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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纳斯水怪

        

        事后分析,不说袁传杰蓄谋已久,至少也属精心策划。

        那天上午,他于九点四十五分到达中国美术馆,由本市驻京办主任陪同。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画家的画展于中国美术馆开展,袁传杰专程前来参加。这位画家近年声名鹊起,很受关注,他工作、生活于北京,却是本市籍人,跟家乡联系颇多,他的画展在首都隆重举办,家乡各有关方面自然十分重视。袁传杰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务,时恰逢分管副市长离职学习,相关公务暂时交袁传杰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来参加开展仪式。

        当时袁传杰表现正常,一如既往地沉着。很严肃,没什么笑容,话不多,比较闷,但是该握手握手,该讲话讲话,一一得体。开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辞,别的发言者多手持一纸,在话筒前抑扬顿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对众人说话,不慌不忙,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声调平稳,一气说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来。

        驻京办主任及时跟进,一下场即拍,说袁副市长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袁传杰看着他,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居然一点反应没有,有如听到一声羊叫,搞得主任尴尬不已。然后袁传杰忽然意识过来了,他说走吧,还有事。

        他们回到办事处,主任问市长还有什么指示?袁传杰说没指示,让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处理,完了再出去联系些事情。主任忙问是否需要他做些服务?例如安排车辆?袁传杰说需要的话他会叫的。于是主任告辞离开。

        其实那时袁传杰已经在着手实施计划,他得把身边无关者都撵走,尽可能地堵塞耳目与口舌。市长们经常是需要服务的,但是此刻已经不需要了。袁传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处理什么文件,就是收拾东西。他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一只公文包,桌上一个不锈钢旅行水壶,洗手间里一条毛巾。他把水壶毛巾收到包里,检查一下,确定没落下什么,即悄悄开门,拉出行李箱拉杆,把公文包放在箱子上,拖着走。过走廊,进电梯,下楼,几分钟就出了办事处大门。

        他没叫办事处的车,在门外拦了辆出租,上车就走。办事处附近有几个住宅小区,出租车来往频繁,不必在路边等候太久。事前他从房间窗子往下观察过,知道不必担心在这个环节上过多被人注意。办事处的车当然是不能用的,否则他的行踪就会在第一时间里为人所知。

        他直奔机场。一小时后到达航站楼,再一小时后登机。没等上机他就掏出手机,不用正常关机方式,他直接卸下电池,强制关机,一举抹去自己与本信息社会关联的直通线索。其时还在候机厅里,并没有空中小姐在机舱里来回巡视,提示旅客们关闭手提电子设备,袁传杰处理手机与飞行安全无关。

        当天下午六时许,他所乘坐的飞机到达乌鲁木齐机场。这里与北京相差两个时区,此刻阳光灿烂,依然天地明亮。袁传杰拉着他的行李箱走过机场到达厅通道,通道两侧站着一些人,均着工作服佩戴身份牌,他们争相动作,向刚刚下机的旅客派发各种单子。袁传杰个高,瘦,神色警觉,衣着整洁,行李箱和公文包均为皮质,看起来档次不低,模样不像本地人,消费能力应当还行,守候在通道边的那些人对他很注意,单子一件件往他手里塞。袁传杰一声不响,来者不拒,谁派的都收,一会儿工夫,满手抓的都是单子,大小不一。这里边有的状如名片,是提供预订机票服务的联络卡;有的则是一大张,正面印有新疆或乌鲁木齐地图,背面详细介绍各景点和旅行线路安排,以及各种联系方式。

        袁传杰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

        “客人到哪儿?”

        司机是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普通话带当地口音。

        袁传杰说到昌吉。

        司机发动车子,快速离开机场。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机发问,像是有意与客人攀谈。

        袁传杰一声不吭,没听到一般。

        司机不发话了,闷头开车。这人车技不错,一路开得飞快。袁传杰坐后排,一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把子,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

        袁传杰没到过新疆,但是他知道该怎么走。他研究过地图,知道乌鲁木齐机场位于乌市之西,昌吉州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机场近侧。昌吉州是回族自治州,从乌市西行要经昌吉,所以如果在乌市无事,不如下飞机直接到昌吉,来日西去省点路途。

        很快,出租车走高速,不到半小时就有路牌标示:昌吉。

        司机问:“到哪里?”

        袁传杰还是没吱声。好一会儿,司机有点恼了。

        “我说,你到底上哪儿?”

        袁传杰说:“有哪家好点的宾馆?”

        司机猛一踩刹车,车轮擦过地面,“吱吱”有声。他也不说话,打方向盘转弯,拐上了一条林荫道。

        几分钟后他把袁传杰送到城市近郊的园林宾馆。该宾馆占地面积不小,四周绿树成荫,大堂宽敞堂皇,张灯结彩,看起来相当气派。

        袁传杰办了入住手续,要了一个标间。大堂小姐说,眼下是六月初,旅游旺季即将到来,此刻还好。再等一些日子,没有预订,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吗?”

        袁传杰没有吭声,抓起行李箱走开。

        他进了房间,稍微整理一下,没多耽搁,立刻翻阅在机场接收的那些单子,仔细研究了旅游图背后那些解说文字。他让总台给本房间电话开启长途功能,用它与乌鲁木齐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联系。这是他从手中那些单子里选定的。

        他询问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区的旅行安排。他说,他看到了一些资料,注意到该旅行社的一条乘车四日游线路。但是他要赶时间,对旅游线路中的一些景点也无兴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为他提供单独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务人员仔细询问了袁传杰的要求,说他们知道了,客人不想与其他游客掺杂,要包一辆车,请一位导游,根据自己的喜好,有的景点看,有的景点不看,自由行动,单独旅行。这种旅行方式固然不错,花费会大些。实不如参加他们旅行社的组团游,用的是中巴车,一车十来人,路上热闹着呢。他们安排的每一个景点都很好,很受游客欢迎,价格也合理。

        袁传杰没多听,即挂断电话。随后再找一家。他在机场接的单子多,大有选择余地。他打的第三个电话解决了问题,那家旅行社称他们可以提供袁传杰需要的服务。但是希望能够当面商定有关的细节。

        “怎么跟先生联系呢?”

        袁传杰说此刻他在昌吉,不在乌鲁木齐。

        “没问题,请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间。”

        该旅行社在昌吉驻有分支机构。他们反应很快,不过半小时,有人按了门铃。袁传杰过去开门,门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着两位年轻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传杰没有说话,转身把她们让进屋里。

        两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训练有素,她们给袁传杰递名片,其中一位留短发者为业务经理,姓王,个儿高,模样精干。另一位姓黄,脑后晃一束马尾巴,个儿小,活泼,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这是业务人员、助手。两人似有分工,高个儿王姑娘主谈,商量细节,计较珠锱,小个儿黄姑娘插嘴,开玩笑调节气氛,东问西探,打听虚实。

        “袁先生哪里人啊?”小个儿黄姑娘问话时侧脑袋,甩头发,表情很天真。

        袁传杰说,他从北京来。

        王姑娘说,旅行社可以为袁传杰包一辆车,有数种车型可供挑选,不同车型的报价不同,彼此差别不小。她推荐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别克车,说这种车跑起来平稳,空调也好。袁传杰摇头,说眼下这种天气,用得着空调吗?他要了一辆普桑,说这就行了。姓黄的小个儿姑娘哎呀一声,说怎么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车得相称啊。”

        袁传杰说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他是因为不喜欢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挤在一块乱哄哄四处走,所以才想多花点钱,自己行动。

        “袁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个领导,”小黄姑娘说,“不会是个大领导吧?”

        袁传杰说有这样的领导吗?身边没个人跟着?

        小黄姑娘咯咯笑,说领导就不会碰着情况吗?领导碰上情况时很不一样的。

        袁传杰说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关细节一一探讨完毕,包括费用。费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团组游报价高出许多,袁传杰把理由一一问明,即点点头,不再表示异议。王姑娘出示一份标准合同书,把双方商定的内容填写在条款的空格里。她说她们旅行社管理很规范。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什么呢?她做了进一步解释。她说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数种选择,既可乘车,又可乘机。乘车花的钱相对少,耗时较多,比较累人。乘机则是由乌鲁木齐直飞阿勒泰,再从那里换乘汽车走,时间省很多,当然价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双方刚商定的这种方式旅行,花的钱不比乘飞机少,耗的时间却要多。这些情况,她有责任向客人解释清楚,以供客人最后选择。

        袁传杰说他一向不喜欢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因为他特别担心安全问题。他还对王姑娘加以称赞,说不错,你们对顾客这样解释是负责任的。

        小黄姑娘又在一边叫,说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领导,讲话就不一样。

        袁传杰说他领导谁呢?鱼。他是研究员,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总部在北京,主营水产品,鱼虾蟹贝,紫菜海参,都搞。生产,加工,销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点养殖研究,也处理部分批发业务,手头上经过的鱼货很多,或者说,领导过很多鱼,不以斤论,以十万吨、百万吨计。

        俩姑娘都笑,特别是小黄,咯咯咯乐坏了。她说袁先生还真逗。难道袁先生这回是来干这个的?到北疆研究鱼,然后批发,拿去出口?

        袁传杰说真是有点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说,这回真是来研究鱼的。这去的北疆哪里?阿勒泰地区,阿勒泰最有名的去处是哪里?喀纳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纳斯湖去的。那儿有一条大鱼,特大,就在喀纳斯湖水里。

        小黄姑娘说不对的,那不是鱼,是喀纳斯水怪。

        袁传杰说这是一种通俗说法,或者说只是一种被媒体不断炒作因而广为人知的传说,其准确性有待研究。人们所说的喀纳斯湖水怪应当就是湖水里生长的大鱼,俗称大红鱼,学名哲罗鲑。他亲自研究过。

        小黄姑娘大笑,她说袁先生这么有把握啊?听说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当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里去找它,至今还没有谁真正看到过。据说有一年人们运去几条大船,在喀纳斯湖里撒大网捞它,网全破了,却没见到水怪影子。还有一回人们把十几架摄像机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来,机器全都进水啦,水怪还是连个影儿都不见。

        袁传杰干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里。

        “我是研究员。”他说。

        袁传杰按对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证,让两位姑娘将证上的号码记录于合同书上。他签了字,按照双方约定立刻交纳部分款项,并得到小黄姑娘开具的一纸收据。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动身。

        他提了个要求,请旅行社给他安排一位合适的导游,会不会捉鱼不计较,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必须是男性。

        “我这人很无趣。”他说,“别给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俩姑娘顿时不自在了,她们面面相觑。

        “袁先生,您是,这是……”

        袁传杰一声不吭。

        

        袁传杰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传杰精心策划了自己的这一次消失,其要点是不让人及时注意到。他选择的机会很特别,以前往北京参加活动为由离开。临行前他依例向市长齐斌报告,说自己参加画展开幕式后要利用一点时间,到国家几个部委联系工作,因此得晚几天回来。市长想也没想就满口应允。副市长们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会只办一件事情,袁传杰买一张机票,千里迢迢赶赴首都,只到中国美术馆挺胸背手去背诵一段讲稿,未免成本太高,顺便多办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精神。谁能想到袁传杰是另有图谋。应当说袁传杰机会挑选得很准确,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见,不出几小时就会满城声响,因为身边尽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样,那里的眼睛比这里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他的,袁传杰选择的时间也颇具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着一般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长齐斌在省里开会,他从省城挂来电话,要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急找袁传杰,让袁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有事相商。

        “他可能还在北京办事,跟我说过的。”齐斌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机就是接不通。奇怪,难道是丢手机了?”

