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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

        1

        印象中那天是个好天气,日头红艳艳地像个撩人的新媳妇。俺、俺爹相跟着去上五里外的小学校。学校在半山沟的向阳坡,就一间半没顶子土坯房,快倒的山墙用根椽顶着。俺早去过,爹不知道,俺不敢说。——爹不让俺绕山架梁地跑。俺偷笑,爹和村里人都低估俺。一路上爹吩咐,二小,见了先生别讲话,也不要和娃们讲话。俺说,赵秃子一脸麻痧俺才不屑跟他讲!那些娃娃没俺高,俺不尿他。说完俺笑了,右手在裤兜里捏俺鸡鸡。它懒洋洋地配合俺。俺打小就发现一些迷惑人的诀窍。愚笨的村人全被俺日哄了,解不开俺一脸嘻笑的背面。嘻!

        天气真不赖。这些年俺遇见这样的天气就格外兴致。后来俺嫂也是在一个好天气进的门。

        秃子从头到脚打量俺。爹一面摸俺头,一面弯腰撅腚说,赵老师可得要下!14岁大是大点,那几年没钱耽误了娃。他五大娘也说大的赶不及二的就上吧。五大娘就是秃子娘。爹说话时腰弯得更厉害了。爹很会做这个姿势。秃子瞅着俺说,看福全说的,亲戚理道我还能咋?他不说“俺”说“我”。俺想笑。爹赶紧把俺推进教室,就那间顶上铺草的破房。

        爹临走又叮嘱俺别讲话。坐了阵没意思,俺的手指头在裤兜里不老实了,俺总能找到使自己快乐的办法。秃子不识火色,在上头讲个不停。俺突然哈哈地笑起来,指着秃子的头说,虱子!一只虱子爬哩。娃娃们一愣继而哄然大笑。房顶上的干草噗噗地往下掉。秃子啪啪地敲折了手里的树枝。秃子没好气地叫俺坐好。俺腾地站起来,走了,出门顺脚将山墙外的那根椽踢倒了。秃子不讲理,俺不该好心指给他。

        不到一天,俺结束了俺的求学生涯。比村里大多数人强。俺熟悉和喜欢村里人看俺的眼神。村里人把两根指头圈起来说,二不愣,这是几?俺说,是你娘的屁。他们笑呵呵地骂,傻瓜!

        后来被窝里将这事讲给俺嫂,俺嫂将俺揽在她奶脯上说俺鬼精。

        大学生,你一进来俺就看出你没甚出息。

        俺丢一块煤渣到嘴里。煤渣像嘎巴脆的花生豆滑进俺胃里。俺享受着食管和胃中火焰的舞蹈。俺全身激荡着热腾腾的气息。俺席地而坐像个世外高人。你不能怀疑一位历尽考验的二不愣的能力,如同俺不能容忍别人小看俺的肚皮。煤渣一定明白俺肚皮是它作为燃料的最佳归宿,因为俺真正体验到了它在俺胃里过节般快乐,它雀跃、欢唱、舞蹈。当然,俺一次次地燃烧。

        大学生,你的眼镜片子告诉俺,你不识五谷不省公母,你白净的手捉不住驴扶不起犁。你捏着鼻孔走过俺跟前,你高声吆喝老板:把臭要饭的撵出去。你一人要了一桌菜一瓶酒,你用印有女人屁股的餐巾纸擦了嘴揉成团扔在俺面前。你个傻货,你不知道,你饭菜的最终归宿是俺肚皮。

        俺和俺哥都没吃过俺娘奶。生俺哥时娘没奶,等俺落地连娘也没了。

        俺光腚炕上嚎。俺哥踩板凳上做饭。俺爹笨,灶火旮旯里抽抽嗒嗒哭。俺哥说,大大,二小饿。俺哥四岁,把“饿”说成“讷”。俺爹往灶坑里塞把柴。柴烟灰伸了无数利爪在俺家撕扯,并从各种缝隙和破洞里溜走。俺估计它把爪子伸入了俺、俺爹俺哥的嗓眼儿里,俺们都没命地咳。还好,因为咳都止了哭。

        俺爹曾用三年时间来证明俺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爹用老茧手勾俺下巴,说,二小,给爹笑一个,不行眨巴下眼。俺空洞地瞅着那双急切的红眼,俺肯定想要表达,可俺憋着,第四年才给爹答案。

        俺终于学会说话,诱因是只奶。爹啃着这只奶。奶的主人咯咯地笑,说你苶二小醒了。爹回头瞟一眼继续吃奶。现在俺明白,俺该给爹磕头。爹成功诱发了俺的一种欲望。俺舌头在口腔里艰难不折地找寻,终于找到并吐出来:奶。爹喜出望外。俺接连让爹欢喜:奶……奶奶……

        爹的欢喜没能维持多久,接下来三年俺只会说“奶”,偶尔有诸如“吃奶”“摸摸奶”。村里人说俺七成货、二不愣。俺高兴,俺跟他们不一样。

        爹偏俺,从不打俺。直到俺有爹高了爹才打俺一回。俺在村口河边溜达,俺和树啊水啊虫啊玩耍。阳婆暖烘烘地逗俺,俺脱得赤光光叫它逗。兰花抱着盆过来。兰花见了俺惊呼一声甩了盆就跑,跟俺爹过年杀的猪一样尖叫。俺没追她,俺撵她只想问她为甚跑。可一眨眼兰花已在水里了。

        兰花不好,藏猫猫不能这样。俺圪蹴在桥上,俺看着兰花在水里耍。水里有俺,有俺光光的屁股,还有俺腌黄瓜似的鸡鸡。俺朝水里的俺龇龇牙。兰花扑腾起的浪扯碎了俺。俺有点火。俺听到兰花叫唤。兰花叫得断续,像俺爹夜里的尿。后来兰花不叫了,兰花藏水里不出来。俺看看水里逐渐合拢来的俺,站起来回家。

        想想爹没道理嘛。爹一脚踢开阻拦的哥,扬起菜刀杀俺,爹一菜刀劈俺头上。俺杀猪似的嚎。村里人围成圈看却没人阻拦。想想俺那时傻,搁现在俺就要问爹,凭甚杀俺?俺救了条命,凭甚杀俺?

        俺走出十来步站住了,俺抬头瞅瞅红彤彤的日阳,俺下河捞起兰花。兰花像条俺从没捞住过的大鱼,好玩。

        后来俺嫂摩挲着俺鸡鸡问,二愣,你咋开了窍救人?奶!俺说俺想吃奶。俺嫂被窝里“哧哧”地笑得肚疼,俺嫂问俺吃了没?俺说吃甚,叫爹打个半死。俺正盯着兰花饱满凸现的奶愣神,村人们都来了。所以俺这辈子吃过的奶,不是娘,不是兰花,只有俺嫂。

        那是甚样的奶?甚样的奶能让圣洁的二不愣如此执著?俺只能说,是俺走过三十个夏日,经见了无数次正晌午的利刃穿刺、检阅之后,所见最恒温最炫目最香醇最动听最令俺窒息又能把俺从窒息的死亡提拔到活的快感中的一种尤物,是让傻瓜和圣人都对生命和死亡、现实与梦幻、灵魂与肉胎提出思考和质疑的东西。以至于俺,一个血统纯正的二不愣竟说不上它的颜色、形状、大小……不过,俺肯定,如果说煤渣是俺激情的兴奋剂,是烧酒或春药一类的东西,那么奶便是俺永恒追思的粮食和营养。

        俺嫂在俺十八岁的一个日红晌午天进了俺家门。你瞧,俺终于要说起俺嫂了。

        可俺还得说说爹。要说俺爹还是疼俺,砍过来的刀到俺头上变戏法般成了刀板。嘿嘿!俺爹在地下挖空心思地闹腾几年,俺家终于有了肉吃。肉们在肚皮里喧嚣得俺瞌睡。那晚俺趴炕上睡得正香,叫呱吱啪啪的破门环吵醒。一个墨黑的人进来,俺知是爹。爹一声不吭,圪蹴地上抽烟,火星烫着嘴了爹才扔下说,要不要媳妇?爹的牙好白,爹说话时瞅着哥。哥白天在地底下过,可能过坏了脑子,不吭声。俺说:“要!要!要!”爹盯俺片晌叹声气出去了。

        没几天俺嫂就进门了。

        天气真好,日头红得猪血一样。俺洗了脸里外踅了十几趟,俺问爹:来么?咋不来?肯定来么?能来么?不能不来吧?爹瞪俺一眼甩门进屋躺下。俺哥不急,一根接一根吃烟。俺哥抬手看看说,12点了。爹公道,那东西爹买了俩,哥一个俺一个,哥给俺套腕子上说,比日头准。俺不这么看,扔了。哥刚说12点了,门啪唧推开,臭臭探进个脑壳压嗓喊,来了。紧接着一群人头也不抬急匆匆进院,俺还犯愣怔他们已进屋了。俺纳闷,这些人竟然走得没声息。

        俺进屋就看嫂,那会儿还不是俺嫂。俺嫂垂着头,奓蓬头发里露着窄窄的脸。俺比预料中的俺聪明,俺看到一朵荷花在俺家土屋绽放,俺嗅到一股清灵的香气萦绕不绝。

        大热天咋披个大衣?俺解不开使劲想。爹和哥忙着敬烟。爹说,不容易不容易。那些人说真他妈不容易。一个猴子样的家伙说,甚鸡巴鬼地方,光山路就走五十里。俺哥脾性不好拉着脸说,要不还不烦劳你哩。爹变戏法般掏出一大沓钱塞给他们,他们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临出门那猴子朝俺挤挤眼说,憨头憨脑好后生嘛,哈哈。

        你瞧,就这么简单俺嫂就进门了。

        爹说,闺女,屈着你了,今后这就是你家了。今儿个就是你大喜。爹把嫂的大衣摘下,俺才看见麻绳,俺嫂背抄手捆着哩。哈,俺嫂就捆着进了俺家门。

        后来俺嫂鼻涕和泪糊了俺一脯子跟俺讲,俺才知俺嫂这门进得不简单,俺才解开爹说的“不容易”。

        俺嫂在饭铺给人做营生。一回,客人盯住她看,客人说,啊呀,女娃儿是不是古县的哟?俺嫂说对头。客人感动了,真不容易,上千里地竟碰见老乡。老乡说,啊呀,你是哪个乡的嘛?不会是七大梁的吧?俺嫂瞪直眼惊喜道,啥子不是,俺就是七大梁的嘛。老乡感动得掉泪。缘分!俺嫂也哭,出门一年多头一遭见亲人。俺嫂止不住哭,想把一年来的苦水倒腾尽。后来俺嫂红着眼跟老板说,饭钱从俺工资里扣!

        转天老乡来看俺嫂,老乡说一会儿车来接去黄庄谈生意。老乡说黄庄纺织厂的妹子一月挣这个数,老乡伸四个指头。俺嫂说四百?老乡笑眯眯说四位数。俺嫂说,一千?老乡说,妹子也去得哦。俺嫂摇头说,哥耍笑。老乡气呼呼说,龟儿子才耍笑嘛,下碾的小二凤认识不,就哥说进去的嘛。说话间,龟壳车在外头打喇叭。老乡说,妹子不信坐车去看下。俺嫂摇头,到中午营生一忙就走不开了。车上司机喊,快点嘛,赶中午还得回来,忙!

        俺嫂头一次坐龟壳车。俺嫂说,哥,快到了么?哥说,到了你就说是咱亲妹子。路边的房子逐渐矮下去,最后消失了。车里望去成片的稻田河一样流逝。俺嫂说,哥,快到了么?哥说,妹子挣了钱多买点衣裳哦。俺嫂说,不,俺攒着。俺嫂说:“俺攒钱给弟娶媳妇。”

        俺嫂开始吐,喝点水,后来就睡着了。俺嫂醒来天已黑了,车停在一个黑黢黢的屋子前。老乡说车坏了。俺嫂缩着肩哆嗦,说,哥,俺怕。哥说,进去吃点东西。俺嫂一进屋就被两男人从背后抱住。俺嫂吓得一激灵出了身汗,俺嫂厉声尖叫,又撕又咬。一个男人摁住她,另一个撕扯她裤子。俺嫂喊,哥,哥,救俺。随后进来的哥一耳光扇得她晕倒在地上。四个男人齐动手把俺嫂剥个精光,轮流骑俺嫂。

        俺嫂眼泪鼻涕糊俺一身说,这是她第一次遭强奸。

        最后一次是在俺家炕上。

        俺嫂在黑屋子里哆嗦了一晚,天亮了俺嫂收拾起身子哭,想娘。老乡和龟壳车不见了。剩下两男人又把她卖到五百里外,这次用的是卡车。后来俺嫂又坐了蹦蹦车,坐了马车,到俺家是步量了五十里。

        你瞧瞧,又是龟壳车又是卡车又是蹦蹦车又是马车还得步量,俺嫂进俺家门真不容易哩。

        你瞧瞧,日头真像个手持利刃的新媳妇,喜滋滋勾人,又要检验你的智商。——幸亏俺是个天生纯正的二不愣。

        俺喜欢日红晌午天。

        2

        俺爹说,闺女,这两娃都是老汉亲生亲养的,你挑一个吧。

        俺爹说,咱山里人实在,不哄人。大的叫石天柱,跟俺挖煤,不愁活法;二小天梁你也看见了,实受,不会欺负人。你挑一个吧。

        俺爹说,老汉一辈子公道,不做孬事,你挑一个吧。

        俺嫂低头不语,像尊石像,窄脸上罩层清冷霜气,一下子把小屋冷冻得像三九天。俺嫂薄唇里长吹口气,俺看见一双雾茫茫的眼。

        俺第一眼就喜欢上俺嫂,她穿件水红色上衣,上衣下摆吊个核桃大可爱的小兔子,小兔子瞪着红红的眼睃俺。

        俺哥脸红堂堂地给人递烟倒茶,忙乎得有点像傻瓜,言语较平时长了许多,像喝足烧酒的样子。臭臭娘梳着标致的寡妇头说,呀,呀,俺敢说这是全窑头最袭人的媳妇,大愣也不给个喜糖。哥讨厌这名字,大愣是因俺得名。可今儿俺哥一脸酡红笑眯眯地不生气。一群半大小子在人腿间钻来穿去。臭臭娘劈头给臭臭一掌骂,钻,钻你娘的?菖。门“啪啦”被踢开,村长刘黑头进来嚷,骚寡妇,又想让谁钻你的?菖。人们嘻嘻哈哈笑着,真有喜事的气氛。

        村长说,福全,听说你家娶下个俊媳妇,俺代表村委祝贺,顺便讨杯酒喝。俺爹却蹙着眉说,你瞧,钱咱是花了,可麻烦也来了。村长说,咋?俺爹瞟俺一眼跟村长小声嘀咕。村长跟爹咕哝半天,末了扯大嗓门儿喊,这也成问题?俺爹弓着腰直点头说,对,照你说的办。

        俺嫂忽然站起来。满屋子霎时静得俺能听见自己心跳。俺嫂径直走到村长跟前“扑通”跪下,俺嫂拽着村长衣襟说,村长,救俺!放俺走。嫂哭得满屋一股酸菜味。

        村长刘黑头沉着脸不吭,后来不耐烦了说:你说的甚?老石家花了整整六千,六千!臭臭娘把俺嫂拉起来说,妹子,老石家是好人,你可不能害人啊。一屋人喳喳地叫个不迭,都说,是啊,是啊,你不能害人。

