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沟那边是一片庄稼地,日头浮在庄稼上,风一动,有荡碎阳光的声音传过来。打远处看,一只草兔伐着草皮往山上跑,王广茂揪起屁股往山上撵,一转眼,草兔不见了,人,站到了山脊上。王广茂在山脊上歇下来,喘着气向远处望,能看到远处有三个山弯子,每一个山弯子里搂着一个村庄,依次是暴店、张庄、草坊。三个山弯子里都有日本人驻守,王广茂的心里产生出了情景:霎时,想象出那碉堡很像一个马桶一样竖在村中央。
王广茂来山上抓草兔,他婆娘生了娃,不是一个,是一双,龙凤胎。按说是大喜,可婆娘奶水不足,村庄里的鸡都被日本人抓没了,老一些的人要他上山抓草兔,给婆娘下奶。
秋天雨水足,灌木长得阴气旺,王广茂蹲下时闭着气,瞅着河沟对面的庄稼地,想着哪个地方有动静,他好窜下去,一个蹦子蹦过去。
阴气被阳光搅得稠稠的,王广茂看到一个地方有动静闪了一下,不是山下,是他的左前方,他知道是他刚刚撵着的那个,他跳了个蹦子探进去,抓得一巴掌大的,什么也不是,一只地老鼠,没啥做的,闲窜灌木丛,玩。
坐在山脊上观察有兔出没的当下里,天空有一架飞机拖着烟“嚓嚓嚓”越过王广茂的头顶,王广茂用手捧了额头深吸一口气歪着脖子看,听得落到了山背后的飞机“轰”的一声:那飞机想是撞成了一堆碎末子。
王广茂的心里激动了一下,站了起来扭转身子看,心中像是有一只草兔在跳,他的腿有些发酥,想往山脊高处爬。他的一双儿女一来,就要往大里长了,应该有个好耍子,飞机上有好耍子没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想着应该有好耍子,怎么说飞机也是西洋人的东西。打了几年仗,还没有见过有飞机落下来,倒是拣过炮壳烂弹头什么的。阴暗的林中,众多树木蔽掩,他揉揉酥软的腿,瞅着豁亮地方揪出力气要抬脚走人,看到天空有一个很大的猪尿脬降下来,降到山下河沟边的玉茭地里。太阳光把猪尿脬下拴着的一个人反射到了半山腰子上,着实吓了王广茂一跳。他看到那个人不是人,脸长得和猴子脸一样,那鼻子尖得能勾到下巴颏上。
王广茂不抓草兔了,往山下跑,跑的动作比受了惊吓的草兔还快,是往自己的窑洞里跑。
炕上坐月子的倪月月正抱着娃哄吃妈妈穗,奶水不足,一个娃含着妈妈穗儿扯长了又缩回来,另一个没扯上的娃开始哭,一个接一个哭,妈穗穗被吸得像两个咸腌了的白萝卜,倪月月脸上忍着疼,神情悲戚。
王广茂跑进屋子里时,脸上挂黄,是吓出的黄脸,看着炕上的婆娘比划着说:“看到怪了,不得了,真怪,真真那怪,真真长毛怪,从没有见过!从天上落下来,拽着一个大大的,大大的猪尿脬,我是实打实看见了!”
王广茂干瘦,松柴一样轻贱的身骨,因为怕,额上渗出一层滚圆的汗珠,身后门扇拍进来三四只绿头苍蝇,嘤嘤盘旋在头顶,他抬手扰乱了一下,绿头苍蝇飞起来,他探前抓了一把,用劲甩在了地上,嘴启开一条缝隙,“日你娘!你也来凑热闹,我要你跟着乱!”
倪月月不想听他嚼舌根,自己的汉们,话多得失了真性情,她揉着被娃吸得空空的妈穗子,抬了头瞅了他一眼,恶气地说:“怪?咋没见吃了你!”
王广茂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捏着嗓子说:“落在了咱的玉茭地,一大片玉茭伏倒啦,可不敢一个人去看,先跑回来了。”
一双儿女的哭声,此起彼伏,王广茂突然真正地害怕起来,他觉得有大祸要降临到马村了,他渴望有人能信他,他走近一双儿女拍了两下,看到婆娘脸上流下来的泪蛋蛋,想帮她抹一下,倪月月抬起胳臂挡了过去。
穷人家添人进口,战争把仅有的一丝幸福都抹掉了。
王广茂紧张地盘算着,该向谁说?他不由想到维持会长马宝贵。马宝贵是两面三刀的人物,村里人都知道他一面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一面和八路军也打得火热,不管他和哪边打得火热,他是维持治安的头儿,也算是一个有些威信的人。
王广茂调转屁股要往外走,倪月月在炕上喊:
“娃和闺女可是你下的种,就算抓不来草兔,也出去借几瓢白面来,好打了糊喂,借不来白面借来米也成,妖了怪了的,肩膀扛着嘴,胡说个甚!”
王广茂停下迈出的腿,回话说:“那怪,把河沟边玉茭都祸害了,眼前咱的地要紧,得找人捉了那怪!”
倪月月生出恶气,不再看王广茂。窗外满地阳光,蓝得令人心痛的天,村庄里静悄悄的,静,堆了一街道,仿佛窑前堆得高起的土方,把一对儿女的哭按在了窑掌。
小村不大,十几户人,马姓多,叫了马村。好在村小,没日本人驻守,好在她生下孩子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仗,只是不时听得山那头有骚扰,日子虽然过得洗水丁当,倒也平静。生了娃,不是添福倒添了祸,倪月月还想着说几句重话给自己的男人听,院子里的脚步声,早空旷得没有影儿了。
王广茂走近马村南口子马宝贵的家,屋子前脸儿挂砖,能挂砖的屋子叫“砖抱房”,是马宝贵祖上留下来的,在马村算是中不溜儿靠前的房。马宝贵祖上是走驮道的,给外村老财开的油坊驮油饼下山东,小有富裕,赚下的钱先是挂了屋子前的墙砖,屋后的墙是泥坯打起来,钱不够等不得修,当家的就死在了山东。马村人不叫马宝贵名字,叫他马维持,因为他被日本人任命“维持会长”,叫“马维持会长”有些绕口,也有叫“马会长”的。王广茂就叫两字,“维持”。
王广茂知道自家不如人家的屋,前后土坯,不是屋是窑,黄土崖下掘的土窑窟窿。祖上没能耐,没赚下一砖一瓦,王广茂原来觉得在一个村里,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人家住屋,自己只能住窑,人家当“维持”,自己平头百姓一个,真有点儿不平等,只到自己婆娘月月养了龙凤胎,他一下子觉得,啥富啥贵也没有自己婆娘的肚子富贵,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自己的能耐,就比别人大,人前人后,也常有了高看自己的心况儿,敢和马维持眉头高低望上两眼,叫板几句。
见了马宝贵,王广茂急切地说:
“说个怕事儿,维持,我看到怪了,落在我玉茭地里,那怪和当地人不一样,和日本人不一样,满脸黄毛,日头照得金黄,拽着个猪尿脬下来,是从天上落下的。”
马宝贵下意识地停顿一下,拉住他的手,“真的?”
王广茂说:“哪有假话,我上山抓草兔,没成,怕是给那怪抓了,要不然,不找你维持。”
马宝贵下意识地缩了缩头,用袖管抹一抹嘴角上的饭茬子,他也听到飞机越过头顶的声响,以为是日本人的,没有想到不是,慌忙把院子里木篱笆拴上,拉起王广茂走到院角的茅厕,张望一下屋子和四周,瞅见婆娘正忙事儿,就急忙让王广茂进去,两个人脸对脸蹲下。茅厕里的秋蝇子舞绕绕地乱飞,两个大男人在茅梁上,一边蹲一边拉话。
婆娘在屋子里,看见两个人晃进了茅厕,半天却不见有身子立起来,心里奇怪,不解小手,解大手?哪见过两个汉们一起骑茅梁!她冲茅厕这边厢喊过话来:
“咋的?协商好了草厕里一起下蛆?”
王广茂说:“看看,饿疯了吧,饿得急了,抓什么都吃!”
马宝贵让王广茂继续说,说具体点。王广茂蹲得腿麻了,有些不好意思,“咱不能出去说?这地方臭烘烘的,弄甚呢?”
马宝贵说:“不得劲,就脱裤子蹲下,这是大事,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脑袋。”
王广茂稀罕地说:“你还怕日本人?维持,咱不去抓那个怪?毁了我三亩玉茭,要是你不帮我,想着通知日本人来抓,我不怕掉脑袋。”
马宝贵翻了他一眼说:“日你娘!睁眼说瞎话,日本人是你干大!”
王广茂要往起站,语音提高了说:“啥,没听清楚,维持,再说一遍日本人是你干大?!”
马宝贵拽了他一把说:“知道你嘴上不吃亏,好了,现在就拿了锄头去弄人,见了村上的人,咱啥话也别说,知道不?说漏嘴要惹事!不想养活你的双生娃了?你就说,地是你的地,要么你别找我!”
王广茂哪有胆告诉日本人,他是诈马宝贵,都说马宝贵这人有能耐,八面玲珑,关键时刻他就想诈马宝贵,维持会长也不是白当,看你怎么维持这个怪!反正自家有一双龙凤胎仗着,他说话底气就冲,啥都不怕,马宝贵到现在,他婆娘都没有养出个带锤锤的,就一个丫头片子。
说话当间,两个人站起了身子,马宝贵要王广茂先走,自己安顿一下婆娘就相跟着。俩人说定在王广茂的窑垴上碰面,一起去河沟边上的玉茭地。
王广茂起身,看到马宝贵的婆娘疑惑地往这边望,笑了下说:“呵呵,就是肠干,干得厉害。”转眼走得没影了。
婆娘说:“只见过两个婆娘骑茅梁,没见过两个汉们骑,一块儿拉铁蛋呢!”
