她只要一想到豆蔻和她的一家,心里就像压着石头一样,充满窒息的感觉。
杜翰出了一趟差,两个人好久没在一起了,杜翰对李可的欲望,聚集在身体里,把每一个细胞都点燃了。杜翰很激动,他一回家就把李可搂进了怀里,杜翰满腔的欲望,每一个细胞都熊熊燃烧着,李可的心情却很郁闷,她没有身体的欲望,她的身体不像杜翰盼望的那样蓬松柔软,却像被冻住的鱼一样,又冷又硬。她把杜翰推到沙发上坐下,她急于告诉杜翰那个节目被延迟和取消的事情,她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她想把这块石头放下来。李可对杜翰的热情没有回应,杜翰没有能够点燃李可的身体,杜翰很扫兴,放开了李可,李可身体的坚硬姿态,再次让他记起了他流过的眼泪,飞翔与燃烧的欲望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杜翰耐着性子听完了李可的倾诉,要是在以前,杜翰一定会和李可一起愤怒,一起难过,甚至一起流泪。但是,杜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这一类事情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愤怒,而是变得心平气和,他敷衍地劝说着李可,他的话,羽毛一样飘在空中,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他说,可可你别责怪自己,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你已经尽力了,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了,这就行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你不过是一个媒体工作者,能有多少力量?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你救不了谁。这个世界上,像豆蔻这样的需要拯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救得过来吗?况且,节目即使播出了,就一定能对豆蔻一家有什么帮助吗?主任也有主任的难处,他不得不考虑全局的问题,栏目撤销了,对谁也没有好处。杜翰耐着性子给李可讲了一大筐这样的话。讲来讲去,杜翰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些话重复了好几遍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来了,他不得不闭上嘴,同时闭上眼睛装睡。李可很认真地听着杜翰说话,她一句也没有漏掉,她对杜翰的话充满着期待和希望,她希望从杜翰的话里获得一种力量,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搬开。杜翰的话,听起来很熟悉,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听到过这样的话,李可很想说什么,杜翰已经睡着了。在杜翰的呼噜声中,李可突然想起来了,杜翰说的那些话,她曾经从杨威那里听到过。李可的耳朵里响起了一阵轰鸣,压在她心里的那块石头随之发生了裂变,变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石头,这些石头挤在一起,产生了更大的压力。李可觉得心里难受,她的心脏被挤压得很难受。
李可很怕自己的心脏被挤破了,她悄悄出了门,爬到房顶上,迎风站着,她很想大喊大叫几声,可她刚刚向天空中举起双手,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杜翰就从后面抱住了她,杜翰说,可可你要干什么?杜翰双手在发抖,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他用发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李可,他的半个脸紧贴着李可的耳朵,他脸上的泪水打湿了李可的耳朵,流到了李可的脖子上。杜翰的眼泪是热。李可软在杜翰的怀里,流了一脸的泪。
夜晚的风变得凉快了一些,流过泪之后,李可觉得心里松动了一些,不再那么拥挤了,风吹到眼睛上,也有了一点儿清凉。
过了一段时间,李可被调出栏目,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研究室,负责编辑一个有关电视研究的内部刊物,一个季度一期。主任对李可的调动,做出了非常富有人情味的解释。在主任的大办公室里,主任特意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给李可倒了一杯纯净水,主任挨着李可坐在白色的真皮沙发上,主任说,李可啊,不要有什么想法,说实在的,你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我真舍不得放你走。但是,你也不小了,当然,跟我比,你还是小年轻。哈哈,但是,一线的活,还是让年轻人去跑嘛,年龄大了,做栏目太辛苦了嘛,现在强调人性化管理,以人为本嘛。你的大律师早就抱怨我了,说我让你忙得连生孩子的时间都没有。这个罪我可担不起哦,哈哈。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主任,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李可茫然地看着主任,主任白胖的脸上,堆满了肥腻腻的笑容。李可的内脏,立马翻腾起来,李可点着头,退出了主任的办公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张开嘴,就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回到家里,李可试图想让杜翰明白,她的工作调动,跟她做的杀人案节目,有一些奇怪的关系,她对节目的立场发生了改变,跟节目预设的立场不一样,而且,由于她的节目没有按照要求做出来,彭洋父亲的广告也泡了汤。