        市长以为袁传杰在北京碰上了双休日,办不了事情,因此滞留不归。问题是再怎么有事,联络渠道也应当保持畅通。如今街上走来走去拾破烂的都知道在腰间别部手机,下载几条彩铃,以备开展业务。袁传杰身为副市长,担任一定职务,负有一定责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级有难题要请示,上级有指示要下达,都需要联系。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进入一些规定必须关机或者手机信号给屏蔽掉的重要场合,手机总是开着,半夜三更亦不例外。这回让市长找不着,还真是挺奇怪。

        政府办主任张耀不敢误事,赶紧亲自打电话联系,这一联系即让他目瞪口呆:袁传杰果真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本市驻京办得到了袁传杰的最后踪迹,那是一个电话。上周五上午,袁传杰从中国美术馆返回后不久就自行离开驻京办,没有谁看到他。但是并非不告而别,他给该办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动身,有重要事情要处理,就此离开,不回来了,驻京办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项事务。主任不禁发急,说市长去哪儿呢?司机还在这待命哪。袁传杰说不用了,有车,现在就在车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长办的事可能比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个朋友或单位的车用,这种事主任当然就不好多问了。

        袁传杰这个电话非常有必要。一声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驻京办立时就会闹腾开来。所以这个电话也属精心策划。此后袁传杰再无音讯。

        张耀询问了可能知道袁传杰行踪的每一个人,包括政府办负责处理袁副市长工作事务的副主任、相关科长和袁的秘书,每一人都知道袁副市长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却没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张耀给袁传杰的妻子打了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袁副市长可能什么时候回来?副市长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对其夫行踪也不清楚。她说袁传杰星期五上午来过一个电话,问了儿子学习的一些情况,他们的儿子今年读初三,下个月将参加中考,袁传杰挺留心这事,怕儿子不认真学习,偷偷玩儿电子游戏。袁传杰告诉其妻,他在北京还得待几天,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让妻子不必给他打电话,因为会议比较特别,手机不能开,开也没用,信号全都屏蔽掉了,联系不上。等可以联系了,他就会打电话告知情况。

        “你管好儿子。”他说,“其他的别操心。”

        市长夫人显然还是有点操心的,没人问起可能不注意,政府办主任一打电话,除了问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还打听他电话里都说了些啥,问得太细致太过头了,不比平常。市长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电话里询问说,袁传杰到北京开的什么会议?牵涉国家机密?是不是临时通知的?怎么原先只听他讲过画展,没讲还有会议?

        张耀支支吾吾,只说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因为市长有个批示要办理,想知道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

        张耀立刻把情况急报市长齐斌。齐斌还在省城,听完主任报告,他在电话那头好一阵不出一声。

        事情挺棘手。袁传杰不是一般人物,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重要官员。这样一个官员突然找不到了,这可比一个初中男生挨老爹一巴掌拿了几块钱离家出走要复杂得多。袁传杰这一级别干部是省管干部,如确实意外失踪,无论疑为何故,都应当立刻向上级报告,否则万一有事,责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于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无法及时联络,这时候匆忙报告就属极不慎重。袁传杰是去北京联系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领导多,会不会还真是碰上了某个特殊事情要处理?要是他在那边忙碌,这边报称失踪,笑话就大了。类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传闻满天,人们马上会问他怎么啦?被犯罪分子劫为人质,还是自己犯事了?如今报纸上常有类似报道,某腐败官员在落网之前听到风声,远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等等。袁传杰来的是这一手吗?他犯的案子一定够大了,是单纯的经济案吗?有没有女人掺杂其间?也许还不只一个女人?

        所以齐斌会在电话里沉吟,说不出一个字来。老半天,他问了件事:“你找过安办刘志华没有?”

        张耀说没有,不敢惊动太多人。

        “问他。包括台风前后的情况,让他想一想,袁副市长是不是说过些什么。”

        张耀说好的,立刻就办。

        齐斌让张耀迅速搞清情况,内紧外松,千万不要弄得到处声响。等情况明朗些,比较有把握再决定如何处置。

        “记住了。”他特别强调,“安办,还有台风。马上给我搞清楚。”

        市长齐斌为何如此关注安办?这有原因。安办即“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同时挂安监局牌子,为市政府辖下处理相关安全事务的工作机构。该办职能范围很宽,任何地方发生大宗矿难,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一定有该机构的官员。其他如重大车祸、厂房倒塌、锅炉爆炸,甚至歌厅失火伤人之类事件,他们均参与处置。此刻袁传杰虽失去踪迹,却未发现涉嫌重大伤亡,尚未牵扯哪条人命,包括他自己,为什么找他要查至安办?原来袁传杰在本市管这摊,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长。

        本市安办主任叫刘志华,跟其他相关人员一样,他对袁传杰行踪一无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比较特别。

        “感觉有点异常。”他说,“台风来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样。”

        他说袁传杰。袁传杰哪里让他感觉异常呢?交谈,还有情绪。

        半个月前,本市经历了一次意外的台风袭扰。说其意外,是因为来得特别早。本市地处沿海,难免受台风眷顾,每年都得迎接几场。历年侵扰本市的台风多在七月之后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台风就从太平洋直跑过来。气象台预报台风可能袭击本市之初,几乎没人相信,都觉得那些再世诸葛一向喜欢喊“狼来了”,这狼远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样,得在那里头使劲扑腾扑腾游一阵子,哪能说来就来。因此一些领导层层开电话会议,发明传电报,极其严肃地部署防风抗灾,调门很高,其实心里大多没太在意,只因气象部门喊“狼来了”,再怎么也得跟着一起喊喊。袁传杰却不同,他没太吭声,但是脸色变了。

        “真是,”他说,“妈的。”

        细论起来,台风、地震、洪水之类都属天灾,归老天爷直接安排,袁传杰够不着的。虽然他管安全,台风惹的祸性质略有不同,不像矿难等重大责任事故多属人为,这一点袁传杰比谁都清楚。但是他骂娘,极不高兴。袁传杰为人比较沉,笑容不多,平时却很克制,很少有人听他骂过娘。

        他叫了安办的刘志华,还有数位相关官员去了东屿湾。东屿湾位于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处,海湾宽阔,两侧丘陵环抱,外海有东屿等小岛和礁盘耸立,断断续续连为一线,组成天然屏障遮挡风浪,湾内水深潮缓,水质优良,是一个极好的渔场。东屿湾北侧为邻市的辖区,不归袁传杰操心。南侧则分属本市两个辖县,为全市范围内最大的海水养殖区,沿岸渔排延绵,网箱相接,纵横数里,有“海上渔村”之称。

        袁传杰说,这种地方最薄弱,全是木头房子,绑在泡沫浮子上。这里水下网箱里养的鱼可能数十万数百万计,水上木头房子里少说住着几千个渔工,有的拖家带口,连同他们的家当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渔排上连歌厅饭馆都有,够热闹的,却都像胶水粘的一样,最禁不起台风。用不着十二级,有个八九级就一塌糊涂了。

        “咱们让台风别往这边来,别那么大,做得到吗?”他说,“无能为力。”

        “袁市长放心,没有问题。”

        林和明郑重表态。说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全县上下已经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一定把灾害损失减到最小程度。林和明是副县长,个儿瘦小,模样精干,也就三十岁出头。他们这个县占据了东屿湾最好的几片海域,渔排最多。他在县里分管安全,袁传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专程从县里赶来陪同袁传杰做防灾检查。袁传杰一行驾到那天,太阳高照,天气闷热,气温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传杰说这天气不大对头。

        “最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他说,“怕人不对头。”

        林和明说袁市长指示非常重要。他们已经开过动员会了,从上到下,县乡村层层动员,县里提出口号,叫做“高度重视,紧急行动,厉兵秣马,全力以赴”。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制定了几套应急预案,把东屿湾这一带的抗灾作为全县重点,要确保渔排和渔轮人员的安全。台风不来便罢,一旦来袭,紧急处置机制马上就会启动,渔排和渔船上的人员会立刻撤离,各项安全救援措施会一一落实到位。

        袁传杰在镇上开了个短会,听了县里、镇里的汇报。其他不议,就讲渔排人员安全。林和明以及县里镇里有关头头,包括该县公安、卫生、交通、渔业部门的领导一一介绍了情况。场上基本都是负责官员,见多识广,水平不低,经验很丰富,表达很清楚,有关措施考虑得相当细,有措施有保障,讲得都不错。

        林和明说:“袁市长给我们指示一下?”

        袁传杰眼睛盯着与会者,一声不吭,就像没听到一样。

        “市长,袁市长。”

        袁传杰这才回过神来。

        他说了句话:“咱们受不起的。”

        没有指示。他说走吧,看看去。

        袁传杰颇显失态,在众人面前。但是不仅就此。离开会场后,袁传杰带着县里镇里六七位官员,上了停在码头边的一条快艇,是当地公安边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务艇。靠码头这一侧有大批渔排,袁传杰却不看,他让警务艇离开渔排,往外海方向远远开去,有如准备远遁。

        海上泊着几条船,是运输船,载运养殖饲料的。袁传杰说:“靠上去。”

        那时候海上没有风浪,水面平静。但是毕竟是在水中,两船相靠也不容易。驾驶快艇的警员减速,倒车,侧身,小心翼翼往运输船舷上挨。袁传杰在那时问了句话:“有麻烦时,你们怎么安排这些船只人员撤离?”

        镇里书记镇长立刻报告,说他们研究了多条具体措施,老办法之外有新办法,例如采用现代通讯手段,用手机群发短信。

        警务艇靠上运输船,袁传杰说过去看看,随行的几个官员一起拦他。警务艇与运输船间有高差,把一条长踏板搭在警务艇上部和运输船舷间,有如一条天桥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里晃,天桥不过一板,如此狭窄,让人看了头昏,哪里敢走。副县长林和明说不行,太危险了,市长不能动,有什么事把船老大叫过来问问就行了。

        袁传杰不听,非上那船不可。他说:“你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的?”

        于是无话。袁传杰抓着绳索,走过踏板,上了那运输船。

        他的动作很熟练,相当平稳。袁传杰自称“研究员”,那不是瞎话,他真有职称,就叫研究员。袁传杰是学水产出身的,水产学院出来后到中科院下属一家海洋研究所读研,毕业留所工作,搞海水养殖项目。后来到本市挂职,末了留了下来。袁传杰在本市干过海洋渔业局长,当年经常来去于东屿湾,本地网箱养鱼的发展跟他莫大相关。所以台风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摆就往海边渔排这里跑,很自然,不奇怪。袁传杰当年常来去于海上,此刻船间行走依然从容。随同的几位官员比较麻烦,他们都没在海上养过鱼,类似动作未曾练习过,压力很大。但是市长走在前边了,硬着头皮他们也得跟。幸好那会儿风平浪静,有惊无险,大家鱼贯而过,倒也平安无事。

        袁传杰查看了运输船的各项设施,询问船老大做了什么防风准备。他对如何通知人员撤离格外关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机。船老大说这里没信号,用不上的。

        站在袁传杰身边的林和明不禁脸色一沉,回头喝问跟在身边的镇里头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说的?”

        镇书记和镇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他们说信号嘛应当是有的,可能弱一点,因为机站会远一些。除了手机,也还有其他这个那个办法。

        袁传杰把手一摆,厉声道:“别说了。”

        当下气氛为之一变。袁传杰也不说话,调头离开运输船,顺船间踏板往回走。众官员知道袁传杰抓住把柄了,不高兴了,免不了个个尴尬,小心翼翼,跟后边鱼贯而出,没人敢说话。眼看着袁传杰走得还是刚才那般平稳从容,却不料有一个小浪掀动,船只轻轻一晃,幅度很小,别人没怎么样,袁传杰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脚下一绊,身子一歪,径直从天桥掉下来。还好那时他已经走到警务艇这头,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员身手敏捷,眼明手快,一拽,刚好把他拉住。

        众目睽睽之下,袁传杰差一点掉到海里,成为落汤市长。让身边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吭不声,摔下来那会儿只是大睁眼睛,连本能的一声惊叫都没有。情形十分异常。

        回到码头,袁传杰也不多说,对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台风到的时候,你必须在这里。”

        林和明说:“市长放心,我亲自坐镇。”

        袁传杰说,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电话或者手机突然响铃,那肯定是大事。现在他最怕的是到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说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准备好了,群发短信,万无一失。事到临头才突然发现原来海上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

        林和明说他立刻彻查,切实落实市长指示,保证杜绝一切隐患。

        袁传杰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咱们受不起的。”

        

        旅行社给袁传杰派来了一个导游,安排并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传杰要求,他们派来的是个男子。这人叫陈江南,身材瘦小,模样沉稳,约三十岁出头,两只眼睛挺大,有神,很灵活,在袁传杰身上转来转去,一副精明模样,挺开朗。按照约定,陈江南一早来到园林宾馆,带着一辆普桑车,还有一位司机。这人不像昨晚的小黄姑娘那样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他不追问袁传杰为何到喀纳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准备买鱼并图谋出口,不显得特别多嘴,但是一出场就跟袁传杰闹了个不愉快。

        他说喀纳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闻了吗?”