马宝贵说:“你没见过的多了,皇帝骑茅梁还有太监记录,见过没有?我出去办个事,晚夕回来。”
婆娘没话,看着马宝贵出了篱笆大门。
出了大门绕了个圈子,没看到四周有人,拐上窑顶见了王广茂,两个人只走小路。马宝贵说,落下来的是美国飞行员,肯定是炸了五十里外苗庄日本人的碉堡,被日本小钢炮击中,滑行到这里,怕是舍了飞机跳伞了。王广茂才知道,这猪尿脬叫降落伞。王广茂几分紧张,几分激动,又几分胆怯,走路的脚步加快几分。心里琢磨,怎么把这个美国人拿下,还惦记那个降落伞,那是好布做的,两个尿炕娃把炕上的泥皮濡得泛潮,可以用来铺炕,隔潮。
他们站到高处,往河沟地当央看,倒伏的玉茭旁,玉茭秆子在动,人还藏在里面。两个人商量着怎么弄,马宝贵决定从玉茭地东西两个角往里走,包围里面,好捉住他。于是两个人散开,拿了种地家伙往里搜,马宝贵喊:“里面的美国朋友听了,咱来救你,别怕,你从玉茭往出走,咱都是老百姓,不管天上来地下来,你来咱马村,就是客,胆大大地出来!”
王广茂有些紧张,想早早看到美国飞行员,毕竟是帮助中国人打日本的,又是长了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样样。他不顾附近的马宝贵,急忙往里插,人走得急,玉茭叶子弄得哗啦啦响,突然脚前一棵玉茭“当”一声跳了起来,迎面打到了他的脸上,玉茭叶子粗厉粝的,把脸打得麻酥,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还要往前走,被绕着赶来的马宝贵拽了一把。
马宝贵说:“你找死啊,还走!”
王广茂说:“不走,怎么逮得住人家。”
马宝贵说:“人家有枪,放枪弹了,你聋了?”
王广茂说:“我说呢,玉茭咋就长腿脚了。”
马宝贵说:“快退回来,救不成他,咱都没命了。”
茅厕里,马宝贵站起来看了外面说:“忙着呢,肠干!”
马宝贵说:“你起来啊,咋说瘫就瘫下了?”
王广茂仰着细脖子说:“维持,我差一点没命了?”
马宝贵:“差半点你也还活着,快起来,商量个对策。”
王广茂说:“要真要了我的命,我娃娃咋往大长啊!”
马宝贵说:“坐着吧,我往回返了。你坐着,娃娃们就往大里长了!”
王广茂立马站起来,几步走到了马宝贵前头,他害怕枪弹射出来,就算是射出来,身后也有个垫背的。走出玉茭地,阳光照得脸上泛金,是吓出的后怕。
马宝贵说:“要是他真想要你小命,怕是早见阎王了,他不让咱近他,明白吗?他也怕!”
王广茂说:“玉茭秆子整棵儿落在我脸上,没有想到是放枪弹。”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说:“闭了嘴!有话就不能想着说,别抢话!”
马宝贵知道,这年月各种形状的人多,八路军,日本人,国民党,游击队,咱什么也不是,美国人弄不清咱是普通百姓,所以才怕。怕咱有枪,枪子不长眼,咱偏偏就没枪!他不知道,怎告诉他咱没有枪呢?
王广茂说:“告诉他,还能不懂话!”
马宝贵说:“美国和咱不说一样话,喊过了,可咱说是地方话,怕难听懂。”
王广茂说:“多喊几遍,一字一字喊,再聋也听得懂。”
马宝贵说:“嘿嘿,半个字半个字喊,也不见得听懂!”
王广茂有些委屈,突然想哭,鼻头酸了一下,他自己也奇怪,一个大男人哭啥子呢,命还在。
马宝贵说:“这事情还得快办,不能等据点里的小日本来,他们正在山后看撞碎的飞机吧,要是找过来,咱和他的命都得丢!”
王广茂说:“维持,这事儿作难了,真正作难了。”
马宝贵说:“作难也得想!你想想?”
王广茂急忙插话说:“嘴啃不出响来,他长了两只手。”
马宝贵不看他,“谁个不知道,要你来说。”
王广茂抢着说:“举了手进去,他看见了,知道没有枪!”
马宝贵说:“玉茭秆挡着看不见,玉茭秆比人高,你举手,他以为玉茭秀了天花。”
两个人沉默了。
王广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哑然笑了。
马宝贵说:“笑甚呢?节骨眼儿上,要不回村吧,你在这里败事有余。”
王广茂吐了一口唾沫,“下看人!你说美国人肯定不是聋子,咱就空着手,拍着响往里走,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呱呱响,听了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马宝贵咧开嘴笑了,给王广茂一拳头,“怪不得能种下一对龙凤胎,你日能呢。”
俩人就拍了手,往玉茭地深处走。
巴掌拍响时,河沟里的蛤蟆就不叫了,四下里的拍巴掌声合围着,走到了玉茭地的深处。
站在美国大兵面前,王广茂发现他的个子要高自己一头,浑身是很厚的衣裳,同自己的土布衣裳不一样,阳光照出这衣裳像出油一样光滑。王广茂稀罕着,光顾了张嘴咽唾沫。马宝贵也张着嘴,自己平常见日本人,都说几句“吆西”,哈腰弓着脊梁,现在见美国兵,连“吆西”都不敢说,哈着嘴,没话。
王广茂知道马宝贵是被西洋景吓癔症了,他伸开十指,迎着美国兵的脸,弓着腰,“吆西,吆西!”
美国兵同样紧张,在这块土地上,他见过原住民,模样和他们相同,但不会说“吆西”,这是日文。他用枪筒指着对方。汗毛竖起来,根根儿泛黄,湖蓝色的眼睛四下里打量。
马宝贵说:“不对路,不对路子,中国百姓,你瞎球‘吆西’个啥嘛!”
马宝贵拍拍手,拍拍袖,把腰带解了下来,翻起布衫,露出赤精干瘦的肚皮,差一点把裤往下掳。马宝贵要王广茂照着他的样子做,翻出肚皮的王广茂,看着美国兵,发现他笑了一下,手柔和起来,把枪抱在胸前。
马宝贵长出一口气,让王广茂放下布衫,系好腰带。美国兵从背包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出一页要马宝贵看,王广茂也凑过去,本子上有几行字,美国兵用手指着本子上的字。
马宝贵知道那上面印着好几国文字,他指着中国字点几下,美国兵点头表示知道,翻了一页指给马宝贵看,那上面写着:
我是美国飞行员道格拉斯中尉。
你是政府军吗?
你是什么长官?
你是什么军衔?
马宝贵知道这几句与自己都不相干,但知道对方叫道格拉斯。这名不好叫,他告诉王广茂,他叫“道格同志”。正在犹豫,美国兵翻了一页,上面写着:
你是游击队吗?
你是游击队的长官?
马宝贵指出“游击队”这一行,拍拍胸脯,指出“长官”这一行。
王广茂伸长脖子看了,知道马宝贵是显摆,没听说他是游击队的人,天天在家不出门,去哪游击?诈唬不说人话的美国人。
王广茂想嘲笑马宝贵,发现马宝贵正盯着他,就向美国兵认真地点头。
道格拉斯明白了,收起本子和枪,他知道遇上了当地的游击队,出发前受训,长官说了,游击队是地方武装,针对入侵者。在这一片并不平静的粮食地里,飞机被击落的噪声还在他的胸腔里弥漫着,他必须先找到一个落脚点,然后联络自己的部队。他仔细收好降落伞,在地里藏起来,表示同意跟他们走。
在这个时侯,马宝贵发现美国人走路不利索,左腿受了伤,血在裤脚上洇湿了一片,地上也有血,山桃花一样暗红。马宝贵和王广茂的个头,都在美国兵肩下,怕是连人家的飞行服都抗不动。马宝贵让王广茂回去,找一头牲口来,没有马骡,牛也行,回村后千万不声张,这事和生下双生娃不一样,不敢有半点张扬,还要快。王广茂扭捏着不走,眼睛盯着地当央,不说话。
马宝贵说:“你实聋了?”
王广茂说:“弄牲口好说,你和他讲,我想要他降落伞,要它铺炕。”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那东西不透气,两个娃的尿,沤衣裳,要它?!”
王广茂说:“不怕,黑里我光了睡,沤了皮还能长。”
马宝贵龇牙,“日你娘,穷死你!”
王广茂扛起䦆头,出了玉茭地往村子里跑,动作出奇麻利。
“胀了没有?胀了就往出快挤,妈穗儿一胀,泉眼儿往出喷,人等着呢,三两天就走了,委屈一下,救人呢!”
王广茂回到村里,想不起来谁家有马和骡子,马、骡子从战争开始到现在1944年秋,有的被日本人抢走,有的支援了八路军、国民党,老西儿阎锡山的部队也趁这场战争的热闹,过来弄腾牲口,战争把牲口们这么三下五除二全折腾完蛋了。王广茂皱起固定在额头上几道皱纹,思忖马村谁家还留有牲口,他想起马宝贵家的驴驹子,这会儿它应该在村尾巴涝池边吃草。他在村上没有发现四周什么人,村尾巴有几头牛犊在吃草,王广茂眼前幻化出牛犊脊梁上驮着的美国兵,想得有意思,笑了起来,离牛犊不远处,那头驴驹子朝天打着响鼻,错着嘴,嚼动地上卷起的草,看到王广茂时过去,驴驹子仰了脖子叫唤。
王广茂开始欢喜了,知道:这头畜生是在叫唤他呢。
驴驹子叫唤够了,尥蹄子朝前方涝池里跑。涝池里的水是雨水积下的,有了天日,水面浮起暗绿色和灰褐色的脏物,驴驹子用嘴拨开,拨到两边,伸到水里去咂,驴咂得很长很长,咂得王广茂的耳朵都竖起来了。驴驹子咕儿咕儿的咽水声,比癞蛤蟆叫还响,这么咂了一会儿,提起水淋淋的嘴,换一口气,换气当间看了王广茂一眼。
“这操蛋的东西,活该你是马宝贵的驴驹子!”
王广茂牵了驴驹子往后河弯走,人走得急,驴驹子也急,等来到马宝贵跟前,打量马宝贵身边的美国兵道格拉斯,知道美国人要是横下来,身体比驴驹子还要长。
马宝贵看着驴驹子,心疼地说:“也不看看驮啥东西,弄我的驴驹子来,不出一年的牲口,怎让它一下就驮一个二百五!”