        俺嫂看来不像害人的样子,她斜靠在炕沿上两手捂着脸,看不出是笑是哭。俺盯着俺嫂小葱白一样细长的手愣怔。忽然俺嫂抬起脸扫一眼众人,薄唇一撇,竟笑了。

        村长说,对喽对喽,这就对喽。你看石柱膀大腰圆多好的后生嘛。俺哥好像知道迟早会是这个样子。哥涎着脸对俺嫂说,你看,屋子里两个男人养活你,你受不了罪。俺大声说,三个男人,是三个男人。

        满屋人都笑。俺嫂不笑,她盯着俺说,不是让俺挑么?俺就挑他,老二。屋子里再次静得出奇。这回轮到俺笑了,俺看着众人张大的嘴,哈哈笑得抱肚子坐地上晃。俺清清楚楚听见村长喃喃道:“小女子不简单!”俺还听到爹又叹口气。哥呢,俺四下里没瞅见他。

        俺咧着嘴瞅俺嫂,俺嫂眨眼工夫就成了俺媳妇。哈。

        狗日的刘黑头却开口了:不成!二不愣不行,也不懂!俺爹也说,二小,爹挣下钱再给你买一个。满屋人又附和,对,对,你爹再给你买好的。

        俺嫂,不,俺媳妇,——你瞧,俺七成货闹不清咋叫啦。俺媳妇却说,这两个可都是你亲生亲养的。俺也说对哩,爹一辈子公道人。俺爹和村长各瞅了对方一眼。村长说:这事不听你的也不听你爹的,听老天爷的。

        爹叫俺哥拿来一只碗,说谁抓着算谁的。爹弄两粒纸蛋儿扔碗里。那纸蛋儿在碗里滴溜溜转个圈。两纸蛋一大一小。

        村长瞅俺哥一眼说,大的先抓。俺哥盯着碗不敢下手,挖惯煤的手在两个纸蛋间来回游走。你瞧,这就是聪明的傻处,一旦将命运当作掌控指间的玩耍,就绝不会保持一个二不愣式的冷静和英明。

        村长咳嗽一声大吼:“大的,先抓!”

        俺哥哆嗦着终于抓了一个。俺听到爹又一声叹息。俺把剩下的纸蛋攥手心里。村里人勾着脖子嚷,打开,打开。俺把纸蛋展开,是个血红的圆圈圈,像极了俺嫂进门一刻的血红日头。

        哥的甚也没有。村长朝哥的背影叹一声:咳!哥冲出屋圪蹴到檐下哭。

        俺嫂,不,俺媳妇又笑了一次,她说,村长费心了。俺媳妇上前来仔细打量俺说:“看来俺命里该着个傻瓜。”

        后来,俺成了专业乞丐,四处找俺嫂俺才真正解开她这话。

        俺媳妇有个好听的名字——宋珠英。当下俺撵走所有的人,俺和宋珠英到里屋炕上困觉。俺听到爹在院里送那些人说,哪天一定补上酒席。俺哥则狠狠地放了一串鞭。俺捏住嗓哧哧地笑。宋珠英坐炕沿上不动。俺说,困觉!宋珠英还是不动。俺生气了吼,困觉!俺听到外屋一只碗“啪啦”掉地上碎了。

        宋珠英终于脱鞋上炕了。炕上是两铺早有预谋的新被窝。俺打赌爹和哥在新被窝上肯定花了心血。俺光溜溜在它里头受活,不是俺熟悉的那种汗馊味,新棉花的清鲜朴爽让俺觉得像躺在云彩里,悠悠地晕眩。俺似乎被一种诱人的馨香袭击、沉醉。那是一股可以追溯到遥远亘古的馨香——奶香。俺沿着奶香走去,就像有条绵软的绳索勾搭俺手。俺按索而寻,来到片茸茸草地,俺尽兴地打滚,俺爬在酥松的草地上,俺像个朝拜的圣徒四肢舒展,俺听到地泉咕咕地在俺身下涌动,俺揭开草皮开始往里钻,钻……忽然,一只硕大无朋的奶涌到跟前。哈,俺找到你了,俺终于捉住你了。俺扑陷在奶里,一股馨香奶水从狗尾花似的奶头里喷泻而出,俺吮吸着,大口大口啜饮着,俺脱得赤条条泡浴在奶水里,俺在奶水里戏耍,俺奇异地发现俺身体某处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俺被“啪啪”的敲门声吵醒。俺感受着早晨温和的第一缕阳光。突然俺发现,梦里俺变化的那个地方湿漉漉的,俺尿炕了,俺尿湿了俺爹和哥新备的被窝。俺媳妇呢,俺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她盘腿坐在炕头。她的被窝整齐得像没有动过。

        门“啪啪”响着。宋珠英一声不吭下地开门。俺哥进来同样一声不吭放下饭碗,又一声不吭端走空空的尿盆。

        就这样俺度过了俺的新婚之夜,俺幸福得稀里糊涂。

        俺爹俺哥怕是又去地下挖煤了,四口人肯定吃得多。俺院里看了会儿蚂蚁打架,一个窝的蚂蚁不知为甚打得头破血流,逝者尸骨未寒,弟兄们又兵刃相见,俺看不明白。俺想俺该去街上转悠了。俺喜欢在自然里在明晃晃的日阳下探求真理。门却朝外锁着。俺家的门是用破木板扎成的,结构简单,但一定能阻碍些什么,至少眼下阻碍了一位探求者的脚步。俺用砖头“咣咣”地砸。木头上有无数眼和嘴露着讥讽,并用木头的沉默秉性回击叩问者。俺破声大骂俺爹俺哥不讲理。俺说,早知道娶了媳妇要圈住,苶才娶哩。

        门外聚了一堆人,他们问俺:“二不愣,夜儿个咋睡来?”

        俺没好气地答:“你娘搂俺睡来。”

        臭臭娘在外头喊:“二不愣,鸡鸡尿来没?”

        臭婆娘,像俺身上的垢泥。俺说:“尿来。”

        “咋尿来?”

        俺说:“尿了一炕。”

        门外“轰”一阵笑。

        后晌俺爹回来,俺爹问,二小,你真的不会?俺说,会甚?俺爹闷了半晌说,你媳妇没跟你一被窝里睡?俺不吭。哥低头抽烟也不吭。

        晚上俺叫宋珠英进俺被窝里睡,她没说甚就进来了。那天俺迫不及待地盼天黑。爹则对此忧心忡忡。哥似乎正相反,眉目间露着丝冷笑。俺哥已两天没搭理俺了。俺盯着哥一起一落的胳膊说,干甚哩,哥?俺哥手中的铁锤砸得狠,一锤接一锤砸一截钢丝。好像睡宋珠英的是那截钢丝。

        钢丝在哥手中呻吟,并以挺直身子消缓痛苦的方式接受蹂躏。俺看着哥冲他喊,哥,俺不害怕。

        俺说,不用插门,外屋就是爹和哥,怕甚?宋珠英却不听。俺一说困觉就困觉,躺炕上想着昨晚的美梦打起鼾。俺突然听到宋珠英叹息一声说,真是个傻瓜!

        俺问她:“谁?”

        宋珠英被窝里攥紧衣裳说:“二愣,你娶媳妇做啥?”

        俺想也没想说:“吃奶。”

        宋珠英瞅俺片晌说:“想吃么?”

        俺说:“嗯!”

        宋珠英又瞅俺片晌说:“明天吧,明天俺让你吃奶。”

        俺说:“嗯!”

        虽然俺是天生的二不愣,比大多人强,可对于“明天”这个词俺跟大多人一样易犯幻想的毛病。否则俺宁愿相信今天。

        宋珠英跟俺一个被窝睡,宋珠英让俺明儿个吃她奶。俺说,困觉!说完就闭上眼。宋珠英却说:“俺比你大两岁,你跟俺弟同岁。”

        “俺爹有病。俺家穷。俺背了野菜回来,娘用柴火熏红的眼看俺,说,英子,娘一定给你寻个好人家。俺娘没来得及寻。俺娘想喝碗红糖水,俺一路小跑借回来,娘刚咽气。娘差一点就能喝上红糖水。”

        “俺背俺弟下地做活,俺弟耍俺辫子睡着了。俺背俺弟去集上,俺用山药换糖给弟吃,俺问,好吃吗?俺弟咬得嘎巴香。俺弟大了,俺弟懂得要媳妇了。俺到城里挣钱,俺还没给俺弟攒够钱。”宋珠英眼泪哗哗弄湿俺胸脯说:“俺欠俺弟个媳妇啊……”俺闭上眼想明儿个要吃宋珠英的奶,俺等着,俺不急。

        俺真像个男人哩。

        3

        第三天。今儿天不好,阴惨惨的。

        俺哥也阴着脸,光膀子“哧呼哧呼”地磨刀,像是要杀猪的架势。俺过去看,见哥不是磨刀,磨的是那截钢丝,那就肯定不是杀猪。

        有个小耗子一蹿一蹿地在俺哥胳膊里上下,俺哥了不起。俺想问哥身子里有多少俺害怕的东西。俺哥却“噗”地往磨石上吐口唾沫,钢丝在唾沫里嘶叫并尖锐。俺哥拿起钢丝放眼底瞄准,并用大拇指在钢尖上割割。钢尖惨白得晃眼,哥的血瞬时在钢尖上绽放,像颗令人战栗的寒露沿钢丝滑下。俺哥伸长舌头极快地舔净。鲜红的舌头品尝到原始的美味,愉快地弹跳几下。一丝战栗从闪着冰冷光辉的钢尖传来。俺的眼哆嗦一下赶忙扭头走开。俺说,哥,俺不怕你。

        说实话这两天俺是喜欢黑夜的,白天俺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俺毫无目的地在村里溜达,俺并没有注意到村里异样的冷清,他们全到哪里了呢?俺不能感知这个阴谋,这不像俺。所以俺相信后来俺在乞讨路上听到的那句话。那个流浪并乞讨的诗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俺不能确定俺是否恋爱,但眼下俺的确不是个精明的二不愣。

        俺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但俺像只扑灯蛾一样期待黑夜的光明。坚守一个二不愣的贞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俺一直溜达到天麻麻黑才回家。俺似乎又听到她的呼唤。

        但事情并不是那样,俺显然被他们的阴谋击中。俺在进家的瞬间晕倒。

        俺前脚出门,后脚那些阴谋家就踏破了俺家门槛儿。

        俺爹说:“这行嘛?咋想也对不下二小。”

        刘黑头说:“?菖,咋不行,你石福全不想做个老绝户头吧,二不愣是个连鸡巴也弄不胀的货!”

        俺爹瞅一眼俺哥说:“天柱,你说哩?”

        俺哥青着脸抽烟,说:“俺听爹的。”

        俺爹转圈瞅下众人,最后一跺脚盯住村长说:“行,就听你的。”

        宋珠英在屋里抹灰,她把俺家仅有的躺柜擦得锃亮。见呼啦啦进来一屋人,她紧按住腰身后退一步,靠在炕沿和躺柜的夹角里。

        俺爹像是不知咋开口,又转圈瞅一眼众人才支吾说:“闺女,屈着你哩,二小,他……有病。”

        宋珠英说:“俺知道!”

        俺爹弯下腰说:“二小,他甚也不会……”

        宋珠英说:“俺愿意!”

        俺爹腰又下弯,终于就“扑通”跪下了,俺爹的眼泪说来就来,俺爹撸把鼻涕说:“闺女,老汉入土半截的人了,老汉也知事做得亏,可老汉难哪!俺屎一把尿一把把俩娃拉扯大,俩娃都是俺心头的肉,俺不偏大不向小,俺也不想亏了二小,可俺想看眼孙子再闭眼,俺抱抱孙子就歇心了,哪怕一天哩。闺女,你就成全老汉吧,看在老汉可怜的份上,老汉给你磕头。”

        爹说着就“咚咚”地磕起来。宋珠英泪流满面不知该说啥。俺爹乘胜追击,俺爹头磕得山响说:“闺女,俺石柱人是粗笨些,可能养活家口,老汉闭眼也心安。二小心善,可不够数,是个不识好赖香臭的主……”俺爹哭得心痛,后来就真的号啕开了。屋里眼软的女人们抽抽泣泣地抹眼泪,说,福全老汉说得在理。

        宋珠英也哇一声哭开了,她说,你们只知自家的难,就不知俺最难。俺像头驴马卖这里,谁有钱就拉走,想让谁配就让谁配,圈牲口一样圈住俺。俺不是肉做的?俺不是俺娘的心肝肉?俺不是娘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爹哩,俺叫你一声亲爹,俺给你磕头,你可怜可怜俺……

        宋珠英也跪下“咚咚”地磕头。

        村长刘黑头说话了:“嗯,是这,你俩都起来,咱是商议喜事,甭号那丧。”

        众人把两人拉起来,臭臭娘说:“大妹子,男女那东西就个开头难,你索性闭上眼两腿一叉就过去啦。”

        一屋人哈哈嘻嘻笑。刘黑头说,对,骚寡妇给她说说,当初你是咋过来?臭臭娘瞟一眼村长“咯咯”笑着说:“讲就讲,当初俺那死鬼五袋燕麦就把俺黄花大闺女换下了,俺不服,两腿夹得紧紧地不让他上。倒可气,俺那死鬼也是个憨,真不上。”

        村人嘿嘿笑着说,后来哩。臭臭娘一拍大腿说:“后来到底俺憋不住了,松了腿。”

        一屋人哈哈地笑,宋珠英不笑。臭臭娘说,有了一回还想哩。臭臭娘一把揪住宋珠英使个眼色,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往炕上架。事情来得突然,宋珠英被摁住了,没来得及抽出腰里的家伙。

        臭臭娘一边使劲一边招呼俺哥,大愣,快,还愣甚,还不快上,亏你五尺五高男子汉。

        女人们手脚麻利地剥光俺媳妇衣裳,一件铁家伙叮当响地掉炕上。俺哥上前捡起来一看,是把缺了半边的坏剪刀。俺哥一甩手扔地下,上炕。

        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亏了好心人协助,俺媳妇被强奸了,被俺哥,在俺家炕上。

        俺闭着眼想象宋珠英如何悲痛凄号。她呼号着天爷地王,呼号着所有死去和活着的亲人,甚至呼号俺的名字。但无济于事,一向圣洁的二不愣尚且犯傻,何况那些聪明人呢。

        宋珠英只能缩在炕角哆嗦。院里爹补办着酒席,推杯换盏,满村上空浮荡着祥和安宁的气息。这种气息像亡灵的素衣弥撒着人类畏惧的光斑,它沉默着,却盖过了所有声音。俺哥呢?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酒过三巡,醉醺醺踢开门再次上炕。

        一声惨叫!瘆人心魄。院里喝酒的人须发竖立,俺爹捏不住酒盅摔碎了。俺就是这时进的家门。俺跑进屋一看,血!炕上宋珠英昏死过去,一截钢丝穿透她小腿肚,绾个蝴蝶一样漂亮的结,跟炕沿捆扎一起。钢丝换了面目,它以蝴蝶结的形式遮蔽冷血的本性,代价是一个悚人噬目的洞。俺哥笑着拧。钢丝附和着,一声刺透天灵骨的叫喊迂回在山野,不像发自宋珠英之口,似乎是那个淌血的洞。

        狗日的哥,?菖你娘。

        原谅一个二不愣语无伦次的不孝。

        俺也叫一声晕过去。等俺醒来,看到一只核桃大的小兔子瞪圆溜溜眼睃俺。它被从原来的地方扯下躺地上,它嘶哑的嘴里淌着血,像剥光皮待烹的可怜的一盘菜。俺捡起来,还有半只剪刀。俺出门了。

        俺想杀人!杀谁又不确定。是俺哥?是俺爹?还是所有的人?要不,是俺自己?俺无法确定,谁都该杀又似乎谁都不能杀。俺只好出走。这似乎是俺漫长乞讨生涯的一次演练,又好像俺要借此寻找什么,是俺丢失的东西么?是智慧么?