        袁传杰当即沉下脸来,追问怎么回事。陈江南告诉他,新疆电视台早间播了一条新闻,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发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区气温偏高,融雪加快,这四五天里又接连降雨,引发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区数处被水淹,电视新闻里播了城中水患画面,相当严重,当地正在组织抗洪抢险。

        袁传杰异常恼火:“怎么这也闹灾?”

        陈江南说老天爷的事,咱们管不着啊。

        这还有什么话说?

        陈江南说袁先生咱们现在怎么办?只能改变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州里走走?这一带其实很有看头的。附近的吉木萨尔县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故地,当年边塞诗人岑参在那里写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古传唱。还有宋时的西大寺,壁画非常独特。阜康市境内,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峰下的天池,传说更悠久了,据说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时,跟王母娘娘约会的瑶池。古时候男女领导约会,挑的当然是好地方,咱们去感受一下?

        袁传杰摇头。他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纳斯。

        “发洪水呀!”陈江南大睁眼睛道,“过不去的。”

        袁传杰牙齿一咬,下了决心。他说它发它的洪水,咱们走咱们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么巧还有什么说的?赶上了就上。

        陈江南反对。他说不行,这种情况没法安排。他们得为游客的安全负责。袁传杰说没让旅行社管那么多,走,抓紧。昨晚双方已经商定了,确定的事情就执行,不能违约。陈江南强调他们没有违约,他们也不希望改变计划,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灾属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变行程不属违约。情况就是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无能为力。袁传杰不听。

        “讲那么多干什么。”他说,“别浪费时间。”

        他警告,说不要以为一句“无能为力”就可以把什么都搪塞掉。陈江南再拖延,他会立刻向其公司投诉,如果公司决定违约,他绝不会放过,直至诉诸法律。

        陈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头去打手机。这电话打了很久。

        末了他回来了,脸上极不情愿:“走吧,袁先生。”

        他没多说,不讲这走的哪里。袁传杰也一句不问。

        他们上了车。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纳车,车门的玻璃窗没有电控升降装置,靠摇把上下。车况老旧,显然已经接近报废,看模样还能跑,作为旅行专车,跟所谓“成功人士”倒也确实不甚相配。其好处除了费用相对便宜,应当还有一条,就是格外不显眼。开车的驾驶员姓苏,小苏,年轻小伙子,个头高大,模样朴实。

        袁传杰坐上车后排。陈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车启动,“轰”一下朝前一蹿,车身到处咯咯发响,袁传杰抓紧手把,看着轿车快速驶离园林宾馆,不一会儿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这天天气很适宜行车,阴天,没太阳,气温不高不低。公路顺天山北坡蜿蜒,沿准噶尔盆地南缘行进。天地开阔,苍茫辽远,雄山大漠间景色万千。袁传杰置身其中,那么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赏,他竟浑然不觉。车驶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后排座椅上,一眨眼间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车身的持续摇晃中沉沉入睡。无限风光尽在梦外,如此旅游。

        他醒来时车停在路边,那时已经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无一人。司机小苏下车解手,陈江南跑到前边打电话。袁传杰看到他把右手举到空中,一边打电话一边比手势,动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丰富。

        这人表面上笑模笑样,其实很警觉。他不在车上打电话,尽管袁传杰睡得失去知觉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够远,不让袁传杰听到他跟人通话的内容。

        回到车上时,看到袁传杰已经醒了,陈江南主动招呼,问袁传杰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袁传杰说他是床上难眠,车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车而不要飞机。

        陈江南笑:“趁这时间,给袁先生介绍一下情况可好?”

        袁传杰点头。

        陈江南开始其导游事项。他对袁传杰说,从昌吉到喀纳斯有几条路线可供选择。通常是先到布尔津,然后再往喀纳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选一条。兜个小圈,先到阿勒泰,从另一侧进布尔津再走喀纳斯。这样走路程长一点,路况好一些。但是现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问题了。他刚用手机了解过情况,那一带确实突发洪水,看来挺严重。

        袁传杰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

        陈江南说不清楚。

        “道路桥梁怎么样?”

        陈江南还说不知道。

        袁传杰即批评,说看陈江南不停地打电话,都干什么了?跟王母娘娘谈恋爱?没掌握住情况嘛。陈江南不禁发笑,说袁先生真是有点脾气。如果袁先生来当他们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实袁先生不用管那么多。考虑自己就可以了。这么闹洪水,还干吗去?难道是视察灾情,像那些领导似的?

        袁传杰说此间灾情不归他视察。他到这里不研究这个。

        他们继续前进。越过克拉玛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陈江南向袁传杰推荐途中的魔鬼城,说那是一种风蚀景观。大漠里风沙大,飞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岭石头常年受风,数亿数千万年下来,就给风沙雕刻得奇形怪状,有的像人头,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顺道欣赏一下?袁传杰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对陈江南的话充耳不闻。

        陈江南很知趣,即闭嘴。袁传杰却说话了。

        “喀纳斯湖水温大约几度,这时候?”他问。陈江南摇头,他说估计水温相当低。喀纳斯在北疆,欧亚大陆的深处,中国版图的最西北角,纬度高,气温低。喀纳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个高山湖泊,冬天里湖面结冰有几米厚,封冻期长达四五个月,眼下化冻开湖没多久,冰峰雪水汇到湖里,湖水肯定冰凉。

        “是友谊峰下来的雪水吗?”

        陈江南说不光友谊峰。那儿有好几座山,友谊峰是主峰。喀纳斯湖与友谊峰还有一段距离,到友谊峰就到国界了,中国、俄罗斯和蒙古以它为界。

        袁传杰还讲水温。说估计那条鱼的皮一定挺厚,否则不能耐寒。陈江南问是哪条鱼?袁传杰说就人们所传的喀纳斯水怪,它其实是鱼。

        陈江南说这东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几百岁上千岁了吧?眼下大家兴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于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觉得它好吃,或者还能拿去出口卖一个天价?所以它得藏到喀纳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传杰说它藏得了吗?不会无能为力吧?

        中午,他们在路边找了一家维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拉条子。现拉的面条,煮熟后汆凉水,拌菜吃,风味很特别。袁传杰吃着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饭馆。他从饭馆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篱笆走上一个坡坎。这时后边传出声响,扭头一看,是陈江南跟了出来,紧随不舍。

        “袁先生内急?”他说,“乡下地方,找个背人处就行了。”

        袁传杰不答话,也不解手,调头走回饭馆,接着吃那碗面。

        原来陈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强。同时他也多嘴。他在饭馆里向袁传杰介绍自己的来历。他说袁先生一定听出点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东。十多年前他在山东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恰有个机会,报名支边到新疆工作。后来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并不是专职导游,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划和项目推介,由于袁传杰要求的导游必须是男性,他们那里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几位小姐,因此就由陈江南跑这一趟。实际上他搞旅游是后来的事,之前他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当过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办公室从事过文秘,还干过刑侦。有一次追捕嫌犯,开枪时有误,伤了路旁的群众,不好再干警察了,才改行从事旅游。

        “我练过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斗基本功还行。我带团特别注意安全。袁先生咱们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么事。”

        颇有些弦外有音。袁传杰没有管他。

        吃完饭继续前行,袁传杰还那样,一路睡觉。他们的普桑车驶出大漠,经福海,绕过乌伦古湖,该湖的蓝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云天,俨然一个北疆大湖。行进整整一个白天,傍晚前轿车越上一道山岭,司机小苏说,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两条山岭之间的谷地里。陈江南给袁传杰解释名词,说阿勒泰地区属哈萨克自治地方,阿勒泰这个地名出自蒙语,意为“金山”。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曾经经过这里,远征中亚、欧洲。也有人说阿勒泰其实为“冬窝子”之意,是古时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驻留之所。

        袁传杰问:“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一时语塞。

        他们进了阿勒泰市区。到了预定的宾馆,陈江南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时,第一句话就打听:“昨天阿勒泰没发大水?”

        还真是发了。服务员说洪水从河里漫上来,哗哗哗好大,卡车都给冲走了,吓人得很,城里低洼路段被水淹没。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尔津那边咋样?”

        服务员说布尔津不能去,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这边更大,路都给冲坏了。这边旅行社的喀纳斯游已经全部叫停。

        陈江南调头看袁传杰。袁传杰越发脸臭。他们都没说话。

        他们去宾馆餐厅吃晚饭。这家宾馆环境优雅,绿树满园,一片一片,挺拔高大,全是白桦树。初夏时节,嫩叶满树,晚风中处处新绿。他们这一路都逢阴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阳斜照,白桦林间闪闪烁烁,都是阳光的碎片。

        陈江南说这是北疆,植被独特,往喀纳斯更鲜明,类似欧陆风光。

        饭后走出餐厅,太阳已经落山,黄昏迅速降临,气温也低了下来。陈江南说今天这一口气跑了七八百公里,当年穆天子约会王母娘娘怕也没这么急,袁先生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袁传杰点头。他们进了房间。袁传杰住一个标间,导游和司机住隔壁一间。袁传杰没多耽搁,进房间擦一把脸,找件夹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门紧闭,那两个人悄无声息。

        他轻轻关门,独自离开宾馆。外边已经发暗,他穿过公路走向城区。

        他在市区外围的克兰河上找到了洪水,这条河河面宽阔,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桥上,只觉桥下河水浩荡。桥上的路灯光投下河面,即让奔腾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见水流湍急,奔流之声轰隆轰隆,千军万马一般,果然如宾馆服务员所形容,叫“吓人得很”。袁传杰站在桥的中部往下看,观察洪水,好一会儿抬头,意外发觉桥那头有一个黑影,不动声色待在暗处,是一个人。

        那会儿桥上很安静,行人极少,偶有来去,都是匆匆走过。北国晚间,山风强劲,凉意袭人,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如此沮丧,到这里来寻找洪水?

        袁传杰快步过桥,沿一条大道走向城里。北疆内陆城市晚间比较冷清,街道宽阔,路灯明亮,但是两旁商店多已关门,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热闹之际。袁传杰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记随处可见。大街人行道这一片那一片铺满淤泥,还没来得及清除干净。一个沿街小公园地处低洼,眼见得一片狼藉,显然是被洪水整个淹没。一条道沟严重破损,路面上豁然一个深深的大洞,洞旁砖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从下边迸涌而出造成的破坏。但是路两侧建筑完好,没有倒塌,可推测人员基本安全,应当不会有什么伤亡。

        袁传杰独自夜游阿勒泰市区,东转西转,漫无目标,徒步行走,如陈江南所笑,叫“视察灾情”,整整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返回。再上大桥时,他又驻足不行,俯在桥中部栏杆上,脸向桥下水面,静静倾听。夜幕里河水咆哮,声响骇人,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就那么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北疆深夜,温度降得很快,袁传杰虽穿上夹克,依然感觉挺冷,直挨到浑身冰冷实在待不下去了,他才悻悻离开,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宾馆。

        夜游期间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见异常,却也有一两瞥间,似乎又看到了大桥头的那个黑影紧随不放,恍恍惚惚有如梦境。

        回到宾馆已是深夜。袁传杰注意到隔壁房门紧闭,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们继续动身前往布尔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陈江南却再没动议改变计划,可能因为清楚客人不会接受。袁传杰这人话不多,却特固执,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没到彻底绝望,显然他不会放弃,只好见了棺材再说。

        布尔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四小时,途中有几处地段修路,施工人员在紧急修复水毁路面,车辆因之滞留。多费了时间,总的却还顺利。

        袁传杰又是那句话,他问陈江南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笑,说一路上水可大了,没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传杰几乎睡了一路,跟头天一样。别说路旁的大水,北疆风光于他也是不视不见。陈江南说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没合眼。袁传杰不置一词,没听到似的。

        到了布尔津已是午后,他们在县城稍事休整,草草午餐。布尔津风情独具,街道很宽,两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样,造型雅致,阳光照耀下特别明丽鲜艳,如陈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种欧陆景象。他们把车停在城市外围,一条河流在那儿浩荡西去,江面格外开阔。流速不急不缓,水量显得非常丰沛。这是布尔津河。

        陈江南说袁先生找洪水吗?在这里。

        袁传杰问:“河水往哪去的?”