王广茂嬉笑了一下,吊着膀子,“我的黑驴要是在,哪用得上这驴驹子!”
马宝贵顾不上和王广茂辩论,心疼地扶着道格拉斯往驴身上骑。美国兵开得了飞机,骑不了毛驴,人上去了,怎么看着不是一个劲道,驴驹的腰脊往下塌,吃不住重量,尾巴不来回甩了,紧夹在腿中央,脑袋前倾想走,却迈不开蹄子。道格拉斯的表情也不自然,坚持要下来。王广茂说:“干脆让他趴着,快走,出了事,谁也顾不了谁。”
他们让道格拉斯趴在驴脊上,一人扶着他肩膀,一人扶着他两条长腿,这样子走一阵,骑一阵。磨蹭着走回村,一路上,马宝贵想着村里的那几头牛犊,他打算回村后把牛犊赶来,在美国人落下玉茭地周围踏几圈,造个假象,这样一队牛蹄都是往东边的神头岭走了。马宝贵这样,是为给隔山草坊日本人据点一个交代,这样可以明确告诉日本人,八路军二十团的骑兵队来过马村,不知来做甚。不久就离开了。
二十团骑兵连是尖兵连,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日本人一听骑兵连来,都不轻易出动。马宝贵从一开始搭救美国兵,就在细想怎么对付日本人,不然全马村人都要遭殃,他是维持会长,双料人物,他得维持马村百姓不受日本人骚扰。
他们跟着毛驴,反反复复到了天黑,才回到马村。马宝贵想把美国兵送到邻村一个药铺里住,可道格拉斯非常疲惫,比划着不想走。
马宝贵急着处理后事,早点赶去草坊日本人据点汇报二十团骑兵连的情报,把美国兵安排到哪算安全呢?
他想到王广茂的婆娘、双生娃,婆娘正好坐月子。
村里人都知道他婆娘缺奶水,孩子哭喊叫吃,刚生下大家都去看,进窑看炕上一对小人人,稀罕,王广茂倒碗水请人家喝,人家不喝,王广茂就说,你不喝,我没话说,这日子我倒不开,借我一升半升米?缓过劲来就还。他这样张嘴借,没多有少,但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王广茂这是好借不还,战争年代,哪家都穷,一来二去,从此没有人上王家门,怕王广茂借米借面,只能躲。
马宝贵决定让美国人住王广茂家,把他家小西窑收拾出来,从外面看这口窑破烂,谁也不注意,双生娃老是哭,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上门,附近也稀稀拉拉没几个人走动。
他看着王广茂说:
“让道格同志上你家?”
王广茂呆愣地说:“我家?!洗空空的,要啥没啥。”
马宝贵说:“把小西窑收拾出来,就住几天。”
王广茂说:“一天都难对凑。”
马宝贵说:“就这样,缺啥给你拿。”
此时,隔山草坊的日本人接到了马宝贵的情报,决定不轻举妄动,发现炸落下美国飞机,就算找不见飞行员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日本人满意地拍拍马宝贵,他可以走了。
马宝贵说:“这些天里,你家里粮食我都管。”
王广茂想了想觉得合算,不管别的,婆娘是有奶下了,要是能多住几天就更好。眼看着驴走到了自家门前,他一下子想起来,河沟边上的这三亩玉茭地,玉茭地当中还藏着那猪尿脬样的降落伞,他摸过,就算铺炕不透气沤衣裳,他也想要!他一下张不开口。想到被糟蹋了的三亩玉茭,“可怜我那河沟地,一家大小的口粮,不能喝西北风吧。”
马宝贵说:“寒碜啥?叫人家道格同志笑话!有苗不愁长,你立了大功,有人还要奖励呢。”
王广茂记住这些话,也觉得马宝贵是日哄鬼,这年月没头没尾的谁来奖励自己?听得黑黑的窑洞里倪月月哄孩子的声音,两个孩子“哇哇”黑哭,她不点灯,是怕浪费灯油呢。
马宝贵让王广茂先把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有事离开一会儿。
道格拉斯坐到小西窑的炕上,用自己的急救包把腿上的伤口包扎一遍,他坐着不动,好奇地看周围,窑洞里塞满令人窒息的杂物,他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地上有驴拉的屎,四周墙上到处是玉米芯堵上的洞,隐约听到老鼠打闹的声响,紧张的神经,伤口的疼痛,一切的一切,上午还在浩荡层叠的云海中翱翔,现在随着一头扎地的飞机,眨眼间牛顿的苹果树还在眼前,却看不到苹果了。他听到胃肠叽里咕噜直叫,他是饿了,给主人打手势有什么可以吃的?折腾这么一趟,都饿了,王广茂打手势,看着他,“别着急,都等着‘维持’回来安排。他答应了安排你,就要管你吃。”
看王广茂嚅动的嘴,道格拉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马宝贵说:“是一个外国人,长得就像城里教堂里的神父。”
倪月月在堂窑里听到隔壁的动静,王广茂不仅没弄回粮食,还弄个人住下了,气憋在胸口上,想冲什么地方发作,她就等王广茂露脸。隔着房骂,怕外人听了笑话,她摸黑在火上熬米汤水,那汤水稀得能照见月亮。两个娃没吃饱,睡觉不踏实,稍有动静就醒了,一个醒了,连带一双,不好和孩子发作,还是得哄着,眼里含泪,一手搂一个,瞅着屋外的月光。
“我孩睡觉觉,娘给唱歌听。”
娃娃哪能听懂歌,倪月月是给自己唱,憋着气,把唱当粮食度饥荒。
米儿啊米儿,
谷壳破了皮儿,
破成半半。
做成饭饭。
公一碗,婆一碗,
小姑、小叔两半碗,
媳妇刮了锅,
还嫌媳妇吃得多,
背上锅啊上南坡,
牛屎驴粪滑倒我。
放羊孩你拉拉我,
我给你唱个好秧歌。
唱的是穷人歌,上地、做活唱,生了娃,炕上坐了唱,唱给娃娃听。月月不认识字,她有一肚歌,她要娃们安静下来,等她喝了米汤水,生奶喂养。
月月的唱,没让俩孩子安静,却让西屋的人安静下来了。因为怕有闪失,西屋也黑着灯,窗外的月光照着炕上躺着的道格拉斯,歌声钻进他的耳朵,让他有回到以前,回到一种幻景中的感觉,无声的水流过田地,禾苗在长,鲜花悄悄盛开,是母亲还是他心爱的姑娘?在阳光照亮一片天地时,歌声是灿烂的鲜花和风的味道,他在饥饿和疼痛中,眼里闪出泪光来,歌声让他一度忘记目前岌岌可危的处境,怀想一些无序的片段,一种无名的温暖正尖锐地顶撞他,他确实有想哭的意思。
王广茂直了脖子瞪了眼说:“维持,凭啥让我跳?”
马宝贵一溜小跑回到马村,进了家门,让婆娘做一顿好饭,要招待贵客。农村人想不来做什么饭最好,马宝贵婆娘打算做过年吃的“三和面”。用瓢量了白面、豆面、粉面,三样面和好,擀开,叠好,用刀切了,她在案板前对马宝贵说:
“大溜儿长,好面呀!招待什么客啊?”
马宝贵说:“不知道的就别问了,是上客。”
马宝贵经常这样招待“上客”,做饭做得顿数多了,来家里吃,婆娘知道,不来家的由马宝贵端了锅送,一般她不打问。只是眼下秋粮还没下来,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辈辈穷。婆娘忍不住数落了,“家里的藏粮都拿出了,啥稀客要吃这么上好的东西,都招待客人,咱吃啥?给咱闺女也吃一碗,孩子哈喇水挂前襟了。”
马宝贵抬头看,自家的闺女小青一根手指头伸在嘴里来回吸。
婆娘不说了,开始炒菜。等面煮好了,闺女想吃,马宝贵知道道格拉斯的大个头,觉得这一锅面够不够吃,还是个问题,闺女端着碗在锅台边等,不好说什么,筷子夹了一根,面还挺长,就着锅沿儿夹断了,给闺女弄在碗里,舀了半碗汤,让她走开。闺女“哇”一声,把面倒进了锅里,碗撂在火台上,冲着墙哭上了。
马宝贵数落闺女,“嘴扯得哪样,小心没婆家要你!有好日子给你有面吃。”
马宝贵不管闺女,连面带菜端着到王广茂的小西屋,先盛一海碗端给道格拉斯,闻到串过来的豆面味儿,道格拉斯皱起眉头,不知碗里是什么,不接碗,找背包里的小本子,就着月光看,马宝贵放下碗,把油灯点亮,道格拉斯指着本子上的字让马宝贵看,那本子上写着:
我要牛奶,我要面包!
我要火腿,我要冰水!
这时候马宝贵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要说什么,嘴里唧哝,他看着道格拉斯,“你他妈太操蛋!你写的这东西我没见过,就这锅三和面,也是我家的藏粮,做这饭还搭上婆娘的骂,我闺女想吃都不给!怕你肚大,怕你吃塌锅,你倒好,给我说看这些字!要不是你炸了日本人的碉堡,我给你喝驴尿!”
王广茂在一旁听马宝贵说,笑了起来。
“他要是不吃,我给月月端一碗过去,吃了好下奶,听我心尖尖肉儿哭,我难受呢。这美国人不吃三和面要吃啥?饿他!就不相信饿到明天他不吃,不怕他这羊不吃麦子。”
马宝贵听他这么说,很不高兴了,你王广茂凭什么说人家,人家来这里打日本容易吗?命都搭上了,就是吃天上星星,咱也得弄个星星差不多的给他,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想爹娘!
马宝贵瞪了王广茂一眼,“行了,你端过给月月吧,她吃了,做一锅高粱鱼鱼来,不吃,我换换面,再不吃,再想办法。人家是客,是打日本的,也是命大,他去阎王殿,指不定中国阎罗殿还不收他呢,可怜的,做鬼没人要。”
王广茂下咽了一口唾沫,端了三和面往月月窑里走,在院子里他馋得就着月光埋头吃一口菜,还想吃第二口,身后的马宝贵轻声吼,“你个操蛋货!对着人家道格同志,你下作人呢!”