但是,杜翰对李可工作的调动,表现得欢欣鼓舞。杜翰说,他早就希望李可调出栏目了。清闲下来,正好可以生孩子,他们两个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了。李可突然从杜翰发胖的脸上,看见一堆肥腻腻的笑容,李可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从栏目下来之后,李可的工作很轻松,她一下子感觉到时间的漫长,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喝得人都像茶叶一样漂浮起来了。李可干脆请了假,去忙搬家的事情。她主动承担了所有搬家的工作,一点儿都不要杜翰插手,杜翰也就放手让李可去折腾了。李可必须让自己忙着,她不能闲下来,她为了一件小摆设,可以顶着大太阳去商场里换上三次,她不觉得累。她每天折腾完睡到床上,总是能够很快就睡着,甚至还打起呼噜来。李可搬了一个月的家,她的脸,晒得又黑又瘦。
李可和杜翰搬进了新房子。在新房子里,他们的每一次做爱,都很完美。自从搬进新房子,杜翰已经完全克服了在李可面前紧张的感觉,李可的美,不再让杜翰感到紧张,相反的,它激起杜翰一次次征服的欲望。结婚五年之后,李可和杜翰迎来了身体的春天,他们的身体和欲望,像春天的花草,汁液饱满,生机勃勃。开放得艳丽无比。
豆蔻的名字,渐渐像沙子一样,沉到了记忆的水底。
要不是李可的小学同学找上门来,豆蔻的名字,可能会一直沉在记忆的水底,成为被遗忘的沙子。李可的小学同学叫王丽。王丽看上去很憔悴,脸上的皮肤又干又皱,完全没有任何保养的迹象。跟李可说话的时候,王丽一直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李可还记得王丽,是因为李可对声音的记忆。王丽的外表改变很厉害,但是声音,还是像小女孩时候一样,又细又嫩还有点儿怯生生的。王丽的声音,一下子唤起了李可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像水草一样,一旦从水底抬起头,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紧紧缠住。
王丽的样子,一看就是处境不好的,李可以为王丽一定是下岗了,来让她帮助找工作什么的,李可没等王丽开口,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帮王丽找一个挣钱不多的工作,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王丽一个字没有谈自己的处境,她一开口就问,你还记得豆蔻吗?
李可愣了几秒钟。豆蔻的名字从王丽的嘴里跳出来,像一颗充满力量的沙子,打在李可的眼睛上,李可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
后来,她就跟着王丽去看了豆蔻,王丽跟豆蔻是邻居。豆蔻的样子,让李可心跳加速到颤抖的程度。豆蔻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包裹着不太结实的骨头了。豆蔻的眼睛,大得仿佛占据了脸上的三分之一,而且深深地陷落在眉骨的下面,要不是眼球在动,李可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骷髅。
王丽说,豆蔻的医疗费用,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豆蔻的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了,就连邻居们也都竭尽全力了。豆蔻是个好女孩,学习又好,人又懂事,一条街的人都喜欢她,他们都为豆蔻捐了好几次钱了,靠捐的那点儿钱,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大家都没有办法了。王丽用热切的眼睛看着李可说,她知道李可的老公是大律师,想请李可帮着问一下,像豆蔻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向彭洋的父母争取一定的赔偿,豆蔻完全是被彭洋杀人吓成这样的……
李可没等王丽把话说完,就一个劲儿点头。李可说,豆蔻的情况,应该可以,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嘛,而且完全是无辜的。王丽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抓着李可的手说,太好了,我就说应该有办法嘛,李可,你是我们那班同学里最有出息的,我就说找你没有错的,你老公是著名的律师,我都不好问他的收费标准,问了,也拿不出的,可我知道,他要是能帮豆蔻打这个官司……李可没等王丽把话说完,就赶紧对王丽说,可以的,就让杜翰打法律援助,不收钱,反正他每年都有法律援助的任务。王丽的眼睛红了,她使劲儿摇着李可的手说,太好了!李可,你救了豆蔻一家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去。李可信心十足地对王丽说:“放心吧!我会叫杜翰尽快进入法律程序。”李可看着王丽用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流到脸上的眼泪,转身走了。
李可对杜翰接手豆蔻的案子是有足够信心的。李可尽管从来不过问杜翰工作上的事情,但她以为自己是了解杜翰的。一想到妞妞的案子,还有在那个案子上,杜翰从头到尾都在流泪的样子,李可就在心里,生出对杜翰的信赖。
跟王丽分手之后,李可回到了家里,她泡了竹叶青茶,等着杜翰回家。杜翰接到李可的电话后,干脆把晚上的应酬推掉,早早地回到了家里。杜翰以前只喜欢喝花茶,结婚之后,李可培养了他喝绿茶的习惯。他们在城西的房子,有一面临河的大窗户,窗户外面,是著名的锦水河。锦水河这一段的岸边,是一大片芙蓉花,芙蓉花在风中摇曳生姿,芙蓉树下的行人,个个都显出悠闲享乐的姿态。