        陈江南说它出国去了。布尔津河是从北边喀纳斯那里流下来的,经布尔津县城后汇入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向西流出国境,到哈萨克斯坦的斋桑湖,再北流入俄罗斯,汇进鄂毕河,流往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境内唯一一条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传杰说这跑得远啊。

        陈江南说大约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远些,从北京到布尔津。

        袁传杰没有吭声。

        午饭时陈江南推荐一种饮料,叫“格瓦斯”,说是俄罗斯那边来的,口感独特。袁传杰尝了一点儿,果然挺特别,微酸,有点酒精度。正喝着,陈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着饭馆一角的电视机说:“完了。”

        不是电视机完了,是电视机的画面:当地电视台正在插播一则通告,是布尔津旅游部门关于喀纳斯湖旅行的。通告说,由于近日接连降雨,山洪爆发,前往喀纳斯的道路多处严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车辆和游客受困滞留于山间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预计四天之后可以全部修复。在有关方面发布通行通告之前,请大家暂停前往,以免被困于途中。

        陈江南说:“就到这里吧,袁先生?”

        袁传杰把饮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屏幕上没别的内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复播放。袁传杰神色惨淡。

        陈江南说:“我说过的。不可抗因素,无能为力。”

        袁传杰一声不吭。

        

        袁传杰踪迹的线索最终还是从北京找到。

        袁传杰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被谋杀,估计也不会在别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他真有什么特殊事项要办理,更极端点说,如果他因为某种缘故,在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后准备潜逃,永久消失,其暗迹也是隐自北京。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把寻踪重点放在北京。时间紧迫,他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搞出点眉目,以免误事。星期天下午发现情况异常,当晚多方联络,没有进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动身,亲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资深科长着便衣与张耀同行,这人长期从事刑侦工作,办案经验丰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长齐斌同意让公安人员参与。袁传杰是现任副市长,不管他是出意外还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缘故却遭无端怀疑,同样影响恶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请专家参与。尽快弄清情况,才好决定。市长特别强调,在情况尚未明朗前,须严格保密。

        张耀与该科长着重查找袁传杰的去向。他们觉得袁传杰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人心思缜密、细心,他那种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场合,出事而不为人所知的几率很低。另外他们觉得袁传杰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为之去了哪里,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经离开。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边走走,那基本上不会有事;如果他不声不响就这么离开,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样的话他一定是走得远远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选当然是飞机。

        袁传杰前往北京的机票是秘书在本市民航售票处定的,袁传杰交代秘书买单程票,因为他在北京还要办点事,回来的时间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传杰是本市副市长,经常在本市媒体出头露面,本市几乎人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远走高飞而不让人察觉、怀疑,他会选择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购买机票。袁传杰到达北京那天,本市驻京办主任带着车到机场接他,直接从出站口接到办事处,此后他并没有独自外出时间,直到最后离开。他当然可能直接去机场,临时买票动身,但是这人有“研究员”之称,行事线条很细,一向很有计划,应当会事先安排妥当。

        驻京办总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条线索。星期四晚,该小姐在总台值班。她记得当晚八点来钟有一辆小面包车停到办事处门外,车上涂有某航空票务服务公司标志。那个时间恰是袁传杰吃完晚饭,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当时袁传杰对办事处主任说,晚上他要准备一下明天在中国美术馆仪式上的讲话,然后早点休息。

        总台小姐怎么会对某航空服务公司的标志有印象呢?因为该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门外有大幅标志牌和广告,标有联系电话。有心者路过一瞥,转身就能取得联系。

        张耀他们立刻赶往该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个正着。购票记录清清楚楚,顾客是用电话联系的,服务公司当即送票上门,客人亲自验票,确认无误,钱据两清。购票人即袁传杰,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乌鲁木齐。

        两个追踪者面面相觑。

        袁副市长这干吗了?乌鲁木齐!

        恰在其时,张耀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却是袁传杰的妻子,副市长夫人。

        她追问情况来了。此前张耀打电话问袁传杰行踪,把她问奇怪了,眼下轮到她来跟踪追击。她说家里有件事要找袁传杰,怎么搞的,什么电话都找不着,手机一直关着,晚间也不开。奇怪了,从来都没这样过。他去北京开的什么会?加强安全生产管理的?高度机密?晚间也不能开手机?政府办应当多少知道点吧?

        这还能怎么办?张耀主任支支吾吾,说袁副市长的那个会嘛,可能是比较那个那个。他也一直联系不上。没关系的,明天再试试,可能手机就开起来了。

        那一刻他突发奇想,把市长夫人揪住了。

        “有一个人从新疆打电话来,也是急着找袁副市长。”张耀问,“您知道袁副市长在新疆有什么事吗?”

        市长夫人茫然。她说不知道,他们家没有谁在新疆。

        “是新疆的乌鲁木齐。”

        市长夫人忽然脱口问:“一个医生吗?”

        “好像,好像。”

        市长夫人说,曾经听袁传杰说起过一个什么医生,远得很,在新疆那里。他是随口提到的。他还说新疆不错,台风够不着。

        新疆那里有一个医生,跟袁副市长有瓜葛。该医生所居地方不错,因为没台风。袁传杰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悄悄起飞,事前做一番精细筹划,抹除踪迹再关闭手机,让自己在这个信息社会里骤然蒸发,被疑为失踪,紧急查找。原来没大事,就是到一个台风够不着的地方找一个医生。

        这种设想十足荒唐。

        值得注意的是台风。袁传杰心里的台风情结相当之深。这有缘故。

        前段时间,袁传杰在气象预报将有台风来袭时去了东屿湾,差点掉到海里。那时人们还多不以为然,觉得气象台那些再世诸葛就会喊“狼来了”。没料几天后台风真的从海里跑上岸来,来者不善,简直就是特意前来找茬儿。该台风强度很大,比历年同伙早了两个来月光临,于是大家有的忙了。

        台风登陆在黄昏,中心位置掠过本市南部,距市区近百公里,全市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台风登陆当晚袁传杰留守市区,带着几个人于满城风雨中东奔西跑。按照职能分工,防灾抗灾事宜由防汛抗旱总指挥部调度指挥,另有领导专管,袁传杰主要是安全一摊,这种时候关注点还在防范安全事故。大至泥石流是否毁村破路伤人,小至街上广告牌被风吹倒是否祸及过往车辆行人,这种时候有的是事。天灾之下,人力难及,有时实在无能为力,但是却不能因此听天由命,躲在家里喝茶睡觉。尤其是负一定职责者,这种时候哪怕什么都办不了,最好还得出入风雨之中,“亲临抗灾一线”,否则无事好说,一旦有事难逃失职之嫌。这道理各级领导都很明白。

        当晚市安办主任刘志华紧随袁传杰,他们坐着袁传杰的轿车视察市区各险要地段,体验台风之骇人。晚上十点来钟,风雨略小,袁传杰忽然要出城,北上,到东屿湾去。

        刘志华支支吾吾说了半句话:“齐,齐市长好像在那儿。”

        袁传杰一声不吭。

        很异常。一段时日以来他总这样。

        刘志华说的是半句话,意思却已表达完整。他是提醒袁传杰,此刻东屿湾那边的事情不劳袁传杰太操心。谁在那儿呢?市长齐斌亲自坐镇。这种情况下袁传杰不先打个招呼就扑上门去似有不宜。他的意思袁传杰能不明白?可居然一声不响。

        台风到来前,市长齐斌安排政府领导们分头负责,袁传杰及另一位副市长留市区,其他人下县。齐斌自己去北部,控制全市情况,兼管邻近东屿湾的那两个县。通常情况下,除非他有所召唤,其他人管好自己的事就成,没必要自行其是去瞎插手。

        但是袁传杰不管,一声不吭他就扑了过去。

        东屿湾离市区有八十公里,有国道相连,为高等级水泥公路,路况很好,正常行车时间仅需一小时。当晚风劲雨猛,轿车不敢开快,整跑两小时才到东屿湾。袁传杰一路既不说话,也不打电话,不向市长报告,也不联系县里镇上,直接把车开到了东屿湾渔港,停在几天前他检查防灾时停过的地方。

        海边正乱。时已午夜,渔港输变电设备被台风所毁,停电,一片黑暗,但是渔港附近人头晃动,风声雨声中人声嘈杂,电池灯光乱扫。袁传杰当即色变。

        东屿湾位居本市北部,离台风登陆点相对较远,受到的波及略小。当天下午至上半夜也曾风雨大作,此刻雨不止而风渐息,台风已到强弩之末,轮到岸上的人躁动不已。这一带有大量渔排和渔船,台风来袭前养殖主和渔工们通通上岸避风,那时大家知道保命要紧。待风雨稍平,命保住了,众人的眼泪哗哗哗就像雨一样下来了:如袁传杰所说,所谓海上渔村就是大片捆绑在泡沫浮子上的木头小屋,哪里禁得起强台风摧残。几小时风雨大作,大片渔排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布于广大海域,黑暗中海面上到处漂着渔排残骸,其场面有如“泰坦尼克号”沉没。被台风摧毁的何止是水上木屋,这些木屋旁都有大片网箱,网箱里都养着鱼,对养殖户来说,这些鱼就是钱,动辄数万数十万元甚至以百万计,许多人全部的身家都在这里。活鱼不同于细软,无法捞出水席卷而撤,只能眼巴巴丢在海中,任凭风雨扫荡。

        所以台风稍减人们就穿着雨衣套着水靴有的还打着赤脚迫不及待地聚集在渔港边。晃来晃去满岸是灯。人群中有人喊叫有人哭泣,一些性急的不等天亮就划船下海,企图赶去收拾残局,抢回点老本。

        袁传杰骂娘,说:“妈的,妈的!”

        这时他才打电话,找此地副县长林和明。时已午夜,林和明却未懈怠,手机还开着,没有违背上级要求,有事一打便通。

        “你在哪儿?”袁传杰问。

        林和明说他在东屿湾。如几天前他向袁传杰保证的一样,台风未到,他就亲自率队到东屿湾坐镇指挥。这一次台风虽然是在南边登陆,对东屿湾一带的影响还是很大,灾情相当严重,尤其是海上网箱养殖户损失惨重。台风中,县乡村各级领导干部坚守在第一线,带领群众抗灾,齐斌市长顶风冒雨视察现场,做出重要指示,亲自组织指挥,给干部群众极大鼓舞。现在台风影响已经减弱,各级领导干部依然毫不松懈,坚守岗位,务必落实齐市长指示,夺得抗灾全胜。

        “袁副市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林和明问。

        袁传杰冷笑。

        “你真敢啊。”他说,“马上来东屿湾。我在这里。”

        “袁,袁,袁,”电话那头声音一下子变了,“我是,我是。”

        “该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有!”袁传杰厉声道,“你这里出事了!”

        林和明叫,他说不会的,他都安排好了,没有问题的。

        “住嘴!”