到底不敢再下口了,端进屋里,帮月月点灯。
闻着豆面味儿,月月眼睁得老大,稀罕得她,肚子咕噜咕噜欢欢儿叫起来,原想冲王广茂出气的事儿也忘了。
听王广茂讲下午发生的事情,月月知道西屋住下了外国人,她从没见过外国人啥样样,自己坐着月子,不好出门去瞧,她让王广茂说得仔细点。王广茂大展口才,把一些细节弄得入神;听说人家不吃饭,要吃洋面包、火腿、牛奶、冰水,月月笑得眼泪往出掉了,加紧往嘴里送几口,放下碗,坐锅,怕火上做饭慢,让王广茂在外抱柴烧地锅,一会儿锅烧开了。月月搅拌了高粱面,往锅里溜鱼鱼,鱼鱼跑得欢,点了三次凉水,月月说:“灭火吧。”
高粱鱼鱼在锅里上下翻滚,月月已把小葱、辣子和芫荽拌好。王广茂垫了抹布,就着月光端了高粱鱼鱼进西窑,拌好的菜、碗也端过来。马宝贵用端锅的抹布抹了一下碗,漏勺捞了鱼鱼,拌了菜,他感觉闻着那香,就想下饭,谁也没有想到,道格拉斯又把眉头皱上了。
马宝贵把碗端到道格拉斯面前,道格拉斯摇头,嘴里喊:“弄!”
马宝贵想:“弄”是啥子意思?
想想,觉得他一定不知该怎么吃,他自己也就捞了一碗,拌了辣子、葱、芫荽,往嘴里送,鱼鱼往嘴里放时,来不及嚼,冲着喉咙眼溜下肚了,吃一口,马宝贵比划一下,“日他娘,月月做的鱼鱼,就是好吃!”
道格拉斯看着抹碗布,闻着豆面味,地上的驴粪味,嘴里不住地喊:“弄,弄。”
马宝贵要王广茂也捞了吃,不为什么,就为了给道格同志吃出一种气氛来,一下子,香得满屋子都是热气,都是葱味儿,辣子味儿,芫荽味儿,热气和香气冲着美国大兵道格拉斯扑过去,道格拉斯嘴里喊着:“弄,弄,弄!”
这下子完了,人家不吃,摇着头一直喊“弄!”
没法子,觉得客人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下锅捞。王广茂趁着空当,回窑向倪月月汇报情况,要月月帮着想个办法。月月吃了三和面,奶水冲得往外直冒,两个娃儿都吃饱了,满足地睡在炕上,奶水挂在嘴角,月月抹了一下,孩子笑得“咯儿”一响。
倪月月说:“不吃咱的饭,又不是铁疙瘩,肯定人家不吃这东西。我娘家村暴店的毕老财,每天都喝人奶,要村上生养的婆娘给他挤奶,他拿粮食贴补,见过毕老财没有?吃得红光满面,细皮白肉,比实际岁数要小好多,奶水是养人。牛奶咱弄不来,要不,试着烙几张葱花饼子?等奶水涨了,挤一碗奶给他,看行不?”
王广茂看窗外,月影儿偏西走了几丈,银色的碎屑般的光点子撒在一对儿睡熟的娃娃身上,他动了动舌头想说什么,嘴里淡兮兮的,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走到门口,门扇的黑影下人看上去精瘦,两根腿把一条黑布夹裤撑成罗圈样,歪坎着头,吊着一边的肩胛骨冲门外说:“烙饼子是个正理,喝你的奶,我难受!”
月月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她和了面,坐了鏊子,没有白面,用玉茭面烙。烙好饼子,奶头也开始发胀,拿过一只精细花瓷碗,下了劲往出挤,一会儿一碗奶盈盈满上来,她让王广茂端了过去,看道格同志吃不。
王广茂说:“真叫个难受人!”
月月白了他一眼说:“不懂事理!”
王广茂把碗在鼻子下闻闻,觉得香,拿过一根儿筷子在精花细瓷碗里搅了搅,把筷头上黏的奶水漏到嘴里,舌头贴着嘴片儿咂巴几下,想努力品尝奶水的味道,他眉头上皱出一个疙瘩,什么也没有品出。
月月问:“甚味道?”
王广茂说:“丸。”
“丸”是没味道,是那种没味道里还夹了点腥的味道。
马宝贵正发愁,看到王广茂端来的奶,他不抱任何希望,觉得几张玉茭饼子算啥嘛!三和面都不吃,那么好的饭,他指着碗里的汤水问王广茂,“啥子?”
王广茂没好气地说:“月月的奶。大个子经不起饿,月月说让试试。”
月月说:“委屈人家的个子了,有了动静了再藏不晚,让人家先看看。”
王广茂不好意思说:“维持,看叫人家道格同志听了笑话。”
马宝贵暧昧地说:“他听不见咱的话,他是聋子。月月的奶是甚味道?”
王广茂翻了一下眼皮子,小声凑近马宝贵的耳朵,“丸!”
马宝贵笑着端过碗去,放到道格拉斯面前,拿起扣在炕上的本本,指着“牛奶”要对方明白。两个人憨狗等羊蛋般看着道格拉斯,他也看这两个男人,看炕上放着的碗,闻了闻,一股奶香钻进了他的鼻子,他伸进手指沾了一下碗里的奶,放入口中,湖蓝色的眼睛翻了翻,咬着指头笑了,端起来喝了一口,接着一口气喝了,拿起饼子啃了一口,一切顺其自然。
道格拉斯伸给马宝贵碗,还要。
马宝贵刚松一口气,见人家还要,心里那个为难实在藏不住,麻油灯也跳了一下,这美国人嘴大肚大,一碗奶下肚,等于麻池里倒一桶水,谷地里掉一粒沙石,喝多少下肚才叫够?扭转头看王广茂,王广茂的脸像灯头儿的烟熏了一样,眼睛绿豆般贼贼地看马宝贵?马宝贵说:“还要!”
王广茂说:“月月的胸脯又不是泉眼,想成啥了!”
马宝贵哀求说:“去,想法哄月月再挤一碗,这么大一个当兵的,一小碗奶哪够!”
王广茂很不高兴,“啥不能吃,好没有个足,吃了还要吃!”
马宝贵拽了他走到暗处,悄声说:“给你一丈高的台子,你敢不敢跳?”
对面河沟里的水流得哗哗响,几只蛤蟆叫着,太阳斑斑驳驳泻了一河,风很细,粗糙的云在远山那边盘旋。王广茂看到一只蛤蟆浑身发绿,腮帮子鼓着一个泡,叫声呱呱呱,一河蛤蟆跟着开始呱呱呱叫。
马宝贵说:“就凭日本人占了咱的地盘!”
王广茂僵直的身体松了下来,“咱不是不知道,要不怎给他喝奶。我是说月月奶水不足。”
马宝贵说:“知道就好。那半锅鱼鱼也端了给月月,就说我说的,我以后加倍还她。”
王广茂端起锅往堂窑走,激动得腿肚子抽筋,像是做了件什么大事一样,脸上笑得没有响儿。他进窑告诉倪月月,道格同志喝了,也吃了,麻烦也有了!
月月捞了鱼鱼吃,一边吃一边揉着挤得疼痛的妈妈穗,“硬是你来,专让我生娃,一肚生下两个,看你养活。”
王广茂嬉笑着,“看你咋说话呢?女人嫁汉,生娃娃是在理啊,甚是个甚,瞧你,他马宝贵还眼黑咱呢。”
屋外,远处的涝水池里蛙声起伏,蟋蟀弹唱,明亮、磨盘大的月亮越升越高,月影儿移过窗户。扑洒在院里,像撒了硝,马村,牛犊一样睡了。
有一个人蹑手蹑脚走近窗户,朝着屋里小声喊:
马宝贵不知他说的啥意思,明明喝过的,咋就不喝了?
月月吹灭了灯。
月月的脸被窗户映来的光照得浅黄,慢慢儿就微红。
王广茂端着一碗奶,梗着脖子,踮脚尖出门。
美军飞机被日本小钢炮击落在当地,飞行员迫降,到底是被八路军抢走还是隐藏在当地,日本人还是产生了怀疑。
这夜,有线人从草坊据点传话,说日本人有可能第二天来搜村,所有出去的路口都加岗哨。
听到这消息,马宝贵吓了一跳,如果搜村,一个大活人能藏到人口袋里?马宝贵越想这事越邪乎,想到细微处,不禁打了个寒战。
安顿下道格同志,出了窑,马宝贵的心被突然而至的变化憋得头胀脸红,像热锅上的蚂蚁,事不由人,天亮前该把这个美国兵送走,往哪里送?实在想不出一个去处;他有心想和王广茂商量,窑里,一对双生娃哭得此起彼伏,也许是道格拉斯多喝了奶水,使这两个孩子肚饿,便不忍心叫王广茂,想着对策,他往自家屋子里走。
夜,一团一团的黑,月亮背过西山去了,他走着,想到下午送去和八路军联系的人还没回话,觉得他现在经手的这事很盲目,而明天将要发生的情况,他一个人也扛不动。他如果躺在自家炕上,千般翻转不踏实,怕惊动了婆娘,于是他蹑了手脚离开了家,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再想结果。
外头的人,只知马宝贵是日本兵的红人,他婆娘也知道,自从当上维持会长,马宝贵就不是马宝贵了,以前还注意形象,当了会长,绸绸缎缎挂身,走路小八字步也摆开了,见了要求帮忙的人,胸脯拍得山响,张口闭口皇军,也许夜路走多了,自己吓着自己,知道总有一天要出个啥事情,见了村上别人的婆娘,总喜欢撩猫逗狗几句。对自己的婆娘,是一张嘴描在脸上,软柿子般瘫着不动,婆娘心里龌龊,总想抓他小辫儿。他这一个白天跑进跑出的表现,婆娘肚子里的酸醋儿就翻缸了。晚饭后她不睡,也睡不着,就等自己的汉们回来,仔细问个究竟。听他夜深了回来,到门前不进,绕道儿走了,婆娘像是腔子里长了石头,长了铁般的难受,就悄声儿跟着汉们出门。
马宝贵走了一阵子,感觉头上有一团雾气,手摸了一把,才知道是毛毛雨,雨不胜其纷纷,迷蒙了马村,前半夜天还放晴,后半夜倒了阴,真不是好兆头,要是雨再大些就好了,地上积厚了水,脚印子落不下来,但这牛毛雨,人往哪里走都要留下脚印子。看着铅色云团的边沿,透出的光影儿,马宝贵想,明天日本人如果搜村,就算屋窑能藏人,怕是人嘴藏不住。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等着把美国人接走,接不走,也得有计策。
他担心王广茂,那是张闲不住的快嘴,明天的事,怕要坏在他的嘴上,这美国兵落地儿也不会,落到谁家,都比落王广茂家要好啊。
天亮前,弄不走道格拉斯,必须封了王广茂的嘴!