李可和杜翰坐在落地窗下喝茶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把窗外的风景染成了金色。落地窗外的黄昏,看上去像一块华丽的丝绸。这一块华丽的丝绸,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将快乐的涟漪扩散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但是,此时此刻在李可的眼里,这一块金色的华丽的丝绸上,有了一块灰色的粗布补丁,这样一块补丁打在丝绸上,比丝绸还要刺目。
这一块刺目的补丁,就是豆蔻,要是没有重新见到豆蔻,李可的心,一定会在这样的黄昏,轻盈地飞翔,她心里的快乐,一定是比涟漪更壮阔的波浪。
李可把目光从河边收了回来,她想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嗓子发紧,她端起矮茶几上的绿茶,喝了一口,温热的绿茶滋润了李可的嗓子。李可放下杯子开始说话的时候,嗓子舒展开了,她的声音水淋淋的。李可觉得自己对豆蔻处境的描述,完全有打动杜翰的力量,就像杜翰的眼泪有打动她的力量一样。而且,一想起杜翰的眼泪,李可的心就变得格外柔软。
但是,听完李可的话,杜翰并没有像李可预先想过的那样扑上来,把她拥到怀里,然后豪情满怀地说:“亲爱的,你放心吧!豆蔻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杜翰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好像没有听到李可的话一样,他的眉头锁得紧紧的。李可把手从矮茶几上伸过去,碰了碰杜翰紧紧锁着的眉头。杜翰的头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了李可的手。李可有点儿生气地说:“想什么呀?回答我的问题很困难吗?”
“亲爱的,我在想,怎么跟你说,你才能理解我。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是定过一个原则的,彼此不插手对方的工作。亲爱的,这个原则我们一直都遵守得很好,让我们继续遵守下去,好吗?”隔着矮茶几,杜翰把李可的手握在手里,他一根一根数着李可的手指头,李可的手指头又长又有韧性,杜翰忍不住把李可的手指头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吻。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可收回自己的手时用力过猛,碰到了矮茶几上。
“亲爱的,官司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相当复杂,你知道彭洋父母和汪洋父母的水有多深吗?你不要管什么豆蔻不豆蔻的了。世上的豆蔻,不是律师能够救得过来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养好身体,然后,咱们生一个孩子。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活泼乱跳的孩子了。”杜翰的声音软绵绵的,他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但是,他说了第一遍,李可没有听懂,她睁大眼睛看着杜翰,杜翰白胖的脸上有一点儿红晕,肥腻腻的笑容开放得像一朵厚实的鸡冠花。
“你的意思是不接豆蔻的案子?”李可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杜翰的眼睛上。
“亲爱的,我们不是救世主。”杜翰好像怕李可误会他的意思一样,尽量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
“不去做怎么知道结果呢?妞妞的案子比这个难多了,你都没有退缩过。”李可想到了妞妞的案子,她的眼睛顿时生动起来。
“当初因为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接手了妞妞的官司,结果怎么样,打完官司,我在县里根本混不下去……”杜翰看着李可的眼睛,李可眼睛里面的黑眼球,好像停止了转动,杜翰及时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我答应王丽了。”李可继续看着杜翰的眼睛,杜翰的眼球在眼睛里面快速地转动着,像个万花筒一样,李可觉得有点发晕。
“亲爱的,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有关我工作的事情,你就不应该擅自答应别人,我有我的工作安排,总之一句话,你不要插手我的工作,好吗?再说了,王丽不过是个小学同学嘛,平常也没有什么联系,你给她解释一下就可以了,要是不想解释,就不要见面嘛,咱们千万不能为了别人的事情,把咱们自己的生活搞糟了……”
杜翰用了很多委婉的词汇,把他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听上去很温和。
“这不是面子的事情,也不是王丽的事情,这是豆蔻的事情,它是关系到一个女孩的命运的事情,如果我们不管,她就没有希望了,她还是个小女孩,花朵一样的生命,你想想妞妞,要是当初我们放弃了正义和责任,妞妞还可能像今天一样……”李可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翰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可可,我觉得你的思维有问题了,我都跟你说很多次了,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我们谁也拯救不了别人!好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了。”杜翰依然在笑,他的眼睛,被笑容挤得只剩一条小小的缝隙。