        袁传杰挂了电话。

        袁传杰和刘志华在海湾边紧急调度,十几分钟后水上派出所的警员奉命赶到,镇上干部亦来到现场,海湾边的局面逐渐得到控制。袁传杰追问情况,得知台风到来时林和明确实在东屿湾,陪同齐斌市长视察各防灾环节。齐市长走后不久他才离开。林和明离开后,当地各方面干部觉得台风过了,情况已经缓和,没事了,一个跟一个接踵而去,睡觉的上床,吃消夜的进店,受命值班的数人聚到镇政府办公楼,点起蜡烛围坐打牌,都没想到会有个袁传杰一头扑了过来。

        袁传杰怒不可遏,他骂夸夸其谈,骂玩忽职守,说这能受得住吗?受得住吗?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到了袁传杰的手机上,却是齐斌,市长亲自打的电话。

        “老袁在哪里?东屿湾?”

        袁传杰忍着气,低下声说是的,顺道路过看看,情况不太好。

        “你在那里就近指挥。”齐斌即下命令,“我让他们书记县长马上赶到。”

        市长怎么会知道袁传杰的行踪?原来是林和明给他打了电话。齐斌说,林和明正在处理一件事情,比较重要,刚才专门打电话向他请示。从抗灾全局考虑,他同意了。林和明暂不返回东屿湾。

        “你全权处理。”齐斌说,“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袁传杰一声不吭。

        放下电话后刘志华问袁副市长有什么事情?袁传杰很失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唯表情沮丧。刚才还在发火,忽然没了,话也没了。

        后来了解,当时林和明确实回不了东屿湾,因为他已经跑得够远了。差不多在袁传杰从市区赶往东屿湾那个时间,林和明从东屿湾启程,经国道上高速,顶风冒雨直奔省城。林和明到省城做什么事呢?上省电视台,急送本市市长齐斌在第一线指挥抗击台风的新闻画面。市主要领导深入抗灾一线,本市新闻媒体尤其是电视台肯定要跟随纪录并报道的,县里的电视台不用说更得到场。当晚齐斌亲临东屿湾,于大风大雨中视察,做重要指示,记者们很卖力,拍了大量画面,很有冲击力,极感人。齐斌一走,林和明即吩咐本县电视台的记者紧急编辑画面,报送省台,务必赶上省台的早间新闻节目。林和明说这一回特地让县台记者拿新买的新式数字摄像机拍,比市台记者的机器好,效果格外突出,栩栩如生,特别感人,得想办法让省台用咱们这些画面。

        “市长肯定高兴。”他说。

        为确保这条新闻及时发出,林和明用自己的车,亲自带记者连夜赶往省城。

        林和明担任副县长前,在该县一个山区乡任乡书记,提拔时颇有些争议。这人年轻,聪明,会来事,很能干,但是名声不佳,有议论称他就是嘴功好,还有拍功强。这类干部比较占便宜,总是“小林不错”,领导有印象,比较得宠,容易脱颖而出。就这样他上了,当副县长,主管安全。

        但是东屿湾出了事情:台风刚过,风浪不定,有几条冒险出港的木船失踪于夜海,船上载员多人,具体数目不详。

        袁传杰说过,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是人不对头。他有先见之明。

        

        陈江南说,这辆一路哗哗叫唤的旧普桑轿车里一定有位贵人,逢凶化吉。他自己当然不是,也许是司机小苏?否则肯定就是袁先生了。

        陈江南以此自嘲,也表现出他的意外与惊讶。那一路果然有趣,从昌吉动身起,一行人所到之处没有不发警报的。北疆洪水,处处告急,这种时候,除固执如袁传杰者才不言放弃。谁想每到一处都一样,似乎山穷水尽了,终于还是柳暗花明。

        这天在布尔津吃午饭时,当地电视台播发的通知对袁传杰打击沉重。跟一路道听途说不同,当地旅游部门通过电视台发布的权威信息无法漠视,喀纳斯断路已无可争辩。这种情况下,调头往回走应当是最合理的,但是袁传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以一种对该通告充耳不闻的鸵鸟方式应对,不松口,不放弃。

        于是动身,直驶喀纳斯。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很清楚,这一走大概属于安慰性质,走到哪儿算哪儿,肯定到不了头的。情况比他们料想的还要糟糕:刚出城他们就遭遇了交通滞留,在一个水毁路段等了近一个小时。末了前边传来消息,说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但是情况比较严重,路基都破坏了,工程量不小,这个地段至少得到晚间才可望通行。那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撤退。

        他们在布尔津住了一夜。这一夜不在原先的行程计划里,陈江南说这就是“不可抗因素”。日程无法执行,时间拖延,游客很失望,费用还得算,不是谁的错,老天爷负责。他们住的旅社设施略差,陈江南说咱们这是临时安排,不能要求太高,对付一下吧。袁传杰说就这样,反正一晚上。

        陈江南问:“袁先生还去视察灾情吗?”

        袁传杰说今晚免了,不去。

        陈江南笑,说昨晚真冷。其实冷不怕,只怕袁先生失足落水,掉到克兰河里。

        原来昨晚阿勒泰夜幕里时隐时现的黑影不是别人,就是他。旧日刑警跟踪有术。

        当晚袁传杰一直待在房间里,哪都没去。第二天早晨陈江南跑过来打门,袁传杰早就起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陈江南说:“袁先生看通告了吗?电视台正在播呢。”

        袁传杰说还是昨天那个。

        陈江南说此路不通,怎么办?已经耽误一天了,袁先生可以再耽误几天?

        袁传杰说走吧。

        往哪走呢?继续向前。袁传杰咬紧牙关,还是上喀纳斯,绝不后退。吃过饭他们上车,沿昨天退回的道路前行。到昨天滞留的地点一看,路已经抢修起来,车缓缓可过。他们的普桑穿过那段路,转上通往喀纳斯的岔路口,立刻感觉到情况异常:岔道口处很平坦,视界开阔。举目四望,一条路竟不见一车来去。

        陈江南说都停了。

        袁传杰绷着脸不发话。小苏方向盘一打,硬着头皮独自开上空荡荡的公路。

        从路口到喀纳斯还有百余公里。走了十数公里,他们在一个上坡地段碰到了第一辆车,是从对面开过来的,货车。陈江南让小苏把车停在路旁,推门下车,站在路旁打手势,请货车停下。他向货车司机打听情况,司机说,前边盘山公路塌方了,正在抢修,车辆改道,走一条临时便道,转上一条旧路,有数公里长,坡度大,路况极差。

        “小车不行。”司机看着他们的桑塔纳摇头,“底盘过不去。”

        袁传杰说:“走。”

        他们上山,走了十余公里,果然到了货车司机说的那个临时便道。一路闷声不语的袁传杰忽然指着前方说:“看。”

        有一辆小车正在前方便道上艰难打转,缓缓而下。

        袁传杰情绪大振。他给驾驶员小苏打气,做思想鼓动,如发布抗击台风动员。他说谁讲过不了?他们能行,小苏你也行。人家的车有四个轮子,咱们也一个不缺。

        他们驶上便道。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到处坑洼,遍地泥泞,满路车辙,这种路几乎是没法开的。小苏屏息静气,左打右旋,硬是开着车冲了上去。

        他们跟上边下来的小车交会时,那车已经陷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后来途中,类似险境还有三四处,居然一一闯过,无一沦陷。这一段路果然受灾严重,一些山间路段几乎被泥石流淹没,有巨石横压路中,只小车可以绕行石侧,从路坡冒险闪过。所有毁坏险段都有公路部门人员机械抢修道路,所幸他们没有禁止零星车辆通行,袁传杰一行得以侥幸一一历险而过。

        午后时分,历经艰难,他们终于到达喀纳斯景区入口。冒险宣告结束,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止袁传杰走向喀纳斯水怪。陈江南便说车上必有贵人,逢凶化吉,一边自嘲,一边由衷的惊讶。

        这时太阳出来了,喀纳斯景区林木葱郁,阳光下格外明净。

        根据景区管理规定,所有外来车辆必须停在入口停车场,进入景区人员一律换乘景区交通车。他们换了车。袁传杰居然在景区交通车上睡着了。从布尔津到喀纳斯,一路险情不断,有的地方只容车过,乘客得下车步行,袁传杰没找到机会睡觉。换乘景区交通车后,就那么二三十分钟时间,袁传杰一闭眼睛就睡了过去。

        到站时陈江南把他摇醒。袁传杰把身边的提包一抓,跟着下了车。下车一看即发觉不对:这是在路边,山坳间,不见喀纳斯湖水面,也不见酒店宾馆,路两旁绵延着两排民居,一幢一幢是各式各样的单层小木屋。

        陈江南说这是图瓦人村寨。路边小木屋都是旅店,可供住宿。喀纳斯湖还在山里头,坐交通车可进。陈江南说这些小木屋旅店极具喀纳斯特色,特别有意思。这边这家“安德烈”旅店不错,店主是俄罗斯裔。他曾带团住过,今晚就安排在这里。

        袁传杰眯起眼睛看陈江南,不说话。陈江南笑,说袁先生真是不得了,不吭不声,记性好极了。袁先生特别较真,他不敢也不会骗袁先生的。没错,旅行社跟袁先生说的是安排在湖边星级宾馆过夜。他酌情做了改动。这不是违约,合同里有相关条款,允许根据具体情况调整住宿宾馆。

        “我断定袁先生从没住过这种小木屋。”他说,“星级宾馆哪里没有?喀纳斯的小木屋还哪里有?”

        袁传杰一摆手,算了。陈江南还笑,说行了就这样。他知道袁先生其实对旅馆最没要求,袁先生在车上睡得着,在床上根本就不合眼。

        他们入住“安德烈”旅店,该店名与图瓦人的族系无关。图瓦人属蒙古族,为喀纳斯地区原住民。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大军远征中亚途中发现喀纳斯水草丰美,一些无法随队远征的伤病员和守护人员便被安置于此,以后世代相传,被称为图瓦人。图瓦人村寨是他们居住、生活的村落。喀纳斯开辟为旅游区后,景区为图瓦人建造了新村,原住居民均已搬迁新村居住,旧日村寨已成为旅游文化服务设施,其中有的改建为旅店。“安德烈”旅店店主是位女子,三十来岁,人高马大,皮肤白皙,似乎真有俄罗斯人血统。她的普通话口音浓重,说得却很清楚。她称自己来自布尔津,在这里租屋经营,店里的几位员工都是其家人。袁传杰他们到时,老板娘率一男一女两位员工正抓紧雨后初晴时机打扫内外,忙得一刻不停。小木屋外的绳索上晾晒着一条条被单。

        陈江南把袁传杰安置在这里自然别有原因,不仅是口头上说的那样。这家小木屋旅馆收费低廉,看上去也干净,但是比较简陋,房间很小,没有卫生设备。院落后部栅栏外有一个独立小木屋,那是公共厕所,只一个蹲位,下边一个粪坑,条件较差。

        陈江南说袁先生克服一下,保证比住宾馆印象更深。今天这一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折腾得够呛,袁先生肯定累坏了,进店先休息吧。

        那时大约下午三点,是东部一点钟光景,北疆山谷阳光灿烂。一行人把行李拿进房间。可能因为道路塌方游客禁足缘故,“安德烈”旅店今天没有其他客人,就他们三位。老板娘挺慷慨,收的是单铺钱,却一人给一个单间。他们占了一个小木屋,两左两右有四个小隔间,中间一条小走廊,他们一人一间,尚有盈余。木屋各房间都是木板相隔,袁传杰住里头,陈江南挑的是与袁传杰紧邻的隔间。他笑,说不必打呼噜,袁先生就是说句梦话,他这头也会听个一清二楚。

        这人总这样,话外有音。

        他们在小旅店里吃午饭。小餐厅设在一旁另一幢小木屋里。陈江南让店里的男伙计炒了几个菜,给小苏要了一瓶酒以示犒劳。他说袁先生这一路累坏了吧?弄到这会儿才吃上饭,辛苦了,吃完了好好休息会儿。袁传杰没有答话,他吃了两小碗米饭,把筷子一放就起身出门。一旁陈江南把剩下的小半碗饭一丢,跟着追出了小木屋:“袁先生去哪儿?喂!”

