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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港咖啡

        

        锦绣小区东边围墙远远望去像一把打开的折扇,扇子顶部弧线舒展得柔顺自然。墙外开着二十来家各式小店,家家清一色的半月形玻璃门,有阳光的日子便璀璨夺目,很贴切地捧住了锦绣小区的名儿。

        “勤勤美发屋”店主金亚勤这个早上被房家仁的越洋电话闹醒了,澳大利亚比中国早两个小时见到太阳升起,此时房家仁多半已在地处悉尼情人港的洗衣店里忙碌完一阵,才会给金亚勤打这个电话。其实并不是电话铃声吵醒金亚勤的,她这一夜根本就没睡着,始终处于半迷糊状态。发屋里两个帮工女孩小娟小菊昨晚回老家去了,金亚勤要去澳洲十日游,放徒弟十天假,且言明工资分文不少,两个女孩兴奋得出笼鸟儿一般飞快离去。要是小娟小菊在,金亚勤不会这时候还躺在床上,懒惰师傅带不出勤快徒弟的。

        “亚勤,箱子外面一定要扎箱包带,取行李时好认得出来;机票护照再检查一遍,现金不要多带,统共十来天,再说还有我在。早点去机场,时间放宽绰点好。”房家仁唠叨着已经讲过许多遍的注意事项,他大概以为此类叮嘱对金亚勤这样头一回跨出国门的人来说不应该嫌多。

        “晓得了,晓得了,不要拿人家当乡下人看待,电话费那么贵,好省省啦。”前几回接到房家仁电话,金亚勤心底涌起不曾有过的甜蜜,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哪个男人这般关爱过她。金亚勤不讨厌房家仁来电话,可他总是这几句叮嘱,原先那点甜蜜便起了腻味。金亚勤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外乡人自卑感随着房家仁的电话次数发酵膨胀,让她感觉很不舒服。金亚勤想房家仁不惜国际长途电话费频频来电话,骨子里大概还是拿她当乡下人看待,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头回出远门当然得多关照几番,弄丢护照机票损失总比电话费来得大。

        房家仁听出了金亚勤的不快语气,立刻改换主题,“亚勤,情人港这边又开张了一家咖啡馆,南美风味的,双人座设计得太小,看起来只好坐进一只半屁股,嘻嘻。”“神经病,讲不出好话。”金亚勤挂断电话,脸上有点发烫。尽管已经无数回想象过情人港的咖啡馆景象,金亚勤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十几个小时以后真的要同一个男人去咖啡馆约会。那个咖啡馆太遥远,远在澳大利亚悉尼,别说金亚勤,连锦绣小区最时尚的女孩青青听了也朝天翻动眼珠,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青青比金亚勤小好几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设计,真正的白领小姐。自从入住锦绣小区,青青就将脑袋十分放心地交给“勤勤美发屋”打理。昨天午后青青来发屋,先扔给金亚勤一颗比利时巧克力,随后朝大镜子跟前一坐,双手抓挠着头发开始发号令。“亚勤,这两天要请你帮帮忙,我今晚去‘新天地’,明天下午是衡山路,后天一整天古北台商总会派对,总不见得同一样发型,所以要辛苦你了。”金亚勤明白青青说的“新天地”衡山路古北地区都是当今上海的时尚高档地块,是这座城市里有钱有社会地位精英们的交际场合,或者说属于外国人和青青这样上海写字楼白领们的势力范围。青青要去那些地方之前,必定先来发屋做头发,顺便抖搂点咖啡馆酒吧西餐桌边的趣闻,让发屋里别的女人开开眼界。

        这种时候金亚勤只是嘴角略微牵出一丝笑意,眼睛依然盯住自己穿梭在客人头发间的两只手,并不去接青青话头。不像徒弟小娟小菊,永远是青青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俩会轮番张大嘴巴,“哇,真的呀。”这样等青青做完头发付钱时就会加一句:“不用找了,零头给两个小姑娘。”青青举止做派很洋气,她告诉金亚勤,外国人习惯给服务性行业人员小费,那是对服务人员的尊重,所以她来发屋做头,自然也应该给小费。

        金亚勤从来没拿过青青的小费,她不会像小娟小菊那样见了钱就磕头。金亚勤是发屋女老板,除去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面房产和全部发屋设备,她银行里的存款额已有一百万出头,不会比不过青青这样的小白领。只不过口袋里钱再多,金亚勤也不敢去“新天地”衡山路的咖啡馆或酒吧,去那些地方的人要有点文化修养气质品位,最好读过大学会讲外国话,敢跟外国人聊天。可金亚勤在浙江老家上完初中就来上海发廊打工学手艺,哪有青青那样的好命,这也是金亚勤最羡慕青青的一个具体方面。

        昨天金亚勤为青青做好头发,波澜不惊地通报:“青青,我要去澳大利亚旅游,发屋歇业几天,明后天不能为你做头发,不好意思啦。”金亚勤知道青青脾气,小娟小菊两个顶多替她洗洗头,发型是一定要由金亚勤亲自动手做的。青青盯住发屋女老板的脸,半天才回过神来,“亚勤,真看不出你,一抬腿就跑到澳大利亚去呀。那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悉尼情人港,听说情人港的所有娱乐休闲设施都是为情人设计的,咖啡馆酒吧都是双人座,真是浪漫死了。”

        金亚勤第一次从青青口中听出她对自己的羡慕之意,内心无比满足。这一刻金亚勤真想让全上海的女人都知道,她一个外来妹有了钱,也可以去坐咖啡馆泡酒吧,而且还是外国咖啡馆酒吧,档次不会比上海“新天地”低吧。金亚勤分明看出青青似乎有许多问题要问,诸如金亚勤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到澳大利亚去旅游?跟谁一起去?可是青青刹住了口,她意识到该在金亚勤面前保持上海女人的心理优势,若追着金亚勤问个不停,岂不是倒过来成了乡下人。

        金亚勤按房家仁的叮嘱,再次检查过随身小包里的护照机票外币,又将拉杆箱外面的箱包带重新捆扎一遍,她听见段阿姨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亚勤亚勤,哪能这时候还不起床开门呀,要去做外国人了,连老顾客也忘记了,关门歇业也不张贴告示出来。”段阿姨与其说在叫门,不如说是为金亚勤举行新闻发布会。段阿姨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勤勤美发屋”女店主要出国了,而金亚勤这趟去澳大利亚,正是段阿姨起的因头。

        

        段阿姨算得上发屋资深老顾客,她看着金亚勤从一个青苹果样生涩的外来妹变成了熟透的发屋女老板。十几年过去了,段阿姨始终没改变过发型,额头上方一绺头发吹得蓬蓬松松喷上定型发胶,如同将一片枯黄的树叶顶在头上。金亚勤曾几次想为段阿姨改变一下发型,均遭婉拒。段阿姨每回来发屋都事先准备好五块钱的硬币,拍在玻璃柜上,然后人往理发椅上一靠,“亚勤,来,老样子。”金亚勤以为段阿姨怕换个发型多花钱,其实段阿姨就是不付钱,金亚勤也十分乐意为她免费服务,要不是段阿姨,她金亚勤能挣下这家发屋当老板么。

        十几年前这家发屋主人是金亚勤的师傅,师傅从国营理发店下岗回来,凭一手好技术将私人发屋开得有模有样,除了锦绣小区住户,远开几条马路的居民也都是固定客源。金亚勤从扫地洗头学起,师傅管她吃住但不给工资,工资顶了学费。师傅一招一式教,半点都不保留。金亚勤刚刚学会给女顾客用药水冷烫头发,师傅就患了重病,发屋眼看要关门易主。段阿姨和几个常来做头发的女人替金亚勤出主意:“小姑娘,你心灵手巧技术学得差不多了,想办法把发屋盘下来,有了这份家当就算在上海站住了脚,将来子子孙孙都好做上海人了呀。”

        金亚勤喜欢上海,她在发屋里吃萝卜干饭这几年,真正见识了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的生活,那是与她浙西老家有天壤之别的一种生活,只要能在上海生活下去,吃再多的苦在金亚勤看来都值得。金亚勤回了趟老家,死缠烂打逼着父母兄嫂替她凑本钱,到头来还是父亲觍着老脸向一位在上海做服装生意的远房亲戚告贷,算是盘下了发屋。金亚勤是个要强女子,每天在发屋里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三四年工夫硬是靠一双手还清了所有债款,连店面房子产权都买了下来。师傅临终时都不忘赞叹:“亚勤,你比师傅强多了。”金亚勤没有理由不感谢段阿姨,若不是当年段阿姨几句话,她也许早就提了行李回浙西老家去了。

        这些年来,“勤勤美发屋”生意一直不错,招进小娟小菊两个帮工妹有时还忙不过来。发屋店面店堂也重新装修过,除了面积小点,其余硬件设施不会输给市中心高档美发厅的。金亚勤的银行存款每年都有六位数增长,然而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被染发剂洗发水刺激得不知蜕掉过多少层皮的双手,心底涌出的并非都是成就感,更多的倒是无奈和惆怅。每每想到已经三十出头这个年纪,金亚勤自己都会吓一跳,十几年的青春光阴就消失在这个小小的发屋里,她至今居然连正式的男朋友都没交过。三十多岁的未嫁女人,上海人眼里都算老姑娘了,要在浙西老家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做人。