李可明白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劲儿了,杜翰根本不可能接这个案子了。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在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黑了,好像黑眼球一下子长满了整个眼睛。她的眼睛还像刚才那样睁得大大的,但她完全看不到坐在对面的杜翰了。窗户外面金色丝绸一样的黄昏,也变成了一大块黑布。
“亲爱的,你累吗?我请你去按摩好不好,有一家按摩中心,很不错的……”杜翰的声音还像原来一样软绵绵的。但是,李可的皮肤上起了一层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李可觉得寒意是从心里一点点渗到皮肤上来的。
“亲爱的,你感觉好点儿吗?要不,我先做点儿吃的去。”杜翰伸手在李可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李可仿佛被烫着一样躲开了。
李可一直僵硬地坐在落地窗前,几分钟以后,她的黑眼球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她的眼睛又能够看见窗外的风景了,窗外的黄昏,确实暗了下来,但还不是真正的黑夜,路灯已经亮了,路灯的光,让芙蓉树变得模糊起来,行走的人也有了影子。其实,城市是没有真正的黑夜的。
杜翰已经进厨房里忙去了,烹调是杜翰的业余爱好。结婚之前,李可从来不知道杜翰会做饭。李可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女人,她被杜翰为妞妞流下的眼泪打动,然后就接受杜翰的追求,嫁给了杜翰。李可完全被杜翰的眼泪弄傻了,或者说,她把杜翰的眼泪当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而对其他的事情,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结婚之前,她对杜翰的其他情况,基本不了解。直到领了结婚证,李可才知道,杜翰比自己还小两岁。
刚结婚的时候,杜翰经常让李可请一些领导和朋友来家里吃饭,那时候,李可是锦城电视台法制栏目的著名主持人,李可跟锦城法律届方方面面的人都有交道,跟杜翰结婚前,李可从来没有把这些人往家里请过,李可对应酬的事情,是能推就推,李可跟朋友和领导的关系,基本上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李可不喜欢应酬,她信奉的是,把工作做好。但是,杜翰很热情,杜翰迫切希望进入李可的生活圈子,杜翰那时候刚从外县来到锦城,不认识什么人,妞妞的官司,在媒体上热闹了一阵,也就过去了。那个官司尽管为杜翰赢得了一些名气,但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利益。实际上,杜翰在县里连离婚官司都很难接到,他混不下去了才在李可的鼓励下来到了省城。李可当然清楚,杜翰作为一个无名之辈,如果没有方方面面的关系,仅凭一腔正义和热血,是很难成就什么事情的。不用杜翰说,李可也希望杜翰扩大社会交往的圈子,她不希望杜翰的一腔热血冷却在心头,她希望杜翰的热血能够发出更大的能量。
李可很快就发现,杜翰非常善于跟她的朋友和领导打交道。杜翰不仅精于烹调,而且很善于制造气氛,精美的食物,杜翰及时制造出来的轻松快乐的气氛,李可的家宴总是安排得很成功。结婚没有多久,李可就开始听见别人夸奖杜翰,那些参加过李可家晚宴的人,没有不在李可面前夸奖杜翰的。后来,李可的朋友和领导,也都成了杜翰的朋友。李可倒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可很高兴杜翰能够迅速融进自己的生活。潜意识里,女人总是希望男人比自己强大,好像爱上一个比自己强大的男人,更理直气壮一些。在这个问题上,李可也不能免俗,她当然不希望杜翰永远是一个接不到单的小律师。
杜翰没有辜负李可的期望,五年时间,杜翰从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律师,变成了锦城律师界的一个大腕级人物。刚结婚的时候,人家介绍杜翰,总说他是李可的先生,而现在,李可已经很习惯别人介绍她是杜翰的太太了。
杜翰煮了李可最爱吃的绿豆百合汤,还用冰块冰上了。当杜翰微笑着把汤端过来的时候,李可站起来出去了。李可看都没有看杜翰一眼,侧身绕开了杜翰,径直走到门厅里,她穿鞋的时候,动作很僵硬,直直地蹲在地上,穿了好长时间才穿上,杜翰要不是手里装着绿豆百合汤,真想跑过去帮她把鞋穿上。李可关门的声音很轻,关上门之后,李可的脚步声,很重也很急,好像终于脱离了危险,迫不及待要逃离的样子。
杜翰端着汤站在那儿,心里就有了一点儿委屈。他觉得,李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心里不高兴,可以留在家里跟他吵架嘛。站起来就走,当他不存在一样,简直就是对他的蔑视。想到蔑视这个词,杜翰端汤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汤洒出来一些,滴在杜翰的脚背上。杜翰的心里很不舒服,一股燃烧的气体在五脏六腑之间串来串去,五脏六腑都被烧伤了的感觉。杜翰甚至觉得有一股焦煳的味道,从嘴里冒了出来。杜翰仰着头,把玻璃碗里的冰镇绿豆百合汤全部喝了下去,那股燃烧的气体被浇灭了,五脏六腑却留下了烧伤的痕迹。