        袁传杰一声不吭,眯眼看看外边。老板娘领着她一男一女两位员工在刷洗水盆。袁传杰打个手势问老板娘:“喀纳斯湖怎么去?”

        老板娘说到公路边等,那头有个站牌。一会儿会有交通车来。坐车到终点就是喀纳斯湖,不远的。

        袁传杰走出“安德烈”旅店的栅栏门,上了公路。后头有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知道一定是陈江南跟过来了。导游陈江南声称曾当过刑警,此刻吃饱了没事,情不自禁似乎又在重操旧业。

        这时还早,北疆夏天,白天格外长,此刻遍地阳光,有足够的光线和时间可资利用,开展有关活动。

        袁传杰在路旁站牌下等车,陈江南把他一拽,说不对,在对面。袁传杰跟着他穿过公路,走到对面的站牌下。袁传杰有些犯疑,老板娘指的似乎是往山里的方向,陈江南怎么会拉他到这头,搭往外去的车?但是他不敢太确定,因为初到此地,加上刚才他在交通车上睡着了,一时还搞不准方向摸不着头脑,权听导游的。

        两人上了景区交通车,车往外行,到一个三岔口右转,一直往前开,到终点一个大停车场下车。袁传杰明白了,果然不对,陈江南做了手脚。

        这人听到了他跟老板娘的对话,知道袁传杰问的是喀纳斯湖。他偏把袁传杰拉到公路对面,上了相反方向的车。现在他们面前哪有湖,就一座山。

        袁传杰非常恼火,说搞什么鬼!

        陈江南不慌不忙。他说袁先生不是要看喀纳斯湖?就在那山顶上。

        这不屁话吗?陈江南却胸有成竹。他说真是这样,不是说湖在山上,是山上可以看到湖。山上有一个亭子,叫“观鱼亭”,观的哪条鱼?自然就是水怪了。这里专看喀纳斯水怪,是本地最主要的一个景点,否则哪有交通车来去?这个亭子可以从最佳角度观赏喀纳斯湖,要对喀纳斯湖有个全面印象,唯登顶远眺。为什么花老大劲在山上修路建亭?为什么把它命名为“观鱼亭”?就这个道理。

        袁传杰本打算立刻调头,搭交通车返回,再去喀纳斯湖。听陈江南一说,当下改变主意。陈江南去买了票,他们换乘一辆上山的车,车上已有十数位游客,大家一起顺盘山公路往上。盘山公路七弯八折,只到山腰,那儿建有停车场。下车后游客们沿山路拾阶爬山,个个气喘如牛,一直走到山顶。

        果然有一个亭子,果然就是“观鱼亭”。山的另一侧,喀纳斯湖狭长弯曲的蓝色湖面静静舒展于群山之间,两岸植被繁茂,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景色真好。同车上山的那些游客兴奋地大叫,照相机、摄像机拍个不停。有几位游客拿的是望远镜。他们用那东西对着湖水晃来晃去,远远地从山顶向湖面大声喊叫,命令水怪即刻现身。

        袁传杰什么都没带,既不照相,也不望远。他绕到亭子外边,在路旁找个地方,坐在台阶上,眯起眼观看下方的湖泊。从山顶到湖面少说几百上千米之距,此处拿肉眼能看到的鱼,恐怕至少得有巡逻艇之大,必水怪无疑。袁传杰并不心存侥幸,没多少期待,不必学那些持望远镜者向湖水大呼小叫。他静静地席地而坐。山上有风,很凉爽很宜人,他把身子往一旁石头上靠,没干别的,居然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陈江南一张笑脸在他面前晃。

        “袁先生真有意思。”他说,“有意思。”

        他说该下山了。袁传杰注意到果然游客尽去,“观鱼亭”上只剩他们两人。

        他站起身朝远处看,喀纳斯湖看不到尽头,远远隐于远方山岭的后边。陈江南遥指上游方向告诉袁传杰,友谊峰以及国境在那个方向,还有近百公里。这里看不到,也没有道路相通。从喀纳斯往友谊峰无车可开,无路可走。当然也还有办法,例如骑马。在这里买一匹马,雇一个向导,顺湖边小路绕行,有的地方没有路,那就从林子里穿过去。估计至少得走一个星期,如果没碰上熊或其他猛兽,就有望达到目的。

        “袁先生买马不?”

        袁传杰说考虑考虑。陈江南说不管想干什么,如果确实需要,无论如何先跟他说一声,他尽量帮助安排,游客千万不要自行其是。否则可能后果严重。

        “袁先生挺特别,”他笑,“不同常人。”

        他说他觉得袁传杰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表情。袁传杰几乎没有笑容,这一路没见他笑过一次。有那么沉重吗?哪怕是条鱼,有时也会咧下嘴的。

        袁传杰说鱼没有笑肌,它们不会笑。他研究鱼,他知道。

        “也许水怪会笑,它比鱼进化。”袁传杰冷笑,“所以要来研究它。”

        他们下了“观鱼亭”,乘车回到小旅店。

        晚饭还在“安德烈”安排。陈江南说累坏了累死了,主要是睡眠不足。前天晚上没怎么睡,昨晚也一样,总怕袁先生说话不算数,又跑去视察灾情了。今晚袁先生还行动吗?咱们早点睡?袁传杰平心静气,说两位好好休息,他还打算出去行动,看看喀纳斯的夜景。他在“观鱼亭”上睡过觉了,床上反正白躺。

        陈江南大笑,说这一趟导游费真应当加倍,太辛苦了。

        看来他并不像声称的那样累,当晚依然紧随袁传杰不放。他向老板娘要了两件军大衣,自己一件,给袁传杰也披一件,说喀纳斯晚间很冷,没大衣对付不了。

        两人夜游喀纳斯景区。他们去景区中心地带参加篝火晚会,那是一个收费游乐项目,露天场地、露天舞台,有篝火熊熊燃烧,有当地艺术团体表演民族歌舞节目,高音喇叭轰隆轰隆,游客和当地青年围着篝火踩着音乐节奏跳舞,气氛热烈接近狂欢。袁传杰裹着从旅店租来的军大衣站在场边冷眼旁观,一待近两小时,直到晚会散场。陈江南在篝火边不停地打哈欠,却坚持不撤,始终不离左右。

        散场后他们没赶上交通车,两人并肩步行,于夜色中徒步返回,好在都在景区里,几站路,不算特别远。眼看着前方图瓦人村寨两排灯火在望,景区忽然意外停电,刹那间前后左右灯火尽熄,天地一片黑暗。

        陈江南伸手一把抓住袁传杰的手臂。这人手劲极大,一抓就把袁传杰抓痛了。

        “干什么?”

        陈江南笑,说袁先生站着别动。这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危险。

        他们站在路边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喀纳斯夜幕漆黑,他们脚下的道路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探脚。更大的麻烦还在后边:前边一片漆黑,图瓦人村寨木屋相连,“安德烈”旅店在哪里?从哪个位置摸下去能够通向该旅店的栅栏门?

        陈江南说不能动。这里店店有狗,狗的嗅觉视力都比人好,咱们看不见它,它可看得见咱们。夜深人静,主人们睡了,狗没睡。这时候的主人们不管狗,咱们一弄出动静,它肯定扑上来咬。那可惨了。

        袁传杰说:“行了,你松手。”

        陈江南把手劲放小点,却不松手。他说可不敢把袁先生搞丢。

        他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静等,指望景区能够恢复供电照明,以当时情况看,似无第二种办法可供选择。估计因为刚刚闹过的水灾对这一带供电系统有所影响,当晚的停电竟异常漫长,他们俩呆立路旁,伸长脖子,度秒如年,始终没看到电灯再亮。

        有一条手电筒光柱忽闪忽闪,从前头晃了过来。是一个行人,静夜里脚步声很重,引发路旁汪汪汪持续不绝的狗叫。

        “喂,喂,师傅,”陈江南叫唤,“帮帮忙!”

        手电筒光柱停下来,在他们身上晃了两下。

        “在这啊。”

        来人竟是“安德烈”旅店的男伙计。原来是老板娘吩咐他出来找人的。景区一停电,老板娘发现袁传杰他俩没回来,知道麻烦了,立刻吩咐伙计打手电出门寻找,免得客人野鬼般没着没落迷失于喀纳斯山间。小旅店还真有人情味。

        袁传杰和陈江南回到小木屋,借着手电筒光匆匆洗脸擦脚,进了各自的房间。陈江南把小木屋朝外的门掩上,把门扇的铁丝钩扣好,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锁,咔嚓一下,把一屋三人包括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袁先生要出去解手,或者想干其他什么,尽管把我叫醒,我给您开锁。”他笑嘻嘻道,“咱们不怕麻烦,安全最重要。”

        也不知他是要防备外边的人不请自入,还是防备里边的袁传杰擅自出走。这把锁颇解决问题,他改变计划,安排客人在这简陋的小旅店过夜,用意可能尽在于此。

        袁传杰一声不吭。

        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被子热烘烘的,有一种阳光的气味。小旅店充分利用了北疆初夏灿烂的阳光,把被子晒得蓬松,盖在身上挺舒服。但是没用,袁传杰知道自己依然会是一夜无眠。

        陈江南敲隔板,向袁传杰道晚安。他说袁先生好好休息,今夜肯定平安无事。放心吧。他带的团一向安全,至今保持不败纪录。袁先生可能记得合同里有一个条款,关于旅客安全责任的。如果一不留神让袁先生出了意外,公司得赔一大笔钱,他本人也得承担责任。搞不好这一行都不能干,得另起炉灶,再谋生路。也许回去干刑警?

        袁传杰让他赶紧睡,说:“天一亮我就上喀纳斯湖。”

        “你在‘观鱼亭’不是都看了吗?”他在那边叫,“水怪见不着的!”

        袁传杰一声不吭。

        

        李医生说,他跟袁传杰讨论过喀纳斯水怪,讨论得比较深入。

        张耀不知道喀纳斯水怪。他请李医生解释,好一阵子,明白了,是新疆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喀纳斯湖里的一种东西。这东西曾几度沸沸扬扬,但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学术界目前尚无定论,类同于闻名全球的英国尼斯湖水怪。

        张耀从北京直接飞回省城,连夜上门,找到了这位李医生。此前张耀不知道该医生,有如他从未听说过喀纳斯水怪。毕竟世界太大,医生太多,资讯也太杂。张耀奉命紧急追寻疑似失踪的副市长袁传杰,有一条线索通到了李医生这里,引出这条线索的不是别人,还是袁传杰的夫人。

        那时袁夫人已经极度紧张。袁传杰这种消失方式是否正常,当太太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袁传杰从政之前曾为海洋生物专业研究人员,他的个性较一般官员特别。但是显然他还从未如此消失过。难怪其夫人要紧张不已。

        袁夫人打电话给张耀,追问其夫下落,张耀借机打听情况,了解袁传杰与新疆有何瓜葛,袁夫人说不出究竟,只想起袁传杰提到过一位医生,以及台风。事后袁夫人越想越不对劲,便给本市医院一位副院长打了个电话。副院长是位内科医生,袁传杰因为睡眠不好,经常找他诊断开药。袁夫人询问该副院长是否知道一位远在新疆的医生,袁传杰是否跟副院长提起过这个人?

        副院长说他不清楚。因为相距太远,本地医务界跟新疆同行联系不多。

        “袁副市长出差了吗?”副院长问,“不能电话问问?”