        金亚勤弄不清自己算不算上海人。除去衣食住行,她的上海话也已经讲得很标准,只是说话太快时偶尔会蹦出几个老家方言土音,所以没人会知道她是不是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发屋是女人们的信息中心,每天来发屋做头的女人潮汐般来去交替,头上缠着发夹堆满泡沫都丝毫不影响她们张嘴的频率。这样做完头发离去时,不仅带着审美心理上的满足,也带回了许多与别人交换来的奇闻逸事,因而天底下不喜欢去发屋的女人大概不会很多。

        金亚勤几乎知道锦绣小区很多家庭的事情,好像她从来就是小区住户中的一分子,谁也没想过要把她当作异乡人。金亚勤总是带着惯有的笑容倾听别的女人聊天,很少插话,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客头发上。只有当发屋里出现短暂的安静,而这种安静似乎又让等候服务的客人感觉无聊时,金亚勤才会恰到好处地将目光转向最后闭嘴的那个女人,“喔,真的呀,真有意思啊。”她的几个连接词,很快会将店堂里平息下去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段阿姨在场,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新鲜话题好嚼,注意力便会集中到金亚勤身上来。发屋女店主是为客人服务的,自然也有义务充当顾客们的谈话资料。段阿姨不止一次当着众人面感叹:“亚勤啊,像你这样模样好脾气好,又肯吃苦耐劳会赚钞票的小姑娘,真不晓得哪个有福气男人讨得到你呢。”前几年金亚勤听到类似的话并不接口,段阿姨这种年龄的上海女人嘴巴顶利索,空头好话讲起来一套一套。听她讲话的人一如走过蛋糕店门前,闻得香味诱人。一阵风刮过才发现肚子依旧空空,不会真顶饿的。不过近来金亚勤再听到段阿姨讲这样的话,她也会似真非真凑上去:“段阿姨你是讲真话吧,那好呀,你留心帮我物色物色,你段阿姨的眼光我是顶顶相信的。”

        金亚勤是真有点着急了,她这处发屋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男顾客,顶多来几个青头皮小男孩。她自己日日窝在发屋里手脚不停,哪里有工夫有机会找男朋友。段阿姨是上海人,交际广人头熟,她既然话讲出了口,金亚勤当然应该接上去,没有拒绝的道理。可金亚勤哪里知道,段阿姨在发屋里将她夸得花好稻好,转身坐在小区老年活动室麻将台边,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亚勤这女人蛮伤脑筋的,年纪一年年大起来,连个男朋友也寻不到。上海男人不喜欢外来妹,再讲又是开发廊的,钞票再多也没用,究竟名声不好听呀。”

        段阿姨退休后成了小区老年活动室常客,而且是麻将台上的常胜将军。段阿姨不爱同年龄相仿的牌友凑桌子,专喜跟七老八十的高龄老人做搭档,凭着年轻十几岁的年龄优势,自然赢多输少。赢钱再多段阿姨也心安理得,“我在麻将台上陪老人聊天动脑筋,他们就不容易得老年痴呆症,我赢点小菜钱也是付出劳动的,又不白拿。”段阿姨自己都不会想到,她在麻将台上聊天,会替金亚勤聊出一段情缘来。

        房家仁就是麻将台上牌友拐弯抹角托过来的。这个男人四十岁,十几年前从中国南方某省偷渡至澳大利亚,后来澳大利亚政府赦免非法移民,房家仁也得到了一纸永久居民身份证,在悉尼安定下来,不用再东躲西藏。房家仁没读过几天书,在澳大利亚待了十几年才勉强会讲几句大舌头英语。有了合法身份后房家仁用打工挣来的钱开了家小小的洗衣店,同时也想回中国来找个女人做老婆,他要求不高,只要那女人肯跟他同甘共苦,一起打理洗衣店就行。

        段阿姨很快就想到可以把房家仁介绍给金亚勤,她拿了这个男人的照片来发屋对金亚勤说:“亚勤啊,真正是天赐良缘,你今年三十二他四十,相差八岁吉利发财呀。再讲你们两个都是白手起家勤劳致富,将来合在一块不知会创出多大家业呢。人家男方现在是澳大利亚公民,就是外籍华人,你要是嫁给他,好比人生路上踩着跳板,第一步跳到上海,第二步就跳到外国去了呀。”

        金亚勤没想过要去外国,能做一辈子上海人她已心满意足。而且金亚勤内心是想有朝一日嫁个上海男人,哪怕是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男人,没有钱也不要紧,她可以靠发屋挣的钱同他一块过日子。只要嫁给上海男人,将来他们的孩子就是彻彻底底的上海人了。然而上海男人从来没有让金亚勤进入过他们的择偶范围,除了她没有上海户口这个客观事实以外,有勇气娶回一个发廊女的上海男人实在不多见。金亚勤心里十分委屈,她的发屋其实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成年男子,有的男人想进来理发,一瞧见满屋坐着女人便退出去了。“勤勤美发屋”从来不提供按摩之类的暧昧服务,金亚勤靠两只手辛辛苦苦挣着干干净净的钱,可她怎么能将自己与“发廊女”这个名称切割开呢?

        从照片上看房家仁是个面相老实的男人,虽说他当年出国的方式不太体面,但现如今也算有了合法身份和一点家产,太太平平过日子是不会成问题的。金亚勤既然找不到上海男人,那么嫁到外国去,也是对上海男人的一种报复,外国总不会比上海差吧,连那个时尚女孩青青都处处以洋派为荣呢!

        金亚勤朝段阿姨一点头,没多少日子房家仁就从南半球飞来上海相亲。段阿姨在锦绣小区不远处的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就算完成了她介绍人的全部任务。房家仁在上海待了五天,天天晚上约金亚勤出去吃饭,只不过去的都是小饭店小面馆,还有一回是比萨饼屋,房家仁说他曾在悉尼送过几年比萨饼外卖,喜欢闻那个味道。金亚勤有点失望,她以为房家仁在外国住了十几年,怎么也该沾上点洋气,至少得将约会地点安排在咖啡馆那种地方,像很多成为夫妻之前的上海男人女人,稍稍浪漫一回。房家仁离开上海前大约悟出了金亚勤的心思,说:“往后你来了悉尼,我带你去情人港喝咖啡,那儿有数不清的咖啡馆酒吧,都是为情人们准备的,才浪漫呢。”

        房家仁回澳洲后隔三岔五打电话来,金亚勤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只要这个女人点头答应,房家仁立刻就把她娶到身边来当老婆。金亚勤有生以来头一回让一个男人穷追猛攻,心里不管怎么说都是甜甜的,她在电话里呵斥房家仁:“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见过几次面就好谈婚论嫁啦,谁晓得你在澳大利亚干什么,没准是捡垃圾的呢。”房家仁这下真的急了,“你最好来悉尼亲眼看一看,我是不是捡垃圾的或是人贩子想拐骗你。”金亚勤笑了,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她丝毫没有想伤害这个老实男人的意图,“你说得倒轻巧,亲眼看一看,悉尼又不是南京路徐家汇,想去就好去的。”房家仁说:“亚勤你去旅行社办个澳大利亚团队游吧,容易得很,现在情人港天天挤满了中国人,都是来旅游的。”金亚勤心口一阵狂跳,是呀,她怎么就没想过去澳大利亚旅游呢,实地考察一趟房家仁的生存环境,眼见为实嘛。现在中国人只要有钱,出国旅游早已非稀罕之事。

        

        金亚勤在段阿姨和锦绣小区几位老主顾目送下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上车刚报出“浦东机场”这个目的地,司机立刻欢叫起来:“噢哟,小姐出国去啊,哪个国家?”“澳大利亚。”金亚勤轻声回答。“澳大利亚好地方呀,小姐你去旅游还是留学?这种发达国家签证蛮难办的噢,你真有本事。”金亚勤没再出声,她很清楚从锦绣小区到浦东机场车费最少得一百五六十块钱。司机拉到这趟好生意,心情舒畅,话自然就多了。可这司机哪里知道金亚勤这趟远门其实出得并不容易。

        金亚勤没有上海户口,得回老家浙江去办护照。老家那个憋屈在山坳里的小村子地少人多,这些年家家都有年轻人去外面打工,去上海广东算小儿科,能跑到欧美国家去挣钱才有真本事。村里人对办护照签证一点都不陌生,就跟人人口袋里都得揣着身份证似的,哪怕这护照签证不从正道上办出来,村里人也见怪不怪,想办证件缺钱的话还能很容易从乡里乡亲处借到钱。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认一个理,中国人只要去了外国,没有不往家里捎钱的,借再多的债也不愁还。

        父母兄嫂听金亚勤说要办了护照去澳大利亚旅游,十来天工夫得花一万多块钱,都以为她在讲疯话。虽说金亚勤早已还清了当初亲戚家借给她盘下发屋的钱,但只要她尚未出嫁,还是金家的人,但凡有个稍大的举动就得听父母兄嫂主张。

        父亲心疼得额角青筋直暴,“亚勤你这疯女子,从来只有男人千山万水跑出去挣钱,哪有女子倒贴了钱去相亲的?”母亲心疼女儿,轻声慢语道:“亚勤啊。你的钞票都是一剪刀一剪刀挣来的辛苦钱,万万不可为了嫁人通通搬到男家去,那男人要是真想娶你,关了他的洗衣店回来好了,哪能好叫你拿了发屋的本钱去帮他开洗衣店的。”