        或者是理由?

        好,大学生,不赖!灌下一瓶酒后你终于聪明起来,你啪啪地敲着桌子像只狼一样伸直脖颈吼唱: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去追求;给我一个理由,可以不再为谁停留。俺真高兴,你小子终于能在这个层面上与俺对话。这是进酒之前你绝对达不到的高度。即便你怀揣着经年苦熬来的禁不住揉搓的文凭,也得嫉妒上帝对天赋禀异的二不愣的偏爱。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呢?

        你吃饭拉屎需要理由么?你需要吃屎吃炭吃肉吃毒药的理由么?恋爱并失去恋爱需要理由么?你偶然进入饭店偶然遇见尊贵的二不愣需要理由么?你需要喜欢奶并为奶执著的理由么?

        不行,这样问下去显然不行。因为答案只有一个。所以俺怀念那位流浪兼乞讨的诗人。在死亡线上俺与他共享一根人骨。诗人说:“上帝用大脑思索,而可怜的人只能用鸡巴思索。”像传递火炬或轮灌一瓶烧酒,俺和诗人将一个人最靠近思索的部分消化掉。诗人问俺:“上帝有什么理由给你理由?你有什么理由需要理由?”这真是个需要思索的问题。大学生,别插嘴。如果只能用鸡巴思索就请闭上嘴。

        诗人说,女人不需要思索,“奶”只需要被思索。

        那位伟大的诗人兼乞丐最后死在离死亡线八百里的一名妓女怀里。这是后话,眼下俺上路了,带着一把残缺剪刀和满腹疑惑上路了。这件失去剪刀功能的铁器成为俺日后忠实的伴侣。俺和它日夜相随相依、交流争执。

        它说:杀死爹!

        俺说:爹?给俺娶媳妇又阴谋抢俺媳妇的爹?地底下谋活法,给二小买新衣裳的爹?用老茧手勾俺下巴眼巴巴盼二小笑一笑的爹?就那个永远直不起腰,老脸上嵌一双满是眵目糊红眼的老汉?就那个没明没黑地上地下受苦的老汉?就那个兜里刚半鼓就拾掇他苶二小上学堂的老汉?

        它说:杀死哥!

        俺说:一边歇去,哥是甚?哥是踩板凳上给二小做饭的人;哥是给二小上树掏雀下河摸鱼的人;哥是把受欺负哭鼻子的二小背回家的人;哥是把最后的馍和肉留给二小的人。

        它说:杀死刘黑头!杀死所有的人!

        俺鼻子里哼一声说:去,俺打赌,离了这儿,你再见不到这么一群热心肠的人了。

        它说:主人,那就不客气了,只能杀死你!

        俺说不上来。但俺没有让它杀死俺,因为俺还没找到。那会儿俺还没遇见伟大的诗人。俺就沿河流的方向走下去。不管如何,俺已在路上。这相当重要。你如果把一截高粱秆剥开,你会发现在果实与根茎之间有一节一节的关卡,哪一节都不可少。当然形成关卡的因素很多,二不愣不能诠释。

        俺惊了一只归巢的鸟,一粒卵和一片羽毛改变了原来的轨道,卵碎成一汪泪泡,羽毛于鸟尾上滑翔,嫁接到一棵椿树上;俺一脚将落后的懒羊踢到队伍前面,它正好被屠宰汉相中,成了美餐。俺改变了它的命运,但老天作证,俺只是不经意的一脚。

        就是这样。

        俺沿滹沱河的流向走着,不再思索。其实河流也是如此。在三个多月的演练中俺除了感受季节的表情外,学会了品尝。品尝一切见到的东西,包括煤渣。这其间的两件事俺有必要讲述给你听。

        第一件事的背景是个黑屋子。俺在河沿上看见它鬼祟地背着俺。俺踩过由千万具叶片尸体和汲取尸体营养而生活的芨芨草组成的小径,来到它面前。门半掩着,俺从它呼出的气息中抓住了肉的味道。

        俺进去发现它有理由半掩着,这是既要多装载光线又能少泄漏肉味的最佳选择。一个聚精会神于某事者忽然发现被人窥视应有的表情就在俺面前。这是个女人。面目黑陋的女人没有惊叫,因为她的嘴正被诸多肉占有。她努力睁圆双眼盯俺,俺盯着她手中的碗,碗里有久违的肉。肉们洋溢着与俺一样急不可待的热切表情。但女人相反,冷酷、凶残,有点像护食的狼狗。女人的表情更坚决,俺只能退出来。

        但在俺扭头走的瞬间,女人撵出来。她说:“你不能说给他。”

        俺说:“谁?”

        女人说:“俺男人。你不能说给他。”

        女人说到男人时黑脸竟红了一霎。俺说:“他拿钢丝扎你?”

        “不,他从不打俺。”女人说,“可你不能说给他。”

        俺点点头要走,她从门口消失又飞快地出现说:给你一块!

        一块肉就飞过来停在俺脚尖旁的牛屎里。俺极快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俺继续行走,但俺已多了一份责任,俺的视野更多地关注每一个可能是吃肉女人的男人。俺运气好,没走出二里,俺就看见了她男人。

        俺相信他绝对是吃肉女人的男人,没有理由。他也正聚精会神于一事,不同的是他没发现俺。他在一丛色彩斑斓的树后,跟一个女人合力完成一件事。看来这是件费力的事,他和她都完全光着身子,俺甚至看到他们屁股上都沁出黄豆大的汗珠。他和她干事的奇怪声响掩盖了他们的谈话,俺只听到一些断续的字:“亲亲……偷……孩子……母猪……下次……”

        俺很失望,她的奶竟平坦得没有想象的余地。但俺还是决定要告给他,因为俺毕竟吃了他女人一块肉。俺大呼:“你媳妇没吃肉!你媳妇没吃肉……”

        俺之所以将这事讲给你听,俺想是因为俺吃了肉,俺三个月演练生涯中唯一的一块肉。其二,俺很奇怪吃肉的冲动第一次击败了吃奶的欲望。

        第二则故事也是关于黑房子的,但要简单得多,只有一个老得没地方搁自个儿皱褶的阿婆。俺在她房里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起身回程。俺决定回窑头村不是说俺找到了甚,但肯定跟来时的俺不大一样了。

        黑房子里的老巫婆说:“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女子大了,做了媳妇。”

        俺吃着煤渣听。

        老巫婆说:“媳妇成了女子,女子变作媳妇。”

        俺觉得这粒煤渣欠火候,使劲地咀嚼。

        老巫婆说:“女子不生儿子又成了媳妇,媳妇不生儿子回头作女子。”

        俺没给火炉面子,将黑房子的煤渣尽数装进胃里,俺拍拍肚皮说:“阿婆,鬼地方哪来那些人,儿子、女子、媳妇的,还会变。”

        老巫婆没理俺说:“人走了,河走了,只剩老婆子了。”

        俺想问她怎么变的戏法,怎么说走就走了。俺还没来及张嘴,老巫婆突然站起来用她支撑重量的拐杖在俺两腿间乱搠。边搠边嚷:都怨你,都怨你。

        俺大骇,双手护着鸡鸡就跑,俺边逃边骂,俺咋来?俺鸡鸡咋来?俺又不是你买来的,想打就打想扎就扎。

        俺就这样逃离了黑房子,俺踏上了返程的第一步,俺想象着俺爹灿烂的笑颜和俺哥宽阔的胸板守望在村口。还有宋珠英,她坐炕上笑吟吟地瞭俺。俺幸福地融化在她水红色线衣里。但她的腿用爹和哥付出心血的新被窝盖着。俺看不见。

        俺进村时秋风为俺扫净了霜尘。

        4

        这事跟一个卖豆腐的有关。

        他的那根寒酸扁担在窑头村只出现了几次,俺、俺爹俺哥就改变了命运。否则俺不可能成为有成就的乞丐,俺哥也不会自杀,俺爹不会死。你瞧,那根扁担跟俺踹羊屁股上的一脚异曲同工。

        俺进村时特意四下睃望,但没有爹和哥的影子,俺看见了他。他藏手在袖筒里,吸着鼻涕圪蹴在秋风的村口。旁边撂着一副担子,担子里堆三五块豆腐。俺毕竟在三个月里具备了乞讨爱好者的素质,俺一眼就看出他的豆腐有问题。

        不是味道的问题,是别的。

        他似乎怕俺更深地研究,讪讪地笑了,用袖头揩下鼻涕,说:下庄的,输,输,输得没,没,没钱儿了,弄,弄俩钱花,花。俺急于回家,没理这个结巴。他在后头不依不饶,兄弟,弄,弄,弄块豆腐吃。俺心想哪来的傻瓜,山里人自家磨豆腐,吃不完。他喊:“兄弟,你不,不吃,你嫂,嫂吃不?”

        俺真想掏出鸡鸡把他的豆腐浇黄了,但俺没理他。俺想回家。

        哥先看见了俺,他在院里劈柴,手里拎着个吓人巴煞的斧子。俺看见哥在抬眼的瞬间,脸上灿烂如花。他扔了斧子三两步跑过来抱住俺,哥把俺像小孩子一样举起来。俺悬空转悠着,俺看见哥眼泪哗哗流。

        哥把俺轻放地上,摸着俺头喊:“二小回来啦,二小回来啦……”

        屋子里“砰啪”一阵乱响。爹跑出来,老脸愉悦地抖着,倚着门框就软软地坐门槛儿上。俺爹就那么一脸笑纹,坐门槛上定定地瞅俺。风在那一刻住了脚。

        俺哥忽喇喇冲进屋,又旋风一样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刀。

        俺没来及反应。爹异常敏捷地站在俺面前,哥与俺中间。哥已冲进猪圈。猪圈里传来尖厉的猪叫,可再尖也尖不过俺哥的刀。

        俺说:“离过年还早。”

        猪也说着同样的内容。但俺哥说:“今儿个比过年高兴。”

        爹没说话,就是说他不反对哥杀猪。爹的白胡子越多了。

        猪的愤怒可想而知。俺喜欢它的肉,俺喜欢它在饭桌上香喷诱人的样子,可俺不喜欢它变化的过程。猪怎样由屋外蠢陋肮脏的物件变成炕上小桌中的美色,是个复杂的问题。俺把它交给爹和哥,或者说爹和哥替俺策划了这个过程。

        俺坐外屋炕上,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心里怅然若失。直到爹和哥做好了一切,将火炕上小饭桌摆布妥帖。哥端碗挖点肉要进里屋。爹说,让她出来一搭吃。哥大喊:等甚?出来!吃肉!俺心里揪得紧张。

        俺听到里屋“哗哗”的水响,片晌探出半个身子来。宋珠英的乌发油光光贴着脑壳,后面想必是个髻,额前一抹水似的刘海儿。俺眼已走进她身子里面了。俺哥说,二小,别愣着,快吃肉。俺一转瞬间见她已整个地站在里屋门口,用春风一样的眼瞅俺。老实说,俺在霎时间涌上喉头的字是:娘。这有点可笑,俺为俺的可笑咧嘴笑了一下。她抿嘴浅浅一笑,然后走过来。

        等等,不对劲。俺指着她大呼:“腿,腿?”

        俺哥给俺夹一块肉送嘴里,说:“你最爱吃的猪心。”

        俺爹挪个位子给宋珠英,宋珠英说:“二小瘦了。”

        俺把嘴里的肉囫囵吞下,刚张开嘴,爹说话了:“二小,你哥地上地下快找疯了。”

        没人懂俺心思,俺急得跳下炕在地上学她一瘸一拐地走。宋珠英“扑哧”笑了说:“姐下地崴了脚。”

        不对,俺知道不对,俺刚张开嘴,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甚姐?嫂!”

        宋珠英低了头不吭。哥的眼利得吓人,像那把杀猪的刀。俺不敢说甚,上炕吃肉。

        屋子里一阵牙齿的欢呼声,它们迎来了节日,彼此交错响应着,跳着集体的舞蹈。可怜的肉则只能幻想拥有最后的力量,然而无济于事。

        俺嫂说,饱了。跳下炕用一只脚点着地,回过身说,二小,别撑着。说完就回里屋了。俺一眨不眨地盯着。俺嫂左脚踩一步,右脚点一下,身子顺势歪一点,胯骨紧跟着一个弧形扭转。

        俺鼻子一酸,说,俺嫂瘸也瘸得好看。俺嫂就这么一踩一点一歪一扭地回了里屋,俺从没想过从外屋火炕到里屋门口几步的路程能走出这么多内容。

        俺想象着一朵铁花的盛开,它根植于骨髓,赖以血的灌溉,它的生命里融入了无限的悲怆、愤懑。然而它锋利的叶片并未能凝敛一粒泪状的露滴。它叶脉中流淌着冷的胆汁样的血液,它只能在扭曲的注视中孤苦大胆地开放。

        爹咳嗽一声说:“你看,二小回来了,俺明儿也能下窑了。”

        俺哥腮帮鼓动半天,不说话。

        俺爹又说:“越挖越深,营生越来越不行,煤少了。”

        俺哥说:“俺多加两个班,爹就不用下去了,苦重,年纪大眼神也不济。”

        爹说:“不行!老汉有俩娃,一个下河了,一个还在岸上。”

        俺哥把碗一摔说:“那也不行,家里不能断人。”

        “有二小!”

        “二小顶个屁!”

        俺睁开眼看见透过窗棂破洞射进来的一束光,它在墙上画了个圆形光斑。一只扁足虫在那个圆里踯躅,找不到突破口。这是俺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俺睡了个好觉。想不起俺睡着时,发生了什么。空荡荡的炕上俺形单影只,俺一骨碌爬起来,不见爹和哥。

        忽然一丝不易捕捉的哭泣传来,像是不经意间从门缝里吹来一缕风。俺以为是俺嫂,她当然有哭泣的理由,她甚至有号啕恸哭并弄死自己的权利。但不是她。俺麻利地下地推门到院里,俺爹坐在檐下抱着头抽烟,地下一堆烟头。

        见俺起来了,爹说:“二小……”

        俺却久久等不到爹的下文。爹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折磨、压制。爹使劲吸着旱烟炮。俺想扭身回屋,爹却又开口道:“他们现时挖得正欢哩。”

        爹说完忽然就埋头“吭哧吭哧”哭出声来。俺明白爹的哭,一个人丢失掉心爱之物是件很伤心的事。他失去了劳作的权利。俺不知怎样帮助这个老汉。但他的哭似乎还有其他的因由。爹忽然抬起头问俺:“二小,爹是精还是苶?”