        市长夫人脱口说,不知怎么搞的,袁传杰忽然联系不上。政府办张主任也在找他。

        副院长说:“可能有些特殊事情要处理。他那种身份的领导,免不了的。”

        副院长放下电话,思忖半天,终于痛下决心,打了政府办主任张耀的手机。那时张耀还在北京,正不知如何是好。副院长一个电话,即柳暗花明。

        副院长知道袁传杰的一些情况,绝密,连袁夫人他都没敢多说。此刻他感觉事态有些严重,不能不报告了。袁夫人在电话里提到张主任,所以他直接找了张耀。

        原来,一段时间里这位医生一直悄悄给袁传杰服用一些特殊药物,袁夫人以为那是一种治睡眠不好的药物,其实不是。袁传杰接受的是抗抑郁症的治疗,他的抑郁症已经相当厉害。袁传杰清楚自己患的什么疾病,他认为症状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要求医生为他严格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种情况可以理解,类似官员患病,哪一个都不愿外界沸沸扬扬。袁传杰最绝,连家人都不愿告诉,理由是其妻心脏不好,一向神经兮兮,可能经受不起,别让她担惊受怕。副院长对袁传杰的情况不太放心,副市长毕竟是本地高官,治不好责任重大,为保险起见,副院长请省立医院的李医生参与治疗。李医生是心理学和精神疾病方面的专家,专业水准很高。袁传杰定期到省城找这位李医生诊疗,这件事除医患当事人,只这位副院长清楚。

        张耀一颗心放了下去,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副院长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显然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袁传杰有问题,是身体方面的,不太可能是图谋出逃,如报纸上屡有披露的贪官。这就好了,不会是天大的事了。但是以现有情况看,袁传杰的抑郁症挺严重,挺麻烦的。把他找到了就好,再找不到,会不会接着还出什么事情?所谓外事无小事,官员走失当然更无小事,不管所因为何。

        张耀向市长齐斌紧急报告后,带着追逃专家从北京急飞省城,找到了李医生。

        李医生确认袁传杰的病况,说病人临床表现很典型:焦灼,自责,对自己和外部环境极度关注,感到不满,痛切,失败感深重,严重时整个人几乎被这种感觉所控制。这个病人自制力很强,极力想摆脱自己的心理困境,摆脱的意愿跟沮丧感一样强烈,他竭力自我调节,认真求治医生,但是总为现实生活中的重重压力和内心苦恼所困,更深地陷入无能为力,抑郁不能自拔,时常感到沮丧接近极点。

        “情况比较严重。”李医生说,“目前只能用药物控制加心理治疗,疗效因人而异。这位病人在我这里定期接受诊疗,效果不明显,时好时坏。”

        张耀询问袁传杰是否跟李医生谈过新疆的某一位医生?李医生当即非常肯定地回答,说那不是医生,是一条鱼。

        于是提起了喀纳斯水怪。

        李医生告诉张耀,袁传杰自称注意喀纳斯水怪已经很长时间了。身处东部沿海的袁传杰对北疆深处高山湖泊里的鱼发生兴趣,与他的专业和疾病有关。他读的是水产,当研究员,从事海洋生物养殖研究多年,对水下生物比较敏感。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喀纳斯水怪,但是直到这几年才特别留意。为什么呢,因为身体状况。他当副市长后主管安全,忙碌不已却屡遇问题,安全隐患很多却消除无力,心理压力巨大。让他最感痛苦的是不少负责官员状态不好,且有越来越糟之势,一味嘴上功夫,好大喜功却不抓落实,一些可以防范的事件没有防住,不该出的事故不断出现。他自己说,没有一天不神经紧绷,老觉得要出大事,天崩地裂、火山爆发、巨浪滔天、海啸扫荡一般,不安全感非常强烈,任何时候都挥之不去。他不能让自己不担忧,也没法让自己无所谓。坐等大难临头,天塌下来一起死,不行的,得努力想办法,防范排除,安全重于泰山。于是就让自己更加难过。他知道总是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早晚得崩溃,必须自我排解。他试过很多办法,意外发现喀纳斯水怪对他有些奇特效果。有时碰到一些特殊情况,弄得难以自拔,翻来覆去彻夜不眠,他会努力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想象潜藏在远方冰冷湖水里的那个生物,逐渐冷静下来。该水怪于他,有时有如医生。

        李医生并不觉得奇怪。类似病人他见过很多,什么样的都有。他顺着袁传杰的思路,跟他探讨喀纳斯水怪。他发现袁传杰心目中那个至今没人见过的水下怪物在某种程度上是病人自己的投影。袁传杰认为该生物也有不安全感,眼下极其强烈。它可能已经生存了数百年、上千年,一直平静地活动在那个高山湖泊里,不受骚扰。现在情况变了,人类发现了它的踪迹,千方百计要证实它的存在,打算让它为人所利用,有如沿海水产养殖场网箱里的鱼类。人们拿望远镜观察,用仪器测量,在湖里张开大网,放摄像机下潜窥拍,对它构成巨大威胁。前些时候曾有报道,一游客用DV机拍到了水怪浮上水面游动时激起的水花。为什么它不像往常一样静静潜伏于深水里,会这么冒将出来?可能因为不安,对自身面临的威胁和困境的强烈不安全感。

        李医生让他解释困境。袁传杰说,他收集了一些资料,研究过喀纳斯湖的成因。这个湖可能是地球远古冰川运动的结果。冰川在山谷里运动了数百数千万年,谷地里的巨石砂砾被运送到谷口堆积,渐渐谷地深而谷口浅。当地球进入暖期,冰川消融,谷地积水成湖,这就是喀纳斯湖。这个湖湖面长达二十余公里,最宽处近三公里,最深处近二百米,湖水之深仅次于长白天池,为我国内陆第二,其地形可容大型水生物藏身。但是湖口很浅,小鱼可以游出去,顺喀纳斯河到额尔齐斯河,再到鄂毕河,顺利的话它可以一直游入北冰洋。大如水怪那样的生物就没办法了,它注定得生活在喀纳斯湖里,它属于这个湖,面对安全威胁它无处可去,无能为力。

        李医生说他记得当年水怪现身的消息。从那以后,好像没再听说它又出现。

        袁传杰说这不表明它感觉安全了。人们没有放弃搜寻它,它也没放弃,尽量深藏不露。它得生存,虽然无能为力,还得尽力而为。

        李医生把诊疗中的一些情况告诉张耀。他说,抑郁症患者的一些念头会比较古怪,但是可以从中发现现实生活的痕迹。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道理类同。

        张耀说,他找李医生了解袁传杰的情况,是因为有消息表明,袁传杰可能出人意料地独自前往新疆,事前没跟任何人提起,至今无法联系。他到那里会是干什么?如果不是找医生,难道是去找那个水怪?

        李医生问:“近期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让他特别沮丧特别无能为力的?”

        张耀说确实有些事情。

        李医生说也许他已经接近崩溃。

        张耀询问什么是崩溃。李医生说,抑郁症是一种心理顽症,严重者死亡率不低,一些抑郁症患者选择自杀以结束内心苦痛,其中不乏高官、巨商、社会名流和明星。

        张耀面容失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袁传杰疑似失踪后,市长齐斌立刻让张耀找安办问台风,为什么?肯定有原因的。

        台风扫荡本市那天晚上,袁传杰雨夜急奔,前往东屿湾,处置了渔港一场乱局,但是迟了。由于林和明等当地官员的失管失误,一起海难已经酿成:一些养殖户急于上渔排抢回损失,冒险驾船连夜下海,因风浪尚大,船行不稳,海中有几条渔船相撞,意外倾覆。当夜袁传杰在东屿湾与赶来的各方人员全力组织搜救,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海难情况基本明朗:数名落水人员得以生还,不幸死亡者统计为八人,有一人报称失踪,生不见人,死未见尸。

        袁传杰怒不可遏至浑身发抖。但是那时他已经骂不出声了。

        袁传杰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因为他屡屡交代,百般关心,亲自视察,亲自布置,居然还出这么大的事,实在太不应该。但是不止这个,袁传杰之怒另有背景:时为五月之中,还在本年度上半期内,本市的安全记录即已屡屡亮起红灯,袁传杰作为分管副市长早就吃不消了。

        本年一月,春节临近之际,本市南部某县首开纪录,创造开门红:一家生产烟花爆竹企业,为抢春节生意牟取暴利而漠视安全规则,工人违章操作,致发生爆炸,车间被夷为平地,十一名工人死亡,四名重伤。经查,该企业长期以来管理不善,安全隐患众多。但是县、乡两级有多名官员介入其经营,充当保护伞,从中获利,有关安全隐患因此不得解决,终于酿成大祸。

        三月,省里召开安全生产工作会议,省领导强调狠抓安全,切实扭转重大事故不断的险恶势头。会议期间,本市郊区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楼突然发生倒塌事故,已建五层楼体连同周边脚手架一起塌毁,施工人员和路人共十三人死于事故。事故发生于省安全会议期间,格外引人注目,影响特别恶劣。据查,施工单位严重违规,偷工减料,同时恰逢连日阴雨,楼体浸水严重,导致倒塌。该事件最终引发连锁反应,郊区数位负责官员因介入该工程招标牟利被查,多人入狱。

        五月初,黄金周期间,一旅游服务公司所属载客大巴因超速行驶,于山间道路倾覆,坠入近二十米的峡谷,车上二十一名旅客死亡,重伤十余名。事故发生后省领导亲临视察,震怒。袁传杰及本市相关人员均焦头烂额,无地自容。不料事情意外发生转机:经公路部门查核,旅游大巴出事地点位于两市交界处,已开出本市界六十余米。根据有关规定,这项事故归入邻市记录,不计为本市当年重大安全事故。

        就在旅游大巴事故刚结束,大家惊魂甫定之际。台风来了。为什么别的人不以为然,认为气象台一向就会喊“狼来了”,袁传杰却那么当真,亲自前往东屿湾检查布置,亲自下海上船,查问船老大手机是否可用,以至差点落水。为什么?如他自己所再三强调:“咱们受不起的。”很悲凉,但是确实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发生安全事故,分管官员是要负责的。为了烟花爆竹爆炸案,袁传杰已受过一次处分,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楼案的处理尚在议中,跑不了还有袁传杰的好看。再出一次大事真是受不起了。

        因此东屿湾海难,袁传杰欲哭无泪。跟随袁传杰到渔港处置事件的市安办主任刘志华却在那会儿偷偷拍胸脯,连称万幸。他的动作很隐蔽,不敢给袁传杰看到。刘志华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良心大大的坏,他有些缘故。

        他们在东屿湾指挥搜救,坚守三天,直到海难中失踪人员的下落最终明朗:这人死了,遗体被海流带到东屿附近,被渔民发现。海难搜救活动就此告结。

        袁传杰离开东屿湾返回市区。

        谁都没有料到,这起海难还另有波折,无法画上句号。

        只过三天,市安办主任刘志华专程跑到政府大楼,紧急求见袁传杰。时袁传杰正在会议室里参加市长办公会。刘志华在会场外,通过在会场出出入入的政府办主任张耀给袁传杰递了张字条,说有重要事项需要汇报,请袁传杰出来片刻。袁传杰心知不好,即起身离会,带着刘志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刘志华报了一个意外消息:东屿湾海域又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两天前,有海上作业船只发现一具死尸在海中漂浮,与受台风毁坏的网绳木桩浮子等物品残物缠绕在一起随海浪起落。该船当晚返渔港后即向管理部门报告。时林和明副县长在东屿湾处理海难善后事项,他安排人员连夜入海搜寻,在我方海界内没有发现该遗尸。东屿湾海域南侧属本市,北侧属邻市,海界线大体沿中线划定,随海流浮动的物体。有可能时而漂入本市海域,时而漂出。隔天这具浮尸在邻市海域被发现,对方推测是本方这次海难人员遗体,通知林和明他们前去收尸。林和明指示拒绝受领,声明本县海难失踪人员已经找到,该尸与本地无关。

        “有传闻说,是林和明做了特殊安排。”

        刘志华用了一个很含糊的词。什么叫“特殊安排”?那其实类同于抛尸。东屿湾此刻多有传闻,说海上的尸体一开始出现在南侧我方海域,它不是自己漂到北边,也不是海流带过去的。是林和明派人把它趁夜悄悄拖离,弄往人家的海域。

        这一具尸体为什么会受到如此眷顾?是有原因的。根据本省安全生产事故处理规定,死亡十人以上为重大安全事故。本次海难原报死亡八名,失踪一名,后失踪人员遗体被搜获,死者数目升至九名,只差一个即计入重大安全事故之列。事发当时,随同袁传杰在东屿湾处理善后的市安办主任刘志华偷偷拍胸脯暗称万幸,原因就是这个。本市上半年事件屡发,重大安全事故已经两起,上上下下早都吃不消了,再来一起还怎么承受得了。这次也算老天爷手下留情,只差一点。

        哪想现在忽然多出了一具遗尸!