        兄长是个老实人,因为一直窝在老家不肯出去打工,不如妹子能挣钱,所以低头不说话,只顾往妹子碗里夹菜。嫂子像搂着亲妹妹似的搂住金亚勤,“妹妹呀,你头脑真要清醒清醒喔,如今会挣钱的女人脊背挺得跟男人一样直。你没见上海多多少少大龄女,口袋里有的是钱,不是嫁不出去,是不肯轻易嫁给不称心的男人呀。妹妹你有做头发的本事,在上海有房子有钞票,什么样的男人不好找,要十万八千里嫁到澳大利亚去,那男人又不是外国大老板,开爿洗衣店算什么正经生意。”

        金亚勤始终没吭声,心想,本事再大,钞票再多,我到底也是三十二岁的老姑娘了,总不见得为了挣钱不嫁男人,一生一世做老姑娘吧。金亚勤知道不是父母兄嫂不疼她,要是她留在老家,家里人十年前就会把她仓促嫁出去。中国再穷的乡村里只见过娶不起老婆的光棍,却很少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金亚勤如今的生存环境早与村里姐妹有了本质不同,她无须爹妈供养,倒有能力支撑这个家庭的经济基础。她常年累月寄回家的钱,让父母兄嫂侄儿侄女住上了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体面楼房,而她又不在乡亲邻里眼皮下过活,五十岁不出嫁都招不来闲话。金亚勤此时想想真有点心酸,父母家人享了她好几年福,哪里还舍得让她卖了发屋远走高飞嫁到澳大利亚去。女人单身时钱财由她自己做主花销,嫁了人再往娘家挪钱,男人的脸色会好看么?不过金亚勤铁了心要去趟澳大利亚,为了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她不应吝惜这点旅费,况且钱是她自己挣的,没多大必要再同家人商量。拿到护照当天,金亚勤便返回了上海。

        春风旅行社门前大玻璃橱窗已换上了夏季旅游广告。自从房家仁来过上海后,金亚勤已搜集了沪上好几家旅行社的澳大利亚游节目单,相比之下春风旅行社推出的线路安排在悉尼停留时间最长,比较符合金亚勤此番去澳大利亚的真正目的。

        金亚勤去旅行社报名时,接待小姐一看她的护照签发地不是上海,脸上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金小姐头一回出国呀,怎么不跟当地旅行社出去呢?这么远的旅游线路也不找个伴,不会无聊寂寞么?”接待小姐笑容甜得发腻,可那话里有话的询问方式让金亚勤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说旅行社跟她开发屋一样,都得靠笼络人心聚积人气做生意,顾客心里不舒服,做生意还有钱好赚么?金亚勤说:“我虽没有上海户口,但住在上海十几年了,想旅游当然找上海的旅行社更加方便,再讲我喜欢一个人出门。”

        小姐听出了金亚勤的不悦,很识相的赶紧将一纸游客签证申请表放在金亚勤面前。可当她仔细看了金亚勤填写的申请表后,两道漂亮长眉又一次斜竖起来直插发际。那惊讶口气在金亚勤听来多少有些故意的夸张。“喔哟,金小姐你还未婚啊,那男朋友总有吧,两个人一道出去多好呀。不然的话,像你这样单身又是外地户口的游客,申请签证难度蛮大的。”

        金亚勤终于忍耐不住:“你叫我小姐,小姐当然是单身女人,单身也不犯法呀,外地户口就该受歧视么?”

        接待小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金小姐,实话对你讲吧,我们旅行社哪有不欢迎客人上门的。可上海是中国最早开放公民出境游的省市之一,上海签发的护照就容易办签证。至于年轻单身的游客申请签证,外国使领馆会考虑到此类申请者没有家庭拖累,滞留国外不归的可能性较大,因而拒签率就高。一个公民不管什么原因有过被拒签的记录,将来再想出国就难了。”

        这是金亚勤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多少年来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是因为外地人穷。现在像她这样在上海闯出一番天地,很有点经济实力的外地人依然无法享受同上海人同样的待遇,竟然还会被外国人看低,甚至连单身也成了以旅游名义变相偷渡出境的嫌疑。金亚勤压根儿没想过这一去便留在澳大利亚不回来,她即使真的愿意嫁给房家仁,也得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办了手续出去,绝不可能假借旅游之名了结终身大事,那样的话太草率太对不起自己三十二岁的年纪。不过金亚勤无法否认此行的真实目的是相亲而非旅游,坐在接待小姐对面多少有点心虚。眼前这女孩确实厉害,她大概猜出了金亚勤的心思,那老辣的眼光简直像个坐在旅行社里的便衣警察。

        “照你这么说,我一个外地户口的单身女人就没有资格出国旅游啦。”金亚勤虽愤愤不平,语气中还是夹带着些许无奈。

        “那倒也不是。如果金小姐愿意比别人多押两倍归国保证金,再加上你那家发屋的房屋产权证和营业执照,我们旅行社也可以考虑为你这样的游客作担保。”接待小姐的意思很明白,一般游客去澳大利亚须向旅行社交纳五万元保证金,金亚勤这样的单身女人出境就得交十五万,单身女人似乎比单身男人更可能滞留不归。如果金亚勤不回来,十五万保证金及发屋房产等就会按合同条款被旅行社没收,作为对旅行社信誉遭损的赔偿。

        金亚勤松了口气,不就是钱吗?十五万对发屋女老板来说并不是个令她吃惊的数目,再说只不过暂时押给旅行社。金亚勤对自己银行存折上的每一笔存款都记得清清楚楚,十五万正好是她存款总额的一个零头,于是她轻松地朝接待小姐一笑:“我明天就来签合同。”

        如今只要有钱,许多看似复杂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金亚勤把十五万现金装在塑料袋里,连同房产证营业执照银行存款冻结证明一起放在旅行社柜台上,那位接待小姐职业性的笑容立刻比屋外的阳光更灿烂。“金小姐,合同收据请妥善保管,待签证机票拿到后我会给你打电话,不用麻烦你大热天一趟趟亲自跑来。”

        走出旅行社大门,金亚勤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外地人怎么了?单身女人怎么了?这满大街上来来往往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上海女人,未必有今天金亚勤的财力和底气。不要说在上海,就是走在悉尼街头,金亚勤相信自己也不会在心理上输给洋女人的,不是说钱壮人胆么。

        金亚勤没有像常来发屋做头发的女人那样,去了趟苏州杭州也好嚼上几天舌头。金亚勤对去澳大利亚旅游一事处理得很低调,临出发前一天才对两个徒弟小娟小菊讲,给段阿姨打了个电话,难怪段阿姨会大清早在发屋门口大声嚷嚷招徕听众。金亚勤去澳大利亚是段阿姨牵来的红线,段阿姨岂能像金亚勤自己一样低调屏气息声。金亚勤完全可以想象,在她去澳大利亚的这段日子里,锦绣小区老年活动室的头号热点新闻便是她金亚勤出洋相亲。想到段阿姨那张只要眼睛睁开着就不会合拢的嘴巴,金亚勤心里只有苦笑。

        

        浦东国际机场候机大厅底层,金亚勤参加的这个澳大利亚旅行团全体团员已经集合完毕,正在聆听春风旅行社派出的领队华雁小姐讲解注意事项。金亚勤细细打量了一遍周围二十来个同团游客,几乎都是三口之家或夫妻情人,唯有她自己独个出门旅行,显得特别惹眼。金亚勤打量别人,别人的眼光也没少光顾她。领队华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却是个老资格国际导游。她想起了金亚勤的特殊身份,很热情地凑过来,“金小姐,到了外面住宿时我就跟你一个标准房啦,要是金小姐不喜欢我,想一个人单住的话,住宿费可得翻一番呢,那样太划不来了。”华雁说完又亲亲热热挽住金亚勤手臂,就像她俩认识了多少年似的。金亚勤笑着点了点头,她再有钱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摆谱要什么单人房,华雁是领队兼导游,讲得一口流利英语,全世界都跑遍了,跟她同住金亚勤还能吃亏么?