        “爹做了件甚事?”

        爹一下子给了他苶二小两个问题,而思索是件头疼的事。俺和爹呆呆地坐在檐下。风在空中嘲笑。秋天的日头不冷不热地俯瞰着爷儿俩。

        俺嫂在屋里喊:“爹,饭好了。二小,看姐做的啥?”

        做的啥并不重要,俺更喜欢吃着俺嫂做的饭看着俺嫂。所以晌午饭吃得异常拖沓,俺哥“嗵嗵”地进屋俺还端着碗。俺哥黑着脸像头有白森森利牙的魔兽,俺哥很奇怪,没有吃饭而是一把拽住俺嫂头发拖到里屋。

        里屋顿时热闹得古怪,各种稀奇的响声层出不穷。俺爹一脸黑云悻悻地去院里抽烟,俺惊讶那些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生出的,里屋门却将答案紧锁。

        好久,哥从那可怕的音响里拔出来,哥出来往怀里揣两馍就走。俺听到爹在院里吼:“你不要命啦?”

        这样的奇怪事旷日持久,哥不定甚时回来,有时早有时半夜,有时俺被尿憋醒就听到里屋混浊的动静,俺就知道哥回来了。

        那天刚擦黑,俺哥一进屋,俺嫂像只驯服的猴子,站起来颠颠地朝里屋走。俺爹喝住:坐下,都给俺坐下。

        俺们都静静地坐着,爹又半晌没下文,爹经常这样。爹的旱烟炮烫得捏不住了,爹才拧熄烟屁股讲话。爹说:天柱、天梁,你俩都是爹亲生亲养的,爹总想一碗水端平。爹又卷着新的旱烟炮,爹接着说:天柱,你的心思爹知道,你没白没黑地地下钻,是觉得亏欠二小。可钱不是一朝一夕挣下的。爹扭头对着俺说:“二小,爹把话放这儿,只要爹一口气在就迟早给你买个。”

        俺没吭声,俺觉得这不重要,俺有嫂子就够了。俺哥意外地开口了:“大,你是不是还想下窑?”

        俺爹说:“今儿俺一伸手就抬起了碌碡,俺身子骨还行。”

        俺哥说:“那也不行。”

        “咋?”

        俺哥像个牛哄哄的债主,说出结果就不吭了。俺爹一连声问,咋?咋?哥只是不吭。

        俺嫂怯生生地说:“不是俺想让爹下窑。俺只是说,俺不跑。”

        爹和哥齐刷刷扭头瞅她。俺嫂怕是说错话了,俺嫂低下头不敢讲了。

        俺哥叹声气说:“不是这。”

        “是甚?”

        “窑塌了。”俺哥说,“塌了十来天了,俺在下庄的窑上寻了活儿,来回二十里路。”

        俺爹愣怔半晌不说话。俺说:“塌就塌吧,又不是咱家房塌了。”

        爹一黑夜独个儿念叨,好好的红洞咋说塌就塌呢?哥说,哪个窑没红过?哪有挖不完的煤?咱村早挖人家下庄地底下了,两下一起官司,咱村不就完了,窑让封了。哥没好气地说,人家下庄根本不让咱村人去帮工,俺找了五大娘,人家看在赵秃子面上才让俺去了。俺哥往怀里揣了几个馒头说,活儿苦的没法说,挣得没以前一半多。哥临出门撂下一句:小心,眼下咱村乱得很。

        俺想起那个卖豆腐的,他是不是个坏蛋?

        俺哥回家次数渐渐少了,有时背一口袋干粮就三五天七八天不回家。俺哥想多挣钱给俺买媳妇。但俺哥掰着手指头算算就没话了。俺哥一拳砸进脸盆里说,太少了,他娘的?菖,狗日的们真黑。俺看着水花四溅,俺知道俺的媳妇泡汤了。

        想必爹也知道,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常做的事是在秋阳下坐在檐下发呆,一坐就多半天,旱烟炮常烫着手指头。以至于俺以为他脑瓜不行了。与爹的沉重相反,俺嫂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像只出了圈的绵羊,屋里屋外喧得欢,也异乎寻常地勤快起来。

        俺印象中说不清嫂那些日子共买过几块豆腐回来。

        这是个秋日难得的好天,天干净得像俺嫂擦的锅台,枝头有喜鹊喳喳地叫。这样的天适合忘记与放纵。俺一如既往地吃着煤渣,这东西在俺村越来越少,但俺总能找到。俺嫂把俺家能洗的东西都洗净晾院里。

        俺嫂边做活边小声吟唱: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大磨推得团团转,小磨推得溜溜圆……

        俺走进里屋说:“嫂唱的甚?怪逗人。”

        俺嫂说:“好听么?”

        俺嫂又唱:山歌子来子山歌,俺歌没有你歌多,三下两下唱完了,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嫂说:“二小,晓得不?按规矩该你接着唱。”

        俺说:“唱就唱!”

        俺把煤渣咽干净,清清嗓眼儿大声唱: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金银满柜柜;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玛瑙耳坠坠……

        俺嫂笑得“咯咯”的像只乍抱窝的小母鸡。俺嫂说,二小,再唱,再唱。

        俺想起爹哄俺睡唱过的: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俺还没唱完,俺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直说,二小,再唱再唱。可俺不会了。俺嫂笑着笑着就哭出泪来。俺嫂哭得伤心。俺嫂的泪像雨天檐下的帘。俺奇怪,问:“嫂,你哭甚?俺哥又扎你来?”

        俺嫂住了泪,定定地瞅俺,叹息一声道:“你真傻。”

        俺说,嫂放心,俺已偷偷把钢丝全扔河里了。俺嫂又定定瞅俺,说:“你咋这么傻?”

        俺不知是咋,俺不吭。嫂再次定定地瞅俺片刻,最后像是一咬牙说:“二小,你会想姐么?”

        俺点头。嫂独自喃喃:俺欠你。

        俺嫂说:“二小,你想吃奶不?”

        俺不吭声,但点点头。

        蓝格莹莹的天,水格灵灵的奶。窑头村二不愣度过了他最幸福的岁月。俺幸福得死去活来。在接下来的短暂几天里,俺敢说,俺绝对是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二不愣。全怨那个狠毒的卖豆腐的家伙,他的最后一次出现,让俺坠落冰川。

        俺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个不凡的诗人,在乞讨路上俺跟他无数次探讨关于“奶”和“恋爱”的问题,诗人说:“当人开始思索时,也就是开始使用鸡巴时,人是最愚蠢的动物。”俺确信,俺在那一刻,绝对未能保持一个二不愣的天分。

        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俺爹。俺爹在俺幸福无边的那段日子里,像是不存在一样。事实上俺爹确实不存在,他患上了爱遛街的毛病,一到俺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一准犯病。

        俺早说过,俺爹脑子不行了。

        哥的脑子里全是煤。黑,成了他眼睛里的全部颜色。有一回俺哥丁零哐啷地进屋,俺刚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子。但俺哥只高兴地说,二小,今儿哥多挣了五块钱。

        你瞧,在如烟日子里,人的视野多么有限。

        5

        俺必须把那块豆腐处理掉,它搁置太久了。

        俺正躺炕上眯眼回味,回味刚度过的美妙时光,门“哐”一声打开,哥黑头黑脸地进来,哥说,他娘的?菖,冒顶了,差点要了命。哥往俺身边一躺顺口问,爹呢?是啊,爹呢?爹出去遛街了,但这回似乎遛得太久了些。俺哥又问:你嫂呢?咋不做饭?

        俺哥“通”地跳下炕里屋院外地寻,甚至看了猪圈,没影。俺哥急了,大呼:大!大!大!俺爹像头得到召唤的笨驴子,跌跌撞撞闯进来。

        俺哥说:“大,俺媳妇呢?俺媳妇呢?俺媳妇不见了,俺媳妇跑球了。”

        俺爹急得胡说起来:“咋?不能!刚还和二小……不是,咋?才还……唉!”

        爹老泪和鼻涕随他的咳嗽一起下来。俺哥说:“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个瘸子跑个鬼,等俺弄死她。”

        话音未落,俺嫂进院了。俺嫂一颠一颠地过来,俺、俺爹俺哥默不作声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抡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脑壳哆嗦。

        俺哥怒不可遏,问:“干甚去来?”

        俺嫂抹去嘴角一缕血红,没作声。她的蓬乱长发遮蔽了眼,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俺哥四处睃寻,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扬起来像是过年贴的门神。俺哥大吼一声:“说!”

        俺嫂怯声说:“买豆腐来。”

        “豆腐?”俺哥俺爹异口同声,山村来了卖豆腐的,这不常见。

        俺说:“卖豆腐的是结巴,俺见好几回。”

        哥厉声说:“豆腐呢?”

        俺嫂从她身下拎起压碎半边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没理由再举着斧头。爹一把夺下来说,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来匆匆回屋做饭。俺哥愤愤不平:山里有的是黄豆,买甚豆腐,败家货,打得不亏情。

        俺嫂买回豆腐,似乎还带回比豆腐硬实的东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着风匣子,像是铆足劲的发条。俺嫂眼里放着炽光比往日生动了许多。而且她对俺哥的野蛮似乎有无限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显然不是来自恐惧。

        与待俺哥相反,嫂更温情地待俺,她不避讳狼吞虎咽的哥,一个劲儿往俺碗里夹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着俺说:“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没计较。俺说:“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脉喷薄,几乎就要说,咋都好,姐让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饭吐了一桌子,说:“天柱家的,饭咋这碜!”

        俺哥一面骂俺嫂没淘净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门去上工。俺嫂脸上溢着笑。俺嫂的笑一晚挂脸上,像个把奖状贴脑门的小学娃。俺惊讶俺嫂的变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俺想起那个结巴说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样子,俺嫂真吃了。

        晚饭后俺和爹躺在热腾腾的炕上烫脊背。俺爹舒服地闭眼假寐。俺听到俺嫂在里屋叫,二小,给姐烧烧炕。

        俺抬头看爹,爹毕竟老了,已很响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

        嫂依然笑着盯俺说,坐。俺和嫂面对面坐炕上。嫂笑着盯俺片刻就流下了两行泪。嫂说:“俺弟跟你同岁。”

        俺说:“嗯,俺知道。”

        嫂说:“二小,以后再不敢胡吃乱喝,也不敢瞎跑。”

        俺说:“嗯。”

        嫂又说:“以后想姐不?”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一个老巫婆的黑屋子里吧。姑娘的哭泣愈见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袅袅走来,时光的铅粉逐渐剥落,尘埃弥散间她的音容渐显端仪,恍惚间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轻履薄衫半裸酥胸向俺走来,俺看到一双呼之欲出的奶子,如两只结伴而行的玉兔,招唤引诱俺。俺跳起来要奔去,猛然一声霹雳,电闪间俺嫂倒地,炫目的红血从嫂乳间涌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残剪。俺恸叫一声醒来。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抚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个大汉。

        其中一个手里握支枪。黑洞洞的枪管子瞄准爹脑门,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里的猎物,爹打着冷战,空气里凝固着窒息的火药气息。一个秃顶汉子说,把枪收起来,走。持枪的人说,你们走,我俩吃棵烟再走。

        那几个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声要拼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们是好人。”好人还能抢人?好人半夜跳俺家墙头?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说:“二小,他们是公安。”

        “公安是甚?”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长的。”

        俺不动了,这些人比刘黑头还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扑进来,俺嫂拉住俺手说:“二小,俺……”

        政府说:“甚时候了还罗嗦,快走!”

        俺嫂说:“要不,等他哥回来说一下。”

        政府说:“胡说,快走!”

        俺嫂哭得说不全话:“二小,欠……”

        俺想,谁欠谁?

        老人家,受惊吓了,来,抽棵烟。小伙子,来,坐下。我们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说。

        这是个大案,跨省大案!人贩子祸害大啊,毁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们祸害的一个。政府说。

        政府问:老汉花多少钱?六千?是这行情。老汉花得冤,就当买了法看——买人犯法哩!

        政府说:下庄姓赵的窑汉认识不?他买了个四川媳妇,叫枪毙了。他媳妇原有男人娃娃,给他做了三月媳妇要了他条命。我们破了这跨省贩人案,去解救他媳妇,他媳妇白天黑夜捆着,跟他困觉也捆着。我们的车上不了山,我们步行解救那女子,我们带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让包围了。让锄头铁锹包围了,估计全村的锄头铁锹都出动了,我们的枪没用。我们的帽子打飞了,上面有国徽。他们胜利了,他们把那媳妇抢了回去,我们像些斗败的公鸡,抹着脸上的血,步行下山。

        第二次我们骑了马。我们离村十里就下了马,等天黑摸进村。我们贼一样跳墙进去,我们背了那媳妇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们抄小路来,他们没客气,铁锹劈头盖脸抡下来,小洪就死了,脑壳削了半边,小洪是警校实习生。我们没开枪。

        后来逮捕了赵窑汉,他说,他花了钱,他媳妇花了他钱。可法不认钱。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赵窑汉没了钱,没了媳妇,没了命。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着烟咳嗽,政府一个劲给爹烟。爹咳嗽得山里一切生灵不安,公鸡咯咯地打鸣。政府说,行了。

        政府说,是时候了,就走了。

        俺没机会笑,现在俺跑滹沱河边大笑。村里人劝俺,二不愣,别伤心,该着哩。村里人说,唉,可怜仁义的老石家。俺爹一整天在屋檐下呆坐,俺哥砸烂了屋里能砸的家什。

        哈哈哈,俺替俺哥俺爹笑,俺为村里人可笑的话愈发笑得肚疼。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秋天干枯的喉结哽咽,燥热气息喷薄欲出。俺偎在嫂怀里。想象如同地里拔节的莜麦。俺领悟着自然的无穷奥妙。奶香响彻云天,那是神赐的粮食和营养。没有一种音乐如此震撼,俺用双手和舌尖聆听——那种弹指心弦的呻吟;没有一种颜色如此诱人香醇,须以全部想象阅读与静享——那粉红与白嫩的构思。俺偎在嫂怀里。俺陶醉在一个季节里。

        俺嫂走了。俺像只懵懂的狗,沿河寻找昨日肉欲划伤的气息。在草丛、石隙、花间、落叶的缤纷里,俺嗅着,恍恍地走着,把爹和哥扔在脑后。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河水在地表咕咕奏鸣,是由亘古悠长的地心吸力指引。引导俺畅游流连的,是乳色山峦下咚咚跳着的力量。俺对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俺用眼、手、舌头以及能用的一切器官感受并回报深埋地底的心音。

        你不得不嘲笑一个二不愣悼念昨天的方式。俺无法制止双脚前行的步履,俺在俺似曾相识的任意地方,可能是一棵树后,一尊嶙峋的石旁,或是面对一汪浊水,俺的手在裆间快乐地游走、弹奏、拨弄。俺想,俺用手与鸡鸡对话,至少是思索一具肉体如何面对孤独世界的问题。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这句话是俺制造快乐、寻找逝去气息时的背景。俺聆听着俺嫂这句话,俺沿着它能寻到俺嫂轻吐如兰气息的红唇。俺生活在它的指引下。这句天籁之音成了俺应付一切魔鬼的武器,孤独、寒冷、饥饿都统统逃逸。它是有魔力的咒语,类似后来俺乞讨生涯中听到的僧人的偈。

        与俺的懵懂和在山野枯黄日子里自造快乐相反,俺爹俺哥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绝境。俺看着他们衰草一样枯萎,俺哥索性背了一麻袋燕麦去了下庄,他把自己交给张着黑洞洞饿嘴的大地。这样俺爹的日子简单成吃、睡与拉。俺爹开始糊涂了,常常弄不清昨天与今天的界限,常常在午饭后小憩醒来又忙于造午饭。

        那个鬼祟的卖豆腐人再没来。那块搁置太久的被俺嫂压碎一半的豆腐,臭了,扔猪圈里了。

        就这样,日子在俺们快乐与忧伤、心痛和诅咒间一页页掀过。败亦犹荣的秋天走了,冷酷而公正的冬季登场。风儿捎来上帝谈笑间撕下的一页剧本,天地间周而复始地上演。

        俺想说一下俺家的过年。

        雪掩盖了事情真相,满目是纯洁的颜色,天空中无休止地继续开放虚伪的花。俺哥在全村的欢腾中哈哈笑着放了一串鞭,俺家的年在“噼噼啪啪”中来了。俺哥说,二小,笑起来,该哩。俺爹也露出豁牙。

        俺哥说:“二小,笑起来。”

        俺哥俺爹盘腿坐炕上对饮,他们嘻嘻地笑着,谈论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谈论来年未知的收成和未来某件高兴的事。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喝,俺不屑喝,俺有比酒更能点燃自己的煤渣。

        俺哥说:“女人算个甚?没女人咱照样过个好年,是不是,爹,二小?”