这么想着,走着,眼看到了王广茂的窑前,感觉身后有东西,小声小胆儿,提着蹄脚跟着,像一只动物,又不像,在完全被黑暗孤零下来时,马宝贵猛然回转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拣起脚下一根柴,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马上感觉不对劲,往前猛跑几步,蹿进了地垄中蹲下身子不动。这就把他的婆娘闪下了,闪得寻不见人影,夜静得没有一丝半点气息,婆娘憨着个胆儿,往前走,在马宝贵突然消失的地方左右张望,跟着的人突兀不见了,心里开张皇,小声嘟囔,“一霎时啊,蹿得就没了踪影?”
听是自己的婆娘,马宝贵觉得她真是鼠肚儿,鸡肠儿,比王广茂的嘴还贱,他想发作,但这节骨眼儿上,婆娘半夜三更闹起来,头发长见识短,决定不和她纠缠,他轻身轻脚,绕了个大弯,走到王广茂的窑窗下。调整了一下心情,抬了门搭子敲门,压了气息,贴着门缝,“有事商量,你出来一下,广茂。”
王广茂开门,惺忪着眼说:“呀,月明儿啥时候不见了,啥事?不让睡打鸣觉,有甚不明儿说?”
马宝贵要他穿衣裳跟自己走,有事儿。
一对双生娃,王广茂和月月一人搂一个睡,席片上的孩子睡得正热乎,王广茂告诉月月,马宝贵叫他,去去就来。月月抬起半个身子,摸索着把胀着的奶穗穗伸进一个孩子的嘴里,腾出胳臂拍着另一个孩子,嘴里轻声唠叨:
“噢,噢,噢,钉盆钉碗钉大缸,钉得我儿肚不痒,噢,噢!”
马宝贵拽了王广茂他出院子,走到一眼废弃的窑洞内,对面坐下。黑暗裹了他俩,窑外袭来一股冷气,王广茂甩开马宝贵的手说:“弄甚呢,神道呢,弄人一宿合不上眼。”
马宝贵手说:“想不想要那个降落伞?”
王广茂眨巴了一眼,“想,油布做的,想啊。”
马宝贵说:“想就好。小日本明天要搜村,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多话?等明天过去,送走客人,你就把降落伞拿回来铺炕。”
听说日本人要搜村,王广茂一下灵醒了,埋在胸口的脑袋提起来,黑暗中,两眼牛卵一样亮了一下,“维持,不是吓唬人吧?那赶快把那美国兵想法子弄走!你弄他走,我就不多话。要是不弄走,日本人弄我,我就交代他藏在我小西窑,不交代,我就没命了,日本人不是吃素的,我管不了你那样多,我要是交代了,维持,明人不说暗话,别埋怨我。”
马宝贵想了想说:“人我肯定要弄走,不会连累你,你只要保证,不多说,装了啥事情都说不知道,也没见他掉进你的玉茭地,我就感谢不尽了,你真要说,我挡不住,但你真要说,我也让你说不成!”
王广茂的心情一下坏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自家的玉茭地一大片倒伏,玉茭嫩得像水泡儿呢,就被这美国兵糟蹋了,说没看见就没看见了!你马宝贵还敢吓唬我,尸求,怕你!
王广茂说:“好不该他落到了我的玉茭地,我不是瞎子,好不该让我看见了。”
马宝贵说:“我没说你是瞎子,你肯定是看见了,不然怎和你说!看见了,你不说,日本人不知道,你要说了,日本人的性子,你还能不知道?!”
日本人占领的几年,王广茂年年找丈母娘家的老母鸡孵蛋,但是年年自家的半大鸡都被日本人抢走,自己被日本人抓劳工,抓进草坊村修碉堡,被日本兵踢过一脚,那也叫脚,是大头皮鞋子踢在屁股上,不够二两肉的屁股蛋子青了半个月。被日本人推过一枪托,差点卸了自己一条膀子。日本人血洗过几个村,像也是藏了什么抗日的人,村上人不交代,先拿了几个人试枪眼,看到地上的死人,全村人一下乱了,结果日本人架机枪扫射,整村子人,妈妈呀,太阳都不忍心出来看地下。哎,管他狼死还是羊死,只要自家太平,不出大事,不惹那事!现倒好,有事找来了。
王广茂思想乱了阵脚,有些可怜自己,把美国人弄回马村,不吃这,不吃那,抢了娃的奶,还不如看见装了看不见,当时让日本人弄走他,现在来事儿了,让日本人知道,就得挨枪弹。王广茂觉得有点尿紧,站起来就地撒了一泼,“那么,想把那美国人弄哪里去?”
马宝贵说:“还没想出来,不行,就弄我屋里?就怕明天,我屋里都是小日本,美国兵不懂咱的话,乱糟糟的,两下里交了火,麻烦就大了。”
王广茂说:“还怕麻烦大?你说说,你琢磨谁是美国人的靠山?”
马宝贵思想了一会儿说:“国民党?”
王广茂说:“国民党是咱中国人。日本人,是不是你靠山?”
马宝贵说:“想哪里去了?咱中国人!”
王广茂不依不饶:“可你是日本人的维持会长,马村人谁不知道,你动不动皇军,皇军的,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条连裆裤。”
马宝贵说:“说你也不懂,要你当,你也得当。”
王广茂一语双关,“人家能看得起咱。”
马宝贵加重了语气说:“笑谈人呢,让我静一会儿,天亮还早,想出法子我就把美国人弄走。”
王广茂性子好动,见不得对面人站着晃,有人晃,就想开腔,他要不说话,除非是有病了。他刚才的话,是想撩马宝贵的话头,想挖苦马宝贵几句,挖苦他被日本人耍了,现在,话头切断了,他张了几下嘴,马宝贵不让他说,自己又憋不住,忍不住叫了一句:
“憋死人了,眼看就被你维持给憋死了!”
四下是悄无声息,远处偶然有一两声蛙鸣,因为打仗,马村的狗早都被打死,开始是八路要打狗,后来是日本人要打狗,都怕夜静进村引起狗声。这个黑夜,静得如棉花套子闷着似的,不如自己回家睡觉,王广茂抬拳头在胸口捣了一下,“你想好没?你这是要让我遭大罪。”
马宝贵耐心地说:“得有良心,得仗义,日本人逮着他,还不剥两层皮!”
王广茂说:“总比剥我的皮少疼!”
马宝贵不说话了,他知道王广茂不是个牢靠人,说话不思想,没有头脑。想着明天,这事情就怕坏在他身上,不如要他离开马村,才不坏事,明天的事自己挑起来大包大揽,才能免去道格拉斯受难。把王广茂弄到哪里去?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去处,这张嘴走到哪是说到哪。突然想到,这人容易坏事,不如灭了他!他弯腰摸了摸腿脚上插着的刀子,身上热了,有汗冒出来,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琢磨着怎么下手,还得没有声响。
王广茂“哎呀哎呀”着,就算是不说话,这样哼着,心里畅快。
马宝贵觉得真要下了手,一双娃娃,月月,咋交代?身上越发燥热,他站起来,又没法下话,摸了地上一个圆蛋蛋放进嘴里,下意识嚼了一下,是一粒羊屎蛋,于是冲着黑暗吐出去,唾沫星子打在了王广茂脸上,王广茂抹了一下说:“埋汰人呢,有事商量着办,指不定我的脑袋比你活泛。”
马宝贵回转头,看着眼前来回走动的黑影,“你恨不恨日本人?”
王广茂想,这话还用问!不是打仗,美国兵能毁自己的玉茭?不打仗,他鸡呀猪呀的都喂上了,双生娃还能吃不上奶?!晚夕在涝池前他看到马宝贵的驴驹子,就想自己的黑驴。月月的陪嫁有一头驴驹子,黑毛,四条蹄是白色,走起来一蹦一蹦,是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养大了,眼看它成了自家劳力,被日本人抢走了,用它去驮战场上的死人,一驴驮两个死鬼子。他在草坊镇看见过自己家的黑驴,打他眼前走过,他招呼着黑驴,它不跟他走,四条白蹄儿错落有致,“哒哒哒”敲过他身前,日本人的马夫牵了它往张庄走,头也不回,看见他,只是打了个响鼻,甩几甩尾巴,他看见自家的黑驴掉了两颗泪水,对着远去的驴屁股,他手里拿着刚卖的两个热包子,喊着:
“驴,我日你娘,驴,我日你娘!”
他一边恶气地揪了包子往嘴里送,包子吃得不知是啥滋味,哽了满喉咙咽不下,游荡着回到马村,想起来包子是给月月买的,她害喜呢,想吃包子解馋,自己反倒一路不知道啥滋味,嚼生猪油般吃了包子。能不恨日本人?是恨死这小鬼子了!
马宝贵说:“他们占了咱的地盘张扬,像自己地盘一样,给你个胆,能不能明天不说话?”
王广茂说:“怕尸求他,为啥不说话!我骂他,我骂他,祖宗八辈子,辈辈生了娃没屁眼!”
马宝贵泄气地看着对面的黑,看得没意思,走出窑,环顾周围;他害怕自己的婆娘找来。雨不下了,一股朦胧的潮气袭过来,沁着他的脸颊,沁着他的心田。他想起当初有个人,也在这般天气,在这废窑里说,“……到了这样一个关头,每个人都有责任,担当这责任,把日本人赶走,赶回他老家!”