        这个航班中途在新加坡转机,得等上三个多钟头,半夜里才从新加坡飞往澳大利亚,真正的“红眼航班”,时间长还累人。华雁给游客的解释是坐红眼航班机票就能省下千把块钱,很值得。

        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候机厅有数不清的免税商店,转机旅客等候时间再长也不会感觉无聊。同团游客散开后,华雁紧赶几步来到金亚勤身边,“亚勤,我陪你逛商店吧,你喜欢看什么?这地方我可熟了,来过好多回呢。”华雁不再称金小姐而是直呼亚勤,这让金亚勤感觉十分亲切,独自出门在外有人主动跟你作伴总是件好事。

        金亚勤脚步停在一处家用小电器橱窗前,那里面陈列着的电吹风卷发筒削发器件件小巧玲珑,金亚勤没想到美发工具竟能做得这般精巧。她想进店里面去好好看看,又怕华雁对这样的专门商店不感兴趣,便说:“华小姐你去看你喜欢的商店好了,不用为我浪费你的时间。”华雁笑笑:“亚勤你别客气,我来的次数多了,没什么想买的,逛什么店都一样。”

        金亚勤在这家免税商店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买了只小小的电动卷发筒。走出商店金亚勤发现华雁坐在门前的休息椅上等她,华雁的耐心真好,这么长时间她一步都没走开过。金亚勤心里过意不去,可没等她开口,华雁说:“亚勤,这候机大厅顶上有个露天花园,我带你去透透新鲜空气吧,待会儿上了飞机可得憋上十来个钟头呢。”

        屋顶花园很小,不过一百来平方米,却修饰得十分精致。花圃,草坪,细石子铺就的走道,还有专为旅客准备的石凳石桌,很漂亮温馨的休闲场所。一如新加坡这个袖珍小国,土地面积太金贵,一寸一分都用得恰到好处。

        刚才候机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让人忘记了机场外面的酷暑炎热。而在屋顶露天花园,湿热的海风吹来阵阵咸腥气息,让人身体皮肤很快黏湿起来。金亚勤有点待不住了,她刚从石凳上站起身,正在打手机的华雁马上掐了线,走过来问道:“太热了吧,我们回候机大厅去,那儿有免费饮水器,水质比矿泉水还好呢。”金亚勤只得跟在华雁身后去喝水,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步都离不开华雁。

        新加坡航空公司空姐个个都像从中国古代仕女画中走下来的美女,清一色盘顶发髻,古色古香的丝绸旗袍,笑容优雅迷人,看得金亚勤心生感叹,女人原来可以装扮得这么美。她很想细细瞧一番空姐们乌黑油亮的头发是如何盘上头顶的,这个发型若是给时尚小姐青青也做一个,效果一定更好。

        华雁执意把靠窗的座位让给金亚勤。她说:“亚勤你头一回来外国,靠窗能看风景,我反正看多了,无所谓的。”金亚勤想这红眼航班窗外一片漆黑,等天亮就到悉尼了,有什么风景可看。不过金亚勤还是把华雁的话当作好意,她不该不领情的。经济舱座位本来不宽敞,华雁隔开了机舱走道和金亚勤的座位,金亚勤若想起身上厕所,也得先通知她的这位邻座。

        舱内照明灯光已经关闭,只有前后洗手间指示牌上有微弱的红绿灯闪烁着。金亚勤有些内急,见旁边华雁已蜷缩着身子进入梦乡,她不忍心吵醒辛苦了一整天的导游,便抬高腿从华雁身体上跨了过去。洗手间地方虽狭小,却是近二十个小时以来金亚勤享受到的唯一个人空间,她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洗手间梳妆台十分洁净,金亚勤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略显零乱的头发,这是她的职业习惯,发屋店主顶着一头乱发,还有顾客肯上门吗?

        有人轻轻叩动洗手间的折叠金属门,金亚勤听出是华雁的声音:“亚勤,你怎么在洗手间待那么长时间,没什么不舒服吧?”原来华雁根本就没睡着,金亚勤的所有举动都在她掌控之中。这一刻,金亚勤心里真的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不像游客,根本就是被人看管着的囚犯。

        机舱外终于亮起一片橘红色晨曦,转眼间天边成了鱼肚白。金亚勤透过窗户向下望去,南太平洋像一匹展开的蓝色绸缎,在晨风中抖动。偶尔有巨轮驶过,蓝缎子被一条白线裁开,犹如蓝天上喷气式飞机掠过时也会留下的一缕细长白烟。航班机长用浑厚男声唤醒了全体乘客,由于飞机即将在澳大利亚最大的城市悉尼降落,机长送给乘客们的礼物,是从空中俯瞰悉尼歌剧院的极好视角。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如同一朵巨大的雪莲花,盛开在碧波万顷的悉尼湾。金亚勤被眼底美景惊呆了,张着嘴将脸部紧紧贴在窗玻璃上。许久,她回过头来想同华雁交流感受,却发现华雁的头侧向一边睡得很熟,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金亚勤按房家仁嘱咐,到悉尼后马上买电话卡给他打电话。金亚勤不懂英语,买电话卡连同拨号都得请华雁代劳。金亚勤跟房家仁通话时,华雁始终离她不超过两公尺距离,金亚勤知道华雁是想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朵里去。金亚勤刚挂下电话,华雁的笑脸又迎了上来,“亚勤,你在悉尼有亲戚?做什么的,住在哪个街区?”华雁一连串发问证实了金亚勤此前的猜想,春风旅行社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单身出境的游客不放心,怕她利用旅游机会滞留国外。金亚勤无法否认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不忍心看着华雁整天扮演着导游兼看守角色。金亚勤索性直截了当说:“华小姐你不是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吗?晚上有时间好好聊个够,白天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会随便跑掉。”

        华雁被金亚勤点穿心思,脸色有点尴尬。她无法否认从接到这个旅游团游客名单起,金亚勤就成为她特别关照的对象。当了多年境外导游,华雁凭职业敏感就猜出金亚勤不是个纯粹的观光客。这类单身女性最容易利用游客身份滞留国外,目的又多半同婚姻有关。华雁的国际导游这碗饭也不好吃,只要团里走掉一个人,华雁的导游证便会被吊销。若旅游目的地国家动用惩罚措施,旅行社的出境游代理资格都可能被剥夺。唯一的补救手段只能扣压游客保证金,然而这种无奈之举根本挽回不了旅行社的营业声誉损失。因而从接待游客报名,到旅行途中各环节的严加防范,向来是旅行社从上到下的职业共识,华雁当然也不例外。

        华雁没想到金亚勤是这么个坦率的女人,入住悉尼郊外酒店头一夜,金亚勤盘腿坐在床上,把自己来悉尼相亲一事全盘托出,甚至连房家仁有些谢顶,跟女人讲话一紧张就会结巴这样的细节也没漏掉,这让华雁有些意外也有点感动。设想如果是一个原汁原味的上海女孩,绝不可能将自己情感婚姻大事拿来同另一个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女人讨论。金亚勤本来缺少闺中密友,萍水相逢的华雁是个见多识广的国际导游,对澳大利亚风土人情尤为了解,所以听听华雁的见解金亚勤觉得不会吃亏。

        “亚勤你真是个实心眼女人。相亲嘛,该叫男方出钱才是。哪有你这样押上十几万保证金,再花一万多块钱团费大老远跑到澳大利亚来的。澳大利亚地广人稀,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你要真想来这儿打发下半生,用不着哪个男人娶你,自己办个投资移民都不是难事。你押给旅行社的保证金再添上几万,找个好点的中介公司就成了,不会说英语都没关系。”现在华雁彻底放心了,金亚勤不仅拿得出十几万块钱押给旅行社,上海还开着家发屋,房子等固定资产少说也值一百万。由此看来金亚勤的钱都是她自己的,并非那些动偷渡脑筋之辈,东拼西凑借了一屁股债,就指望跑到外国挣了大钱来还债呢。

        “要不是人家介绍了这个男人,我做梦也没想过要来澳大利亚。可我已经三十出头了,女人总归要寻个男人嫁出去吧。上海男人看不起我这种做发廊的女人,再回浙江老家去又不甘心。只要这个男人待我好,我反正靠两只手吃饭,不在乎下半辈子在哪儿过。再说嫁到澳大利亚这样的发达国家,也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上海女人想嫁还不一定嫁得着呢。”金亚勤想起了锦绣小区青青那样的上海女孩,她们从来都以为出生在上海就自然比中国其他地方的人高贵,然而现在金亚勤来到了悉尼,那个青青恐怕还没有去过比新马泰更远的国家呢。金亚勤想到这里,心底竟涌出几许出了口气的快意。她看见华雁咧嘴现出一丝苦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华雁也是个上海女人呀。

        床边电话铃响起来,及时化解了房间里的尴尬气氛,华雁同大堂服务生讲了几句英语,挂下电话对金亚勤说:“你那个洗衣店老板来了,在楼下大堂等着呢。”金亚勤从床上跳下来跑进卫生间换衣服化妆,一边伸出头来问华雁:“你同我一块儿下去吧,你不是怕我跑掉吗?”

        华雁懒洋洋躺在床上看电视,说:“现在我真巴不得你这种客人跑掉呢,十五万押金加上发屋房产,我们旅行社怎么也赚了,你跑吧。”华雁没有告诉金亚勤旅行社内部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客人在入住酒店后擅自离去,导游可不负任何责任。

        

        房家仁站在金亚勤面前,他看上去好像比在上海时矮了些,背也有点躬,不知是否太劳累的缘故。房家仁本来不多的头发刚焗过油,被定型水管制得服服帖帖,他也许记得金亚勤最讨厌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房家仁身上的外套也是在上海时买的,金亚勤说男人个子不高别穿得太暗,房家仁就挑了件米黄色的。

        金亚勤看出房家仁来见她之前从头到脚认真收拾过一番,单凭这点就让金亚勤有了好心情。房家仁说:“亚勤你总算来悉尼了,今天白天一直忙不停,只好晚上抽时间出来,我请你去吃晚饭吧。”金亚勤一笑:“莫非又要请我吃快餐呀,今天你不用破费,我已经吃过晚饭了。”房家仁有点不知所措,半天才说:“那你想不想去我的洗衣店看看,就在情人港那边,我开了车来的。”金亚勤心口猛跳一阵,她怎么把情人港忘了,她不是向往去情人港喝杯咖啡么,那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连上海时尚年轻人都羡慕不已呢,比如那个青青做梦也想来一趟情人港。