        俺哥说:“没女人咱不照样喝酒吃肉?女人算个甚!”

        爹闷头喝酒不吭,哥又烫了一壶。窗外雪花漫天飞舞,闹腾得真有过年气氛。爹忽然开口:“有个娃就歇心了。”

        俺哥哈哈地笑着说,爹说这干甚,说这干甚?爹喝醉了。哥大碗喝着酒,哥说:“女人算个甚。”

        “女人算个!女人算个!”哥哈哈地狂笑起来。

        哥把碗往地下使劲一摔,哥哈哈地狂笑,女人算个甚?哥的笑忽然变成号哭,继而号啕大哭,哥哭着喊,女人,女人……

        俺爹说,莫哭,柱子,莫哭,过年哩,该笑哩。

        俺也说,哥,笑起来。

        在爹和哥探讨哭与笑的问题时,俺跑出家门,冲向雪野。

        也许在诗人看来,雪花只是上帝的道具。它让忠实的愚民狂热,让一个二不愣在大年初一的喜庆里扑向死亡。在这样一个容易覆盖真相的天气里,没有人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正在雪的袭击下消散、冷却。

        二小,吃奶不?咒语再次响起,俺在没有人迹的山道上狂奔。仿佛命中注定,俺必须去,俺必须投入雪原怀抱,因为那里有俺生命的源泉,有俺赖以维持的营养。俺在月光惨淡的瞰视里爬行,俺不能停息,与博大的原野比较二不愣的执著只有一个。

        俺在生命冻结的前页,梦见俺偎在嫂怀里,嫂敞开的胸怀弥散着生动馨香的鲜活光泽。在大自然宽宏的偏爱下,俺真像个吃奶的孩子。

        6

        这个梦无疑是冗长的,因为俺睁开眼已是两天三夜之后。“二小!二小!”在梦的结尾俺听到了天空的偈语。梦的内容已不很具体,俺只隐约感到弥撒温暖的母体是梦境永恒的主题。“二小!二小!”这好像是俺迷惘生命走向的一种暗示。它与“二小,吃奶不?”遥相呼应,它们站在俺生命的两端,以现实与梦幻两种形式遥控着二不愣的生命。

        俺睁开眼,听到唤俺吃奶的声音在耳畔叫着“二小醒了,二小醒了”。俺的力量从天而降,俺一骨碌坐起来,俺使劲揉着眼,俺不相信俺真的醒来,这只能是梦里的情形——俺嫂!俺看见了嫂,她笑吟吟望着俺。

        俺嫂没有变,还是窄窄的脸浅浅的笑。俺嫂变化太大了,俺二不愣思索得脑壳疼,不得其解。俺爹见多识广,他笑呵呵地张着豁牙老嘴告诉俺:傻小子,你嫂怀上了。爹要有小孙子了。嘿嘿。

        俺瞅着俺嫂的大肚子,有个小家伙藏那里笑。

        俺嫂说,她回了老家,爹死了弟也死了,房子没了地也没了。嫂就回来了。“老石家花了六千,俺还个娃娃。”俺嫂说得平淡。

        这件事情,俺爹俺哥没深想。如果你允许二不愣能够将他日后的乞讨生涯彩排一番,你会发现二不愣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二不愣会告诉你,对,这就是结果,但得到它的过程相当繁琐。试想一下,死是多么繁琐的一件事。

        无论如何,俺嫂做出了她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俺嫂挺着肚子瘸着腿又回到了她告别四个月的窑头村。这个梦魇一样的地方,几千里地啊,看得出,俺嫂的确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俺说,俺知道,你踏进白雪皑皑深山的第一步俺就知道了。俺听到了你的召唤。

        俺的脚印给了他们线索。积雪将脚印放大、保留,作为一把钥匙。酒醒后的爹和哥还有热心肠的村人轻而易举就开了锁。他们点着火把循迹走了几乎四十里,几乎要完全下山了,他们发现了俺。老天安排好了,雪地里俺保持爬姿的身体前方,不足三十米,他们发现了俺嫂。俺嫂抱着肚子坐雪地里哭。

        俺嫂说:“二小,你救了俺。”

        俺爹则更干脆:“傻小子,你救了老石家。”

        俺哥嘿嘿笑着将家里过年预备的所有鞭炮点着。他说,二小,哥说得没错吧,咱能过个好年。

        雪下得真大,纷纷扬扬落在以往落过的地方,覆盖了一切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都围着俺嫂肚子过。俺嫂一人住里屋炕上,嫂咳嗽一声,外屋三个男人就眼巴巴问个究竟。

        对于政府俺是怀了无限崇敬和恐惧的。俺亲眼看见威风八面的村长刘黑头叫政府收拾得灰头土脸。他腆着不太大的肚皮在村里很多场合嚷:真他娘高兴,俺终于扔了背了多年的石头,俺早他娘不想干了,你们捉大头才把俺顶前头,现在好了,俺闲云野鹤了,有球甚事甭来寻俺。

        刘黑头说的是实情,眼下窑头村没人钻那索套,会计被逼得没法兼了村长,且见天嚷着选举。

        这天政府又来了俺家,政府问:“宋珠英,你真是自个跑回来的?”

        俺爹插嘴说:“敢情,咱老石家……”

        政府打断爹的话:“老汉,没人叫你说,你别说。还有你们都出去,该弄甚弄甚。”俺爹说,没开冻,地里没甚,没甚。但政府还是把俺爷仨推搡出俺家门。

        政府说:“宋珠英,你甭怕,有政府。”

        俺嫂坐炕上用被窝护了肚皮说:“俺不怕,怕俺就不回来了。”

        政府瞪大眼说:“这么说,你真是自愿回来的?”一旁戴眼镜的女政府提高嗓音说:“宋珠英,你要知道,解救你送你回家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多少经费。”

        俺嫂说:“经费是啥?”

        “就是钱!”

        “俺还!”俺嫂说。

        戴眼镜的政府腾地站起来拉了不戴眼镜的政府走。俺嫂忽地踢开被子,挺起大肚哭着说:“你说俺该咋?要是你咋?”

        “你回了家,因了你的丢人,弟死了,因了弟的死爹死了,你咋活,你挺着大肚皮咋办?”

        政府在门口定住,政府把眼镜摘下来擦擦眼,是啊,咋办?

        俺嫂说:“俺想死,俺娃没罪是咯?”

        政府一声叹息:可你总得扯个结婚证吧?

        俺嫂说:“俺不!”

        甚地方,甚样人。俺想政府是再不会来窑头村了。俺早说过,俺嫂不简单,这回俺嫂将政府的步伐打乱了。在别的地方就有了很温情的一幕,政府拉着被贩妇女的手问:你是愿意回家,还是待在这穷山旮旯里受罪?有的妇女哭哭啼啼恨不得立时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有的就抿嘴不吭,甭问,她肯定在这搭穷山沟已扎了根;也有的含泪扔下屁股后头撵窜的娃娃走了,但过阵子又回来。受苦人有句话:麻绳草绳能割断,肉绳能割断?

        俺嫂一时间成了乡里县里头头脑脑会议、饭桌上不朽的话题。俺高兴。不过,这跟俺嫂日后挺着肚子大闹县法院比起来,是小菜一碟。

        由于肚子的缘故,俺嫂一人占了里屋,这多少阻碍了一些故事的发生。四五月间天暖人懒,也是麻雀抱窝孵卵的好时候。俺的时光基本用来掏鸟蛋。俺屁股后跟一串鼻涕娃,他们说,二不愣,掏几个?俺的手从满塞杂草的檐缝里抽出来,俺把手掌摊开,让他们看,他们一二三四地数着。俺心里乐,傻屁孩,俺把数学难题踢给了他们。他们说,二不愣,你敢吃吗?俺眼不眨一下就把鸟蛋捏碎,俺仰头张嘴,鸟蛋里的液体就滑进俺喉咙。间或会有些性急而不走运的家伙被俺掏出来,它们浑身软肉没有片羽,它们吱吱地叫,俺把这些吱吱叫的家伙塞嘴里,俺牙齿兴奋起来,那家伙的小脑壳“卜”一声脆响,一股黏稠液体挤进俺口腔。俺很响地咂巴嘴,那些鼻涕孩羡慕地“啊啊”叫着。

        那天俺刚把一只不幸的幼雀嚼烂吞下去,臭臭娘过来问:“二愣,你嫂害娃娃好吃甚?酸的?辣的?”

        俺说:“你管的宽,这个你吃不?”

        俺手一伸,最后一只吱吱叫的小雀伸她鼻子底,臭臭娘“啊呀”一声退一步。俺哈哈笑着,把小雀子扔自个儿嘴里嚼得香。臭臭娘“呸、呸”连声吐着。

        芒种时节,俺快活地在田野里忙碌,俺像只巨硕的田蝗,把各家地里的黑豆叶、莜麦苗啃得豁豁齿齿。以至那些人都嫌了俺怕俺,俺一进谁家地头马上就有人过来塞给俺块馍或饼,说,二小啊,您老人家行个好,别处去哇。臭臭娘更是怕得慌,她说,二不愣,放过俺,你是吃神,你是咱村吃神行不?所有人都怀着异样的眼神看俺和俺肚皮。俺很得意。

        不要和二不愣的肚皮过不去,这是俺给你的忠告。这跟不要跟诗人的脑瓜较劲是一个道理。诗人饿着肚子做诗,他说世上一切都是诗,他说在屎里嗅到了诗,你一定要相信。相仿,俺放眼世界全是食。

        那个女人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俺一进家,俺哥就说,好二小,哥满村找你,看看,这是你嫂给你说下的媳妇。俺抬眼瞅一下说,不要。哥说,咋?俺说,屁股像磨盘,不把炕坐塌?爹拉俺衣袖悄声说,娃不懂,女子腰粗臀大才能坐稳齿口。俺直摇头。爹急得地下直转圈。爹说,二小,你他娘以为你是皇上。

        哥转头向那磨盘女人讪笑:俺弟实受。那女人假装没听见俺说话,跟俺嫂不知说着甚。俺大声说:俺不要侉侉。全屋人一愣,俺哥笑着向俺嫂翻译“侉侉”。俺嫂笑吟吟说:“那俺不也是侉侉?”俺掏出一块煤渣,这块煤渣太大了些,无法整个扔进嘴里,俺啃馒头一样啃得仔细。那女人眼珠子瞪得灯泡大,她说,妈呀,瓜娃子,那也能吃?俺说,你娘呀,俺把你眼泡吃了信不?那女人尖叫一声,扭着磨盘屁股跑出俺家门。俺嫂在后头叫也叫不住。

        俺爹气得扇俺一巴掌圪蹴地上抽烟咳嗽。俺嫂又是那种哭腔泪调。俺嫂看着俺说:“二小,你就让姐给你说个媳妇,你就成全姐行不?你就让俺给你说个媳妇行不?”

        那女人到底没走,她说,咱这地方女人真享福,啥也不用干,生娃就行。她嫁给了俺村另一个光棍。

        俺不得不再说一遍,俺嫂真不简单。她到底用什么方法说服一个女子,离了自己家乡、亲人走了几千里地到了这块贫瘠的土地,把自己嫁掉。真是个谜!

        所以诗人说,一个男人说他射下了太阳,你可以怀疑;一个女人说她把上帝装进了肚皮,你一定要相信哦。

        事情复杂起来,在那侉侉女人极快地嫁掉自己之后,莜麦已泛黄的时候,政府再一次登门,他们把俺嫂请到了县城。理由是涉嫌贩卖人口。事情好玩极了,俺嫂由被贩者成了贩人者,仿佛她把缰绳解开套在了别人脖颈,现在她是个手牵缰绳的人。

        说是“请”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俺嫂快生了,她的大肚子成了最耀眼的风景,政府前呼后拥,用一块门板做了临时的轿子,尔后又极小心地扶上马背,最后上了四个轱辘的汽车。这在窑头村是绝无仅有的。俺嫂着实风光了一回。

        很遗憾,俺没能目睹俺嫂在法庭上如何怒斥群雄傲驳四方的风采。俺爹怕俺不习惯城市的喧杂让俺待在家里。俺可怜的爹分明是担心他苶二小走丢。在他们走后一刻钟,俺直奔山下。

        俺嫂在城里激起了轩然大波,贩夫乞丐和官家款爷都在讨论这事。俺嫂给了司法一个刺果。这其中一个争议的事实是俺嫂得了男家一千块。俺以一个二不愣的名义作证,那光棍的一千掏得绝对心甘情愿。侉侉女人和他绝对在被窝里偷笑。

        法庭息了三次,再次开始时俺嫂忽然捂着肚子坐地上。警车鸣笛,进了医院。石蛋幸运地生在了城里医院的产床上。这在窑头村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石蛋就是俺侄子。

        但在当时的紧要关头,石蛋却要命地顽,不肯出来。俺哥俺爹大概能急死过去。好在从法院传过话来,那份没有宣读完的判词是说俺嫂无罪。俺嫂听了这话一笑,石蛋就降生了。

        石蛋“哇”一声啼哭,俺想是送给俺爹,他爷的。

        当人们乱哄哄从喜事里钻出来,想到,他爷呢,让那个想孙子想疯的老汉抱抱孙子。俺哥喊着,大,大,大。满廊道里回音喊着,大,大,大……终于在产房门的长凳上看见爹了。哥说,大,你咋还在这,快看大孙子去?