他准确认识到,自己不能给日本人卖命,不能叫“皇军”。
马宝贵说:“美国人从很远地方驾飞机和日本人干,人家是人,咱不能做不是人的事,落在咱地盘上了,咱就是舍了命,也得救人家。我和你说多少遍,要你明天在日本人面前少张口,你就是不能,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你不说话,不少啥,不缺啥,话多了,就有事找你。”马宝贵说:“明天我要是救不下人家,我还活什么人!你只要吊着脸,谁都不搭腔,就好办,一句话出闪失,麻烦大了,就算我求你,要不是你生了双生娃,都想灭了你,要你以后说不成话!”
婆娘看着炕上的闺女,不知所措,她的汉子以往不这样,一旦搅了他的好事,给他使个脸儿,他总是抬手一个巴掌先掴过来。婆娘被他弄得脸红了,扭头看着别处说:“闺女大了,懂事儿了。”
窑洞里,是掺了水抹出的锅底黑,伸手不见五指,这大静之夜,天鸣地籁,马宝贵看到对面的黑,感觉到周围一切都不可知,也许面前是个人,一堵墙,也许是遥远的空旷,他在想象明天的事情时,感到眼前这个人还是让他不放心。
“好马在腿上,好汉在嘴上。做个人情,你以后见了人,脸上都好看。”
王广茂说:“我知道了,我不说话,大不了日本人踢我两脚,我皮实,养两天准好!”
马宝贵拉了王广茂的手往窑外走,王广茂不说话,不说话又觉得不对劲,还是说了:“别是现在就想解决我?”
地上的土疙瘩、石头块绊了几绊子,王广茂也不觉得脚高脚低,心里收得紧。
马宝贵摸黑往自己屋里走,一路上想着王广茂,到门口,没防备婆娘在门墩上伸出一条腿,一个拌子把马宝贵拌了个狗啃屎。马宝贵爬起来抓了婆娘的手想要掴她耳光,突然,心跳得快了起来,把抬起来的手放下了,想到明天的事情,明天他生死未卜,这光景,以后就留下婆娘和闺女俩人过了,由不得他肤颤筋酥,生出了不可言语的内疚和心酸,他松开了手,站起来看了看地上缩成一团的婆娘,干咳了一声,卸下打人的架势,他从火台上摸起一根麻秆点了,看到婆娘脊梁上布了一层土,他扭转身抬起手打了两下,土是湿土,打不下来,却看见婆娘紧闭眼睛一副挨打的样子,马宝贵突然觉得,他这几年里,确实把婆娘吓怕了,他捏了嗓音说:“不打你,猫不和狗缠,男不和女斗,看把你吓得什么似的。”
婆娘跟在他的屁股后,脸上挂着泪,出气急促,油灯下一副饱经沧桑疲惫不堪的神情,马宝贵走着挪着,心软了:“娃他娘,是不是你心里也苦,是不是?”
婆娘的声音哽咽了:“嗯!”
马宝贵说:“知道你心里苦。”
婆娘说:“苦,喝了黄连汤一样!”
马宝贵想了想,想不出说啥安慰话,不说又尴尬着,嘻地笑笑,算是了结。
婆娘说:“你还笑!跟着你,我跟着你就没影了,你老是欺哄我。以前你还是人,咋当了维持,就变呢?你是丧了良心,仗着日本人做下作事。”
马宝贵觉得自己确实是多余人,也觉得,婆娘是多余人,摇头苦笑,直戳戳地盯了婆娘看,麻秆的亮,灭了,他感到自己的婆娘和她身后的夜色,是那么破旧破败,了无生机,婆娘的脸是黑的,身后的泥墙是黑的,拉长了距离,院子里的洋槐是黑的,长满青草的山峁是黑的,马村是黑的,眼前的一切、所有,黑得彻底,黑得焦枯,黑得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黑得像黄连汤那样苦!他想不清楚战争为什么落脚在这里,皇天后土,战争的黄尘遮没了一切!马宝贵看着自己的婆娘,自从娶了她,他从没敢想过别人家的婆娘,只是当了双料人物,他不得已才做了个假象出来,不然他没有多少行动自由。他不想让她整天跟了自己担惊受怕。前些日子,因为出门办事儿,发现婆娘相跟着,他只能绕道儿拐进了村上一户人家,看那户人家的婆娘正在院子里搬晒南瓜,他走过去,在婆娘的屁股上顺手摸了一把,那婆娘闪了一下腰,大声喊了一下:“你手烂了?”马宝贵说:“不是手烂了,是中间痒了。”一边说一边往人家屋里走,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婆娘一定小跑着往娘家哥哥那里求救,趁这空当,他才脱了身走开了。马村的男人都知道马宝贵变了,换了一个人似的,只有婆娘们在一起说闲话,说到他时,都说他是“嘴疯腰不疯”。他不让婆娘知道自己在干别的事情,因为婆娘是马村的闺女,当地的大户,上有哥下有弟,不像他自己单枪独马,要是自己出事儿了,她娘家人担当不起,爽利弄得她干脆啥事也不清楚,哪怕她能恨上自己,也算是万一他哪天走了,婆娘思想起他来有个缓解的由头。
马宝贵走近婆娘,一把拽她过来,被雨濡湿的衣裳,裹着婆娘的身体瑟瑟发抖。马宝贵搬着她的脸,有些朦胧地对她说:“离天亮还有些时辰,让我挨挨你吧,好些日子没有挨挨了。”
马宝贵挤了一下眉,笑了,“你帮着月月挤的?”
马宝贵松了手。他是真想挨挨她,就因为闺女大了,他有好久没有挨过这个女人了。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要嫉恨我,我忙着,是因为明天日本人要进村,你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一个人做不了什么事情,现在,你就叫醒闺女都往你哥哥家去。唉,你跟了我,我是你男人,你该信得过我,自从马村开始打仗到现如今,光听说日本鬼子要扰乱,到底还没有来过,你去告诉你哥,要他通知马村的婆娘和闺女们,都躲一躲,小心没大错。”
马宝贵的话弄得婆娘更是一头雾水,想不出日本人来搜村为了啥?男人的话是话,她得听。马宝贵坐到炕沿上拉了婆娘的手,“你把咱家的存粮小米都取出来,不要心眼小得和麦芒一样,我给倪月月送小米,人家添了两张口,我这个维持会长,要维持马村平安,你不帮衬她,她那汉们王广茂饿急了,就偷马村人地里的粮食,这年成、年景,人呐,防得了人,防不得心,他要暗地里下手,马村就乱了。村帮村,邻帮邻,王广茂是啥人,还不清楚?狗急了都跳墙,他急了啥不偷!咱帮衬一把,落个人情,秋粮下来,他得还。”
婆娘不说话,男人是一家之主,心里虽有许多不快,只要是马宝贵说下的话,怨归怨,恨归恨,一千一万个不痛快,自己男人的话是圣旨。她摸黑上楼,翻倒存着的小米,扛下来递给马宝贵,婆娘说:“别叫马村人笑话,你做的事,拴住牲口嘴,拴不住人嘴,你言是言非,叫人家笑话了,过日月,没脸。”
马宝贵提起粮食口袋,让婆娘快叫醒闺女出门。婆娘突然觉得,自家的汉们好久没要自己的身子了,既然他说想挨挨,黑了灯就让他挨挨自己吧,扭捏着,伸过手拉他裤腰带,马宝贵没明白似的,弯下腰,甩起小米布袋要走,婆娘在身后急喊一句:“下着雨,就那样当紧,五更等不得天明了?”
马宝贵说:“等不得天明,等天明,小鬼子就进村了。”
婆娘在他身后,小心小胆跺一下脚,马宝贵没扭头,婆娘紧着提一口气,想再喊一声,见炕上的闺女翻了身,想着天亮的事,她不敢消停,把那口气咽下来,压在了肚里。叫醒了闺女小青,拾掇好屋子,一路摸黑走过村街,马村静悄悄的,走着,心里有几分不平,过了村街,想着自己的汉们是真变心变性了,当着闺女的面不好发作,仔细辨认着脚下的路,雨水把路上的浮土湿透了,三寸金莲不把活,紧拉着闺女的手说了一句:“你爹的良心烂得和稀泥一般呢,大下雨天都不知道把你抱了送到舅舅家,做了维持,就谗人了,不害人家笑话!”
马宝贵冲王广茂压低了声音,“他弄,总是有原因。”
没等王广茂抬脚走,月月说话了。“就住我的窑,上门是客,不能遇了事就把人家往外赶。怕小鬼子盘查,我把他藏在窑掌处的偏洞里,原先那里放粮食,现在空着,有几口空缸闲置在里面。他藏进去,等鬼子走了,再出来,一般人看不出那里有洞,内里有俩仨人空当,我把立柜搬过去挡住洞口就行,要是你俩有事情不在,我也能照顾他。救人救到底,落人情不落话把把,不能说半路,就要人家走了人。”
马宝贵看王广茂,王广茂胡乱摇了一下头,装没有听懂,摆出一副看天空的德行。马宝贵要王广茂表态。王广茂嘴像被糊上了,不说什么话。马宝贵说,“为啥好好就不说话了?”
王广茂说:“洞里有耗子窝,人家会寒碜咱,雨怕是要下大了,马维持的楼棚棚干燥。”
月月放下娃娃,从墙上取了油灯,让马宝贵跟了她往窑掌走。王广茂见自己扯风扯雨,说话不顶屁用,甩几下胳臂跟着,憋不住说:“费神费力,折腾一黑,临了住我这里,啥实惠也没有落下。”
月月弯腰钻进偏窑,举着灯四下里看,“外头人不摸底,还以为你本事有多大,看你待客那做派,枉长了脸上二两肉。”
王广茂话在腔子里长出来,人家的都是话,自己的话走人家耳朵前就结了老茧,“我是土疙瘩插屁股往里迷,我的话算个屁行不行!”