        房家仁开着辆老式“吼顿”车,这是澳大利亚唯一本土生产的汽车,车子标记是一头站立起来的雄狮抱着个圆球。金亚勤想,狮子滚球不是中国人的玩意儿么,怎么澳大利亚人也兴这个。房家仁心情有些激动,手脚动作都不连贯了,踩油门脚底打滑,差点让金亚勤怀疑他这辆老爷车能不能发动起来。自接到金亚勤打来电话,知道她已切切实实踏上了澳洲土地,房家仁的心情就再也平静不下来。四十岁的单身男人,眼看就会有个女人来陪伴他,而且这是个让他无从挑剔的女人。能干勤快,有做头发的手艺,还有堪与他房家仁相当的经济实力。要是金亚勤真肯带了她的全部财产到这儿来嫁给房家仁,那房家仁就会如虎添翼,再开几家连锁洗衣店都不是难事。即使金亚勤想开发屋也行,房家仁洗衣店隔壁卖奶茶的台湾人近来生意不好做,正打算把店面盘出去呢。房家仁只顾让思绪在脑子里信马由缰,竟忘了身边坐着的金亚勤。金亚勤有点不自在,房家仁一言不发,而她来到陌生国度坐在仍旧算是陌生的男人旁边,本来已经让她有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就像在梦中。

        澳大利亚人至今保持着农民式的生活节奏,早睡早起。晚上八点多,若在上海,正值夜市面拉开序幕之时,而悉尼街头已难觅行人身影。那些飞驰而过的汽车,好像也急于赶回家去,不想在大街上多耽搁一秒钟。维多利亚街和太平洋路交叉的那几个街区,是悉尼最繁华的商业金融区,此时虽然商务大楼灯火通明,店家却都已关门打烊。房家仁说:“其实那些商务楼里也没有人,只是把灯开着图个热闹。悉尼好歹也算国际大都市,早早地黑灯瞎火不太像样吧。”

        金亚勤问:“澳洲人晚上都干些什么?”

        “喝酒看电视,别看鬼佬有钱,日子过得很简单,跟中国农民差不多,也许还不如中国农民呢,因为他们连麻将都不会打。”房家仁这会儿舌头灵活起来,他口口声声称澳大利亚人“鬼佬”,他好像忘了自己移居在别人国家里,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反客为主的优越感。

        “那你呢?你每天晚上干啥?”金亚勤淡淡一笑。

        “我那洗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半自助性质。有些客人的衣物要烘干熨烫,我就晚上干,反正前店后家。有活就干,没活就睡觉。”房家仁的回答让金亚勤有点失望,她没想到房家仁在澳大利亚这么个发达国家里,全部生活天地就是他的洗衣店。

        “长龙”洗衣店离情人港真的不远,这条小马路只能由一头进出,另一头就像死胡同底部,不通车辆,自然就形不成多大的客流量。缺少人气开什么店生意都不会太好,所以倒成全了房家仁的洗衣店,不然他哪有经济实力在情人港这样的黄金地段买下店面。

        二十多台全自动洗衣机沿墙分列成两排,其中有几台正在运转,店堂里一片嗡嗡声。留言板上贴着顾客们留给店主的服务要求,房家仁吐了吐舌头:“嗨呀,今晚又得熨出一百来条餐巾桌布呢。”他说这话丝毫没有抱怨活儿太多的意思,反倒有些在向金亚勤炫耀他的生意有多兴隆。

        金亚勤跟着房家仁走进店堂后面的熨烫间兼卧室。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靠墙放了张大工作台,上面已经堆满要熨烫的物件。房家仁的单人床贴着另一侧墙根,与工作台摆成个直角。桌上扔着几个空快餐盒,看来房家仁平时主要靠快餐打发肚子。这也难怪,有几个单身男人会一日三餐认认真真开伙做饭。

        金亚勤站在屋子当中,找不到个合适地方坐下。房家仁拉过一把椅子,用手掌扫落上面的纸片粒屑,尴尬地对金亚勤笑笑:“我一个人过日子,屋里东西都是单件的,你坐这儿吧,我坐床上。”房家仁递给金亚勤一瓶矿泉水,自己开了罐啤酒,他不知该怎样继续后面的话题,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捏得铝皮罐嘎嘎作响。

        金亚勤眼光扫遍了房家仁的生活天地,说实话要不是这家洗衣店坐落在澳大利亚悉尼,有那么点地区优势,金亚勤很可能喝完这瓶矿泉水就会走人,再也不回来。她可不想将自己下半辈子跟这家乏味的洗衣店拴在一块儿。然而金亚勤还是耐着性子小口小口地喝水,不主动也不显被动地跟房家仁搭话,毕竟是她自愿跑到澳大利亚来的,房家仁没逼她更没骗她。房家仁的生活处境确实与金亚勤的理想有较大差距,可他将这一切坦陈在她面前,丝毫没有故意藏着掖着。房家仁在跟金亚勤说话时,每隔几分钟会不由自主地瞟上一眼工作台,那上面堆满了红白格子图案的餐巾桌布,大概就是留言板上顾客留下的要求,房家仁必须在明天天亮以前将这些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缩成干布条的东西熨烫平整。

        金亚勤说:“房家仁你干你的活儿吧,别耽误顾客的事情,我坐会儿就得回酒店去,跟旅游团出来不能随便离开,那导游小姐像警察一样盯着我。”房家仁将罐子里啤酒一气喝完,搓着手喃喃道:“不知今晚会有这么多活,本来想同你去情人港坐坐,那儿的酒吧咖啡馆不像其他商店,得营业到半夜十二点呢。”金亚勤笑了,心里泛起一丝甜蜜,脸上却十分地不在乎,“酒吧咖啡馆上海遍地都是,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再说还有好几天能待在悉尼呢。”

        红白相间的桌布餐巾在房家仁手中翻飞舞动,只消两三个动作,原先缩成团缩成条的餐巾桌布便平整如新,看得金亚勤眼花缭乱。蒸气熨斗吱吱冒着白烟,工作台四周腾起一阵水雾,金亚勤看不清房家仁的脸,只见他t恤衫后背渗出一片水渍。金亚勤有点坐不住了,她从来没有闲着看着别人干活的习惯,那样的话她手脚都没处放。金亚勤走到工作台边,帮着房家仁折叠熨烫完的东西。两双手配合得十分默契,犹如流水线上下道工序,衔接得丝丝入扣。房家仁几次抬起头来看一眼金亚勤,说上几句客气话表示一番感激,可金亚勤始终垂着头,不朝房家仁看也不接他话头。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百十来条餐巾桌布整整齐齐堆在工作台上,金亚勤又帮着房家仁将它们一五一十放进塑料转运箱内,明天饭店会派车来装回去。金亚勤觉得小腿有些发胀酸疼,按说她整天替人做头发从早到晚站惯了的,也许因为长途飞行加上时差才会觉得这么累。金亚勤想回酒店去,房家仁一脸歉意:“亚勤我真过意不去,头回来我家就让你帮我干活,要是你乐意,我们现在去情人港逛逛也行,还没到十二点呢。”金亚勤做了个手势阻止房家仁,“明天再说吧,我也想回酒店休息了。”

        房家仁开车送金亚勤回去,刚发动车子,有个男人拍了拍他车窗。房家仁放下车窗玻璃说:“杨先生,还没找到她吗?那就住我店里吧,可别脱了衣服睡啊,让查夜警察见了吊销我营业执照呢。”房家仁说着下了车。开启店门让杨先生进了店堂。回到车上房家仁对金亚勤说:“这杨先生也是你们浙江人,花了十几万块钱送女朋友来澳大利亚留学,女朋友一走两年连音讯都没有,杨先生就办了旅游签证来这儿找人。现在他签证早过期了,可他不找到女朋友又不肯死心,白天疯了一样在悉尼各处瞎转,晚上没钱住店就在我洗衣店里将就。好在洗衣店二十四小时经营合法,要不我都不敢留他。”金亚勤问:“那个杨先生签证都过了期,遇上警察查问怎么办?”房家仁压低嗓门儿:“杨先生把护照撕了,只要他自个不松口,警察抓住他都没辙,往哪个国家遣送呢?”