杜翰觉得自己作为丈夫,不知道要比别人的丈夫好多少倍,结婚之后,他从没有背叛过李可。不管在外面如何成功,在李可面前,他一直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丈夫。作为一个成功的律师,难免经常在娱乐场所活动,当事人安排的都是最新潮的玩儿法,有时候,根本拒绝不掉。但杜翰从来没有过分,他心里是真的爱李可,再漂亮年轻的小姐,都入不了他的眼。杜翰在圈子里的洁身自好,是出了名的。在两个人的婚姻生活中,杜翰做到了男人最难做到的一点,身体的忠实。这是大节,小节方面,杜翰总是像公主一样宠着李可,从来没有跟李可说过一个“不”字。杜翰想起刚结婚的时候,他妈曾经跟他说,女人不能太宠,宠得比天还大了,看你怎么办?杜翰一直对他妈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觉得他妈不过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现在看来,婚姻中的智慧,有没有文化是次要的。他妈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他真的把李可宠坏了,这么大一点儿事情,李可就表现得这么激烈,完全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李可的任性,已经到了忍受起来很困难的地步了。不就是一个面子问题吗,好像李可的面子就是面子,杜翰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再说了,李可根本就不该答应她那个什么小学同学,栽面子也是因为李可自己考虑问题不成熟嘛。
李可不知道杜翰在屋子里翻肠倒肚,她管不了杜翰的感觉了,她不能再看杜翰的笑,那肥腻腻的笑,仿佛堵到她嗓子里的一块肥肉,她想吐,要不马上离开,她会把内脏都吐出来。
出了家门,李可一路狂奔到了街上。走到街上,李可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去。父母那儿,已经不能去了,自从杜翰送了李可的妈妈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李可的妈妈就迷上了减肥瑜珈,并且结交了一帮练瑜珈的朋友。李可妈妈的身材,确实苗条了不少,而且气色红润,人人都夸她年轻。李可的妈妈得了瑜珈的好处,逢人就夸杜翰。李可的爸爸也一样,自从得了杜翰送的哈苏照相机之后,已经听不得李可投诉杜翰了。刚结婚的时候,李可的爸爸总是对杜翰说,你可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你要是让可可伤心,别看你是律师,我照样会让你滚回老家去,在你那个小县城里待一辈子。杜翰当然是毕恭毕敬的,赶紧笑着说,放心吧,我怎么会欺负可可呢,我心疼还来不及呢。能娶可可,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自从玩儿上杜翰送的哈苏,李可爸爸的话就变成对李可说了。可可,你不要老是欺负杜翰,人家杜翰家里家外的,不容易。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不要老是那么任性。你要是欺负杜翰,我可不答应。李可爸爸的话,让李可心里觉得很别扭,她也说不上来爸爸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就是觉得别扭。杜翰的样子倒没改变,依然是毕恭毕敬的,听完李可爸爸的话,赶紧笑眯眯地说,可可没有欺负我,我还老怕委屈了可可呢,爸爸你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一点,能娶可可,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杜翰的话,让李可爸爸的脸,放出红彤彤的光。
夜色中,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街道上飞驰的车辆与人行道上匆匆的行人,都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李可在一个梦境中奔跑着,她跑到街心花园的时候跑不动了,她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她像一个梦境的闯入者一样茫然失措地坐在那儿,在这个梦境中,唯一真实的,是李可的心跳声。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也很急促,脑袋里却是空空的,像一张白纸。
夜很深了,街道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了,车也稀稀落落的,街道在深夜的时候,变得空旷起来。李可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空旷起来,原来拥挤在一起的内脏,都各自飘浮到别处去了。
李可和杜翰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两个,仍然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杜翰对李可的激情,丝毫没有因为那个黄昏而受到影响。但是,杜翰感觉到了李可的变化,李可在他的怀里,不再是一条游动的鱼,李可像冻硬了的鱼一样,浑身僵硬,还向外伸着尖利的刺。杜翰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失败的记忆中。只是,这一次,杜翰好像不太在乎了,他放弃了努力。他还记得李可对他说过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的眼泪对李可有什么样的作用。但是,他再也不想流泪了。有一次客户安排他活动的时候,他喝了一点儿酒,借着酒的力量,跟一个小姐睡了。那个小姐很年轻,很疯狂。在床上大呼小叫的,杜翰对小姐的疯狂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小姐对他的表现大概也不满意,但小姐表现得很满意的样子,好像杜翰是天下第一猛男一样。杜翰觉得跟小姐睡觉,没有多少乐趣,那些小姐,根本不需要你征服,她们很会假装。杜翰为此郁闷了几天。毕竟是做贼心虚,杜翰好几天都不敢看李可,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天,李可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校园血案的血迹早已经陈旧了。这个血案,成了李可记忆里的一堆障碍物,李可每一次都要花力气绕开它才能继续走路。可有人偏偏不让李可绕过去。不仅不让李可绕过去,还把障碍物搬到李可的面前,打开来,露出一堆血淋淋的东西说,你看吧,你躲不开!