他们叫醒道格拉斯,收拾他的东西,让他往窑洞走,道格拉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是接他的人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怀里抱着枪,一脸的疑问?马宝贵没办法解释,只是不停比划着要他走,要他跟了王广茂走。
王广茂有些灵醒了,觉得马宝贵真要是下手,自己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他想就着夜色跑,也跑不出马村,毕竟人家是日本人的红人,地头蛇,他日后使坏,有的是手段。他看着对面的黑说:“不说还不行?我嘴从现在起就缝上,用豆面糊了,狗皮膏药贴了,我的脑袋,明天就是石头,是铁!”接下来小声嘀咕,“仗日本人是你干大呢,就敢干了我?!”
道格拉斯弯身走进窑洞,看到月月,觉得这女人像山林中的一个蘑菇。她的三寸小脚上是夸张的裹腿宽裤,脑袋像一只母鹅,脖上的立领,把整个脑袋托起来,一双眼睛不大,却很亮,道格拉斯想起她唱的歌,冲着她笑了一下。月月不觉得那是笑,那张脸出现在门口时,她都没敢抬眼看,只是觉得有一堵墙闪进一垛黑,她眼睛黑了半天。雨,挤来一股潮气,裹挟着的冷风从月月的脚、腿、屁股、腰缓缓升起,渐至于全身,炕背墙上的油灯晃动了一下,月月感到一对妈妈穗都受了惊吓,像蚂蚁咬着,有奶水要往外流,她到炉台前取过一只碗来,暗中揣进大夹袄,背转了身子挤奶。
出了门看看天,天色压抑,如他在异国的心情。
王广茂的心这下子才知道害怕了,想到炕上躺着娃,月月蜡黄的脸,“哎吆”了一声,屁股重重坐在了地上。
马宝贵举了灯,让道格拉斯跟往窑掌走。看到那个偏洞,道格拉斯突然一丝惊慌,不是惦念生,畏惧死,是觉得就这么样听这两个人摆布,听不懂话,又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夜里虽是和衣躺着,但外面的动静,透过窗户看得明白,枪握在手,时刻都没有离开,他想尽快与政府军联系,不想在这样阴潮的地方躲下去。他不喜欢眼前的人,不喜欢这个窑洞,四周看起来很脏,闻着发霉的食物,吃不下东西,他只在执行任务炸日本人的据点,对据点周围的人他没多大兴趣。他不往窑掌走了,对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他一点不感兴趣,他想用强硬的态度抵制眼前发生的事情。
道格拉斯转身坐到炕沿上,身后有东西动了一下,仔细看,是炕上睡着的一对娃娃,他伸手抚摸他们的被子,看着倪月月的背影,“baby”!
月月觉得这话好听,世上还有这般说话的人,这话比日本人的话要顺耳,日本话像小石头蛋蛋往地上锉一般怕人,她回转头笑了,王广茂和马宝贵笑,倪月月怀里的一对膨胀的妈妈穗,像玉葡萄似的闪露出来,灯光射过来照在上面,跳跃着朦胧的光斑,道格拉斯感觉整个窑洞里的黑四下里推开了,饱含着温暖而呛人的笑声,这让他疼痛的身体安宁下来。那一胸脯粉红微黄的温热的空间在晃动,雨水打着窗棂,打着窑顶,莫名的奇妙的氛围,揪住了他的思想。他一早从中国云南起飞,几天前,他和几位战友曾一起来过这地方,那次轰炸中,其中一些战友已经牺牲在了太行山,他没想到这一次厄运落到了自己头上,庆幸的是,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有幸生存,目前他还能够活着,这小村应是他的诺亚方舟啊,活下来,面对这一切那么抽象,又那么具体,具体到光溜溜的炕席,油光光的墙,被烟火熏黑的窑洞中,敞胸站立的男人和女人,他不愿再往下想,来到的这个国家,看到了人情和贫穷,他现在明白,自己不喜欢这贫穷,甚至仍然轻视它。
道格拉斯站着,王广茂接过月月挤了奶的碗,让他趁热乎喝下去。四周没发现牛和别的牲口,道格拉斯惊讶之余,看到中国女人一颗一颗扣着衣裳,突然明白了什么,嘴里喊,“弄,弄,弄!”
王广茂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弄,你到底想弄啥?”
王广茂说:“我忘了,你是个比聋子还聋子的人。”
道格拉斯瘸着腿在窑洞里来回走着,两只手摊开来,他想要表述什么,又表达不出来,嘴里喃喃着,“a,a,a!”
王广茂说:“现就让他藏着?”
道格拉斯看到水缸上放着破烂的葫芦瓢,他拿起瓢来舀了水喝,怕站着的人不明白,他开门,把瓢伸到窑檐下,接了半瓢黄水汤,看着他们,灌进了嘴里,喉咙下咽的声音好响。但是一窑洞的人还是不明白,道格拉斯觉得实在没办法能让对方明白,未免伤感,满肚委屈,伤心地在炕沿上“呜呜呜”地哭。
王广茂说:“弄不好就是真想家了,想家了。”
月月说:“你才不知道呢,他不是!”
火台上烤煳了一个黑地瓜,道格拉斯又想表明什么,抓了就吃。嘴上涂了黑黑的地瓜皮,吃给窑里的人看,满脸喜悦,大嚼着往下咽。
马宝贵背了粮食往王广茂窑洞走,他想趁黎明时分,赶快把道格拉斯弄到他家楼上,外国人听不懂话,要耽搁些时辰。他轻了手脚走近小西窑的窗户下,里面有呼噜声细微传出,马宝贵觉得,外国人和中国人打呼噜一样,转身到王广茂窑窗下,弹了弹窗框,让王广茂开门。王广茂支开门缝,见马宝贵肩上的口袋,返身点了灯,用力拉大了门让他进来。月月还在炕上躺着,虽在捂月子,两个娃要吃奶,身上扣门敞开着,破被搭在肩上,睡眼惺忪抬起半个身,看来人,不觉自己光着的胸脯,两个奶穗穗像出壳的鸡娃子一样露了出来,灯苗的黄光儿射着两个奶穗穗,温暖又逼人,马宝贵想:这奶穗儿憋得像两只母鹅屁股一样,道格拉斯早饭有喝的了。炕背墙上的油灯把一窑洞黑推开了,马宝贵贴着窑背墙站下,喘着气说,要快,现在就把小西窑的人弄走。
马宝贵傻傻地看,想不出头绪来。
炕上的双生娃,有一个哭起来,倪月月掀了屁股,利落坐到炕上抱起娃,怜惜地看着道格拉斯说:“这个洋同志呐,他说不出咱的话来,他就是想告诉咱,啥东西都吃,啥东西能喝,再也不喝我娃的奶水了。”
雨下大了,雨把满世界下成了水,日本兵是顶着雨淌着水来马村的,马上坐着龟田小队长,穿着雨衣,地上跑步的日本兵淋着大雨,雨落在脸上,一个个看上去像哭成的泪人。马村户户遭殃,什么也没有搜出来,日本人把马村的大小老少集中在了村尾上的涝池边。马村人原想,雨下得这般大,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日本人没整队来过马村,最多是几个兵来逮鸡,赶牲口,这天气,日本人不来了吧;地皮被雨泡得烂透了,婆娘们是小脚,踩在烂泥地上拔不起来,还都来不及跑,就被日本兵从各个屋里生生集中在马村的涝池边。
涝池边,牛屎和驴粪蛋被雨水泡开了花,满涝池雨,把天地连在了一起,人脸都藏在了雨中,唯独涝池岸上,铺着块大雨布样的东西,让马村人好奇,都不清楚那是个啥东西。有人互相小心打问,没人清楚,只听雨敲在上面,混合在四周嗡嗡的日本话中。
雨把马宝贵和王广茂濡得黑瘦了些许,一夜没有闭眼,王广茂人看上去更加干黄,下陷的眼窝,模糊着皱了眉头,透过雨帘他看着马上的龟田,龟田身后是山,雨把山朦胧了,王广茂知道,翻过梁就看见草坊了,日本人打那边过来,涝池周围已经被他们趟成了黄泥汤,那块像雨布样的东西是降落伞,他打算用来铺炕的东西,现在被日本人找到了,铺在岸上。王广茂后悔自己没有先把它弄到窑里藏起来,他恶瞅了一眼马宝贵。马宝贵没感觉,他看到自己的婆娘、闺女、大舅子小舅子,还有马村的汉们婆娘们,连坐月子的倪月月也被鬼子逼来了,怀里抱着两个篷了雨布的双生娃。王广茂看到周围的粮食地被雨下得青翠,他忍着不说话,盯着地里的玉茭消磨时光,附近的玉茭旮旯里,有动静抖了一下,他用劲挤出眼中两泡雨水,一团白雾浮着,发现是一只草兔,支棱着耳朵,身上的毛重叠成水滴,淋淋漓漓。看到附近涝池边的人群时,草兔深为惊恐,兔眼闪了一下,回转头想逃,哪知王广茂一个蹦子早窜了过去,周遭的粮食被王广茂的身体搅乱了,马宝贵悸栗着,看到王广茂手里提着两条兔子后腿走了出来,无视旁人地龇着牙说:
“抓着了,守了几天不见它,总算抓着了。”
马宝贵泄气地看着王广茂,他暗暗祈愿,希望这事情别坏在他身上!
王广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赶紧闭了嘴,抬起胳臂,两手交叉着,把想要说的话用在兔子身上,兔子的脑袋歪了下来。王广茂把半死的兔子放在一丛灌木下,像又不放心,起了一块石板压上去,两手的湿泥在屁股上抹几抹。
马宝贵叹息了一声,喉头里一股凉气顶着,想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看到马上的龟田在笑,那笑在雨中听起来像拧住了的绳子,王广茂也笑了,王广茂的笑把龟田的笑松开了,龟田指了指马宝贵,要马宝贵过去。
在一系列的动作下,马村百姓出奇的平静,雨阵里光气昏沉,被水雾涨满,战争爆发烽火连天,广大沟壑里的青壮年,都被扩军招走,留下些老弱病残,突然被日本人赶到这里,心里虽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大雨天,想着日本人犯下的种种坏事,都静悄悄不敢出声。马宝贵看了王广茂一眼,他不敢多看,看多了,容易被日本人怀疑上王广茂,但这一看,是下了狠劲的。马宝贵走近龟田时,心里头有些着急,他低下头,挤眉弄眼和王广茂暗示着什么。这时候雨由大而小了,龟田要翻译说给马宝贵听,昨天发生的事,问他知道不知道?东西是在马村的地里搜出来的,那地是谁家的地?