        房家仁把金亚勤送到酒店门口,说:“亚勤我明晚还来接你,总要请你吃顿饭吧。还有,你千万别同你们那导游说杨先生的事,现在这些带团出国的导游比警察还厉害。”

        金亚勤打开房门蹑手蹑脚摸到自己床边换鞋,对面床上华雁翻身坐了起来,原来华雁根本没睡着,听见金亚勤回来索性开亮了床头灯。“亚勤你回来啦,怎么没跟洗衣店老板私奔?”华雁半真半假开着玩笑。金亚勤冷冷一笑:“干吗私奔,我一走十五万押金一万多团费不都白送给你了吗?那都是我挣来的辛苦钱,不是从银行里抢的。”华雁觉出金亚勤语气有点不爽,开玩笑原是要有合适气氛的,于是她很夸张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没私奔就好,早点洗洗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蓝山呢。”

        

        蓝山曾被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不过这儿的蓝山跟那个牙买加咖啡出产地没关系。正午阳光下,站在砂石岩平台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峦裹在一层轻薄透明的蓝色纱雾里,深蓝,湖蓝,浅蓝,分不清究竟有多少色彩层次。蓝色雾气中飘来阵阵类似薄荷油的清凉香味,华雁说那是桉叶油香。整座蓝山上覆盖最密的植物就是澳洲特有树种桉树,桉树叶片内的油脂被阳光蒸腾出来,才会形成这种漂亮的蓝雾。

        金亚勤不像同团游客那样,到了一处景区便喜欢大呼小叫。这会儿差不多全团人都排着队先后以三姐妹峰为背景拍照留念,唯独金亚勤没照。在她老家浙江山区里,哪处风景都不比蓝山差,只不过老家山区太穷,连条普通汽车路都修不起,自然吸引不了豪华旅游巴士带着游客来观山景。

        有位洋太太走到金亚勤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从她手势看是想请金亚勤为她一家人照张合影。洋太太金发碧眼,颈部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浅咖啡色,恰到好处地衬托着玛瑙项链。金亚勤特别留意了一下洋太太的头发,那是经常做护理保养得很好的一头金发,散发着丝绸般柔顺的光泽。金亚勤凭自己职业眼光,便猜出洋太太是个有钱女人,至少也有个阔老公。有钱有闲的女人,才能将头发伺候得这般漂亮。

        洋太太和丈夫及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在镜头前幸福地笑着,笑完了,谢过金亚勤,一家人坐进豪华车里下山去。金亚勤望着那辆车子远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要是她也能像那个女人一样,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拥有一个幸福家庭该多好,那真不算枉来人世一趟呢。

        蓝山脚下有个叫鲁拉的小镇,镇上数不清有多少家玩具和童装店。一些店家让服务员装扮成美人鱼或红帽子小姑娘,店堂门口挂着小白兔或狼外婆卡通形象,让人感觉走进了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午后的小镇十分宁静,在稍稍远离商店的街道两旁,都是造型各异的花园洋房。这里的房子最高不超过两层楼,四周都是草坪鲜花,各家各户保持着足够宽敞的距离空间,不像在上海,炒个鱼香肉丝邻居家都能闻到辣味。

        金亚勤走过一户人家花园,里面草坪上坐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粉嫩的小腿小胳膊,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一头浅褐色卷发软软地贴在脑袋上,可爱得像个天使。洋娃娃看见栏栅外有人,含着手指蹒跚着向金亚勤走来。金亚勤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那是刚才自助餐上的甜品,她没吃完又舍不得浪费,悄悄放在包里的。洋娃娃看看金亚勤,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小手捏住了巧克力。这时一个女人尖叫着从屋里冲出来,看上去大概是这家的女佣人,她一把夺过洋娃娃手中的巧克力扔在地上,将孩子搂在怀中,并且充满敌意地怒视着金亚勤。女人抱起孩子离开了花园,洋房的门关得很响,像是在警告栏栅外的不速之客。

        金亚勤感觉有点好心没得好报的莫名其妙,回到车上对华雁讲了花园洋房里那个女佣人的怪异举动。华雁说:“亚勤你怎么好随便给外国小孩吃东西呢,那女佣人没报警算便宜你了。鲁拉小镇上住的全是澳大利亚有钱人,哪栋花园洋房不得上千万澳元,你看这儿附近有没有亚洲非洲来的移民,有钱的白人瞧不起外来移民,总好像不同肤色的移民把疾病和罪恶都带到这片净土上来了。”

        华雁的话很让金亚勤吃惊,澳大利亚白人这样看待外来移民,跟上海男人看不上她这个开发廊的外来妹没什么两样。发达地区的人通常瞧不起穷地方人,那么房家仁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十多年,还不知受过多少气呢。金亚勤这时想起房家仁,产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金亚勤还是从心底里羡慕澳大利亚,不论在蓝山上请她照相的一家子,还是刚才花园洋房里的洋娃娃,金亚勤都羡慕。她不敢设想如果她真的嫁给房家仁,在这片土地上携手奋斗,会不会有一天也过上这种生活。这个问题她当然不能问华雁,华雁来澳洲次数再多,也是个匆匆过客。不像房家仁,从偷渡客到打工仔再变成洗衣店小老板,他可是真实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

        房家仁坐在酒店门口小花坛旁抽烟,从他脚底下那堆烟蒂看来,他已经等了不少时候。金亚勤一下车房家仁就跑过来,说:“亚勤,今晚我请你吃饭,座位都预订好了。”没等金亚勤开腔,华雁先接了口:“房先生,按团队旅游规定,入住酒店之前游客是不能随便离团的,否则得先交一千元离团费。不过看在昨晚房先生半夜送金小姐回来的实际行动上,我可以信任你们,离团费也免了。”房家仁连声称谢:“华导游你放心,移民局警察局的规定我都清楚,夜里十二点以前保证让亚勤回酒店,你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为难你们导游不是。”

        金亚勤坐进房家仁车里,她忽然发现同团游客都在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她可以读出那些眼光里的内容,她知道等房家仁的车一开走,这个旅游团晚餐桌上的主要话题肯定同她金亚勤有关。

        夜幕还未完全降落下来,情人港已经灯火璀璨。白天五彩缤纷的遮阳伞在灯光照耀下,变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彩色蘑菇。尽管眼下南半球还处在冬季尾巴,但不少餐馆酒吧已经将座位移至露天的人行道上和码头边,澳大利亚人好像不怕冷,露天座上客人明显要比室内来得多。

        金亚勤被情人港的美丽夜景震慑住了,不知该将眼光停留在何处才好。房家仁停完车领着金亚勤进了一家名叫“灰袋鼠”的小餐馆,说是西餐馆,老板却是马来西亚人。房家仁虽然早就订了座,可他们的桌子却被安排在餐厅角落里,看不见外面景色,感觉有些憋闷。金亚勤问房家仁能否将这顿晚饭移到外头露天座去。像那些澳洲人一样,花了钱总该尽兴享受吧。房家仁犹豫片刻说:“亚勤,我们还是坐在里面好,这儿的老板不放心你我这样黑头发黄皮肤的散客,好像我们在露天座上吃了东西会不付账就跑掉,服务生看犯人一样在你身边转悠,吃再好的东西都倒胃口。你别不信,我常来这儿的餐馆收洗餐巾布,看到过的。”金亚勤的心开始往下沉,她想起白天洋娃娃家那个女佣人的眼神,在这样的国家里,黄皮肤黑头发要想得到真正的平等恐怕很难,即使你是花了钱来吃饭的客人,也别想店家真拿你当上帝。

        服务生过来请房家仁金亚勤点菜,房家仁脸憋得通红,他根本看不懂英文菜谱,又担心在金亚勤跟前出洋相,只好随意点了三样菜。房家仁问金亚勤想吃什么,金亚勤说:“随便,跟你一样好了。”房家仁就将刚才点过的三样菜又点了一遍。服务生好像也是马来人,用英语问房家仁金亚勤:“先生太太只吃沙拉吗?”房家仁听不太懂,只好拼命点头。服务生心生疑惑,这两个点起菜来不伦不类的客人看得出不是常吃西餐的主,待会儿付得出账么?不过这一男一女看上去衣着尚算得体,不像无家可归来蹭饭的,服务生稍稍放了心,只不过整个晚上多留心了点这张桌子的客人。

        房家仁点的菜居然是每人三份沙拉,而且两人的菜一模一样,没有汤也没有主食,只有冷冰冰的沙拉酱散发出各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房家仁看出金亚勤满脸疑惑,只得尴尬承认:“我在澳大利亚待了十几年,今天是头一回正式进鬼佬餐馆吃饭,我没读过英文,根本看不懂菜单,也没上馆子的机会,平时一日三餐都靠汉堡包或比萨饼对付,用手指着买就行,不说话也错不了的。”

        金亚勤忽然感觉心里有点难过。鲜花国度澳大利亚,国际大都市悉尼,浪漫的情人港,这一切现在看来都跟房家仁没什么关系。而洗衣房,熨烫餐巾布的工作台,能快速填饱肚子的廉价食品,才是构成房家仁真实生活的元素。即使房家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一百年,恐怕他也过不上而且不会去过洋娃娃那样人家的日子,那么金亚勤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呢,她若将下半辈子跟这个男人拴在一块儿,怎么也得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房家仁以为金亚勤吃不惯西餐沙拉,很多中国人来这儿都好像吃不惯,菜是生的冷的,拌了橄榄油蛋黄酱就往桌上端,吃得人身上都没了热乎气,况且眼下还是冬天。可就这么几盘沙拉,竟要九十五澳元,差不多值六百来块人民币,金亚勤不想吃的话,房家仁真会心疼死。要不是为了相亲,讨金亚勤高兴,房家仁一辈子都不会来情人港西餐馆烧钱。房家仁说:“亚勤,澳大利亚环境干净,蔬菜没污染,生吃营养更好,对你们女人还美容,你要是嫌太冷,待会儿吃完了我们去喝杯咖啡暖暖肚子。”房家仁看着金亚勤的脸,盼她能加快吞下沙拉的速度,就是金亚勤不吃,房家仁也不会让桌上东西留下一星半点,他当然要全部塞进肚子里去,他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这般奢侈过呢。