李可是快下班的时候接到杨威电话的,杨威的电话是打到李可办公室的。杨威在电话里说,李可吗?我是杨威,我们能不能见一面?李可有一点儿愣住了,分手之后,李可和杨威从来没有见过面,杜翰倒是经常都能见到杨威,每一次见到杨威之后,杜翰都要沉默好几天,李可早就把杨威放下了,女人一旦不爱一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了。杜翰却没有放下包袱,杨威一直是一块硌在杜翰心上的石头。
李可不知道杨威找自己什么事情,她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她说,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杨威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到静心茶楼吧,我等你。杨威说完就挂了电话。李可放下电话,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到茶楼去跟杨威见面。
进了茶楼李可才发现,这个茶楼,正是自己跟杨成分手的地方。当初分手的时候,茶楼刚刚开张,竹桌子竹椅子散发出竹子的清香。现在,茶楼旧了,竹椅子坐上去吱吱作响。李可站在那儿,有一点儿恍惚。杨威已经到了,他从远处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冲李可挥舞着双手。李可走过去,杨威赶紧替她拉开椅子。李可坐下来。
“可儿,你怎么还那么年轻啊?这些年还好吧?”李可的眼睛适应了茶馆里幽暗的光线,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杨威,杨威胖了,眼睛变小了,笑起来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有什么事你直说。”李可没有一点儿想跟杨威叙旧的心情,她尽管不知道杨威找她干什么,但她清楚杨威找她也不是为了叙旧。
“脾气还是那么急?你先生的脾气一定很好,要不然还真的受不了你。不过,他在你面前一定没脾气,要不是你把他从土堆堆里面刨出来,哪儿轮得到他闪光发亮啊。”杨威在手里把玩儿着一只烟斗,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但是,说着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水来。
李可站起来往外走。杨威隔着桌子拉住了李可。杨威说:“好好好,我不说废话,你坐下,我们谈正事。”李可转身坐下来,李可觉得嗓子很干,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很烫,她没有喝出什么茶味。她把茶杯放下,然后直直地看着杨威说:“说吧!”
这个女人还是老样子,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刻下痕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见底,重新见到她的一瞬间,杨威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钻进了一股寒风,刺着骨头。这个女人给了自己彻头彻尾失败的记忆。这些年,不管自己跟多少女人睡过觉,始终没有办法忘记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经常在黑暗中浮现在他的眼前,像一朵夏日的荷花,在黑夜里清凉幽香。杨威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椅子上正了正自己的身体,他一动,椅子发出吱嘎的响声。
杨威说:“你的小学同学王丽找过我了,我跟她去看过豆蔻,我知道你很关心豆蔻,所以今天约你出来,想问问你的态度。”
豆蔻的名字好像两粒烧红了的沙子,从杨威的嘴里跳出来,落进了李可的眼睛里,李可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烫起了一层烟雾,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煳味。李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半天,她才把手拿开。杨威还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但李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杨威在她的眼睛里,像一个影子一样。她只听得见杨威的声音,杨威的声音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过来的一样。
“可儿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李可的眼睛湿湿的,起了雾一样,杨威的心跳得快起来,他很想把李可搂过来,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
“我没事!”李可尽量将眼睛睁大,然后对着杨威,她不想让杨威感觉到任何异样。
杨威隔着桌子都能感觉到李可的骄傲,这种骄傲,让李可的目光冒着寒冷的气息。杨威的心跳猛地停顿了一下,他觉得很不舒服,妈的,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骄傲!杨威笑起来,这一次,是冷笑。
李可闭了一下眼睛,把杨威的冷笑挡在眼睛外面,然后,平静地说:“杨律师,接什么案子是你的事情,没事的话,我走了。”
李可的态度让杨威很愤怒,他把冷笑变成声音从嘴巴里放了出来,像放了一群鸽子一样,扑棱扑棱一阵乱飞。
“可儿,我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改变,没想到你也变了,你变得贤惠了,知道跟老公团结一心了。”跟杨威的冷笑声一起飞舞的,还有杨威尖厉的声音。
杨威的声音阻止了李可,她重新坐了下来。她看着杨威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可的脸上充满迷惑,她不像是装的,再老到的人也装不出这种表情。杨威明白了,李可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杨威的内心郁积着一股恶气,他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你的先生代理了彭洋的案子你都不知道?”杨威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他知道这件事在李可那儿,一定是一个重磅炸弹,炸得李可血肉横飞。他很想看见李可在他的面前倒下来。李可倒下去,他才能站起来。