        俺爹不动。俺哥细看,“啪”地跪下磕头,爹呀,爹,你咋说走就走了。

        俺爹死了,在石蛋降生的一刻。俺爹一定听到了石蛋的啼哭。因为俺爹笑眯眯地,像一个做着好梦的笑眯眯的老头儿。俺爹笑眯眯地走了,俺爹终于歇心了。

        窑头山上,一峦黄澄澄的莜麦等待收割。也许,收获就是伸长秸颈等待镰的锋芒。

        7

        医生问:你是孩子爹?你家有遗传病史么?

        俺哥摇头,说:俺家穷,估计没那个甚“一串蓖屎”。

        医生转头问嫂,俺嫂摇头。医生说:就是说你们两个家族都没智障等精神病史?

        俺哥说,没有。俺嫂不吭。俺哥又说,没有,绝对没有。

        俺就是这个时候闯进病房的,原谅俺的迟到,二不愣一下山就迷失了方向。俺用袖头拭去鼻涕,一把掐着石蛋脖子叉起来。俺瞅着俺侄子,俺乐开了花,俺问俺嫂,这大脑壳从你哪儿钻出来的?

        俺嫂赶紧抢下石蛋。俺哥讪讪道,二小,俺弟,没见过世面。医生看俺们一眼,没说甚走了。

        俺们哭着葬了爹,不提。

        俺哥脾性越来越坏,许是没了爹的缘故。可爹没了快一年了。俺嫂说:“娃都会满炕爬了,还没个名。”俺哥一脚踢开一块石头蛋说:“个妨死爷的贱命,就叫石蛋。”在不去地下的日子里,哥常把自己灌醉。哥似乎不那么疼我了,哥在酒醉后说要宰了兔崽子,兔崽子是谁?俺问哥。哥一把推开俺仰脖使劲灌酒,哥要俺躲远点。

        哥不得不延长在地底的时间,少了爹可多了石蛋。石蛋一张嘴、一撅屁股就是要钱。俺哥常抱怨草纸用得太快。俺说俺从来不用,俺有土坷垃。嫂在这段时间是只沉默的母羊,除了石蛋她不挂念别的。她常抱着石蛋念叨:过了周岁娘就放心了,过了周岁蛋蛋就不吃奶了。

        乡里乡亲不间断来看,他们的嘴和眼表达着不尽相同的意思。他们说,看小东西长得……长得怎样他们不说,他们把话含眼里,他们在迈出俺家门槛儿后才说。俺听到他们嘻嘻地笑,说,二不愣能有那本事?

        有时看的人实在太多了,俺嫂不好撵,只能抱了石蛋说,娃刚睡着,别吵。俺瞅着俺侄子的小脸蛋说,真亲。人们嘻嘻哈哈说,看,跟二小一个模子扣下的。侉侉女人说,又一个瓜娃子。臭臭娘说,二不愣,鸡鸡听话不?俺说,听你娘话。

        石蛋听话,快一岁了一个字不说,光想吃奶,像俺。石蛋光光的大脑壳,小眼睛瘪鼻梁,像俺。石蛋不像哥。

        那天俺在河边捡了只瞎狗,它莽撞地用鼻子瞧路。俺把它抱怀里,这世上总有些没娘的可怜孩子。俺搂着它回家。俺说,瞎狗!哥一旁“呼呼”地磨刀。刀尖利地叫,在夏日血红的日阳下,它真像那刺目的光。俺说,瞎狗!

        “瞎狗”短时期内成了俺梦中呼唤的字眼。

        俺惊异于正晌午的光,它暖烘烘地照俺,又像一位智者审视的眼,锋利、尖刻、无情地刺伤俺。

        俺在走进家门的瞬间就嗅到了死亡的影子。你看,这再次证明,人的视觉事实上常被高估。俺嗅到死,然后才看到血,院子里开满艳丽的夺人心魄的红花。俺踏着这些眩晕的花三步并两步跑进屋,俺嫂抱着石蛋做饭。

        俺问:“俺哥呢?”

        另一个声音在问,该杀的刽子手呢?

        俺又问:“俺哥呢?俺哥呢?”

        俺身后一声咳嗽,哥粗壮的身躯立在门框里,堵住了夏日智者的光芒。俺一声不吭盯着哥,哥手里拎着滴血的刀。

        哥说:“瞎狗。”哥用滴血的刀一样的眼盯俺。

        俺撞开哥冲出家门,俺看到山墙上绷着一张血迹斑驳的狗皮。狗皮像一面招摇的旗子,一阵风刮来它啪啪地拍着巴掌,它说,痛快!让灵魂裸露真是件痛快事。俺盯着脱离肉体说胡话的狗皮,俺清晰地感到刀尖在肉体与灵魂间舞蹈的战栗。

        俺哥在俺身后说:“一只瞎狗要它做甚!”

        俺不知道做甚,俺只知俺被哥第二次刺中。

        俺哥说:“人都吃不饱。”

        俺扭头再次看那淌血的刀,的确,有一些声音在上面吟唱。

        你不能不相信乞丐诗人的话,他不只一次提到一种叫“信息素”的东西。俺曾问诗人,甚叫信息素,能不能吃。诗人嘲笑俺超强的肚皮。他说,有些东西并不是用来吃的。

        当一只久经沙场的耗子被一块令其垂涎三尺的肉考验时,它在思索。这块伪装很好的肉未能完成使命,耗子最终放弃了诱惑,是什么让它如此热爱生命并自愿舍弃时不再来的美色呢?答案就是那个“信息素”。

        在肉的外面,在道具一样的场景中,它感到了信息素。注意,并不是看到啊。有过一次刺伤的神经使他敏锐,那个捕鼠夹上布满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它听到了鼠夹上的悲鸣,那是同类的灵魂储存于铁的介质上,并发出善意的提醒。于是它没有迷失于铁的陷阱。

        俺从握在哥手里的尖刃上,聆听到亡者的歌唱。老实说,是俺那时还未谋面的诗人救了俺,俺像他讲的那只耗子一样,夹起尾巴溜了。

        第一回合,俺输了。俺在“瞎狗”的皮下苟且偷生。

        俺不准备偷袭,但俺明显处于劣势。俺在河滩卵石上磨着残剪,但残剪并未折射出灼人的光。

        俺嫂将俺送到侉侉妇人家。那个曾经的光棍有种不完的山地。俺嫂说,二小,爹走了,以后哥和嫂再走了,你没个活路,赶紧学个受苦本事。俺在光棍家莜麦地里锄草。侉侉女人说,可得说好,光管吃不给一分钱。俺嫂说,不用管饭。光棍不说话,只担心俺不分麦与草。小窥俺,俺毕竟是窑头村的二不愣,俺一出手就博得光棍一声喝彩。俺锄得比谁都干净,又不伤苗。光棍高兴地说,这块地就归你锄吧。

        日薄西山,俺让光棍大吃一惊。他说,二不愣,你咋没动弹,光锄了一拃长的地。俺说,不是你说,就让俺锄这块地,这一拃长地俺刨了几十遍,保证一根毛也不长。

        光棍七窍生烟,俺窃笑。其实嫂多虑,俺不稼不穑,却满腹肥肠。如今是很成功的乞讨人士。

        俺嚼着光棍的馍告别无奈的光棍,地平线上夕阳挤出最后一丝惨淡的笑。俺进了院感到死一样的寂静。没有炊烟,没有风匣子热烈的鼓掌。俺进屋大吃一惊。

        俺嫂五花大绑躺地上,像条甩在岸上的鱼,光挣扎使不上劲,张大嘴喘不上来气,嫂嘴里塞满石蛋的屎布。石蛋的脸憋得紫涨,俺哥的手掐在他嫩芽似的脖子上,卡在他生命形式最脆弱的一环。石蛋的哭啼被他爹的大手截成两段。一段化作泡沫拖在嘴角,一段像个孽胎被扼杀在肚里。

        俺情急之下抽出残剪,但俺不能将它插在哥身上,于是俺拎起哥喝了半瓶的酒,“咣”一声哥的脑壳砸碎了酒瓶。哥一歪倒炕沿上,脑壳哗哗地盛开一朵花。

        狗日的哥,你杀了俺媳妇,你杀了俺瞎狗,你又杀俺石蛋。

        “俺杀了你,俺杀了你……”俺拳打脚踢将往事一件件砸哥身上。直到嫂挣扎着爬过来用头磕地,俺才停下来,俺解开嫂,嫂直扑炕上,石蛋命大,石蛋泪汪汪地哭不出声,俺嫂抱着石蛋也哭不出声。俺哥却“嗷”一声号哭起来。

        这有点出俺意料,第一个哭的竟然是哥。这个拎过刀的人。俺哥嚎道:“二小,你杀了哥吧,杀了哥吧,哥生不如死啊。”

        俺怔怔地看着这个轻言生死的人,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事弄糊涂了,俺理不清石蛋与俺与俺哥之间的瓜葛,俺不明白不愿活的人却愿意了结别人性命。俺茫然听着院里风响,俺在那一刻听到爹从坟墓里坐起身说:好二小,你又救了老石家。

        过去好几天,俺问哥为甚要杀石蛋?哥抽着烟苍老地像俺爹,他瞅着石蛋说:“小狗日的,二小,终究是你赢了。”

        俺说:“咱打个平手。”

        诗人还给俺讲过另一则“信息素”的故事,故事主角是俺曾解不开的蚂蚁。蚂蚁们在尸体旁同室操戈。新的尸体产生,尸体被活者运走,甚至喜悦地立哀伤的碑。上帝叹息,于是诗人来了。诗人把死亡的信息涂在活者身上,于是他成了“死者”,他的同胞将其埋葬,他自然又回了家,但终逃不了再次埋葬的命运。

        活着的死者再次回来,于是日子漫漫,有了嚼头。蚂蚁的斗争缓解了,他们的日子充满误会的忧伤和虚伪的繁荣。

        俺和俺哥空前地团结,兄弟情深。哥在一个煤油灯忽闪的夜晚抱着脑壳抽烟,好一会儿他说:“二小,信命不?”

        俺说:“命是甚?能吃俺就信。”

        哥用长垢甲弹弹灯花,说:“哥是受的命,你是享受的命。”

        俺说:“石蛋是甚命?俺嫂是甚命?”

        哥答不上来。要是哥能答上来俺还准备问他瞎狗是甚命。哥忽明忽暗地抽着烟,烟雾后哥叹息连连,哥说:“二小妥妥在家歇,哥好好在地下受,咱家男人女人一条心,不怕日子不红火。”

        嫂子和石蛋一直是不吭声的,石蛋不会,嫂不敢。但现在嫂忽然开口了:“要不,咱拢群羊,让二小放。”精明的嫂一直替俺打算,她并没忘记给俺一个媳妇的诺言。就这一群羊成了俺日后屹立于窑头村的光辉旗帜。俺拢得好羊,窑头村的女人贬低自己男人多了一招:你看看你多势,还不如苶二小呢。

        俺开了俺村成为养羊专业村的先河。但当时俺说,不,不如养狗,俺喜欢狗。俺哥一拍大腿说,对呀,养羊!好主意!转天俺哥就揽回十只羊羔,哥说二小,好好养,过年吃肉。过年变成二十几只,再吃肉。俺就好好当起羊倌,哪只羊不好好吃草,俺打它。

        二不愣,放羊汉,

        挠着粪铲绕山转。

        二不愣,放羊汉,

        饥了渴了咬羊蛋……

        这是臭臭等一班娃娃唱俺的。俺吆着羊前头走,他们后头喊。有时俺扭回头跟他们一块喊。喊到兴致俺舞了粪铲撵他们,他们作鸟兽散。

        俺幸福的日子咩咩叫着延伸。俺躺在河沟,躺在山坡上,俺在阳婆的絮絮叨叨中伸着懒腰。俺的羊们在身旁静静地吃着草。这是件连上帝都羡慕的事,不是么?他牧着人类,辛苦而疲惫,还得绞尽脑汁回答人类的各种问题。而俺呢,牧的是温驯地将草变成肉和绒毛并除偶尔咩咩赞美几句外永远缄默的绵羊。俺可以随心所欲地踢任何一只羊的屁股,甚至俺想吃谁肉就吃谁肉。所以,俺在此高声赞叹放羊汉这个职业,它的确是世上除了乞丐之外最好的行当。

        俺想说说石蛋,因为在那段日子里,他是除羊之外唯一能愉悦俺的人。他愉悦俺的武器是沉默。迄今为止他不会说一个字节,村人说不稀罕,当初二不愣就这样。他就那么沉默着,但俺从他眼神和嘴巴中能找到熟悉的东西。试想,如果他伶牙俐齿,会不会掩盖了俺读懂的内容。俺嫂在他眼神和嘴巴的乞求下,撩起衣裳,露出雪白的奶子,将乳头塞他嘴里。

        石蛋双眼放光,他找到了快乐。他的嘴愉快地吮吸,他的整个身体因了奶的滋润而愈加光彩。俺看着石蛋,他光光的大脑壳,可爱的瘪鼻子,俺穿越茫茫时空仿佛看到了俺,俺就躺嫂怀里,俺的小手捧着她饱满的奶子,俺的舌头舔舐她粉红的奶头,俺的唇吻着她绵软的肌肤。一种人类从生回味到死的悠扬奶香咕咕流淌到俺胃里、身体每一个末梢、血液里、头发里。俺幸福地在奶水里沐浴,俺吸收到足以维持到死神光顾时的勇气和营养。

        那是个日红晌午,俺懒懒地圈了羊,俺将羊鞭插在腰里围了一圈的麻绳上,鞭子在俺屁股后拖了长长的尾巴。俺进屋吃饭,哥还没从地下钻上来,嫂撩着衣襟奶石蛋,俺一下被石蛋的幸福感动了。

        俺透过尘埃看到多年前的俺缩在嫂怀里,俺没料到俺如此贪婪,俺的器官疯狂汲取她的生命,俺像个理直气壮的强盗,掠夺着母体上每一寸可用价值。她是圣洁的,心甘情愿地接受掠夺。她甚至在俺唇齿的滋巴响声里,发出快乐的呻吟,俺从灌入喉咙的奶水中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甘甜。俺嫂说:“二小,乖乖吃奶。”

        俺的嘴嚅动着,像是听到亘古的召唤,俺向圣洁的乳房靠拢,俺俯着身子找到合适的跪姿。俺听到嫂急促地叫着,二小,二小。在俺的唇碰到温软如玉的奶子时,俺听到嫂愠怒的声音:二小,你抢了石蛋的奶。

        俺在瞬间醒悟,像是被时光抛弃的孩子,俺沮丧极了。俺不情愿地将嘴移开。就在霎时门“砰”一声打开了。俺的奇怪姿势费人心机,俺和嫂做着同一个表情,仿佛俺俩曾密谋过某件事一样。哥黑塔似站跟前,像尊门神。

        俺极快地走出屋,哥一把没揪住俺却揪住了俺屁股后的鞭子。俺胡乱地赶着羊群,没有鞭子丝毫不耽误俺撵羊的速度。走出院门时,俺听到鞭子“啪啪”的响声。

        俺想象着家中发生的情景,俺一时间心浮气躁,俺似乎听到鞭子跟俺嫂肌肤碰撞时的撕裂声,俺想象着俺嫂的衣服碎屑翻飞,俺沿着嫂的斑斑鞭痕走去,俺听到嘤嘤哭声,好像古画中女子吹得竹箫呜咽。

        但事实不是这样。俺急急地赶了羊回家,路上的人取笑俺:二不愣,急着去吃奶么?俺没停步地往家赶。在院墙外俺就听到嫂一声尖叫,像极了俺以往听过的一声尖叫。

        俺嫂说,哥没有打她。俺哥甩了几个漂亮鞭花,然后将鞭一撅两段扔地上,俺哥就圪蹴地上抱了头不动。俺嫂不能挨打就颠颠地做饭。俺哥一人去屋外檐下抽烟。俺嫂魂不守舍地做好饭,出去寻哥时,一声尖叫。

        哥将自己长长地吊在檐下,并在风中颤颤摇晃。

        俺看到吊着哥的不远处,一张风干的狗皮哗哗嗦嗦响着。

        8

        他娘的石蛋,就许你妨死俺爹,就不能让俺杀死你爹。

        哥没死成。俺费力地使他着陆,嫂像是经验丰富的巫婆将红唇附在哥铁青的嘴上,嫂的嘴运动着,就像是吟诵着神奇的咒语,哥醒了。

        既然没死成,哥当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就去地下挖煤了。

        后来俺像甚事没发生过一样问哥,你咋就想死?石蛋在炕上咯咯笑着,俺哥幸福地瞅着,说了那句话:他娘的石蛋,就许你妨死俺爹就不能让俺杀死你爹。

        既然日子不可避免地回到老样子,俺就有必要讲述一下二不愣的真实境况。俺不想隐瞒。

        从俺幸福的第一页说起吧。

        俺嫂说,二小,你想吃奶不?