        林和明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县长,他知道什么叫做重大安全事故。几天前,台风登陆当晚,林和明认为风头已过,掉以轻心,为了博得上级的欢心,他置东屿湾于不顾,连夜赶赴省城,送一盒新闻录相带,致渔港局面失控,意外海难骤发。此刻,在处置海难之际,他深知如果死亡人数达标,本次海难升格为重大安全事故,作为分管领导他难逃责任。所以他铤而走险,暗做手脚。

        刘志华听到情况,知道弄不好会有大麻烦,即向袁传杰做了单独汇报。刘志华说林和明封锁了有关消息,包括不向市里汇报,大概是想把事情捂住。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眼下渔港那边到处传闻,议论纷纷,已经传到他这里来了。东屿湾北边,邻市方面肯定不会听之任之。一条人命不是一块浮子,哪有可能随便一丢了之。

        袁传杰听了情况,沉下脸一声不吭。他当然知道这一具无名尸的爆炸性。对林和明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炸弹,对袁传杰恐怕更加不祥。

        他问了一个问题:“海难失踪人员到底是一名还是两名?”

        刘志华说,从一开始镇里县里上报的情况就是一名。但是不能排除另有其人的可能。海上渔村人员纷杂,来来去去,许多养殖主雇用的员工是外来民工,全国各地哪儿的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确实来历不明,甚至有个别在老家犯案逃跑,被公安部门通缉的嫌犯匿名混迹于民工中。所以一旦出事,到底有谁,各自什么来历,一时还真是一锅粥搞不清楚。如果加上有谁做手脚,就更搞不清楚了。

        袁传杰一声不吭。刘志华干站了会儿,很尴尬。

        “市长我,走了?”

        袁传杰一摆手让他留下来。

        当着他的面,袁传杰给林和明打了个电话。林和明在电话里一听是袁传杰,连声叫市长,问市长有什么重要指示?语气发怯,极不自然。台风夜出事之后,林和明碰上袁传杰总是这样。

        袁传杰直截了当,指示三条:第一,立刻派出人员,由地方政府和警方人员一起,把已经在东屿湾海面漂浮多日的尸体拖上岸,妥善处理,绝不允许置之不顾。第二,立刻组织对尸体的鉴定,并发布招领信息,尽快搞清其身份和来历。第三,立刻将发现无名尸体的情况正式呈报省市两级安办,说明海难死亡人员确切统计数字有待进一步核实,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绝不推诿。

        “就这三条,不许违背,不许打折扣。”袁传杰说。“报告少写一个字,我保证让你哭一辈子。”

        不等林和明回答他就放了电话。

        他对刘志华说:“他妈的还什么重要指示?没有了。”

        他说他二十四小时不关手机,日日夜夜都在防备。每天晚上都一样,刚迷糊过去,马上感觉手机振铃,当即惊醒,这才发现是幻听,哪有电话呢。哪里还睡得着觉。事情这么多,责任这么大,偏偏又是这么些人,这还有什么办法?

        情绪极度低落。那一刻很悲凉,很无力,接近崩溃。

        两天后他动身去了北京。

        

        袁传杰和陈江南搭乘景区交通车直奔喀纳斯湖。

        图瓦人村寨离喀纳斯湖区并不远,就几站路,没有足够时间供袁传杰打瞌睡。陈江南依旧寸步不离。一直到上车那一刻,陈江南还在试图劝说袁传杰放弃。陈江南说观赏喀纳斯湖的最佳位置就是“观鱼亭”,如果袁传杰确实那么喜欢水怪那么想研究它,不妨再登一次“观鱼亭”,肯定比在湖边兜有意思。袁传杰就让他说,自己一声不吭。

        陈江南只好陪他上车,直到喀纳斯湖边。

        喀纳斯湖气象不凡,驻足湖岸远眺,湖面浩大,湖水清澈,更切近更清晰可感,别有一番风味,哪会比“观鱼亭”远眺逊色。

        袁传杰却不欣赏湖光山色,也不照相,他一直就不干这个。陈江南拉着他,说在湖边走走,看看风景,特别有意思,绝对不能下湖,湖上风大,冷得很,搞不好会生病的。袁传杰不听,径直去了湖边的游艇售票处,买票,绝意下湖。陈江南继续实施干扰,说这卖的两种游艇票,两条线。一条线到三道湾,一条到六道湾。喀纳斯湖湾从湖口这边往里数,一共六道。三道湾位居湖中部,到那里就差不多了,三道湾水深面阔,最适宜水怪藏匿。六道湾就走到底了,远了,没必要多花钱。

        袁传杰买了到六道湾的票。他让陈江南自便,说知道乘游艇游湖属自费项目,不在旅行社的服务范围里,陈江南可以不必花这个钱,就在岸边等他行了。陈江南很懊恼,说只好认了,碰上袁先生这么有个性的客人,没办法,无能为力。

        他买了票,奉陪到底。他们上了游艇。游艇不大,一共坐八九个客人。马达一响,游艇冲出码头,众人鼓掌,欢呼声起,兴奋之音南腔北调。袁传杰坐舱内前排,他不喊叫,也无拍照之累,只是眯眼瞄湖。湖水清澈,很深,湖中水怪无从寻觅。

        游艇顺喀纳斯湖狭长岸线,走了数十分钟,从湖口一直行进到湖尾。六道湾处接近湖的尾部,那儿有一条河远远延向山坳,该河应属喀纳斯湖上源,可能就发源于友谊峰一带。游艇驾驶员把游艇停在六道湾处,让游客尽情拍照。有游客爬出舱门,跑到艇身处留影,游艇甲板狭窄,大家用手紧紧抓住舱体支架,小心翼翼在甲板上移步,寻找最佳角度和光线,摆姿势,为自己和喀纳斯风光存照。

        袁传杰站起身往外走。陈江南一把将他抓住,把他胳膊抓痛了。

        “干什么?”袁传杰甩胳膊,生气。

        陈江南笑,却不松手。他说袁先生干吗呢?外边风大,别出去。舱里什么看不到?那甲板可不好走,湖上有浪,船只晃动,危险。咱们安全第一。

        袁传杰说他要上外边去,没问题的。

        “你又不照相,何必呢。”陈江南说。

        袁传杰说谁讲他不照相?照的,就在这里,外头船甲板上。陈江南大笑,说袁先生别逗了,这一路没见袁先生拍过一张,他干旅游多少年了,还真是从没见过像袁先生这样的游客。这会儿忽然想照相,哪可能呢?起码得有架相机吧?在哪儿呢?

        袁传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它递给了陈江南。

        “就这个,带相机的。”他说,“开机就成。”

        陈江南不禁一愣。

        “原来你有手机。”他说,“怎么一路上没一个电话?”

        袁传杰说是关机。开着恐怕走不到这里了。陈江南说手机总不开怎么行,不怕误事?袁传杰说天塌不下来,这几天没大事,都安排清楚了。陈江南说就不会有意外?要是一不小心天塌下来了怎么办?袁传杰顿时恼火,说干吗呢?唯恐天下不乱?陈江南笑,说天灾人祸免不了的。阿勒泰发大水,袁先生刚视察过,那叫不可抗因素。袁传杰不吭声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管可抗不可抗,天塌下来总归还得有人去顶。

        “这手机相机的像素比较低,拍照效果恐怕不好。”陈江南说。

        袁传杰说没关系,到此一游就行了,其他的无所谓。

        他抓着游艇扶手出了后边的舱门。外边果然风大,空气特别清新。船头和左舷处都有人,踏着甲板靠着船舷抓着支架,拍照不止。袁传杰往船右舷攀,这里角度不对,背光,不利拍照,时无人占据。陈江南抓着袁传杰的手机紧紧跟随,一路连叫小心。袁传杰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后边的陈江南。

        “行了,你就在那里照。”袁传杰说。

        “这背光。”

        “别管它。”

        陈江南举起手机,找好角度,对着袁传杰“咔嚓”拍了一张。

        “再来。”

        突然那手机“嘀嘀嘀”大叫起来,铃声尖厉。陈江南赶紧把手举高,示意袁传杰是否停止拍照,接听电话?袁传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陈江南便叫:“这电话不接吗?”袁传杰还是不应,身子摇晃,眼睛闭起,有如突发意识障碍。只一眨眼,就见他松手,后倾,从船舷下坠,“扑通”一声落进了喀纳斯湖。

        一船游客无不惊愕,游艇上有片刻寂静,然后一片惊叫声。

        陈江南把手机从窗口扔回舱内,纵身一跃,跟着跳进了湖里。

        驾驶员大叫:“大家别动!别动!”

        几分钟后袁传杰被陈江南从水下拖出了湖面。陈江南划水,踢脚,甩头,吐水沫,呼叫船上的人帮忙。袁传杰没有动作,没有声响,不挣扎,也不躲避,像一块泡沫浮子似的,任凭陈江南在水面推来推去。游艇驾驶员和船上游客七手八脚,扔救生圈,递备用桨,费老大劲,将两落水者弄上游艇,拖进了船舱。两个人浑身衣服湿透,全身发抖,落汤鸡似的,却安然无恙。袁传杰大睁眼睛,坐在他的位子上喘息不止。

        船上人七嘴八舌,追问怎么搞的,怎么回事?身体不好?突然昏厥?有心脏病史?怎么还敢跑到舱外?多危险!太危险了!

        两人均一声不吭。

        游艇启动,回航,沿喀纳斯湖岸迅速冲往码头。

        袁传杰忽然咧嘴,哈一下干笑了一声。

        “水很凉。”他说。

        陈江南叫:“你会笑?你还笑得出来!”

        袁传杰说他感觉好多了。

        陈江南发泄不快,说求袁先生了,别再折腾,这湿漉漉多冷啊,他受不起的。袁传杰说别那么软弱,他都没怎么样,陈江南比他年轻许多,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觉得陈江南还是不错的,尽心尽责,这么冰凉的湖水都敢跳,难得。回头他会给他们旅行社打一个电话,建议给予表彰。依他看,陈江南不光可以当导游,当救生员,当刑警,当个领导例如副县长,分管安全,恐怕不比哪一个逊色。

        陈江南说:“承蒙夸奖。袁先生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手机一响就怕?”

        袁传杰说没事了。

        “太危险了!湖水冰啊,深不见底,不害怕吗?”

        袁传杰说他不怕这个。天崩地裂、巨浪滔天了吗?没有。这里风平浪静。

        陈江南说风平浪静才麻烦。袁先生怕的他不怕。火山海啸那叫什么?不可抗因素。碰上了还能怎么办?旅行社不予理赔,无能为力。

        袁传杰说无能为力就完事了?不可能的。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无能为力,还得尽力而为,只能这样。天塌下来总归要有人顶。

        陈江南不知他另有所指,只道:“旅行社可顶不起,哪有办法。”

        “说到底还是不能放弃。”

        陈江南有些感觉了。他问:“袁先生这说的啥呢?”

        袁传杰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他说这湖里的水怪知道。可以去问问它。

        这时他的手机铃又在尖声叫唤,一遍一遍。

        他接了电话。

        刘志华报告:东屿湾无名尸体已经确认了身份,是邻市四都河上游受灾村庄一落水少年,于台风中不幸被山洪卷走,尸体随河水漂到东屿湾。与本市海难无关。

        袁传杰说他正在返回码头。这里有一条大鱼,很值得研究。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设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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