李可确实听见自己心脏爆炸的巨大响声,但她在脚上用了力,她把自己死死定在椅子上,而且用双手扶着桌子,不让身体晃动。她好像看透了杨威的心思一样,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我们真是天生的对手,我想知道,你这一次会支持谁?”杨威的脸上看起来很平静,但他心里早已经暗流涌动了。
“没有别的事情吗?”李可的声音很正常,像她主持节目一样,字正腔圆。
“没有了。你当真没事吗?”杨威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一幕,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眯着眼睛,牢牢地盯着李可的脸,这个女人,真的让他看不透。
“没事我就走了!”李可站起来,她站得很直,她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腿上,右腿迈出去,然后,左腿也跟着迈了出去。
杨威抢到李可跟前,他握着李可的手说:“急什么,我送你!”李可的手,冰得像大理石一样。杨威很想把她拥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暖和过来。但李可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去了。
“我等你的决定,你要是支持我,我就接豆蔻的案子。”杨威冲着李可的背影大声地喊了一句,尽管声音很大,杨威却怀疑李可什么都没有听见。杨威站在那儿,看着李可的背影,李可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她的腿好像没有一点儿弹性,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走出了杨威的目光。
杜翰居然代理了彭洋的案子!
李可不能思考,她的脑袋停止了运动。她的身体只剩下两条腿还能动,李可一直在街上走着,她的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它们独立出去了,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停不下来了。李可的眼睛看不清楚街道上的景物,街上的人和景物都像影子一样移动着,李可仿佛是一出皮影戏里的人物。
半夜的时候,李可走到他们住的小区门口,杜翰站在小区门口张望着,杜翰手里举着手机。杜翰冲过来一把抱住李可。他说,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一直在响你都不接。
李可看着杜翰,她好像不认识杜翰一样,她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样子。杜翰这才看出李可的异常。杜翰把李可抱了回去,李可的身体,轻得没有重量一样。
早晨,李可醒了,杜翰在早餐桌前等着李可,杜翰准备了早餐,完全是按照李可的口味准备的,鲜榨蔬菜汁和黄油面包,面包是欧洲老房子的法式面包。李可坐下来,她没有食欲。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杜翰,杜翰的样子是清清楚楚的,她的视力恢复了。
“你没事吧?昨天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杜翰满脸都是笑。杜翰的脸胖了,笑起来有点儿费劲了。
李可不想说话,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杜翰。
“我接了一个案子,彭洋的案子,我研究了他的材料,这个案子很有挑战性,对这个案子我有信心。只要能够把彭洋捞出来,彭洋父亲的半壁江山都是我们的了。”杜翰用两根白胖的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他每敲一下,李可的心就一紧。
“我不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李可的嗓子发紧,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她把桌子上的蔬菜汁端起来,仰着脖子,将蔬菜汁从嘴里灌了进去,蔬菜汁很凉,是用冰箱里的黄瓜榨的,凉气一直冲进胃里,李可的胃一阵痉挛,李可张着嘴巴喘气,把涌上来的呕吐艰难地压回到胃里,李可的表情,像是刚刚获救的溺水者一样。
“亲爱的,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们两个是一个整体。我需要你的帮助,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哪能有今天的成就。”杜翰一直微笑着。杜翰是从来不会对李可发火的,结婚六年,加上结婚之前谈恋爱的一年,李可认识杜翰已经七年了,李可觉得自己对杜翰这种克制能力的了解,完全可以用深入骨髓来形容。杜翰越是生气的时候,表面上就越是和颜悦色。
“彭洋的精神鉴定是由陈语来做的,我跟陈语一直熟悉不起来,你也知道,我这是爱你爱得心胸都狭窄了。这样吧,你把陈语约出来,这件事情你跟陈语谈,你最了解陈语,有你出面,陈语一定肯配合。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彭洋的精神确实有问题,也不算为难陈语……”杜翰还在微笑,李可仿佛看见杜翰的内脏里充满一股黑色的气体,那股气体像台风一样把杜翰的内脏吹得东倒西歪的。