        俺不吭声,但点点头。

        俺嫂一声轻叹,犹如在尘封古书里的一页诗笺滑落。俺嫂舒解衣裳,一粒粒纽扣像是登上琼山水榭的一梯梯石阶。在俺嫂纤纤素指指引下,俺拾阶而上。像是一些破碎的花瓣,俺嫂一件件衣裳零落炕头。嫂双眸轻闭,往后一仰,斜横炕上。俺像个不谙世事的顽童,不经意间踏上了陌生的亭榭,并触落一本诗稿,诗稿泛黄的纸页与大地接触的瞬间,发出轻灵而震撼的叹息。

        俺低下头来仔细打量嫂的奶子,俺并没惊奇,它圆满绵润的模样正是俺想象中的样子。它们白腴微颤,犹如一枝细雨微打的并蒂荷花,散发幽香。

        “二小,你娶媳妇做啥?”

        “吃奶!”

        “想吃么?”

        “嗯。”

        “明天吧,明天俺让你吃奶。”

        这些话从尘埃茫茫的远处传来,二不愣不明白昨天到今天竟然如此繁复,时光的步履如此艰难,轻轻一页竟然如此沉重以至于让俺掀得伤痕累累。

        俺噙着那点花蕊,俺啜泣着,俺像个没出息的孩子,将俺幸福的第一页湿得泪迹斑驳。俺嫂摸着俺头说:“二小,哭吧,俺欠你。”

        俺说不成话。俺在暖融融的乳房上哭泣,没有一个男人能在此刻恐惧,因为他聆听到母亲的心跳。

        这里没有寒冷和饥饿,也不会有聪明的嘲弄,这是个安全地方。窑头村的二不愣生平第一遭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在梦里,俺在娘的坟前长跪,俺说,娘,二小吃上奶了,你不欠俺。

        俺与诗人邂逅于死亡线的起端,他将俺递过去的糍粑扔给远处的野狗,他说那种东西不配诗人的胃口。可是在接连三天了无人烟的乞讨路上,他不得不将路边罕见的一盘狗屎送入胃里,他说他尝到了诗的味道。

        他嘲讽俺为了肚皮乞讨,而他是为了圣洁的诗在人世乞讨。俺不能容忍他对俺肚皮的嘲讽,俺说:“不管如何俺在路上,而在路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肚皮。”

        果然,又是荒无人烟的三天,没有一梗草根,偶然看到一粒鸟粪都会让俺们激动万分。俺和诗人紧贴大地胸膛爬行。诗人哭诉着:“兄弟,诗人活不成了。诗人为了抛弃诗人的女人,为了失落的爱情流浪,可我现在才知道,诗人的乞讨没有意义。因为诗人现在迫切喜欢一堆屎。”诗人说,兄弟,我看到了坟墓。俺说,俺看到的是一双肥硕丰腴的奶。

        俺在濒临死亡的边缘醒悟,俺听到高空戛然一道钹响,俺得了应证的因果:原来俺并不是为寻俺嫂而乞讨,俺只是行在路上,每个人都在路上,而乞讨只是俺在路上的一个符号,就像人们的衣裳。

        俺哈哈大笑,俺终于了悟:原来“奶”是在路上最好的营养。

        这就是俺,一个二不愣对奶痴迷并执著追寻的原因。

        在死亡探头探脑的时候,一具人的骨骸在远处招手,俺和诗人看到了生机,诗人说,原来墓碑是一座里程碑。俺们像是地壳上顽强的爬行动物向俺们的食物爬去。

        第二页: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二不愣不想在这一页上画个日头一样血红的圆圈。俺将自己扒个精光,俺在嫂一脸腮红的注视下,扒嫂的衣服。

        嫂紧抓着裤腰带说,二小,你不是想吃奶么?你不是只想吃奶么?

        俺像这种境况下的大多人一样笑着,但俺的手没有停下。嫂显然急促起来,嫂摇着俺的胳膊说:“二小,你是俺……弟。”一滴清泪挂在嫂眼角。

        俺替嫂将泪珠抹去,俺说,这不是吃奶的一种方式么?

        但显然俺对嫂的裸体激动得毫无办法。在一阵舌头和嘴唇的舞蹈之后,嫂喘息着,嫂的身体痉挛似的扭曲颤抖。嫂的嗓子里像有只飞蛾在吟唱,嫂的双手逐渐活跃起来,它们在俺身体上寻找。

        二不愣在后来经历了死亡线的顿悟之后,俺忽地明白,有一只聪明的魔鬼隐藏在人的鸡鸡里,他左右着人的思索。有很多向往神圣者,行在路上的目的之一就是:杀死这个魔鬼。

        嫂的手显然没有找到。幸亏俺是个天赋禀异的二不愣。俺鸡鸡里的魔鬼在出娘胎时就失去了大半法力。在虚脱的疲倦和失望后的庆幸里,俺嫂笑得花枝乱颤,嫂格格地笑着,嫂用手摩挲着俺的鸡鸡,说:小傻瓜。

        原谅俺不能将俺为数不多的几页幸福尽数翻给你看,那是俺的财富,一个山汉土鳖的财富得藏着掖着。在俺打理乞丐的财富时,那几页永远被放在包裹的最里面,并藏在俺怦怦跳动的地方。

        现在,大学生,你明白了么?坐在你对面的乞丐是多么富有。

        当你用热的酒将自己灌糊涂时,你向傻瓜靠拢,俺清晰地看到你燃烧中的血液是红的,就如日红晌午的尖刃下,解剖出的经得住炙烤的东西。

        讲到这里,聪明的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导致俺哥将自己挂在俺家檐下的问题。二不愣是个糊涂者,俺嫂呢?俺宁愿相信嫂也是个糊涂者,而不是深埋起一个秘密,并利用这个秘密,让这个秘密成了一种武器。

        再次借用诗人的话:女人不需要思索。

        不管如何,这成了窑头村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的家,还有一个说不清的娃。

        秋老虎又来了,红彤彤的日阳炙烤着所有生灵。在莜麦开始泛黄的时候,俺的母羊们怀孕了。俺的羊群面临手足兄弟一个槽里争食的问题。

        一切事情都朝好的方向发展,哥甚至计算着羊群到什么数量时能给俺风光地讨一个媳妇。那阵子俺家的笑声是窑头村最多的。

        俺哥来回点着手指头说:“不远了,二小,你媳妇的半个身子有了。”

        俺不置可否,俺关心的是羊的肉。俺说:“俺想吃羊腿。”

        哥急慌慌道:“可不敢,二小,吃个羊腿,你媳妇就少个脚趾头。”

        俺呵呵傻笑。俺想着一个少了脚趾头的脚丫是什么样子。

        嫂说:“二小,你找了媳妇,嫂就放下心了。”

        俺哥也说:“爹也放心了,有人跟二小过了。”

        俺说:“俺不要,俺和石蛋过。”

        哥不说话了。嫂抬起头想说甚又不说。

        现在想来,在俺哥扳着指头数算时,俺嫂也扳着指头。嫂用心谋划,并且极佳的设计了二不愣的将来。你瞧,俺的媳妇就隐藏在那群羊里。俺常幻想着某一天,在满山悠闲地吃草羊群中会忽然站起一只母羊,它在微风中摇身一变,霎时间一个笑吟吟的媳妇就迎着晌午的光走来。

        俺嫂这么说俺媳妇,她说:“不能太肉,肉了就懒,懒了就馋。你媳妇得会算计着过活。”

        俺心里想象一个瘦削身材窄脸庞的女子,俺说:“关键要奶好。”

        哥和嫂没有笑俺,哥说:“关键要能生娃。”

        嫂则说:“关键是心要善。”

        俺们一家其乐融融地描绘想象中谁家的女子,这个时候的秋风忽喇喇地打着窗户纸,一丝凉意从破纸洞里伸进手来,在每个人心上揪了一把。的确,有一件大事正蹑手蹑脚走来。

        俺哥说,日子的确是快,爹的周年到了。

        俺这才意识到爹在地下快一年了,俺的鼻子一酸,俺赶紧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俺抬头只见哥拖着长长的鼻涕,好一阵子才哭出声来。哥说,爹要在多好,看看咱家见天好转的光景。

        “大办,一定要大办,咱要让爹的周年风风光光。”哥说。

        “嘟……哇……”唢呐骤然响起,悲怆和喜悦同时游弋于秋日山野。一两株去年就忘了收割的庄禾瑟瑟立在晨风中。与大片等待收割的同类截然不同,它们的血肉早已干枯,他们作为遗忘者只好在孤寂的山巅战栗了一整个冬天。而今寄希望于镰刃的祭奠。

        俺和哥在鸡叫前来到爹坟前。哥将昨晚就预备好的黄纸烧掉,上面有请专人画的符咒,据说是请求批准打扰亡魂的申请。俺爹虽不识字,但哥和俺四磕头后烧掉的黄纸化成个小旋风,哥说爹同意了。这就意味着今天爹和娘将在深不可测的地底过得手忙脚乱。俺哥说,爹,该请的都请了,你老安心在家待客吧。

        唢呐就在这时响起。是雇的远近闻名的牛家班响器。“好响器!”俺哥听着如歌如泣的唢呐不由喝彩。俺哥提马灯前头照着,俺们要在天亮前回到家。路过沱河边时俺驻足聆听,俺说,哥,不对!

        哥停下脚说,咋不对?说完他也支起了耳朵。有奇怪的声响从河里传来,“咕嘟,咕嘟……”像是小米糊糊在锅里熬着。俺哥放下马灯照着河面,只见晕黄灯光下的河水咕嘟咕嘟地冒着蘑菇似的水泡,俺大惊:河开了。

        河水沸腾着,整个河面像一口等着下饺子的大锅。俺哥颤声问二不愣:咋了?二小,这是咋了?

        俺当然说不上咋。俺说,哥,是不是爹生气发火哩。

        这时又一轮唢呐呜咽起来。俺哥说,管它咋,咱快回。

        俺哥到家后先放了一串鞭。

        嫂在院里正房檐下设了香案,供着爹的灵位。五谷香斗里香烛缭绕,案桌上供有头天杀好煮熟的猪头,猪冷眼斜睨着小院的喧嚣。陪伴猪头的是一对牵鹤捉桃的童男童女面人、与真羊大小仿佛的面羊、红果绿叶的面寿桃。香案两边各跪了一个唱哭先生,咿咿呀呀唱着。这是新兴的仪式,一般人家只在发引当日才舍得雇。

        人陆续来了,这些平时嘻哈的村人今日多了份矜持,讲究人甚至穿了从箱底取出的过年才舍得穿一下的待客衣裳。刘黑头一进门就咋呼:“好响器,真好响器!”一干人都应和着,是啊,是啊,大愣二愣是真的孝子啊。

        俺心有余悸地说:“不对,不对,肯定不对。”

        刘黑头说:“咋不对?是你爹死的不对?还是你哥的事宴办得不对?”

        俺说:“河不对,河开了。”

        众人哈哈地笑俺。前任村长劝道:今儿不一般,二小可不能胡闹。俺搡开众人一口气跑到河沿,河水平静如镜。

        俺奇怪地回来,众人愈发笑得开怀。哥也在人群中瞅着俺笑。

        刘黑头说,是时候了?哥说,是时候了!然后鞭炮齐鸣,唢呐长嘶,唱哭先生们泪涕齐下,一问一答,唱着俺爹的丰功伟绩,进而劝导俺跟哥不忘祖恩。俺哥在人们的簇拥下拉着俺在爹灵位前跪下,磕三个头,尔后又大哭三声,站起来大笑三声。意味着虽是为死人做周年,却是喜事,叫做“白喜”。俺木头一样被众人摁倒拉起来,没哭也没笑。但村人似乎不大计较,都坐席吃开了。

        俺正要找地方坐下吃。哥却拉着俺说,不该哩,咱得去坟上哭。

        嘈杂中有人喊,孝子哭坟,孝子哭坟喽。俺哥拉俺到爹坟前。俺问:咱甚时候才能回家吃肉?哥一旁呆坐着说:等阳婆下山。俺一听就哭起来。

        俺嫂真不简单。俺和哥在坟茔哭时,家里一河滩人和事她一人支应着。俺说,嫂真不简单。俺哥说,是不简单。

        俺和哥到底没等日头落山就回家了。一切来得太突然。

        天要塌一般低沉下来,黑云滚滚铺天盖地而来,刺骨阴风让跪在坟前的哥和俺一激灵,正骇然间“轰”一声炸雷震耳欲聋。俺一声厉叫抱脑壳坐到地上,俺战战兢兢瞅哥,哥哆嗦着爬到爹坟前。俺说,哥。哥说,二小。

        俺俩屁滚尿流往家赶。村口的河瞬间暴涨,河水前所未有地怒吼、咆哮,山洪暴发了。“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窑头村上空弥漫着恐怖气息。满村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俺跟哥进门的瞬间,大地一阵摇晃,窑头村痉挛一般扭动战栗。村人洪水似的从俺家涌出四散,又惶惶然不知去往哪里。

        “地震了,地震了……”

        洪水继续上涨,涌向村里,地势低凹的人家洪水已上了炕。俺跟哥随着人流涌向山顶。到达山顶,喘息未定,俺才发觉石蛋在俺怀里。啊,俺甚时抱了石蛋?