        金亚勤看出了房家仁心思,她有点同情或者说是可怜这个男人。房家仁正在笨拙地用刀叉对付沙拉盘中那几片火腿肠,他左手虎口处有道疤痕,那是被蒸气熨斗烫的,房家仁昨晚告诉过金亚勤。于是金亚勤开始大口咽下冰冷的蔬菜沙拉,她没有权利浪费房家仁的血汗钱,更没有资格评价房家仁对金钱的认识,不管她能同这个男人走到哪一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沙拉吃完。金亚勤决定走出餐馆再去喝杯咖啡,然后像很多时尚年轻人那样来个AA制,各人付各人的钱。金亚勤不想让房家仁太破费,她自己也是靠两只手替人做头发挣钱的,她能理解房家仁此时的心情。金亚勤想既然自己费尽周折来到了悉尼情人港,这杯咖啡是一定要去喝的,不管这咖啡价钱有多贵,金亚勤也得豁出去尝尝,要不回到上海还不让青青笑话死。

        房家仁觉得金亚勤真是个大方又爽快的女人。金亚勤靠一双手在上海开发屋,身价绝对不会比他房家仁低,大老远跑到澳洲来,吃顿饭她都硬要自己掏钱,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见。要是房家仁真有福气把金亚勤娶回家,一块儿在澳洲打拼,谁能想象会创出多大一片天地呢。

        夜晚的情人港让五彩灯光镶嵌出风情万种的轮廓。这儿其实是个小小的海湾,潮汐冲过来后因为没了去路,不得不平息下来,轻柔地拍打岸边台阶,像极了情人之间的悄声细语。岸边的餐桌咖啡圆台都摆着成双作对的椅子,桌上点着防风蜡烛灯,灯光倒映在水里,随着涟漪跳动。置身这样的夜色里,一个再呆板木讷的人也会生出几分浪漫情思来。金亚勤想天底下的男人女人要是在他们年轻时来过情人港,一定到老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在情人港喝一杯咖啡,得花近一百块钱人民币,房家仁心疼得偷偷从牙缝里倒吸冷气。好在金亚勤已经明确表示,喝咖啡也像刚才在餐馆结账一样用AA制,房家仁心情才放松了些,一个女人都喝得起的东西,男人好像不该过分退缩,房家仁不想让金亚勤瞧不起。

        金亚勤要了杯卡布其诺,她从青青嘴里听说过这种咖啡名字,当下很时尚的饮品。青青还说真正懂得品尝咖啡的人不喜欢放糖加奶,得喝原汁原味的清苦咖啡。金亚勤就没动桌上那个精致的小碟,那里面有好些小包装方糖块和奶精。不加糖的咖啡有点苦,金亚勤平时不常喝咖啡,可今晚来情人港本来就是开洋荤,再苦的咖啡她也得喝下去。

        房家仁对情人港夜景没兴致多看一眼,这里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他包下了这片海湾边十多家餐厅咖啡馆的桌布洗涤活儿,夜半三更来收取餐桌布,第二天上午送回干净的,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谁会对自己天天目睹的生活场景怦然心动呢。房家仁见金亚勤没动小瓷碟中的方糖奶精,便把这些小纸包通通归拢,倒入自己杯子里,他花了那么多钱,不能让桌上东西浪费掉。金亚勤看着房家仁喝下那杯甜腻腻的咖啡混合物,心里有种莫名的荒唐感。她终于来到了举世闻名的情人港,可她跟眼前这个男人难道真有情话好说么?

        

        悉尼鲜鱼市场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水产品批发市场之一。这日中午旅游团规定游客们午饭自理,全团人就跟着导游华雁来鱼市场品尝海鲜。团里游客不是三口之家便是夫妻情人,吃饭时都有个伴,唯独金亚勤,不得不跟在华雁身边,再好的美食一人独享恐怕也会少了许多滋味。华雁老马识途,指点金亚勤要了两盘生蚝和三文鱼,这是刚刚从南太平洋里打上来的海鲜,而且物美价廉。

        金亚勤和华雁面对面坐在鱼市场边露天餐桌旁,这里可以看到回港渔船卸货的壮观景象。成吨的海鲜从船尾倾泻而下,很快便通过传送带输入码头冷冻库。成群的海鸥穿梭在海边,这些吃惯了鱼市场白食的鸟儿只只体态肥硕,可能懒得飞也飞不动到外海去觅食,有几只胆大的索性停在食客们的餐桌边,理所当然地等待分享美食。金亚勤有生以来头一回生吃鲜蚝,她老家在浙江山区,那地方最稀罕的就是海鲜,即便在上海她也没吃过这么新鲜味美的海产品。

        华雁用叉子敲了敲金亚勤盘子,金亚勤抬起头来,顺着华雁扭头的方向看去,她居然看见了房家仁。房家仁肩上背着个硕大的包袱,手还提着同样的一个,他正步伐吃力地走向那辆老爷“吼顿”车。房家仁是来鱼市场附近餐馆收洗餐桌布的,他没有看见金亚勤。

        金亚勤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过去帮房家仁一把,不管怎么说房家仁是段阿姨正式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她来悉尼就是为了跟房家仁见面。可是华雁在桌子底下踩了一下金亚勤的脚,用这个动作阻止了她。金亚勤环顾四周,发现同团游客都在前后左右用餐。她忽然明白了华雁的用意,要是别人知道她金亚勤花了那么多钱万里迢迢跑到澳大利亚来,是为了跟一个开洗衣店干苦力活的半老男人谈婚论嫁,那些上海人不笑话死她么。金亚勤感激地朝华雁点了点头,将目光从房家仁身上移开,直到老爷“吼顿”车开走,她才敢把脸转向那个方向。金亚勤有点为房家仁难过,也感觉有些对不起他。她坐在这里看风景尝海鲜,房家仁却一刻不停地在干活,说不定连午饭还没顾上吃呢。在金亚勤眼里,房家仁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全自动洗衣机,永远停不下来。

        华雁看出了金亚勤心思,又加上多喝了点啤酒。话也就说得直白了些:“亚勤,你好歹也是在上海开发屋的老板,跑到这里来嫁个开洗衣店的真是不值,一点都提升不了你的社会地位和生活质量,我看这个洗衣店小老板活得比你我都累。”华雁的话拨动了金亚勤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那根弦,金亚勤之所以花那么大代价来澳洲走一趟,除了想为自己下半辈子找个好归宿,也多少想气气素来看不起外乡人的上海小市民,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但是在悉尼的这几天里,金亚勤渐渐明白了,澳大利亚的蓝天碧海鲜花草坪游艇别墅都是属于别人的,如果她嫁给房家仁,既不可能常去情人港喝咖啡,也不会像澳洲鬼佬那样去海上钓鱼晒太阳,最现实的生活是天天帮着房家仁洗熨餐桌布。金亚勤不怕吃苦受累,可是房家仁能让她过上她憧憬向往过的舒心日子吗?金亚勤三十二岁了,不是成天喜欢做梦的小女孩,她不会为了在心里跟上海人较劲,而把下半生押宝似的押在这个叫房家仁的男人身上。

        华雁为金亚勤杯子里斟满啤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实话对你讲吧,亚勤,我也是个单身女人,不是没动过你那种脑筋。我大学里读的就是英语专业,真想来澳大利亚移民的话比你还容易些呢。有一回在飞机上,邻座是个挺着啤酒肚的澳大利亚老头,拿着张豪华游艇照片问我愿不愿嫁给他,我想游艇倒真漂亮,可搂着那肥佬同床共枕还不做噩梦呀。”华雁说完自顾自大笑起来,金亚勤嘴里的酒菜也喷了一桌子。

        华雁看上去活得很潇洒,很多能挣大钱的女人都这样,不用靠在男人身边照样快活一辈子。金亚勤十分庆幸此番澳洲之行能遇上华雁,这个女导游似乎让金亚勤看到自己未来人生的另一种选择。至于她会不会去做这样的选择,她心里还不太清楚。

        

        这个旅游团接下来的行程是去堪培拉和墨尔本,一个星期后再返回悉尼。金亚勤打算留在悉尼陪伴房家仁,她知道这个星期可能对自己一辈子都很重要。华雁没有为难金亚勤,她现在可以相信金亚勤是个有主见的女人。

        金亚勤住进“长龙”洗衣店。房家仁很识相,把里面屋子打扫干净让给金亚勤,自己就躺在外面店堂那排顾客休息椅上。原先天天来洗衣店过夜的杨先生这几日忽然没了踪影,莫非他知道金亚勤要来,不想为难房家仁。其实房家仁没同任何人讲起过金亚勤,他在悉尼无亲无友,没有人想听他的故事,何况他与金亚勤的关系才开了个头,八字还没一撇,自作多情讲出去还不叫人笑话。只不过杨先生突然离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是让房家仁平添了件心事。连金亚勤都问起过,那个杨先生找到过夜地方了么?