“不!不!不!”李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她觉得自己用的力气,把肠胃都翻了一转。她看见杜翰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亲爱的,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你要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保证无条件接受,事情成了,我佣金的百分之四十归你。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你还想回栏目去,没问题,我跟你们主任沟通一下,尽快让你回栏目去,还当主持人兼编导。”尽管杜翰的内脏像被台风吹倒的庄稼一样,杜翰的声音却是四平八稳的,绵软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像李可结婚以前喜欢玩儿的溜溜球一样,软软地溜到地上,碰到坚硬的地面,又软软地弹上来,每一下,都让李可的皮肤一紧。杜翰才说了几句话,李可的皮肤上已经起了密密的一层鸡皮小疙瘩。李可仿佛怕冷似的把双手抱在胸前。
“你冷吗?”杜翰的眼睛看着李可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眼睛的余光和李可的眼光碰到一起,李可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赶紧摇了摇头,顺势把眼光偏离到杜翰的右肩膀上,看着杜翰瘦小的右耳朵。
跟几年前相比,村翰的身体已经胖了两圈,杜翰的耳朵却依然瘦小,大概人的耳朵是不会跟着人一起发胖的。李可看着杜翰瘦小的耳朵,心里却在想着一个问题,杜翰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这个问题,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紧紧地缠绕着李可的内脏,李可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李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杜翰绕到李可的背后,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拍着李可的后背,杜翰的手掌热乎乎的,手掌的皮肤有一点儿干燥。李可侧了一下身体,躲开了杜翰的手掌。
李可说:“我没事。”李可的声音,带着一股寒冷的气息。但杜翰一点儿也不计较,杜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亲爱的,没事就好。不过,以后要注意点儿了,别老是吃什么减肥饮食,把肠胃吃坏了可不行,古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嘛。一个人是胖是瘦,根本不是减不减肥的问题,要胖的人,喝水都胖。再说啦,男人根本不喜欢瘦女人,所谓减肥,都是那些生产厂家为推销产品制造的消费概念嘛,你这样的聪明女人,怎么也会上当……”杜翰的话像水一样滔滔不绝地从嘴里流出来。杜翰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得恰到好处。柔软的声音,关爱的语气,亲切的微笑……杜翰的样子,像极了肥皂剧里的好丈夫,而且好得无可挑剔。但是,李可身上的鸡皮小疙瘩,一层一层地冒起来。李可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楚杜翰,她觉得,杜翰的皮肤底下,藏着另一个真实的杜翰,那个真实的杜翰,正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可,恨不得把李可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就在眨眼睛的那一瞬间,李可仿佛看到杜翰从餐桌上扑了过来,杜翰的眼睛里喷着火,火花溅到李可的脸上,杜翰肥厚的双手掐住了李可的脖子,李可用双手捂住脸,尖叫了一声。杜翰的声音停顿了,突然出现的安静,让李可的脑子一片空白。李可站起来,杜翰随即从桌子的对面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杜翰把双手从桌子上面伸了过来,李可赶紧把手举到头上,装着整理了一下掉在耳边的头发。
“我没事,我要去上班了。”李可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颤抖,但李可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了。李可从衣橱里,找出一条披肩裹在身上,李可的身体在温暖的羊绒披肩里,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李可站在镜子面前,踢了踢腿,小腿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李可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杜翰站在门厅里,杜翰已经把李可的皮鞋从鞋柜里拿了出来,杜翰蹲在门厅里,手上把玩儿着李可的高跟鞋,李可刚走进门厅,杜翰肥厚的手就捉住了李可骨感的脚,李可咬着嘴唇,把一声尖叫咬碎在嘴里。杜翰把鞋套在李可脚上的时候,李可觉得,高跟鞋在杜翰的手里,像一件精致的刑具。
李可坐在办公室里,仿佛要虚脱一样,手心冰凉,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皮肤下面分崩离析。李可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一杯又一杯地喝。李可的身体被滚烫的茶水浸润透了,皮肤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肌肉和骨头重新在皮肤里面整合到了一起。
李可捧着自己的脑袋,脑袋里面的细胞,全都在高速旋转,李可很想大叫一声,让脑袋里面的细胞停下来,但是办公室里还有别人,她不能叫,她只好像临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喘息。
大量新鲜空气涌进了李可的肺里,李可平静下来。她从电话机的来电查询里面翻出了杨威的电话号码,她的手痉挛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按下了回拨键。
川妮,女,生于四川,1981年入伍,1995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作品曾被多家选刊选载,创作有话剧作品《回到拉萨》等。现居北京,为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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