        俺在山顶没睃见嫂,哥说,瘸女人怕是跑不动没上山。天完全黑了洪水才退去,俺和哥惊魂未定回到家,还好,俺家地势高,炕上没进水,被褥是干的。俺把石蛋放炕上,石蛋哇哇地嚎。

        嫂呢?俺哥说:瘸女人死哪去了?俺哥屋里院外满村上下找个遍,没影。俺嫂不见了,俺嫂失踪了,俺嫂从窑头村消失了。

        这是难挨的一夜,石蛋哭个没完,俺在躺柜里发现他一身新做的小衣裳。俺才想起,今儿个也是石蛋的生日啊。

        俺哥恨恨地骂了一夜。天亮时从下庄传过话来,离下庄不远的下游水洼里,捞起个女人,死了。

        9

        河道里漂浮着许多猪羊驴马的尸体。那个泡得肿胀的女人不是俺嫂,有个不认识的老妇人扑在死尸上痛哭,俺从老妇人的哭诉中听到了赵秃子的名字。原来死去的女子是赵秃子的学生,不知甚时和赵秃子好上了,女子家当然要打要骂:赵秃子闺女和你一般大,你不要脸的咋选个有婆娘的老头子。女子三天两头跑,后来家里就捆住了。发大水地震时一慌乱,闺女一人跑出来,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不想活了,反正是死了。

        哥一看不是俺嫂就松了口气。旋即又咒骂起来,瘸女人,死女人,再不要回来,回来俺撵出去。俺哥痛骂着嫂,俺哥说,二小,再和哥在山沟壑梁里找找,说不定那瘸女人跌哪儿了。俺不抱希望地陪哥找。俺明白,嫂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俺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石蛋的新衣裳,俺就明白嫂走了。嫂并不是瞅了天灾的空子,是老天无意中配合了嫂。

        嫂割断了肉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哥几乎每天都到山沟里转一趟,这可能成为他后半生的习惯。他经常坐在门前石头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打量村口的小路。偶尔有村人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一笑:俺不等人。

        有人说在沱河下游外县地盘上,那次洪水后竟捞起十余具尸体,有男有女,有些没人领就埋了。村里人说起来往往不由得抹泪,天柱家的,又能干又好看,真是可惜。

        俺的羊们是幸运的,它们并没十分意识到凶险,天生愚钝使它们看起来异常冷静从容。在地震和山洪暴发的一刻,它们咩咩地叫两声就挤成一堆听天由命,心无旁骛地吃着干草。这跟人类何其相似啊!

        俺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迈出了俺十年流浪乞讨生涯的第一步。天高云淡,山野上弥漫着冷清又干净的气息。

        山歌不唱不开怀,

        磨子不推不转来,

        大磨推得团团转,

        小磨推得溜溜圆。

        山歌子来子山歌,

        俺歌没有你歌多。

        三下两下唱完了,

        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在嫂轻灵的歌声中出行。俺哥在俺出行前夜似乎意识到自己后半生的寂寥,他无限仁爱地将石蛋紧搂在怀里,他泪眼婆娑,心如止水。在河流拐弯处,再往前一寸就脱离窑头村的地方,俺驻足回头,最后看一眼寒风中瑟缩的山村,这个有爹的坟、有一盘暖和土炕的地方。

        俺沿着河流走出几百里,它越来越瘦,最后悠地一闪身钻入地下。它的弥失使俺嗅到久违的心驰神往的味道。

        春日热烈烂漫,俺张着鼻孔像已成尘埃的瞎狗梦游般沿曲径迤逦而行。在一个乡村野店里,俺看见一张窄窄的勾月般惨白的脸。她在一张油垢腥腻的桌子后盯住俺。她说:“你不能在这搭吃……因为要收钱。”俺不客气地在店里唯一的饭桌旁坐下。俺说:“谁说俺会给钱。”桌上有吃剩的一堆羊骨头,俺贪婪地据为己有。但是她很执著:“俺老板说,除村长谁也不能白吃。”说完就要过来揪俺。俺那时的样子大约已如现在般具有了一定震慑力,俺像头乡村难得一见的雄狮,一头斑斓鬃毛奓煞着,透过鬃毛缝隙能看到俺白的眼仁和白的牙齿。俺清楚地看到她一哆嗦,俺于心不忍。俺说:“俺只吃剩饭。”她却说:“这不是剩饭。”说完就从一块骨头缝隙里扯出一星肉。她说:“你看,这还有肉。”雄狮要愤怒了,但俺强忍着。俺看见她窄脸上有丝熟悉的惊慌。俺说:“嫂子……”她“呸”吐了俺一口说,俺还没婆家。俺盯着她的红脸说:“姐……俺好久没吃了。”“谁是你姐?俺才十六!”她铁石心肠,她一把抢下俺手里的骨头,毫不留情地将俺推出店外,她说:“再不走就放狗了。”俺只能躲在店外从窗棂洞里偷窥,俺想的一点不差,这个也长了窄脸却吝啬刻薄的女人要独吞骨头。她向空无一人的四周瞅一眼,然后极快地兜起衣襟将骨头抹下全包起来。她一手提着衣襟出门一手将门环上插根铁丝,四下望一眼鬼祟地朝屋后走去。看样子,她要找个避风的地方稳妥地吃。到了屋后她撒腿跑起来。俺一直跟着她。俺喘吁吁地随她来到一处破房子里,她将衣襟一展骨头哗啦啦倾在地上,一个比俺还脏的八九岁男孩儿连滚带爬地过来,说:肉!姐,是肉!男娃激动地吹起鼻涕泡,男娃说,姐,你真好,俺终于吃肉了。他姐说,快吃,别让人看见。男娃说,姐,一块儿吃。她说,姐不爱吃肉。

        俺怀揣着一颗沉重的心逃一样离了乡村。俺狂奔着,就像那个雪夜一样。俺脚下的土地承载着数不清的相同步履,俺的脚印套着别人的脚印,过去某时某人的脚印通过亘古的大地传达给俺的脚,让俺感到远逝的生命和力量。虽然尘埃厚积蒙蔽了人的双眼,但放眼望去,茫茫全是脚印,大地没有一寸空白。历史在脚印的繁叠中反复着。多少年后,定会有人在茫茫然里发现一个冥顽不化的二不愣的轨迹。就如眼下俺清晰地看到一行直指远方的一颠一簸的脚印。

        这是俺十年漫漫乞讨路上很寻常的一页,也是俺准备讲给你的唯一一页。原谅乞讨者的吝啬。因为正如刚才所述,不管这些不同时空的脚印多么繁杂,新的脚印很快将旧的脚印掩盖。

        “瓜娃子,快上别处讨,大黑狗咬你。”

        宋珠英心烧火燎一路呕吐地回家,她太想快两年未谋面的弟弟和瘫床上的爹了。公安将她送到山脚下,望着难于上青天的山道公安说,小宋,已到七大梁了。宋珠英跪泥土里磕头,宋珠英说:谢谢政府!你们让俺活着回了家。

        告别政府腰腹渐显的她踏上熟悉的山道。这个山道就是她多少回梦里寻觅的路啊;就这个山道,她曾无数次背了弟上下穿行;就这个山道,曾记录着一个小姑娘对未来和山外世界的无限憧憬。宋珠英泪流满面,她想起每回下山去集市,弟弟也要去,但她要背很多东西,就说,弟乖,在鬼梁上等姐。鬼梁是七大梁最高的梁。每回回家,弟弟总在那里等她,像株不惧风雨的小树。弟老远望见她就张了双臂欢呼:姐,姐……

        起风了,山里格外萧瑟。前面就是鬼梁了,宋珠英的心不由揪紧。她远远瞭见梁下聚着一群人。她气喘吁吁一颠一瘸跑过去。人们说:死了?死了!从那老高的梁上摔下来能不死翘翘?宋珠英脑壳“嗡”一声响,她问,谁?啥子人死了?人们说:有谁,就那个讨饭的瓜娃子呗。

        宋珠英拨开人群进去一看,就昏厥过去。

        秋风似一个人的呜咽。果然是弟死了。弟从鬼梁上摔下来死了。在她即将回家的这一天,在她踏进山川的那一刻,她的弟弟从鬼梁上摔下来死了。“那么高的梁,没得饭要,瓜娃子上去做么子?”

        弟弟是她急慌慌回家想见的第一个人,宋珠英回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死去的弟弟。命运以最锋利的一面迎接俺嫂。嫂像是一块沉默的磨刀石,在沉默中消耗自己同时使刀子锋芒毕露。

        嫂的爹瘫炕上喘着气哭:“死妮子,回来做啥?回来做么子?”

        嫂哭天抹泪说:“这是俺家,俺回家呀爹。俺回家看你和小小啊。”

        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天牯牛风刮得紧,小小还讨回几个窝头。自你走了,亏了小小老子才没饿死。没得你,老子也活得好好,你回来做么子?还俺小小。”嫂的爹拉住嫂摇晃,“还俺小小。”

        俺嫂说:“俺悔死了,俺不该去城里。”

        她爹哭得死去活来,说:“小小每天要到鬼梁上瞭会儿,他瞭么子嘛。神措措瞭么子嘛。”

        嫂的爹在嫂的弟死去的第二天晌午咽气了。宋珠英还没进家死了弟,进家第二天又死了爹。她想再弄死自己,但她怀孕了。

        “哪儿冒出的瓜娃子,快走,这里没得饭讨。”“俺不讨饭,俺只想找人,这里就是她家。”俺盯着这个可恶的山里人,和山里人手里同样可恶的狂吠的狗。

        “这里现在是俺家。”他说:“瓜娃子死惨了,他老子死惨了,他姐没脸皮了,谁晓得跑哪里去了。”

        俺抱最后一丝希望说:“她会回来的,她已在路上。”

        那山里人说:“还不快走?是想吃福喜么?麻利给老子滚。”

        俺想在嫂家多待一会儿,但那个怂恿他狗的人又开口了:“龟儿子,老子的狗咬人不偿命,要试哈?掐到底,你娃瓜惨老。”

        俺只得逃离了那个鬼地方,俺历经数载才寻到的鬼地方。俺远远地回头,看见那条黑狗忠实地监视着俺。俺骂了句:日你先人板板。

        你瞧,俺嫂的亲弟跟俺一样,也是乞丐。更妙的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瓜娃子,按俺村的话就是:二不愣。哈,事情奇妙起来。俺嫂原来从小就跟二不愣一搭过活。那个二不愣是否跟俺一样精呢?这个问题让俺在蜀乐思。

        俺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嗅着俺嫂的气味,沿着逝去的脚印,将俺嫂的路又走了一遍。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七岁的宋珠英背着大箩筐,箩筐里是瘦猴一样的二不愣。自打去年爹瘫了娘死了,宋珠英就是家里的壮劳力。宋珠英背了弟去地里做活。弟喜欢她唱山歌,她唱得他在箩筐里瞌睡。她说,小小,想不想吃糖?二不愣说,想,想。

        宋珠英背了弟下山吃糖,用山里草药换。几十里山道姐弟甜滋滋地走着。宋珠英问:“小小,甜么?”

        二不愣愣头愣脑说:“好吃,俺要天天吃。”

        宋珠英说:“你高兴,姐天天背你换糖吃。”

        山道上脚印重重叠叠,新的脚印覆盖旧的脚印,大的脚印压碎小的脚印,像是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叩谢深厚的土地。土地作为忠实的印证者将每一只脚印深深烙在心底。

        二不愣十七岁时,宋珠英像村里人说的“漂亮惨老”,做媒的络绎不绝。但爹似乎有更深刻的打算。他将媒人一概打发走。他说,女娃娃做你媳妇,你女娃自然要做俺瓜娃子媳妇。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种机会终于等到。爹要将宋珠英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傻瓜。同时宋珠英的弟弟要娶那个傻瓜的妹妹。多么公平,天造地设一般。

        宋珠英不愿意,二不愣也不愿意。二不愣说:“姐,你跑吧,跑远远的。”

        宋珠英说:“小小你咋办?你媳妇不泡汤了?”

        二不愣说:“俺要姐,不要媳妇。”

        于是宋珠英在二不愣的协助下登上了去陌生城市的汽车。上车瞬间,宋珠英哭着冲二不愣喊:“姐挣钱一定给你娶个媳妇……”

        你瞧,俺嫂为了一个二不愣险些嫁给另一个二不愣。而为了躲避那个二不愣结果不可避免地遇见又一个二不愣。唉,可怜的嫂。

        俺嫂下了车踏入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步时,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耀着她。她甜蜜地想象着美好的明天。照耀窑头村和照耀那个陌生城市的是同一个太阳,日红晌午智者般审视检验二不愣的光芒以同样方式眷顾俺嫂。

        10

        诗人死了。他存在过的地方存在着新的人事。俺久久凝视土地,想象诗人会成为一粒种子,深深地扎根,以得知大地深处的事情。

        “成交!”

        “成交!”

        大学生,诗人把自己种下。你却讨价还价。现在那个红唇女郎坐在你身边,旁若无人地喝着你的酒吸着你眼球。以物易物是自然的法则,但在你交易的片刻俺清晰地看到你鸡鸡里的魔鬼迅速膨勃,这无疑增加了你的成本。上帝的秤砣并不是铁的。迅速膨勃的魔鬼狞笑着占用了你太多空间,使得你被暂时的虚伪蒙蔽。你不能再思索类似“生存的理由”这样的问题,在勃起的欲望驱使下,你和红唇女郎成交了。你们要去某个没有光芒的地方完成交易。魔鬼在舞蹈。俺看到两只硕大的生殖器从俺身边走过。

        俺号啕大哭。

        阳婆在头顶诲人不倦地指引光明,可无法直射人们身体内部的阴暗褶皱。俺感到悲伤。那则耗子和信息素的故事结局是:耗子死了。聪明的农夫把鼠夹投入熊熊大火,铁在火里接受历练,吱吱叫的灵魂无地藏身,它们被迫升腾,火星四溅,骤然落下化成飞灰。眼下是一个全新的没有吟唱、舞蹈的无声世界。铁的纯粹本质出现。大火浴炼过的鼠夹是个混沌而无先驱的舞台。于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的耗子终于陷于绝境。它迷失于美色的陷阱。当然,它的灵魂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先驱,后继者眼中的舞者歌者。

        就这里吧,俺抬头瞅一眼血红日头。俺听到红日头说,是时候了。俺在日红晌午的尖锐下审视自己。俺甩着赤膊上路。俺听见爹说,二小,今儿个日红晌午爹送你去学堂,爹不指望你成龙变虎,爹只想你能数见有几个窝头;俺嫂在血红日头下笑吟吟瞅俺,她水红色衣服在光晕中红得耀眼;她衣服上的小兔子此刻静静偎在俺怀里,抿着嘴瞪起困惑不解的眼睃俺;一丝潺潺的流水般的婴孩哭声传来,俺听见哥在轻声吟唱: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日红晌午的天地间,茫茫然血红一片。俺与残剪的最后对话:“你为何只有一半?另一半残落何处?”

        “因为俺不能锋利,贪与欲的两片身体合二为一,将最为锋利。锋利是生命大敌。”

        “就如日红晌午的光,滋润生命,也发酵罪孽?”

        “是啊,折断吧,残缺更接近美丽。”

        本报讯:昨日正午12点,一乞丐在车站钟楼下自杀身亡。这名怀疑有智力缺陷的乞丐用一把残剪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

        呼吁有关部门做好市容与环卫工作。

        燕霄飞,男,1973年出生,山西定襄人,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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