马宝贵扭了头和马村人说:“马村人听了,谁看到了一个高鼻子的美国人?”
马村人不语。
马宝贵说:“我要你回窑等着,我支走婆娘,就把道格拉斯弄到我屋里来,你怕啥?要弄你早弄了!”
马村人眼睛看着马宝贵依旧不语。
突然,倪月月怀中的两个娃开始哭上了。俩娃的哭声切断了雨滴,王广茂走过去要替月月抱娃,看到马宝贵指着他,说是他的地。
龟田看住王广茂,王广茂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马宝贵有些着急,他跟翻译说,是否可以让倪月月抱了娃回去,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站着是让两个娃受罪,是否可以让他男人帮着抱回家再来。翻译和龟田嘀咕了一阵子,龟田夹一下马肚走过来,走近倪月月,笑了笑,斜眼看了看王广茂,俯下身体,倪月月怀中的一个娃被龟田举了起来,王广茂仰了脖子,闭了气看,雨把王广茂的眼睛打得有些痒,马宝贵急了,急得撂开嗓子喊:
“王广茂,你是想让日本人砍了你的卵,才高兴不是?我压你祖宗八辈没有好,还不快要下你的娃!送回家去!”
马宝贵的话触动了王广茂,红涨了脸,紧跑几步赶到龟田马下,张开手臂,想接住举起来的娃,却见龟田划了一个弧度,手里的娃像煮饺子似的,丢进了马村的涝池。王广茂惊跳了起来,一个蹦子扑进涝池,池底的淤泥吸住了他的脚,看着娃在水面游荡着,哭声游丝一般断下来。
王广茂站起来,拍着黄水骂上了:“马宝贵!我不叫你维持,叫你马宝贵!你仗着是日本人的红人,我不尿你,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条裤,就算是美国兵毁了我的玉茭地,就算是日本人害死了我的娃,我也懂得啥叫个里外!小日本!马宝贵!你给炮打的,枪杀的,刀砍的,你和你的日本干大,伙穿一条裤,我不害你怕,小日本,你脚大脸丑什么心事都有,你占了中国人的地盘,我日你娘啊,美国人炸得好,炸得狗日的脑袋开了花,炸得马桶散了架!马村人都竖起耳朵来听听啊,那美国人妖怪一样,高鼻子,满身子黄毛,从天上掉下来,手里拽了猪尿脬,毁了我两亩地,你们,知道吗,他是来炸日本人的,他是来帮咱的!人家舍了飞机,不能让人家舍了命!马宝贵,你个牛粪糊脸没屁眼的东西!小日本,我抬出你祖宗八辈子来骂,你老老爷爷没好,你爷爷没好,你爹没好,你没好,我要你小日本死到中国回不去,死到五黄六月狗不吃!”
眼看事情忽然被王广茂弄炸了,马宝贵急了,他没想到龟田还没等他回话,就害了人了,心里一下没了谱,经王广茂这么一骂,尤其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骂,这道格拉斯是跑不掉了!马宝贵急着冲涝池喊:“王广茂,你那淹死的娃不是你的种,你知不知道?他是我马宝贵的种!马村人都知道我和你婆娘月月好,你鸡巴哪有那能耐!你上来!你还有日子和月月生,不值得为那娃不管不顾啊!那事情你哪里知道啊,你上来,闭了嘴,你什么都不清楚是不是?!”
此时王广茂脖上的脑袋,像橡皮筋弹着那样一挺儿,一挺儿的,有一阵儿他开始疑惑,于是挣扎着,抱了娃往岸上走,脚上的鞋已被淤泥吸了去,一条青布肥裤裹身,全被涝池濡湿了,人看上去像一个薄片儿;倪月月急着把怀中的娃递给村里一个婆娘,疯跑过去接了王广茂怀中的娃,俯身贴脸上去,紧接着尖叫了一声:“娃!我的娃!”人就绝倒在了稀泥里!
马宝贵上前,猛力撕扯住王广茂的领口,两个人身体上挂满了湿地上的烂泥,他们同时低了头,不忘各自拣了碗口大的石头,看样儿是要相互对拍,有劝事儿的小声说了一句:“啥时候了,快走开,你俩还弄个啥?”眼前像是酝酿了一晚的愤怒,王广茂一骂,把什么都忘了,连旁边劝事儿的也一起骂上了:
“你这枪杀的!管天管地,管不得我骂人,我骂了!哪个瞎管事儿,我骂哪个!回家管住你婆娘裤裆,别叫马宝贵走了夜路!马宝贵!咱这就见你干大,你认贼做父,就不怕将来两块石头夹块肉挤对了你!”
马宝贵觉得王广茂骂自己,或许骂到正题上了,哪怕把自己卖了,留下他也好,他就应了一声:“你有种就接着骂!不把我骂出个名堂来,你就是龟孙子!”
在骂声昂扬中,三个鬼子突然走过来,一个手里拿着王八盒,一个端左轮,一个挎洋刀,看着走过来的日本人,王广茂不骂了,不是吓得不骂了,是看到鬼子的霎间,王广茂想到坐月子的月月,一对双生娃的一个,已经没了!马宝贵说是他的种,放屁!自己啥时候下的种,心里再清楚不过。窑里藏着的美国人道格拉斯,既然马宝贵不是日本人的探子,是八路军的探子,人家面子大,送人也能送到正经地方,自己磕头怕也找不到庙门。不像自己,长了一个干柴身体,没一点本事,长了好嘴,有钢使不到刀刃上,活人活得没一点筋骨!王广茂一声长叹,风是雨头儿,一刻意间,撕着马宝贵的领口松了下来,手中的石头撂在了脚前。马宝贵从一时的表情里,发现王广茂是害怕了,雨雾逼人,那三个走过来的日本鬼子平添出的逼仄感,肯定把王广茂吓住了。他后悔昨晚没有行动,这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王广茂撇下马宝贵紧走了几步,不看马宝贵,走到日本人面前,也不看日本人的脸,他觉得日本人的脸和中国人一样,肉却是横长的,他盯着他们手上的家伙,大喊:“日本鬼子!我告诉你,那美国兵叫道格拉斯,从天上落到我的玉茭地,他受了伤,有人来找他,是八路军的探子,我把他送给了他们,他们用牛拖着,拖到了五里庄一个八路军的窝点,后来二十骑兵团来过,他们啥也没有找着。我知道那个窝点,就在山那边。天下大雨,那个美国人他在那里养腿伤,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我领你们去找!我的玉茭还是水泡儿呢,三亩地的玉茭,他毁了我两亩三分,你们管着这地盘,你们要替我做主!就算是不是我的娃,是马宝贵的娃,他死了,活该他死了,日你娘!死了好!早打发了少个端碗的!婆娘还是我婆娘啊,我婆娘还要下奶呢,我抓的草兔还在石头下压着,我只有一个想头,想把那块地上的降落伞给了我婆娘,我想要那块东西铺炕!我走了,我婆娘还在,冷炕冷灶的,就算我是一根柴火不挡风寒,总要给我婆娘当一根顶门棍啊,她总还是我的婆娘啊!是穿了红裤红袄和我拜过堂的!我不能亏了我婆娘月月啊!”
雨水和泪水汇合着流进了王广茂的脖子,那水像刀刃儿一般,划得他生疼!
翻译要那三个日本兵站下,立刻把王广茂的话翻译给了马上的龟田。
马宝贵知道,往五里庄走,晴天里也要走到明天晌午!马宝贵张了嘴想说什么,被王广茂扭转头一把抓着了领口,王广茂照着他的嘴掴了一耳光。
“日你娘,马宝贵,你闭上嘴不要说!日你娘,马宝贵,你闭上你的狗嘴,你记着,把家里的事弄熨帖了,你要给自己撑脸,你敢把我婆娘月月怎么啦?我做鬼也回马村捏了你!日你娘!你要记着地上的草兔啊,你把它煮了,记着啊,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马宝贵看到龟田和翻译说些什么,龟田挥了挥手,日本兵走近王广茂提了他的脖子,王广茂强硬地扭了扭身子,像一根烂布条一样被日本人带走了。马宝贵心里有一种焦苦,说不出话来,看到雨把小鬼子和王广茂缭绕得虚幻,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咬豆腐似的咬了下去,指头上流出的血胶住了他的喉管,胶得他有些窒息,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两边厢站着的黑糊糊马村人,看着月月怀中的娃,他听见有人说,娃还有口气。马宝贵冲着前头喊:“你的命根根还有口气!”
王广茂激动了,回了一下头看,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月月,看一眼娃,想着月月油菜花般的黄花闺女被他耍得生了娃,能耐得不是一个是一双。这一回头,他一下看到了马村人的身后,道格拉斯拐着腿拄这边跑,王广茂扭过头来心头直跳,他定了一下神,突然撕破了嗓子,喘着气把最后的骂声传过来:
“马宝贵!日落西风定,你赶快扭回头看一眼,在家等死吧,你身后有怪抓你呢,日你娘!”
马宝贵这时候依稀听得身后有人在喊:“弄,弄,弄!”
马宝贵急忙拣起地上的降落伞,顺风顺雨,一下裹住了跑来的道格拉斯。
骑在马上的龟田小队长在行进中夹住了马步,往后遥看一眼马村的景物,他不费一点工夫就查到了美国大兵的下落。远处,聚集在一起的马村人像一堆烂泥,压住地上的降落伞,正在相互争抢不休,他狞笑了一声!
雨中的风把马宝贵噙着泪的喊送过来:“日你娘!王广茂,你瘦得只剩下筋骨了,你怎么就立着还是个人呢——!”
王广茂说:“主要缺粮,看他那个头!”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县人。创作有戏剧剧本及报告文学多部(篇),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中篇小说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说集》、《守望》等。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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