        房家仁很快就无暇惦记杨先生了。时值旅游旺季,各处餐馆酒吧咖啡馆日日顾客盈门,要洗熨的餐巾桌布成箱成筐送到洗衣店来,二十多台洗衣机昼夜不停,工作台上天天堆满等待熨烫的物件。金亚勤本来就是干惯活的,又吃住在房家仁这儿,怎么也不肯闲搁着一双手。洗衣店的活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看几眼就会。金亚勤揽下了熨烫活儿,熨过的餐巾桌布叠得平平整整,再装入塑料箱,让房家仁开车送回给客户。房家仁出门的时候,金亚勤还得兼顾着照看那些洗衣机,把洗完的东西拿出来,待洗的物件再放进去,忙得手脚不停。

        金亚勤问过房家仁:“这么多活儿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开个发屋都雇两个小姑娘当帮手呢。”房家仁说:“以往七八月份从没有过这么好的生意,莫非这运气是你给带来的,要是你肯嫁给我,那我帮手有了,生意也会更加兴隆,咱中国人不是有‘帮夫运’这一说吗?”金亚勤脸红了,冷笑道:“你自己认了个劳碌命不算,还想叫人家也变成你的洗衣机呀,梦做得倒美。”房家仁脸红得更厉害,自认识金亚勤以来。这是他下了好几回决心才说出的最大胆的话,他早已中意金亚勤,可实在没把握金亚勤是否会看上他。

        房家仁要去“冰山餐厅酒吧”送餐桌布,问金亚勤想不想跟他一块儿去。这家餐厅酒吧位于悉尼最著名的邦迪海滩,“邦迪”在澳洲土著语中意为“海浪的声音”。悉尼东边这片长不过一公里的白色沙滩,一年四季平均每天都能吸引二十万游客。眼下海风吹在脸上虽然还带着点冬天的刺冷,邦迪海滩上依旧难以找到能并排躺下两三个人的空地。不少想充英雄的男人光着膀子夹起滑水板,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迎着海浪冲去,不一会儿英雄们就成了浪尖峰谷上一个个小黑点,随同海浪此起彼伏,在大海的怀抱里英雄也显得很渺小。

        金亚勤在海边拍了几张照片,她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海水,蓝得让人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动,甚至想跃入其中变成一滴蓝色的水珠。

        房家仁去“冰山餐厅酒吧”送餐桌布,这家餐厅占据了邦迪海滩边一处斜坡上的好位置,可以将整片海滩景色尽收眼底,因为观景视角颇佳,在这儿喝杯饮料都得比左右店家贵出好多钱。难怪房家仁给“冰山餐厅酒吧”洗熨完餐巾桌布,还得在上面喷洒专用香水。

        送完餐桌布后,金亚勤看见车后面行李箱又装满了待洗的脏桌布,看来房家仁今晚又得加班加点。金亚勤以为房家仁会抱怨几句,不料房家仁却喜笑颜开:“这家餐厅给的工钱比别处多一倍,接到这儿的活就是发财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房家仁说话当口正准备发动车子,他的老爷“吼顿”前面停了辆白色“宝马”,“宝马”大概也准备开路,很不耐烦地朝后面倒了一下,正撞在房家仁车头前杠上,车头立刻瘪下去一块,像老太太掉了牙的嘴巴。房家仁和金亚勤都还未来得及扣上保险带,两人同时跳起来,头撞在车顶上。

        “宝马”车里走下个白人,宽边墨镜遮住了半张面孔,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人心疼地摸了摸车屁股,大概看出没伤着什么,瞧都不瞧一眼后面被他撞着的车子怎么样了,转眼间一溜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亚勤跺着脚喊:“房家仁你追上去啊,他撞了人家车子还没事人一样跑啦。”房家仁摇摇头,双手无奈地拍打着方向盘,“算了,算了,认倒霉吧。来‘冰山’喝酒吃饭的都是有钱鬼佬,撑着‘冰山’的生意呢,我要是在这儿跟鬼佬吵架,以后就别想再接‘冰山’的活儿了。再说我英语都讲不出几句,想吵也吵不赢,尽挨骂吧。”金亚勤心里蹿起一股火气,烧不着那辆“宝马”,自然就朝房家仁发泄。“房家仁你来澳洲十几年了,也算是个有合法身份的公民,凭什么做人这么窝囊,人家鬼佬的车屁股比你车子的脸面还金贵,撞了你都叫你不敢出声。”房家仁不假思索答道:“谁让咱们是中国人呢?中国人在外面有几个没让洋人欺负过?”金亚勤火气更旺了,“让人欺负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开个小洗衣店非得开在外国啊,回中国去洗衣机不转了啦,嘁。”房家仁没有再出声,金亚勤的意思是让他回中国去开洗衣店么,这是房家仁还没想过的问题。

        一个胖警察等在洗衣店门口,看样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房家仁看到警察紧张得连心脏都痉挛了好一阵,这是他自偷渡来澳大利亚就落下的后遗症,如今虽有了合法身份,见了警察依然会产生先前的条件反射。

        胖警察倒彬彬有礼,“请问您是这家洗衣店的店主吗?悉尼警察局有件公务请您协助。”房家仁停好车子,让金亚勤把车上东西搬进屋里去,自己颤抖着两条腿跟胖警察走了。房家仁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永远无法搞清楚这个国家的法律法规,反正被警察请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警车载着胖警察和房家仁来到警局。房家仁被带至一处停尸房。房家仁忽然觉得停尸房天花板好像顷刻之间塌下来砸在他头上,一阵天旋地转,他看见停尸床上那张脸,正是好些日子没见着的杨先生。

        杨先生青紫的面孔有些变形,嘴角微微张开,也许他生前还有许多话没讲完。胖警察对房家仁说:“这人是从悉尼大桥上跳下来死的,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只有一张‘长龙’洗衣店名片,所以我们把您请来,希望您能帮我们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国籍。”房家仁身子疲软地倚靠在停尸房墙上,喃喃道:“他是中国人。”

        杨先生其实已经在悉尼找到他女朋友了。那天晚上他走进乔治王大街的新威尔士赌场,在21点赌牌桌旁听到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因为女人押中了点数,兴奋得狂叫起来,也成全了在悉尼苦苦寻觅她的杨先生。女朋友当初拿了杨先生十几万块钱来这儿留学,没有去学校读书,一头扎进了赌场。钱输光后倒练出了一套记牌算牌功夫,坐上21点赌台赢多输少,从此开始混迹于悉尼大小赌场并以此为生,当然也把花了十几万块钱送她出国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女朋友不肯跟杨先生回国,她就像吸上毒品的瘾君子,离开赌场一天都活不下去。杨先生人财两空,万念俱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买了张游览票,爬上被澳大利亚人戏称为“大衣架”的悉尼大桥,从一百四十七米高处跃下,葬身在碧蓝的南太平洋波涛中。

        杨先生大概没想过要去向洗衣店老板告别。尽管他在洗衣店里度过了许多个难熬的夜晚。房家仁很久以后才真正知晓杨先生自杀的原因。那个女人被赌场雇用的黑社会盯上,差点送掉性命,这事成了悉尼街头家喻户晓的新闻。

        

        华雁带着旅游团从墨尔本返回悉尼,在悉尼国际机场见到了金亚勤,她正等着与大部队会合。同团游客纷纷露出惊讶神色,他们本以为发屋女老板会借出国旅游机会滞留不归,嫁给那个在悉尼等她的男人。只有华雁不觉得奇怪,她知道金亚勤骨子里是个活得实实在在的女人,应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金亚勤在机场免税商店买了几盒澳大利亚特产的护肤用品绵羊油,她得好好保护自己终年沾染烫发液染发剂的双手。也想送一盒绵羊油给段阿姨,不管日后她与房家仁成不成,都得谢谢介绍人。要不是段阿姨引出这件相亲事情,金亚勤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来澳大利亚一趟,也不会悟到这许多人生的道理。免税商店里还有各种可爱的长毛绒玩具,金亚勤挑了考拉和袋鼠,两个徒弟小娟小菊还是小孩子呢,她们一定会喜欢。金亚勤甚至没有忘记小区里的时尚女孩青青,她看中一枚贝壳雕成的发夹,很适合给青青做发型用。

        “勤勤美发屋”重新开始营业,段阿姨来做头发时竟无暇多问几句金亚勤和房家仁的事,段阿姨刚添了孙子,所有兴奋点都放在了孙子身上,好像全世界都应该充分了解关于她孙子的一切。小娟小菊很喜欢师傅带回来的长毛绒玩具,不过几天后考拉和袋鼠就被扔在发屋角落里,它们身上渐渐布上了灰尘。倒是女孩青青,金亚勤为她做了个新加坡空姐那样的盘头发髻,别上那枚贝雕发夹,青青欢喜得不得了,左右照着镜子不肯走人。青青问:“亚勤你去悉尼情人港喝咖啡了吗?味道怎么样啊?”金亚勤淡然一笑:“喝过了,闻着挺香,喝起来有点苦,我喝不惯的。”再后来就没有人提起金亚勤去过澳大利亚的事情,人人都很忙,来发屋做头发的女人哪怕多等上几分钟都会怨天尤人,谁也不会真的愿意花费时间来关心发屋女老板的终身大事。不过这倒也正合金亚勤心思,她跟房家仁的关系是否还有发展可能,她一点把握都没有,顶好旁人不要多问。

        金亚勤的生活又回归到以往的样子,早上开门晚上打烊,周而复始。天冷了,过年之前做头发的人多起来,整个白天店堂里坐满了顾客,金亚勤和小娟小菊常常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金亚勤才会偶尔翻出在澳大利亚拍的照片,想起房家仁和他的洗衣店。

        大年初一清晨,金亚勤被电话铃和鞭炮声同时惊醒,电话是房家仁打来的,他声音好像有点激动,“亚勤,你那发屋周边还有没有出租或出售的店面房子,不用太大,够开家洗衣店就行,我想回去。”金亚勤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和房家仁去悉尼情人港喝咖啡的那个夜晚,她尝过的咖啡真的很香,可是有点苦,还不如喝茶来得习惯。

        朱晓琳,女,1956年生,1993年留学法国,获法国文学硕士学位。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种。著有长篇小说《上海银楼》,小说集《法国故事》等。现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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